☆﹀╮=========================================================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作者:M的马甲君 作者:M的马甲君 文案: 一场车祸,竟令张燮“一梦”入了红楼。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竟投生在了红楼之中注定成为炮灰的贾家,成了贾家二房短命的珠大爷。在灰心丧气之余,好歹也需珍惜这一次重生的机会,说什么也要拼上一把,为自己赢得一片生存空间,于是争取同盟者拳打猪队友是必须的……只是这个红楼世界,和记忆中的红楼竟然不尽相同,林家不再是三代单传,而是出人意料地有了一个林家哥哥,与自己由竹马而后成莫逆,如此这般他又将有何遭遇呢…… 入坑前必读扫雷: 1、本文主角受, CP:林煦玉X贾珠(青梅竹马),煦玉是攻,贾珠是受; 不存在对主CP的NTR,有暧昧也不影响1V1的立场; 2、贾珠不会娶李纨,会尽快解决娶妻问题; 3、因为有了林哥哥,林妹妹的结局不需担心,此外还有林弟弟; 4、本文不黑任何角色。 内容标签:红楼梦 穿越时空 豪门世家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贾珠,林煦玉 ┃ 配角:稌麟,贾宝玉,林黛玉 ┃ 其它:红楼众人 ☆、引子 穿越一梦坠入红楼 ?  张燮是个Gay,在穿越之前便已知晓自己此生于正常的恋爱无望,婚姻渺茫,然所幸之事便是他并非一人在孤军奋战,好歹令他于茫茫人海之中邂逅了能与自己相守一生之人。千辛万苦地二人一并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谋生,也算开启了一段携手相伴的人生。奈何天有不测之风云,二人在某一次驱车前往一个新开发的旅游地度假之时,竟意外地于途中遭遇了山体滑坡。从山上滚落的巨石将二人所乘之车翻倒推入山崖,身侧之人随即便命丧当场。而张燮则在向自己逐渐袭来的黑暗之中意识愈加模糊,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他狠狠地对天翻了一计白眼,心下暗恨道句:“要早知道现下正逢雨季,此间沿途多山多崖,容易引发山体滑坡,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同意身侧那人所选择的旅游路线,偏要令他选了自己的方案才好,哪怕晚上在床上多让他几回也行……”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张燮的意识竟在一阵阵尖细的“大爷醒了大爷醒了”以及“我的珠儿啊阿弥陀佛”的呼唤声中渐渐回转,虽说脑中尚未能够将话中所谓“大爷”、“珠儿”等一系列信息与自己联系起来,然神志到底恢复了些许清明。最初下意识以为自己是被人从车祸中救起,只道是事出突然,他们二人还来不及呼救,竟也为人所救,真真可谓是“天无绝人之路,置之死地而后生”。然待他睁眼细细打量了番身前景致,入目之物皆是陌生未见之景:悬挂着绛色夹纱盘银线帷幔的雕花床榻,顶间悬着的大光素玻璃灯,不远处的水榭月桌……而身侧围绕着的各色男女更是身着奇装异服。张燮见状恨不能两眼一翻再度晕死过去,心下只道眼前之景若非是他的梦境,那么便是他遭遇到了想象中才会出现的场景——穿越。只是穿谁身上不好,偏巧是穿进了红楼中的贾家,那可是注定了会被抄家灭族的,这难道便是为了令他体验一回死去活来然后又死去的诡谲滋味?!不过转念一想,穿越也好重生也罢,到底是再活一遭,这一次张燮定要拼搏奋斗一番,披着身上那件名为“贾珠”的外壳,在此世间搏得一条生路……   ? ☆、第一回 二房有喜贾珠降生 ?  却说张燮出人意料地穿越进了红楼世界,借着荣府二房长子的身体还了魂儿,自此开始了作为贾珠的人生。话说遭此境遇,他尚不及为死而复生的欢欣庆贺,随即又陷入郁卒失落。你道是穿谁不好,偏巧穿进了注定会毁灭抄家之地,结局若非再死一次亦会是沦落街头,念及于此只觉万念俱灰,只道是尚还不若轮回投胎。然贾珠转念一想,到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作为一名Gay,前世之时他好歹亦曾为了爱情拼搏一回,虽说世事难料,首战告捷不久随即失了性命。自己倒是因此穿了,谁知前世的爱人遭遇如何。想来他二人一道丧命,他是否亦曾穿进这个世界,若是如此,他定要寻到这个世界里和自己一样“非比寻常”的他,一道再续前缘;若是他已轮回转世,他便惟有期盼他二人来生再见……念及于此,贾珠长叹一声。   前言叙罢,现下先说京城林家。京城林家本贯姑苏,祖上曾袭列侯,至今已历五世,封袭三世,又额外加恩,如今家主林海之父又袭了一代,如今林海则从科甲出身。虽系钟鼎阀阅之家,亦是书香儒素之族。可谓是万事兴隆,家业鼎盛。然若说林家有甚不如意之处,便是家族人丁不旺,三代单传,到这一辈仅得林海一人。由此待到林海传家,便也时时忧虑,刻刻警心,唯恐一个不慎落得断子绝孙的结局。   待林海到得二十岁之时,竟出人意料地与一位奇人重逢,该人与林家有些渊源,遂赠了林海一瓶丹药更兼一补肾益精的偏方令其滋补,曰长此以往或有奇效。至于这一奇人到底乃何方神圣,现下先按下不表。   之后待林海二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夜,入睡之后林海入梦,竟梦见自己身处一飘渺虚幻之境,其间仙气缭绕、异象纷呈。只见前方一袅娜仙姑向自己这处翩跹而来,莲步轻移,若飞若扬,只如纤纤彩云,簌簌流雪,对自己说道:“吾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林海闻言忙躬身作揖道:“不知仙姑此来有何吩咐?”   警幻答曰:“近来天宫一干风流冤孽,亟待下凡历劫。此番文曲临世,托胎下凡,念汝系书本网,即托汝之子,降于汝家。林氏一族单传至今,已历三代,汝之后代实属末代,再无可传。此子虽系世间痴情孽缘,然可免汝族步至穷途末路,汝且善代之。切记切记。”言毕那警幻又遗赠林海一玉,随即消失不见。   林海见警幻说得煞有其事,虽尚且不明其意,然亦是郑重应下。随后林海于冷汗浸浸之中醒来,方发觉此乃大梦一场。   之后不过数月,贾敏便已身有一孕,距离贾敏嫁与林海不过一载有余。彼时林海因尚且在京任职,全家并林老太太亦一并在京居住,宅子与荣宁二府亦是相隔不远。遂贾敏有孕一事不久便也传至荣府之中,贾母闻之更是欣忭大喜。此子承蒙天赐,林家夫妇俩自是珍视非常。兼了又有梦中警幻赠玉一事,十月过后贾敏遂生得一个玉郎,林海将之命名为煦玉,将家传之玉传与此子。在此子满月之时更是大摆筵席,邀来诸多亲友一道庆祝。   然此事于无形之中亦令荣府二房的王夫人日益惶惶难安,想来自己先于贾敏出嫁,嫁入贾家已逾三年,子嗣却迟迟不见动静,竟令后来者居了上。彼时长房贾赦原配李氏已育有一子,乃长房长子,名贾玫者。然天生弱质,加之尚且年幼,一年之中竟有一半时日躺于榻上将养。见周遭诸房俱有所出,王夫人可谓是心急如焚,为了自家子嗣之事,私下里亦不知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佛,甚至于寻了大夫郎中求来各式方子一一尝试。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林家长子降生尚且不满一年之际,王夫人终是有了身孕。彼时荣府因了这一消息是如何的阖家欢愉、喜气盈阑,自是不在话下。   二房长子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二房上下尤其是贾政夫妇二人自是将之如宝似玉地待之,遂当即便将此子命名为“贾珠”。却说自古便是好事多磨,未料这二房长子生来体弱,降生不过数月便大病一场,疾病来势汹汹,贾珠几近命悬一线。阖家众人围于榻前俱是寝食难安,王夫人更是守在一旁不住地淌眼抹泪,只道是自己求神拜佛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方才求来的一子还来不及捂热了,老天怎的便忍心就此收回!所幸后来闻说了此事赶来探望的林氏夫妇随行携来一纸药方,正是出自那位与林家有缘的奇人之手。凭此药方兼以荣府从宫中请来的太医一并伺候了几日,总算将贾珠从前往地府阎罗宫的道路之上唤回。在昏迷了数日之后贾珠徐徐睁开双目,此番只见那双因了年幼尚且难辨形状的双目中的眼神清澈澄亮,甚至隐带着孩童所未能拥有的蕴藉深邃。阖府众人见贾珠醒转,方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却说王夫人诞下贾珠之后,于己不得闲之时便时常将贾珠交由奶嬷嬷郑氏并了从娘家带来的配房周瑞家的照管。某一日午饭时分,王夫人前往贾母院侍奉贾母进膳尚未归来,这郑妈妈与周瑞家的闲来无事,便一面守着榻上的贾珠一面闲磕牙,此番贾珠半睡半醒间便将二人之言一字不落的听罢。而彼时周瑞家的尚且还是一年轻媳妇,又因了郑氏年长于周瑞家的,遂这郑氏便称周瑞家的为姑娘。   只听郑氏说道:“像我生在小门小户的人家,这府里头的小姐出嫁,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呢!不像姑娘,是跟着太太从大家里过来的,像这些个大家小姐出嫁的场面啊,想必姑娘是见多了吧!……”   周瑞家的则道:“哎呦郑妈妈过奖了,像当日这府里小姐出嫁的那般大场面,在我们那儿也是难得一见的。何况这大姑娘还是嫁进了这城里的林家……”   郑氏遂问:“这林家是什么来头?”   周瑞家的便答:“据说这林姑爷姓林名海,本籍姑苏人,乃是前科的探花郎。林家本便是列侯世家,爵位袭了三代,因了当今圣眷优渥,额外加恩,到姑爷父亲那世又袭了一代。此番到姑爷这处,便选择取试出身了……”   “听姑娘这般说,这林姑爷可真是来头不小,家世倒也和咱家匹配。”随后又压低了嗓音,暗地里指了指贾母院的方向说道,“老太太对这样的姑爷,可是很满意吧,当初想必也是精心挑选了的……”   周瑞家的亦道:“如何不是呢?这府里的大姑娘素昔可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当初我家太太刚嫁进这府里那会儿,可是将老太太对这大姑娘的疼爱都看在眼里呢。家里好吃好喝的都给姑娘备着,绫罗绸缎堆着穿,丫鬟仆妇前簇后拥地伺候着……”说到这里亦压低了声音,“说句老实话,我家太太当初在家之时,还没有被老太太这般疼着呢,何况我家老太太去得又早……”   郑氏亦道:“可惜我来这里晚,见得不多。不过我听说这荣府大姑娘是德容兼备、贤惠无双,为人更是千伶百俐、绣口锦心,是最招人疼的。”   周瑞家的对曰:“可不是?这般性子谁人能不疼呢?我家太太若是有大姑娘这一半的伶俐会说,怕是上头老太太还要更喜欢一点呢……”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回。   榻上贾珠闻罢这话暗地里冷笑:“原来姑嫂不虞便是这般来的吗……”   “不过这次姑娘出嫁,又是嫁进这般人家,这府里为了姑娘的嫁妆怕是没少花钱吧?”   周瑞家的答道:“可不是?听说这妆奁便值数十万白银,仅铺箱就铺了三千两黄金、两万两白银,外加位于京城外的田庄一百顷、庄头两名、三房家人男妇、若干丫鬟,至于珠宝珍奇、陈设家居以及衣服被褥、箱盒器皿之类更是数不胜数。反正头上老太太有钱,又万分疼爱自己幼女,于是私下里又为爱女添了许多。以至于到了出嫁那日啊,光是运送妆奁的队伍便有好几百人,这黄昏娶亲之时,咱这荣宁街上全是观看热闹的人,真真好不热闹!咱府里二老爷这做哥哥的还当头骑了马在迎亲队伍跟前领队,好不威风!”   郑氏点头:“想来为自家妹妹送亲,但凡是兄长均是使的的。我听了老爷的亲随说老爷从前可不像现在这般严肃,也是一个潇洒风流,喜好吟风弄月的人。而这大姑娘也是纤巧袅娜、百般可人,遂兄妹二人平素便也分外亲近,由此此番姑娘出嫁二老爷方才骑马送亲……”   周瑞家的道:“确是这样。”   之后二人又说了别事,便闻说王夫人已经服侍完贾母回了小院,二人便也停下不说了,起身迎接王夫人。   ? ☆、第二回 孽情有缘珠玉相见 ?  却说此番林海官至翰林侍读,待小儿周岁之时行抓周礼,林家便也大宴宾客,阖府亲朋满盈。所谓小儿抓周,自是将那满周岁的稚子至于一矮炕之上,周遭堆满各色物品。若是富贵人家,便将那奇珍异宝、周鼎商彜取出令了小儿抓取;若是书本网,则将些文房四宝、名书古画拿来置于榻上,皆是大增颜面之事。此番林府抓周,上述诸物皆有。   抓周之时煦玉亦是不负众望地从满眼的奇珍异宝之中抓出了仓颉简,众人俱拍手称道曰此子乃天授神奇,胸藏斗宿。据闻数年前神京亦曾出现小儿抓周抓了仓颉简之事,此子乃修国公府国公爷之孙,世袭一等子的侯孝康之胞弟,世人皆云此子定为状元之才,如今不过三四岁。林海从旁见状亦是捻须而笑,心下喜滋滋地寻思煦玉降生之前那梦境之中警幻所言曰“此子乃是文曲临世”,如今看来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随后的第二次抓周,周遭众人均瞪大双眼欲看此子还有甚壮举。然此番只见小儿却是迟疑了一番,匍匐经过周围一干奇珍径直向一堆玉石制品爬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中捡出一只琼瑶玉连环。众人见状皆是赞赏不迭,只道是“不愧为林府玉郎,今日抓周拾玉,翌日也定是貌如良玉,质比精金。此子长成后定是一谦谦如玉君子”。此话一出,周遭众人均哄然称快,尽皆附和。然炕上小儿哪管他人千秋,惟自顾自地扒拉着玉连环之下悬挂着的结成相思扣的络子,自个儿兀自玩得分外尽兴。   因了之前有林府煦玉抓周一事在先,待贾珠满周岁之时,荣府亦是不甘示弱,当日阖府大摆筵席,邀来各方亲朋前来观礼。林海夫妇亦在受邀之列,此行亦携了年满二周岁正值蹒跚学步的林煦玉一道前来。   此番只见屋中摆着一张大炕,炕上铺着古锦斑斓的软垫,其上各色珍物宝器摆得琳琅满目,其中有那王亥算、仓颉简、财满星、洪崖乐、官星印、食神盒、将军盔、串铃、伊尹镬、鲁班斗、陀螺乐、酒令筹筒并其他三教经典、金银珠宝、古玩珍器以至于胭脂水粉、玩具吃食等俱是应有尽有。随后贾政唤一婆子进了内室命郑氏将刚满周岁的贾珠抱来,放在炕上令其抓取。话说抓取何物于世间寻常小儿而言大抵巧合偶然的成分居多,抓取之物亦非是有意识的选择。然此番贾珠并非仅为一小儿的心智,他心下自是明了家中众人对于他抓周的期许。   抬首打量一番周遭之物,有些好笑地望了一眼离自己身侧最近处放置的仓颉简,心下只道是这怕是故意的,只为令自己伸手便能拾取,他老爹的用心未免太过明显。不过此番他却是不欲迎合此种用意,对于到底抓取何物,他自有一番考量权衡。   话说在这一世生存,到底亦难离“政治”与“经济”二事。所谓“政治”,便惟有取试入朝,求得一官傍身。而这一事却恰巧是整个贾府所最为欠缺的。阖府各派惟为己身私利争权夺利相互倾轧,而无一能运筹帷幄者。惟知依凭祖荫享乐,倚仗权势,为非作歹,白白耗尽手中仅剩的政治筹码。待元春去后,堂上无人,终致使阖府于朝中无立锥之地,被政敌抓住把柄,以至于一击即溃,一败涂地。   与之相对的便是林氏一族,待爵位袭尽,后辈便也择了科举仕途之道,到底在林海那代,尚且能够官至二品,加之平日里洁身自好,致使林家得以延续。   念及于此,贾珠只道是自己此番仍需走那取试入仕之途。科举取试八股时文,范围不外乎四书五经。目标既定,他便也伸手抓取了一本朱子的《四书集注》,此乃科考的官方指定唯一权威版参考书。瞧了眼身侧摆着的仓颉简,心下暗道曰这做才子词人、博学大儒以谈古论今、著书立传之类的伟业,还是留待那等志在云霄的人罢,他却是志不在此。然一旁围观的贾政见罢贾珠行径,见其子弃手边仓颉简不顾,脸上不禁白了一阵。随后又见他抓取了一本《四书》,便又转嗔为喜了。而周遭一干人等见状亦纷纷赞小儿择圣人经典,今后亦能成一世大儒,著书立言,成就一番不世之业。   随后的一次抓周,贾珠则旨在“经济”之物。想来荣府家大业大,最终亦是落得个入不敷出之局,正是因了荣府众人一味享乐、不懂经营之故。念及于此,贾珠便将那财满星抓了在手,寓有财神庇佑、生财有道之意。然此番不论他人如何称道,贾政见状却是心下不喜,面上却又不便表露。他为人自恃清高、不惯俗务,在家与一干清客篾片便一味清谈,面上只道是雅士不理世俗经济,然贾家最终亏空溃败之局未尝便没有他放任不管、不善经营之责。   贾珠抓周完毕,未想此番却是□□陡生。却说贾珠抓周,林海因对煦玉疼宠万分爱不释手,便也将其抱在怀中逗弄,令其与自己一道大堂之中从旁观看抓周始末。不料怀中煦玉见罢炕上众多为抓周准备的五光十色的精致之物后,却突然吵嚷起来。林海拗之不过,碍于此番贾敏与跟来的仆妇等俱在内院,眼下无法假手他人,遂只得依意将煦玉放下地来。彼时煦玉堪堪学会走路,下地后便也摇摇晃晃地向贾珠所在的大炕处行来。   而炕上贾珠亦随声抬起头来,见罢此景心下了然,只道是这小子犯了小孩性子,见了漂亮东西便想要。只见煦玉靠近大炕,却因幼儿矮小无法上炕。遂煦玉便将身子扶在炕沿之上,一面伸出一手往炕中间扒拉,嘴里还一面含糊不清地嚷着。炕上贾珠见状不耐,随手便拾起一个如他手掌那般大小的径寸明珠递至煦玉手边。而煦玉之手在触到那圆润光滑之物之时竟也顺势抓住握于掌中,随后便拿至跟前玩耍起来,再不吵嚷。   众人见状俱是交口称赞,有赞贾珠早慧有称煦玉灵心的,不一而足。而一旁林海闻言心下欣忭非常,将幼子重新抱在怀中,目视着幼子此番自顾自摆弄着手中之物,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舐犊之情亦是溢于言表。   至于多年之后贾珠向身侧的煦玉再度提起抓周时的往事以说笑打趣,道是“大才子的小孩性子自幼便可窥一斑,吵嚷不迭,尚需珠儿我拿那珠子打发你呢”。煦玉闻言放下手中书册,伸手揽过身畔之人,回以一句曰“以珠儿那般冰雪玲珑心肝难道亦会猜不明白?此事乃是上天注定,预伏你我二人之情。告知我曰彼时我已得我之明珠”。而当时那颗随手拾来的径寸明珠,则一直为煦玉佩戴在身,即便日月流逝珠身已黯淡无光,亦未被其主遗弃。不过此乃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 ☆、第三回 延请业师贾珠进学 ?  却说彼时荣府贾赦一房,贾赦原配李夫人尚在。当初贾代善去世,贾赦袭了其父的官,娶的是通政司使李宗之女李氏。李夫人亦属名门世族,淹通经史,生得容姿清丽,举止娴雅。彼时贾母对于长子及媳妇尚且满意,夫妇俩便也随贾母一道住于荣国府的正堂,亦由李夫人理家。而次子贾政夫妇则尚且住于旁屋。   而长房长子的贾玫未满六岁便也延请西席传道授业,自此已识得数千字,全家皆赞。唯一不足之处便是身娇体弱,一年到头倒有不少时日是在卧床将养,否则学业将更为精进。不料这玫大爷还未吃上虚岁八岁的饭,在某一日放课后前往荣府花园散淡闲步之时,不慎失足跌入池中。之后虽为家人救起,然却因此染上伤寒,加之受了惊吓,本便体弱,因此百般求医诊治无效,草草地便将性命交待了。   贾赦夫妇俱因此哭得肝肠寸断,不知淌了多少眼泪,李夫人更是随之大病一场,倒是累及身子越发虚弱。而此事传至贾赦岳家耳中,更是埋怨夫妇二人竟连孩子都顾看不住,生生令其长子失了性命。由此贾赦竟是越发地不敢前往面见自家泰山泰水,两家关系只越发地淡漠起来。   而眼见着二房的贾珠出世之后,生得那是粉雕玉砌,得到贾母的百般疼宠,三年之后王夫人更是于大年初一诞下一女,引得阖家啧啧称奇,颇得素喜女孩儿的贾母之心,兄妹二人俱是一并养在老祖宗膝下。似是于一夜之间,二房地位飞涨。   贾赦夫妇看在眼里,胸中顿时生出万千愁绪,一个惟有暗自叹息一个便是私下抹泪。之后夫妇俩使出千般本事,李夫人遂又在元春出生后不久再度诞下一子,正是长房二子贾琏。奈何此番贾赦夫妇俩还未及为新降生的哥儿欢欣庆贺,李夫人却亦因此熬坏了身子。日益身空体乏,渐渐地便连理家一事亦是有心无力,更勿论琏哥儿的教养等事。如此这般勉力支持了数年,终于熬得油尽灯枯,贾琏亦不过方才总角之年,李夫人便也撒手去了。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话说贾珠虽自小养在贾母跟前,然贾政夫妇对自家目下这唯一的儿子亦是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宅内丫鬟仆妇虽多,然丫鬟在十五岁以上、仆妇在三十五岁以下者,王夫人皆不令其服侍贾珠。唯恐这等年纪的丫鬟仆妇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便满肚子坏水,将好好的爷们给勾引挑唆坏了。对此安排贾珠本人虽并不满意,奈何现下他到底面上瞧来年纪尚小,不可贸然地驳斥违逆了王夫人之意,惟有待今后他年纪稍大,再慢慢选择物色合乎自己心意之人。不过这般分派丫鬟亦有一个好处,到底丫鬟年纪尚小,不过十一二岁,个中腌臜心思有的没的还未及生成,此番他只道是能用一时便用一时吧,至于个中规矩,他也只待今后再立。   另一边,因了长房贾玫早早地便延请了一方西席,这边贾政亦是不甘示弱。话说贾政自幼便酷喜读书,本欲走科甲晋升之道,因圣上赐了一职,科考之事便也不了了之。此番便惟愿自家之子能读书取试。遂待贾珠四岁之时便也忙不迭地为其延请了一位业师传道授业。幸而贾珠人小然却心不小,到底过了叛逆之年,自知科举取试乃自己必经之道,由此对于父辈所安排的课业亦无甚抗拒之情,|学得倒也尽心尽力。否则若是换作了寻常稚子,又有几人愿在幼年玩心正盛之时被日夜囿于书本之间?   然亦是事有不巧,此番贾政为贾珠延请之师乃金陵的一位名宿,姓严名思位者,是个言规行举的道学先生,乃前科进士。此番来京本是为候吏部的选,便也顺便在荣府中坐馆。贾珠从其习学了数月,这位严先生便选了河南知县,现下便要动身上任。事已至此,严先生便解了馆,贾政又额外资助了思位一些银两,令其添置了些许衣物,用作盘缠,随后严先生便上任去了。彼时贾珠尚且年幼,依旧随了贾政一道将先生送出城外,一行人在洒泪亭依依惜别。   之后贾珠便独自在家温书,如此这般温习了一月有余,遇不解之处因无人可问,便也姑且放着,心下只道是长此以往的独自习学亦不是个办法。另一边贾政亦有如此之感,便也忆起了贾府为族中子弟进学而开设的家学,心道或可便令贾珠前往该处随众子弟一道习学,尚且还能受人指点。然贾珠心下却是不欲前往此处,毕竟于该处习学的族中子弟大多不过纨绔之辈,真心向学之人却是少之又少,各怀心思各有目的者倒是比比皆是。念及于此贾珠冷笑,心下则道若是前世自己尚且读大学之时,自己亦是偏爱去图书馆、教室之类自习的人多的地方,毕竟该处学习氛围浓厚不是?   因了家学尚有这等顾虑,又暂且未能觅到合适的业师人选,进学一事惟有先行搁下。然正在荣府为贾珠进学一事一筹莫展之时,却又闻说林府新近来了一位奇人,林海将之引为知己奉为座上宾,但凡闲时在家便与之品茗清谈、谈古论今。   话说此奇人到底乃何人?此人姓邵名应麟,字承祚,原籍江南人士。   各位可还记得当年林氏一族三代单传,这一辈的林海亦有子嗣之忧,唯恐自家在自己手中给断了宗绝了代。正当林海忧心忡忡束手无策之时,某一日林海带着两名家人前往圆通观上香,无意间便邂逅了应麟,此番应麟正与家人寄居观内。林海与之久别重逢,二人便忙不迭地叙述过往、询问彼此寒温。期间林海便将心中所忧之事向应麟和盘托出,虽知晓应麟通晓药理、医术精湛,但亦并未指望应麟能就此助他解此烦心事。不料应麟闻罢却径自取来一小瓷瓶并一纸偏方令林海照此服用,曰必有奇效。除此之外,应麟还留下了若干能回天救命之药,曰是若有万一可服下一试。却说之后贾珠未满周岁之际大病,亦是靠了林氏夫妇送来应麟留下之药令贾珠服下从而挽回了性命。随后二人又叙了些别事,应麟道与林海曰此番他欲携了家人下福州一趟,前往罗浮山冲虚观探访一番旧友,即日便欲启程。林海遂道了一番感谢祝福之言,并惠赠银两与应麟作了盘缠。道曰若是再度来京,可阖家前来林府居住。之后二人便分别了。   而林海归家后亦依应麟所给偏方服药,如此坚持了三载,此番果真生出奇效,成亲一载贾敏便诞下了煦玉。由此林氏阖家对于应麟俱是感激不尽,心下只寻思着定要寻个机会报答此恩。此皆乃煦玉出生以前之事。   数年之后的今日,贾政闻说近日里应麟被林海迎入府中。且煦玉亦到了习学之年,林海便领了煦玉前往拜见应麟,应麟一见煦玉便心生喜爱,只赞煦玉“天纵奇才、龙姿凤彩,玉琢金相,胸藏锦绣,有状元之相”。遂煦玉便拜了应麟为师,随其习学经书典籍。   而贾政对邵应麟大名亦是如雷贯耳,随后便也忙不迭地携了贾珠前往林府拜见。入府面见了一番林海,林海自是知晓二人来意。林海将贾政父子迎入书房,贾政则道林家煦玉进学,久而久之若一直是独自一人习学亦难免孤寂,而如果有人相伴则不失为乐事一桩。正巧此番珠儿亦到了入学之年,便也前来与玉哥儿为伴,一道聆听圣教,相互勉励。林海闻知倒是曰此事无有不可,然只不晓应麟之意,待拜见了应麟之后看他意下如何。随后林海便遣了贴身小厮前往应麟所住小院通报,小厮回禀曰“先生有请”,林海遂亲自带领贾政父子前往拜见。   ? ☆、第四回 命中注定师徒相见 ?  大家先瞄一下正文,觉得那文绉绉的看得不愉快不清楚的,直接转至“作者有话要说”里面,有关于本章内容的详解。   ---------------------------------------------   且说为何贾政一闻说邵应麟大名便亟亟地送了贾珠前来欲拜在其门下,还需将应麟出身经历述其大概方能解惑。   想来应麟一生亦是运骞时乖,其父曾任翰林检讨,然刚年满三十便撒手人寰,彼时应麟未满五岁。尚有祖父母在堂,祖父邵太爷年迈多病,太夫人便苦节多年、教养兼任。待应麟年满十六,正欲前往应举,未想祖父突然辞世,遂丁祖父忧。   三年孝满,正待再次应举,不料又逢祖母去世,便只得又丁了祖母忧。孝期已毕,已是六年光阴流逝,家人曾在其十六岁之时为其觅得一门亲事,只待过段时日便迎娶新娘过门。未想之后应麟丁忧六年,女家于期间另寻了一门亲事,便与应麟退了亲。   随后应麟再度应举,此番倒是一考即中,顺利过了会试,中了会元,而彼时林海之父尚在,正是应麟会试的房师,遂应麟于那时便与林家结识了。   应麟正在京候着下一月的殿试,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家乡却突然传来太夫人辞世的消息。应麟无法,只得放弃考试匆匆由京归乡,此番守孝又去三载。   孝满后应麟倒也娶了亲,佳人亦是贤惠,奈何夫妻二人相携不过一载,其妻便染疾去了,应麟从此再未娶亲。   十年岁月流逝,早已物是人非。应麟因曾中会元,当地知府念其孝名在外,待其孝期结束,便上书朝廷举荐,应麟遂点了湖北某地一知县。随后应麟便辞别知府,携了家人长随便走马上任去了。   在该地任职之时倒也很做了几件实事为民解忧,花费了半年心血除了当地几个土豪、蠢役;随后又劝课农桑,每年开春之时定亲身前往乡野劝课农桑;而逢年过节之际,亦会大开囹圄,释放囚犯回家团年,而节过之后犯人俱系数归来,未有一人伺机逃走。此外他还兴办县学,筹建书院,令县内有识之士进学。由此待应麟三年任满离开之时,该县百姓均是携家带口夹道相送。   应麟此番进京,升至礼部任职,然此番应麟为官之心却是淡了许多,恰值彼时朝中发生科举舞弊案,应麟上书时弊,遂为权臣不容。应麟遂以身体染疾为由辞了官职,从此告别官场,四方游历。   应麟早年曾拜心学左|派巨子王心朝为师,心朝主张“心外无物”与“七情顺其自然”,受其影响颇深,与正统道学已相去甚远。后王心朝为权相所不容,在孝感讲学之时被当地巡抚捕获投进监狱。应麟闻之更是变卖家产,千里迢迢赶往孝感营救探望。未想刚一至此便闻说了心朝的死讯,因了心朝体弱,被逮入衙门之后官府施威,假意教训,未想两棍子下去竟将之打死了。此事一出,天下哗然,王氏学子一拥而上痛骂该巡抚。   而应麟因之更是心灰意冷,再不入世,数年来不过为人幕客。其秉性高旷,堪称一代名宿。虽学富五车、神通六艺,然却也为家势所累,家道清贫,除书籍并好几箱平生所藏金石玩器、名书古画之外也就一无所有。从前来京之时,曾在修国公侯府坐馆,教授过侯府二公子。彼时老北静王尚在,闻说应麟名号便邀其前往王府一叙,二人一道品茗论道数日,应麟便也告辞而去。   应麟此番来京,静王府与修国公府俱是闻风而动,均力邀其前往家中,欲奉其为上宾。然应麟不过惟前往修国公府探望了一番昔日爱徒,随后便径直前往林府。因了林海亦是“至情”之人,与之颇能谈到一处去。加之数年前应麟离京之时林海便邀请应麟前往居住,而后更兼煦玉甚得应麟之心,应麟便也携了家人留在林府,多年未曾离开。而京中名门皆以与应麟结交为荣,闻说应麟身在林府,便纷纷前往拜访,奈何应麟却是通通拒之门外,拒不相见。   而此番林海亲自引了贾政父子往林府后院行去,应麟在林府之中拥有一间单独的小院。小院位于林府花园最深处,清幽雅静,平日里林海均不令人前去叨扰。此番一行三人转过大厅,沿着回廊前行,只见一路阑干曲折、长廊叠阁,雕梁画栋、碧瓦琉璃,兼之奇花异石、茂林修竹亦是层出不穷,令人只觉身处画中一般。   待一行人转过一座由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正待步入后园之时,却忽地闻见从花园深处传出一阵抚琴之声,三人闻声均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驻足聆听,林海道句:“这便是邵先生在奏琴,这弹的是……《洞天春晓》。”   只听这琴音取声极淡却又妙法自然,恍如清风瑟瑟、流水潺潺,惟可想见这弹琴之人现下定是神闲意定、视专思静,遂能兼收万籁之声而天地静;调琴瑟弄、玉指冰弦,即能未动宫商而意已传。   驻足片晌,林海复又道句:“先生惟有在心情极佳之时,方会抚上一曲《雁落平沙》。不过据闻先生当年亦曾抚过《凤求凰》,不过到底是哪位佳人有幸耳闻先生弹奏此曲,却是无从知晓。”   随后只听琴声戛然而止,一男子的嗓音随之传来:“既来此,何不入室一叙?”嗓音听来却是温润清和,竟是出奇的年轻。   三人遂依言步入后园尽头的小院,只见小院连通着林府的一道侧门,平日出入大可从此处。小院周遭遍植修竹,院中央砌了一方十尺见方的水池,池中养着蓝睡莲。小院尽头便是居室,一并四间,前方三间,后方则隔出一间大的。三间小的则分别做了静室、书房与卧室。此番琴音正是从书房中传出,门外立着一个家人名邵筠,则为来人打起湘帘。三人依次进入,只见书房内布置十分雅洁,正对面摆着一木炕,炕上置一矮几,几上横卧一架古琴,正是大圣遗音。靠墙的一面倚着一横几,其上摆满书籍。另一面则是一张直己,其上供着一只青瓷瓶,插有树枝栀子花。中墙之上则悬挂一幅横批,上书“心外无物”四字,笔意古拙,正是出自王心朝笔下。靠外的窗下则摆着一长案,铺着雨过天青的桌罩,其上放置的是白玉水注、两三个古砚、青玉桥的笔架与紫檀嵌玉的墨床。而一旁贾珠见了墙上王心朝的墨宝则忽地心生一计,心下只道是应麟既是心学传人,此番若应麟问起圣人之书,莫不如就以心学的观点来回答他,或许能有奇效……   此番屋主正席坐于炕上,见了来人,遂起身见礼。只见屋内之人通身一席青衫,广袖如云,面上观来不过三十来岁。生得是仪表堂堂,朗如玉山,清若秋水。   只听林海率先招呼屋主道:“承祚兄,林海有礼了。”随后又对贾政父子道:“这位便是邵先生。”   贾珠见状心下咋舌,原以为既是大儒,能学贯古今且浮生倥偬之人,怕均是年岁已高且饱经沧桑,未想此人竟是如此年轻。   邵筠搬来三张扶手椅,三人遂落了座。见三人坐下,应麟复又坐回琴案之后。林海又命丫鬟上茶。   双方礼毕,贾政亦命贾珠向应麟施礼。随后贾政便忙不迭地对应麟陈情表意,述清来意:“邵先生大名,学生自是如雷贯耳,今番学生携子拜望,本不承望先生能不鄙愚蒙,现身面见我等……”   座上应麟闻听贾政之言,早已知其来意,此番只是不应,惟静听其言。   贾政接着道:“犬子贾珠顽劣,虽不承望其能明理成才,亦欲其能认字识书。亦曾蒙得府中严先生教授,然一月之前严先生点了别县县令,遂便解馆上任而去。此番小儿荒废,正急欲就正明师,却又苦于无门访求。今有幸闻说先生坐馆如海兄处教授玉哥儿,学生便也忙忙地携了犬子来此,敢求先生能不吝人玉,指点小儿一二,权当为玉哥儿伴读……学生自知先生声名远扬在外,收徒谨严,由此门生不多,惟望先生念及小儿虽愚劣,然尚且明了两分尊师重道、知恩图报之理的份上不吝赐教……”   话说应麟本并非拘泥古板之人,心下早有谋划,遂此番闻罢贾政之言,只不作答应承,惟开口另言一事:“今日在下曾偶占一卦,此卦乃下坤上震,坤为地,为顺;震为雷,为动。雷依时出,则大地回春;因顺而动,乃和乐之源。此卦象显示在下可顺时迎势而动……”   林海闻言遂接着道:“如此说来我忆起当日承祚兄亦曾求得一谦卦,象曰‘不争不抢两平分,彼此分得金在手,一切谋望皆遂心’,这显示应顺其自然之卦倒与今日这豫卦互为综挂了。”   应麟对曰:“正是如此,可见今日之事乃是天意,贾兄前来乃前缘既定了……”   贾政闻罢这话顿时心下大喜,他遂忙依言而进曰:“如此说来,吾辈幸甚,幸甚矣!”   应麟闻言倒并未应答,此番只转而打量自行礼落座后便一言未发的贾珠,暗暗审视了一番,只见这贾珠此番身着一袭月白罗衫,面上瞧来是略显单薄瘦弱,虽不似煦玉那般潇洒风流、卓荦不群,有凤毛之誉、俊骨之奇。然这相貌原也生得极好,神清骨秀,细看更觉其灵慧空明、胸有别才。虽不过总角之岁,然眸中清明、蕴藉深邃,亦非池中之物。应麟见状心下一凛,暗自称奇,只道是平生数十载,自己早已历尽千帆,阅人无数,观人面相便可定人清浊、分人心地。然现下观此子之态,此子眸光亦能与己四目相对,不避不躲,眼神坦然如炬、韬光养晦,较与其父的迂腐泥古,更是不同。念及于此,心下对于收徒一事早已认可,然亦想趁此时机考量贾珠一番,遂开口询问贾珠曰:“哥儿如今读了何书了?”   一旁贾政闻见应麟发问,忙转头目视贾珠,示意他好生应答,贾珠对贾政点点头,遂据实答曰:“先生既问,学生不敢欺瞒,刚读到《四书》。”   应麟闻言遂问道:“既如此,哥儿便将《大学》一文讲上一段罢。”   贾珠一听大喜,心下不禁暗道真乃天助我也,话说《四书》其他篇章倒也罢了,然这‘大学’之章可是心学一派始祖用以阐释自家一派理论主张的原典,应麟既从师于王心朝一派,用现代的话说便是从属之学乃非主流的观点,是自成一家。对于《大学》定有不同于正统道学的理解,此番他便将自己前世所知的心学一派的观点背诵出来,看他如何应对。遂一面背《大学》正文,一面背诵阐释的文字:“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   而此番除座上应麟,从旁席坐二人中林海捻须,笑而不语;贾政则睁大双目,只听贾珠所诵内容并非朱子阐释,心下只怨贾珠放诞,胡言乱语。刚想对应麟致歉曰“犬子放诞了”,未想应麟面上却满是赞赏欣忭之色,虽不晓贾珠年纪轻轻如何得知圣人之学以外的异端之说,然到底胆识过人,卓有见识,敢在正统长辈跟前直述异端学说。遂只听应麟对贾政说道:“哥儿甚得吾心,贾兄真乃教子有方,颇富见地,寻常人家如何能教导出如此别具一格、识高见远之辈!……”   贾政闻言不过赔笑一阵,心下只不确定应麟这般赞叹贾珠所说的异端之言是褒是贬,可知他一家父辈授书可惟讲圣贤之道,何曾说过此种学说。而贾珠则暗暗在己心中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看来此番他是赌对了,应麟果然是心学一派传人。   随后这拜师一事便就此定下,贾政命贾珠向应麟行拜师之礼,拜了三拜,之后又奉上贽礼,应麟也欣然笑纳了。众人议定从明日开始贾珠上午前往林府随煦玉一道聆听教诲,下午回贾府自行温习。随后一行人又一道闲谈了一番,贾珠先进内院问候了一番贾敏,之后又随小厮前往书房看望了一番煦玉,向其解释了番明日来此习学一事,煦玉闻言亦是欢悦,只道是有人陪伴一道读书,到底胜过孤独一人,遂也欣然接纳。而珠玉二人因了长此以往均一道求学读书之故而感情愈加胜过以往,以至于最终身不由己、孽缘情生,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 ☆、第五回 贾珠进学诸事顺遂 ?  却说上一回拜师之后贾珠随贾政一道从林府返回,父子二人坐于车上相顾无言。贾珠面上低眉顺目,只自顾自思索心事。且说一旁贾政一向最为重视儿子进学念书之事。此番虽说贾珠妙答竟意外获得应麟赏识,然其所说之言到底并非贾政等人心目中的圣道,遂贾政肃然开口叱道:   “孽子,方才你斗胆在先生跟前胡言乱语,若非先生大人大量不与小辈计较,否则又如何肯轻饶你轻狂妄言之过!此番还不从实招来,是从何处识得此荒诞不经的异端之说?”   贾珠一听,心下顿时一凛,暗叹一声,心道遭了,他是忘记了他这世的父亲乃最为迂腐古板之人,自诩最为正统正派,惟有的一点风流不羁、吟风咏月的雅兴怕都耗在了年轻那会儿;待之后上了年纪,那点风流怕便被扭曲变形地发泄在了赵姨娘那处了吧,虽说到此时还未有赵姨娘这般人出现。不过这学说从何而来却要他如何解释呢?他总不能坦白说在他们那个时代,心学与理学都是学术的一种观点吧,又分什么正统与异端。后世王氏门生成千上万,后人还著书立传地传颂纪念不是?遂他只能托辞曰:“孩儿曾偶然闻说严先生讲述过一点王心照先生的平生琐事,念及邵先生乃王先生门人,遂随意阐发两句以投其所好……”   贾政闻言冷哼一声,道句“严先生说的”,仍是一副愤懑不信的模样。好在到底贾珠拜师成功他亦是心下欢喜,遂并未就此再追问下去,贾珠不禁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随后一路无话,待车驶进荣府,父子俩遂下了车,前往后院面见一番贾母。   却说此番见了贾母,贾政遂将林府之事告知与贾母,贾母亦是欣忭不已,道句“我家珠儿自是聪颖过人,先生又如何能不喜呢”。随后贾母以令贾政下去休息为由将其打发了,之后便又转向贾珠,面上满是堆笑,令他到自己身畔坐了。又将他搂进怀中摩挲一番,疼爱宠溺之情溢于言表。然贾珠到底是一二十来岁的现代人的灵魂,对于这般待小孩一般的施爱举止很是不惯,然却又只能硬生生的受了,心下盼着自己的外表年龄也能快快地增大才是。   话说自从大房那处贾玫落水进而命丧之后,贾母便也对大房那边心存了些许不满,自谓是因了大房贾赦与李氏的疏忽致使好好的长房长孙命丧。而此番李夫人再度诞下次子贾琏,贾母便也格外地留着心,唯恐生出三长两短。较之大房她本便对二房多几分疼爱,由此此番对于这二房的长子贾珠,便更是疼宠。   虽说贾政与王夫人心下唯恐自家长子不成器,成日家的拘得甚紧,然贾母心下对二人此举却是忧惧难安,只怕熬坏了这不过几岁大小的稚子。此番闻说贾珠拜师进学虽亦是心下欢喜,然转念想到贾珠从今往后便在家时日愈少,难以承欢膝下,心中便又是一阵不舍,遂口中又直念叨:“我的珠儿啊,小小年纪的,身子又弱,你爹娘也只管着逼你……”   贾珠听罢这话自是明了其意,遂出言安慰道:“老祖宗放心,珠儿无碍,但凡有空得闲,珠儿便会前来给老祖宗说笑解闷,况且如今大妹妹也学会了说话,琏儿弟弟也正学走路,他们尚可代我在老祖宗膝下承欢尽孝呢……”   而听了这话,贾母更是疼惜地搂着贾珠心肝儿啊肉啊地叫了数声,又吩咐了几句,方才放贾珠前往面见王夫人。   此番前往王夫人处,王夫人与贾政尚未搬进荣禧堂正院,不过仍有自己的一间小院。待贾珠到来,周瑞家的正从屋内出来,见了贾珠便唤了声“大爷来了”一面为贾珠打起帘子。贾珠简单招呼一声“周姐姐”便进了屋。   王夫人见贾珠归来,喜得从榻上立起身迎上来,问道:“我的儿,怎么样,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我刚见了你父亲回来,面上分外高兴的模样,拜先生的事想必也成了……”   贾珠便将林府之事简单地对王夫人讲述了一番,王夫人听罢很是满意,闻说贾珠明日便会前往林府进学,遂便令人唤了贾珠房里的大丫鬟迎荷吩咐将贾珠明日进学所用衣物用品等一律先备齐再交与她查看。一旁迎荷答应着去了,这边贾珠见了,便对王夫人说道:“太太无需为儿过多劳神,这些事吩咐丫头们一声就行了。况且太太目下还要劳神府中之事,协助大太太管事,儿的事儿儿子自己可以料理。”   而对面王夫人听罢贾珠之言,只道是她的珠儿长大了,懂得体贴人了,心下喜不自胜,遂对曰:“我的儿啊你到底还小,生活中的这些事,为娘的能为你做了就做了,让丫头们将你伺候好了,只盼着你能好好读书,你爹你娘便也满足了……”   而这话听在贾珠耳里却别有一番深意,他自是知晓如今王夫人在荣府之中地位尚且低于长房大太太,大太太李夫人无论是家势还是德才均较她优越,由此现下她惟有受人管辖、低眉顺目地过日子,何况头上还有老太君压着。而未想此番真是天助于她,便是大太太的长子贾玫突然去了,而她却有一子一女,且儿子日渐成器。由此她惟有更加努力地培养长子成才且小心防范稚子可能出现的一切意外,如此方能令自己在荣府谋求一个更高的地位。而对于王夫人的这等心思,贾珠亦是知晓,遂点头应答一声,好在进学科考对于自家人总是有益无害的,他便也乐得去完成。   之后贾母那边传饭,彼时荣府尚未有孙媳妇在,由此侍奉贾母吃饭之事便依旧是儿媳妇的职责所在,于是王夫人贾珠母子便一道前往贾母处,此番且按下不表。   次日,贾珠卯时便已起身洗漱,在贾母处用罢早饭,便携了自己的小厮润笔与奶兄郑文一道往贾政处辞别。彼时贾政于贾珠进学一事很是重视,便断无像后来宝玉为进学前来辞行那般冷嘲热讽的待遇。反倒是打断周遭一干闻见贾珠进学便随声赞赏附和、胁肩讪笑的清客篾片之言,亲自对贾珠细细吩咐了片晌,令他好生进学毋作他念,见了林海夫妇需问好、见了先生要请安,先生所教所讲需牢记心间,待回府之后他会考查当日所学等等不一而足。随后又将郑文与润笔唤进来吩咐警告了一番。然在那一刻,贾珠反倒觉察出他藏在往日迂腐刻板印象背后的作为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   待到马车到达林府大门之时已是寅时一刻,此番林海早已上朝点卯去了。贾珠便先行前往内院贾敏处请安,例行地叙了两句寒温,待问候过一干家人等,贾敏便放贾珠前往应麟小院进学。贾珠穿过林府后院一干画廊曲榭到达后园尽头的应麟的小院,此番煦玉早已至此,朗朗读书声便从应麟书房的窗口中传出。书房门口侍立的邵筠见贾珠到来,对屋内道句“珠大爷到了”一面为贾珠打起湘帘。贾珠一入屋内便忙向座上应麟施礼道:“先生,盖因今日第一天聆听先生教诲,老爷太太多有吩咐,学生来迟,请先生责罚,学生保证断无再犯。”话虽如此说,然贾珠心下亦拿不准座上之师会如何反应,惴惴难安地等待座上之人搬出戒尺。然未想此番应麟倒并未如贾珠所料那般拘泥古板,听罢贾珠之话亦未多言便令贾珠入了座。贾珠见状心下不禁松了一口气,只道若是应麟太过一板一眼,拘泥于师徒之分,作为一个拥有现代观念的自己而言,还真不好适应与相处。   而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之后,贾珠发觉应麟实属那个时代的另类,为人是和平浑厚、蔼然可亲,亦不端老师架子,通常均是有问必答,对于贾珠与煦玉二人的不甚明了之处俱能耐心讲解。学业之上更是开明人性,彼时人家念书举士,为了应试便连《韩非子》、《史记》之类的名家名著亦被以不利于科举而被禁止阅读。然应麟却并不赞同此种行径,但凡诸子百家之学历代文选辞赋便不拘其学生阅读。便是连他自己也是所学甚杂,他只道是进学不单是为举士,否则他便也不耐教导于人,而惟有兼容并蓄方能成为一方大家。据闻应麟一生收徒不多,至今惟三人耳,除却贾珠与煦玉,便还有一人蒙他倾囊相授。应麟常满怀兴致地谈起此子,称其才华不在煦玉之下,虽不欲透露其名姓,然能知晓应麟唤其为“华儿”。而直到数年后,贾珠方才知晓了此高人身份,与该人之因缘亦是匪浅。   当日中午,贾珠便在林府用了午膳,此番他与煦玉入了内院与贾敏一道用膳,而应麟则是在自家房中单独用膳。贾珠询问可否单独邀先生一道用膳以尽些许弟子的孝心,煦玉则解释曰因了应麟食斋,不进荤腥,又自有一套养生之道,故通常不与他人一道用膳。贾珠遂只得作罢。|   饭毕,贾敏命丫鬟将书房的竹帘放下,令贾珠与煦玉一道午睡了小半个时辰。因彼时二人尚且年幼,身量亦小,遂便也一并躺于榻上同床共枕,煦玉靠里卧了,贾珠则靠在榻边睡了。虽说贾珠心智已远非童龀之龄可以比拟,然那时煦玉在贾珠眼里便惟是一幼童,遂心下亦是不甚在意。只是多年之后回忆此事,只道是他二人怕是从那时起便形成了习惯,同寝共眠反倒较一个人躺在榻上睡得更为安稳,遂两府的大人们便也默许二人共处一室。而煦玉睡姿欠佳,半夜畏寒,便将体温较高的贾珠当作人工暖炉,总喜将贾珠作为抱枕那般搂在怀中。对此行止贾珠本极其不惯,然说过之后煦玉也全做了耳旁风,威胁他再如此这般下去便与之分床睡,然亦是无法撼动煦玉分毫,久而久之贾珠亦无法,只得随他去了。而幼时煦玉尚能戏称同床共枕乃“三顾之谊”,古时刘玄德与诸葛孔明不还同榻而卧吗?然待年岁渐长,在二人关系发生了质变之后,这“三顾之谊”之言遂不再被提起。   待二人午睡起身,简单洗漱后便又一道前往应麟小院闻听应麟讲两个时辰的书,随后贾珠便辞了林府众人登车回荣府。   ? ☆、第六回 童年无忌共品艳曲 ?  话说贾珠如此这般每日前来林府聆听应麟授书,除却进学的好处,其他的益处便是亦间接增进了贾林二府间的来往与交流。彼时林府老太太亦已过世,林海为子嗣着想,待煦玉出生之后又纳了两房姬妾,然至今尚无所出,由此偌大的林府到底人丁不旺。   而待珠玉感情日进之后,贾珠偶尔亦会留在林府过夜,而煦玉亦时常会随贾珠前往荣府居住。贾母因了煦玉乃贾敏到目前为止唯一的所出,念及贾敏待字闺中之时自己对她的疼爱之情,此番一见煦玉这外孙子,虽大体上生得酷肖其父那般倜傥风流、温润如玉,然眉目间到底留有贾敏的影子,便也抑制不住宠溺之情,宛然书中日后对黛玉的疼惜之情那般。直搂着不放手,一个劲儿心肝肉地唤。而后来便是连内院的不过几岁大小的元春与贾琏,也被贾敏邀请前往林府,在她跟前嬉笑打诨半日,再命人送回贾府。而若是平日里贾珠得了甚罕见有趣之物,亦是分出两份来送去林府,一份送给林海贾敏,一份则送给应麟。   另一边,却说应麟讲书授课亦是秉承着因材施教的原则,他阅人无数,识人自是无有不准的。虽说贾珠面上看来年幼,然为人行事却是自有主张,应麟对待贾珠便也不依对待幼子的方式,反而遇事喜与他相商。他亦曾私下里寻了贾珠探讨其进学之事,询问贾珠进学是欲求得何种结果。而贾珠亦知应麟并非古板拘泥的道学腐儒,遂也据实相告曰自己进学不过是为科考应试而已,不求能成一代名宿大儒抑或传世才子文星,遂此番只求诵熟《四书》专攻八股时文写作便可。而应麟闻言自是无可无不可,只道贾珠生有奇气,惟叹曰却是生错了时代世道,否则定有更大的作为。   而一旁贾珠闻言则对应麟嬉笑着扮了个鬼脸,对曰:“多谢先生赏识,珠儿亦知先生最赞玉哥却也是最疼珠儿,不过太白亦言‘天生我材必有用’,世间总会有能让我施展的地方!”   应麟闻言则道:“但愿如此。”   后来应麟亦发现贾珠喜读讲史征战之类的书籍,便也准他读些如《孙子》、《六韬》、《三略》之类的兵书,竟对贾珠之后的人生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影响。   而对于煦玉,应麟便也并未与之相商了。因了应麟深谙煦玉性情,便惟按照自家理想进行教育,《四书》、《五经》之外则兼了诸子百家、各朝辞赋乃至各家考据集锦等无所不包。   贾珠曾戏谑曰:“先生这是在为下一届的宏词试培养状元~”   应麟则答:“玉儿乃文星照命,若当朝再开宏词科,为师倒也愿荐他一试。宏词科较科考更为不易,区区科考,亦不在话下耳。”   而因了珠玉二人有着不同的风格,二人一道进学也对彼此大有裨益。对于应麟所授知识,平素通常是煦玉悉心记下而贾珠则询问其间个中道理,并以自己所特有的现代思维进行妙趣横生的阐释,倒为进学的时光平添许多趣味。而对于某些学问,煦玉则是引经据典、追本溯源,贾珠则是一点则通、敷畅厥旨。   且说这林煦玉天生自有一股呆气,灵魂中带出一片痴处,由此平素与贾珠私下相处之时贾珠倒颇喜调侃他。某一日午后,珠玉二人在读书之余便一道待于书房之中散座闲谈。彼时丫鬟蒙贾敏授意为二人端来一水晶碟子的玉皇李,澄亮如玉、薄带粉霜。二人遂食指大动、大快朵颐,不多时便将一碟子的李子吃得所剩无几。贾珠自觉吃得足够,便不再对着碟子,彼时碟中惟剩最后的一颗。贾珠只见跟前煦玉硬生生地将正欲伸向最后那颗李子的手收回,随后又迫使自己转过身子,不去注视那最后的一颗,然却又忍不住频频拿眼斜睨着碟中水果。对面贾珠见状不禁哑然失笑,知晓煦玉对碟中之物想念得紧,遂一面笑一面拿手将碟子推到他跟前说道:“你想吃就吃吧,犹豫个甚?我不和你抢~”   煦玉闻言,将脸艰难地转向一旁对曰:“《世说》云‘融四岁,与兄食梨’,如今我已八岁,又长你一岁,你是我弟我乃你兄,当让‘梨’与你吃。”   贾珠闻言兀自翻了一个白眼,心道不过吃个水果哪儿那么多弯弯绕,你想吃便吃吧,我实际年龄不知道要大你小子多少呢,哪需要你让!遂说道:“好了我的文曲星,别拽文了。别让啊让梨的啦,是李不是梨,你弟弟我不计较这些。况且孔融也是让梨与兄不是?此番便算是弟弟我让李与哥哥你啦~”言毕径直伸手到碟中拾起最后那颗李子亲自递到煦玉嘴边,煦玉见状踟蹰片晌,也不好再说,遂就着贾珠的手吃了,亦不在话下。   当日下午因了应麟有事外出,便留珠玉二人自行温书。应麟藏书甚多,此番贾珠便偷偷从中捡出一本《重镌绣像牡丹亭还魂记》来随意翻看,虽说这书他在前世便早已看过多遍了,此番翻看不过权当打发时日。然煦玉却向来惟读家人先生所荐的圣贤书,而从不看杂说野史之类,尚不识风花雪月、伤春悲秋之事。而贾珠则不然,在贾珠这般的“现代人”看来,这些在古代为家人们所禁止的书籍在现代可都成了名著啊。   此番他二人本各自拾了书在看,待贾珠看到一半之时为书中内容所感,遂不自觉地念出了声:“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   未想贾珠刚开口念完这句,身侧之人便抬首从旁问道:“你在看何书?”   贾珠闻罢煦玉这话,一时促狭心起,遂开口逗引煦玉道:“我在看好书~”言毕便将手中书册递与煦玉。   煦玉接过书册审视了番封面惊道:“这不是《牡丹亭》吗?!你此番竟偷看这等禁|书!……”   贾珠闻言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心下默默道句“这在我们那里可是名著”,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一手撑在煦玉身上,对煦玉附耳说道:“那么呆板干嘛!平日间家里听戏,那‘惊梦’、‘寻梦’两出戏你不也听得津津有味的吗?对着人家小旦目不转睛的,现在装什么这是一豺狼虎豹穿肠□□的样子?……”   煦玉则道:“可、可听戏是听戏,书又是如何能看的?……家人不是常教导我们惟读圣贤之书吗?”   听罢这话,贾珠佯装遗憾地对煦玉道句:“说的也对,玉哥惟沐先贤圣教,向来只知‘书中自有黄金屋’,未晓其实‘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这所谓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还是珠儿我一人去领略好了……”言毕还长叹一声。   此话一出,煦玉便被挑逗出了兴趣,挣扎着望了身侧的贾珠片晌,终于按耐不住,起身步至贾珠身侧低声央求道:“好珠儿,便让哥哥我看一眼可好?”   此番贾珠则是佯装不情不愿,将《牡丹亭》一把藏在身后对曰:“不好,你说了不看这等闲书的,免得污言秽语的玷污了林大才子的双眼,这罪过我可担当不起~珠儿还不被林姑父打断腿~”   煦玉闻罢这话忙不迭地保证:“哥哥断不会将此事告知了老爷先生,珠儿便拿来给哥哥看一眼,看一眼便罢!……”   贾珠听罢只得“不情不愿”地将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出,将书交到煦玉手上。煦玉接过随即便坐下阅读起来,读得是津津有味、欲罢不能,较其平日里看圣贤之书认真投入了百倍不止。加之煦玉本就记忆力绝佳,能过目成诵,此番大抵看过一遍便已将那些耳熟能详的雅词佳句给记下了。而身后贾珠见了煦玉情状心下暗笑不止,心下只道是这小子果然也是天生一风流倜傥、缠绵骚雅的体质,哪禁得住这般秾词艳曲的勾引,倒是把他魂儿里的痴缠劲儿给引逗了出来。随后又于内心里嬉笑念佛:阿弥陀佛林姑父,若煦玉由此步入“情痴邪路”,你可莫要怪我把你宝贝儿子逗引坏了~   当日夜里,贾珠留在林府过夜。这一日正是十六,晚膳之后夜幕降下,正是玉宇澄清、月华散采。仰观头顶圆月盈盆、星河皎洁,远眺林府花园,则流烟澹沱、水木清华。此番见煦玉尚未回房就寝,遂忆起此子今日午后方才看了《牡丹亭》,看完之后便是一副若有所思、沉吟悲叹的模样,不知是勾起了他多少伤春悲秋的情怀。现下月色正佳,谁知他是不是正于某处吟花诵月。如此想着便沿着林府花园中的曲廊画槛一路行来,在步至一方水榭之上时,果然目见了此番正负手立于水榭之中的煦玉。   还未待贾珠走近,便已闻见前方正背对着来路伫立的那人口中正喃喃地吟出诗句:“……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   贾珠一听哑然失笑,心道此人果真在此矫情吟咏呢,连口中诵出的都是《牡丹亭》的词曲,遂便就着煦玉的唱词接下去:“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跟前煦玉闻言猛然回过头来,见来人是贾珠,遂又在面上漾出一片喜色,唤道:“原来是珠儿!”   贾珠负手踱步上前,戏谑开口:“现下时辰不早、更深夜漏,不知林大才子于此对月长吟,可有佳篇传世?”   煦玉闻言则对曰:“珠儿此番又在说笑了,我只是无甚睡意,遂闲步至此,随意吟诵两句罢了,哪有什么佳篇……”|   随后二人并肩立于水榭内,一道抬首仰望寰宇之上的天河盈月,一时间俱是默默无语。入夜之后自是极静,由此从远处传来的凄清的瑶琴之声便也随之传入珠玉二人耳际。而和着这琴声一并传来的,还有一阵凛冽的兵器穿风而舞的声音,贾珠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飘来的这一不寻常的悸动,遂忙开口询问身侧的煦玉道:“玉哥,可有听见甚奇怪的声音?”   煦玉亦点头道:“嗯,先生的琴音不纯,似是混了其他声音在内。”   二人遂相互对视一眼,眼中均闪现着激动难耐的光芒,不约而同地点头道句:“前往先生小院一视,指不定还能向先生讨杯茶喝。”   ? ☆、第七回 师徒品茶夜话往事 ?  贾珠返回房中取来一只玻璃绣球灯照明,花园中人迹稀少,遂二人刻意择了园中的小径前行,而避免了走廊桥亭台遇见上夜的人横生枝节。以免传至林海贾敏耳中又被数落。待他二人此番一路躲躲藏藏地总算来到应麟所居小院外,到此地之后方才发觉琴音渐收,万籁俱寂间那阵金器划破空气的声音便也充斥了天地间。珠玉二人驻足此处,所有心神都为突然出现的眼前之景勾了去。只见在黑沉的夜幕之中,惟有那抹腾挪旋转的霜白色身影,原来方才闻见的那阵金器之声是长剑起舞破风而过的声音。只见院中的白衣人正手持一柄长剑对月而舞,月华如水,此番竟悉数为剑影打碎,月莹四散,剑光化为流水飞舞穿梭,将打碎的月光接下。其间只见寒光四射、剑意凛然,瞧不清舞剑之人容貌,惟能窥见其身姿矫若戏水之龙、健如摩天之鹘。   一旁二人俱是瞧得痴了,身侧煦玉不禁出声吟诗赞曰:   “万道金光纵横舞,   一团雪絮上下飞。   月下白练灵蛇闪,   原是俊郎舞剑来。”   而随着煦玉此声,一人从屋内行出,正是应麟,开口问道:“你二人怎还未就寝,来此作甚?”   贾珠则答:“我们闻见先生抚琴,知先生还未就寝,遂前来讨杯茶吃,未想竟有幸见此奇景……”   此番只见舞剑之人亦已停下,正默不作声地静立一旁。应麟见状知晓此番定有一番长谈方能解惑,遂招呼众人道:“更深夜漏,你二人一并进屋吧。”随后又转向一旁之人道句“谨儿你也一道进来”。   此番四人进屋,分宾主坐了,珠玉二人寻了下处落座,却见这舞剑之人径直上了炕,于应麟身畔盘腿坐了。而屋内邵筠正剪烛花,随后又将烛火挑亮。应麟命邵筠斟上茶来。却说珠玉二人入屋之后方有闲细细打量这舞剑之人,此番则是不见则已,一见之下竟惊为天人。只见该人打扮非儒非士,面上瞧来不过二十来岁。一袭霜白衣衫,衬得是莲腮杏脸、腰细身长,抟雪作肤、镂月为骨,更兼一双剪水秋瞳、美目流盼。而面上无甚表情,神色极冷,然冷到极致亦艳到极致,可谓是清如浣雪、秀若餐霞。只是较他人而言,肤色白到了过人之处,反倒显出几分不自然的病容来。之后只听该人开口,嗓音若三月春水,清泠动听,自我介绍道:“我名苏则谨,道号忘尘,乃邵先生护院。”   一旁的珠玉二人闻言却不知如何称呼,只觉这身份报来极不合常理,有名有姓则说明出自正常人家,然无字却有道号,说明此乃化外之人,年级轻轻的又如何做了应麟护院,却能上座,从前怎会从未听过?   正不知如何应答,便听一旁应麟笑道:“谨儿说笑了,何来护院一说?”随后便转向珠玉二人解释道:“此事本并未想瞒着你二人,冲虚观观主葛真人羽化登仙,谨儿乃是观主养子,之前便是回了观中料理观主后事,今日方才回府。且因了谨儿体质特异,遂不便出现在外人之前……”   听罢应麟如是说,煦玉遂率先开口道:“原是忘尘道长,学生失礼了。”   然不料应麟又道:“说是道长,却也不尽然……”   贾珠:“……”   却说这苏则谨到底与邵应麟之间有何因缘,却需从头说起。苏则谨本亦生于一官宦之家,乃苏家一庶出之子。其母乃其主最为宠爱的一方贵妾,生得姿色极美,端容秀丽,遭苏家主母所不容。待则谨出生之后,发现此子自胎内带出一股毒素,令其生了一种怪病,便是一旦被阳光照射,肤上便会生出大片的红斑,许久都不会消退。偏巧那时苏家老祖宗又一病不起,没过几日便咽了气,苏家主母便以此为由污蔑则谨为异类,是不祥之身,命人将其带往城郊遗弃,并怂恿其主将则谨之母打发出府。所幸那时冲虚观观主葛方正途径那处,从遗弃则谨的家人手中将之接走带至冲虚观,后来便权作了自己的养子养至成人。观主虽收养则谨,为其取了道号,却并未令其入道,则谨虽长在道观之中,却并未守太多清规戒律,虽亦食素,然偶尔亦会饮酒。葛方练剑,便也教授则谨剑术,令其自保防身。由此则谨便长成这般非儒非道亦非侠之人。然对于则谨身染之疾亦始终无甚办法,由此许多年来则谨俱是身染红斑,面相骇人。   而应麟早年之时亦曾四方游学,曾于游历罗浮山之时偶然结识了葛方,与之探讨切磋道法。在葛方看来应麟颇具慧根,与道法渊源颇深,遂邀请应麟前往冲虚观居住,欲度他出家。而应麟虽并未应允,然却也因此愈发超然物外,出世之心陡生。彼时应麟于冲虚观见到了年方二八的则谨,从葛方处闻说了则谨身世,同情之念顿起,并未如寻常之人那般视则谨如怪物,唯恐避之不及。且又因了应麟精于药理,遂配了一剂偏方与则谨令其服下,虽亦无法根治则谨身上怪疾,然却令则谨体肤之上的红斑渐愈,而本隐于红斑之下的面目俱现。应麟见罢惊为天人,只道则谨如冰壶秋月,清绝无尘。在离开冲虚观那日,应麟于则谨所居静室墙壁之上题下诗句曰:   “君寄九天外,不在五常中。   平生遭际厄,衔恨三生伤。   饮尽玉冷泉,飘飘意欲仙。   顾影应自怜,独步已成双。”   之后光阴似箭,匆匆又过去了数年,应麟虽点了湖北知县,然该处却是穷乡僻野,山多难行、路阻不通。应麟背井离乡孤身来到此地,身边已无一亲人,惟有不过长随邵筠与书童听琴,心中凄惶酸楚又得何人诉说。未想正值那时,一人却是徒步千里、翻山越岭寻来此地,正是则谨,只道剩余半生愿与应麟相伴携手度过。那一刻应麟竟热泪盈眶,落泪沾裳。应麟之后的人生,无论江南江北,辗转前往何处,则谨作为其唯一至亲,均伴于身侧。而应麟此番来京定居林府,便是为了寻一安定之所。因了则谨肌体始终不能暴露于日光之下,辗转不便,惟有昼伏夜出抑或头戴垂有黑纱的斗笠掩面,否则定会再犯旧疾,也因此肌肤显得极白且略带苍色。而亦因了这等缘故,则谨通常不见外人,亦不善应酬。而此番若非冲虚观传来消息曰则谨养父仙逝,他不得不返回罗浮山,否则亦不会离了应麟身畔。   此番珠玉二人听罢应麟讲述往事,再度看向应麟身畔的则谨之时目光变得肃然起敬,未想其年纪轻轻,却已浮生倥偬、遭际堪伤。而若非有了则谨相伴,应麟后半生怕更为潦倒落魄。   座下二人沉浸于己我思绪中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应麟说道:   “浪打浮萍镜里烟,   伤心莫道此中缘。   好梦易逝苦恨多,   莫若携手月下归。”   吟罢长叹一声,接着道:“想我邵应麟漂泊踟蹰半生,郁郁中年,倒是将艰难险阻、颠沛流离尝了个遍。然到底苍天有眼,将谨儿赐与我,能得谨儿相伴,对那才子佳人、鸳鸯红帐,我便也再无歆羡的了……所谓‘心外无物’,莫过于是说世间惟紧要之事便是心之所向,心之至情矣……”   闻罢应麟此肺腑之言,一边煦玉默默寻思片晌,遂出言认同道:“‘心外无物’……先生所言甚是,学生记下了……”   而另一边贾珠则若有所思,再思及应麟前后之言,心中遂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于是便开口对座上应麟说道:“珠儿有一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若是有甚不当之处,还望座上先生与苏公子原谅珠儿放诞……”   应麟听罢则道:“你且说吧。”   贾珠遂将疑问宣之于口:“在此之前珠儿曾听林姑父言先生曾抚过一曲《凤求凰》,只不知这琴瑟是为谁而鼓,如今珠儿可否以为,当初令先生抚此曲之人,正是座上苏公子?”   应麟闻言却是笑着反问:“何以见得?”   贾珠解释道:“学生以为先生与公子俱非囿于俗礼之人,否则先生当初便不会题那句‘君寄九天外,不在五常中’,早已表明了超然物外、不落窠臼的志向,既是明指公子,又是暗指自己。而后又道‘孤影自怜’、‘独步成双’之句,其实暗喻有独行寂寥,希欲求得意中之人相伴之意。想必公子当初读懂了诗句中的深意,遂才千里迢迢地前往先生任职之处与先生相会……”   话已自此,连一旁煦玉亦已明了,遂一副恍然大悟之状:“原来如此。”   而应麟则大笑对曰:“珠儿不愧是心灵口敏、独具慧眼之人!”   听了应麟这话,贾珠更是就势从座上起身,对座上则谨俯首而拜曰:“学生拜见师母!”一面叩首一面暗地里扮了个鬼脸。心下暗道:凭我贾珠察言观色这许久,难道还猜不透你言下之意?你虽不便当面承认你与苏则谨的关系,然哪一句不是盼着他人能自行领悟你二人之实情?只此番煦玉那傻小子听了贾珠之言还愣在一旁,想来也是,这小子当初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时还张口询问应麟“师母是哪位淑女”,此番便也一时无法接受他二人之情。   而虽说此乃贾珠玩笑之举,然座上应麟见了倒也欣忭非常,颔首微笑;而另一边的则谨则将头转至一旁,面上泛出一抹羞赧的嫣红色,嘴里别扭地道句:“休要胡言。”   片晌之后煦玉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亦向座上则谨行了一礼,又转而询问应麟道:“不知老爷可知晓苏公子归来之事?”   应麟则答:“如海自是知晓,只尚未将此事告知你二人。明日府中需招待谨儿师兄忘嗔道长,忘嗔道长乃继承葛观主衣钵之人,此番受圆通观观主邀请,遂便与谨儿一道来京,明日方才来府。”   座下珠玉二人闻罢应麟之言,俱点头以示知晓。之后待二人将茶饮毕,应麟遂打发了二人回房就寝。此后一夜无话,此番按下不表。   ? ☆、第八回 丹药有毒升仙为妄 ?  次日,因了林府这日欲招待远道而来的忘嗔道长,遂这一日应麟便没有授课,将珠玉二人放了假。之后众人刚用过早膳,便闻见小厮前来通报曰“忘嗔道长”来访。此番林海早已迎了出去,将忘嗔迎至中堂。随后又命人报至应麟处,半刻工夫应麟便携了则谨一道前来。此番则谨与自家师兄相见,自不算外人,当不会有太多拘束,二人叙了寒温,便也各自归座。而另一边,谈佛论道自是当朝文人间时兴之事,不少文人喜穿改制的道袍。因而林海亦命人唤了煦玉与贾珠二人前来面见忘嗔,道是忘嗔乃葛方传人,道法精深,可以见教探讨一番。   待二人到了中堂,见众人分宾主坐了,与众人礼毕后便也入了座。则谨此番身着一袭月白长衫,有翩然出尘之感。然却如传言那般,白日外出需蔽日遮阳,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斗笠之上垂下一袭细纱遮住脸面。而此番再观座上忘嗔,与则谨却是大异其趣,身着一袭秋香色夹软纱道袍,脚蹬玄色浅面靴头鞋,里衬白绫净袜。生的是须发皆白,道貌岸然,一见之下便知其是入道极深,乃得道高人。随后在座众人正随意阐发几句,未想一家人来报曰“敬老爷来访”。   一旁贾珠闻言心下纳闷曰这林海本是荣府姑爷,与荣府过往从密自是常理;然与宁府一干人向来不过是寿辰节日之时往来送礼一番,私下里却也无甚交集,此番贾敬巴巴地赶来却是所为何故?然不过转念一想便也了悟。话说这贾敬乃宁府之人,较荣府贾赦贾政兄弟自是年长许多。儿子贾珍虽说与贾珠同辈,然早已成家立业,便连孙子贾蓉亦已出生。由此这敬老爷在尽享三世同堂之乐时亦生出些“出世之念”,最近是越发闹得不成样子了,将自己爵位让给贾珍袭了不说,还在府里养起了若干道士,一味地谈经论道起来。道士里有些个利欲熏心之徒便趁机向敬老爷进些金丹上药、长生成仙之类的鬼话,欲从中谋取私利。这敬老爷便干脆在府中置办起了丹炉丹鼎之物开始烧炼丹药。更托了这道士外出采买炼丹之物,倒为这道士讹去不少银两。此番不知从何处闻说了林府正在招待忘嗔一事,知晓忘嗔正是葛方传人,葛氏一族本便以炼丹制药一术见长,世代传承下来的《抱朴子》一书便是其精髓所在。遂忙不迭地赶来林府面见忘嗔。   此番闻贾敬来访,林海虽亦疑惑,然只得起身前往迎接,而煦玉与贾珠亦跟随其后。此番双方见面照例见礼问候一番,贾珠亦代荣府一干人等问候了贾敬一府之人。随后一行人便又入中堂坐了。话说在贾敬到来之前,众人所谈话题围绕在林海向忘嗔求教养生之道而应麟与忘嗔探讨阴阳之说。而此番待贾敬落座,话题均不约而同地终止。则谨生性便不喜多言,此番亦不开口;而应麟则笑而不语,惟作壁上观。   贾敬先装模作样地赞扬一番冲虚观之盛壮,曰此生若是能出京游历,定会前往拜会;又盛赞葛氏成仙,世人皆知,只不过凡人焉得葛氏那般修为造化,遂亦无法跳出轮回、羽化登仙。话题绕了一大圈,方才谈到真正欲说的有关金丹成仙的内容。此番忘嗔直言不讳曰葛氏于炼丹制药一事之上确有所成,于《抱朴子?内篇》中留下金丹成仙之说。然后世传人却也并未传承其炼药长生之法,而是师其医术药理。便是炼药一事,亦是习其炼制密陀僧、三仙丹之类外用药物。而乍闻忘嗔如是说,却是全然不提长生成仙之术,贾敬不禁大失所望,正待将话题绕回金丹的炼制之上,却见一家人来报曰“圆通观观主遣人送了一封信与忘嗔道长”。忘嗔接过亟亟地看了,正是圆通观观主向他求助。   此事正是出在日后贾敬欲前往修行炼丹的玄真观。话说一月前玄真观忽然来了一个道士,自称乃葛洪的弟子郑隐的后代,自号玄虚,习得点石成金的神术。这玄虚从身上掏出几块黑炭状物,道曰将此物置于丹炉中锻炼,之后自会显出黄金。玄真观中道士按玄虚所言一试,果真在炉底灰烬中刨出了细碎的金粉金屑。众人见状均大奇,引为天人。又听这玄虚言他亦习得祖传的金丹修炼之法,曰但凡世人服下此物,便能铄人身体,达到不老不死之效。只是这金丹所需之材甚多且消耗甚大,需先行支付五千两白银以置备材料。而玄真观道士自见识到了玄虚点石成金的神术,便无有不信。依言给了玄虚五千两白银令其前去购置炼丹之材。而待其返回之后发现不过是些寻常炼丹所需的丹砂、云母、玉石、代赭石、松子等物。然众道士亦不甚怀疑,惟令玄虚一人入了丹房炼丹。二十余日后这玄虚出关,曰是金丹已炼成,将丹药给了玄真观中候着的一干人等,便翩然而去了。而此一干人等亦不疑有他,纷纷取了金丹来服用,未想不过数个时辰,此一干人等便纷纷倒地不起,不多时便入了地府。待再想寻了那玄虚来问,早已携款而逃,又能往何处去寻人?这圆通观观主闻知了玄真观之事,闻说这玄虚自称葛氏后人,正值此番忘嗔在京,便忙告知与他求助。   而这边忘嗔读罢信后却是大怒,只道是这等妖道孽畜处处行骗讹诈,此番竟打着葛氏后人的旗号,还闹出许多人命,真真罪不可赦。遂忙忙地便赶去了城外的玄真观探视。而则谨见自家师兄去了,平素虽不便出行,然此番亦跟了前去。   而贾敬亦在场闻罢了事情经过,心下便陡然生出许多不自在。不为其他,便是因了这自称玄虚之人正是前日里前往宁府妖言惑众,向他鼓吹金丹之术之人,当初亦是向贾敬宣传了这许多丹药,讹去了他不少银两。而贾珠从旁见了贾敬情状,察言观色间心下便已猜到了八|九分。随后心思急转,计上心来,此番正好借此机会令贾敬就此绝了长生成仙的妄念。   此番贾珠刚转了此念头,林府家人便来报荣府闻说今日珠玉二人不念书,遂派了郑文驾车来接了珠玉二人回荣府中玩一日。贾珠见状,忙对郑文道此番自己与煦玉欲随了敬老爷前往玄真观探视一番,待去过之后二人便径直回荣府。随后贾珠又对贾敬道:“珠儿可否请老爷与我等一道前往玄真观一视究竟?毕竟这玄真观供着我府的香火,与老爷亦是颇具渊源,此番玄真观有事,珠儿欲前往见识一番,便让我等随了老爷一道。”   贾敬闻罢贾珠这话,亦不好就此摆出一副与己无关之状而撂了手不管,况心下亦对这讹人的玄虚有了颇多的怨念,遂只得答应一道前去。   一行人如此这般说定,临行前贾珠更是乖觉地对留在府中不欲出门的应麟道句:“先生放心,珠儿此番前去定会记得令公子早些回来~”之后林海又吩咐了一番煦玉,命了煦玉带上小厮吟诗跟随,并了贾珠小厮润笔一道在前驾车,二人一车跟随在贾敬车后一道往城外的玄真观去了。   待一行人的车马到达玄真观,见玄真观已被封锁。吞丹死去的道士尸体均被分别摆在了观中的空地上,报了官府派了仵作前来验看尸体。此番只见先行一步的忘嗔与则谨俱已到此。忘嗔接过道士递来的当初玄虚拿来点铁成金的块状物细细审视了一番,冷哼一声,遂说道:“世间何来点石成金之法?此不过寻常的江湖骗术而已,此物不过是将碎金煤黑再将之混入炭中,肉眼当是看不分明,只待放入炉中将炭燃烧化了之后自然就析出里面的金子了。”随后又接过此番玄虚炼制的所谓“金丹”细看,不过是些燃烧过后生成的渣滓化合物,恨声说道:“这等炼丹技艺又如何能炼成金丹?莫要玷污了我葛氏一派传承的上品神药!”贾珠见状暗自咋舌,心道古人真是厉害,为了成仙便也不管不顾,这等物品要撂他跟前他可吞不进去。   而另一边随行一道前来的贾敬则一面漫不经心地闻听着忘嗔之言,一面蹲下身随手掀起空地中尸体上的布盖,只见那尸首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紫绛皲裂,其状甚丑恶,叫人不忍卒视。|贾敬见状只觉冷汗泠泠,汗湿后背,心下一阵翻江倒海,起伏不定,只道是若非此道士贪得无厌,来玄真观行骗为人所察而提前露了马脚,尚且不及向他献出这“金丹”,否则此番服下这等要命之物肠穿肚烂之人便是他了,然念及于此贾敬依旧兀自不肯罢休,遂又立起身转向一旁的忘嗔问道:   “请教忘嗔道长,依道长之言妖道所谓‘金丹’并非贵派《抱朴子》中所载之上品神药,那可否告知真正的‘金丹’可有长生之效?”   一旁则谨闻罢这话先答:“身处世间三十载,除却先祖葛洪,从未闻说何人得道成仙。”   忘嗔亦道:“先祖葛洪所撰《抱朴子》中所载金丹即便确有其事,然世间却无人知其配方,传于后世的炼丹制药之术多用于外伤敷药之类。若欲求长生,先祖以为大可习其医术,能疗治病痛,方为长生之基。”   贾敬闻言默然以对,心道言下之意是金丹之事乃子虚乌有,而若欲成仙,惟有回归寻常养生之路了。   随后忘嗔便与玄真观观主并贾敬商议,只将此事交与那道箓司,令其出牌缉拿那玄虚,此番则按下不表。   众人正沉默着,却忽然发现郑文在玄真观门口探头探脑,贾珠遂上前询问出了何事,郑文解释曰乃荣府派人来催他与煦玉二人快归了。贾珠遂忙拉上煦玉,与贾敬并则谨忘嗔等人招呼一声,临行前还不忘提醒则谨应麟在林府中等候,之后便亟亟地登车去了。而贾敬亦觉在此停留无甚益处,不多时后亦登车回了宁府。   ? ☆、第九回 回荣府贾珠闻惊|变 ?  此番在回府的路上,贾珠尚在思索方才之事。他临走之时已能看出贾敬受“金丹”有毒一事打击颇大。在此之前,贾敬因受了一干道士蛊惑,对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一事心生向往,便也萌生去意,本欲将自家爵位令贾珍袭了,便是偌大个家业亦是不管不顾,只差就此撂了担子前往玄真观闭门修炼。只不料此番横生枝节,玄真观闹出了人命官司。更未想到这“金丹长生”、“升仙美梦”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服食丹药不仅无法长生还会不得好死,待亲眼目见了误食丹药的惨状,贾敬只觉似是一盆冷水兜头淋下,身心均凉了个彻底。待其回了宁府之后亦是闷闷不乐,挥开一干伺候的家人,亦不管府中的道士,只将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了好几日。而这寻求长生之念便也渐渐地熄灭了,之后又将一干道士逐出了宁府,自此再不提这得道成仙之事。   这边贾珠将此事看在眼里,心上自是欢喜欣忭不已。不为其他,只因了宁府之所以有后来的一干腌臜事,不正是因了贾敬撂了当家之职,对家业不管不顾,一味漠视家人的胡作非为,致使宁府在贾珍手中翻了天去。而此番贾敬再不起这升仙之念,惟有安分居于宁府不作他想。而因了有他辖制,贾珍便也不敢肆行妄为,对他爹倒是畏惧了十分,否则当初宁府排寿宴之时贾珍便也不会忌惮地连戏子十番均不敢预备了。   如此想着,车已驶进荣府,珠玉二人下了车,先行前往外边书房去见过贾政回禀玄真观之事。路过正院之时见贾政正于府门口送客,贾珠忙叫住贾政的小厮询问来客是何人,小厮答此番前来的正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李大人。贾珠闻罢顿时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呆立当场,想来他是忽略了一件分外紧要之事,只不料他父母如此之早地便开始谋划此事了,那便是贾政夫妇欲与了李家联姻之事,而这联姻的棋子,自是由他这长子充任。然未待他从此事中回过神来,已跨进贾政书房的煦玉见身旁的贾珠竟还未跟来,遂又出了书房将正冥思苦想的贾珠拉了进去。贾珠见状惟勉力定下心神,先对座上贾政施礼致歉。   此番贾政倒也并未在意贾珠的失态,见罢煦玉与贾珠同来,更是喜得捻须微笑,他心内自是极喜自家子嗣与读书人往来。在贾珠心里,贾政远非如原著之中贾宝玉心中那般严厉苛刻、不近人情,令人畏如猛虎。可知许多事只要顺了他心意,莫要捋其逆鳞,他又如何会为难于你。奈何宝玉偏偏“逆天而为”,不喜读书惟喜在內帏厮混,这等行径放在当初那个时代,哪家家长可以放任不管?宝玉没被打死已是仰仗着贾母天大的宠溺庇佑了。   贾政见煦玉在此,先是温言好语地问候一番煦玉并其家人,再劝慰鼓励其好生进学读书,来日瀛洲夺锦、雁塔题名指日可待。煦玉闻罢自是恭恭敬敬地谢了。随后贾政又转向贾珠,询问了一番玄真观之事。然说到这事之时,便见贾政面上不悦,只对贾珠道曰如今应以读书为重,家中其他俗务无需在意,关注过多只会分了精力。贾珠面上作出恭敬聆听之状,心下暗笑这话真真符合贾政的人生观,可知他又何尝愿意费心应付这等杂事,谁不乐得成日里万事无忧一味享乐的?但谁不知你们到了最后通通肆意妄为,只顾着为争夺己我利益而彼此拆台,届时惟有同归于尽。他贾珠虽不是此世界之人,然亦不想为你们给带累了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随后贾政又吩咐了贾珠几句,便放了他二人离开。   此番珠玉二人又前往王夫人房中请安,因了近日里大房那边李夫人身子日益体虚疲乏,贾母便命王夫人代为料理府中事务。此番待珠玉二人行到王夫人居住的小院之时,便见此处尚有几个仆妇家人正在回事。周瑞家的见了二人到来,往里通报了一声,只见房中王夫人又吩咐了家人几句,便将众人打发了。   周瑞家的打起帘子让珠玉二人进屋,二人对王夫人礼毕,彼时煦玉尚小,只见王夫人此番亦是亲热地拉了煦玉的手一并拉到炕上嘘寒问暖,夫妇俩此番对待林家之人倒是极为一致。如今王夫人自是明了此番自己所能倚仗的长子正傍着林家读书进学,而科举仕途乃其子最紧要之事,即便过去与待字闺中的贾敏有多少不睦,此番亦是按捺下来,面上显出多少关切热情来。何况如今林府与自己并未有利益冲突之处,如果贾珠能借此高升,对于自己则更是有利。且她素知贾母心下亦疼惜着自己这唯一的外孙子,此番她好言好语地接待煦玉,更能借此讨了贾母的好,她又何乐而不为?末了又对煦玉道曰他二人切记要好生相处,日后正好同步高升。煦玉倒也乐呵呵地受了。随后又摩挲着一旁的贾珠关切地慰问了几句,便也不留二人,令他们前往贾母处。   二人进了贾母的正房大院,台阶上的丫头见他二人来了,便争相打起帘子令他二人进入。此番贾母房中已有不少人,除却丫鬟仆妇之外元春、贾琏亦在房中。珠玉二人先行向炕上贾母行礼,贾母见他二人到来自是欣喜非常,忙招他二人一左一右坐上炕来坐于她身侧。随后更伸手搂着二人笑得一脸慈爱,身旁有那嘴乖讨巧的媳妇忙凑趣道:“老祖宗好福气啊,看这一边一个孙子啊,真真的金龙玉凤,一对璧人儿似的,羡煞旁人……”   一旁贾珠闻罢这话心下汗颜:“这话说的……”偷眼瞄了一番对面煦玉,亦是秀眉微蹙,定觉这等谀词俗不可耐。   然无疑贾母听了这话倒是更为欢悦,对方才那人说道:“可不是吗?我身边啊就这两个孙子瞧着最令人高兴啊!”这话刚一说完,又忆起之前二人前往了一趟玄真观,便忙不迭地令二人坐起身,她便左瞧一番右瞧一阵地说道:“我的心肝啊,好端端地去城外那晦气地方做甚啊?听说那处死了人,别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是……”   贾珠闻言则道:“老祖宗放心,我们不过在院里待了片晌罢了,未曾进了那观中厅内,断不会沾染甚晦气的东西。”   贾母因了心下高兴,随后又道:“好不容易的今日下了学,你们哥儿俩下午便一道去后面花园子里玩儿去。若是你父亲问起,便说是我说的,不可一日到头的都是读书。”珠玉二人闻言自是应了。   之后众人又围着说笑打趣了一阵,贾珠还逗弄了一番仅几岁大的元春与贾琏,贾母处便开始摆饭。王夫人前来伺候一阵,而李夫人则因了身体有恙之故已卧床将养了多日,此番贾母便免了其早晚定省,令其不必在婆婆跟前尽孝,好生将养着罢了。虽说贾母因了贾玫夭亡一事对于贾赦并李氏心生不满,然李氏到底身出名门官宦之家,模样亦好才干尚佳,较二房王氏强了不少。若就此生出甚三长两短,不仅对李家不好交待,自家长子亦未必能再结一个有这等条件的亲家。遂对于李氏之疾,贾母极力宽慰着,府中好吃好喝的也都分着送了给李氏。此番待摆上了饭,珠玉、元春并贾琏围坐着贾母吃罢饭,之后又聊了几句,珠玉二人便告了退,而王夫人则自回了自家小院用膳,此番按下不提。   之后珠玉二人则回了贾珠的房间。却说因了贾母疼爱贾珠之故,待贾珠与王夫人分房之后便也一直被养在贾母身边,由此贾珠的内书房并卧房便安在贾母正房旁边的套间暖阁内。而待煦玉偶然前来贾家作客,亦并未再行为他另置客房,不过便令其在贾珠旁边的房里歇了。而他二人却是同榻而卧形成了习惯,遂也不待他人如何安排,自行一并在一张床上躺了。久而久之地,府里家人便也不再单独为煦玉安排房舍,只令他而歇在一处。这一日午后,贾珠先行将煦玉安置在自己卧房的榻上睡了,自己先陪着他佯装睡了一会儿。待觉察煦玉睡熟了,贾珠便也轻手轻脚地起了身,令房里冷荷伺候着,自己则径直去了二门外,悄声唤来自己的另一个小厮洗砚。   话说贾珠平素虽不常带这洗砚出门,然却是另有重任交与他。洗砚是荣府的家生子,在府中已有好几代了,眼线多人脉广,便于打探荣府之中各处动静。而经贾珠指示,洗砚特别与贾政小厮并王夫人的大丫鬟搭上了线,平日里不是帮这个跑个腿便是帮那个行个方便,如此先行与之套好了关系,只待一旦有了甚急事,方便打探消息罢了。而其他丫鬟小厮自是知晓这是大爷那处之人,也乐得献殷勤套近乎。   此番贾珠叫来洗砚便是为询问今日上午贾政面见李守中之事。除却贾政面见李守中,洗砚还告诉贾珠昨日里王夫人曾亲自前往李府拜见了一番李守中的夫人,还携了礼前往赠予他家夫人与小姐。待了解了此中事实之后贾珠便打发了洗砚,并随手取了几两银子打赏了他。洗砚忙不迭地对贾珠打躬作揖,喜滋滋地将银子收了,自去不提。   ? ☆、第十回 贾珠落水有惊无险 ?  却说上回,贾珠骤然闻知了贾政夫妇与李守中往来一事,按他爹娘这般行止,可知与李守中一家的交集颇多,介入也颇深,如今看来亦有令自己与他家结亲的意思。贾珠来回于书房中踱步,一面冥思苦想此事该如何应对。可知这李守中乃国子监祭酒,官至从四品,掌管大学之教与科考之事,相当于现代的教育部部长。如此看来贾政与王夫人寄予他的厚望较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深,此番早已为他科举仕途之道在铺路垫石。而这李守中之女,便是今后会成为他妻子的李纨,想来此番贾珠与李纨年龄尚小,此事尚且不急着提上日程,然一旦日后贾珠当真雁塔题名,凭借两家的关系,届时与李纨的婚姻便也水到渠成。   念及于此,贾珠只觉浑身无力。话说在穿越以前,他可是不折不扣的Gay,还是下面的那个,对于异性绝无一星半点儿的兴趣,彼时尚能与自己男友携手砥砺相抗,终为彼此的爱情寻得一片生存的土壤。然此番穿来此世,他又如何能更改初衷,委曲求全,最终成全这桩同床异梦、害人害己的婚姻?虽说在这一世间,向来世风开放,豢养娈童戏子之类在上层贵族之中比比皆是,但凡顺应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缔结一桩婚事诞下子嗣,而后你若要行龙阳之事,亦是听凭自愿,无伤大雅。然在贾珠看来,无感情则无以成婚姻,由此为免自己与他人今后可能出现的悲剧,他需早日谋划,寻个合适的理由将婚事推了去,成亲一事能拖多久算多久,届时怕是连家族都已不在,谁还能碍着他不娶妻生子?   如此念着,他便欲就此寻思出一个办法,然却百思不得其解。正值这时,煦玉便也起身了,洗漱后便到隔壁书房来寻贾珠,贾珠亦只得暂且将心事放下。   却说那日早间曾下过一场蒙蒙细雨,至日头当空时分便也云收雨霁了。待到了此时,却忽地晴空万里,碧天如洗,只见荣府园中是鸟声聒碎,花影满庭。一旁的煦玉见状,顿时起了诗人赏春寻芳之兴。且因了贾母早已有言在先曰今日可不必读书,便也兴致勃勃地拉了贾珠一道前往花园中游玩去了。   二人到了园中,一路沿着园中小径赏玩过去。待行至园中的一方池水畔时,只见头顶上方横斜一枝白玉梅,清逸淡雅,幽香沁人。煦玉见此梅生得委实莹润可爱,心生欢喜,当即便欲将这一枝攀折下来。奈何因了人小臂短,拼了命伸手垫脚均是够不到树枝。随后忙转头四顾,四下里又不见个人影,煦玉努力一番只得悻悻然作罢。   一旁贾珠见状,心下叹息一番,只道是跟前这人又犯了文人惯喜附庸风雅之性,有了甚琪花瑶草便也恨不能将之捧至眼前整日间地玩赏。如此想着亦是四下搜寻看有甚办法能借以摘到头顶这枝梅花,如此不期然地,目光便落在了附近的一方太湖石造的假山之上。心道若是站在山石之上将身体往湖面那侧伸出再伸长手臂的话目测应能够到那枝白梅。   如此想着贾珠令煦玉在树下稍待,自己则就势沿着山石爬了上去,攀爬倒也不难,惟不过因了刚下了雨之故,山石上有些湿滑。此番贾珠立于石上,以金鸡独立的姿势,一手扶住山石,一手探向前方,略一使力便够到了树枝。将之拉近身前,迅速折下这一枝桠,随后转手扔给树下的煦玉接住了。煦玉见状欣悦非常,忙不迭地连声道谢。这边贾珠将悬空的那只脚收回,好攀援而下。未想此时却□□陡生,收回的这只脚踩在石头上滑了一下,却令另一只承力的脚霎时失却了平衡,随后身体一个摇晃,便整个从山石之上跌了下来,顺势落入水池之中。   入水那刻,贾珠狠狠翻了一个白眼,恨不能对天竖起中指,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塞牙。幸而他前世不是旱鸭,水性倒还有,尚不至于入水便惟有淹死的分,只不知此番这前世的本能在如今的身体之上能回忆起来多少。由此落水之后仍是免不了地呛了几口水进肚,随后在水中扑腾了一阵总算也浮出水来。   然不料待他刚一将头露出水面,睁开眼睛看清周遭事物,却只见煦玉那傻小子见他落水,竟然为了救他而不管不顾地跳下水来。贾珠见状已不及阻止,不禁在心中道句“我X”。可知这小子乃地地道道的旱鸭,不识半分水性,标准的身不能抗肩不能挑的弱质书生一名。然转念想到煦玉自知自己不谙水性,却也奋不顾身地下水只为救他,心下亦是五味陈杂。   只见煦玉下水后便手足无措,只一味胡乱扑腾,随后身体便直沉了下去。贾珠忙游过去一把拉住煦玉阻止其下沉,而煦玉觉察到有实物靠近,求生的本能令其忙不迭地扑腾着手脚并用欲抓住此救命“稻草”。而因了煦玉年长贾珠一岁,身形较贾珠更为高大,如此地胡乱扑腾反将贾珠一并按入了水中,累及贾珠也呛了好几口水。   须臾间贾珠恨不能直接将煦玉一掌拍晕了抗上岸去,这般下去只怕是人还未救起两人便一起结伴同游地府去了。只得一面被煦玉死拽着一面拼命向岸边划水。而如今这身体亦因了长时间缺乏锻炼的缘故已是大不如前世那般健壮,此番是手无缚鸡之力。待浑身力气拼尽,总算将煦玉拖拽至岸边,再将他推上岸去。待煦玉上了岸,贾珠便也伸手撑上岸边石基,正待双手一并使力撑起身体,不料小腿却忽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原是入水后关节遭寒气入侵致使肌肉痉挛。此番急痛入骨,双腿顿时便无法动弹,遂再不能使力划水。   情急之下贾珠惟双手使力,欲借此抵住身子,奈何此番浑身力气俱已用尽,双手亦是使不上丝毫力气,遂此番只见贾珠整个人便如此这般顺着岸沿沉入水中。在水中憋了片刻便再也憋不住,冷水灌入鼻腔之中,窒息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在失去意识的刹那,贾珠心下惟道句:不是吧,这一世他还没活多久,难道便要如此这般将自己交待了?亏得他前世还曾与男友打赌自己水性过人,怎么死亦不会被淹死,未想此番竟一语成谶,这令他入了地府要怎么去面对前世的男友呢?还不被他笑死……   待贾珠再次睁眼醒来之时,他脑中尚未全然恢复清明,见此番自己竟能再度活过来,惟以为自己又再度穿越了。然细瞧了一番头顶帷帐,只觉甚为眼熟,寻思了片晌遂恍悟这里原是王夫人的榻上。想必是府中家人将他救起,为便于疗救照顾他,便也将他安置在了王夫人那处。而似是见他醒转,只听有丫鬟一连声地唤道“大爷醒了”,而后又闻见屋内响起一众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诸如“我的儿啊”、“我的心肝”之类的声音。贾珠不耐地动了动身体,只道是此番定会目见王夫人、贾母等人破涕为笑、欢天喜地的面容,未想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应麟那张俊朗如玉的容颜。贾珠见状心下一凛,未曾料到应麟竟会出现在贾府之中,不自觉地伸手扒拉住身上被铺,却不经意间瞥见自己手臂之上扎有数枚银针。贾珠从未有过扎针的经历,此番乍见此景心中很是震惊,遂来不及询问应麟在此的因由便率先大喊出声:   “先生,这是什么啊?!”   一旁应麟见状伸手制止住贾珠动作,一面答曰:“快莫要乱动,我若不施针,你此番又怎会醒来?”   贾珠闻言方才定下心神,遂对曰:“原是先生救了我吗?先生大恩无以为报……”   然应麟却是止住贾珠之言道句:“此番为师不过略尽绵力而已,谈不上大恩……谨儿尚在林府,他不便前来,然闻罢你之事亦是忧心非常。”随后应麟将银针从贾珠臂上取下,又为他把了一阵子的脉,确定此番贾珠已无恙之后便又对屏风后躲着的众女眷交待一声。众人见状顿时纷纷放下心来,莫不一副谢天谢地的欢欣模样。而贾珠不经意地于榻上转头环顾一番四周,只见与屏风后众人隔着一段距离的李夫人此番正倚在屏风边,拿手绢揩着眼泪。眼中不见多少欣喜,反倒是多了些感伤的神色,贾珠见状心下了然,怕是李夫人见此番贾珠落水尚且能化险为夷,奈何多年前贾玫落水却因此一病不起,多番疗治无效,也未尝得一如应麟这般的大夫妙手回天,如此想着心中自是又添了许多伤恸。   打量了一番众人,见此番连林海贾敏夫妇亦在,只不见煦玉,贾珠遂忙问此番煦玉去了何处。   一旁应麟一面收拾一面答曰:“玉儿正于书房中思过,此番你既已醒来,便可派人前去告知他,唤他出来了。”言毕应麟便先行避开了,随贾政一道前往书房,将空间留给女眷们。   原来贾珠因了小腿痉挛而沉入水中之时,贾珠的丫鬟迎荷正经过珠玉二人附近,见煦玉伏在岸边,忙忙地赶来询问此番是出了何事,煦玉便将贾珠沉水之事告知与迎荷,令迎荷赶忙前去叫人。迎荷遂亟亟地前往二门处唤来了几个小厮家人,其中识水性的两人便立即下水将贾珠捞了上来。   贾珠虽被救起,却始终不见苏醒,请来的太医大夫俱是束手无策,贾母王夫人便成日里守着贾珠哭得死去活来,连贾政亦是淌眼抹泪的。煦玉更是因此事乃是因了贾珠为替他折梅而起,遂自责悔恨万分,自谓此事皆乃他之过,便自罚去了书房中跪着思过,将《四书》中有关孝悌之道的原文默了万遍,口中只道是此番是自己之过,为兄者累及兄弟落水却未能施手救助,乃不悌不义之人。而出了这事贾府之人亦不好责怪他,只劝说他莫要如此,奈何他只不听,众人亦只得随他去。而待此事传入了林府,林海夫妇自是忙不迭地赶来贾府。   却说应麟本一足不出户之人,最是不耐与贵胄世家有所往来应酬,此番闻说自己小弟子落水性命垂危,便也随之赶来探视。待赶至此处,探查诊视了一番贾珠状况,见贾珠虽昏迷不醒,然到底还留着一丝脉息,遂也放下心来。将此情形告知与众人,道是此番待他为贾珠以金针刺穴,如无意外,过不了多久贾珠便会转醒。之后果如其言。   贾珠闻罢他人简述事情经过,心下长叹一声,心里念叨一句“这傻小子”,面上不禁微露笑意,遂开口道句:“可否令玉哥来此,珠儿有话欲对他说。”   ? ☆、第十一回 师徒合计扶乩占命 ?  此番坐于榻旁的贾母忙唤了自己的丫鬟前去书房将煦玉唤来,一面对身后侍立的林氏夫妇说道:“这事儿怎么能责怪玉哥儿呢?你们夫妇俩合该劝劝玉哥儿,令他不要自责。总归是他们兄弟俩感情好,一个便见不得另一个受罪!依我说这事他们兄弟俩都没错儿!小孩子家的难免贪玩了一些,好在这会儿都救起了,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啊这两孩子今后定是能大富大贵的。赶明儿我叫人把园子里的池水都填了去,今后两孩子要去园里玩儿都令丫头陪着,便断然不会再有事儿!……”   正说着只见丫鬟领着煦玉到来,只见此番煦玉连走路都有些不稳,一路踉踉跄跄而来,怕是因跪得太久腿脚都有些不灵便了。至榻边先向众长辈行了礼,随后便忙来到贾珠跟前抓住他双手问道:“珠儿你没事了吗?”嗓音喑哑,带着哭腔。   此番贾珠细细打量煦玉,只见其哭得是面色苍白、双目红肿若桃,人都似瘦了一圈,憔悴不堪。贾珠见状心下难受,遂开口劝道:“玉哥你做甚这般折磨自己?!珠儿这不是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没有吗?”   煦玉垂首不言,眼神透着愧赧自责。   贾珠遂反手握住煦玉的双手安慰道:“你莫要如此,这事真不怪你,珠儿是心甘情愿为你折那梅花的。你再这般下去,不是累及老祖宗姑姑姑父为你担心难受吗?若是如此你便真乃一不孝不悌之人了……你放心,你珠儿我福大命大,轻易死不掉的……”   “珠儿……”   贾珠又道:“玉哥你记住,珠儿我识水性,若下回珠儿再不幸落了水……”   一听贾珠提落水之事,煦玉忙伸手捂住贾珠的嘴阻止他说下去:“珠儿莫要道此不吉利之言,怎会又落水?!”   贾珠将捂住的那手拿开,笑着道:“我若是再落了水,玉哥切莫再下水来救我,我自可于水中浮而不沉,而你当去寻人求救,知否?”   煦玉闻言郑重点头以示知晓。   随后贾珠暗松一口气,道句:“好了,我要说之话便是如此。你亦是许久未曾休息,看这黑眼圈都生出来了。此番你先去休息吧。”   煦玉踟蹰片晌,遂点头,二人又说了几句,之后煦玉便随林海夫妇一道先行回了林府。此番见贾珠无事,煦玉方才将这几日悬着的心放下,意识一松懈,加之连日里累得够呛,此番尚在马车上便蜷进贾敏怀里睡了过去。而林氏夫妇因此事本是因煦玉而起,且贾珠是拼命将煦玉从水中救起致使自己最终无力自救,心下对贾珠更是刮目相看、着实感激,待贾珠更是与别人不同。煦玉则因了这折梅之事引出的这起风波,今后对于梅花这物便生出许多不喜,着实令人哭笑不得。而此番贾珠与煦玉算是同生共死了一回,感情在不知不觉间浅滋暗长,对方在彼此心中俱成了与众不同的存在。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却说荣府这边,送走林氏一家之后,大部分也陆续散去。而贾母此番却是心有戚戚,方才林海夫妇在此,她当是不便提起,细想一番,落水事件在荣府已不是仅此一例了。多年以前大房长子贾玫亦是因了落水方才英年早逝,而此番落水更是险些就此吞噬她两个孙子的性命。念及于此,她面色铁青,身形微微发颤,只道是这府中池水真邪了门儿了,非要害得她绝了孙子不可?!是否是风水出了甚问题,恨不得当即便命人前来当真将府中池水纷纷填平了去。随后贾母便忆起了尚留在府中的应麟,念及此番正是应麟救醒了贾珠,何况其又是见多识广之辈,贾母遂转向王夫人说道:“此番正是邵先生救了珠儿,又是珠儿业师,据闻先生见多识广,你派人去书房告诉老二,请先生到我那屋里来,我有事请教他。”   榻上贾珠闻见一旁贾母这话,心中灵光一闪,顿生一计,心道真乃因祸得福、天助我也,遂忙开口对贾母道:“老祖宗,珠儿有话想对先生说,可否先请先生过来?”   贾母闻言首肯,遣了丫鬟去书房请应麟先行前来此处。屋内众人便也避了出去,只道待应麟来过后再请他前往贾母屋中。   此番应麟前来,在贾珠榻边坐了,心下亦是琢磨不透此番贾珠请他前来是为商议何事。只听贾珠开口说道:“珠儿此番请先生前来,是为请先生帮珠儿一个大忙,若事成则万死不足以回报一分;若此事不成,则珠儿之后的人生怕是永无宁日了……”   应麟听这话说得郑重,遂敛下面上神色肃然问道:“何事需得如此郑重?”   贾珠遂将赶在应麟到来之前匆匆写好的一张素笺递与应麟,应麟疑惑地接过飞快览毕,不禁眉头微蹙,问道:“怎生出如此想法?此事非同儿戏,断非轻易可行的。”   贾珠则道:“珠儿自是知晓,然此番吾意已决,此事惟先生可助珠儿一臂之力。先生素来最疼珠儿,断不会见珠儿走投无路的……”   “到底因了何故令你此番生出这等念头?你便不畏世人责你不孝?”   贾珠闻言亦知若非没有切实的理由,应麟亦不会出手相助,遂只得耐心解释一番:“先生亦知自古儿女婚姻,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无儿女自行抉择之理。然而我却知先生与众不同、见识过人,并非囿于此俗礼之人。先生秉承‘至情’之论,笃信万事从心而出,顺应心中至情即可。否则先生断不会如今日这般特立独行,选择与苏公子携手共度一生。而如今,老爷太太出于个中考量,怕是便欲与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家联姻,据闻李大人家亦有适龄之女待字闺中,奈何珠儿此番已心有所属……若是草率地便接受这起婚姻,届时双方皆非本愿,不过害人害己。我想此言先生一定能够体谅。何况我这一方亦非单传,绝非惟我一子,届时他们代我传宗接代是无有不可的了……”   应麟闻言笑了,对曰:“为师向来便觉珠儿胸有奇气、志向不凡,此番又是哪位佳人令珠儿暗自倾心,竟愿为其行此逆天之事?”   贾珠听罢面上浮起一丝羞赧窘迫,踌躇片晌方豁出去了一般答道:“是、是玉哥。惟、惟希望先生念在珠儿与玉哥同为先生弟子的份上协助珠儿一番,想来先生亦不欲见我二人为难……”话说贾珠在说这话之时对煦玉之情倒也尚未到非携手一生的地步,遂心下只暗暗念叨:煦玉你若知晓了这事可千万不要怪我拉你下水,我亦是情非得已,若不将你也抬出来,又如何能促使先生下定决心帮我呢?   应麟闻罢这话作出一副焕然大悟之状说道:“原来如此,未想其中尚有这等原委。如此也无怪乎你二人此番竟为彼此而双双落水,险些命丧,真乃情深意笃~”   “呵呵,先生莫要打趣我……”贾珠闻言只得陪笑两声,心下自语曰“谁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啊”。   然此番总算是令应麟首肯,愿意相助:“如此你欲令我如何助你?”   贾珠忙道:“此番我欲借助扶乩之事将此卜辞告知与荣府众人,借此令他们再不迫我娶亲。此番老祖宗欲请先生前往商议我之事,先生可借此提出可以扶乩占我命途,他们定会依许。现下忘嗔道长尚且居于林府,且请先生此番回林府之后说服忘嗔道长配合此计划来贾府为珠儿扶乩,道长道行高深,修为自是寻常道人无法相较的,有他扶乩相助,我府一干人等又如何不信呢?只不知忘嗔道长是否愿帮此大忙……不过珠儿以为珠儿与苏公子虽相识不久,然公子对珠儿亦非漠然以待,若是苏公子为珠儿请求忘嗔道长相助,道长看在自家师弟的分上兴许会帮上一帮。”   应麟闻言,思量一番之后亦是认同,随后又吩咐几句便起身前往贾母处。贾珠将此事议定,心下亦是松了一口气,遂重新躺下闭目睡了,只道是此番惟静待结果便是。   随后应麟便前往贾母院中,被请入贾母正屋,贾政亦侍立在此。此番贾母炕前垂下帘子,令应麟在帘外坐了。彼此先客气寒暄一番,贾母对应麟道些感谢的话,之后方才转至此次谈话的重点。贾母果然向应麟提起荣府的两次落水之事,先自顾自叹息一番自家孙子多灾多难,做祖母的有心为儿孙祈福,奈何却不见成效。随后便求教应麟曰:“依邵先生看来,我府多次出了这等事,可是和宅中风水有关?”   应麟沉吟道曰:“是否关乎宅中风水在下亦无法下此断言,想来荣公百年大家,彼时选择修造府邸之时定也是思虑万全,此非寻常小户家宅,随迁随走,若说府中风水之事,在下以为定是好过寻常人家。”   “那以先生之见我们当如何是好?可知玫儿去了后珠儿如今便是老身唯一的嫡亲长孙,他若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荣府当如何是好?”闻罢这话便是一旁的贾政亦是摇首长叹。   应麟听了这话是正中下怀,遂佯装寻思片刻方才答道:“在下实非贵府之人,于贵府之事亦不好多言干涉。奈何此番老太君与在下诚挚相商,更兼珠哥儿乃在下学生,在下虽无甚见解,此番亦是不得不拙言相告了。依在下之见,可请人为哥儿扶乩占命一番,方知哥儿命中劫数。”   贾母闻言亦是首肯:“扶乩一事大多时候还是精准的,然关键在于能否请到道行高深之人行此仪式。”   应麟遂道:“事有凑巧,在下识得一高人,乃现任罗浮山冲虚观观主,本事过人,扶乩是灵验得很,彼时正居于林府……哦此事连贵府隔壁敬老爷亦是知晓的,若是请了他来扶乩,便也万事妥帖了。”   贾母与贾政闻言俱是深感此言在理,亦是深信不疑。遂三人议定择一吉日,令贾政拿了府上名帖写了帖子前往林府请忘嗔前来扶乩。议定之后三人又商量了一番扶乩具体事项,再谈了几句之后应麟便也告辞而去,此番按下不表。   而当日晚饭之后贾珠收到应麟派人送来的信,曰忘嗔已首肯此事,只待择定时日。此外又告知贾珠曰忘嗔在许可此事之后亦自行为贾珠占了一卦,卦辞显示之意与贾珠当初在纸上写下的卜辞相差无多,忘嗔便道此事实乃天意。   ? ☆、第十二回 贾公子扶乩拜干爹 ?  却说次日贾政便持了名帖前往林府请忘嗔为贾珠扶乩占命,双方议定三日后举行请仙仪式。到了那一日,慕名前来观看者甚多,其中欲看扶乩请仙是否灵验者是绝大多数。此番前来之人包括林府一家,邵应麟并苏则谨携了邵筠一道,族长贾敬领着荣宁两府的众爷们并贾母率领两府众女眷。   除却两府亲戚,还有与两府相交甚密的世家亦派人前来观礼,其中自有与贾府来往从密的李守中家人,李家自是知晓这与自家之女年龄合适之人正是贾珠,遂对于贾珠命数一事自是关切非常,由此此番亦是派了人前来观礼。贾珠见罢此景,心下很是欢喜了一番。来人愈多,此事之影响力便愈大,届时他不可娶亲一事便将在整个神京传遍。如此便不会再有人家敢与他结亲。   而亦因了是仙坛,众人皆是正装出席。此番因了人多,众人议定需选一宽绰之地为好。而两府之中便属宁府中的登仙阁地势较高且空间亦是宽阔,可容下众人。于是贾敬便命人在登仙阁上铺设了。众人之中除却负责扶乩的忘嗔与求问的贾珠,其余人等分为两拨,众爷们聚在用于扶乩的中堂,众女眷则聚于隔壁侧厅,其间用屏风隔了,然亦能闻见中堂的动静。而两拨人则分了东西楼厢上至登仙阁顶层。   因了此番众人来此甚早,遂便一道在此用了早膳。由于是法事,不可近荤腥,遂众人便一道食了素斋。待吃毕,贾敬先行上楼查看,待楼上铺设好了,便请众人上楼安坐。只见中堂最中央设了用于扶乩的仙坛,两面开窗。坛上斟上百花酿,焚了聚仙香。中央铺了一盘净沙,摆上一个仙乩。   之后仪式开始,只见两厅中的男女眷俱是正襟危坐。此番忘嗔是请仙人,道袍玉冠俱是依了最高典制。此外忘嗔还专程前往圆通观,从中则了两名小童作为此次扶乩的仙童。此番只见忘嗔于坛前虔诚默祷,依次焚了九星神符,次焚玄灵符,又焚祝香符,随后一连叩了九个头,再令二仙童扶上。过了半晌,不见动静,忘嗔遂又叩了一首,再焚了一张落幡符。随后只见那乩像有了反应,一童将手一拨,乩像便旋转起来,满盘动了一回,画下许多圆圈。在此之后又见那乩动了一回,略停了停,忽而又动,上下移走,便成了四个字。忘嗔执笔记了,此番贾政等就在一旁看了,只见分明写的是篆文“太上玉晨”四字。众人见状便纷纷点头称赞,啧啧称奇。又见乩盘上又写了许多字,竟写了三行,写的却是蝌斗篆文,写得十分潦草,然忘嗔却认得,便认了记下来:   “吾乃太上玉晨大道君,路经此处前往西宫狼比地寻南极仙翁一道品茗对弈,忘嗔有何疑问?”   忘嗔见了忙下拜,开口说道:|“哥儿,就请上前祷告,待上仙判断。”   贾珠闻见忙上前跪下,心下只奇道:“这可是真的请上仙了?亏他从前还不信,此番算是大开眼界了。”如此一面跪在仙坛前一面于心中默祷,请上仙宣判自己的姻缘前程。   随后只见乩上运动,逐渐地便已形成了一行文字,是一联七言诗,一旁忘嗔便随之记下并当场念出来:   “贾府有珠携玉出,珠联玉合两情浓。”   贾珠一听这话心下大感意外,这和他当初自己写的卜辞却是不尽相同,这事可还在自己的计划之内吗?而周遭一众贾府中人闻罢这一联诗自是人人欢欣鼓舞,只道是这是对贾珠出生的溢美之辞。乩像继续移动,只见随后的一联是:   “早随风月怀绮丽,何识情海波涛涌。”   贾珠见这卜辞愈加与自己所写的不同,似是写情途之事,心中更是不安,默默念道:“喂喂不是吧!”心中忙又祷告了一番,只道是判他命中孤煞都无妨,只莫要说些有的没的。   待贾珠尚在思量之时,乩像已转写第三行:   “春去秋来轮回转,世事变幻太匆匆。”   贾珠见这一联似是笔锋一转,开始转写命途遭际之事,而看这一联的意思,亦是暗示了贾府将由盛转衰的命运,看来命途中的遭际很大程度上总充满了变数,即便贾珠拼尽全力,亦无法完全掌控自己命中之劫,此番亦惟有尽人事而听天命矣。如此念着乩像亦运动到最后一行,亦是卜辞最为关键之处,贾珠遂敛下心神来看:   “若为筹得平生志,莫举亲事且独行。”   贾珠见这句倒是和自己当初所写相差无几,遂总算定下心来,如此方才算达到了自己既定的目的。卜辞毕,贾珠叩首拜谢,心下暗喜。而忘嗔将这四联八句诗誊了便传于中堂中的众人观看,亦命人拿了一份递与侧厅中的众女眷看了。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惊疑之声顿出。众人此番俱是将目光聚集在此诗最后一联,只见这分明便是令贾珠不可娶亲之意,贾珠作为荣府二房长子,他若不娶亲,这不是存心绝了二房后代吗?遂贾母贾政王夫人一时之间俱是无法接受,贾政忙步至坛前叩头,只见乩盘又动,此番似是一个解释:   “贾郎出生之时正值劫煞加孤辰寡宿隔角星叠加,虽不至于刑克六亲,然到底是孤鸾单凤之命,若强行娶亲,近日落水之劫便是逆天之果。另有诗云:   劫孤带贵长生兼,   便主威权福寿全,   若不长生逢贵气,   也应白手置庄田。①   切记,切记!”   忘嗔将解释并卜诗誊了交与贾政,贾政接过看了也一时无话。众人见乩仙如此灵验,便纷纷交口称赞,心下只道是这荣府大公子的亲事连神仙亦不许,今生怕是无甚指望了。况又是天煞孤星之命,京中怕是没有哪家小姐敢接受这珠大爷的聘礼了吧。贾母王夫人见状心下亦是恓惶怨恚非常,然当着众人之面亦不好发作,惟有不动声色。贾珠见此诗与他心中对于人生的谋划倒是不谋而合,便更肃然起敬了几分,此事出现如此结果,已断非当日他与应麟等合谋之局。然既然神仙亦允他不娶,他便更是乐得遵从,哪管他人如何看待。若连这般觉悟都无,那前世他也不会走上Gay这条道路了。   而林海见扶乩灵验,本亦欲为煦玉问上一卦,然后又见贾珠的卜辞不甚理想,便又踟蹰了,怕亦是求得一不好的结果。此番众人尚在议论贾珠之事,便忽见贾敬从座上立起身向仙坛行来,正对着仙乩叩了两个头,欲求教自己的仙缘之事,却见乩像忽然又运动起来,此番写的是:   “未想半路邂逅南极仙翁,遂不作停留,此番先行去矣!”   书完只见乩像便默然不动了。忘嗔将此话告知与众人,这边贾敬尚在念叨:“上仙留步!”那边众人已起身一齐拜送,焚符举酒。无关之人自是看得心满意足,关切之人则是各怀心思。   随后贾敬在园中置了酒席招待众爷们,而彼时贾敬之妻邹氏尚在,便于内院置席招待众女眷。而这边贾敬本欲单独在会芳园中置一席素斋招待扶乩的贾珠、忘嗔以及应麟、则谨、林海与煦玉几人,然念及则谨不可待于日光之下,便将此席改置于天香楼中,令贾政招待,将房中窗户的湘帘放下避了光,房中点灯,如此则谨方可摘下掩面斗笠。   入席后,贾政先行对忘嗔的修为道行赞美一番:“请道长原谅我等过去管窥蠡测、坐井观天,在这之前总以为这请仙之事乃是赚人的。”   林海亦附和:“内兄所言甚是,在下从前亦是不信的,若非今日亲见了乩像运动,乩上写字,否则凭谁说亦是不信的。”   应麟则不无遗憾地对贾珠说道:“未想此番竟是命中注定之事,若早知会判此结果,莫若不扶这乩的好……”   贾珠则答:“先生请莫要为珠儿担心,珠儿并不后悔此番扶乩占命,既是命中在劫难逃,早些知晓亦能有所准备,以免无知者逆天而为。”   随后应麟又向忘嗔问道:“道长从前扶乩亦是这般灵验吗?”   忘嗔答道:“贫道不常为人扶乩占命,然但凡为人占命却是无不灵验的。几年以前为一个二品大员扶乩占命,是请仙求教官运之事,结果写了满满一大篇,将他从前在官场之中所行的那些个腌臜勾当俱写了出来。骇得那人是跪地磕头地求饶,方才不再写了。”   一旁众人闻罢这话则皆是唏嘘感叹,对于忘嗔是更为钦佩。随后贾政又问:“忘嗔道长神术令人钦佩,道长既连仙人都能请来,在下请教:依道长之见,珠儿这命中劫数,可是能更改一番的?”   忘嗔闻言则答:“命数能否更改,此番贫道亦不敢将话说得实了。通常凡人是无法改命的,总是劫数难逃。然到底亦说不准,像葛氏先祖终是渡劫成仙,这可算是跳出凡人命途劫数了……”   贾政见忘嗔说得含糊,便也不知如何进一步问下去了。一旁林海似是念起一事一般突然问了一句:“在下忽地忆起一事,玉儿今年的灯油钱道长可是收到了?内人道不日前方才遣了一个家人亲往将钱送去了冲虚观……然道长似是并无闲暇过问这等琐事,怕是亦不知晓……”   未想忘嗔则答:“老爷放心,我已经收到了。若说是其他人的油钱,贫道是不过问的,不过玉哥儿是寄在贫道名下的,我倒是不时地会过问一番。”   林海闻言方放下心来。   而贾政听罢这话遂灵机一动,对忘嗔请求道:“今日我有一言,若是不合情理,还望忘嗔道长海涵。此番道长为犬子请仙扶乩,替天代言,乃仙人替身,为犬子批命,可谓犬子的天父矣。想来犬子至今尚未拜干爹,亦未曾寻了仙庙记名。此番偶闻道长亦为人记名,不知此番在下可否冒昧令犬子拜道长为干爹,请道长为犬子记名?惟盼此番犬子能得道长一星半点的仙缘庇佑。”   席上一干人等闻罢这话倒也纷纷愿意承其美事,便也极力赞成。此番就连沉默不言许久的则谨亦对忘嗔道:“师兄,师弟亦觉此事可行。珠儿与玉儿乃一道师从于邵先生,自是言不为妄,行不失方。”   而另一边贾珠心下更是欢悦,只道是此事真乃意外之喜,直叹贾政此番算是难得的聪明了一回。拜忘嗔为干爹记名较书中贾宝玉的干娘马道婆这等惟知敛财的贪婪腌臜佞人好上太多,为其赔上许多灯油钱不论还惹祸上身。此外忘嗔似是在他那一派之中颇有名望,之后若有需要,报上他之名号,亦便于行事。再者忘嗔乃则谨师兄,与他拉近关系自是与则谨更近了一层。   忘嗔虽与贾家不甚相熟,然因了在座则谨应麟等人纷纷担保赞成,便亦无理由反对,口中谦让一句曰“贫道无德无能,如何收得哥儿为义子”,众人闻言又劝了一回,随后便也应承了下来。于是贾政忙唤家人将吃剩的残席撤下,换上香茗水果,就着此地天香楼的中堂,请忘嗔上座了,再将贾珠拉到忘嗔跟前拜了八拜,亲手为忘嗔奉了茶,忘嗔受了,双方便算礼成。忘嗔又道此番行事匆忙,待他回了冲虚观后再为贾珠画了记名符供在三清之前,随后再派人送来。而此事亦是皆大欢喜,后来贾政亦将认干爹之事告知与贾母与王夫人,二人闻罢俱是欢喜,又一道凑了许多灯油钱与忘嗔带去冲虚观为贾珠点灯,此番则略下不题。   ? ☆、第十三回 强健体贾珠再拜师 ?  却说上回贾珠扶乩占命之后,贾母便对卜辞分外看重。她向来对于拜佛祈福一事信了十分,何况此番乩像还清楚地提到了贾珠落水之事,可谓是贾母的心病,由此自是不许众人轻忽了这仙人真言。遂在全府下令禁止府中之人提起贾珠娶亲之事,只道是若非菩萨点头,否则行有违天意之事惟有令贾珠折寿。由此贾政王夫人夫妇本暗地里生有将贾珠与李守中之女结亲的念头,此番经此一事亦不敢再提,只得将结亲之念通通熄了下去。   而此番指望贾珠传宗接代已成问题,贾母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其他孙子之上。贾赦那房李夫人身体已愈加体虚病弱,大房的人私下里俱传这大太太怕是就要不久于人世。而贾赦受贾母首肯又令添了两名妾室,成日里便与姬妾混于一处,倒是令李夫人更添了心病。二房这边贾母则将自己的一个姿色上佳的丫头送给了贾政做通房丫头,此人便是之后的赵姨娘,此番且按下不表。   此事可谓是贾珠首战告捷,而此事唯一的后果便是之后但凡贾珠与煦玉一道于应麟跟前聆听圣教,应麟望着他二人的眼神总是透着几分戏谑。而贾珠则佯装一副不明不白无知无觉之状,即便目见了也权作未见。   随后贾珠念及自己落水险些溺死其中,全然是因了自穿进此世之后,贾珠对于身体素质的重视程度不够之故。否则不过是游泳救人,对于前世的他又有何难之有?而此番出了这事,却是提醒了他若是听凭自己身体如此这般虚弱下去,届时莫说是功成名就、改变命运了,怕书中贾珠的结局便是自己明天的下场。话说百无用处是书生,读书取试自是一艰辛之旅,贾珠原本便天生弱质、体质欠佳,也无怪乎最终命不久矣,未及弱冠便也撒手人寰。然此番他断不会令自己重蹈覆辙。他不仅在这之后每日里俱匀出时间做些增强体质的训练,还欲学习些许防身的技能。随后他便忆起当初曾亲眼见过的苏则谨月下舞剑,以他看来则谨虽不若前世他在武侠片中所见的那般能以气御剑,达人剑合一之境,然武艺自是精纯熟练,技高一筹。更为难得之事便是以男儿身姿却能将长剑舞得如此精妙绝伦、举世无双,可知其剑技超凡。若此番能拜他为师,学上个一招半式,虽未奢望能修炼成武林高手,然到底亦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   心下主意既定,次日待他前往林府进学之时便先行将此事对应麟和盘托出,求得应麟首肯之后又到书房一旁的静室面见则谨。此番还是贾珠随应麟习学之后第一次踏进这属于则谨的房间,虽说他日常进学均在隔壁书房,对那处熟稔非常,然却从未入过书房隔壁的静室。只因白日里则谨俱是闭门不出,待到日落入夜时分,则谨方会踏出房门前往他处。   此番只见静室中的布置与寻常道观中的斋堂无甚两样,陈设十分简洁。墙上供着三清的画像,一面墙边铺设着床榻,其上悬挂一方宝剑以及白日出门方才使用的斗笠,而对面墙边则是用于打坐的蒲团。而中间的供桌之上除却焚着香炉之外,便是散放着数十本经书。与众不同之处便是窗户不若寻常人家那般低矮而宽大,而是如通风口那般高高地悬于头顶上方,且面积较小,想来正是为了避光之故。房中光线晦暗,此番则谨正盘腿坐于蒲团上冥思静想。此番因了贾珠在此,他遂起身燃了灯。   贾珠进屋后先向座上则谨施了一礼,然后自寻了房中的一方梅花墩落了座。则谨率先开口询问贾珠为何不在应麟书房中与他交谈,却偏偏径直入了此处。贾珠则解释曰此番自己是有事欲单独与他相商,在此之前已向先生禀明了,先生道是悉听尊便。随后便将欲拜师学剑之事告知与则谨,则谨闻言上下打量了贾珠一番,只道是贾珠无甚资质,成不了大器。而贾珠闻言只道自己学剑并非指望能成为个中高手,惟不过希欲借此强身健体,做护己防身之用罢了,能习成多少皆是顺其自然,则谨闻罢寻思片晌便也颔首同意。贾珠遂忙对上行了拜师礼,还亲自为则谨敬茶一杯。   此事议定,贾珠便也心满意足地辞了则谨返回应麟书房,彼时煦玉正于此试拟一首咏兰古体诗,三十韵,而应麟则手持一本《易经》在闲看着。|贾珠将则谨之言告知与应麟,随后三人无话,贾珠亦捡了案上一本《诗经》径自览阅。未想却闻见座上应麟忽地说道:“你二人可是均未取字?”   贾珠与煦玉闻言相顾一眼,遂同声答:“正是,还请先生赐字。”   应麟听罢放下手中《易经》说道:“话说取字一事待你二人及冠之时亦不谓迟,然你二人亦不及那时便会下场,届时是莫有不中举的,步入仕途庙堂与人应酬,若是有字亦是无甚坏处。”   贾珠则道:“若是先生为我等赐字,我与玉哥自是无有不满的。”   “寻常取字之事均是父辈之任,此番由为师来取,似是僭越了。”   此番乃煦玉对曰:“俗话云‘尊师如父’,此番先生亦如我等的父辈之人,由先生取字亦不为过。”   应麟闻言首肯,随后说道:“为师方才看《易》,这‘渐卦’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王辅嗣注曰‘进处高洁;不累于位,无物可以屈其心,而乱其志。峨峨清远,仪可贵也。’此言形容珠儿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如此珠儿的字便叫‘鸿仪’如何?”   贾珠闻言在口中将“鸿仪”二字反复念了两遍,随后便对座上之人施礼道句:“多谢先生赐字。”   之后应麟又转向煦玉说道:“至于玉儿,《淮南子》云‘东方之美者,有医毋闾之珣玕琪焉’。‘珣’本为美玉名,玉儿之字便叫‘珣玉’吧。”   煦玉听罢亦是施礼谢过了。   之后书房中三人又闲谈了几句,今日课程便也结束了。贾珠离开应麟小院前往林府内院与贾敏招呼一声便登车去了,只是此番他却并不急着返回荣府,而是命郑文赶车径直前往神京最大的一家玉石专卖行瑜琪斋。待车在店门口停下,自有店家将客人迎入店中。   话说此番贾珠拜了则谨为师,因行得匆忙了些,便也未曾备好拜师的贽礼。而如则谨这等化外之人,普通黄白之物又如何能入他青目。之前他专程入了则谨静室中一观,只见静室之中的布置十分简洁,亦看不出他有甚喜好。若说有甚与众不同而又雅致之物,那便是则谨随身佩带的长剑了。他对长剑优劣知之不多,当初在见到则谨挂于墙上之剑时惟觉那剑与传说中的名剑霄练有些相似,亦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唯一确定之事便是长剑之上并未悬挂剑穗,遂他此番方才想到购买一物作为剑穗赠予他,却是较他物更为风雅。   由此贾珠方才在下学后前来瑜琪斋,沿着柜台细细探视了一圈,只见大多数名贵的玉饰皆是又大又重,此物作为剑穗倒是不甚合适。待寻了半晌,方才发现一物,此乃琼瑶玉连环,色泽纯净,如乳温润,雕成了同心玉的样式,周围雕成一圈精细镂空的花纹,令整个玉连环的重量较其他实心玉轻了许多,如此悬于剑首便不会沉重。贾珠向老板问了价钱后便将此物买下。   出了店门,贾珠亦未就此登车,而是又领着润笔步行了一箭之地前往古雅斋。古雅斋乃乐器行,此番贾珠来此是为买琴穗,此物正好是元春拜托他外出之时帮她买的。且说贾府四姝就属元春琴艺最佳,由此对于瑶琴之物,她向来便分外重视。若是随意遣小幺儿去买,不是敷衍上当就是不够风雅,她自是信之不过。少不得求了贾珠在下了学之后顺便帮她跑一趟古雅斋,此处所售的乐器及配件在京城均是鼎鼎有名的,店主本身便是文人出身。年轻之时下了几场均未考上,终于对仕途之道死了心,便专心做起了文人的买卖。除却这古雅斋之外还有古籍斋、眠香斋等店,均是他做老板。此番贾珠来此,店主刚好不在,惟有伙计在此,贾珠便也未作过多停留,向店家寻了一款冰蝉丝所制琴穗买下便也离开了。   此番总算是买完了需买之物,贾珠便登车而去,郑文与润笔坐在车沿上赶车。一路上贾珠拉开车窗边的湘帘随意地打量着窗外之景,心下尚在沉思待回了府中之后需做之事。待马车缓缓驶出这条商铺无数的繁华街市之时,却目见此番在街角处正围着许多人,围得几近堵了大半条街道。贾珠遂命润笔前去探视一番看是发生了何事。润笔前往不多时便又返回,回贾珠道:   “是两兄弟卖身葬父。看来是个识字的人家,在地上写了字,说是什么千里迢迢回京寻亲,结果亲未寻到老爹却死了,在此无依无靠,此番不得已两兄弟为了给爹收尸只得卖身。只是围观的人多,捐钱的人少,由此这兄弟俩凑了许久,钱仍是不够,至此亦无人愿意买他们。”   贾珠闻言遂下了车,在人群之后随意打量了一番他兄弟二人,只见那地上的字写得也算清秀端正,若这字真是这兄弟俩写的,那他们还算是正经人。再瞧了几眼这兄弟俩,虽说这二人此番是低头跪着,瞧不见脸面,然却可以看出其中这年长的似是哥哥的人却是将弟弟护在身后的。贾珠见状心下只道是这兄弟俩看起来也算有情有义之人,遂交与润笔一些银两,叫他拿去赠予这哥俩,全当日行一善,亦不必真令他们卖身。随后便径自上了车去等待。不多时润笔便将此事办妥了,三人遂一并坐车去了。|贾珠亦未将此事过多地放在心上,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十四回 感恩戴德兄弟报恩 ?  此番回了荣府,贾珠先行前往书房面见贾政,将应麟为自己取字一事告知与他。因是应麟所取,贾政闻罢自是无有不可的,待又吩咐几句后便放了贾珠前往贾母处。待贾珠从贾母处回来,便又前往王夫人处。此番王夫人已诊出怀了身孕,心下自是喜不自胜。往日间尚且协助李夫人料理荣府之事,如今便也撂了手去只管安心养胎,不作他想。想来她如今已有一子一女,和大房如今惟有一子的近况差别甚大。且她如今已是年岁不小,若再不珍惜眼前生育的时机,再过个几年,怕是再无所出。而如果此胎为男,她将是双子临门,届时待她年老,还有甚后顾之忧?   从王夫人处出来,贾珠便携了之前买的琴穗径直前往侧间元春房中。却说如今家中子嗣尚少,元春是府中唯一的姑娘家,由此便与贾珠一道养于贾母跟前,随贾母住于贾母院中正屋的暖阁之中。   待贾珠来到此处,只见元春此番正坐于屋中窗棂边绣着一个荷包,抱琴从窗口处望见贾珠步入了小院向这处行来,忙对元春道句:“大爷来了。”随即起身为贾珠打起湘帘。   元春闻罢忙放下了手中活计立起身来迎了上去,说道:“大哥哥素日学业繁忙,今日怎的竟也抽空到妹妹这里来?”   贾珠遂拿出买好的琴穗递与元春道:“今日是来将此物给妹妹送来的,上回妹妹说了,今儿总算去了一趟古雅斋将琴穗买了,妹妹看看合不合心意?”   元春接过一看,眼神顿时一亮,拿在手中小心抚摸,反复查看,之后抬起头来对贾珠说道:“还是大哥哥有心有眼光,这琴穗质地冰凉滑润,实属上乘之选,配着我的春雷甚是合适。妹妹很是喜欢!”   贾珠见状微微含笑对曰:“妹妹喜欢便好。”   元春又步至房内琴案前坐下,自顾自一面抚摸春雷一面说道:“说来此琴还是邵先生赠予妹妹的呢,只可惜当初便没个好的琴穗配它,若是随意寻个络子装上去,反倒是糟蹋了名琴,好在此番大哥哥为妹妹买来,亦算尝了妹妹一个心愿。待日后妹妹入了禁内,便也一并带了去,也好做个念想……”一说起这话元春的眼圈便有些红了。   贾珠见状亦不知如何出言安慰,遂半晌无言。且说自大房长子贾玫没了之后,荣府便将子嗣培养的重点放在二房这一对兄妹之上,贾珠与元春早已被家长预定好了今后的前程,贾珠取试元春参选秀女。无论是兄妹俩哪一个,投资的方向俱是十分明显,均是作为贾府的政治投资之一。而作为姑娘家的元春,选秀入宫后的遭遇未必便比得过作为普通姑娘家的被娘家人嫁出去,然而此番她又能有其他选择吗?到目下为止,家中亦惟有她一个姑娘家。因了早有这等谋划,家中自元春小时起便从宫中请来四名教养嬷嬷,手把手教授规矩礼仪,规范仪表姿容。更为了令女儿家贤良淑德之名远扬,将那些《女四书》、《四诫》、《列女传》、《贤嫒集》等与她反复诵读,只道是女孩儿家贤德最为重要。后来更为了元春选秀能有一技之长,亦专门为其聘请了教授古琴的师父,这一师父倒也是教得中规中矩。后闻贾珠偶然提起应麟常常抚琴自娱,亦是琴技过人,元春遂又坐车前往林府拜见了应麟几回,对应麟琴技倒是钦佩有加。应麟为勉励元春,更将自己珍藏的春雷名琴赠予她。而如此栽培□□之下,元春与别个家庭中的女儿家气度自是分外不同。   而话说贾珠本无抚琴之雅好,见了姊妹学琴亦是好奇顿生,想来煦玉早些年便已随了应麟学琴,弹得已是有模有样。此番见元春亦是琴技大长,不甘心之下贾珠亦向应麟提出希欲习其琴技。应麟闻言但笑不语,奈何贾珠一将十指置于七弦之上便觉手足无措、十指痉挛,全然不知如何摆弄。应麟大笑贾珠毫无乐感、纯属音痴,更无抚琴之雅气,曰“枉珠儿聪明一世,在习琴天赋之上远不如自家胞妹”。遂不得已贾珠学琴之事便惟有放弃了事。   如此胡乱思索一阵,又忽闻元春破涕为笑,径直转了个话题说道:“大哥哥今儿难得来妹妹这儿一趟,快看看妹妹绣的这荷包怎样?大哥哥可喜欢?”   贾珠接过元春递来的荷包细细打量一番,只见这荷包呈鸡心形,雪青色缎面作底,上锈秋香色花纹,颜色分外淡雅。遂答道:“妹妹好手艺,这个好看得紧,只是为兄的以为妹妹不太有这等闲情逸致做针黹的……”   元春闻言将手中荷包放下,咬着下唇说道:“其实妹妹倒是希望能和普通女儿家一般只做些针黹就好,奈何家人皆道此事并非我本职,家中一应之物自有家人动手。然此番不过妹妹为大哥哥做些针线,他人还能说什么呢……”   贾珠听罢不知如何应答,然脑中忽地念头一转,有了主意,听元春言下之意是愿意为他做些针黹,那此番这事大可拜托她却是更好,遂开口说道:“妹妹能为哥哥做这些,哥哥甚为欣悦动容。此番为兄的尚有一事欲请妹妹相助,不知妹妹可愿再次劳动一番针黹?此事甚是要紧,若是托了他人,却又不甚放心。”   元春见贾珠说得郑重,遂忙敛下神色问道:“大哥哥吩咐之事妹妹怎敢相拒,只不知此番是何事,只怕妹妹力有不及,不能助吾兄解忧。”   贾珠则答:“此事妹妹定能完成。”说着便从身上将之前在瑜琪斋所购的玉连环取出来递与元春道:“若是他物亦不耐烦拿来劳驾妹妹,然此玉乃我打算送与苏公子作剑穗之物,此番尚缺一络子,欲请人打一根来,此番便劳驾妹妹动手了。”话说贾珠之前亦想过去寻了自己房中的丫鬟打根络子,像他房中冷荷与迎荷等人针黹俱是十分出色的,连贾珠平素所穿衣物均出自她们之手。而元春因家人并未十分要求她针线之事,平日均是鲜少动手,针黹之事未必便及得上冷荷等人。然此物到底是赠予公子之物,若说其上络子出自贾府大小姐之手而非是丫鬟,无论好坏,面子上到底来得光彩,想来公子知晓定会高兴一些。   而一旁元春知晓此乃赠苏公子之物,亦不敢怠慢,遂点头道:“妹妹亦有幸在林府之时隔着竹帘见过苏公子一面,公子那等人品,真乃不世美玉郎。惟不足之处便是染了那等怪疾见不得日头,当真遗憾……”随后又低头审视手中的玉连环道,“不过不愧是大哥哥,眼光过人,此玉质地温润光亮,煞是好看。”   贾珠则进一步问道:“依妹妹之见,此物当配何种络子?”   元春对曰:“此玉莹如白雪,倒也不择颜色,加之苏公子又是那神仙般的人物,虽是修道之人,然太过素净反而不衬。依妹妹之见,不若也打连环花样的,颜色便选鹅黄,既不晦暗也不十分艳丽。”   贾珠闻言连连点头:“如此甚好。”   此事既定,兄妹二人又闲谈了几句,贾母那处便来人唤他二人前去吃饭,二人遂一道前往,不在话下。   那日之后又过去三日,一大早贾珠正待坐车前往林府进学。未想车刚行出荣府门外,便见门口的家人正三三两两地聚在墙角,细细一看方才发现他们之中正围着两人,正是几日前在街市上卖身葬父的那对兄弟。此番只见家人围着他兄弟二人一阵推推攘攘地往外赶,一面嚷道:“去去去,这荣宁街哪儿是你们这等要饭的来的地儿?!还不快滚!”   而那兄弟俩则分辩道:“前些时候贾大爷有恩于我们弟兄,我们不是受人之恩不知图报之人,今日我们是来这儿寻贾大爷报恩的!”   众家人闻言却是嗤之以鼻:“报恩?就凭你们?!我们还看不上呢!我家珠大爷成日间忙得很,要读圣贤书考功名,哪儿有闲心搭理你们这等要饭的!还不快去!……”   却说贾珠于车中听到这话便再也按捺不下,心里直怨这帮仗势欺人之辈,忙下了车,命郑文将一干闲杂人等遣散,再将那兄弟二人带过来。只见此番二人已不似当日所见那般落魄褴褛,浑身衣物虽然简陋倒还干净。想必那日得银之后便节省了一些添置了些许衣物吃食之类。虽说贾珠当日里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指望这二人前来履行“卖身”之类的承诺。然此番二人竟也自行寻到荣府这处,则证明了他二人乃知恩图报之人。念及于此,贾珠对二人开口说道:   “我便是当日命润笔资助你们之人,”随后又向二人示意一番身后的润笔,问道,“你二人寻我是为何事?”   二人为求谨慎,将跟前贾珠上下打量一番又开口问道:“公子便是贾大爷?”   贾珠点头。   之后二人忙不迭对贾珠磕头行礼道:“大爷乐善好施,真乃小人等的再世父母。此番小人依照前约将小人等的卖身契送了来与大爷,小人愿跟随大爷服侍大爷,以偿大爷大恩大德。”   贾珠听罢计上心头,心道这二人观其行径倒也至诚忠厚,且又识字知书,处事亦是谨慎,若能得证人品确实忠诚可靠,便也能为我所用。可知贾府上下丫鬟小厮仆妇家人之间派别林立、彼此利益勾连纠缠,人人都是为着己我利益斗得跟乌眼鸡一般。而若是府中的家生子之类的,届时贾府若真沦落为被一锅端的结局,不过跟着这大家子共存亡,谈何能再脱离这府邸助他保存一部分的力量呢?由此贾珠急需培植一部分仅属于自己的忠诚可靠的助力,届时可脱离贾府而免遭一锅端。   由此贾珠便打算考验这兄弟俩一番,遂命人将泼墨唤了来,令泼墨将手中包裹交给兄弟俩道:“此番我正有一事需要人为我去办,这是一包土仪,需要交给我干爹忘嗔道长,道长此番受何仙阁住持之邀在此作客,明日里便要返回罗浮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务必帮我交到他手中。此外还需替我向他致歉,告诉他明日是我舅舅王二老爷生辰,我一早便需前往王府,无法前往城外替他送行,望他见谅。你二人将东西交与他之后便回来复命吧。”言毕又给了他们几两银子雇车。   兄弟俩闻言点头以示知晓,道句“定能完成大爷交待的任务”便一道去了。待两人走远了贾珠便唤来泼墨,命泼墨暗自跟随监视二人行动,又这般那般吩咐了一番,而泼墨又是分外伶俐之人,自是知晓该如何行事,遂自去了。而这边贾珠则径自登车领了郑文润笔二人前往林府不题。   ? ☆、第十五回 略施小计收服兄弟(一) ?  却说上回这兄弟俩带着这包“土仪”前往何仙阁正是贾珠为考验二人心志品行而设的局,这包裹内何尝是什么土仪,而是贾珠为忘嗔送行而赠予的五十两银子、两套绸质道袍并其他日常用品罢了。然这兄弟俩因了心地淳朴毫无歹念,竟也未曾打开包裹来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何物。   待二人坐车来到城外何仙阁,只见这似是一间新修的寺庙,除阁上牌匾写着三字“何仙阁”之外,下面还有竖牌写着“理国公府造”的字样,方知此寺庙并非贾府之地。传说该寺乃为庆贺理国公老太君六十大寿而修造的,主要供奉何仙姑。寺内草木葱茏、鸟鸣隔叶、花落闻香,此番正值午饭十分,阁中竟禅房紧闭、了无人迹。兄弟二人无法,遂只得先行在离庙门不远处的大殿里歇下,待寻见了僧人再行询问忘嗔的去处。   如此待了一个时辰还不见有人前来,兄弟俩便有些手足无措,怕一直这般等下去,即便将人等到了,天黑以后亦无法进城。正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忽见一个小和尚低头踏进了大殿。二人见状忙迎上前去打听忘嗔下落,小和尚则答忘嗔现下与住持出游去了,二人则问将何时归来,小和尚则道他亦不知,或许两个时辰便归,或许半日也说不定的。二人听罢无法,只得继续枯坐等待。   不多久之后,二人均有些烦闷无聊,做哥哥的便起身活动,围着这大殿内的供桌来回踱了几圈,却忽地在那大殿中的罗汉身下瞧见了一个包裹,哥哥见状忙将包裹拾了起来并招手示意兄弟来看。二人遂围着将包裹打开探视其间之物,只见里面沉甸甸地装着一百两纹银,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金银首饰之类。若这兄弟俩果真乃贪婪无良之辈,怕是早已乘机将此包裹据为己有了,然兄弟俩看完包裹之后便又照原样将包裹包好,其中做哥哥的说道:   “这怕是哪位来此拜佛之人匆忙之间不小心失落在此处的吧。”   弟弟对曰:“嗯,这失主此番怕也急坏了吧,试想若是我们兄弟二人丢失了安葬爹爹的银子,怕早已急得不知所措了,如此我们便在此处等那失主回来寻吧,反正此番也要待那忘嗔道长归来。”   然哥哥又道:“现在等等倒也无妨,然若过些时候道长归来,你我将土仪交与了他,我们便需回荣府复命,又如何能有这许多功夫候在此处?依我说不若我们将这包裹托付给这庙里的僧人吧。”   这弟弟闻言却又随即反驳道:“可若是交付与僧人,我们又如何能保证这僧人不会就此藏私了呢?若是如此,岂不是辜负了我二人的一番好意,届时我们又能往何处说理去?照我说还是等一等吧。”   兄弟二人商议半晌亦无甚办法,随后这哥哥随意将目光向周遭扫视了一番,不经意间便落在了供桌上的签筒之上,随后灵机一动,遂道:“不若这样,我去求问一签,看佛祖如何说吧。”说着便跪在罗汉跟前拜了两拜,叩了三个头,心中默祷了一番,将眼前之事问了一问。随后便将签筒拾起来摇了几下,不多时便从中掉下一根来。只见其上写着:“下下签,象曰:   飞鸟失机落笼中,   纵然奋飞不能腾,   目下只宜守本分,   妄想扒高万不能。” ①   看完这象的解释这哥哥不禁有些失望,这象难道是表明他兄弟俩这番等待全无意义吗?随后又细看了一番,只见在这诗的后面,还有几句话对这卦象进行阐释:“动而健,刚阳盛,人心振奋,比有所得,但唯循纯正,不可妄行。无妄必有获,必可致福。”   待看完这几句话之后兄弟俩均是为之一振,签上之意明明便是令他们莫要轻举妄动,若“无妄”便“必有获”,看来此番他二人惟有遵循了“纯正”之心,耐心等待便可。如此打定了主意,兄弟二人便又一道对罗汉磕了一回头。此番刚立起身,便闻见从大殿外的石阶之上传来脚步声。二人忙奔去一看,只见一身着藏青色道袍的白须道人正缓缓沿石阶而上,一身仙风道骨,可知其修为极高。兄弟二人一见便知此道人必是他们此番欲寻的忘嗔,忙迎上前去招呼道:“请教道长宝号可是忘嗔?”   忘嗔对曰:“贫道正是忘嗔,不知二位小哥寻贫道所为何事?”   二人忙不迭解释道:“我二人来此等候道长多时了,我们此番是奉了荣府贾大爷之命来此将此物交与道长……”遂将贾珠之言细细告知与忘嗔,随后又将包裹交与了他。   忘嗔接过包裹并打开探视其中之物,只见是银两与衣物等,一旁兄弟两人见了亦是大吃一惊,不曾料想他二人此番竟拿着个值许多银两的包裹。一面听忘嗔说道:“珠哥儿亦是太过慷慨了,何必破费这许多?前日里老爷与太太并老太太还施了许多与贫道,只道是一路上吃好喝好的。便是贫道师弟,亦是送了许多。可知出家人带这许多上路亦是多有不便。”言毕便将包裹径直又裹好收了,对兄弟俩又道:“二位小哥此番回府后替我多谢哥儿,说他事儿忙,也不必费劲来送我。待我回了冲虚观后将记名符在老君跟前供上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再派人给他送来。”   兄弟俩听了便记在心里,随后忘嗔便唤来一名小道,将包裹交与他之后,自己也径直负手去了,这兄弟俩遂又回到大殿发现遗失包裹处等待。   ? ☆、第十五回 略施小计收服兄弟(二) ?  此番却是未等候多久,便又闻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个做家人打扮的少年亟亟地奔进大殿,围着金身罗汉像周遭没头没脑地转了两圈,口中不迭地说道:“老天、老天,我的包裹、我的包裹怎生不见了?!这不是天要绝我家老爷的吗?!”   兄弟二人见状忙迎上前去问道:“这位小哥这般性急,可是出了何事?”   少年答道:“是这样的,我家老爷因不慎得罪了县里大乡绅的少爷,这少爷又是县老爷的亲戚,就被这县老爷给逮进衙门里去了,说要一百五十两银子才给赎出来。结果一家夫人领着少爷小姐好不容易东拼西凑地攒了一百两银子,又令我将家里的首饰珠宝拿去当了凑够五十两好拿去把我家老爷给赎出来。之前我见这地儿有地痞游荡,不敢带着包裹出门,料想这庙里人少,又是人家的家庙,那些个人是断然不敢来此寻事的,遂便将包裹藏在这佛像底下,等那些人走远了再来取。不想此番我回来这包裹已经不见了,天啊!我该怎么办呢?!”   兄弟二人闻言便已确信了七分,遂又问道:“敢问小哥这包裹是什么样儿的?”   少年忙答:“这包裹是用绾色布匹包着的,里面是一百两纹银,另有珍珠发簪一只、镂金长命锁一个、金镯子一对、金项圈一个。”   兄弟二人听少年说的内容俱是相符,知晓这少年正是失主,遂忙将包裹取出还给少年道:“原来这包裹是小哥的,我们捡到包裹又不敢随意处置,在此等你来寻亦等了几个时辰了。”   少年接过一改之前一脸哭丧的表情大喜,将包裹打开检视一番道:“东西没丢,多谢二位恩公,多谢!二位恩公如此仗义拾金不昧,来日必有好报!小的此番还需赶去赎我家老爷,恩公大恩容小的之后再报。”一面说着一面对着兄弟二人打躬作揖,说完后便背起包裹一溜烟地跑了。   兄弟二人见状亦不甚在意,此番算是完满完成这两事,所幸在天黑之前尚能入了城。于是二人遂又在佛像前磕了头,感谢佛祖保佑,随后便一并离开了。   此番待兄弟二人回到荣府,贾珠亦已下了学归来。却说此番这何仙阁中遗失的包裹一事正是贾珠有意考验兄弟二人品行资质而命泼墨演的一出好戏,而这丢失包裹的少年正是泼墨乔装打扮的。而此番闻罢泼墨对此事经过的汇报,贾珠对兄弟二人的表现是甚为满意。若说此二人一开始便心存歹意贪念,则在拾了包裹之后便会趁机据为己有,那时寺中无人自是无人知晓;而在之后他们亦未将包裹草率地随意处置了,可见处事谨慎细致,这正是贾珠需要的助力。这些年待自己年事渐长,贾珠很是处置清理了一番贾母王夫人放在他身边之人。将那些个好吃懒做、仗势欺人、吃里扒外、见利忘义与偏爱挑唆、乱嚼舌根之人通通寻了理由打发了出去,由此至今他的身边留下的人较贾府其他老爷太太主子们要少许多。丫鬟是尤其少,目前除却两个大丫鬟放在房里外,其他洒扫的粗使的都放在外边。只道是若是因了一时心软落得个治下不严,届时受损的便惟有自己。   遂此番他将兄弟二人叫至跟前,照例先立规矩:“既然跟了我,便要守我的规矩,大爷我不养闲人饭桶,平日里徒有其表、帮不上忙却净添乱那种大爷我不多说肯定撵出去。既然进了这门,大家便只管老实本分些,每个人各行其道各尽其职……”   兄弟二人闻言惟不住点头以示铭记在心,随后贾珠又接着道:“不过有句话你们也尽管记住,只要是我的人,我便定然会护到底!这个家家大业大,府中绝大多数下人的生死主子都是管不了的,届时出了事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只要是我屋里的人,我先放话在这里,今后岁数到了我自不会送出去丫鬟配小子,可自奔前程我不会阻拦。丫鬟要嫁人小子要成家都由着你们,若是要脱离了这府也由着你们,只要在我这里做够了时日。当然若是你们不愿离去,我亦是允许你们一直跟着我,只要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们半口。”其实贾珠在这里倒是运用了现代企业的签署劳动合同的思想,合同满了就放人。   他二人听了自是断无不可,心下惟暗道这爷听起来倒是挺开明,遂齐声说道:“大爷于我们有恩,我们自是听凭大爷差遣。”   贾珠见状点头,遂命人将卖身契取来与他兄弟二人签了,留一份自己保管,也不通知荣府总账房,一份令人送交官府。而他收留这兄弟之事亦并未告知府中贾母等人,令二人对他人只管说自己是郑文的表兄弟,跟着来府中谋事的即可。话说这兄弟俩哥哥名千霜,十六岁;弟弟叫千霰,十四岁。   贾珠领着千霜到荣府大管家赖大处,命千霜跟着赖大跑腿,名义上是打杂跑腿,实际上乃贾珠令千霜跟随赖大学习管理经营之事。话说赖大作为偌大个荣府的大管家,能在荣府混得如鱼得水,上下逢源,到底也有着几分本事,千霜能跟随其见习,却是再适合不过了。何况千霜心智纯良,倒无需担心他学会那等吃里扒外的本事,而赖大自会顾忌此乃贾珠送来的人,断不敢往坏里挑唆了。届时贾珠需置备属于自己的脱离贾府之外独立的产业,千霜将是他最得力的管理者。   至于弟弟千霰,年纪尚小,贾珠便令其做自己的亲随,跟随着自己,贾珠倒是分外欣赏千霰朴实纯良的心性。今后若发现有甚适合千霰之事,再行遣了他去做。   ? ☆、第十六回 皆大欢喜二玉出生(一) ?  此番先说贾赦一房,却说大房自李夫人病了之后,病情却是日加沉重,后竟转为沉疴。如此一来于贾赦却是好事,房中再无人能约束了他,加之因贾珠无法娶亲一事贾母惟有催逼自己二子,遂贾赦便也趁此机会又纳了几房侍妾。后来更是成日里宿在内院与侍妾厮混,对府内之事亦不帮衬几分,倒是累得李夫人越发应不暇接,只觉手尾不能相顾。而这贾赦妾中一人竟于那时有了身孕,不久后诞下发现是一女,乃家中第二名女子,正是迎春。贾赦与李氏倒是无可无不可,心下只略为遗憾此子若是儿子怕还更令人满意些。如今二房王夫人已有了身孕,若是再度诞下儿子岂不是较自家更神奇了去?惟有贾母自来是疼宠女孩儿,倒是将迎春养到自己膝下来。   在迎春出生后不久,此番已怀胎十月的王夫人便也如期诞下幼子,又是名男婴,贾母与贾政夫妇俱是欢天喜地,惟大房一家面色阴暗,连前来庆贺帮衬之时俱是强装出笑意。   且说此子甫降生之时便与众不同,口衔五彩晶莹的玉石。家人见状俱是惊为天人,贾政忆起当初贾珠扶乩所占出那诗中有一句“贾府有珠携玉出”,便认定此子定是那玉了,加之又口衔宝玉,遂便以“宝玉”命其名。心下只道是若这幼子亦能如贾珠一般勤勉好学,读书上进,今后两兄弟倘能一并踏上仕途之道,他心里便再无遗憾了。   而另一边,此事于王夫人而言,自是母以子贵。事到如今,她已育有二子一女,较起大房那边惟有的一子与庶出一女,早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如今李夫人身体大不如前,贾母更命王夫人协助管家|此番她只道是真乃天助她也,若待李夫人一死,大房再行续弦,又如何能及上她原配尊贵?待日后她家珠儿若是能考取功名谋得个一官半职,她便再无需仰仗着大房的鼻息过活。   而对于贾母而言,一府老祖宗自是希欲见到身畔儿孙满堂之景,此番诞下的小子,倒也可弥补一番因了贾珠早年进学而膝下无人作陪的遗憾了。由此宝玉甫一降生,便在全府一众长辈的宠溺之中成长,如捧凤凰一般娇养,风头竟已压过当初贾珠诞生之时。贾珠见状惟一笑置之,只道是这般也好,到底我等凡人如何能“高”过神仙去?这样众人自是关注宝玉去了,届时你们便将这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大任俱交与那宝玉去,省得俱是盯着他,自己反而是乐得自在。   却说煦玉闻说荣府宝二爷诞生,倒是着实羡慕了贾珠一把。念及自家父母多年无出,惟自己独子一人,不若贾珠弟妹俱全,好不其乐融融。而自己所盼望的兄友弟恭那般的美景亦惟能在贾珠身上去寻些慰藉。贾珠于一旁闻罢这话惟有笑着劝道:“放心好了玉哥,你道是姑父姑母不盼着子嗣吗?依我看啊姑父姑母这几年身子尚佳,给你再添多少弟妹都无妨!届时你还怕没处操心吗?”贾珠说这话时内心偷笑:没有弟妹,那今后的黛玉是什么?若他估量的无错,不久后黛玉怕也是要出生了。而若是此番好生将养,说不定连另一个弟弟也能活下去长大。   转眼之间便也到宝玉满周岁之日。因了之前贾珠抓周曾博得众人称道,纷纷大赞其子好志向,而之后便连元春抓周亦是抓了洪崖乐与伊尹镬,在众亲友中传为佳话。此番贾政|在宝玉满周岁之际更是于府中大摆筵席、大宴宾客,为宝玉举行抓周仪式。心下只道是当初贾珠抓周尚能博人一赞,此番宝玉既为其同胞兄弟一脉相承,当应同气连枝,何况出生之时便有奇气,如此抓周亦应有不凡的表现。而一旁贾珠见罢贾政一副踌躇满志之象,心下只是不忍,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若他爹能预先知晓抓周的结果,还会如此大张旗鼓、广而告之吗?   此番贾珠倒也是有心相帮,只道是自家人抓周闹出笑话,又有谁面子上好过了去?遂贾珠待奶娘将宝玉抱来后亲自接了过去,再亲手抱到抓周的大坑之上。而趁着将宝玉放下的一瞬间不动声色地将一旁的胭脂藏在了袖中,随后又打量了一番周遭之人,好在无人目见。惟有煦玉从旁低声问了一句:“捡了何物藏了起来?”贾珠则以一句“不过无甚紧要之物”搪塞了回去。之后抓周开始,此番因没了胭脂这样与宝玉似是本源便相通之物,宝玉对于抓取何物倒很是犹豫了一番。然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所谓“居于绛芸轩中的绛洞花王”,宝玉这爱红的毛病原是天生的,此番没了胭脂,倒还有别样红艳之物。众人屏息静气只待一视这宝二爷会抓取何物,却见他从旁抓取了一缀满红黄宝石的珠钗于手中玩弄,便再不管身侧他物,对诸如贾政精心挑选的一众圣人经典、宝器珍玩等物不屑一顾。   周遭众人还待这衔玉而生的公子哥儿行出何等壮举能令人大开眼界一番,事先连赞美之辞俱是准备了一大车,未想此番这哥儿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了只珠钗,这却令人如何开口夸赞呢?众人遂均沉默不言,不过呵呵干笑两声道句“到底是小孩子家的,喜好珠光宝气、鲜艳精致之物”。而贾政则与一旁铁青着脸,心下只道是抓甚不好却抓那女人家用的,可见今后定是不知长进的酒色之徒。   贾珠见状于己心中长叹一声,默默道句“我亦是尽力了,你偏爱好那女儿家之物,便是将胭脂给藏了你也抓那钗环,为兄有甚办法”。贾珠又随即望了一眼一旁被请来观礼的林家父子,父子二人微微蹙了眉头,连神色均是一模一样。贾珠心下暗道这可不妙,这父子俩的性情这些年来贾珠已算了解,到底带着文人自命不凡的清高习气,眼中揉不得渣滓。而宝玉如今出了这等洋相,且俱落在了这林家父子眼中,却要别人怎生作想?他二人虽不好明言,然心下不快却是定然的。遂贾珠惟于心下默道:宝玉,若你今后不入你林姑父与林哥哥的青眼因而未能娶得妹妹归,可莫怪为兄的不帮你,为兄尽力了。   ? ☆、第十六回 皆大欢喜二玉出生(二) ?  尽管此番宝玉抓周闹出了笑话,令贾政大失所望、颜面尽失,并由此对幼子心生不满。然却也丝毫无损贾母王夫人对其的溺爱疼宠。到底是百姓爱幼子,在宝玉出生不久之后贾母便命将之挪到自己院里,放在自己眼皮下教养。而虽说贾母疼爱宝玉王夫人自是欢喜,然念起幼子尚小便抱到他处,心中便也多少有些郁郁不乐,致使她对于贾母便也始终心存了些许愤懑。   而宝玉生来自是聪明伶俐,若论些识书记文的本事,贾珠自认为远不及宝玉。由此自宝玉能说话伊始,贾政便欲宝玉能从贾珠学习,希欲其能如贾珠一般读书进学。奈何宝玉天生不喜这走仕途经济之道的男子,对其父是畏惧了十分,如今对其兄亦敬畏了七八分了,早早地生分了去,在贾珠跟前平日里的急智也去了大半。   贾政见状自是大为震怒,然经不住王夫人于一旁温言劝曰:“如今珠儿下场在即,老爷又何必再令珠儿将温书的心分去了别处?我见宝玉与元丫头倒能处到一块儿去,莫不如便令宝玉跟着元丫头认些字,如此珠儿亦能专心备考……”   贾政听罢虽仍不解气,然亦觉此言在理。毕竟贾珠进学取试一事在目下最为紧要,他事皆可暂缓。遂放了贾珠自去温书,又好言勉励了几句。   贾珠心下兀自冷笑:“此番倒被这小鬼嫌弃了呢。”   王夫人遂命人去唤元春前来,可知宝玉生性亲近女儿,见了家姊比之家兄自是清爽怡人,平日里只得一分才智此番也给施展至十分。遂不过三四岁便得元春手引口授了几千字在腹中。加之元春念及王夫人年迈得子,家兄又学业繁忙无暇顾及幼弟,遂只得亲身引教,对宝玉怜爱非常,自不比其他。此番更令宝玉觉得女儿家是更为亲切体贴,倒是助长了宝玉爱在内宅女儿间厮混的脾气。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却说在荣府宝玉降生后不久,林府亦有一喜,便是发现此番贾敏终于又有了身孕,在煦玉诞下十数年之后。而在此期间,林海房中虽亦有几房姬妾,然却始终一无所出。由此这姗姗来迟的次子可谓林府继煦玉诞生之后最令人欣慰之事了,可稍解林氏夫妇膝下荒凉之感。而此事于煦玉更比别个不同,他于贾珠跟前亦是多次兴高采烈地提起曰“终可以不再羡慕珠儿弟妹双全而自己独子凄凉了”。数月之后,次子降生,是个女儿,林家亦总算成了儿女双全。此女酷肖其母,夫妻俩自是疼宠非常,将之命名为黛玉。   然美中不足之处便是此女天生体弱,有不足之症,|似自诞生起便药不离口。夫妇俩见状俱是忧心如焚,不知如何是好,请医吃药的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后来还是多亏应麟亲自为黛玉诊视了一番,道曰姐儿并非患有甚疑难杂症,不过是先天弱质,因而身体难以抵御气候寒温的变化,换季之时便尤易染病。随后又为黛玉开了一剂调理提升体质的方子令其长期坚持服食,又传授了一些养生的方法。   然应麟亦对林氏夫妇说道:“在下观姐儿面相自有些不寻常之处,此女生来奇异,怕是来历不凡,老爷夫人还望慎重待之。姐儿与哥儿不同之处便在于哥儿生来极不畏外亲,能于外姓亲戚相处融洽,与珠儿更是情投意合。然姐儿却大为不同,若欲此女多福多寿,则需令其少见外姓亲人,更莫要闻其哭声,方为久长之计。”夫妇二人闻言自是牢记心间。   却说荣府闻说林府诞下姐儿,俱依例命人送了贺礼道贺,而其中贾母与二房贾政夫妇自是又与别房不同。因了贾珠如今依附林府进学,与其前途关系甚大,由此贾政夫妇俩俱是不敢怠慢了林家,每每逢年过节送礼庆贺对林家俱是较别人更为丰厚。此番黛玉出生亦是如此。而另一边贾母闻见林府诞下的是女孩儿,又甚肖其母,只令贾母忆起贾敏年幼之时,遂怜爱之心顿起,私下里从自己那处派人又送去不少贺礼不说,更恨不得立即派人将黛玉接到自己跟前住下。不料在她提出此要求之时,却为林氏夫妇以黛玉体弱多病不宜出门为由婉拒了,贾母无法,只得悻悻然将此念头放下了。   而在黛玉出生十数天之后,荣府这边怀胎十月的赵氏亦诞下一女,正是探春。赵氏亦因此从通房丫头提升为了贾政的妾。而此番虽是个姐儿,然到底是庶出,贾母倒也无可无不可,自从王夫人诞下宝玉之后,她对贾政这边的子嗣倒也不甚担忧。而此事自是令王夫人很是郁结愤懑了一番,虽说此番她有子有女,对自己地位无丝毫担心。然庶出之子总归还是威胁,若今后涉及荣府财产之分时,自己这房的哥儿姐儿总归会因之少几分。然这赵氏到底是贾母当初为了贾政子嗣着想而放在贾政房中的,她亦惟有敢怒不敢言的份。如今她虽生下宝玉,然到底年纪亦不饶人,而赵氏尚且还年轻美貌,贾政自是愿宿在她那处,遂今后怕是不止这一女出生。念及于此,她只将那赵氏视为眼中钉,私下里待赵氏更加刻薄了几分。却是贾珠待探春出生后,知晓贾母平素最喜女儿,便对王夫人劝道:   “如今木已成舟,太太何必再为此气恼?元春今后大抵是无法在家侍奉太太的,是亲生的亦无济于事。而老太太素喜女儿,莫若借此将探妹妹养在老太太那处,太太转嗔为喜,对丫头好些,便当成自己的又如何?如此太太还怕今后探妹妹不偏向太太?能给自己添一份助力又何乐而不为?倘丫头今后嫁人,还不是算在太太名下,和那赵氏又有何干?”   王夫人闻言,细想一番,深以为然,拉着贾珠说道:“不愧是我的珠儿,最是知冷知暖、体贴爹娘之人。如今你进学要紧,莫要再操心内院这些事,为你父亲知晓了又要数落你的不是了,你父亲是最不欲你分心于这等俗事的……”   贾珠自是答应了,既将话说了,他便也无甚可操心的,倘这探春今后养在王夫人这边,未跟了赵姨娘,需忧心之处便会少上许多。至于今后贾环之事,待贾环出生之后再行思量亦不迟。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十七回 童生试贾珠初下场 ?  上回说到二玉出生,虽说此二事为二府众人平添了多少乐事,可谓数不胜数,然于贾珠而言倒也并未有太大影响。只因如今贾珠自己亦是无暇他顾,他下场之期临近,且平日又添了练剑习武、强身健体之事,便也愈加忙碌。话说之前贾珠将打络子一事托付与元春,元春并未花去多少时日便已将络子打好,随后便将挂好络子的剑穗一并交与贾珠。贾珠一见便知这络子是花去了不少心思的,看来元春是深谙此事之重要性,所打络子较他人而言更是简洁大气,贾珠甚是满意,遂次日进学之时便携着前往林府亲手送与则谨。   彼时则谨正于书房之中与应麟一道,待贾珠将剑穗递与座上则谨,道曰“此物虽不甚稀奇贵重,惟是弟子孝敬师父的一点心意,还望师父笑纳”。则谨接过,与应麟一同打量此琼瑶玉连环,俱是赞叹不已,皆夸贾珠有心。贾珠又将此络子乃出自元春之手一事告知与二人,二人则更为欣喜。则谨忙忙地前往静室中取了霄练来,亲手将剑穗悬在了剑首之上,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贾珠见了心下自是暗喜,心道此番自己这礼物选得真是恰到好处。   而因了贾珠与则谨之情本便不薄,且加之贾珠所赠之物又甚合则谨心意,由此则谨在传授贾珠剑术之时便也分外尽心竭力。话说贾珠本并非甚武学奇才,且天生体弱,便如则谨当初所言那般学剑“成不了大器”。然贾珠倒也并未希欲因此成为武林高手,不过希欲能强身健体。而此番亏了则谨精心指导,加之贾珠平素勤加修习之故,倒是将长剑舞得有模有样,自保足矣。此外更是极大地增强了己我体质,再不若从前那般瘦弱乏力、精力不济。而闻说了贾珠练剑,煦玉曾笑称若是此番贾珠文举不中,倒是可以转而尝试一番武举。   另一边,却说千霰本跟随在贾珠身边,早先因贾珠习剑之故,亦曾作为陪练一道练过几回,然后来千霰为则谨发觉了其竟具有不凡的骑射天赋。因千霰幼年家贫,曾于当地豪绅家中放羊,圈羊之时需要扔石块以画定边界赶羊入圈,长此以往千霰对于远程目标便具有过人的眼力与判断力,由此极适骑射。思及于此,应麟有一旧识,官至从三品游击,名严辰者,此番正赋闲在家。经由应麟介绍,贾珠便令千霰跟从严辰之子一道于严府之中演戏,权作严公子的陪练,经过一段时日的学习,千霰果不负众望地成为骑射高手,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提。   这一年贾珠年满十三岁,正值朝廷科考之年。应麟自谓煦玉与贾珠此番下场已准备万全,今次科考可前往一试。却说在此之前,他兄弟二人应试之事尚且出了不小的波折。珠玉二人打算下场这一年,林海已官至正三品翰林院掌院学士,按例则需经理科考一事。而若是如往年那般任了主考官房,则煦玉与贾珠则因了亲缘之故均需回避,惟待下次开考。所幸在今年年初之时林海又再度擢升至正二品兰台寺大夫,不再经理科考一事,遂珠玉二人得以下场,只待今年六月的院试。   此回院试下场还是贾珠穿越进此世之后第一次参加科考,若说不会紧张绝无可能。直隶省学政常驻通州,遂此番珠玉二人需前往通州考试。出发之前,阖府众人俱是紧张万分,贾母处早早地便与他兄弟二人用完了膳,随后贾母又细细嘱咐了他二人一阵,便放他二人回房歇息。之后二人便又为贾政召唤去了他书房吩咐一番,此番还未待贾政多做吩咐,便闻见家人来报曰宁府敬老爷来访,遂贾政等三人一并迎了出去。   话说贾敬作为宁荣二府现存唯一科考举士之人,此番闻说后辈下场在即,便也专程前来勉励一番。先是称赞珠玉二人的志向,随后又追忆一番自己当初下场的经历,又将场上所需注意事项与他二人讲解了一番,他二人便也留心记下了。如此说了有半个多时辰,贾敬便也告辞了,贾政三人谢过,又一并将他送至荣府门口目送其登车而去。之后贾政亦未多言,便放了珠玉二人回内院早些歇下。而另一边,贾珠明日下场的吃食用品则由王夫人亲自领着冷荷迎荷一并收拾了几遍,反复检视怕有甚遗忘之物。贾珠自己又检视了一遍。吃食之中小吃糕点居多,整整装了两大捧盒。   之后众丫鬟便伺候珠玉二人洗漱,早早打发了他二人睡下。此番躺在榻上,他二人均因兴奋而难以入眠。其中煦玉是因了此番踌躇满志,早早地便于应麟林海跟前取下宏愿曰此番定要夺得前三甲,因而此番只待下场大展身手。躺在贾珠身边便止不住地絮叨:“珠儿,我真盼着此番已是身在考场了……若说这多年以来苦志萤窗、埋头雪案,不过便是为了这一刻能瀛洲夺锦、雁塔题名……”   贾珠闻罢则斜睨着煦玉对曰:“拜托,大少爷你自小金窝银屋中长大,万人伺候着读书,何时体验过所谓‘雪案萤窗’?”   然一旁煦玉则听而不闻,自顾自地说道:“虽说科名不足贵,然古今名人学士却无不始从科名而起,便连祖父、父亲亦是科举出生。据闻当年老爷御街夸官,引来世人无数竞相瞻仰探花郎的风采,真真令人艳羡……由此可知‘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实为真理……”   “……”   煦玉又道:“珠儿你可知晓,此番我于老爷先生跟前取诺曰明年殿试定夺鼎甲前三,便是欲如当年老爷一般……而明日的童生试不过小试牛刀一番,由此我都要等不及了!”   贾珠闻罢对曰:“玉哥,你真那般有把握?据闻每届院试均有上千人参加,何况这里又是京师所在,你便不怕或许有较你更胜之人与你同届?”   煦玉则道:“有甚可忧惧的?虽有上千人参加,然据闻能完卷之人不过少数。你我二人在此之前早已模拟过多次,便是先生亦赞你我通过院试不在话下,惟不过是名次问题……”   贾珠闻言不答,心知煦玉年轻气盛,向来是啸傲忘形、轻狂绝俗之性,然若他那般才高八斗、胸藏斗宿,区区取试,不在话下,亦当有此轻狂的资本。遂贾珠听罢煦玉之言亦不去驳他,待他一人于一旁意气风发去。而煦玉兀自兴奋了半晌,又不见贾珠搭理,自己顿感无趣,一腔的热忱便也冷了大半,随后便闷闷不乐地径自睡去了。   而此番贾珠见煦玉睡着,便为他拢了拢棉被,然自己却始终无甚睡意。倒并非因了煦玉那般跃跃欲试的兴奋之情,却是因了心下紧张,心思便也始终无法平静。此番躺于榻上,没了煦玉于一旁絮叨,他的脑中竟前所未有地浮现出了许多过去的场景,诸如前世中已经过去了许久的、连细节均记不清楚的参加高考的画面,又如上了大学之后一系列等级考试的经历,甚至包括之后的研究生考试与工作之后的职称考试等等。他本以为自己穿越到此世之后,前世的记忆便也随之消失殆尽,未想原来它们不过是蛰伏在自己灵魂的每个罅隙里,被自己带到了这里,共同构成了自己赖以生存下去的智慧与勇气。而如此这般想来,原来自己前世那并不太长的一生竟也前前后后地经历了如此之多的考试,虽然在如今看来已是隔世,到底自己亦算是身经百战。何况便如煦玉所言那般此番不过是小试一场,旨在取得乡试资格罢了,若此等小考亦无通过的信心,那之后的乡试、会试、殿试便也无甚希望了。念及于此,贾珠便觉此番亦是无甚忧惧恓惶之感了,遂暗自定了一番心神,摒除脑中杂念,侧身搂过一旁睡熟的煦玉的身体沉入了梦境。   次日丑时刚过珠玉二人便为家人从棉被中唤起,彼时二人正裹在同一床衾被之中相拥而眠。二人尚且迷迷糊糊之时便被一干丫鬟围着洗漱毕,之后随意用了些稀粥,便忙往家中各处匆匆请安道别,贾政更亲自对家人吩咐了一番,令他们好生照料珠玉二人前往通州,若有甚事需即刻回府禀告。此番贾珠领了郑文、润笔与千霰一道并煦玉领着吟诗与咏赋。一行人驾了两辆车,珠玉坐一辆,留了郑文与吟诗驾车,剩余之人并二人所携物品则乘坐后一辆车。此番匆匆赶到通州,家人早已赁了寓所,珠玉二人亦是疲惫不堪,遂今日方早早歇下。   次日下场,丑时便需起身洗漱,随后用了早膳之后,便出发前往贡院。此番待他二人出门,依旧是夜幕深沉,漆黑一片,惟有马车之上悬挂的两盏琉璃灯映照出不远见方的一方亮光。贾珠一面忍住浑身上下因寒气侵袭肌肤而引发的哆嗦,心下直埋怨这古代科考实在是不人性,哪有寅时就需到场的啊,那可是凌晨三点欸!然在从窗口流入车厢的冷空气的刺激之中,贾珠亦慢慢地兴奋起来;而一旁的煦玉早已难耐地抓住贾珠之手,贾珠能感觉到从那手上传来的悸动,可知其主早已是迫不及待。   待一行人赶到考场之时,只寅时二刻,此处却已聚满了上千名考生,一眼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较之贾珠前世里见过的全家人护送学生高考的场面还要壮观。此番珠玉二人一面整理衣食用品放入各自的考篮之中,携带着跟随在众人之后接受搜身检查,其严格程度较现代的考试是远远的过之而无不及,等待了许久之后方才被允其进入。不过那时科考作弊除却代考与夹带,便也无其他办法了,不若现代有科技手段用来作弊。   到了午时封门,随后分发试卷,一日一场,院试共计六场。这六日,贾珠均是于精神劲头饱满充足之时便奋笔疾书,若是体虚困乏之时便停下饮茶食撰。不过据闻科场还能携带水酒入场,贾珠心道那等人便不惧饮酒之后脑子不好使吗?而因了准备充分,贾珠此番倒也并未出现无话可说抑或无文可录之状,整场考试倒也十分顺遂。而这六日贾珠感慨最深之处亦是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曾练剑习武以强身健体,否则这等强度的考试,体虚质弱之人又如何经受得住?只怕最终会被抬出考场。而期间贾珠闲暇之时倒也有几分忧心煦玉,只道是煦玉并未如自己那般有意锻炼,此番不知能否顺利熬到考试结束。最终六场结束,考生悉数被放出栅门,贾珠几近有劫后余生、重获自由之感。而在见到煦玉之后方才发觉自己之前的担心分明便是杞人忧天,煦玉因了胸有成竹、才思敏捷,较他人更快完卷,结果却是一个人完卷之后闲得无聊、乐得自在,何来半分紧迫、压力之感?   出了考场之后远远地便望见驾车来接他二人的郑文等人,正于此翘首以盼。此番煦玉先行回林府,而贾珠则先回贾府,待先向府中亲人报信之后再行前往林府拜见林海贾敏并应麟则谨等。遂他二人两辆车未并行多久便也分道扬镳了。   此番因了不赶时间,一路上贾珠便命郑文慢着些赶车,令自己在回府之前还能闭目养神半晌。如此一路摇摇晃晃地走着,不料在马车将转过一个转角之时,却忽见从对面突然转出一辆马车来。车速极快,这边贾珠的马车避让不及,驾车的郑文亟亟地勒马停下,方才不至于与对方撞个正着。即便如此,马车驶过溅起的泥水亦是甩了驾车的二人一身。   而贾珠这边停下了,不料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马车在经过他们身侧之后也随之停了下来,车中人从车厢内探出半截身子,是个少年,对自家车夫骂了几句。随后又忙不迭地对贾珠这边说道:“是我们这边不好,险些冲撞了对面大爷的车辆,大爷那边无事吧。”   贾珠见那少年态度尚且和逊,生得是面粉唇朱、秀气成彩,亦不愿将事情闹大,遂说道:“无妨无妨,小公子请自便罢。”   那少年又道了声失礼,随后便坐回车内,一路坐车去了。   这边郑文与润笔见那车远了,便暗自低声骂道:“呸,不过是个兔儿,也恁般骄横,还不是仰仗着自家主子撑腰罢了。”   贾珠在车内闻罢遂问道:“兔儿?那少年是名相公?”   郑文答道:“可不是?那人是北静王世子最近新收入府中的,京城最出名的联锦班的小旦,号称联锦班的花王。”   润笔则道:“据闻这花王姓颜名慕梅,字月蔺,号梅官,最擅长的便是《惊梦》、《寻梦》两出戏,号称‘慕梅云袖才舞出,丽娘华裳亦失光’。”   “哦……”贾珠闻言若有所思,原来这京师的名旦不是惟有蒋玉菡啊,亏他当初看原著之时看北静王与忠顺王彼此为了蒋玉菡争夺不休,还以为那蒋玉菡是一多么宝月祥云一般的人物呢。然此念不过在贾珠脑中一转过后便也放下了,待车驶进荣府,贾珠便也下车入府进各处请安,此番按下不提。   ? ☆、第十八回 珠玉二人戏文雅谑(一) ?  此番回府,贾珠照例先行前往外书房面见一番贾政,简述其考试经历,只道是不知名次好坏,惟知晓之事便是院试定能通过,八月的乡试是能参加的了。贾政闻罢便也放下心来,随后不久便也阖府知晓贾珠首次下场科考顺利,于是各房欢喜,人人自得。这一日待神经松懈下来,贾珠便觉这几日的疲倦如排山倒海一般地袭来,遂便也将各方事务推托了在房中好生休整了一日。待到次日一早醒来,忙地命冷荷、迎荷前来伺候洗漱了,又前往贾政、王夫人房中请了安,到贾母处吃了早饭,便命郑文备车前往林府拜见林家一干人等。   却说此番林家是双喜临门,在黛玉出生一周岁之后,贾敏又有了身孕,阖府上下均是喜气盈腮。贾珠自是知晓此子十有八|九便是林家那养不过三岁的儿子,然此番既然连煦玉都能养大,此子或可亦能长成也犹未可知。届时贾珠大可适时提点林家众人一番,如此煦玉怕再无抱怨家中人丁单薄之事了。   此番前往,贾珠先入书房拜见林海,林海照例先向贾珠说了一通恭贺科场顺遂的客套话,贾珠遂又还礼,曰煦玉此番下场指不定便能搏得头筹。林海闻言嘴上虽自谦几句,然从面上观来这几句话却着实令他开怀。随后彼此又叙了一番寒温,略坐了一阵,贾珠便辞了林海前往内院面见贾敏。此番贾敏正于内室中养胎,待贾珠施了礼,贾敏便和颜悦色地将贾珠拉至身畔,亦将那番恭贺的话说了一遍,她因煦玉科考顺遂心下格外欣悦,遂见了贾珠便也更加亲切。   只听贾敏道:“珠哥儿此番精神可真好,如此早地便过来了,到底身子骨强健些。哪像我家玉哥儿啊,刚才叫起来呢,昨日回来后便累得够呛,一睡睡到现在。”   贾珠闻言赔笑道:“由此看来此番玉哥可谓花了大力气的,届时雁塔题名指日可待!”   贾敏听罢这话止不住喜笑颜开,随后奶娘将黛玉抱了出来,贾珠又趁机逗弄了小姑娘一番。彼时黛玉刚学会说话不久,小姑娘嘴里一阵咿咿呀呀,一见贾珠便手舞足蹈,甚是可爱。又说了几句之后贾敏便放了贾珠离开。   此番贾珠先行前往煦玉房中探望一番,煦玉的大丫鬟雪莲一面为贾珠打起帘子一面向里唤道:“珠大爷来了。”   贾珠进屋,只见此番煦玉草草地披了个外袍,手里拽着卷书,圾着鞋便从里屋转了出来,见贾珠进屋,只直愣愣地盯着贾珠发呆。贾珠见状亦不以为意,随意问句:“大少爷可是方才起身?”说着自顾自地寻了屋内扶手椅坐了。   见煦玉未答,仍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贾珠随即问道:“哥儿这是怎了?这睡了一夜反倒将脑子睡傻了,此番见了珠儿也不认得了?”   一旁雪莲为贾珠端上茶来,听了贾珠的话忙解释道:“少爷是早醒了,只是自个儿躺在榻上看书,也不起身。刚闻见大爷来了,才忙叫人拿衣服来穿上。”   贾珠听罢瞥了一眼煦玉拽在手中的书,随后将手伸出说道:“看的是何书?给我瞧瞧。”心里则暗自道句“我才不信你刚考完一场便忙着温习下一场吧,看的肯定是闲书”。   煦玉闻言总算回过神来,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念及之前自己心中所想,面上略有些许不自在。   贾珠接过一看,原是本《会真记》,心道煦玉这家伙果然在此偷看“闲书”,随手翻了翻,遂打趣道:“我恭俭温良的林生怎样了?看得如此专注,便连身都不想起了,可是在暗自幻想自己那有德言工貌的崔娘了~”   却说昨日煦玉下了考场回府,前往面见应麟之时,应麟又将《二十四史》、《十三经》、《韵学集成》等书交与煦玉令其研读,道曰最终殿试一篇策问考的便是平生所学,如此诸书遍览亦可触类旁通。还笑曰若是珠儿,他倒也不会令其多读,那孩子只为应考,古书集成是最怕涉猎的了,闲书倒是读了不少。而在这一摞书中,便夹带了一本《会真记》,煦玉见了便带回了自己房中,背着大人读得如醉如痴爱不释手,睡前读了醒来后又读。如此读着读着,便为书中男女之情所感,竟渐触动了少年那懵懂的情愫,开始幻想在那夜阑时分,和属于自己的红粉佳人也来个海誓山盟。清晨醒来,正兀自躺于榻上念着那“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的艳情词曲,却听见丫鬟唤贾珠到来,遂忙忙地起身转出房来。此番只见晨曦的薄光从窗棂中照进投于地面,而贾珠长身而立,站在那束薄光之中。玉容含春、眉心带笑,肤若凝酥、檀口涂丹,恁的那般俊的是庞儿俏的是心,活脱脱是那书中佳人的模样。煦玉见状,顿时便有些痴了,只道是那画中之人怎生步下了凡间?然未想贾珠开口却是打趣自己幻想崔娘,遂灵光一闪,开口冷哼一声,借了戏文反驳道:   “哼,本以为‘情引眉梢,心绪你知道;愁种心苗,情思我猜著’,未想原是‘才子多情’,奈何却是‘佳人薄幸’,可知‘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便令我独自‘睡不著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槌床’!”   贾珠闻言,一瞬间只愣在了那处,不知如何应答,随后转念一想,悟出了煦玉言中因被打趣而生的愤懑不悦,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我的林大才子,别泛酸了哈哈哈,佳人我哈哈哈不领情……辜负了林大才子哈哈哈一番心意……我哈哈……我道歉……别一大早的……哈哈就拽文吟诗的哈哈哈……”   煦玉见罢更为不自在,心下自知方才是将贾珠当作了臆想中的红粉青黛,此等心思到底羞于宣之于口,遂只得道句:“珠儿你别笑了,当心笑得腹痛……”   贾珠一面揉着笑痛的腹部一面挣扎着靠近煦玉,将身子都靠在煦玉身上说道:“珠儿我不哈哈哈取笑玉哥了……珠儿我只想说玉哥莫要太得意忘形,若是不慎在姑父先生跟前冒出此等艳词,不乐意的怕便是他们了哈哈~”   煦玉闻言讪讪地记下了。随后贾珠便催促着煦玉穿衣洗漱,待他用过早膳之后二人便一道前往应麟的小院前往拜见请安。此番按下不表。   ? ☆、第十八回 珠玉二人戏文雅谑(二) ?  且说院试过后需待到六月底方才发放科考成绩,而无论是贾珠抑或是煦玉都不甚担心,不过照旧温书,应麟每日间或出些经义、论判、时务策与他们作答。终于在月底之时府院发榜,贾林二府均是遣了家人前去看榜,家人回来后报曰此番煦玉中了头等第一而贾珠则是二等第一,总之是均能参加八月的乡试。此试于贾珠而言不过是资格考试,由此取得如此成绩亦是无可无不可;而煦玉拔得头筹,林府自是阖府庆祝了一番,尚且择了一日在府中大摆筵席,亦邀请贾府老爷太太们前往赴宴,便是连贾母亦是乐颠颠地坐车去了一趟。   而另一边,便在贾珠因准备八月乡试而专心温书之时,荣府内院之中亦悄然发生着变化。彼时大房李夫人已日益病入沉疴,终日只能躺于榻上将养,无法起身,请了多少大夫太医诊视吃药均不见效。后来贾赦还烦请贾珠亲往林府请应麟前来一视,不想应麟前来不过略略把了一脉,惟留下一句“油尽灯枯、命数已尽,已半只脚踏进黄泉,可备后事”便扬长而去。   彼时王家传来消息曰王家次子王子腾刚升迁了京营节度使,正可谓权势滔天、气焰极盛。娘家升迁连带着王夫人长脸,在贾家众媳妇之间竟是无人能及,加之此番李夫人病重,荣府管家之职便也正式全部移至王夫人手中,便连仓库钥匙亦交与王夫人。   而贾赦亦知一旦李氏登腿去了,自己房内无正室,便也意味着自己这房在荣府内院无话语权。又因正室去后男子需守丧一年,一年之内他无法续娶,遂便暗地里打算待李氏去了便将迎春之母扶正,正巧迎春之母乃是贵妾,又有一女,比之贾政房里因诞下探春而由通房丫头升为妾室的赵姨娘的出身强了百倍。未想如意算盘打得倒好,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这迎春之母亦是身子欠佳,在李夫人去后不多久便也撒手人寰。由此贾赦再无他法,惟待一年丧期过后再行商议续娶一事。   而亦因了贾赦房内无正妻,迎春是早随了贾母一道吃住。而贾母见贾赦作为老子却不管贾琏的事,亦不敦促儿子读书,因了二房这边又有个哥哥成器,便令贾琏跟着贾珠一起进学。无奈贾珠此番下场在即,尚且无法分心料理贾琏之事,加之大房从前本为贾玫请了西席,遂便令贾琏先行跟随那一房的西席读书,只道是待自己忙完科考一事之后再行处理贾琏之事。而王夫人则因大房长子夭折而这次子是断不会碍了自己这方长子的利益,指不定今后还能成为自己抑或贾珠的助力,遂亦将贾琏接到自己那处好吃好喝地相待,此举更能讨了贾母的好,可谓一石二鸟。自此贾琏便也渐渐地偏向二房一边了。|   话说这王夫人在荣府之中亦算低眉顺眼地苦熬多年方才谋得这内院管家一职,如今大权到手,便也止不住于府中安插人手、网络人脉,将大房那边的人渐渐地除了个干净。而王家一族在京城的房子不多,族中之人大多留在金陵。此番次子王子腾升迁,自是从此留在京城任职,反将长子王子塍比了下去。彼时王子塍已有一子王仁一女王熙凤,因了王子腾在京任职居住,王子塍一家便惟有返回金陵原籍。在举家回乡之时,荣府二房作为至亲自是前往送行,彼时贾政领着贾珠前往,一直将王子塍一家送至城外驿站方还。而王家女眷亦亲来贾府向老太太王夫人辞行,彼时尚携了年纪与贾琏一般大小的王熙凤一道前来。却说幼时的王熙凤便已生得模样清秀标致,柳眉含春带媚、凤眼露威有情,加之王家又将之自小假充男儿教养,养得是言谈爽利、伶俐万分,贾母见了心下便喜爱了十分。王夫人于一旁见了贾母面上神色,心中渐渐便有了主意,自知贾珠的婚姻已是无望,然好歹贾琏此番还在自己手中,只待贾琏王熙凤二人长至足岁,大可将凤姐儿指给了贾琏,如此自己便又添一助力。   与此同时,贾赦因李夫人去世,内宅中更失了管束,彼时虽自在家守丧,然不过是借此高卧家中,与一干姬妾胡搞厮混,便连日常每日需前往贾母跟前的晨昏定省都不过是敷衍了事。贾母将此看在眼里,心中只越发对长子不满。遂寻了一时机将贾赦叫至跟前曰:“如今你既新丧,自是精神不济,便也懒怠守在我跟前听候的。不若将咱府里东边花园隔一地儿出来,单独围成一个院子,令你搬入了那处,独自寄托哀思可好?”贾赦闻言自是正合他意,然到底面上要依礼推托一番,于是便洒泪饮泣着对曰:“母亲如此说可令儿子怎生是好?如今竟因旧人一去而疏忽了在母亲跟前尽孝?是儿子之过啊!如今要离了母亲跟前,可叫儿子如何全这天伦?……”声泪俱下地说了半晌,自认为全了礼,便期期艾艾地退下了。随后回了自家那屋便忙命人前往修整小院,和荣府隔开之后自己将如何行止便更是无人能管了。待小院建好,便将自家一屋子姬妾等一并挪了进去,从此更是不理世事。而贾琏因了在此之前贾赦一房无正室而被贾母暂且交与王夫人教养,便也并未随着贾赦一并挪进小院,依旧随贾母住在荣府。而因了王夫人此番已是荣府管家,总理内宅事务,遂待贾赦一房搬出荣府,贾政并王夫人便随后搬入了荣府正院荣禧堂。   而念及如今自己三个儿女俱养在贾母身边,王夫人心下很不是滋味。彼时贾珠年事渐长,王夫人心下自是不愿贾母再将贾珠束在自己身边,便暗地里命人将外间小院收拾出来专供贾珠读书居住。随后择了一时日趁着贾母高兴,便将欲贾珠挪出贾母院迁入外书房一事告知与贾母,道曰“到底孩子大了,老太太处孩子本多,珠哥儿若仍挤在那处,老太太到底麻烦一些。何况若是哥儿中了举,需得出门应酬,有了一间单独的小院,出入待客倒也方便一些”。却说贾母自来便疼爱贾珠,从小便养在自家跟前,目视着长大,此番忽地便要从自己身边挪出去,王夫人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径自为贾珠安排好去处,心下便大为不悦。然王夫人之言亦是在理,贾母不悦面上亦不好表露,叹了口气,便也惟有郁郁然地应了。   ? ☆、第十九回 再入科场面见业师(一) ?  上回说到王夫人暗自命人为贾珠收拾了一间小院作为外书房,这间小院正好位于贾母小院的南边,两院隔墙而望,亦便于贾珠前往贾母处晨昏定省。此番书房收拾妥当,贾珠便也搬了进去。而贾母虽亦为贾珠在内院留着房间,令其读书闲暇之时便回内宅来歇息,奈何贾珠虽面上应承了,然到底外间小院亦有卧房,一个人歇息安静又便利,便也少有回到内院留宿。贾母因了贾珠一人时常在外书房住着,身边只跟着两个丫鬟,怕被人怠慢了,下人照顾不周,又从自己的丫头之中拨了一个名素云的送给贾珠使唤;而与此同时王夫人亦常常命一个叫碧月的丫头往贾珠处送吃送喝,久而久之碧月便也留在了贾珠那处,成了贾珠的丫鬟。加之从前的冷荷与迎荷二人,贾珠房中一共便是四个大丫头了。   而闻说贾珠搬了书房,煦玉便也兴致勃勃地前来荣府探视,美其名曰“恭贺乔迁之喜”。在小院中转了两圈,见贾珠的书房尚未命名,随即灵机一动,为贾珠的书房取了一个与自己的书房名“卧雪听松室”相匹配的名字曰“吟风赏月斋”。随后更是亲自提笔在五个斗方之上将“吟风赏月斋”五字写了上去,再命人搬来梯子,亲自攀上去将斗方挨个挂上。另外又唤润笔取来一副对联,命吟诗磨墨,执笔沉思片晌,遂写下一联集句:   “卧云吟风,万籁俱寂天地清;观花赏月,疏影淡香闲绕梁。”   煦玉写毕搁下笔,忙唤了贾珠前来一视,还问写得如何,贾珠见状不禁扶额,戏谑打趣道:“拜托,我此番即便是再过无才无德,非托人来写斗方对联不可,我又何不寻了诸如先生那般的贤士大儒,届时我在外人跟前还可吹嘘炫耀一番我有某某名士的墨宝,做甚非要你写……”   煦玉闻罢这话顿时垮下脸来,忿忿对曰:“照珠儿如是说,玉哥我之字便也无甚价值意义了?!总归了我还未做成如先生那般的名士……”   贾珠见此言似是说得过了,煦玉兀自摆出一脸怨念样,忙又拿话宽慰他道:“哎玉哥莫要生气,此番是珠儿我失言了。玉哥写的自是有价值,毕竟玉哥也还未替他人写过不是?若是玉哥介意自己尚不是名士,那此番科考玉哥赶紧挣个状元来当,届时珠儿便可逢人便吹嘘自家有状元郎的墨宝了!……”   闻罢这话,煦玉总算又再度展颜而笑,一旁围观的润笔察言观色,忙伶俐地爬上桌子将那副对联贴在了书房正面的墙壁之上。此番按下不表。   两个月之后,时序已入中秋,便是乡试下场的时间了。话说乡试相当于现代的全省会考,三年一次,一般在子、卯、午、酉年举行。乡试考三场,分别是初九为首场,十二为第二场,十五为第三场。每场做三篇时文加五言八句试贴诗一首。每场于头一日即初八、十一、十四日点名入场;每场后一日,即初十、十三、十六日交卷出场。本次乡试,李守中做了学政之一监考,对于贾珠而言倒是极好之事,毕竟有熟识之人可以代为照应。   此次是贾珠平生第二次下场,试前煦玉照旧前来荣府歇息,便于初八一早与贾珠一道赶往贡院。而初七那晚贾珠较起第一次而言便也平静许多,煦玉仍是踌躇满志,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贾珠则道此番夺魁恐怕不易,据闻此次乡试神京地区有上万人参加。然煦玉闻罢不以为意,惟道句“有志者事竟成”算做回答。贾珠听了心下暗道曰“不愧是才子,到底胸有成竹,遂也较普通人硬气”。随后摇摇头,笑了笑将心上蓦然浮现的紧张忧虑挥散,再调整了一番自身侧卧的姿势。现下入夜之后气温下降,睡觉之时煦玉便将身子蜷得更紧了。此番便连煦玉亦已昏昏欲睡,顺着贾珠的姿势亦挪动了一番,将自己和贾珠贴得更紧了些,不多时二人便也一道沉入梦乡。   初八那日,贾珠并煦玉以及随行家人一道于寅时赶到贡院,各备足了三场考试的吃用与茶水。照例放在考篮之中,于贡院门外的关卡处排队等待检视。此番贡院内皆是一排排的号筒,面南成一长廊,每一排号筒均是按照《千字文》的顺序依次命名,以其中的某字为编号。巷口的栅门楣墙上则大写某字号。待考生入闱后,便将栅门上锁,同时贡院大门亦关闭,鸣炮为号。   三场考试俱要调换号筒,贾珠的三场考试分别坐了“玉”字号、“女”字号与“妇”字号,而煦玉则分别是“夫”字号、“珠”字号与“男”字号。除了第三日的五道策问贾珠略感紧张之外,其余皆好。然待完卷后出场,贾珠一见煦玉便也打消了询问他考得如何的念头,一看那人便是一副意气风发神清气爽的模样,贾珠便深深哀叹这人与人果真是不一样的。他旁边号筒那老年秀才待第二日之时便已是汗流浃背,完卷之时身上惟剩小褂,便连贾珠自己亦是略感狼狈。然反观煦玉,仍是一派清爽风流之态,这小子向来胸有急才,此番无需过问便已知晓定然是提前完卷,待于号筒之中闲得无聊。念及于此,贾珠惟有暗自磨牙。   此次考试依旧需待到八月下旬方才发榜,此番珠玉二人便惟有静待出榜之日到来。然此番到了秋雨季节,一连下了七八日的秋雨,待到八月二十五日方才放晴。而一连这数日下雨,家中各处便连家具均染上了一层水汽。道路泥泞,出行不便,贾珠便也惟有成日里闷坐家中,亦数日不曾前往林府拜访,心下反倒有些想念。   待到二十六日,反倒是煦玉待不住了,提前了两日前来贾府等待出榜。此次出榜定于八月二十八日,届时贡院全体学政聚集在“致公堂”上,将合格的考卷取出,当众揭开密封的考生姓名。试卷按考试成绩排序,从最末一名揭起,由考官唱考生姓名,再誊写至榜上,一直唱到第一名。   ? ☆、第十九回 再入科场面见业师(二) ?  却说在二十七日那晚,珠玉二人皆是入睡太早,却因了明日出榜而兴奋得无法睡着。遂二人干脆披衣坐起,命在外间榻上歇息的冷荷砌了一壶明前。说起此次乡试,贾珠便问煦玉可有估计过自己会得多少名,煦玉耸耸肩,大言不惭地答曰:“定在五魁之中。”   贾珠随即追问:“若是未能夺得五魁呢?”   煦玉对曰:“此番我愿与珠儿赌一回,若是未得五魁,为兄但凭珠儿处置,如何?”   贾珠闻言干笑数声,说道:“此番听你如是说,便知你定有夺魁的信心,既如此,我又何必与你打这赌,不若静待佳绩的好。”   煦玉又问:“那珠儿此番又觉自己能得多少名?可有夺魁之志?”   贾珠则答:“呵呵珠儿我无甚雄心壮志,此试不过乡试而已,能取得会试资格便可。届时是二十名抑或三十名皆无甚关系,往年的考生亦有人会试不过三十名,然殿试却成状元的。”   煦玉听罢点头认同:“亦有道理。”   二人如此品茶闲聊至四更方才歇下,之后便也相拥而眠,一觉睡至天亮。   待到次日二十八,考生俱按要求前往致公堂等待成绩并名次揭晓。此番合格试卷不过七十五份,从最末名开始唱起。未完卷者均算不合格。起初煦玉只浑不在意,只道是他的名次断不会如此之低,定要等到最后方能闻见唱自己的名。不料在报到第五十七名之时,却忽地闻见报了一个叫“凌巽宇”的,着实把煦玉吓了一大跳,二人的名字乍听之下的确有些相似,后报了籍贯,方才发现是另一同届的考生,煦玉方安下心来。待报到最后,誊写中榜士子名字的《题名录》俱写了一大张了,此番报到贾珠的名字,中了第九名,而煦玉则中的是第三名。此次考试的第一名解元乃是本省一名年过四十岁的老学究,听到自己拔得头筹,顿时便如范进中举一般喜得欢呼雀跃、手舞足蹈。第二名南元照例为南方学子。贾珠见状对一旁因为中解元而郁郁不乐的煦玉道句:“到底那解元都四十余岁了,书亦要较你多读个多少年,你此番略逊于该人,也无甚好计较的。”煦玉闻言不置可否。而此番未中之人较起两个月前的院试便多出了许多,那些为着取试为着功名而尝遍萤窗雪案、刮垢磨光之人,有多少却在一个又一个三年的循环之中失败,总能令贾珠忆起前世那些高考失势之人,正所谓“三场辛苦熬成鬼,两字功名愁煞人”。   随后二人一道回府,先回了贾府,府中众人闻说贾珠中了第九名,俱已是欢欣鼓舞,倒也并未计较名次较煦玉的差。而对于煦玉则是好言好语地祝贺恭维一番,煦玉闻言倒也并未自得,自是因了未中魁首之故。在贾府待了半日,吃罢午饭煦玉便坐车回了林府,将高中第三名之事告知与家人。而之后贾林二府又是如何为珠玉二人取得举人头衔而大肆庆祝,则略下不提。   话说此次乡试,贾珠发挥得亦是稀松平常。然在贾政看来已是甚为满意,将那张本不苟言笑的老脸对着贾珠摆得是愈发和颜悦色、言笑晏晏。因李守中乃贾珠此次乡试的同考官,虽并非为贾珠的房师,然荣府本便与李家交好。遂在乡试过后,贾政便忙携了贾珠前往李家京城的府中拜访。   此番父子二人一道前往李府,递上名帖之后,家人将二人领到李守中内书房中,以示亲昵之意。此番见面,贾珠先向座上李守中施礼致敬,以示对房师的感激尊敬。李守中乐呵呵地受了,随后便令贾珠在贾政下手旁坐了。   李守中先道:“此番哥儿取试,成绩亦算优异。我并非他那一房房师,而他那房师所荐试卷较起哥儿的试卷来的确略胜几分文采,若是哥儿莫要那般平实一味求稳,名次倒也不仅止于此了。”   贾政闻言忙自谦几句道:“李兄过奖了,犬子能取得这一成绩已是贡院各业师的赏识栽培,若非如此,取试之人各个胸怀珠玉,又如何是犬子能够跻身扬名的……”   李守中闻言不以为然,对曰:“这是贾兄过谦了,哥儿试卷我亦是看过的,学问非常扎实,时文撰写也十分标准。据闻哥儿曾拜邵承祚为师,这可是事实?”   贾政忙答:“正是,蒙邵先生接纳,犬子确曾于林府蒙受邵先生教诲。此番惟求能不失了尊师颜面方是。”   李守中听罢颔首对曰:“无怪乎哥儿取试成绩优异。可知邵承祚一生虽是运骞时乖,然到底是学富五车、博学多闻,惟在为人落落不群、不合时宜了些。他不入仕途,亦不大出入这世家之间,若非已故的林老大人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此番怕也不肯待在林府了。可知世间能入他青目之人不多,至今除却哥儿外,据闻林家长公子亦随他习学,此番亦是中了第三名。然后便是修国公二公子了,这侯二公子可是承祚爱徒,便连弟这般在翰林任职十数载之人见了他亦惟可叹声‘后生可畏’矣……”   贾政闻言不住点头赔笑道:“是是。”   “不过话说回来,此番哥儿能蒙他收入门下,可知亦必是胸含奇气、身具别才。”说着便将目光向一旁沉默倾听的贾珠投去,只见贾珠虽沉默不言,然生得却是神清骨秀,亦可谓是才貌双全。当初不知贾珠仕途是否有望,对于结亲一事自家与了贾府彼此均是按捺在心下。此番观贾珠过去两试的成绩,却是大有可为之人,此番再度念起结亲一事便也是万分顺心遂意了。奈何贾珠扶乩占命一事世人皆知,神仙亦曰贾珠命带孤煞,不合娶亲。神仙之命不可违,遂荣府阖府俱不敢再提为贾珠娶亲一事,这李家闻知便也莫可奈何。念及于此,李守中叹息一声。   贾政尚在一旁谦逊答曰“李兄过奖了”,而贾珠则已敏感地觉察到从李守中书房的屏风之后传来细微的衣裾摩挲之声,他明了屏风之后定有女眷于此窥视。贾珠遂领悟了也无怪乎此番李守中会于自家内书房中招待他父子俩。大抵便是为了便于家中女眷窥察当初假想中的女婿人选,只不知这窥探的人中有无李纨。念及于此贾珠耸了耸肩,谁让他天生是弯的,女性于他而言就是“形同虚设”。他算是良心未泯了,为了自己亦为了李纨,用计解除了这段婚姻;否则若是放任李纨嫁他,下场不是按原著那般活守寡亦是活受罪了。她另择他人而嫁,无论是谁均较贾珠更能给予她幸福。   之后贾政又与李守中聊了一阵,言下之意无外乎便是希欲在今后的科考之中能力所能及地提携贾珠一番。而李守中闻言亦是不置可否,惟笑得一脸深不可测。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贾政便领着贾珠告辞而去。李守中将二人送至府门口,目送二人上车后方回。   ? ☆、第二十回 王府集会贾珠拾扇(一) ?  上回说到珠玉二人考取了举人,拥有会试资格,而会试却要待到来年二月,由此现下距离下场考试尚且还有一段时日。然在这剩下的不足半年的时日里贾珠依旧不敢懈怠分毫,不仅因了会试取试难度较乡试更甚,还因了会试的参与者较起乡试来又更上了一个层次,饱读诗书者、才高八斗者数不胜数。思及自己不若煦玉那般乃是天纵奇才,此世虽亦曾读过几年书,然比之那些为取试奋斗数十载之人,到底稚嫩不足了些。此番待珠玉二人均过了乡试,应麟便也令贾珠在家自行温书,间或一日前往林府将头天布置下的策论时文交与他批阅便可。   即便现下贾珠俱是闭门温书之状,然些许社交应酬亦是随之而来,令他避无可避。就在乡试发榜后不久,此番考中的学子照例举行了同期举人聚会,珠玉二人俱在出席之列。而这般性质的文人聚会,竟也是按类似现代AA制的方式,大家一道出钱凑份子。如此不论原是清贫抑或富贵,总归聚会之上大家吃喝均一致,能享受片晌的平等。   此番士子聚会选在城郊的浩然亭,只因传言此处曾有一落魄学子多年仕途不顺、郁郁不得志,某次进京赶考之时偶然于此亭之上题了一篇《春兴感怀》,结果那年的会试竟然高中,遂每届乡试中举之人均会于此聚会,借以求得会试好运之意。而煦玉闻说此番是在城郊集会,便直怨现下天凉,城郊更是秋风萧瑟,寒气入骨,悻悻然不愿前往。此番贾珠百般劝说,只道是此番众人到底乃是同科,今后同堂为官的可能极大,不可怠慢了,又令雪莲为他备了棉衣,方才答应同行。然待众人到达城郊浩然亭,却见此地虽乃一方名胜,在取试士子之间颇为神圣,然却年久失修,处处是断井残垣、落叶成堆,一眼望去已是荒凉至极。兼了彼时天气未晴,满眼的云黯黯常阴,烟霏霏欲雨,遂将众人出游赏玩集会的兴致也浇灭了大半。煦玉更是典型的文人习气,触景便伤情,遂当即便填了一阙《贺新凉·西风萧瑟》,挥笔一蹴而就。写罢掷下后随即便命随行前来的吟诗咏赋备车,亦不待人,随即便登车而去。而贾珠因了是与煦玉同来,见他坚持要走,拗之不过,遂只得对在场众人再三再四地道歉后方去了。众人亦知煦玉乃林家大少爷,兰台寺大夫林公之子,本次取试中的第三名,气性大些实属寻常,遂在场众人亦不敢将不悦表露分毫。   而回程之时正是午时一刻,煦玉与贾珠本坐了一车,此番煦玉回府,自当另登车而去。然刚从车上下来,和将头探出车窗外的贾珠招呼几句,便忽闻从不远处传来一男子的声音在道:“贾公子,林公子请留步。”   珠玉二人闻声一并转头望去,只见街角处立着一名中年男人,在他身后亦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所悬帷帐幕幔奢华堂皇,一见便知不是普通人家所用之物。他二人见状便晓这男人正是北静王府长史官水敬,遂忙上前见礼。   随后便见水敬将车上帘幕掀开,只见其间坐着的正是此时尚为北静王世子的水溶,彼时水溶年龄尚小,刚过总角之龄。然因了王爷王妃惜其年幼,遂疼爱万分,这世子便也早早地广交文人名士,常常在府中集会。其中不乏真名士,然趋炎附势之人亦是不少。而因了贾家本便与北静王府交好,且两家为世交,贾珠便也与这静王世子认识往来。   礼毕,水溶问珠玉二人:“你二人此番是从何而来?”   贾珠答曰:“我们正是从城郊的举人聚会中返回。不知此番世子欲往何处?”   水溶则道:“弟此番是从西宁王府赴宴归来。不想竟在此偶遇你二人,正省了弟回府后再遣人去往你二人府中邀请,现下便对你二人说罢。明日我府小宴,不过请几位平日里交好的世家子弟,你二人明日若得闲暇,且千万前来一聚,明日除你二人之外尚有一位贵客。”故作神秘地言毕,又再三叮嘱他二人定要前来。   一旁珠玉听罢,二人对视一眼,忙欠身应下,水溶见状便也心满意足地去了。而珠玉二人待水溶去远了,方一道返回车上。此番因了临时计划有变,煦玉便也决定今日索性不回林府,随即命咏赋先行回林府通报一声,再为他备好明日赴宴所着衣物行头,一并送来荣府。随后二人一并回去荣府,不提。   ? ☆、第二十回 王府集会贾珠拾扇(二) ?  次日,贾珠煦玉便如约定那般于申时一道乘车前往北静王府赴宴,皆着了正装冠带。随行带着千霰润笔并了煦玉小厮吟诗,郑文驾车。待一行人到达王府门口,便见王府长史官水敬亲自迎将出来,珠玉二人下车,对水敬道曰“大人客气了”,水敬亦是欠身还礼,随后便将二人引入王府花园的花厅中。只见此花厅似是新建不久,宽敞明亮,庄严华美,可容纳不少宾客。而厅外则搭了一个戏台,看来此番有戏曲作为余兴节目。而见他们到来,水溶又亲自出了厅门迎接他二人。二人随了水溶进入,只见此番厅中已坐了不少人,厅中王府家人为众人奉上茶果。贾珠略略扫视一番,只见来客中南安郡王世子炎煜、平原侯之孙蒋子宁、锦乡伯公子韩奇三人是认识的,因平日里俱是世交,遂忙地与三人招呼了。而一旁煦玉则悄声询问水溶道:“世子昨日所道那位贵客,可曾到来?”   水溶则答:“其余诸客皆到了,惟那人未至,等等罢。请到这位爷可是不易。”   另一边韩奇对煦玉说道:“据闻此番下场,林大少爷高中第三名,怎的不在府中设宴庆祝?如此我们哥们还能前去捧个场,凑个趣,也好沾沾才子的光啊。”   煦玉闻言笑答:“区区乡试,何足挂齿,若是来年会试殿试及第,再行于府中设宴有请诸位亦不谓迟……”   水溶听罢则道:“如此说来珣玉兄乃是胸有成竹啊,来年金榜题名定不在话下。”   话音刚落,便见王府家人忙忙地赶上来通报道:“禀世子,侯二公子到王府门口了。”   水溶闻罢忙起身,对在场诸人道句“失礼了,诸位请容我失陪片刻前往迎客”。   众人皆道:“世子请便。”   贾珠见状心道这位怕便是水溶昨日口中所道的贵客了吧,否则怎会亲身前往迎接。遂忙不迭转向一旁的蒋子宁问道:“请教子安兄,这位侯二公子乃是何方神圣?”   蒋子宁闻言只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向贾珠望来,对曰:“鸿仪兄竟不知这侯二公子?!”   贾珠面上作出一副无辜样,心下暗道自己不会是问了个傻问题吧,这家伙难不成还是个明星,人人均知晓其大名壮举?遂老实答道:“真不晓,还望子安兄见教。”   一旁煦玉听罢亦是转向贾珠这边听他二人的谈话,只听蒋子宁道:“那位仁兄乃是你们的同道中人,你们若识得这修国公爷之孙,世袭一等子的侯孝康,又如何不知这侯二公子正是侯孝康之胞弟侯孝华。此人较其兄而言却是名声更胜,乃京师闻名的第一才子。未及弱冠便已科场及第,乃前科状元,文章风采倾动一时。状元及第便授编撰之职,一年后迁内阁侍读,如今已升至翰林侍讲兼鸿胪寺少卿,部中之人皆云来年升内阁侍读学士不过转眼之事。”   对面炎煜亦道:“子安所言甚是,据闻这侯子卿侯二爷乃文星下凡,当年抓周便抓了仓颉简,果真此番刚满二八便状元及第。若仅是如此还无甚稀奇,诸位皆知博学宏词科是五十载难逢一次……”   煦玉闻言忙道:“莫非这位爷是两年前宏词科状元?!”   炎煜对曰:“正是。所谓二元及第,说的便是他。取试博学宏词岂是容易之事?天地之灾变尽解,人事之兴废尽究,皇王之道尽识,圣贤之文尽知,而又下及鬼神、精魅、草木、虫鱼莫不知矣。往年的宏词试便是状元取试俱是落第,惟他那届他乃是二元及第。”   韩奇道:“据闻当年宏词取试之时,因了宏词多年未开科,许多学子跃跃欲试,然闻说侯子卿欲下场,不少人便也知难而退。而他亦果真不负众望,二元及第,彼时京师有诗赞曰:   ‘锦衣公子题杏林,   神京状元冠群雄。   文成七步面黼黻,   笔挥翰墨吐丝纶。’   这说的便是他了。”   贾珠闻言暗地里转向煦玉低声戏谑道:“喏,听见没?这京师第一才子,可是你的偶像男神~可是觉得此番为人比下去了?”   煦玉听罢耸耸肩不答。   正说着,便忽闻从厅外传来的交谈之声:“弟方才还与人道要请来子卿兄乃是万分不易,更勿论此番因了文清兄有孝在身无法前来,子卿兄竟肯赏脸单独来此……”这是水溶的声音。   只听另一人随之开口,嗓音温润柔和,尤带几分漫不经心,对曰:“世子客气了,世子有请,在下自是不会推辞。若非菥儿孝期未过,加之现下身子欠佳需卧床将养,亦是乐意随在下一道前来。”   厅内众人闻言一并起身,只见此番随水溶转进花厅之人身材颀长,衣冠楚楚;面如冠玉,眼若晨星;长身而立,皎似素梨月下,驱步而行,婉如玉树风前;神怡气肃、秀外慧中,通身上下尽显一派俊姿雅秀之气。珠玉二人一见此人便知此乃方才众人口中的侯孝华,心道一见便知不凡,果非池中之物。随众人一道向来人施礼,而孝华不过向众人道句“在下来迟,还望见谅”,众人自是还礼曰“无妨,侯兄贵人事忙”。   随后水溶转向座下珠玉二人,为他二人介绍道:“此番弟欲请之贵人便是子卿兄了,此乃修国公府二公子侯子卿。”随后又转向孝华道:“这二位分别是兰台寺大夫林公之子林珣玉与荣国府贾公之子贾鸿仪。”   而闻罢水溶介绍,只见孝华不过略略向珠玉二人转过半张脸来,眼睛斜睨着瞥了二人一眼,略微颔首以示招呼。煦玉见状蹙眉,贾珠则嘴角上扬心下冷笑一声暗道“真是好高傲的人,看人都不带正视的”。   而随后又听水溶似忽然忆起一般道句:“啊对了,弟几近给忘了,你三人从前便应相识了吧,话说三位恰巧师出同门,均是邵承祚先生的亲传弟子。”   此言一出,在座其余诸人皆道“是了是了”;而珠玉二人则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道句:“原来先生口中所提的‘华儿’便是他!”   而孝华总算转过一张正脸来望向一旁的珠玉二人问道:“你二人亦是邵先生之徒?”   煦玉颔首:“正是。”   “原来是师兄,请恕我二人有眼不识泰山,先生从未对我二人提及师兄名号,遂我二人不晓师兄竟是如此‘高人’……”贾珠只不动声色地挤兑了一句。   然孝华并未接下贾珠此言,却是转而问道:“先生近日可好?可还体健安康?先生入住林府之后便不欲面见外人,上回不过于在下府上匆匆会过一面,距今已逾数载,彼时先生亦为提及他再行授徒之事。”   煦玉生硬答道:“多谢挂心,先生目下一切安好。”   孝华闻罢,便也不再对珠玉二人多言,转而与在座其他人一道闲话。而贾珠则转头望了一眼身侧煦玉,见他此番又闹起了别扭。之前闻见孝华名声在他之上,随后又受了他的轻慢,心下便分外不畅。贾珠见状暗叹一口气,只道是煦玉性子太过直率,喜怒皆形于色。今后入了官场,往好的说则是刚正不阿、仗义执言,往坏里想便是不懂迂回曲折、由着自己性子胡来,这般个性迟早被人背地里捅刀子。念及于此,贾珠暗地里拉了煦玉衣袖一把,令他莫要任性使气,到底此番乃是在他人府邸作客。   ? ☆、第二十回 王府集会贾珠拾扇(三) ?  而另一旁孝华正与炎煜等人聊兴正浓,只听蒋子宁道:“算来小弟亦是有太长一段时日未能见到文清了,上回小弟生辰送了帖子请他,他也未能前来。小弟为了请他专程在摘星楼暖阁里设宴,亦是因了该处和暖,生怕一个不周令他生出病来,若是如此太夫人还不将小弟用拐杖伺候!”   韩奇闻言则戏谑道:“你还有脸提起此事,上回不正是从你那处回去,结果文清染了风寒,卧床养疴一月有余。太夫人见状便不令你上门了,说你进她院中便打断你的腿。”   蒋子宁忙道:“小弟不是已在太夫人跟前跪下请罪了吗?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再行前往探视文清呢?他跟太夫人一道住啊。”随后又转向孝华问道,“无怪乎上回小弟生辰之时文清未来,便是因了太夫人不许罢……”   孝华则答:“并非如此,上回确是因了菥儿身子不适,他之身体你还不晓,一年中半数以上时日需卧床将养……”说到这里亦微笑着打趣一句,“谁让你偏生在那寒冬腊月间,那般时日他又如何出得了门?”   蒋子宁对曰:“照子卿这般说来,小弟生在那寒冬腊月,还是家严家慈的不是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了起来。   孝华接着道:“何况上回菥儿虽未能亲往,尚有芳大哥并烟儿妹妹代为前往。且因了那回烟儿差点被你当面撞见,回去后对我说恨不能撕了你的脸!”   子宁闻言大叫:“天地良心啊,我蒋子宁对天发誓那次我绝非故意要闯进去的,谁知晓当时大姑娘在暖阁里见你来着,她是从不避你的!”   另一边炎煜则道:“说到柳大姑娘,子卿回去见了告知一声,说舍妹正念着她这盟姊,请她孝期过了来南安王府赏梅。”   孝华答道:“记下了。”   贾珠闻罢一旁众人闲谈,心下只道是这侯孝华和这帮人关系真是亲厚。随后便佯装不经意地询问坐于另一边的水溶道:“世子,可否告知刚才他们说的文清、大姑娘、太夫人都是何方神圣?”   水溶则答:“这文清正是理国公世袭一等子柳芳的胞弟,柳三公子柳菥,字文清;而其胞妹名柳芷烟,与文清乃一对龙凤兄妹。据闻这柳大姑娘乃京城第一美人,小弟虽未亲见,在座之人亦惟有子卿见过,然弟亦相信此乃千真万确之事。”   贾珠闻言反问:“为何?可是侯兄说过?”   水溶则道:“他说?他何尝说过。然即便他说过亦当不得真,只因弟曾见过柳文清。但凡大姑娘与文清相肖,便也是牡丹绝色,倾国倾城了。然子卿亦曾言他兄妹二人并不十分像,弟亦曾问过文清,文清说他兄妹二人长相如出一辙。所以啊,谁知晓子卿作何之想,子卿在此事上所言当不得真……”   贾珠听罢已是好奇万分。   水溶又道:“弟只道是子卿或可便是顾忌大姑娘乃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怕十分称赞了,总要自谦几句的。然话说回来如他那般高傲之人何尝有那自谦之举……”   贾珠闻言惊道:“柳姑娘与侯兄是定了亲的?”   水溶点头:“兄竟不晓此事?京师盛传的最郎才女貌的一对,正是子卿与柳大姑娘。他二人乃是两姨兄妹,子卿与文清的萱堂,正是当年赫赫有名的谢氏二姝,当今东阁大学士谢钺谢阁老的二位掌上明珠。由此两家关系十分亲密,双方家长便将年纪相近的子卿与芷烟指腹为婚,子卿与文清兄妹二人自小便是青梅竹马,遂这柳大姑娘对子卿俱是不回避的。而这蒋家正是柳家老太君的娘家,蒋老太君对这双孙子孙女宠溺进了骨髓,一直养在自己膝下跟前,不情愿令这双儿女结亲早了,好令其多于跟前承欢几年……”   贾珠听罢已是瞠目结舌,心下只暗道:“这复杂的裙带关系啊,也无怪乎这侯孝华能晋升得如此之快呢,用现代的话说,那叫‘人家内部有人’啊!而反过来你说这贾家有何好处呢?进入庙堂之上的惟有贾政一人,还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还不如煦玉他爹!可知无论在哪个时代,要想升得快,那还得拼爹!”   二人说着,贾珠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煦玉已不知于何时没了踪影,忙地询问水溶,水溶道是煦玉方才说是坐得闷了,往外去了花园散淡闲逛,已独自离席而去。贾珠闻言一惊,心下只道是这煦玉定是又闹别扭了,可知今日他二人乃是下午到的此处,坐了这许久天已入夜,外头气温骤降,煦玉这傻小子不知逛到何处去了,也不嫌冻吗?谁不知这人平素最是畏寒惧冷。思及如此忙不迭对水溶道曰此番自己前去寻了煦玉回来。水溶则道令家人去寻便可。然贾珠只道是自己亦是坐得久了正可借此活动一番。水溶终是首肯曰:“如此鸿仪兄快去快回,不多时候这戏便要开场了,今日这戏可是十龄班的。”贾珠答应着去了。   ? ☆、第二十回 王府集会贾珠拾扇(四) ?  却说这静王府花园本便也不小,峻宇雕墙、崇轮巍峨,此番贾珠随意逛着,亦不敢逛得远了,生恐届时寻不到原路返回,便也不好交待了。此番不过沿着悬挂着斗方玻璃灯的长廊一路逛过去。心下暗道这王府花园如此之大,又能往何处去寻煦玉呢?煦玉这小子畏寒不说,还略为路痴,若是在这园中迷了路,又如何寻得回来?不过好在他不会靠近水域,自从幼年那回落了水,这旱鸭便被水吓出心理阴影,见了水池便绕道走。若是坐船得和他人一道,否则便死活不肯上船。   如此慢慢地将这长廊走尽了,贾珠便沿廊阶而下,在附近花园处转了片晌,结果却是除了王府的家人外并未瞧见其他人。贾珠见状无奈,只得放弃找寻返回花厅。而正待贾珠绕过身前的太湖石转从另一条长廊返回时,却忽地在被长廊的灯光映出一片朦胧光亮的地面之上目见了一把折扇。贾珠见了忙俯身拾起,只见此扇甚是贵重,扇柄为碧玉所制,扇柄之下还垂挂着一个柳叶形的玉质扇坠,其下垂着手工精细的鹅黄络子。随后贾珠又将折扇扇面撑开打量一番,只见素绢扇面之上点缀着几片飞花、几缕柳藤,空白处则题了一首七绝,正是:   “花随月形透疏香,   藤绕竹廊沁绿凉。   永昼春愁立孤影,   恒宵梦短恨无垠。”   贾珠读罢叹道真乃一方文人雅士,如此珍贵的玉折扇之上题着诗文,亦不知是谁失落于此的。周遭之人贾珠认识的也就煦玉有这等爱在折扇上题诗拽文的喜好了,便是贾珠自己携带的折扇俱是经由煦玉涂写的。家里折扇一大箱,少说也被他涂画了数十把了吧。若非识得这一手秀丽隽雅的行楷不是煦玉的字,他还真以为这是煦玉落下的呢。而看这诗,宛然是一深闺思妇抒写闺怨的口吻,对着春花秋月思慕怀人之作。未料此番在这王府之中还有这等人,不会是王府哪位女人的吧?念及于此贾珠心道还是莫要将此事声张出去才好,届时寻个时机暗地里与了水溶便是,以免引来他人的闲言碎语。如此念着贾珠便将折扇收进袖中。   正待转出太湖石转上石阶,未想却忽闻从另一条小径传来脚步声并交谈之声。贾珠忙闪身藏进了一旁山石的阴影中,不欲与二人打个照面。不料此二人却在贾珠身旁停了下来,只听其中一个似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在道:“我的小祖宗我的月蔺儿,你这般任性,却是令作师父的我如何是好啊?……”   另一年轻男子的声音随之响起,贾珠只觉一阵熟稔之感,似是曾在何处听过,细细寻思一番,恍悟这不是上回马车差点被北静王府的戏子撞上那次,车里的那人的声音吗?正是那名唤颜慕梅的小旦。只听那声音在道:“唱与不唱是我的事,也不少您老几文钱,师父你别管!”   中年男子的师父说道:“月蔺,不要任性,怎可由着自己性子呢?你亦知如今世子心上最是属意你,你若不趁此机会站牢了位置,不是白白便宜了隔壁的蓉官吗?今后若是大了唱不了戏了,又当如何是好?”   慕梅冷哼一声道:“唱不了戏便好了,正好从此不做这相公,大不了一死了之,您老又不缺我一个赚钱的,不还有联锦班那么多人吗?”   之后传来来回踱步的声音,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说道:“月蔺,你怎的就不知道师父这是为你好呢?!你这般三天两头的闹一阵,若有一天世子倦了,你便惟有被逐出王府的下场,你怎的就不明白!……”   “被撵出去了干净,省得再登台卖笑,受这府里人的冷眼。”   随后只听踱步之声更为沉重,可知那人此番已是气急了,踱了片晌后忽地停下,勉力平息了己我气息道句:“月蔺,即便此番你不为他人着想,倒也念上几分世子爷待你的情意啊,你便忍心令他为难啊?”   闻罢这话慕梅总算默不作声了,待沉默了半晌,那师父便也拉上慕梅一道走了。   待闻见这二人的足音远去了,贾珠方才从山石背后转出来。心下冷笑,只道是这北静王府里也是不太平,戏子间都是勾心斗角的。而水溶宠爱戏子一事原来亦是由来已久,也无怪乎后来他会与忠顺王争夺蒋玉菡,结果还殃及贾府,看来这事需提前注意一番。如此一面走一面思索,之后返回花厅不题。   ? ☆、第二十回 王府集会贾珠拾扇(五) ?  此番待贾珠回来,却见煦玉已率先返回,便也放下心来。水溶见贾珠亦回,遂忙命家人整理好院中的戏台,唤了戏班的人开戏。贾珠转头询问身旁煦玉是如何返回花厅的,煦玉则答乃是王府家人寻见他给领了回来。之后二人便不再多言,转而欣赏台上之戏。先是一个小生上台唱了《西厢》里“草桥店梦莺莺”的一折,待这小生唱罢下台,又上来了一小旦,唱的是《牡丹亭》的《惊梦》一出。贾珠只见那小旦身着霞裳云袖,金缕娟衣,从台边冉冉而上,袅袅而来。然细察一番,却并非之前在花园中偶遇的颜慕梅,心道那颜慕梅果真未曾登台。随后便听水溶从旁道:“台上小旦乃十龄班的花王,如今亦专门在王府中唱戏了,外面号称蓉官者,姓袁名玉蓉,字阳靖。与联锦班的颜慕梅齐名。”贾珠闻言眼神一亮,只道是水溶这话中的意味远比台上的戏文有趣多了,无怪乎之前那颜慕梅的师父警告他莫要任性,以免失了水溶的宠信白白便宜了这蓉官,原来这王府戏子之争的背后正是联锦班与十龄班的争斗啊,看谁才是能长久得水溶青睐的戏班子。   正如此想着,贾珠抽空随意扫视了一番周遭在座的众人,只见身旁煦玉倒是看得摇头晃脑如醉如痴,他自小便读过《牡丹亭》的戏本,对于戏文万分熟稔,此番自是听得兴致盎然;而水溶则因了此番这台上戏子乃自己府中专用戏班之故,面上很是光彩;而周遭其他众人俱是看得目不转睛、一脸专注的模样。贾珠见状心道此处对于看戏兴趣缺缺之人,怕惟有自己了。然不料刚作此一想,便望见对面的侯孝华正暗自翻找着自己的衣裾、广袖,似是正寻东西的模样,寻了片晌似是一无所获,随后又亟亟地起身出了花厅,便连台上之戏也顾不得了。一旁水溶见状忙唤了一名家人前去询问孝华此番是出了何事,|家人出去不多时便也返回,对着水溶附耳说着。而在周遭略为嘈杂的吹拉弹唱声中,贾珠惟听清了“折扇”二字。遂心念一动,心道莫非侯孝华所寻之物便是之前自己在花园中所拾到的玉折扇?随后似是水溶又吩咐数人于园中各处帮助寻找。而待一名家人经过身边之时,贾珠忙唤住该人,从袖中将玉折扇取出交与该人道曰:“麻烦小哥将此扇带了去,询问侯兄失落的可是此物。”家人接了便带了出去,这边花厅里除却贾珠水溶,他人均不知晓。   而过了不多时候,便见孝华亟亟地回了花厅,径直往贾珠座前行来,手中正拽着那柄玉折扇。正值这时,台上唱着的那出《惊梦》亦正收场,遂众人便一并将目光向贾珠这方投来。   贾珠见孝华到来,遂立起身来率先开口招呼道:“据闻侯兄方才在找寻折扇,弟之前碰巧在花园中拾到了一柄,令王府小哥与了侯兄,不知可是那一柄?”   只见孝华此番难得地面露一脸感激的神色望着贾珠,对贾珠拱手致谢道:“原是贾兄拾到的,万分感谢,言语不足以形容其一。可知此扇于在下而言分外重要,若是不慎丢失……”   贾珠闻言却是忽地玩笑心起,遂打断了孝华之言说道:“侯兄言重了,弟此番不过是凑巧,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能为侯兄解忧乃弟荣幸。只不过有一事小弟不明,还望侯兄为弟解惑。”贾珠说到这里顿了顿方继续说道,“弟拾扇之时曾打开扇面一视,见扇面之上题诗一首,不知此诗可是侯兄所作?真乃闺怨诗中的上品,弟拜读之后莫不心悦诚服!只不知乃是哪位佳人竟能令侯兄如此暗生闺怨~”   此番不待孝华回答,周遭一干围观之人便已率先出声起哄道:“闺怨?子卿会闺怨?!弟没听错吧!”   “谁不知他坐拥京城第一美人在怀,三天两头地宿在柳府,成日间地便尽享绿衣捧砚、□□添香之福,真真是羡煞了旁人!……”   “我看啊他那般珍视,搞不好这诗正是柳大妹妹写给他的呢~”   而一旁煦玉亦拉着贾珠好奇地询问那是何诗,贾珠则低声道句:“玉哥莫要打岔,那诗我记下了,回头私下写了给你瞧。”   孝华闻罢周遭众人打趣,眉尖微蹙,道句:“胡说什么?你们一干人都活该撕了嘴烂了舌头!烟儿清闺之誉岂是由了你等编排胡吣的?!那诗既非我所做亦非烟儿所做,这撰扇乃他人之物,失落了怕不好交代罢了,便被你们浑说成啥了?……”   随后又有人追问那是何人之作,孝华却又不答了。众人无趣,只得转而言他。台上又唱了一出戏,众人重新入席,听戏吃了些茶果。快到二更之时众人便也纷纷提出告辞,于是一道散了。而贾珠与煦玉二人亦命郑文等驾车,辞了水溶自去不题。   而因了此番时候已晚,煦玉便与贾珠先一道回荣府,待次日一早二人方才一并前往林府。在回程的路上,煦玉尚且惦记着之前那折扇上的闺怨诗,遂忙令贾珠背了出来。待贾珠将诗句吟了出来,煦玉还取了纸笔将诗句记下,之后反复吟诵了几遍,便也被激得诗性大发,随即便欲于纸上和诗一首。而一旁贾珠则由着煦玉涂写,见他写了几句俱不甚满意,遂道句:   “侯孝华那诗虽不知是何人所做,然定然不是出自普通人之手,否则以他京城第一才子之名,怎可能无缘无故携带了一下乘之作在手又如此珍视?何况我见那诗是有真情实感寓于其中的,没有亲身体验又如何做得出同样情真意切的?你之才虽不下于他,然你何时有过什么闺怨体会,别费神和这劳什子的闺怨诗了。”   闻罢贾珠这话,煦玉虽心下郁郁不甘,然亦觉此言在理,遂只得将纸笔放下作罢。   ? ☆、第二十一回 殿试成名蟾宫折桂(一) ?  且说上回珠玉二人一并前往北静王府聚会半日,致使一日下来二人亦没能温书,遂第二日一早便忙忙地赶去了林府面见应麟。况且经过了昨日之事,见到了传言中的同门师兄,贾珠心中便有了许多疑惑,渴望向应麟询问个明白。   此番见了应麟,贾珠开门见山地便直言昨日之事:“先生,昨日我与玉哥在北静王府赴宴,见到了一位贵客,先生能掐会算,可猜着此人是谁了吗?”   应麟闻言面上露出略带兴味的神情问道:“为师不知,可是为师认识之人?”   听罢应麟这话一旁煦玉忙道:“正是侯府二公子。”   应麟听罢笑了:“原来你二人见过华儿了……”   贾珠则佯装嗔怪道:“先生真不够意思呢,在这之前都未对我二人透露过半句,我们都不知先生竟有这般来历非凡、光耀门楣的弟子,若非别人告知,我们都不知侯二公子乃是我们同门师兄……若是早些知晓,珠儿我还能逢人便说自己乃前科状元的同门师弟,亦能长些脸……”   应麟闻言大笑对曰:“为师怎不知珠儿是那般喜好仰仗他人名声之人呢?”   贾珠则道:“他人的便也罢了,若是能仰仗先生的名声,珠儿还是乐意的……先生为何在之前未对我二人提起侯二公子呢?”   应麟则答:“俱是过往之事了,有甚好提的?当初来京之时,为师行囊羞涩,迫不得已只得于世族大家之中坐馆为生。彼时修国公尚在,因了曾与之乃旧识,便于修国公府坐馆。那时华儿尚幼,此子颇具奇气,乃文星照命、魁斗高悬之象,遂便暂且做了侯府西席,教授华儿经史之学。又因修国公爷亦算开明脱俗之辈,并非惟取试为能,故而为师愿意教授。在候府亦不过数载,为师便又再度离京。好在之后华儿果不负众望,独步杏林、高居鳌头,知晓此后他能入了翰林做一清贵,加之家世显赫,又有权贵庇佑,为师便也暂且安下心来……”   贾珠闻罢遂好奇问道:“那依先生看来,与玉哥相较,这侯公子之才是高还是低?先生有所不知,当时玉哥见二公子名声在他之上,又是状元与宏词科双冠首,心里可不是滋味了呢~”   应麟摇头笑答:“他二人俱乃文星照命,才华是难分高下。却又都是自命不凡、恃才傲物之人,惟不同之处便是玉儿乃轻狂一路,性子率性而为;而华儿是冷傲一路,到底因了眼高于顶、目无下尘,性子疏离淡薄了一些,寻常之物均不入眼。”   贾珠闻罢深以为然:“不愧是先生,阅人无数、定人清浊,绝无错看。”随后又转向一旁的煦玉说道,“你看吧,这下有目标了,玉哥才华不在别人之下,若不能取得和别人一样的佳绩,便为人比下去了~”   煦玉听罢不言,满脸肃然的神色,可知是将此言搁在了心里。贾珠见状心下暗道不妙,这怎么看都是认真了的表情,不会是不夺魁首誓不罢休吧。而煦玉自此之后自是昼夜不息、苦读不辍,此番则按下不表。   待今年寒冬一过,来年开春过后,便也是会试的时间了。此番会试难度自是不同于之前的考试,乃是全国各地乡试最为拔尖之人汇聚京城一道比拼。考场设在京城顺天府贡院,由礼部主持,共试三场,二月初九一场,十二一场,十五一场,连考九日。   此番因了顺天府贡院靠近林府,于是初八那晚贾珠便前往林府过夜,在当日下午便将各类考试用品收拾妥当,毕竟此番已不是第一次下场,贾珠亦算是成竹在胸了。随后又前往荣府各处辞行,此番前往应试又是数日不得归家。先前往贾母处,贾母又是搂着心肝肉地一阵嚷着,一面道曰此番前往应试必然高中,一面又是淌眼抹泪地舍不得放了贾珠前往,多日不得归家又心疼担忧不已,贾珠不得不又好言好语地劝了一阵,心道这人便是老了还小,哄个老人便如哄小孩一般。   随后便又前往贾政的梦坡斋,此番也算是贾珠科考取试征程所进行的最后两场战役了,过了这最后两步,贾政多年盼着儿子取试中举的心愿便也算达成。由此贾珠此番前来,只觉贾政满面堆笑,注视着他的眼神格外殷切热忱。又细细吩咐了许久,命润笔与郑文将贾珠需携带的物品取来在他跟前再度检视一番,直到确定无误方才作罢。贾珠见状,心下只道是总要说些什么让他们安心方是,遂道句“老爷此番尽管放心,珠儿虽不敢断言有十分把握,然八|九分的成算是定然有的”。言毕,只见贾政闻言已是乐不可支,不住地对曰“你有把握便好”。又念叨了几句,便放了他前往王夫人处。   最后贾珠前往王夫人院中,王夫人照例搂着疼惜一番,然对于贾珠中举似是早已深信不疑,随后又温言细语地勉励劝慰,只道是此番好生地发挥,中举不在话下。而她自是日夜烧香拜佛,祈求老天保佑我儿便是。   而此番因了千霰需前往严府演习骑射,遂贾珠本打算只令郑文并润笔跟随他一道前往林府便是。然千氏兄弟对于科举之事本便有几分上心,对于贾珠取试又怀着诚心诚意的祝福念想,遂到了那日千霰特意请假,道是欲陪同贾珠前往贡院,哪怕只是见识体悟一番士子取试的场面氛围沾沾光也好。   之后贾珠便辞别家人,坐车前往林府。到达之后先行前往林海贾敏处请安,随后便往应麟小院与煦玉一道聆听考前指示。通常而言,会试取试能中举之人便能参加殿试,且在殿试之中一般不会再被刷下。之后的殿试不过是决定进士的排名而已。遂对于整场科考而言,会试便是至关重要的一场了。由此便连应麟亦是分外重视此试,特意将珠玉二人唤至跟前吩咐教导一番。待到酉时不到林府便已摆上了晚饭,此番贾敏携了黛玉于内院用膳,而林海则特地命家人在府中的恩庆阁中摆了素斋,邀请了应麟则谨同煦玉贾珠一道用膳,席上免不了又是家长以科考长辈与过来人之姿对珠玉二人勉励嘱咐一番,随后便连难得开口的则谨亦对他二人馈赠了几句祝福之言。用完了膳,便放了他二人回房里歇下。   待他二人单独待于一处之时,贾珠便也觉察了煦玉的异常。不同于之前的两场考试前夜,煦玉总是跃跃欲试、兴奋不已之状,今次煦玉则显得言语不多且异常沉默。照以往的经验,煦玉难道不是愈是高级别的取试他便愈是踌躇满志的吗?如此方能显出他才子超凡脱俗、庸人莫及之姿。然暗自寻思了片晌,贾珠便也知晓了因由。由此待雪莲与翠莲服侍了他二人洗漱之后,他二人遂一并躺于榻上之时,贾珠侧身拥着煦玉的身子问道:   “玉哥,你怎么了?可是心下紧张难安?”   煦玉闻言回抱住贾珠答道:“嗯。”   贾珠又道:“这可不像从前的你。”   “……”   “你此番莫要给自己太多压力了,依你的才华与实力,还怕比不过一干目狭耳塞、骨节少文的腐儒吗?”   “……”   “我知晓你此番是一心想将侯二公子给比下去,目标太高反倒令自己失了往日的水准,可是划算?”   “……”   “依了珠儿我之言,此番你尽管忘记侯二公子忘记二元及第与京师第一才子,只将此次下场当做是一次展示自己的戏台罢了,尽力发挥出自己最才华横溢的一面,届时还怕不会蟾宫折桂、鱼跃龙门吗?”   煦玉闻言笑了,反问道:“从前不都是珠儿紧张难眠的吗?如何今日一反常态,反倒是安慰起我来?”   贾珠则答:“珠儿我此番可是超脱得很,这会试我只求中个贡士便行,没太高的追求,待到殿试之时再行放手一搏亦无不可。”   煦玉听罢不答,转而另言一事:“自进学以来你我便在一起,朝夕一道,共同跟随先生习学,聆听先生教诲。今次亦一道下场取试,来日必定亦是同步翰林,驻足庙堂……如此想来,你我二人竟已有那么多年的情分……而回想一番,这些年来若非有珠儿与我一道相伴读书,想必便也未必有如此令人难忘的时光,苦读的岁月必定要难耐许多……”   贾珠闻言顿时感慨万千,更触动了心下对煦玉那不为人知的情愫,遂问了一句:“如此说来,玉哥可愿与珠儿共度一生、永远不离不弃?”   煦玉闻罢这话未做深想便随意答曰:“我二人从前既已朝夕为伴、情同手足多年,来日又如何再有分离之理?”   贾珠听罢沉默半晌方才默默答句:“是吗?如此甚好……”   身前煦玉不以为意,随后便搂进贾珠的身子径自闭了眼。而贾珠则注视着眼前煦玉的睡颜,惟在心下黯然道句:“你真的知晓我言下之意吗?若是真的明了了,你还愿与我共度一生吗?……”   ? ☆、第二十一回 殿试成名蟾宫折桂(二) ?  次日,珠玉二人亦是天不见亮便已早起,匆匆进了些稀粥,便领着随从登车前往顺天府贡院。此次考试的日程安排与乡试类似,惟有那考试内容较乡试难上了许多。|第一场考《四书》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考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由此此次考试即便是贾珠亦是窝在号筒中写得昏天黑地,事先将稿纸备了一摞,草拟之后再誊写在试卷之上。   这九日贾珠已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的,总归便是持续不断地写,腹空之后便随意吃些糕点茶水,困顿之时便趴在案上睡一会儿,醒来之后又继续答卷。考场之上人人俱是狼狈不堪,便连煦玉这般前番考试提前完卷窝于号筒之内百无聊赖、品茶吃点心之人此番出场之后均是神思恍惚、身形不稳,行走之时尚且还靠贾珠搀扶。   此番下场不同于以往,二人均不敢怠慢了,十六日一下场便一道回了林府,先将各自草稿交与应麟检视。应麟先阅了煦玉的草卷,连连微笑颔首,道是这般完卷,若非遇上那实在荒疏的房师,玉儿此番中个会元亦非侥幸之事。   随后又检视贾珠的草卷,然此番却是眉头微蹙,面有疑虑。   一旁贾珠见状则打趣地问道:“先生,珠儿此番可还有望中个贡士呢?珠儿只求能参加下月的殿试便可~”   应麟则答:“此卷在为师看来倒是颇具奇气、自有主张,只是篇幅略短了些,一问不过四百来字。若是遇那思维活络、别具一格的房师,便是进了前三亦并非甚稀奇之事;然若是遇到那迂腐之人,此番便是落第,便也不算抱屈,毕竟科场之上惟论文。”   随后煦玉亦拾起贾珠的稿卷来看,阅毕说道:“我明了先生之意,亦亏得珠儿能做出如此之文,果真是与众不同、见识高远。”   贾珠闻言耸耸肩对曰:“珠儿自知无玉哥那般文才,此番下场得失自有天定,珠儿听天由命罢了。”   之后林府为珠玉二人备了一桌清淡的小菜,二人此番俱是疲惫不堪,草草地吃了饭便只管窝上床榻睡到自然醒。而此次会试在十七那日便会放榜,二十二日还有复试,遂贾珠便也暂歇在林府,待复试过后再回去贾府。而贾珠从这日中午睡到十七那日起身,精神便也恢复了大半。而待他起身之后却见煦玉仍睡得很熟,全然一副不愿醒来的模样,贾珠见状仍是将他死扯活拽地拉起来吃了些东西,他仍是一副困顿不堪之状。   到了十七那日,礼部放榜,更差人前往各处士子居住之地报喜。此番林府首先接到报喜,彼时煦玉与贾珠正于应麟处商议复试之事,便见吟诗亟亟地奔进小院喊道:“咱少爷大喜啦,中了第一名会元!”   屋内众人一听无不欢欣鼓舞,应麟忙又唤住吟诗道:“可报了珠儿中的是多少名?”   吟诗则答:“回先生,此番这报喜的是专程来咱府报少爷的,报珠大爷的怕是报到荣府去了!”   应麟闻言点头以示知晓。随后小院中一行人忙一道赶到林府前院,只见此番林缙将报喜的迎入了林海外书房中,林海正看着手中报喜的条子,面上是喜不自胜,只见上面写的是“鼎甲第一名,会元,林煦玉,年十五岁,直隶顺天府举人”。由此是确定无疑了,周遭家人见了皆是喜不自禁。报喜的人恭贺几句便讨要赏钱,通常情况下是赏十两银子,此番因了林海高兴,命林缙取了二十两赏了报喜的人,报喜的接过赏钱之后欢天喜地地打躬作揖。随后只听林海又道:“快将贾府珠大爷的也报了来,还有重赏。”报喜的便去了。   随后贾珠便忙唤了郑文回去贾府打听报喜的可有到家,又听闻榜已经放了,遂又命润笔前往贡院看榜,不多时润笔归来,面带难色地对贾珠道此番贾珠倒是中了贡士,然却是三十名。闻罢润笔之言,煦玉率先立起身来道句:“不可能!珠儿怎会才三十名?!你确定可是看清楚了?”   润笔则答:“此事至关重要,小的哪敢大意了,看榜的人多,小的挤了许久方才挤到人群前面,反复看了几遍,连姓名、籍贯都看了,是三十。”   随后郑文亦回来了,道曰报喜的报到府里亦是三十名,众人闻罢均默不作声,尚未想出合适的言语宽慰贾珠,不料却听其说道:“无事,这不过是杏榜罢了,二十二日有复试,下月还有殿试,此番无论名次,能参加殿试便成,此种情况我亦曾料到过的……”   众人见贾珠自己倒看得很开,便也放下心来,勉励他二人之后好生准备复试与殿试即可。   而此番为何煦玉中了会元而贾珠仅是三十名呢?话说此次会试的大总裁即座师正是内阁大学士谢钺以及礼部尚书孙家鼐,而这谢钺正是侯孝华的祖父。而煦玉的房师即阅卷人正是鸿胪寺少卿侯孝华而贾珠的房师乃国子监祭酒李守中。   话说孝华本便是眼高于顶、目无下尘之人,然此番见了煦玉朱卷,到底为其卷所折服,道是“《五经》通明,策对平允加之策满千言、文采斐然”,遂将该卷与了座师荐了头名。而谢钺见状还未细察墨卷,便笑着打趣道:“难得啊,还有能令华儿赏识之卷,过去多少头名被华儿亲手驳落了下来……”而待两位总裁检视之后,倒也均认同了该卷得头名。而随后待孝华填榜之时拆对朱卷与墨卷,见头名这人正是煦玉,忆起当初在北静王府见过该人,不禁皱了皱眉头,心下只道是未想该少年还有些本事,倒真期待此人殿试的发挥了。   而另一边贾珠的朱卷本在李守中手中,守中欲将之荐了鼎甲,道曰头名有人,二三名亦可。然此番待孙家鼐阅过贾珠朱卷之后却觉该卷虽有些才调与见地,然策论篇幅较他人都短,又略逊于文采,遂认为入鼎甲不妥,只点了三十名,其他人亦无甚理由反驳,便也依了。待李守中拆对墨卷填榜之时,方才知晓此乃贾珠的试卷,心下倒是很为贾珠惋惜了一番。然亦道贾珠这等才调,殿试之时必有发挥。   ? ☆、第二十一回 殿试成名蟾宫折桂(三) ?  到了二十二那日,珠玉二人参加复试,均通过,由此便也顺便进入最后的殿试环节。而照例在中了贡士之后便是门生集会并设宴谢师,而因了此番贾珠会试名次并不太高,贾府便也并未大宴宾客,不过就近请了各方亲友并房师李守中。而林府则是大摆筵席,加之林海本便身在官场,场中交际更是广阔,此番便连二位总裁并房师一并请了,除此之外连带着乡试的座师房师一道。当日连带着贾府在内的世家亦应邀前往赴宴。此番煦玉自是知晓孝华乃他会试的座师荐了他的试卷一事,又念及当日在北静王府初识孝华之时二人发生的龃龉,倒也暗自庆幸孝华不计前嫌。然待孝华前来林府赴宴之时,林海吩咐煦玉为座上众老师行礼,只见此番坐于谢钺旁的孝华依旧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神色,到底难生亲近之情,心下颇感不自在,遂只得别别扭扭地施礼道了声“侯大人”,亦不多言。此番按下不表。   三月过后,到四月二十一日便是殿试的日期。殿试地点设在保和殿,此番贾珠与煦玉俱是首次进宫,当夜均兴奋得有些难以入眠。此番由礼部官员唱名,将考生分为单双数,单数从左掖门入,双数从右掖门入。此番贾珠与煦玉正好被分为单双数,由此便分开了走。来到保和殿前,众人行三跪九叩大礼,跪在地上接了试题,乃是时务策一道,通常便是从崇学、吏治、民生、靖边方面来出题,今年的是靖边方面的内容,论肃清倭寇的策略。接题过后再行大礼,然后就坐答题。贾珠知晓在殿试之上书法至关重要,因为殿试试卷并不誊录而是直接审阅。因此在这之前,贾珠曾苦练馆阁体,力求做到字体方正、笔划光圆。   此番接卷后答题,便先在试卷之上按要求将考生简历填写清楚:   “应殿试举人臣贾珠,年十四岁,直隶省顺天府人,由景昌XX年乡试中试,一应XX年会试。恭应殿试。将三代脚色开具于后:曾祖贾源,荣国公,故;祖贾代善,荣国公,故;父贾政,工部员外郎。”   待将简历写清,其后便是策问的内容。此次殿试乃是贾珠科举征程的最后一役了,若说他仅求一个进士的身份,他大可为求稳妥而只按既定的格式套路来答,泛泛而论;然而此次的题目是论述平定倭寇,属于靖边的内容,又和军事搭边,均是平日里他颇有兴趣的问题。此番他倒是欲求一个别出心裁、与众不同,遂综合自己古往今来的历史军事知识,再结合平生所学,尽情发挥,拟出了《平寇八策》,分别是“爱民、礼士、务实、改虚、练兵、惜饷、内治与争江”八大内容,逐条论述。待列好了提纲,贾珠抬头望了一眼此番座位在自己斜前方不远处的煦玉,只见煦玉正奋笔疾书。贾珠嘴角轻扬,略笑了笑,只不知煦玉此番会如何应答。平日里便是个喜好拽文掉书袋的,自诩才华横溢、文采斐然,不知会将这万言策问做成什么样子。待日暮之时考试便结束,众人交卷。   此番殿试的试卷是分交八名读卷官,每桌一人,轮流传阅,各自打分,最后将评分为佳卷最多的十份试卷选出递呈皇上审阅,由皇上钦定御批“三鼎甲”。|而彼时景昌帝尚在,尚未传位与太子令自己做太上皇,此番因了存有考验皇子功力几何之心,遂将眼下几位已成年的皇子唤至跟前,分别是太子稌龙、三皇子稌泽、四皇子稌凤与五皇子稌麟,其中二皇子早逝。几位皇子一道品评这十份试卷,从中评定出鼎甲三名即状元、榜眼及探花。   此番这四位皇子分别将这十份试卷阅毕,珠玉二人的试卷俱在其中。而众皇子此番均是知晓此乃景昌帝专为考验太子而设,遂其余三人不过各自不动声色,随意敷衍几句罢了,惟待太子如何说。而这剩余的三位皇子亦是各分派别,各怀心思。其中三皇子属太子一党,惟太子马首是瞻;而五皇子在所有皇子之中才华最高且军功显赫,当初立太子之时因了年幼而未能入选,然这些年却因了功高而隐隐有赶超太子之势,此番已官至兵部尚书;此外四皇子则是众皇子中出名的闲散王爷,授了翰林院掌院学士一职,未见其偏向皇子之中的哪一派。   待四位皇子分别阅毕这十份试卷,只道是在此之前已为翰林读卷官筛过一遍,此番不过是大同小异,各有各的长处,便谁也说服不了谁。而其中惟有五皇子在读到贾珠试卷之时眼前一亮,心下暗道其余众人之卷不过泛泛空谈,按着殿试格式将些黼黻太平的文字填塞进去罢了。惟有这贾珠务实,以他深谙己朝军政之事的眼光看来,其所提之八策实乃切实恳絮之言。这五皇子向来看不上取试腐儒,不想此番这些人之中尚还藏有这等胸有别才之人,何况现下年方十四便有如此见识,今后必定大有作为,五皇子遂将贾珠的名字记下了。   待五皇子尚且将注意力放在贾珠试卷之上时,那边评定鼎甲排名已经开始。四皇子向来崇尚文采风流,遂随口提出莫如此番便将林煦玉点了状元:“此卷用典举重若轻、雅和题称,加之文辞镂金嵌玉、姿肆韩庄,年纪不大便有如此才调,可知才华过人。”   然此言一出,太子便曰不妥,道是:“此卷虽才调不凡,然到底铺陈敷衍,垒词叠句,过于靡丽,可知是个词臣格调,华而不实,惟可黼黻太平。”言毕又另拾了两份试卷,道曰,“以儿臣看来不若这二人的,到底年长些,策满万言,银钩铁画,笔老格高,造诣深远,全然符合取试规范。”   座上景昌帝闻罢,随后又命其他皇子参言,三皇子自是首肯,而四皇子亦无可无不可,最后询问五皇子,五皇子尚在思虑贾珠试卷,对方才太子与四皇子之争亦无甚在意,遂道曰:“可,便将太子殿下所提二人点了一名二名,将四殿下那份点三名,其余二甲便是。”   此言一出,景昌帝颔首,众人均无异议,随后唤了礼部官员前来填榜,遂此一届科考便也就此尘埃落定。   ? ☆、第二十二回 雁塔题名琼林赐宴(一) ?  殿试发榜是在二十二日,众士子于那日五更入朝,至午门等候传胪。待皇上升殿后,将众士子传入太和殿前跪下,此番无论贾珠还是煦玉俱已是兴奋难安。   只听礼部官员唱名:“第一甲第一名,赵熊诏。”随即响起一阵鼓乐,只见贾珠后方一人猛然抬头,只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愣了片晌方才踉跄着爬起来,慌忙上前跪了。   而一旁煦玉见状元不是自己,面上立即显出无限失望。   随后又唱:“第一甲第二名,戴海空。”此番又一须发半百之人欢天喜地地上前跪了。   而煦玉见自己连榜眼亦未曾中得,顿时便已垂头丧气失落至极,撑在地面的双手拳头均拽得死紧,竟如落榜一般。   一旁贾珠见状心下叹道:“这小子犯不着如此吧……”   之后台上又唱到:“第一甲第三名,林煦玉。”   而此番唱名之后贾珠顿时松了口气,心下只道这要命的小子总算还中了个探花,否则还不一副寻死觅活之状。然却见一旁煦玉半晌均无反应,贾珠遂忙用手肘撞了煦玉一下,煦玉方才回过神来,上前去跪了。   而这边贾珠见自己已排在一甲之外,心下亦不禁一阵沮丧。只道是若非鼎甲三名,状元授编撰,榜眼与探花授编修之外,其余之人不过是各部待业抑或外任罢了。   如此自顾自想着,不料却忽闻台上传来一声“第二甲第一名,贾珠”。   乍闻此声,贾珠不禁一阵恍惚,心下只道是这算什么?一名之差?!他与煦玉的待遇便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可知这第三名与第四名虽只差了一名,然而运气好便也点个庶吉士,进入翰林院见习;运气差点便只是待业。念及于此,心中这口气便直梗在那儿难受,然到底无法可解,遂只得上前跪着受了。   此番众人于太和殿跪了许久,总算待到礼部官员将二百九十二名进士排名唱完。唱完名后便是将鼎甲三人中状元授了翰林院编撰,榜眼与探花则授了编修之职。其余进士则待日后分派。   而对于此种结果,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只不过欢喜之人占了绝大多数。煦玉自是于一旁忿忿不平,毕竟取试中举人人只有一次机会,不若现代高考那般可复读再考,此番中即中了,再无重考之理。而这也意味着他永无状元及第的机会了,此生断无赶超侯孝华的可能。而贾珠亦是默默不语,然低迷的情绪不过片晌便也渐渐散了。先前还受了些许煦玉情绪的影响,到底有些少年意气,因了未能高中鼎甲而垂头丧气。随后转念一想,只道是此番自己的名次亦不算太差,仅次于鼎甲三名,大抵之后便是选为庶吉士入院见习,而古往今来有多少名臣显宦不是通过庶吉士提升而入翰林入内阁。自己不过是将取试作为跻身官场的途径,此番亦算是完成了此既定目标,念及于此,心下稍感释然。   随后众士子照例是恭听圣上胪传圣训,座上景昌帝庭训吩咐众士子在入了朝堂之后当需为君尽忠、为民效力。而此番景昌帝还特意提到多年以来科场之上因了师生、同年、同科之间所滋生的结党营私、朋党为奸之类的现象,告诫众士子勿要不念君恩、不顾纲常、不循大礼,需得忠贞向君、兢兢业业。贾珠一面闻听圣训,一面便也忍不住于心下暗道:“道理谁不知晓?然而结党营私之事又是何朝何代能够幸免的?即便是在自己曾生活的现代,不也还是靠着裙带关系、姻缘结亲上位的吗?”   待此番景昌帝慢条斯理地训毕,随后便宣“新科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只见赵熊诏答应一声,起身向御座行了几步,随后又行三跪九叩大礼,战战兢兢地从袖中取出黄绫封面,将早已拟好的谢恩折子当众朗读起来。不过是粉饰太平、华丽空泛的颂圣文章,每届科考的固定程序,随着最后那句“谨奉表称谢,以闻”结束。随后众士子一齐伏首高呼:“臣等恭谢天恩!”期间贾珠偷空斜睨了身旁煦玉一眼,只见此番煦玉面无表情,然以贾珠对煦玉的了解,只道是这人此番定于心里暗自鄙夷这折子写得不尽如他意了吧。   随后将折子呈递于景昌帝,只见景昌帝将其打开随意览视了一番,颔首说道:“甚好,不愧是状元手笔,文辞尚可入眼。”   座下赵熊诏闻言忙叩首答道:“臣惶恐,臣不敢欺瞒,此谢恩表乃臣与一甲第二名进士戴海空一道合议,由臣执笔写成。”   景昌帝闻言垂首望了跪伏的赵熊诏一眼,随即说道:“原是状元与榜眼合力所为,只不知如今谢恩折子如此,今后入了庙堂,你等是否亦是合作无间呢?”   一滴冷汗从赵熊诏头上滴下,他惟将身子跪伏得更低,一时间无法断定圣上之言是褒还是贬,亦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在之后景昌帝又径自说道:“记住朕之言,尔等今后只管忠心耿耿为朝廷办事即可,为朕效忠朕自会嘉奖重用;而若是结党营私、惑乱朝纲、图谋不轨,则罪不容恕,朕定不轻饶!”   此言一出,不仅前方的赵熊诏,连同后面一众新科进士均齐声作答:“是,臣等谨记。”   之后景昌帝亦不多言,惟道句:“尔等跪安吧。”   众士子闻罢此言,俱是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亟亟地叩首,高呼“万岁”,恭送皇上离座升舆。随后鼓乐大作,由礼部官员抬出幡龙金榜,再经礼部尚书孙家鼐护送,众士子随行,从午门正中行出,走向天街,开始御街夸官。此番一甲三人皆是披红戴花,身跨白马沿街而行。道路两旁围满了争相瞻仰新科鼎甲进士风采的民众,夸官队伍过处万人空巷。只见当头的三人中,其中两人均是已过不惑之年,须发半白,弓腰佝偻,面色蜡黄;惟有煦玉,乃翩翩公子,少年登科,岳岳清才,英年折桂。可谓是玉堂金马、才子神仙,神光似玉、宝气如珠,围观之人争睹其容,皆是欢呼雀跃,只道是此届探花郎,真真好不神气。   ? ☆、第二十二回 雁塔题名琼林赐宴(二) ?  御街夸官毕,众士子便要前往礼部领受恩荣宴。此番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及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各官均要出席。钦命内大臣一人为主席,主席大臣每员一席,受卷以下各官二员一席。状元一席,榜眼、探花一席,其余进士四人一席。   贾珠见此番翰林院掌院学士四皇子坐了主席,之后礼部尚书孙家鼐坐一席,东阁大学士谢钺坐一席,八位读卷大臣分别各人坐一席,其中正有侯孝华与李守中。宴会上珍馐罗列、横陈肴错,照例需歌《诗经·小雅》中的鹿鸣之诗,随后便是宴会赋诗。本次科考的鼎甲三人,本便属煦玉才高一筹,遂题诗之时,赵熊诏便题了一首七律而戴海空则题了一首五律,惟有煦玉当仁不让,飞笔成章,写就一首七言古体,二十四韵。随后当场诵读,顿时技惊四座、众生拜服。邻桌贾珠见状虽亦为煦玉才情折服,然心下亦是忐忑难安,只道是煦玉素昔率性而为,倒也无人与之计较;然今后入了官场,若仍是这般锋芒毕露,无意之中得罪了权贵亦不自知,却又如何是好。   赋诗之后,众新科进士便也渐渐放开,因了与主席之上的各官吏尚且隔着一段距离,座下的各进士便也与同桌之人聊了起来。此番与贾珠同桌的另三人分别是二甲前四名,细察这四人,虽不知其心中到底对己我成绩满意与否,到底面上看来确实喜气盈腮、洋洋自得。而贾珠身旁所坐之人名杨锡恒,与贾珠交谈之后知晓贾珠乃国公之后,顿时面上便显出毕恭毕敬之态。贾珠见状心下了然,只道是这科考登第之士大多俱是出身寒门,遂对于豪门大家之士,便也身不由己地存了几分谄媚讨好之态,毕竟谁不欲在步入官场之后能结交权贵,作为自己平步青云的助力?而贾珠心下倒是对寒门之士怀了几分钦佩,可知寒门之中的方才是真正经受了雪案萤窗二十年煎熬之人,个中辛苦又如何是煦玉这般虽常将“雪案萤窗”挂在嘴边,但由万人伺候读书的大少爷所能体会的?由此贾珠对待身侧一干同科倒也分外亲切平和,彼此随意交谈一番故乡家人之类的闲话,并应付着间或探身到贾珠这方来闲话的煦玉,只道是将这宴会的时光打发过便可。   然不料宴会进行到一半之时,却忽见一身着锦袍头戴金冠之人领着数名亲随往设宴处行来。贾珠等人尚且不知此系何人,便见主座之上的四皇子忙地起身迎了上去,而身后一干官员尾随其后。只见四皇子拱手说道:“不知五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五弟海涵。”   那人亦随之拱手还礼道:“皇兄何出此言?弟这厢有礼了。”   众新科进士见状亦亟亟地从座位上起身对来人行礼道:“恭迎五王爷。”   礼毕贾珠抬头暗地里打量这位传闻中以军功居伟,如今已官至兵部尚书的孝亲王稌麟,亦是诸皇子之中最早封王之人。只见该人玉裹金装、清华贵重,凤举霞轩、骨重神清;剑眉晕杀而带肃、凤眸含威而有情,仪表堂堂、风华雅丽。此外又闻这五王爷乃儒将,骑射既精,词赋更妙,亦曾万卷罗胸,不难七步成文。一见之下便与同为皇子的四王爷所崇尚之谢东山丝竹之情,孔北海琴樽之乐的王谢风流大为不同。   随后只听五皇子说道:“本王方才自兵部而返,途经礼部,闻知此处正宴请新科进士,遂顺道前来一视……”说着接过身后亲随递来的一杯盏,向座下一众士子遥敬一番,道句,“诸位请坐。”   众进士闻言齐声同答:“谢王爷。”随后归座。   五皇子举杯环视一番众人,眼光掠过首座的鼎甲三人,在扫过煦玉身畔之时,与空中向他投来的另一股目光不期而遇,只见这目光的主人散发珠光月彩、内蕴晶莹云辉,打量自己的目光之中坦然无畏又满含探究的深意。然一旦觉察他回望的目光,却又将目光收回避开,垂下了头。五皇子见状不禁眼神一亮,见该人的座次,正是二甲第一名,他自是知晓这前十名的进士排名,遂当即便晓这人正是贾珠。念及于此,五皇子嘴角轻扬,兴味顿生,能于殿试之中作出《平寇八策》的儒生,真乃与众不同。然面上依旧按捺不动,转而将眼光缓缓掠向其余众人,说道:“自今日伊始,在座诸位将与本王同堂为官,愿诸位能与本王一道,为圣上尽忠,为朝廷效力,保我朝万里河清、四海无虞,户户安居、处处乐土!”随后率先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而座下诸人闻罢五皇子此豪气干云之言,俱为其所感,纷纷齐举杯盏遥敬那首座一旁站立的那人,随后一道一干而尽。   五皇子见状甚为满意,又吩咐了几句,令众人无需顾忌,吃饱喝足。之后又与主座上的四皇子并一众官员招呼之后,便领着一干亲随告辞而去。在座众人见状一并起身恭送。之后如何饮宴全礼等诸事,则按下不表。   ? ☆、第二十三回 贾珠入仕湘云进府(一) ?  话说上回朝廷召集新科进士面圣,随后又是礼部赐宴,忙了大半日方才放了众人各自归去。由此折腾了一日下来,无论是贾珠抑或煦玉均是疲惫不堪,遂二人出来之后便也各自归家。之后收拾整理一番,准备明日前往翰林院等待分派职务。   待回了贾府,阖府之人俱已知晓贾珠中了第四名,在贾氏一族中算是科考名次最高之人了,远超当年的贾敬,遂此番是人人称道、阖府言欢。其中便数贾母、贾政与王夫人最为欣悦,婆媳二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便是连往日间俱少言寡欢的贾政亦是满面堆笑,兴奋异常。当晚便阖府设宴,就近请了隔壁宁府并贾氏旁亲一干人等庆祝,好不热闹。而又闻林府亦是设宴庆祝,只此番煦玉因了并未高中状元,便也一个人关在房中闹别扭生闷气,期间林府众人费了多少唇舌苦劝不止自是不题。而因了之前在礼部亦已饮宴,遂晚饭贾珠便也草草地吃了,由了一干家人自个儿闹腾,自己则向长辈告了退,先行回自己的小院歇下。   因卯时便需到达翰林院,遂次日寅时刚过贾珠便已起身。因了今日是贾珠前往任职的第一日,阖府众人俱是郑重非常。出门之前贾政特意前往贾珠书房嘱咐了许久,诸如如何对上司请安问好,如何与同僚协作相处等等不一而足,随后又将负责赶车的郑文与跟随的小厮润笔叮嘱告诫了一番。而王夫人则敦促一众丫鬟将贾珠需用的笔墨衣物等一一备好,又多番检视了唯恐有遗漏之物。待吃罢了早饭,贾珠又前往贾母院中告了辞,便登车而去。   待到了翰林院,此番新科进士则按殿试名次分别授以庶吉士、主事、中书、行人、平事、博士等在京文职,另一部分则授予推官、知州、知县等外派文职,当然其中最不走运之人则是待职,待有空闲之职后再行分派。而贾珠因了殿试名次尚佳,被授予庶吉士,即翰林院的见习生,跟随翰林院的正式官员实习,待三年见习期过后朝考,合格者留任。这等身份虽不入官阶品级,然而亦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了翰林院,但凡今后工作之中不出大的差错,留任抑或升职便是既定之事了。   此番贾珠与另一名新科进士须洲一道被分配跟随同一名上司见习,遂贾珠便与之寒暄交谈一番,以增进些许彼此的同僚之谊。过了半晌,便忽闻有人在唤二人姓名,二人忙跟了前去,此人一副九品官员的服饰装扮,自我介绍乃翰林待诏。贾珠二人原以为此番自己跟随见习之人便是此人,不料却听该人道此番不过是奉命带领二人前往侍讲大人处。一路上贾珠正寻思这侍讲大人是谁,三人便停在了偏厅之前。只见待诏将门推开,对屋内正伏首案前之人道句“侯大人,贾珠须洲带到”。只见该人闻声并未抬头,不过随口答句:“甚好,你下去吧。”待待诏关门而出,案前之人又写了两个字方才将头抬起,再将手中之笔放下,立起身来。   一旁贾珠见状,顿时大吃一惊,遂脱口而出:“这不是侯二公子吗?!”随后又忙改了口,“原来我二人此番是被分配跟随侯大人。”心下忙忙地寻思当日之事他不会尚且还放在心上吧,但愿他不是记仇之人。   待贾珠细细打量一番跟前之人,只见其身着一袭深青玄端官袍,头戴忠静冠,搭配素带,脚蹬素履,温然玉立,一派肃然,与当日在北静王府所见的气度又是迥然不同。此番面上还架着一副玳瑁水晶眼镜,眼镜之上垂下的挂链又是银质的,便于将眼睛挂在胸前。贾珠暗地里打量毕,心下啧啧称奇,叹道侯孝华不愧是修国公府大少爷,财力雄厚。可知那个时代眼镜可是奇珍异宝,属稀罕之物,玻璃已是罕见,他那镜片还是水晶制品,更勿论以玳瑁所制的镜架,总共怕也值上千两白银。   贾珠尚在勉力按捺不自觉泛上心头的“仇富”情绪,只道是即便是世家之间贫富亦有差别,便闻见一旁的须洲压抑不住欣忭崇敬之情亟亟地向孝华施礼,贾珠亦急忙跟上,道曰:“学生拜见侯大人。”   跟前孝华见罢,向二人点头以示还礼,仍如从前那般无甚表情,神色冷淡,亦并未显出因了之前曾与贾珠相识的熟稔。   贾珠随即念头一闪,遂开口试探道:“学生有幸,在之前便与侯大人相识,此番又蒙幸能跟随大人见习,与大人可谓是缘分匪浅。”   然不料孝华闻言不过伸手扶了扶眼镜,漫不经心地答道:“你二人跟随何人见习不过是拈阄决定的,纯属巧合,何来缘分一说?”   贾珠听罢默然,原来以为自己是因了与侯孝华是旧识方为他选中,奈何不过是巧合,真令他哭笑不得。贾珠暗地里瞥了一眼跟前之人,心下只道是这位大少爷一见之下便是不好相与之人,还不知今后的见习岁月是好过不好过。   总之贾珠的庶吉士生涯便如此这般开始了,孝华因是翰林院侍讲兼鸿胪寺少卿,身兼两职,平素办公需得翰林院与鸿胪寺两边往来。而贾珠与须洲二人则相当于他的助理,遂他二人便也各人负责一处。须洲负责鸿胪寺那处,协助其料理朝贡、宴劳、给赐、送迎等事;而私下里一干庶吉士聚会之时便打趣须洲曰惟有他与众不同,诸人都只在翰林院见习,惟他留在鸿胪寺,今后定然较同僚诸人来得见识深远。然须洲只佯装无奈对曰“有甚益处?这般远了翰林院见习,只不知今后散馆之时朝考如何通过”。   而贾珠则待在翰林院一处,因了孝华博学多闻,通常需与皇上论经讲史并整理编撰经籍。由此贾珠便需常出入于院中藏书阁中协助查阅收集资料,对于贾珠提升自身学识倒是大有裨益。孝华向来不苟言笑,为人办事亦是一丝不苟,面上看来似是极难相与之人,然久而久之地贾珠便也发现孝华虽为人冷傲,然为人却秉公执法、公私分明,乃真正意义上的翰林清贵。祖父、叔父辈亦在庙堂供职,遂贾珠作为庶吉士的任期尚且未满三载,孝华便已升至翰林侍讲学士,官至从四品。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 ☆、第二十三回 贾珠入仕湘云进府(二) ?  而在贾珠任庶吉士后不久,林府便有喜传来,此番是继黛玉出生一载之后,林家又喜得一子,此子便取名为熙玉。煦玉闻知更是高兴,满心欢喜地盼着这一嫡亲弟弟开口唤哥哥的一日。而因了贾珠知晓此子天生体弱存活不易,贾敏为能将之诞下几近拼尽了半条性命,之后更是留下了产后症,累及身子愈发虚弱。遂在此子诞下之后贾珠便多番告诫林家众人需好生将养此子,早早地便将记名符戴上,请了长生牌位供着,又出钱请了替身出家。贾珠心下只道是今后若是自己真和煦玉在一起,指望不了煦玉传宗接代,好歹还有一个林弟弟可以传承林家血脉。   与此同时,荣府里赵姨娘也诞下了自己的次子,此番是个哥儿,取名为贾环,直喜得赵姨娘满心欢喜地谢天谢地,只道是此番自己是妾室之中唯一诞下了哥儿之人,若是能将哥儿养大令其成器,自己后半生便也算有了依靠。   此番王夫人见赵姨娘自诞下探春后不过一载又有所出,怄了个仰倒。奈何孩子已出,她又无法令其再退回肚里,忿恨之余便也忆起当初探春出生之时所定计谋,欲将这贾环带到自己这边养着。   未想此番这赵姨娘却是学得精乖了,她知晓这哥儿乃是自己今后唯一的依靠,若此番连这孩子均给主母夺了去,在这内院之中还有何人能够顾惜体量自己一点?指不定哪一日便给人暗地里寻了个茬子撵出了这府!随后更是在心下直咒这王夫人不得好死,自己那房中儿子女儿俱全,成日家的便也仗着自家长子中了进士做了官而日渐争权夺利,将过去隐忍不发、忍气吞声的做派全都弃之不顾,只恨不能将这荣府都拽在自己手里。而如今便连自己这唯一的依靠都只欲剥夺了去握在自己手里,这不是存心要绝了她的命吗?念及于此,她决定此番是无论如何都不要令王夫人得逞。遂待王夫人前来欲抱走贾环之时,她便也使出浑身解数,哭天抢地、撒泼耍赖、装疯卖傻一应俱全,直待将此事闹得大了传入了贾母耳中。而因了贾母膝下已有了宝玉贾琏两个哥儿养着,还有元春迎春探春三个丫头,遂对于赵姨娘那房庶出的哥儿便也无甚兴趣。闻说内院之中因了这哥儿之事闹得不像样子,便也命王夫人将哥儿交与赵氏令其自己抚养。此番贾母发话,王夫人亦无法,遂只得依了赵姨娘。   而此事过后,却令贾母开始思量王夫人管家之事。从前大房李氏尚在之时王氏尚且还不显山露水,然如今掌权之后,王氏揽权之举便也渐渐显露出来,比如之前擅自决定将贾珠挪出内院一事,又如此番与赵氏争夺环哥儿之事。这些事情表面上看来均是合情合理,属于主母分内之职,然细想一番,这些事情却又共同指向了同一目的,那便是将荣府子嗣均拽在自己手中,如此自己便也能稳坐这荣国府第一内当家之位。   除此之外,贾母难道看不出王氏亦欲插手贾琏婚事之心吗?可知这贾府不缺的便是嘴碎嚼舌根之人,如今贾珠的婚事她们谁也决定不了,于是王氏便将目标放在了贾琏身上,何况贾琏如今便养在荣府之中王氏身边,便也方便了她掌控,倒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连贾琏亦娶了王家之人,这荣府之中还不都是你王家说了算!感觉这权力被逐渐地转移出自己之手,任何曾掌权之人均是无法容忍。何况贾母到底是荣府一房的太夫人,曾经荣禧堂的正主,其余小辈谁敢不仰仗着她的鼻息行事?如今你王氏只欲将这贾府都揽进你王家的手中,也得看我依你不依!   如此念着的贾母便也心生一计,到底如今宝玉还在我手中呢,但凡我在这世上一天,你宝玉的亲事都得我说了算。只道是此番你会将你王家之人安插|进这荣府,我便不能够吗?如此想着,贾母最先忆起的一人便是黛玉。据闻黛玉酷肖贾敏,贾母心中自是疼了十分,将对贾敏之情都移去了黛玉身上,心下暗道若是黛玉能入住了荣府自是再好不过了。然不巧的是林家此番又以黛玉体虚多病为由总不许其外出走亲访友,由此尽管贾母生了此心,倒也无能为力莫可奈何。然不料未过多久,京城的忠靖侯史家便传来消息曰史湘云父亲因病过世,而未过多久,她母亲便也随之去了,这湘云遂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权且养在叔叔家里。贾母闻罢此事,料想湘云的叔叔婶婶到底不是湘云的生生父母,又如何能将这孤女照料妥当?遂忙地知会了史家一声,将尚且年幼的湘云接到了荣府。心下只道是这云丫头到底也算是自己娘家之人,若能和宝玉成了个两小无猜,结成佳缘,倒也算是美事一桩……   ? ☆、第二十四回 宝二爷拜师遭冷眼(一) ?  上回说到贾母将尚且年幼便失了父母的史湘云接到贾府暂居,又因贾母素喜女孩儿,对这幼女便也更怜惜疼爱的几分,不仅命自己房中一个最为忠心耿耿的名为珍珠的丫鬟专门照料湘云,又将其安置在自己院中,一应吃穿都与宝玉一道,令其歇在自己的身畔。   另一边却说宝玉,宝玉性喜女孩,于是对于胞姐元春便远较于胞兄贾珠亲近。且待贾珠入了官场仕途之后,宝玉对于贾珠的敬而远之之心便也更为明显,贾珠见状心下暗笑曰这小子怕是早将自己划归了跟贾政一般的国贼禄蠹之中了,对此亦是莫可奈何,只能笑笑了之。而虽说宝玉因了亲近元春而为元春口传相授了几本书在腹中,然而到底元春之龄却是大了宝玉许多,一旦闺中女儿过了总角之龄而迈向豆蔻之年,便也渐渐变得端庄稳重,心中那份如水清纯便也退去不少,在宝玉看来便与自己生出许多代沟来,|遂近来与元春便也日渐生疏了。因了姐妹中探春尚小,迎春沉默木讷,宝玉只觉日子过得有些百无聊赖。   所幸此番贾母又将湘云接到了荣府,湘云个性直爽活泼,如男儿一般豪气大方。素日里与了宝玉一道同吃同住,因了年幼,便也未有甚男女之防,湘云性子大大咧咧,便连宝玉的衣服都是混着穿。彼时贾母见了身着宝玉衣服的湘云,便将之错认为了宝玉,亦不在话下。   而自有了湘云相伴,又仗着贾母念他年幼不可逼得太紧,宝玉便愈加远离了进学取试,家学更是因了当初贾珠便未上过,宝玉当然也乐得依了这个惯例。遂成日间地便与湘云一道,不是厮混內闱便是满后园畅游,好不逍遥自在。   而彼时贾珠尚且下场在即,贾政便也将全副心思俱放在了取试的贾珠身上,对于宝玉便也无暇他顾。遂那段时日里宝玉便也如脱笼的野马似的敞开了玩耍,而并不担心贾政会查问自己功课。   而贾母见宝玉成日与湘云一道,自是乐见其成,只道是两兄妹间便要如此情深意笃,关系融洽方是最好不过的了。而王夫人见状,虽知晓放任宝玉贪玩不妥,届时落在了老爷眼里又会埋怨她宠溺纵容幼子,毕竟在从前,她夫妇俩教导珠儿之时是断无如此放任的。然而毕竟心中对于这衔玉而生、老来得子的幼儿多了几分偏溺,遂心下只道是宝玉还小,无需逼得太紧,反而对着先天体弱娇贵的幼子不好。若是逼出个三长两短的,被头上老太太见了指不定又会生出许多抱怨来,遂她便也听之任之。   另一方面,却说在贾珠高中入仕之后,贾政便将教育的重心转至幼子身上,惟盼着这二儿子亦能跟随其兄一道,兄弟俩同入翰林。遂待贾珠科考结束之后有了空闲,贾政便命宝玉拾了《四书》去往贾珠处习学。随后更是忆起当初贾珠在宝玉这般年纪之时府中便已聘请了西席传道授业,后来又前往林府拜师。思及此番贾珠正是得益于师从应麟从而蟾宫折桂,遂欲令宝玉亦拜在应麟门下。而在此之前贾政亦唤了贾珠前来商议宝玉拜应麟为师之事,自贾珠高中入仕之后贾政对贾珠便是言听计从,遇事常与之相商。   且说贾珠得知贾政欲令宝玉拜应麟为师之事,心下很是不以为然,只道是宝玉天性不喜读书又极厌官场,你便是将他头盖骨撬开将时文硬灌进去他怕也做不出一篇来。拿现代的话来说便是富二代愤青一个,又正值叛逆期,这般逆反的学生,又有哪个先生肯收了?然贾珠这话自不会当面对贾政道明,惟不过敷衍道曰“宝玉天生聪颖灵慧,过目不忘,若此番能得名师指点,指不定就能杏林独步、平步青云”。   贾政闻言冷哼一声对曰:“照他现下这般淘气贪玩,不求上进、不慕圣道的模样,又能有甚指望?!”   贾珠闻罢于一旁赔笑道:“老爷莫要如此说,宝玉如今尚且年幼,怎可以一时之状便断言了终生?……”   贾政则道:“珠儿莫要帮这孽子说话,可知你当初如宝玉这般大小之时早已拜师进学,何尝令我像现下这般操心过?”   贾珠闻罢不言,心下只道是“好歹我亦是一活过了两世之人了,怎能与宝玉相提并论”。随后不出所料地,便见贾政摆出一副自以为颇为和颜悦色的神情说道:“珠儿,邵先生一向最是疼爱你,此番你便先行前往林府面见先生,恳求他收了你兄弟,令其跟随他读书进学。”   贾珠听罢面露一脸为难之色对曰:“老爷有命,珠儿不敢不从,何况宝玉又是珠儿胞弟,他进学之事本便是我这做兄长之责。只是此番珠儿并无万全的把握,因了近日先生总道之前连带了我与玉哥两名学生进学,好不容易盼得我二人出师,他方才得了些空闲,并不欲接着授徒,只道是授人举业太过伤神,他如今较起从前来是力不从心……”   贾政则道:“这是自然,我们又如何敢劳累了邵先生?不过权且请先生指点宝玉一番,对于宝玉举业亦是大有裨益。”   话已如是说,贾珠便也无言以对,心下只暗自道句:“宝玉如此乖张之人,若是先生执意不收,你却莫要怪我。”   ? ☆、第二十四回 宝二爷拜师遭冷眼(二) ?  之后贾珠寻了一日,知晓应麟本是江南人士,喜好江南风物,便借前往林府练剑之机,专程携了些江南土仪前去拜见应麟。应麟见状便也知晓贾珠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遂率先开口打趣道:“珠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入了翰林当差,何时还能念起我这昔日的先生片晌?多日里都不来我这处瞧上一番,便是今日前来亦是为了求教谨儿练剑,为师见了甚为心寒啊……”   贾珠听罢忙假意嗔道:“先生何出此言啊?珠儿可担当不起啊!珠儿若是有片刻忽视了我家先生,便是天打雷劈!只是如今珠儿刚入翰林不久,万事生疏,在翰林院当差五日方才休沐一日,由此无法常来拜见先生。然珠儿保证,但凡珠儿得了闲,定然前来陪伴先生!……何况先生又如何会是那百无聊赖之人呢?平素有苏公子常伴身侧,较我们这些后生是无微不至的;加之林姑父下了朝之后不也常与先生一道赏花品茗、谈古论今吗?此外还有林妹妹在先生膝下承欢,于我与玉哥而言,先生又何尝有闲来搭理我二人呢?所以玉哥常与我抱怨说先生此番是偏心了妹妹去了……”   贾珠一席话说得应麟是喜笑颜开,应麟遂转头向身侧的则谨说道:“都说珠儿这张嘴伶俐讨人喜欢,瞧这话说的,讨了多少人的好!虽说平素玉儿自诩能诗能文,然这嘴上讨好人的功夫,玉儿却是差得远了。”   贾珠闻罢这话,知晓此番是将应麟哄得高兴了,遂忙将来意道出:“珠儿知晓先生平素最是疼爱珠儿,所以珠儿便也仗着先生多讨些好来,只盼着先生还能再疼珠儿一些。”说到这里顿了顿,瞥了眼应麟的神色接着道,“先生亦知晓我有一个衔玉而生的兄弟,此番亦到了该进学的年纪。生得蹊跷,为人是聪明伶俐的,才华更是较珠儿高了百倍去。只可惜如今未寻到如先生那般的名士大儒,老爷太太怕延误了我兄弟进学的时机,便只得令我前来求了先生,只盼先生能见我兄弟一面,看其是否孺子可教也……”   应麟闻言蹙眉问道:“这哥儿可是名叫宝玉的那位?”   贾珠忙答:“正是。”   应麟则道:“据闻此子衔玉而生,真乃奇闻异事,为师也算半生漂泊,何事不曾见过?不过这衔玉而生倒还未曾亲见,想必此子是有些奇气的。”   贾珠听罢应麟之言,只道是应麟同意面见宝玉,遂忙对曰:“如此先生是愿意面见宝玉的了?珠儿先行谢过先生了,改日老爷便亲自携了宝玉前来拜见先生。”   随后二人将此事说定,贾珠又前往内院见过了林海贾敏,又去书房寻了煦玉闲话一番,之后便也告辞而去。   之后过了几日,贾政特意择了贾珠休沐之时,亲自与贾珠领了宝玉前往林府,此番还是宝玉出生以来首次前往林府。因了林府妹妹尚小,家人总将之囿于内院不令其外出;除此之外的林哥哥虽亦常来荣府,面上观来一派倜傥风流,然而似是较自家兄长还要严厉,常常是开口便道朝堂仕途之事,宝玉便也敬而远之了。遂林府与贾府虽相隔不远,然宝玉却远不如贾珠那般和林府来往密切。|   此番前往林府,一路上贾政自是千叮万嘱,令宝玉务必将素昔里的淘气乖张均收了去,见了邵先生切记要毕恭毕敬的,不可胡言乱语。   贾珠从旁听了笑曰:“老爷此番无需如此,先生不是那迂腐板直的道学先生,倒是最为欣赏为人本色的,何况那般虚伪狡诈之人先生亦是识得出的。”   贾政则对曰:“不可如此以为,当初你与玉哥儿习学之时何时不是恭敬守礼的?平日里先生纵容你,便也不与你计较,然尚需切记尊师重道乃先贤所教,后人务必遵循。”   一旁宝玉闻言不过唯唯诺诺地受了,贾珠则沉默不言。   到了林府,按例先行前往书房面见林海,林海派人前往应麟小院通报。随后只见应麟遣了邵筠前来道曰“此番珠大爷领了哥儿前往便可,我家老爷今日身体稍有不适,怕面见外客失了礼数,遂今日是不便相见”。贾政闻言虽放心不下,然亦是无法,只得命贾珠领了宝玉前往好生面见一番。贾珠遂答应去了。   随后邵筠便领着贾珠并宝玉穿过林府的花园往应麟小院行去,因此时远了贾政,宝玉方才显出几分因了拜师并非出于本愿的抗拒来。贾珠于某时不经意回头之时瞥见了宝玉神色中的漫不经心,心下自是了然,却也并不点破,惟沉默地行于前。待二人行至应麟小院前之时,远远地便望见则谨正抱臂立于小院之外,似是正待他们前来。因了此番是立于室外,则谨照例戴着斗笠掩面。而贾珠见状忙迎上前去携了则谨之手说道:“此番可是先生命公子于院外等候我等?怎敢劳公子大驾。何况此时日头正晒,公子却是莫要待于室外才是,且赶忙进去屋里!”因了则谨乃化外之人,对于身份礼数之类无甚讲究,由此贾珠与之虽有师徒之实,然却并非以师徒相称,贾珠依旧唤则谨为公子。   则谨闻言摇头答道:“并非先生之命,此番我惟不过欲来此看看。”   随后贾珠便为则谨介绍宝玉,又对宝玉道曰:“此乃教授为兄剑术的师父,你唤苏公子便是。”   却说此时见了则谨,先前尚且还漫不经心百无聊赖的宝玉登时只觉眼前一亮,虽不得目睹亲见了则谨斗笠之下的容颜,然却也能略为识得则谨那皎然出尘、清新脱俗的气度。痴了半晌,方才忙忙地上前对着则谨打躬作揖,恁的是一副甘愿伏低做小的姿态,嘴抹了蜜一般地恭维道:“宝玉虽见识短浅,然亦是知晓公子定然非这尘世中人,不似那污泥浊物。定是因了不食俗世烟火荤腥,方才出落得这般超凡脱俗、超然物外!”   一旁贾珠闻言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只道是宝玉素喜与主流之外的叛逆人物打交道,便如秦钟、蒋玉菡、柳湘莲之类的,何人是官场仕途中人?由此嗅觉对于这主流之外的人物气息便是异常敏感,此番不就一眼便也识别出则谨与众不同,他便也心生向往之情。遂贾珠道句:“公子乃是修道之人,你莫要放诞了。”   宝玉听罢乐呵呵地应道:“原来如此,原是结了仙缘之人,亦无怪乎如此出尘!”   见宝玉只顾将双眼如同粘在了则谨身上一般,贾珠忙提醒道:“公子是先生那处之人,你这般无礼,却是令先生不喜,欲他对你作何之想?”   宝玉闻言如逢冷水浇下,随即便兴致减半,悻悻然耷头拉肩地随了贾珠进屋,贾珠又道:“先生并非寻常迂腐的道学夫子,为人很是开明,此番他若问你,你直言回答便是。”   随后只见邵筠于书房之外打起湘帘,三人遂依次进屋不题。   ? ☆、第二十五回 贾政震怒大笞幼子(一) ?  却说三人进屋之后,只见应麟此番正斜倚在炕上,身上披了一件外袍,手持一本《神农本草》在看着。则谨照例上炕上坐了,贾珠则先于座下对应麟行礼,礼毕又问道:“据闻先生此番身体不适,现下可是如何了?虽说是医者医人不医己,可先生亦需为自己多担待一些,否则便不独我们会忧心先生了……”   应麟闻言笑道:“为师无事,不过昨日夜里受了些风寒,今日身体懒怠些罢了。”随后又打量了一番贾珠身后之人,问道:“这位便是你家那哥儿?”   贾珠见状便忙令宝玉向应麟行礼,道句“正是宝玉”。   应麟命宝玉坐了,随后对贾珠道:“今日玉儿又赋诗作画,正嚷着欲令人前去品鉴,珠儿此番便去瞧一番玉儿。你家哥儿便留在我这处,随后我自会命人送他出去。”   贾珠见应麟此番是欲支开了自己,忙道:“先生可莫要趁我不在欺我家兄弟年幼,他年龄尚小不懂规矩,若说了甚不中先生之意的话,先生此番可要多多见谅,担待着些。”言毕便辞了座上二人径自出了屋,去内院书房中寻煦玉不题。   却说此番应麟将宝玉单独留在了房中,不过是随意询问些许日间琐事,如:   “哥儿在此之前可曾进学?”   “回先生,不曾进学。”   “那可有跟随你兄长习学读书?”   “大哥哥举业繁忙,遂尚还不曾跟随大哥哥习学;惟跟着家姊念过几本书。”   “你家姊往日间都教了何书?”   “回先生,教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以及《幼学琼林》。”   应麟听罢笑了,又道:“你大姐却是教了你不少,你年龄尚小便也识得这许多字,可知天资聪颖,天分过人。此番你家老爷兄长送了你前来我这处,便是为令你得沐圣贤之道,你可欲习学?”   此番宝玉闻言却是迟疑着答道:“学、学生愿意习学。”   话虽如此说,然应麟当是并未错过那一瞬宝玉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情愿,遂接着道:“当初你既随了家姐一道习学,此番珠儿得空,又如何不跟从家兄一道?可知你家兄得我言传身教,如今亦是取试有成,所知甚广,你此番又如何不从其习学?”   宝玉则嗫喏着答曰:“大哥哥所习多为仕途之道,我从大姐姐习学所得倒还能增智明德些许,不是那些个仕途经济学问……”   应麟忽闻宝玉说出这话,心下大为惊异,反问道:“若不为仕途经济,你此番读书又是所为何事?”   宝玉答:“若是为读书明理、认字识书之类,我倒也是愿意习学的;此外为吟诗作赋、赏花弄月之类读书,亦是可行的……”   应麟遂反问:“你既知吟诗作赋,那时文策问兼了诏诰表疏之类呢?你可有想学的?”   宝玉则沉默不答了。   随后应麟又问:“哥儿可有想过你家老爷太太欲令你进学读书,可是所为何事?”   宝玉听罢撇撇嘴,答道:“不过是为令我科考取试。”   “那科考取试之后呢?”   “则是入了庙堂当那……”之后那“国贼禄蠹”四字则被宝玉消了音,勉力吞进肚里,尚且还不敢在先生跟前放诞。   应麟见宝玉对于自己前途的认知尚无,人生规划更是空白一片,对于取试的意义更是毫无认识,遂皱眉对曰:“你可知晓你珠大哥与林大哥于你这般大小之时便已能于我跟前说出科考取试乃是‘生存之道’与‘扬名立万’了,你珠大哥尚且知晓振兴家业惟在官场仕途,你林大哥亦是秉承翰墨书香传世之习,欲效仿了圣人入世立言、扬名身外!这些年读书亦是我从旁看着过来的,虽不至于真到了萤窗雪案、悬梁刺股的地步,到底亦是终日读书习学不辍,方才求得今日弱冠登科之果!而今哥儿呢?可有思量过自己人生所求?”   宝玉心下自有思量,然心中之言又如何能宣之于口,遂只得沉默。   应麟遂又接着道:“哥儿莫不是以为自己平白地投生在了此阀阅世家,便也仗着祖辈谋下的功劳积下的财富够着你一辈子?难道这祖宗基业便无耗尽的一日?!”   “……”   “后人无一有进取之心运筹之智,惟知坐吃山空、安享富贵,届时又能凭空指望谁来拯救尔等?!……”此番应麟是越说越激愤,随后还是则谨于一旁握住应麟双手暗地里劝慰方才平息下来。   见宝玉只顾垂首听训,仍是不言不语,知晓自己这一番话不过是对牛弹琴,亦不指望能就此说服了宝玉,遂只得待心绪平顺之后转而说道:“在下近日以来只觉愈发的体虚空乏。到底是岁月不饶人,人一旦上了年纪,便也身不由己,诸事无能为力。此番在下惟盼能过几年的清闲日子,授业传道之事亦是力不从心了。此外以在下看来哥儿志不在取试,如此这般与众不同,请恕在下无能为力,还望你家老爷另请高明。”随后便命了邵筠前来,令其领了宝玉回去交与贾政,将自己这话如实回禀了贾政。   座下宝玉闻罢这话自是知晓此番应麟是不愿教授自己,虽不知如何回去面对贾政,然到底顺了自己不欲读书之意,遂心下亦无甚遗憾,惟对座上二人施了一礼便也恭敬告退了。低头之时竟也止不住嘴角轻扬,内心喜不自胜。   ? ☆、第二十五回 贾政震怒大笞幼子(二) ?  待邵筠领着宝玉退出之后,则谨便转向一旁的应麟开口说道:“此子尚小,懵懂无知之处乃人之常情,先生此番又何必大动肝火、横加苛责?”   应麟闻言则将身侧则谨揽进怀里摩挲着答道:“谨儿自是心地善良,宽人之过。我此番惟不过是见了此子竟全然不求上进,又念及珠儿多年以来俱是苦读不辍,殚精竭虑欲为人为己谋求一片生存之地;想来他二人乃同出一胞,不料兄弟二人之境界竟差别如此之大,作为次子,家中主外事之人,竟无法为其兄分担分毫,于家于人无所作为,还不若他之弱姐元春!而此子简直乃不肖之子!以我观之,元春志向亦是不小,尚且还酷肖珠儿几分,她家倒可指望了她去。”   “……”   “不喜读书一味浑玩,我真不知此子在珠儿玉儿跟前如何自处!你道是惟有此子衔玉而生,便也自诩是来历不凡吗?可知我邵应麟平生授徒三人,何人不是天授神奇?然又有何人敢放诞曰能不经历一番刮垢磨光、铁砧成针而后学得满腹文章?可知这世间便未有这等便宜之事!……”   则谨闻言又软语说道:“先生之言自是在理,然珠儿亦曾道他这兄弟聪颖多智、才华过人,依我看亦绝非一庸琐之辈。”   应麟闻言嗤之以鼻:“才华过人?若他当年亦如华儿与玉儿那般抓取仓颉简,我或可便相信此子才华过人。然而据闻此子当年抓周抓了个钗环,将他家老爷气得仰倒。才华或许是有的,然可知玉不琢无以成器,璞玉不雕亦成不了‘宝玉’!珠儿或许文才不及此子,然珠儿早慧,自小见识不凡,自有打算,非同代之人可比。而若论文才,此子又如何及得上玉儿与华儿?文星照命,皆是状元之材。”   则谨又道:“那依先生看来,此子命数如何?依了我看,我倒觉此子有出世之象。”   应麟听罢认同:“我亦是如此以为。此子命数倒是不难探视,我倒是忧心珠儿命数,曾欲为其占上一卦,看他命中劫数,奈何却全然无法占出,看来珠儿此番倒可尽力一搏,或可便是谋事在人了。”   随后二人又叙了些他话,此番则按下不表。   却说此番贾珠到了煦玉书房中探视,虽因了多日不见煦玉,此番见了心下亦是高兴,然到底忧心着宝玉状况,遂对于煦玉大作,倒也赏得格外漫不经心。随后煦玉见状,便询问贾珠此番可有心事,之后便也明了是因了宝玉之事,遂开口说道:“哥儿之事有何担忧之处?我亦见过他的诗文,小小年纪亦能涂写两句,可知是个有才华的。先生又向来赏识能人异士,还怕此番不入先生青目?”   然不料贾珠却道:“此番不瞒玉哥,我倒是觉得大抵先生不会收宝玉为徒。”   煦玉闻言反问:“为何?”   贾珠则答:“玉哥亦知先生乃性情中人,能得己青目之人便也倾囊相授,若是不甚合意,便是携来金山银山,先生亦能弃之不顾。这些年来珠儿对于先生性情难道还不能识得几分吗?先生向来亦是偏爱那胸藏锦绣、才可比仙之人,宝玉之才不过是些小情小调,登不得大雅之堂。除此之外先生更喜那等灵巧乖顺之人,想来无论是玉哥抑或是侯二公子,当初进学之时无不是尊师重道、持重守礼之人,珠儿怕是先生所授之人中最为顽劣调皮的一个,越过了我这等,怕便也不是先生所能容忍认同的了。而宝玉向来顽劣叛逆,所思所想均不为正道所容,先生又如何能青眼相加?”   煦玉闻言亦不知如何作答,遂便也沉默了。正待再行安慰贾珠几句,便见吟诗前来回禀珠玉二人道曰此番宝玉果真被先生辞了出来,而贾政则大为震怒,亟亟地便提出告辞。而正待贾珠亦随之辞了煦玉随贾政归家,不料煦玉因了多日未见贾珠,便欲随贾珠一道前往荣府住上一日。|此番二人便一并坐车跟随在贾政与宝玉的车后回到荣府。   却说此番贾政闻说宝玉为应麟所拒,顿时便怒不可遏。加之忆起当初自己携了贾珠前往拜师那次,可谓万事顺遂,未出一点波折地便令应麟收了贾珠为徒。之后贾珠每日里前往林府进学,期间从未令自己有过片刻的操心。然如今同样是自己携着宝玉前往,之前还有贾珠预先说了多少好话,结果此子竟毫无一点洒脱慷慨之色,满心地不情不愿,分明便是一副满心推托不欲读书之态。此番林海夫妇并煦玉俱在一旁看着,据闻林家那较宝玉还要小上一岁的姑娘都能读书习字了,宝玉竟也在林府丢人现眼,令他颜面尽失,如此他又如何不气?   此番回府,贾政下车之后便亟亟地领着宝玉回了书房,将书房门关上之后便开始审问宝玉,令其将与应麟的一番谈话据实说来。此番宝玉见贾政震怒,早已是觳觫难安,闻罢贾政询问,只得嗫喏着将应麟是如何询问以及自己又是如何回答的通通交待了。贾政闻言知晓宝玉竟是如此不思上进,令应麟这一外人都气极忍不住数落几句,便也气得浑身乱颤,喝令宝玉跪下,慌忙于屋内寻找棍子之类的器物,奈何这些年贾珠俱是乖巧懂事,宝玉尚且未加管教,遂房中连戒尺均寻不到一根。念及于此心下便更是气馁,一脚踢开房门欲喝令小厮将棍子取来,随即便见门外走廊上不知是谁放于此处的一根笤帚,遂前去一把抄起笤帚便向宝玉劈头盖脸地打来,打得宝玉一边哭喊一边抬着手臂去挡,却又不敢就势站起身躲闪。而门外聚集的小厮中有那伶俐的,一些便忙忙地前往二门知会到贾母那处,另一些则绕到贾政外书房之后的贾珠小院,将此事告知了正在那处的贾珠……   ? ☆、第二十六回 宝玉挨打珠玉不虞 ?  却说上回贾政在书房中怒笞宝玉,此番正待于自己书房的贾珠闻说了这般动静,便忙忙赶到贾政外书房中,只见宝玉跪在地上死死地将头抱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贾珠见状一步上前拦在贾政面前说道:“老爷请消消气,何苦这般大动肝火,若是气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贾政见贾珠来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念及贾珠从前从不令他这般怒意滔天,遂怄得直跺脚道:“想当初你亦是小小年纪进学读书,从未累及我担忧过分毫!如今场也下了举也中了,更是一时一刻都不必再忧心。奈何此番同出一母的兄弟,宝玉哪怕是有你这做大哥的一半的懂事,我也不会这般气极难忍了!”贾政说着便又将手中笤帚向宝玉挥来,贾珠忙地拦住了,贾政便指着宝玉怒斥,“不知此番怎的就诞下个这等孽子,看他那葳葳蕤蕤的模样我恨不得打死他!”   贾珠听了这话忙开口劝道:“老爷您消消气!您刚不也说了吗?我是宝玉大哥,宝玉尚且年幼,贪玩乃是小儿本性,待他长大之后自会懂事,老爷何苦为此便打骂于他呢?想来我们何人不是从年幼懵懂无知成长而来的呢?|宝玉不喜读书,老爷慢慢教导他便是,何苦这般大动干戈呢?现下这亲戚又在咱家住着,见了说咱家老爷发狠打伤孩子,传出去了这话也不好听的是不?若是为老太太知道了,又要埋怨了……”贾珠这话还未说完,便听见走廊上传来贾母上气不接下气的怒斥声,不多时便见贾母在一伙丫鬟的搀扶簇拥下进了书房:   “这青天白日的,你打孩子做甚啊?!”   一旁贾政父子见状,忙从旁一左一右地扶住贾母道:“老太太,您怎么亲自来了?”   此番王夫人亦跟随在贾母身后赶来,见宝玉被打伤在地,便也一面哭着一面从地上将宝玉搂进怀里,嘴里不迭地念着“我的儿啊”。贾珠见王夫人只管哭,便忙吩咐门外的仆妇抬一张藤椅来将宝玉抬回贾母院中。   贾母见宝玉脸上被打出一条条紫青的痕迹,心疼地直哆嗦:“我是坐不住了,好端端的,这不刚带宝玉面见了先生回来吗?怎么就下死手狠命打他来着?!”   贾政赔笑:“儿子这不是见宝玉不长进,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气急了方才教训他两下……”   贾母冷笑一声对曰:“不长进?宝玉才这般大小,你便知晓他不长进?!你若下了死手打他,若是打出个三长两短的来,便是长进的也不长进了。”   贾政又道:“老太太说的是,可是老太太也看见了,珠儿作为宝玉哥哥,年纪不大便已知晓进学读书,此番取试皆中;宝玉作为其兄弟,却不肖其分毫,儿子此番不过略作惩戒,怎的便惊动了老太太……”   贾母闻言知晓贾政埋怨她为宝玉之事前来兴师问罪,便冷笑着说道:“哼你教训自己儿子我是不管你,此番你也知晓珠儿是宝玉兄长,你在珠儿跟前责打幼子,可想过珠儿见了会不会心寒?!珠儿倒是争气为你挣了个进士的名分,可这些年为了读书吃了多少苦头?好好的孩子给折腾的形销骨立。如今你便连宝玉也不放过,知晓我老婆子便只有这么个孙子还能承欢膝下,你便也忙不迭地夺了去,你便见不得我老婆子能够有儿孙陪伴着享几天清福!……”   一旁贾政惟被贾母一席话数落得面红耳赤、羞赧非常,忙不迭跪下说道:“老太太教训得是,做儿子的何敢扰了老太太的清福!若老太太要宝玉陪着,儿子便再不逼他,也不打他!……”   贾母闻罢这话方才将气消了一些,对贾政说道:“你能这样便再好不过了……”随后又转向一旁的贾珠和颜悦色地说道:“让你父亲自个儿在这里反省,珠儿便随我一道回去瞧宝玉去!”   贾珠闻罢只得低头答是,搀扶着贾母一并去了。   而书房之外,煦玉倒只是远远地于一旁观望着,作为府中作客的亲戚,亦不好直接前往相劝。此番见吵闹声停止,而贾珠随了贾母一道进了小院,方才尾随而至,前往宝玉房中探视。因了此番珠玉年纪尚小,加之煦玉又是在荣府之中住惯了的人,遂贾母院中的丫头媳妇之类见了他都并未回避。   此番只见宝玉被众人安置在床榻上,王夫人亟亟地命人前往请了大夫来诊视,随后便领着一干丫头仆妇围在宝玉榻边不住地淌眼抹泪。随后又见了一旁前来探视的贾珠,便又揽过贾珠来哭道:“我的珠儿啊,幸亏还有你啊!你自个儿长进才没被你父亲打骂!可宝玉才那般大的,你父亲何苦来哉要这般严厉啊!宝玉不也是自个儿养的儿吗?……”   贾珠闻言只得又从旁劝慰一番,此番便连带着令一旁的元春、迎春、湘云等小姑娘莫要只顾于一侧垂泪。而宝玉见自家姐姐妹妹们俱围着自己,为自己挨打心疼抹泪,自是心花怒放,遂亦从榻上勉力撑起身说道:“姐姐们莫要忧心,一点都不疼了,这不过是些皮外伤,涂点药很快就会好……”   一旁众人见状忙令他躺下,王夫人又为其掖了掖被角。   贾珠见此番宝玉已无事,又有姐妹们并一干丫头看着服侍着,保管比甚仙丹灵药都见成效,遂正待悄声离开。却见一旁煦玉正立于宝玉屋内的一方案前,案上摆放着各式石钵、石槌、纱布、牙筒等物,其中盛着的正是胭脂水粉等物,此外一旁的地面还有正在澄清的红蓝花汁。煦玉见状本是好奇,便向贾珠问道:“这些是何物?看起来似是胭脂……”|   贾珠见状心下一沉,只道是宝玉如此行事便是又为自己挖坑了,此番便是贾珠有心为宝玉隐瞒了去,也不知能以何言去支吾,遂只得踟蹰地答道:“怕是宝玉房里的丫头们做的胭脂吧……”   煦玉闻言反问:“丫头们做的怎放于此处?”   “这……”   贾珠正不知如何应答,便忽闻宝玉榻边的湘云回过头来,闻见一旁珠玉二人在谈论胭脂一事,性子爽直的姑娘遂张口便道:“这些啊都是平日里二哥哥带着我们做的。”口音中还带着咬舌音。   此言一出,贾珠便叹息一声,湘云说完这话尚且不自知,随即便又转向榻上宝玉,殊不知这边煦玉闻言面上神色喜怒各色俱转了一遍,最终竟是怒极反笑,道句:“见罢宝玉此等富贵闲情之状,想必他是无从知晓古人所谓‘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的道理。大抵读书的确是清苦了一些,于他而言总归是富贵已从天而降,又何必再去费心苦求……”   一旁贾珠闻罢则辩解道:“玉哥何必如此说?宝玉毕竟年幼,家中老太太太太宠着些,令其承欢膝下,也算是替着我们做儿孙的尽些孝心……”   煦玉则道:“珠儿此言差异,我尚且还记得你年幼之时便是一门心思只为进学读书,彼时年纪较我还小,却从不以年幼作为推托的借口,如今怎的竟为宝玉寻了这等理由?”   贾珠:“……”   “何况长兄如父,教导敦促弟妹乃兄长分内之责,此番弟弟为父母责罚,本便是兄长敦促不力之过,若非失于管教,怎会坐视宝玉在房中与一干女儿家的捣弄胭脂水粉?!”   听罢煦玉这话,虽非以疾言厉色道出,然话中指责贾珠未尽兄长之责之意却是尽了十分。一时之间各种念头顿时纷纷涌上贾珠心头,他只道是煦玉向来为人直率,仗义执言,眼中揉不得渣滓,见罢不满之事便欲宣之于口。此番见罢宝玉如此不思进取,当是不会姑息。然转念又想,此事确是宝玉不对,而家人无人不晓,可又见谁数落他?那喜好胭脂的性子乃是天生的,难不成靠他贾珠念叨两句,宝玉便能从此改过自新?!若是如此还需要轮到煦玉你一外人前来念叨?若是宝玉真能洗心革面,从此奋发图强,他贾珠还需如此独自拼命努力?!如此念着,只道是煦玉尚且与己一道长大,此番却也无法理解贾珠周遭的形势吗?遂低声反问道:“玉哥之意是说宝玉如此行事,倒是我的不是?”   煦玉听罢贾珠这话,只觉其声幽咽,分明透着万分委屈,刚想开口分辩两句,便见元春一面向二人行来一面说道:“两位哥哥在说何事?”说着便佯装拿眼扫视了一番案上胭脂等物,便接着道,“哦这些胭脂啊,乃宝玉专程做了为着孝敬我这做姐姐的。大哥哥下场不久,平素又是公务繁忙,对这事恐是不甚明了。何况宝玉素昔都是跟着我念书的,我念在他此举也是一片孝心,便也没有制止他,由着他做了些。如果林大哥哥欲向大哥哥打探此事,怕是无法得偿所愿了。”小小一番话便将此事全揽在自己肩上,与贾珠卸了个干净。   煦玉听罢自是乐得拾阶而下,遂对身旁贾珠作了一揖说道:“原来如此,珠儿请恕玉哥未曾明了此事个中缘由便胡说乱道,玉哥此番便对珠儿赔个不是,我的好珠儿此番可是千万要宽恕哥哥之过!……”   贾珠见罢煦玉之状早已哑然失笑,遂对曰:“我亦非那小气之人,计较什么。”   煦玉见贾珠说话间神色已恢复如常,遂也展颜一笑道:“如此说着,此番我又吟成了一首诗……”一面说着一面便于己身之上翻找折扇,却发现折扇被遗落在了贾珠的书房之中,遂忙又叫上贾珠一道前去题诗。而贾珠跟随在煦玉身后步出宝玉房间,匆忙间亦不忘回首对身后目视他二人离去的元春使了一个眼色,又暗地里拱了拱手,感激她方才出言相助。元春见状嘴角弯出一缕微笑,亦对着贾珠福了一礼以示回敬。   而待珠玉二人回到吟风赏月斋,只见煦玉的折扇正被撂在案上。煦玉随即撑开折扇,又从笔架之上取下一只小号湖笔,就着砚中所剩残墨便挥笔写下一诗:   “破晓摘花露湿衣,   淘去黄液始成汁。   王孙公子制胭脂,   曼妙淑女对镜妆。”   写毕搁笔,墨迹未干便递与贾珠赏鉴。此番贾珠见罢此诗,面上尚且平静如常,内心却是止不住汗颜,只道是煦玉此番可是将宝玉混迹內闱又喜胭脂水粉之事记在了心上,今后要令他对宝玉的印象改观却是谈何容易?宝玉你自求多福吧,今后你若有心追求林妹妹而她兄长却万般不允之时,可莫怪为兄的未曾助你,为兄尽力了,只怪你自己挖坑太大,已填补不上了……   ? ☆、第二十七回 开垦祭田生财有道(一) ?  却说上回宝玉挨打受伤,之后半月均需卧床将养不得出门。又因了众姐妹并丫鬟均时常伴于宝玉榻边与其聊天解闷,宝玉倒也并不因了此番卧床无法外出而烦闷无聊。而此番更因了贾政怒笞宝玉而为贾母很是数落了几句,遂在这之后贾政便也只得放任了宝玉混迹内闱,将那劝学读书之事通通都暂且咽进了肚中。   而另一边,因了此番宝玉受伤,贾母便也心疼忧虑不已,每过几个时辰便命丫鬟拿些去火散热解毒的外用药给宝玉涂抹。却说那名本叫珍珠的丫鬟乃是贾母派遣与湘云供其使唤的,此番见宝玉受伤,便也自告奋勇地数次为宝玉送药传物。回来之后又将宝玉情况回禀于贾母,还分外细心地将宝玉想吃的想喝的东西告知与贾母,令贾母正好命人为宝玉准备。   此番贾母见珍珠竟如此贴心,知晓自己最忧心之事,又特特地为自己分忧。想来宝玉身边又尚缺一个如此尽心尽力的丫鬟,便令珍珠从今往后便只管去往宝玉那处专职照料宝玉。而珍珠又道曰她本是老太太遣了照料史大姑娘的,若是自己此番前往照料宝玉,在府中作客的史大姑娘又当如何是好。贾母闻罢这话只道是这丫头果真心细如发、尽忠职守,对这珍珠便更是另眼相待,随后便将自己的一名唤翠缕的丫鬟替了珍珠送与湘云,而吩咐珍珠只管前去。   而待珍珠前往照料宝玉之后,宝玉亦感其忠诚,念及她本姓花,遂将前日里看过的“花气袭人知昼暖”的诗句中的“袭人”二字挑了出来,遂回禀了贾母将这珍珠改名为袭人。这袭人并其家人因此乃主子赐名,便也欢天喜地地受了。而在此之后,待宝玉年事渐长,贾母亦觉宝玉身边人手尚缺,另一边的贾珠尚且有四名大丫鬟入室侍奉,便又将自己的一名唤麝月的丫头与了宝玉,此乃后事,此番按下不表。   之后贾珠照例是每日里前往翰林院当差,日子过得忙碌,多不得清闲。加之他所跟从的孝华本便是身兼两职之人,孝华若是忙不过来之时,均会将公务分担与贾珠并须洲,由此他二人除却平日间跟随习学以应付朝考之外,便也跟着孝华做了不少助理的工作。而到底因了此番身在朝堂之上,这信息便也较从前来得更为迅速充分,朝堂耳目众多,便是随意两位官吏私下闲磕牙之时无意之中透露的消息亦往往有其价值。   那一日,贾珠照例于翰林院中的藏书阁中帮忙整理书籍,话说翰林院本便是当时中国最高的学术机构,以海量藏书著称,乃彼时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图书馆。由此较于他处,贾珠倒也喜好于此阁中林立的书架之间徘徊逡巡,宛如参观古籍一般欣赏见识各类古书的孤本、底本,而每每念及若干年之后的庚子国难翰林院被焚毁事件,便会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   彼时贾珠正于百家杂览丛书的书架前随意浏览,话说兵法军事类书籍倒是最得贾珠之心,遂他便常待于此处。而此番只见两位户部的官员一道步入此间,因了贾珠正立于书架之后,遂并未目见贾珠。   二人一面关门一面闲谈:“话说这段时日上头也是催得紧,尚书大人常言他最近须发为此均愁白了一半!”   另一人附和道:“可不是?近日来地方缕有上报曰江南地区因之前的洪涝之害,大片土地颗粒无收,致使饿殍遍野,大量灾民流离失所,遂上头也很烦恼,圣上此番号令朝廷上下节衣缩食,为赈灾筹款……”   贾珠见状正欲上前询问他二人来此是为何事,可有需他协助之处,毕竟他如今亦算是行着“图书管理员”之职。不料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在贾珠刚觉察之时便已伸过来一把捂住贾珠嘴唇令他噤声,另一只手则随之揽在他腰间制住他。贾珠心下一凛,慌忙间偏头一看,只见此番惟离自己面庞不过寸把长距离的是张俊朗面容,一双剑眉飞斜入鬓、一双凤眸晕杀含情,不是五皇子又是谁?贾珠认出该人身份,虽不知此番这人来此做甚,然也随之镇静下来,惟一动不动地与五皇子保持此姿势静立于此。亦不知五皇子是何时进入此处待于此地的,然却丝毫未令自己觉察,不禁感叹这五皇子身手颇佳,绝对在自己之上。只是贾珠此番却发现自己的心跳正默默地加速,只觉耳后五皇子的呼吸如细柔的丝线那般丝丝缕缕地缠绕在自己的肌肤之上,肌肤上不禁随之泛起一阵麻痒之感。   此番正值贾珠心猿意马之际,便听先前那人又道:“说起这筹款之事,在下等人昨日方才将众位王爷王公等所捐募的款项数额统计出来,其中除却万岁爷并几位殿下,便是忠顺亲王所募最多。今日太子殿下还亲自向下官过问此事,见罢忠顺亲王所募款数,很是欣慰了一番……”   正是这话中所提的“忠顺亲王”四字,将贾珠的注意力顿时吸引了过去,随即便忘却了身后立着五皇子一事。贾珠当是记得书中这忠顺亲王乃是贾府的一方大敌,搞不好后来贾府遭遇抄家灭族之祸,便与这忠顺亲王难脱干系。而听这话的意思,怕是这忠顺亲王实属太子一党,太子可是日后的万岁爷,也无怪乎这忠顺亲王之后的势力如此之大,看来今后需得小心行事方是。   之后那二人开始互相询问顺带吹捧各自募捐了多少,其间还佯装着哭穷:“此番朝廷赈灾,圣上体恤人民,带头募捐,下官等又如何能够推辞。尽管下官这些年亦是宦囊羞涩,奈何亦需扎紧了腰带紧跟其上方是……”   另一人亦道:“可不是吗?可知下官在城外的庄子今年收成亦是颇为寒碜,如何能应付一家之人的日常所需开销之类的,若说赈灾,下官那处亦需上报方是……”   随后二人相顾大笑起来。而这边贾珠闻罢这话,不禁于心中狠狠翻了一计白眼,心下只道是瞧你吃得那肥头大耳之样,从头至脚的有何处像是灾民?不料正如此想着,却忽闻耳后传来一声压得极低的带着些许魅惑的嗓音在道:“不知贾公子此番在思虑何事?方才还紧张难安,现下却又是魂不守舍的~”   贾珠闻言大惊,忙回过神来,正待回答“未作他想”,却闻见书架之后的两人又相携一道出了此屋远去了。五皇子见状方才放开制住贾珠的两手,贾珠忙转身对身后之人行礼道:“学生拜见五王爷。不知五王爷来此有何贵干,可有学生能相助之处?”   五皇子听罢却是问道:“如此说来,贾公子可是经常来此查阅群书?遂对于此处方才如此熟稔?”   贾珠则答:“学生喜好此处藏书,自诩不通文墨,便常来此处,盼望着能学得个一知半解。对此处略为熟悉,但愿能有助于王爷。”   五皇子听罢露出略感兴味的神情说道:“不想你亦喜兵书?”   贾珠道:“不才曾读过些许。”   未想五皇子闻言微微一笑,转而说道:“本王从兵部归来,本想于此寻些书册典籍,不过此番却是忆起了一件更为有趣之事,遂现下便欲离开了。告辞,”说罢便也径直负手而去。   贾珠见状忙又欠身施礼:“恭送王爷。”过了片晌方才直其身子,心下对五皇子此举不甚明了,但更不欲知晓,可知有时候知晓越多越难抽身,遂只得默默拭了一番冷汗。   ? ☆、第二十七回 开垦祭田生财有道(二) ?  另一边却说荣府东面的宁府,因了贾敬尚在府中居住且贾敬原配邹氏仍在,遂待贾珍出生二十余载之后,邹氏终于再度诞下幼子,此番是一女儿,正是惜春。孩子虽诞下然邹氏自己却因年老生子,由此能诞下此女已是万分不易,随后便因身虚难撑,紧跟着去了。由此甫一降生,惜春便成了个没有亲娘的,贾母念及于此,对此女同情怜悯之心顿起,加之自己素昔又疼爱女儿,只道是自己膝下养再多女儿家的都便得。遂与贾敬商议一番,道是自己这府里姐妹多,宁府里都是兄弟侄儿,到底冷清了些,不若来这边府里跟着其他姊妹一并养着。贾敬闻言思及贾母亦算惜春至亲之人,加之其教养女孩很有一套,倒也无需忧心惜春被带累坏了。而荣宁两府相隔不远,若是思念女儿,欲见上一面亦非困难之事,由此便也同意了。   一月之后宁府因了惜春出生照例需请满月酒,然由于此番邹氏新丧,遂不便宴客,荣宁二府之人便在自家屋中中堂内院各摆了几桌,权当作是普通家宴之席地庆了一回罢了。|此番宁府家宴,荣府一干人自是必到,此番贾敬、贾赦、贾政领着贾珍、贾蓉、贾琏、贾珠并一陌生贾家宗族之人一桌,内院贾母则领着贾赦续弦邢夫人、王夫人、贾珍原配俞氏并元春、迎春、探春、湘云、宝玉坐了两桌。此间因了贾珠所在这桌坐了一生人,遂该人上桌后便也自我介绍了一番。   原来此人是居于原籍的族人,名贾珰,不久之前正逢其叔叔贾敜病故。贾敜本是金陵城中专管贾家原籍宗庙祭田之事的人,此番身故,身后又无子嗣得以继承,遂贾敜家人方才遣了其侄贾珰千里迢迢地上京,将贾敜之事并宗庙祭田管理之事与贾氏本族之人相商。此番在宴席之上,众老爷们又一道谈起此事,众人俱是面上聊做几分对贾敜亡故的哀思悼念,却对在此之后具体如何处置贾敜落下之职无甚主张,惟道句此事再行安排人手管理便是。之后众人又谈了些别事,吃罢饭后各房之人便也悉数散了不题。   而贾珠在此期间虽未曾参言,然却一直密切观察席上诸位老爷的情态,只见文字辈三人是谁也不肯接管此事,包括长房的贾敬。贾珠心下暗喜,只道是祭田一事于族人甚为重要。因为即便今后贾府阖府被抄,却也抄不到金陵,若非贾氏一族将原籍产业悉数带往了京城,而原籍之地惟用于停放掩埋逝者。金陵原籍之地无人经营料理,致使其荒废无用,贾家何至于在抄家之后沦落到无处可去的地步?这等认知便连宁府日后的孙媳妇秦氏亦能明了,然贾府众爷们却浑然不觉,不得不令人纳罕。   而如今,于贾珠而言,原籍的祭田不仅是日后贾府被抄后族人的最终后路,更是目下贾珠的首个生财之法。可知他不久前得知的此番金陵遭灾,大片土地荒芜,难民流离失所的消息。只道是若是现下购买土地、雇佣农民,却是较丰年之时更为划算容易。此番先行雇人将自家祭田耕种起来,秋收之后令农民按例交租便是。大可便仿效了现代的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划下一定的地租比率,按率交租,届时农民亦有积极性,而地主亦无需担心农民劳作之时缺乏积极性了。此外他还欲效仿一条鞭法的原则,即令农民上交银钱以取代实物地租。不仅是因了贾珠目下并不缺农产品,最需之物反倒是银钱,有了资本方可以利赢利,再行投资其他领域,扩大产业规模与投资范畴。而且上交银钱的形式可令农民在生产和销售两个环节上尽心竭力,方将收益提升至最大化。   主意既定,贾珠所需思虑之事便是如何向本应负责接管祭田的作为族长的贾敬提出此事,并令他同意此番由自己来接管这份祭田的工作。贾敬毕竟是宁府之人,若此事是贾政负责,他便也无需忧心了,径直向贾政索要了该职便可。此外贾珠还需考量此番到底遣谁代他前往经营管理这个产业,他首先思及之人便是千霜,可知千霜跟随赖大习学已逾二三载,正可借了此事考查一番千霜本事。只是除却此事他尚有别事需要千霜,不可能从此便惟令千霜专管此事。由此另择一适宜可靠之人在千霜之后接手便是至关重要的了,只是此人贾珠目前还未想到。   ? ☆、第二十八回 无心插柳柳自成荫(一) ?  上回说到贾珠欲接管了金陵原籍贾家祭田一事,正兀自烦恼该派谁跟随千霜前往料理此事,以便今后可留于此处经营而令千霜得以返回京城。虽未曾寻思出个结果,然到底需先向贾政禀告一番,在求得贾政同意之后,再行前往面见贾敬商议此事。而若是迟了,贾珰随后便会返回金陵,届时贾珠与贾珰交接一事将变得麻烦。念及于此,贾珠当即便前往贾政处商议。|   此番前往贾政之处道明来意,贾政闻言眉头微蹙,神情不悦地说道:“此本是原籍中人之事,即便此番原籍专司此事之人亡故,亦应再择原籍中人管理此事,何需我等在京之人操劳?”   贾珠则道:“老爷此言在理,然儿子以为原籍祭田一事于我族人至关重要,原籍之人不过权当个看守,未曾将之合理经营起来。若任由祭田荒废闲置,只不晓列代祖宗可会宽待我等后辈祭祀不力之责。何况祭田虽主要是为祭祀一事,然毕竟乃我族产业,又为何不令其广置多产?于我族亦是有益无害。”而贾珠此番未道之话是“若是今后抄家治罪之时将族人遣回原籍,原籍经营不善没有了产业,届时族人便连个安身之处都无”。   贾政闻言知晓贾珠之言有理,然一念及若是接手此事定要花去许多心思料理此等俗务,倒将些当值为宦并了吟诗作画的风雅之心磨去了不少,遂对曰:“此事确需安排专人管理,然而又何需珠儿你去插手?此番你年纪尚小,又在翰林院见习,官场庙堂之事尚且应接不暇,又如何能分心料理他务?”   贾珠则道:“此事老爷倒是无需担心,儿子并不亲身前往料理此事,不过是希欲掌管此事处理之权,令其他族人莫要随意胡乱处置罢了,至于到底如何料理,儿子自会派人前往专管此事。”   闻罢这话贾政方才应允,告贾珠曰自行前往寻了宁府贾敬商议便可。贾珠得此应允,随后便辞了贾政出了书房。   此番贾珠出了贾政书房,从夹道中穿出,正待前往宁府寻贾敬商议,却忽地目见在夹道的地上落有一只同心结。贾珠弯腰将其拾起,只见这同心结针法精细、线脚细密,取了素缕来将其间包着的那枚紫水晶密密地缠绕在中间。而贾珠仔细观察了一番,只见这针脚与织法倒很像是自己房里迎荷的针法,因了贾珠自己的衣物俱是房中之人经手,由此对于这伺候了他多年的丫头们的针线还是万分熟稔的。而他房中丫头绣的针线活,竟遗落在了这二门外夹道之中,可知丫鬟们自是不可出了这二门,由此此物惟可能是被这二门之外的哪个男人给遗落在此的。如此便也当真奇了,自家房里的丫头的针线活怎的竟会在其他男人手里。念及于此贾珠遂将手中拾到的同心结揣入怀中,随即改变了计划,先行回到自家房中将洗砚唤来。将拾到的同心结交与洗砚查看一番,令其务必将有关此物的全部信息调查清楚,包括此物的来历、所有者之类,道是若调查清楚事实便重重有赏。洗砚答声知晓,随后便自去不题。贾珠见状面上微露笑意,心下只道是若是此番他猜得不错,那不久之后他将闻听一段“可歌可泣”的有关私定终身的爱情故事。   将此事吩咐毕,贾珠随后便起身前往宁府寻贾敬商议接管金陵的宗庙祭祀一事。此番贾珰还未动身,尚且歇在宁府。此番贾敬于书房之中面见贾珠,话说自从贾珠高中进士之后,贾敬对于贾珠倒是刮目相看了一番,只因他亦是进士出身,此番贾珠亦中进士,倒觉是自己后继有人了。由此待贾珠倒也格外蔼然可亲。   闻说贾珠此番是为询问原籍祭田一事,贾敬便只是一副漫不经心之状,答曰尚且不知寻谁接手合适。贾珠见罢便知贾敬分明便是不欲料理此事,只道是在京城之人绝无可能再行回归了原籍去,由此原籍之事与己关系不大,遂即便贾珰现下居于宁府,对他亦不过是随意敷衍了事。然如此一来却是正合贾珠之意,无人愿意接管,他将此事要来便可少费些工夫。   随后贾珠便开口说道:“若是此番敬大伯尚无合适之人选,不才小侄此番便也自请接管此原籍宗庙祭祀一事,想来族中叔伯之辈俱是事忙任重,惟有小侄人轻事闲。如今接手此事,既可一解长辈之忧,帮忙分担族中务事,又可作为一番历练以增长小侄见识锤炼小侄本事……”   一旁贾敬闻言,心下倒是乐得有人愿意接手这等无人愿管之事,且听贾珠言下之意倒是颇有主张,似是此事之中有甚便宜可赚那般,然而他却也想不出此事有甚好处。随后不过随意询问一句曰:“你父亲亦同意你接手此事?你父亲可是向来不大理会族中诸事。”   贾珠则答:“小侄来此以前便已前往求得老爷依允。”   贾敬听罢便也同意,令贾珠自去与贾珰商议,贾珠见状心下大喜,随后便告辞而去。   此番寻了贾珰,与贾珠倒是同辈子侄,遂便与之称兄道弟,直言此番敬老爷已将原籍宗庙祭祀一事全权交与了自己负责,所以此番便前来接管地契账本。而贾珰闻说此事已有人接管,此番便也算他上京之事事了,亦是放下心来,打算即日便启程返回金陵。   待谈妥此事,贾珠便回了自己院中,命润笔郑文置办些许土仪送与贾珰,并为其备好行程所需物品,赠予些许盘缠。贾珠留话曰此番待他择好适宜的管理人遣往金陵,还望他能帮衬照顾些许。贾珰接了贾珠所赠之物,心下亦是感激不尽,道是大爷择好适宜之人后尽管派遣前来,他于金陵定会尽了地主之谊,全力相助。此番按下不题。   ? ☆、第二十八回 无心插柳柳自成荫(二) ?  数日之后贾珠从翰林院当值归来,刚回了吟风赏月斋落了座,便见洗砚正于书房门外探头探脑。见贾珠向他望来,却又忙地缩了回去,一副欲见又不敢来见的模样。贾珠见状,将手中茶盏放下,命身侧伺候的小厮都下去,将洗砚唤进屋内说话。此番只见洗砚径直闭了书房之门,随后便跪在贾珠跟前说道:“小的知道大爷向来规矩严,最不愿见到下人有甚勾三搭四的关系,小的此番只问大爷一声,如果大爷发现自己手下之人与外人做了甚不齿之事,大爷将如何处置该人?可是会将那人乱棍打死?!”   贾珠闻言则答:“此番却要见是何事了,若是做下那等里通外人以出卖背叛我之事,爷我自是不会轻饶。不过爷我收人向来考察其人品,像我方才所道那等人品可断然入不了我的领地。所以此番你莫要推三阻四地,快将之前那事所查结果告知于我。”   洗砚又道:“小的亦知大爷向来宽厚仁慈,在这府里对待小厮丫鬟无不是平和可亲、慷慨大方的,否则小的此番亦不敢前来向大爷禀告此事。然此事却属特例,若是落在府中其他主子手里,怕是均不会轻饶。而小的自小便在这府中长大,与府中诸多小厮丫鬟往来密切,感情很深,此番亦不忍见这与己相好多年的人被逐出了府去。由此小的在此先替那人求情,恳请大爷此番定要宽恕了此人!”   贾珠闻言心下便已猜了个大概,遂先行承诺道:“此事我已猜了个七八分,我想此番大抵也不会处置该人,你莫要推托,将事实从实招来。”   洗砚闻贾珠如此说,遂道:“听大爷如此说小的便也放心了。实不相瞒,大爷之前与小的看过的那同心结正是迎荷的针线,那物乃是迎荷送给林大少爷的贴身小厮吟诗作为定情之物的。”   贾珠听罢一惊,他虽之前便已猜到此乃迎荷之物,不料此番与迎荷有私之人竟是煦玉的小厮,且还是其中最为得力之人。吟诗自小便跟随侍奉煦玉,煦玉的衣食住行均离不开吟诗,此番出了这事,却要如何是好?若是自家房里的某个小厮,倒也很好打发。然煦玉乃性情中人,事情一旦涉及到他,便陡然生出许多麻烦,这大少爷不知会如何闹别扭呢。   念及于此,贾珠勉力定下心神,命洗砚将此事详细说来。原来吟诗自幼随煦玉一道长大,作为煦玉贴身小厮及书童,侍奉煦玉饮食起居并润笔研墨诸事,煦玉闲来无事之时便考教这吟诗背书,吟诗便也由此或多或少地学得了几分才子学人之风,和那斗大字不识一升的粗汉大为不同。加之生得又是清秀斯文,便也很得人心。而又因煦玉出门总是带着吟诗,吟诗便时常随煦玉一道前来荣府居住,久而久之地便与贾珠房中的大丫鬟迎荷认识了,二人见得多了便也日渐生情。   却说贾珠房中的丫鬟小厮之类的,经由贾珠熏陶,各个自是眼界颇高,绝不满足于仅随府中随意打发了去配小子丫鬟。而丫鬟们自从知晓了贾珠不可娶妻之后,便将从前妄想成为贾珠通房丫头的心思给按捺了下去。那自愿终身留在府中之人自是不作他想,而那等知晓此路不是长久之计的丫鬟便开始另谋出路。其中迎荷便是这后一种人。平日里见惯了自家大爷那般神清骨秀、光彩照人以及隔壁林大少爷冠裳楚楚、儒雅风流,心下只道是自个儿寻个婆家亦需寻个沾染了几许奇气的,不可寻个粗汉糙汉之类。而贾珠这处又与别处不同在于,贾珠常歇在外书房,由此丫鬟们便常需出了二门前往贾珠小院伺候贾珠,便也因此得以见到煦玉小厮。这迎荷与吟诗方才得以对上了眼。   而贾珠闻罢此事之后只觉心绪颇为复杂,此番是万般念想俱涌上了心头。却说此事是可大可小,若是单纯将他二人抓来跟前审问打骂一番亦无甚意义,还不若假装不知,反倒能就此卖给吟诗一个人情;然而此事却到底是个把柄,就此放任不管,若待他二人闹得大了,倘或落在了那有心之人的眼中,却又如何交待呢?届时大家面上俱是不好看。由此最为恰当的处置方法便是放了他二人出府,令二人得以结成佳偶,方才能令这偷情之事大事化小。然而出府之后二人生计又当如何维持?一念及此事,贾珠忽地便计上心头。只道是前番他尚还为了派遣何人前往金陵而绞尽脑汁,此番这吟诗不正是适宜之人!话说煦玉本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人,对于俗务应酬之类往往交与了这吟诗,由此吟诗反倒是学会了些许处事应对的本事,加之头脑机灵,便正合了贾珠之需。祭田之事本欲交与千霜前往置办,此番大可令了吟诗迎荷二人随千霜同去,待千霜统筹妥当之后,再交由吟诗监管,千霜便得以返回京城,由此便也无需担心金陵无人看管了。   主意既定,贾珠很是快意,之后的问题首先便是如何令吟诗愿意离开煦玉,而全心效忠于自己,他此番到底是煦玉之人。而祭田一事乃自己最初的产业,可谓是贾珠的原始资本,是定然不可大意处置的。除此之外,他又要如何向煦玉索要吟诗?可知吟诗可谓是煦玉之左膀右臂,大少爷还未曾过过没有吟诗的日子。对于前面那个问题,贾珠倒也自有考量,而较于前一问题,贾珠只觉后一个问题更为棘手。   之后又听洗砚说道:“……此番不瞒大爷,这吟诗便是时常地趁着跟随林少爷前来荣府之时与迎荷这丫头私会的。”   贾珠闻言心生一计,点头道曰:“原来如此,如此甚好。洗砚你此番查清此事,可谓居功甚伟,实在是帮了你爷我一个大忙,重赏!”说着取了十两银子与了洗砚,随后又自顾自地道句,“想来我亦多日未见玉哥了,此番想念得紧,明日正巧我休沐,正好可前往林府拜见一番先生公子并姑父姑母,随后便令玉哥前来荣府与我住上一日方是。”   一旁洗砚闻言尚且不解此言何意,便闻见贾珠道曰“无事了,你退下吧”,遂也不再深究,自行去了。   ? ☆、第二十九回 贾珠巧计请君入瓮(一) ?  次日,贾珠起了个大早,待冷荷迎荷二人前来为自己梳洗毕,随后便前往贾母房中与贾母并一干弟妹们一道用了早膳,随后又到贾政王夫人处请安,顺道说明自己将前往林府拜访,中午携了煦玉过来住几日。之后便唤了郑文驾车,领了润笔随同前往林府。   到了林府,贾珠先入书房拜见林海,随后再入内院面见贾敏。此番只见黛玉已长成一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见人已会行礼招呼|。之后贾珠又逗弄一番尚未学会走路的熙玉,又与贾敏叙些家常。   贾敏自诞下熙玉之后,身子便也大不如前。贾珠见贾敏精神不及从前,便也多番劝告贾敏注意休息将养,莫为内院之事耗费太多心思。随后贾敏又提起林海最近有被委派外任的可能,亦不知会被派往何处,便也直叹这山高路远的,真乃疲于奔命。届时煦玉在京当值,她便落得个骨肉分离的地步,真真令人伤怀。贾珠自是知晓林海今后会点了扬州的巡盐御史,由此听罢这话倒也毫不意外。然目下自是佯装了个泰然自若、毫不知情,只劝贾敏安心勿作他想。贾敏欲留贾珠在林府吃午饭,然贾珠却道此番正是代家人前来邀请煦玉去往荣府住上几日。贾敏闻言依许。   随后贾珠便告别贾敏,出了内院前往应麟小院请安。此番煦玉亦在此处,贾珠便顺带告知煦玉曰几日不见,他是分外想念,令煦玉随后便与自己一道前往荣府住上几日。煦玉闻罢自是首肯,随即便命吟诗收拾预备所需之物。而贾珠不过略略打量一番吟诗,便见其亦是情不自禁地面露喜色,贾珠见状心下便更是笃定。与应麟则谨闲谈了一番,期间聊起煦玉虽与同期三甲的其余二人同点了翰林编修及编撰,然另二人相较与他则是年高拘谨、循规蹈矩与拘泥迂腐,遂那二人便常被授予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等工作,而反倒是煦玉因了文才出众,为人亦是倜傥风流,则常被授予经筵侍讲之类的工作。他因幼时读书涉猎甚杂,由此讲解经史之时往往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却更能引起听者兴味。之后煦玉贾珠又陪侍应麟则谨用罢午膳,方才告辞而去,一道前往荣府。   回到荣府,因了之前贾珠早已知会了家人会与煦玉一道回来吃午饭,遂此番待他二人回府,贾母处方才摆饭。多日不见自己这一外孙子,此番见罢,贾母亦是喜不自胜,随后一桌人开始用膳,因此时尚未有孙媳妇进门,遂照例是邢王二夫人并鸳鸯等丫鬟侍奉众人用膳。此番是贾母于正面榻上独坐,随后则是煦玉与贾珠一左一右地坐了。元春坐左二,宝玉右二,迎春右三,探春左三。贾母见自己膝下众多孙子孙女齐聚一堂,很是欢喜。随后又念起此番黛玉出生多年,却从未踏进荣府,遂又向身侧煦玉询问这何时能携了妹妹一道走亲访友一番,毕竟乃自家亲戚,哪有常年无往来之理?煦玉则答曰并非是自家不欲往来,只因了妹妹年幼体虚,先生嘱咐曰不宜出门,遂亦不敢轻易违逆。待妹妹年长些许,届时再领了前来拜见祖母。之后众人饭毕,又闲聊了几句,珠玉二人便一道辞了贾母,择了贾母院中贾珠的那屋午睡,却并未出了二门前往贾珠外书房歇下。   贾珠照例先与煦玉一并躺在榻上,|二人并肩躺着聊了几句,待煦玉睡意袭来,贾珠便也就势哄着煦玉先行入了睡。此番待煦玉睡着,贾珠便悄然起身,将润笔与洗砚二人唤来,一道消无声息地出了二门,前往自己小院。此番贾珠早已吩咐他二人跟随着自己,放轻脚步,莫要发出声音。虽说贾珠小院在二门外,然平素因有丫鬟在此出入,家人自是不许除却贾珠的亲随小厮之外的人进入。又因此番正值阖府午睡时间,加之贾珠今日又与煦玉歇在内院之中,丫头都进了内院伺候,遂贾珠小院这处便罕有人迹,一点细小的声响便也逃不出贾珠耳际。此番待三人靠近了其中的一间并不起眼的偏房之时,只听从中传出细碎的呻|吟声。贾珠闻之心下了然,转身对身后跟随的二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便轻轻戳破纸窗,往里探视了一眼,只见正是那吟诗与迎荷二人在行着云雨之事。   贾珠随即上前猛地将门掀开,只见房中二人闻罢这一响动俱是大惊失色地抬头往门口的方向望来,便见贾珠正负手立于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二人,缓缓开口道句:“好大的胆子,胆敢在大爷我的房中行此苟且之事!”   他二人见状,俱是骇得面无人色、黄胆俱裂,慌忙穿好衣物之后便连滚带爬地跪到贾珠脚边磕头求饶。贾珠先并未理论,只转身吩咐润笔说道:“润笔,你先行到二门告诉冷荷,说是我吩咐的,将房中午睡的大少爷看好了,往榻边香炉中燃上些许安神香,令他莫要早起。若他起身了寻我,你便领他到吟风赏月斋,唤泼墨执扇一道伺候,令他将前日里留下的《倚剑眠琴图》作完。总之便是将他伺候好了,令他莫要寻来便是。”一旁润笔听罢领命去了,随后又转而吩咐洗砚,令其将这间房门关上,在门外守着,有事通报。洗砚随即便将门掩上了。   ? ☆、第二十九回 贾珠巧计请君入瓮(二) ?  随后贾珠径直步至屋内的炕上坐了,方才转向地上跪着的二人,只见他二人还未从方才的惊遽之中回过神来,遂只管开口拿话先吓住他二人:“可知我这院里向来也只有自己人方才准许入内,从无那等腌臜之事,便连那猫儿狗儿也未曾放进过一条,未想你二人却在我这处干出这事,此番被我抓了个现行,你二人还有甚可说的?”   那二人闻言回过神来,只见迎荷率先跪在贾珠脚边,抱住贾珠双腿泪流满面地恳求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迎荷自七岁那年起便被太太派来伺候大爷,自问这许多年来无有不尽心尽力之处,但凡大爷的吩咐,迎荷丝毫也不敢懈怠了。此番迎荷被大爷抓住,亦不敢辩白,只求大爷念着这些年来迎荷都是忠心耿耿伺候大爷的份上,莫要将迎荷就此打发了出府,迎荷无父无母,若是如此这般落在人牙子手中,迎荷哪里还有命在!……”   另一边吟诗亦不住的磕头说道:“请大爷千万饶了我们这次,吟诗保证再也不敢了,请大爷饶了这次。”   贾珠见状先不理论迎荷,而是转向一边的吟诗说道:“你不是我府中之人,是你少爷带来的,此番我只管将你交与你家少爷便是,告诉他你在我这处行的好事,还将爷的丫鬟给强迫玷辱了,你道是你家少爷此番将如何发落了你?”   吟诗一听这话便如遭了五雷轰顶一般全然懵了,贾珠随即又道:“你伺候了你家少爷十来年,他无事不仰赖了你,你又如何不知晓他的脾性?他最是眼中揉不得渣滓之人,若是知晓你此番做出这等下作之事,怕最是怒上心头,只会命人将你乱棍打了逐出府去。你在做这事之前便也未曾考虑过你家少爷知晓之后会作何之想?”随后又转向迎荷道:“我房中丫鬟的身契都在我那处收着,你所言无错,我现下便命人将你的身契取来寻了人牙子将你领了去……”   他二人闻罢早已是觳觫难安,浑身抖若筛糠,迎荷忙说道:“大爷饶命啊大爷饶命,迎荷做了这事,大爷要打要骂的只管吩咐,只莫要让我去了!”说到这里已是声泪俱下,“我亦是没有办法,大爷平素对我们恩重如山,向来不将我们当成了下人看待,我们姐妹们跟了大爷又如何肯出了这府?若是跟了他人便也罢了,只是大爷这处太太最是盯得紧的,我与冷荷姐姐被派来之时不过几岁。不久前听说太太念在我们大了,怕我们心大了挑唆坏了大爷,说是大爷房里也不打算进人,除却素云、碧月两个小的之外,便要将我们大的拉了去配小子!此番冷荷姐姐是铁了心不出大爷的门,说是若要拉了她去,她就一头碰死了一了百了!又听说是要拉了我去配那后院里喂马的老沈的儿子,都知道那姓沈的是个跛子,平日里又吃又赌的……大爷平日里的教诲我都不敢忘记,说是我们需为自己打算着,在这府里不是长久之事,于是我才会和吟诗……若说是其他人,我们也没法见到,只是吟诗总随了林少爷来咱府里,我们常常地见到,我见他知书识礼,到底是林少爷跟前调|教出来的人,才会……求大爷千万开恩啊!”   贾珠闻罢这话便也了悟,随后又转向吟诗戏谑道:“那你又如何说?都犯到大爷我头上了,敢情我院里的丫头还不被你调戏了个遍!”   吟诗听罢忙地磕头辩解道:“求大爷明察!小的何曾敢逗引调戏大爷房里的丫头!若是小的真这般做了,不说被大爷抓住会被乱棍打死,怕是小的少爷也不会放过小的!小的、小的此番只是和迎荷有私而已,其他人等小的何尝敢稍加多看一眼!……”   贾珠闻言不答,从身上取出上回在夹道中拾到的那只同心结对他二人说道:“你二人瞧这是何物?”   他二人见状俱是大惊。   贾珠遂接着道:“你二人此番合该庆幸此物是为我拾到,在我房里跟了我多年的丫头的针线我又如何认不出?你二人有私之事我是早已知晓,此番不过是想看看你二人之情是两心相许抑或不过是男盗女娼……”   此番吟诗闻言便也忙地剖白:“大爷明鉴,小的何尝胆敢只为了一时享乐便逗引了大爷房里的丫鬟,只不过小的见迎荷模样是个周正清秀的,何况平素得大爷教诲,是个有主见的丫头,又忠厚又勤快,针线也好,不像我家少爷房里的那般娇气,方才用了心……小的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大爷,小的素知大爷是个仁慈宽厚的,还请大爷开恩放过我等!”   贾珠则对曰:“你可知我方才为何专门令人绊住你家少爷?我早知你二人之事,若是我有心处置你二人,早便将你交与你家少爷处置了,何必关了房门与你说这些?”   吟诗听罢这话疑惑地问道:“小的愚钝,不明大爷的意思,还请大爷明示!”   贾珠则道:“我之意便是你二人虽是彼此有情,然可有思虑过自己今后的出路?迎荷此番是欲自己寻个婆家,大爷我自是不同于旁人,此番她不欲嫁与那姓沈的小子,我自不会逼迫她,何况我早已言明是我房中之人,大爷我便自会为其做主,若是要自奔前程的,大爷我自不会拦着。此番迎荷的身契早便收在了我手中,我自可放了她出府,免为府中发去配了小子……”   一旁迎荷闻罢这话早已是欣喜若狂,不料此番竟有这般意外之喜兜头而降,遂忙不迭地对贾珠磕头致谢。   ? ☆、第二十九回 贾珠巧计请君入瓮(三) ?  然只听贾珠又道:“迎荷之事虽如此说,然你二人之事尚有不定之处,那便是吟诗,你可知晓你家少爷会如何打发了你?莫说你与迎荷有私一事不可令他知晓了,加之你亦是林府家生子,府中选了丫头配你是常事,抑或你家少爷为你自有打算,我却也并不知晓。”   吟诗则答:“少爷从未对小的提起曾为我做甚打算……”   贾珠道:“如此定是按通常那般,待你年纪大了便一并配了府中丫鬟。”   吟诗闻罢慌忙问道:“如此说来小的该如何行事?还请大爷此番千万指点小的一二,小的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答大爷!”说着又磕了几个头。   贾珠遂道:“此番便惟有我先行说服你家少爷,若他能念你服侍了他多年,肯就此将身契与了你放你出府自是最好,如此便也不受府里编派,从此你便挣个白身,成家立业也是方便。而你家少爷也并非那等不近人情之人,最是重情重义。然问题在于即便你被放了出府,你二人又靠何业谋生?对此你有何打算?”   吟诗听罢沉吟着道:“大爷所言甚是。小的乃林家家生子,这多年来虽蒙我家少爷教授,跟随少爷读书,然小的自知自己资质鲁钝,难及少爷万分之一,是绝无可能如少爷与大爷那般走科举取试之途的。小的与他人相较不过便是认得字识得一些书,加之平日里认得账本,能掂量几许黄白之物,还是少爷不屑碰的;若是出府做些生意,却又缺乏本钱……如此想来小的亦不过是为人帮佣的分,若是如此,和在府里又有甚分别?”   贾珠道:“我亦是早料到如此,现下倒有一法,便看你情愿不情愿。”   吟诗闻言忙道:“大爷指点,何来小的情不情愿?大爷亦知小的此番无甚办法,而大爷有法可依,想必大爷亦是为了我好。”   贾珠道:“我现下倒是有一份工作可令你去做,而且你亦不必担心迎荷,你二人可一道前往,便是助我监管我的一份田产,只是这田产不在京城,你二人若欲做此事,便需近日里便启程前往金陵……”   吟诗听罢愣了片晌,问道:“在金陵?便是需小的离了京城,离了我家少爷?”   贾珠点头以示肯定:“是的。”   吟诗道:“这、这可如何是好?我自小随了少爷一道长大,本以为小的这辈子都会跟着少爷伺候他,怎知现下便要同他分别了……”   贾珠听罢这话则对曰:“人生在世,何来的永恒不变之事?莫说是分别,说不定哪一日这家这产业这人便通通不在了,生与死亦不过是倏忽之变,又谈何永恒?”   吟诗:“……”   贾珠随即又道:“你若接手这份工作,除却负责管理的工钱之外,赏银按例分红结算,即按照最终收成所售得的利润,获利多你所得赏银便也多,总之是不会亏待了你的。”   吟诗仍是沉默寻思。   正值这时,只见门外洗砚推门进来说道:“大爷,林少爷已经起身了,之前润笔领去了吟风赏月斋,此番唤您唤得急呢。”   贾珠闻言立起身,对吟诗落下句:“你若愿意听我之言,我便帮你说服你家少爷,请他放了你。总之,我话已至此,如何抉择便看你自己了。你权衡一番吧,是愿留在府中听凭府中之人抑或你家少爷安排了你,还是前往金陵干一番事业。不过这事莫要思虑得过久了,太久了我便另择他人去了。”说完便提步欲迈出门去。   而一旁的二人却是早已下定决心,此番还是迎荷率先唤住贾珠说道:“大爷请留步片刻,我们愿意前往金陵。”说着猛推了身旁吟诗一把。吟诗随即回过神来,对贾珠磕头道:“一切听凭大爷差遣。”   贾珠见状嘴角弯出一抹笑意,对曰:“可是决定了?莫要反悔了。”   吟诗答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事本便是大爷对我们的恩典,若是大爷存心办我们,大可将我等交给了贵府老爷太太。然而大爷不但不罚我们,还成全了我们,大爷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   贾珠闻罢打断吟诗之言说道:“这些闲话之后再提,如今我便当你等俱是同意了,我此番自有人领你二人前往金陵,并告诉你等要如何行事。而在此之前我还需先行说服你家少爷方是……”   这边贾珠正说着,便听见煦玉远远地在唤:“珠儿你上何处去了?那图我作好了!”   贾珠见状忙出了门,一面走一面对身后之人吩咐道:“我需走了,你二人好好整理一番再出来,莫要被人瞧了出来。”言毕便去的远了,之后便听见贾珠说道:“玉哥我在这里……那图在何处?快令我赏鉴赏鉴。”   ? ☆、第三十回 珠玉谈心携手捐资(一) ?  话说上回,贾珠使计,将私会的吟诗迎荷二人抓了个正着,未费多少力气便说服了二人前往金陵协助千霜料理原籍祭田之事。此番首战告捷,贾珠随后便思量要如何说服煦玉自愿将吟诗放了出府。   当日夜里,煦玉自是歇在荣府。此番他二人一并睡在贾珠小院的卧房之中,煦玉因了中午睡得久了,到了夜里精神尚还清醒,便也拉着贾珠说长道短,将二人分别的时日里他所看的书、写的诗、见的人与赏的戏都通通说了一遍。而贾珠则在一旁默默地倾听,偶尔插言评论几句。待煦玉说得累了,他方才开口说起吟诗之事。   只听贾珠说道:“玉哥,我与你说个事儿。”   煦玉闻言亦未在意,惟紧了紧搂着贾珠身子的双臂,将自家身体与怀中贾珠贴得更紧一些,随口答道:“你说。”   贾珠则道:“今日吟诗私下道与我说他看上了我房里的迎荷,|欲娶了回去做媳妇。你亦晓我房中的丫鬟小厮的身契都存在我那处,我早已许了他们届时可放他们出府自奔前程。所以此番吟诗来寻我,求我许了他莫将迎荷遣了去配小子,而迎荷自己亦有这个意思,迎荷乃我之丫鬟,我自是为她做主……”自是隐去了吟诗与迎荷私密幽会被抓了现行之事。   煦玉闻言先是意外,随后又有许多不悦漫上心头,遂将搂着贾珠的双臂也收了回去,开口嗔道:“好个吟诗,这般大事亦不先知会了少爷我,反倒是还将我整个瞒在了鼓里!……”   贾珠听罢劝解道:“话不是如此说,玉哥可知,对于下人而言,便如他那等家生子,择何人婚配可又如何是自己能说了算的?”   “……”   “他未曾告知玉哥,不就是怕玉哥知晓了不依吗?此事本系他与迎荷之间的私情,又如何能够宣之于口?”   “……”   “想来吟诗亦是跟随了玉哥这么多年,只不知玉哥是否为他早有安排?”   煦玉则答:“若说安排倒也不曾,他之身契现下亦不在我之手中,怕还在府中管着呢。念及他亦是年纪不大,倒也未曾想过要如何发配他。”   “如此说来,珠儿方才所说之事,玉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煦玉闻言沉吟片刻答曰:“此事既是他自己之愿,所看上的又是珠儿你房里的丫头,何况迎荷那丫头我亦是见过的,亦是一勤快伶俐之人,此番珠儿亦是认同,我又有何反对之处?我只有些怨了吟诗未将此事早些告知与我……”   贾珠对曰:“玉哥莫急,这事不早晚都需玉哥首肯的吗?珠儿此番只是想给玉哥你提个醒儿,若想吟诗这事儿能成,玉哥还需将吟诗给放了出府,否则留在府中迟早被配了丫头了。只是如此一来吟诗怕便是无法再于府中侍奉玉哥,玉哥可愿放了吟诗?”   煦玉闻言蹙眉寻思片晌,遂对曰:“想来他此番虽不再是林府的奴才,然又如何不能留于我身畔?便如这府中管家那般,每日上府里来工作便是……”   贾珠则答:“是这般原因,我在金陵有一份田产正缺了人帮我监管,我瞧上了吟诗,趁着吟诗此番脱了这府,便欲雇他替我管理,所以想向玉哥要了吟诗,不知玉哥可否成全珠儿此愿?”   煦玉听罢这话沉默不答,半晌方才喃喃说道:“既是珠儿开口,玉哥自是不会拒绝,只是此番念及吟诗毕竟跟随了我这么些年,出入大小之事无不仰仗了他,他亦是忠心耿耿,从无懈怠,这让我如何舍他得下?而若是他去了金陵,山高路远的,今后若是想见上一面,怕也是万分不易了……”   贾珠对曰:“珠儿知晓此事乃强人所难,若非珠儿现下无人可遣,又如何会行此迫不得已之举?到底君子不夺人所好。此番珠儿向玉哥要了吟诗,珠儿再为玉哥添一人作为补偿可好?我将我小厮里的执扇送与玉哥使唤如何?令他与咏赋一道侍奉玉哥,不承望其能代替吟诗,更无吟诗那般的学问,倒也是我平素□□了的,规矩还懂,但求能为玉哥拂几移研、磨墨润毫便可。此番亦无需林府出这月钱,执扇月钱照例算在我这处,玉哥只管使唤便是。”   煦玉闻言则道:“珠儿这话却是过谦了,你的小厮怎会是无用之人?如我平日里见惯的那几人——润笔、泼墨、洗砚,何人不是千伶百俐的?只这执扇倒也少见。”   贾珠遂道:“执扇正是我这处的闲人啊,派去给玉哥使唤不正合适了?若是玉哥觉得使得不顺手,退与我便是。”   煦玉听了这话只得长叹一声,说道:“珠儿既已如此说,玉哥便也恭敬不如从命了。此番待我回了府,便向林缙索了吟诗的身契便是。”   贾珠闻罢这话心下暗喜,只道是此番总算说服了煦玉,此事最为困难的一环算是就此解决了。随后又见煦玉默默不语,正兀自沉浸于己我思绪之中,过了许久,方才径自开口说道:“想来吟诗与我一道长大,自小便未曾离了我身畔,不料此番竟已先于我有了心仪之人,心有所属,未尝不是一件令人歆羡之事……”   贾珠听罢这话不知如何回答,惟反问一句:“照这般说,玉哥是羡慕吟诗有了喜欢的人?”   “这般想来,还真有些许羡慕。”   贾珠又问:“那玉哥可有心仪之人?”   未想身侧煦玉忽地执了贾珠双手说道:“尚还未有,珠儿呢?”   贾珠听罢此问略感意外,随即迟疑片刻亦是回握住煦玉双手如实答道:“不瞒玉哥,珠儿已有了心仪之人……”   煦玉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听罢忙问:“是谁?何家的女子?玉哥我可认识?”   贾珠红了脸,吞吞吐吐地答道:“认、认识吧。”   “快告诉我是谁?”   “这、这……还不晓别人喜不喜欢我呢,怕别人若是知晓了便永远也不欲见到我了……”   听罢贾珠这话,煦玉心下更是好奇难耐,连声追问此乃何人,然贾珠却再不吱声,煦玉无奈,惟有放弃。随后只得垂头丧气地问道:“如今珠儿亦有了心仪之人,是否有一日亦会如今日吟诗这般远走高飞,和玉哥我分了生去?”   贾珠闻罢忙道:“珠儿怎会|和玉哥分生了?珠儿倒是盼着能与玉哥永远不离不弃才是……”说着贾珠忽地从一旁翻身而起,将身侧的煦玉压在身下,直视着煦玉双目径直问道,“玉哥喜欢我吗?我很喜欢玉哥,玉哥喜欢我吗?”   身下煦玉乍闻此言,尚未明了这话之中的深意,只觉头上直视着自己的双目之中的眼神格外灼人,正怔怔着不知如何作答。忽地念起自己才是那年长的一个吧,身上压着的那个明明较自己更为年幼,遂一个翻身将贾珠推到身下,压了上去说道:“珠儿此番莫要放诞了,可知我是你兄长!”然说完这话之时方才发觉此番上下二人之间的距离十分贴近,几近是前额触着前额,不觉愣了。   贾珠见状笑了,竟是秋水双波,媚眼如丝,喃喃道句:“啊是了,是我兄长……”说着微微抬起身子,吻了头上煦玉的嘴唇一下,随后便挑衅地抬头望向煦玉,眼神透露的信息似是在道“我就亲你了,你怎么着吧”。   不料此番煦玉亦是不甘示弱,按住身下贾珠便回吻了过来,厮磨纠缠半晌后方才抬起身,舔舐了番嘴唇,微眯着一双星眸笑道:“珠儿,这可是你自找的!”   此番倒是换成贾珠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子,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等风月招式的?”   见罢身下贾珠的神色,煦玉颇为自得地道句:“看来珠儿还尚未识得这等情爱之事,下回得闲哥哥我教你便是~”   贾珠闻言狠狠翻了一记白眼,心下只怄此番竟被煦玉将了一军,欲辩白曰“本人早在你出生之前便识过千百回了”,可惜此番亦说不出口,只得由着煦玉得意去。随后二人拥着睡了,一夜无话。   ? ☆、第三十回 珠玉谈心携手捐资(二) ?  次日,煦玉自是回去了林府,并向林缙索回了吟诗的身契。而荣府这边,贾珠将执扇唤到吟风赏月斋,私下里吩咐欲遣他前往侍奉煦玉之事。话说这执扇虽在前文之中少有提及,然却断非就如贾珠对煦玉所言那般乃自己房中的闲人,贾珠惯常的原则便是身边不养闲人,但凡他手下之人,无不令其对己有利。且说贾府之人均有专门负责为其采买的下人,而这执扇正是贾珠处负责采买的。除此之外还兼了为贾珠外出应酬、打探消息之类。而待千霰前往严府习学骑射之后,执扇还曾作为千霰的陪练一道练习,可谓能文能武。此番贾珠就此将执扇送与煦玉做小厮,倒也算是大材小用了。   而执扇闻罢贾珠欲将自己送与煦玉使唤,亦是万分疑惑不解,以为是自己有甚失职之处,贾珠此番是借此欲将自己给远远地打发了。遂忙地于贾珠跟前跪下不住地磕头说道:“不知执扇此番是犯了何错,令大爷竟欲将执扇给打发了!请大爷明示执扇,千万饶恕了执扇这回,执扇再也不敢了!……”   贾珠见状叹了口气,命执扇起身,遂耐心解释曰:“此番怎的作此之想?我若是欲就此打发了你,何必这般拐弯抹角地,径直回明了太太令你家人来将你领了回去便是。”   执扇听罢忙道:“大爷既非嫌弃了执扇,那便请大爷允许执扇跟随在大爷身边当差便是!”   贾珠则答:“你道我此番是愿意将你遣去供他人支使吗?可知你若走了,我寻了他人需培养多久方才能令其代替你的位置,且不说是否能寻到适宜之人。然我遣你去往林大少爷处,到底是因了林大少爷是与他人不同的,他于大爷我很重要……”   一旁执扇闻罢这话尚且不明,贾珠亦并未打算深谈,遂只道:“现下不多说,你今后自会知晓。总之遣你前往,是有要事吩咐你去做。你去做他的小厮,却并不属于他林府之人,仍是我名下的小厮,在我这处领月钱,仍照从前的规矩,若是做得好,爷自是不会亏待你。”   执扇闻言便也安下心来,遂忙道:“大爷如此说小的就放下心了,此番小的定然尽心尽力服侍林大少爷。”   贾珠见状首肯,随后又道:“此番遣你前往,便是因了你们四人均是跟随我多年之人,我自是信任,若是另寻了他人去侍奉他,届时有了甚主意,我也不好出手。加之执扇你一直随同千霰一道练武,身手尚佳,林大少爷到底乃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书生,若有甚意外,有你在一旁护着些,我也好放心些许。此外将你安插在林大少爷身边,便也欲你帮我随时掌控大少爷以及林府上下的情报信息,无论大少爷在做什么,诸如吃了什么去了何处见了何人看了什么书写了什么诗作了什么画包括房中放了什么人等等均需细心记下了向我汇报,可是听明白了?”   执扇听罢答道:“明白了大爷。”   之后贾珠顿了顿方才又道:“还有……珣玉到底是文人才子脾气重了一些,倘或他性子一来,欲令你默书背诗之类的,你便多担待着一些,他的小厮自小都是这样过来的……”   听罢这话执扇忽觉眼皮猛跳心下一凛,几近有欲哭无泪之感,遂哽噎着说道:“这、这大爷,小的虽亦习得几个字,然肚子里也无甚墨水,书也未念过几本,这背书啥的,我……”   贾珠见状亦不回应,惟愉快地挥了挥手,未曾没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地将执扇打发了。此番则按下不表。   另一边,却说煦玉回了林府之后,索回吟诗的身契,又将自己欲将吟诗还其白身放了出府之事知会与贾敏,贾敏见煦玉是自有主张,遂也并不反对,允了此事。随后煦玉便将吟诗唤至自己跟前,就此番吟诗与迎荷私定终身而又瞒着自己一事狠命数落了一番。   吟诗只不住地叩头请罪,淌眼抹泪地说道:“小的自知此番行事放诞,不合规矩,怨不得少爷打的骂的。小的和迎荷之事本也不敢瞒着少爷,然碍于迎荷本是珠大爷房里的大丫头,小的不敢随便嚷嚷了。更是知晓少爷生平是最不理论这些个儿女私情的,遂也怕少爷知晓了这事惹了少爷震怒,所以小的惟有战战兢兢地瞒着不敢前来告诉少爷。此番幸亏了珠大爷大恩大德,愿意将迎荷给放了出府,成全了小的这等私情,遂方才胆敢前来少爷跟前请罪……”   座上煦玉闭目倾听着吟诗之言,未曾参言,只听吟诗又道:“小的此番不敢奢求了珠大爷为小的说情,只道是珠大爷为成全小的欲遣了小的前往金陵当差,小的一念及此番便要离了少爷前往那千里之外之地,不知多久方才能再见少爷一面,小的、小的心下便是不舍难安……”   煦玉听罢这话,心下亦是动容,二人毕竟自小便已相识,彼此有些情谊,此番分别实属生平首次,便也再难将那斥责埋怨的话说出口,遂从身上取出吟诗的身契递与他道:“拿去吧,从此以后你便也再不是我林府的奴才。”   吟诗接过,颤抖着手展开扫视一番,随后便不住地对煦玉磕头谢过了,口中只道是“待小的今后回了京城,再行前来伺候少爷”。   煦玉不言,惟在周身摸索着,先是碰到了自己左边腰际悬挂的一块碧玉,低头一看乃是林海传与长子的林氏祖传玉玦,当是不可赠了他人;遂又往右腰际摸去,这边挂的却是幼年时贾珠赠予他的那颗径寸明珠,亦是意义重大不可失落之物。搜遍了浑身上下方才忆起袖中的折扇,遂取了出来起身步至书案跟前。一旁吟诗见状,自是明了煦玉此番是欲留字题诗了,忙地上前磨墨润毫,思及此番怕便是最后一次为自家少爷|做此事了,心下亦是万分戚哀。只见煦玉接过吟诗双手递来的笔,随即便挥毫于扇面之上题下一首《送别》:   “八月清江外,驿亭送离舟。   南山行梦远,北地归路长。   征雁去复返,春花谢又开。   离人别后曲,来年难再还。”   最后题上“珣玉试笔”。待将墨迹吹干,随后便将折扇赠予吟诗。吟诗感恩戴德地接过了,小心翼翼地收好,道句“小的定然好生保管”,之后似又忆起一事,开口对煦玉说道:“听闻珠大爷遣了他的小厮执扇来代替小的服侍大爷,既是珠大爷之人,想必是信得过的,如此这般小的离了少爷也能放心些许。小的离开之后,还请少爷千万要保重!”言毕又跪下去磕了几个头,煦玉见状惟点头以示知晓,随后便令吟诗退下了。   三日之后,吟诗与迎荷便跟随千霜一道离开京城启程前往金陵,千霜前往先行进行技术指导,之后待千霜返回京城,便全权交与吟诗监管。在此期间,贾珠与煦玉商议,吟诗迎荷均是家人已故,他二人便一人出资一份与吟诗与迎荷,贾珠与迎荷出了嫁资,煦玉与吟诗出了彩礼,千霜做媒,二人在他俩的撮合之下完了婚,如此这般他二人前往金陵便也再无顾忌。在离京那日,他二人专程来到贾珠跟前辞行,迎荷笑曰此番定会帮大爷看好了吟诗,若是吟诗未能料理好金陵的产业,她便第一个替大爷骂他。贾珠闻言笑曰如此他便在京城静候佳音了。言毕贾珠心下很是满意自己这一招,他撮合了吟诗迎荷,又放了他们白身,监管祭田产业一事又有利可图,此番只会令他二人对自己更为感激,定会好生为他效力。此事已毕,此番按下不表。   ? ☆、第三十一回 林如海奉命下扬州 ?  话说在贾珠遣了千霜等人前往金陵后不久,林府便传来林海点了巡盐御史出任扬州的消息。因了此番是点了外任,遂除却尚在翰林院任职的煦玉之外,林家阖府俱需一道迁往维扬地界。而圣上为令林海安心上任,念及其长子尚且留京任职,遂将煦玉的官职又升了一级,升至翰林院编撰。此番定了于初八那日,林海携贾敏、黛玉以及刚学会走路不久的熙玉,并着林府大管家林缙的兄弟二管家林继带领着家人仆妇一道离京。而应麟则因了则谨出行不便之故,便也并未跟随林海一行人前往扬州,而是随煦玉一道留于京城。而此番亦是因了京城林府有应麟留守,林海方才对于将煦玉独自留于京师放心些许,遂将煦玉之事全权托与应麟料理。此外还特意将大管家林缙留在京城府中管家,总理个中事务。更知会了作为林家在京唯一的亲戚的贾府,特别拜托煦玉的外祖母史老太君并亲舅贾政,令其代为照管煦玉一番。   而虽说出行之日定于初八,然在此之前林海的亲友并各同僚便也陆续前来林家拜访并为林家践行。在初六那日,礼部尚书孙家鼐便携了妻女陈氏并孙玉淑小姐一道前往林府拜访,正值林海刚送走一批客人。此番林海于中堂招待孙家鼐,而女眷则入了内院由贾敏于后堂中接待。   此番为何堂堂礼部尚书孙家鼐会堂而皇之地专程携了妻眷前来,却需从头说起。话说这孙家本便是官宦贵胄之家,孙家鼐亦系翰林出身,官至从一品,权势极盛,与林家倒也颇有相似相通之处。而这孙家亦是艰于子嗣,多年以来惟有一女一子,弱子方才年满五岁,而这长女便正是此番跟随前来的孙玉淑。此番年近十五,孙家便欲为这独女择一才貌双全的女婿。而此番见林家长子未及弱冠便高中鼎甲探花,孙家鼐作为煦玉那届的座师,见了煦玉墨卷并荣恩宴上的风采,对于煦玉才华品貌很是赏识。加之林海亦是官至二品,林家亦系书香世家,两家可谓门当户对,遂这心下便渐渐起了与林家结亲之念。因了有这等心意,此番趁林海出京外任之际,他特意前来为其践行,并专程携了妻女一道前来面见一番。   此番林海自是与孙家鼐在中堂品茗叙谈,而陈夫人并孙小姐便随了贾敏叙于内院。陈夫人已年满四十,生得和顺明慧;而此番只见贾敏尚且未满四十,依旧是风流袅娜,加之性喜秾华,穿得如少年人一般妍丽。至于这孙小姐,虽并非如传言中的柳大小姐那般芙蓉倾国,倒也生得分外媚妍婉妙,此番跟了家人前来,心下自是知晓家人之意,有为自己结亲之意,遂便也更加娇羞赧颜。期间贾敏陪着二位女眷坐了一会儿,吃过几回茶,随后便一道起身,在内院的花园内游览了一番。   在经过园中的一套间之时,只见那套间外栏栅上悬着的斗方题着五字曰“卧雪听松室”,陈夫人见罢便问贾敏:“此乃何人居所?”   贾敏则答:“这是小儿内书房。”   陈夫人听罢又问:“今日大少爷不在家中?”   贾敏则道:“去了翰林院当值还未归来。”   随后一行三人便入了煦玉书房之中览赏。   三人入了书房,只见其间陈设极其精致雅丽,处处名诗古画,宝鼎珍彝,屋内燃香焚麝,似兰芬芳。其中初次到来的二位女眷挨个打量屋内陈设布置,俱是赞叹不已。只见房内中墙之上挂着一副字,字体淋漓丰劲,横批写着“琴剑和鸣”,一旁则是一联集句,写的是“舞态盘旋,剑影成双挥似电;宫商宛转,琴音和谐鸣如泉”,末尾题曰“承祚题字”。   二位女眷见状惊道:“这字莫非便是邵承祚先生的?”   贾敏点头以示肯定:“正是先生题与小儿与内侄的。”   随后陈夫人又见侧面墙上的镜屏里画着一画名为《倚剑眠琴图》,其中画的正是两个少年,一个倚剑一个枕琴。只见倚剑那人面粉唇朱、骨秀神清,枕琴那人则是玉琢金相、倜傥风流,二人俱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遂陈夫人忙问此二子是谁,贾敏笑答:“此画正是小儿拙笔,其中枕琴那人正是小儿。而那倚剑之人乃我内侄子,二兄长贾存周之长公子。因自小与小儿一道从了府中邵先生习学,此番又是同科,遂与小儿感情甚为深笃。”   一旁的孙小姐闻言忙又将其中枕琴那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她身在深闺之中,却也常听父亲说起这林府探花郎是如何的才华出众、胸藏锦绣,此番见罢这自画像,便觉此子真乃世间美玉郎,眉目大体上与她方才从车窗内窥视到的林大人相似,然神情之间亦有几分肖其母之处。随即竟又羞得满面绯红,之后忙地便谎称想去花园走走便也不待人,径直步出了书房。而另一边陈夫人见了煦玉画像亦是甚为满意,同贾敏一道慢慢地出了书房,往花园另一边行去,此番按下不表。   到了初七那日,林府已将阖府家人行李收拾妥当,遂打发了家人押着送出了城外。这一日前来林府送行之人便俱是最为亲近的亲友,其中贾敬领着贾珍并贾赦贾政贾珠贾琏均来到林府。而贾敏则专程前往荣府向贾母辞行,母女俩相拥而哭,洒泪话别,阖家媳妇从旁劝慰许久方才渐渐止了。随后贾母又命人拿出许多土仪物资赠予贾敏,道是此番出使扬州,事事匆忙,又携带着年幼的哥儿姐儿,怕也是万事不便,此番多携带些许行李,多派人跟随,倒也能有备无患。   而在林府,待林海将贾府众亲戚送走之后回到自家内书房,单唤了煦玉进来,将煦玉很是教训叮嘱了一番,道曰:“此番你独自留京,内外之事均需寻了先生商议讨教,邵先生乃你之老师,便应尊师如父。此番为父的离京,你便应将先生奉了父辈的礼仪加以孝顺。此外遇事不得解之时亦可前往贾府寻了你二舅舅相助,还有你表兄弟珠哥儿亦是忠厚可信之人,你二人亦可相互劝勉扶持。此外为父的亦将林缙留在京中,便于照料你与先生公子三人,他家在林家世代管家,乃忠诚可靠之人,你在内遭遇之事便可寻他商议。此番为父前往维扬上任,至少三年方能回京,这些时日你需自行照料自己,在朝为官切记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可如在家那般任性妄为,切记切记……”林海自是少不了如此对煦玉谆谆告诫一番,期间二人几近谈了一个时辰之久,煦玉俱是恭恭敬敬地聆听着受了。   次日即初八,送行亲友来了不少,场面拥挤不堪。最前面行着的是林海的车,随后便是贾敏领着黛玉并熙玉,再之后便是家人仆从之类。林海的车队之后跟随的车坐着应麟与则谨,随后是煦玉的车。贾珠则跟着贾政一车,此外还有贾敬贾赦俱来送行。而林海的同年同科同僚等人俱早已赶至城外,遂十余个同僚至交们则一道于城外码头饯别,林海并家人于码头处盘桓了半日,随后其众同僚并贾家众人便率先回了城中。而贾珠煦玉并应麟则谨则留于此处,此番才轮到家人好生作别。   应麟先道:“此番在下本当携了谨儿随如海兄一道前往扬州,想来在下亦是多年未曾返回江南了。然念及谨儿出行不便,兼了玉哥儿亦留守京城任职,在下便也与他一道留于此。遂如海兄且安心前往赴任,在下定会视玉哥儿如己出,好生照料他。在下料想谨儿亦是如此之念。”   一旁则谨闻言对林海拱手以示肯定。   林海闻言对曰:“此番弟自是忧心阖家离京,京中之宅除却玉哥儿便再无他人,宅中乏人,怕是侍奉不周,怠慢了先生与公子,自是应邀了先生与公子同弟一道下了维扬。然又念及此番匆忙上任,各处烦乱,难备万全,便惟有委屈了先生公子留于京城了。而亦是因了有先生公子一道坐守京城林府,弟此番前往赴任方才放心。玉哥儿此番就劳烦先生与公子看管,要打要骂皆是悉听尊便,无需顾忌,放手管教便是。”   应麟又道:“此番如海兄前往万事稳妥,在下惟忧心之事便是姐儿天生体弱,此番还望如海兄与夫人多加留意方是,在下所开药方定需按时服用,切莫耽搁了。此外夫人近日亦是身体欠佳,到了维扬之后怕是有水土不服之症,需得按时请医服药,莫要大意了……”   一旁贾珠闻罢这话却忽地心生遗憾,只道是此番应麟无法随林海一家一道前往,则黛玉姐弟今后必要另择一师,如此贾雨村又将登场。你道是这姐弟俩守着应麟这一名士兼了煦玉这一才子,随了谁习学不好,偏巧这二人此番皆不在身边,平白添了个贾雨村,一念及此尾大难掉之主,典型的帮不上忙净添乱,贾珠便止不住头疼。   待应麟与林海辞毕,林海又将煦玉唤至跟前勉励叮嘱几句,之后便随了家人登上了舟,而煦玉则上了舟与舟中的贾敏并弟妹洒泪话别一番,贾敏一面拭泪一面摩挲着煦玉发顶,只觉万般难舍难分。随后煦玉从舟中返回,与岸上众人一道目视着轻舟扬帆远去,直至消失在目力尽头。只是此番的众人包括料事如神的应麟均未料到,贾敏前往扬州之后竟愈加体弱,加之因了水土不服之故,不久便身染沉疴,竟从此一病不起了。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 ☆、第三十二回 依依惜别元春入宫(一) ?  上回说到众人于城外江畔送别了林海一家,归来之后煦玉便整日地郁郁不乐,应麟见状便令煦玉随贾珠前往荣府住些时日,权当散心。而此番林府中除却应麟则谨并若干家人仆妇之外再无亲人,偌大个府邸便也显得格外冷清。遂在这之后煦玉便常随了贾珠居于荣府,与荣府一干亲戚吃住,如此方才略为驱散了他心上因与至亲之人分离的愁绪。其中贾母因了煦玉乃贾敏之子,倒也乐得见到煦玉居于荣府伴于身侧。而贾政则因了煦玉在朝为官,在官场之上彼此便是同僚,遂亦是乐得来往。而作为荣府管家的王夫人自是因了头上贾母与贾政乐意,遂对于煦玉居此倒也无可无不可。归根究底,她亦是知晓林府于贾珠有恩,煦玉与贾珠到底还有着同窗之谊,她亦需顾全贾珠的颜面与感受。而众人之中,便属贾珠最为惬意。此番珠玉二人得以朝夕相伴,彼此之间的情意自是愈加潜滋暗长,终至于后来煦玉总算明了了自己与贾珠的心意。当然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目下荣府正逢上一件大事,那便是元春适龄待选。却说送元春入宫本便是出自贾母授意,在元春尚且年幼之时便已定下。彼时贾母与贾政王夫人拟定此事之时,夫妇二人心下自是万分不舍与自己这一嫡亲独女骨肉分离,然思及彼时元春乃荣府唯一女儿,此事关乎整个荣府的政治前程,贾政王夫人一方又尚未掌握荣府管家大权,人轻言微,此举亦是有助于提升他夫妇二人在荣府的地位与威望,遂他二人惟有认同,将元春交由贾母教养。而如今,情势当是今非昔比,贾赦一房挪去了荣府一侧,居于偏房;而贾政夫妇入主荣府中堂荣禧堂,之后长子又高中进士,如今二房权势气焰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而今再思及元春一事,夫妇二人不禁又生出许多不舍与后悔,此番贾珠入了朝堂,元春便是不送选也罢。不料此番元春自个儿倒是打定了主意,只一意孤行,他人来劝亦是不听,反而回劝他夫妇二人,道是早已定下之事如今又何来反悔之说。夫妇二人随后又寻了贾珠念叨一番,然贾珠闻罢元春之意,知晓元春此番是铁了心肠,遂亦是莫可奈何。眼见着送选之日临近,素日里元春仍是教授宝玉读书,带领妹妹们做些针黹,面上瞧来如从前一般无甚两样。   终于送选之日将临,当日入夜之后,贾珠特意将煦玉留在吟风赏月斋,而自己则单独入了内院,在荣府花园的一湾池水附近寻到了独自驻足于此的元春。彼时月色如水,八月桂香。   贾珠缓步靠近池畔之人,于她身后停步,负手站定说道:“此时时候不早,妹妹怎的不回房歇下,明日还要起个大早。”   元春闻言猛地回头,见来人是贾珠,遂放下心来,对贾珠福了一礼,微笑着说道:“原是大哥哥。”随后只见仅有贾珠一人,便又问道,“此番怎未见林大哥哥与大哥哥一道?”   贾珠闻言轻咳一声答道:“我与你林哥哥道此番欲去往水边散淡漫步,他便自不会同来。”   元春听罢抬手掩唇轻笑对曰:“呵呵林哥哥还是那般对水畏惧非常!”   贾珠颔首:“是啊。”   随后元春说道:“此番大哥哥专程来此寻妹妹,想必是有甚话欲对妹妹交待,妹妹洗耳恭听。”   贾珠听罢这话心下暗道真乃一聪明伶俐的丫头,细致入微。然此番贾珠却有些踟蹰,不知心头之言要如何开口道出,迟疑了半晌,方才缓缓说道:“本朝规定,‘服劳五六载可归其父母,从与婚嫁’。我想以妹妹那般聪颖,若是此番有幸得以相中而入了宫,却又不欲久留宫中的话,大抵可韬光养晦,求得能默默无闻地熬过四五载,随后便可得以遣返归家……”   元春闻言嘴角微扬,面露几缕和煦的浅笑,答曰:“妹妹多谢大哥哥好意,若是妹妹当真惟降生于一普通人家,或可便能依了哥哥之言,装愚守拙、深藏若虚几年,届时尚能盼得归家之日,与父母亲人团聚。然哥哥亦知,元春并非一普通家庭的女儿,生于我们这等家庭之中,虽得锦衣玉食,亦有太多身不由己,这般道理,想必大哥哥较了妹妹更加清楚……”   “……”   元春顿了顿又接着道:“何况妹妹作为府中长女,年幼之时便已被定下了参选的使命,这多年以来无日不是以此为目的在生活。若说亦曾心怀怨怼,如今亦早已无怨无悔。既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妹妹当初便也未曾想过反悔之途……”   “……”   “可知妹妹与大哥哥一样,乃老爷太太的长子长女,共同身负振兴家业的重任,看着大哥哥亦曾为了这家日夜苦读,奋发取试,做妹妹的此番亦是不甘示弱,亦愿为了这家尽力一搏!哥哥可还记得,妹妹当初抓周之时可是抓取的伊尹镬,此物亦是印证了妹妹的志向!”说罢这话,只见元春那张尚且稚气未脱的容颜之上竟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所展露的笑意宛若一踌躇满志的少年。   贾珠见状惟叹道:“妹妹虽为女儿之身,然可知巾帼不让须眉,我荣府女儿的志向,亦不输那男儿!”   元春闻言笑曰:“多谢大哥哥夸奖。妹妹早已打定主意,此番入宫,断不能甘于默默无闻,且定要于那深宫之中谋得一席之地,如此便能同了大哥哥一道,一内一外,助我贾家长盛不衰!”   贾珠对曰:“妹妹既如此说,哥哥此番亦是无言以对,惟有烧香拜佛,保佑妹妹此去能得偿心愿,莫要卷入那无谓的纷争,惹祸上身方是。那等是非之地,又无甚亲近之人得以依靠,妹妹切记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妹妹自是知晓,请哥哥放心。何况妹妹此番进宫,亦并非独自一人,尚且还有抱琴得以跟随前往,抱琴乃是与我自小一并长大的大丫鬟,忠诚可信,入了禁内之后,我二人尚能相依为命……”说到此处元春却是哽噎了,面上神情变得黯淡失落,|兀自取了丝帕揩拭眼泪,“此番若得以入了宫,尚且容许携带些许行李的话,妹妹便将那春雷一并携了进宫,此琴乃是邵先生所赠,又有当初大哥哥赠予妹妹的琴穗,若是能将其携了伴在身侧,平素间目见,也可做为一方念想……”   贾珠闻罢这话忙出言宽慰道:“妹妹休要如此,如今圣上最是提倡孝道,指不定今后便会大开宫禁,允了家眷入内探望。由此妹妹莫要就此心灰意冷,此番一别未必便成永别!相信我,妹妹必有能还家的一日。”话说贾珠这话亦并非子虚乌有,毕竟后面还有省亲接驾不是?   元春闻言,虽并未因此减少几分哀思,然到底感念贾珠之言,不欲透露出心底的凄凉,遂忙地转愁为喜,勉力笑了笑,说道:“大哥哥说的甚是,妹妹失态了。不知此番大哥哥还有甚话欲训教妹妹的,妹妹悉数恭训。”   贾珠摇首对曰:“何来训教一说?此番时候不早了,秋夜寒凉,妹妹且回房歇了吧。”   元春闻言福了一礼,玩笑着说道:“谨遵大哥哥之命。”随后便翩然去了。贾珠立于原处目视着元春的背影渐次被浓重的夜色吞没,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方才负手步回自家小院。   ? ☆、第三十二回 依依惜别元春入宫(二) ?  次日四更不到阖府众人便已起身,为元春进宫送选做最后的准备。忙乱了大半日,总算是万事已毕。按规矩各家秀女俱是由家人于夜分之时送往神武门下车,再由太监引入顺贞门待帝后等看选。此番家人将车拉入院中二门处,元春于此登车。此番由贾政亲自领了元春前往神武门,贾珠亦需随同前往。由此父子二人之车行于前,而元春之车行于后。待自家车马到达神武门之后,只见此处已停满了各家的车辆。众车按序排列,衔尾而进。彼时夜深,车悬双灯,各有标识。待宫门打开之后,众人依次下场而入。在次日巳午之时,各秀女选看已毕者,又于神武门依次登车而去,各归其家。如此折腾两日,方才渐渐地平定下来,随后不过静待采选结果便是。   元春之事忙完,贾珠照常回了翰林院当值,在见到孝华之时,心下便止不住感叹这小子当真好命,坐拥了神京第一美人在怀。家中之人早将亲事定下了,亦无需这般将女儿家送入那等禁内,生生忍受骨肉亲人分离之苦,真真令人眼红。   之后的一日,贾珠尚且还在翰林院加班加点,为孝华打杂,尚未归家。中途休息之时在官员休息处见到了煦玉,二人遂闲谈一阵。正说着,忽见润笔亟亟地赶来此处向贾珠报喜曰:“咱家大小姐选了东宫女史,他刚从户部的官员处听来,据说不久便要报去咱府,老爷正从工部赶回府中。”贾珠听罢与身侧煦玉对视一眼,二人的眼神均是五味陈杂。只道是这等结果真令人喜也不是忧也不是。随后贾珠告别煦玉依旧回了藏书阁当值,却不禁心事重重,便连手中工作亦无法专注下去。   此番贾家对于元春送选之事倒是颇为胸有成竹,自诩凭借了贾家的祖荫与地位,加之元春自身的品貌风度,何愁此番送选不被选中。惟疑虑之事便是被选在何处,最理想的结果便是能被选在了皇上身边当差,即便不能一步登天地被选成了妃,便是充了那贵人、常在之职,升迁亦是较其他人来得更为迅速一些。退而求其次地,便是被选在了皇子身边,如此今后作了王妃,亦能为家中谋求些许政治利益。   然此番却并非如家人预期那般为妃为嫔,更未能得以留在圣上身边。其中原因贾珠大抵亦能猜到几分,首先,贾珠知悉如今圣上年纪不轻,怕早过了不惑之年,将皇位禅让与太子不过便是近几年之事,遂这采选秀女充盈内宫之事,便行得少了,今次采选,绝大多数女子便也未能选入了内宫,留在圣上身畔。其次,听闻太子东宫之中正扩大人员建制,各种内务人员均增加了不少,由此元春便被选入东宫之中。而东宫不比别处,不出意外便是日后的当今,由此元春若能把握此番在太子身边当差的机会,日后飞黄腾达便也是指日可待。而元春自小便为贾母悉心教养,又专程从宫中请来教养嬷嬷将规矩礼仪尽数教授,此番是出落得知书达理,兼了又有长兄不久前高中进士,家学自是深厚,遂选任了女史,在太子妃之下,充任尚仪,掌礼仪、音律等事。而此番虽只任了女史,然贾珠对于日后元春会晋升为后妃一事却是不甚忧心。他自是知晓元春的能力,只道是元春知晓如何行事于己有利。   正如是想着,却忽地闻见一声呼唤传来,在道“贾珠、贾珠”,贾珠亟亟地回过神来,忙上前打躬请罪:“殿下请恕罪,学生走神了。”心下道句“遭了”,方才五皇子又到翰林院藏书阁览阅,孝华自谓鸿胪寺尚有公务,遂将这伺候五皇子览阅之事交与贾珠,自己则领着须洲扬长而去。而贾珠因了心下有事,遂一时之间便走了神,   五皇子见状放下手中书本,问道:“难得见你竟也有心不在焉的时候,可是有心事?”   贾珠连忙摇头否认而后将话题转移:“多谢殿下关心,学生无事。此番殿下呼唤,可是有事欲学生去做?”   五皇子闻言亦不再多问,举起手中的书册问道:“这书的其余数本你可知在何处?”   贾珠忙上前看了一眼,原是《武经总要》,此书分前、后两集,每集二十卷,此番五皇子手中拿着前四卷,便欲寻其余各卷来看。遂贾珠则答:“启禀殿下,此书共四十卷,分散在了各个书库之中,现下一时半刻怕也无法集齐全部卷数。若殿下需要,请给学生些许时间,待学生将全部书册集齐列出名录,之后再行送至殿下跟前。”   闻罢贾珠这话,五皇子随即起身,道句“如此亦可,待你集齐之后送至我府中”,言毕便也扬长而去。贾珠将五皇子送至书库之外登了车,遂后返回,心下对五皇子此举甚为不解。话说自从最初在专门收藏兵书的书库与五皇子不期而遇之后,贾珠便不再如从前那般时常前往该处。贾珠心下是极不欲与深宫内院并皇亲国戚拉扯上关系的,可知当今年迈,太子即将即位,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与皇族权力之争扯上关系,一旦站位出了茬子,一个不慎怕是死无葬身之地。贾家本便是政治庇佑不足,且自家人还胆大妄为自掘坟墓,若是再行牵扯进权力漩涡之中,只怕届时将会覆灭得更为迅速一些。因了从孝华处得知五皇子平素常往那处去,由此他为避免再次与五皇子相遇,遂只得尽量不踏足那处。不料后来五皇子但凡来此,均指明贾珠前往伺候,遂贾珠避无可避,惟有硬着头皮前去。贾珠想不明白五皇子因何忽地如此行事,却又问不出口,惟忍不住在心下默默埋怨:“这事要是搁在了现代,算不算是上司的‘骚扰’下属?”   贾珠将只整理好一部分的目录携带了回府,只待闲下来之时继续,心下苦笑道这怕是额外加班吧。而因了他与煦玉二人同在翰林任职,遂常常可一道归家。此番他二人便一道坐车回了荣府,只见阖府皆知元春选中女史一事,遂正忙碌奔腾着为元春准备,明日便需将人送入了宫去。   第二日寅时贾珠便也起身,连带着将身旁的煦玉也唤了起来。待收拾了半个时辰,丫头伺候着洗漱并用了早膳,便一道来到贾母院外。元春依旧从二门登车,由父亲贾政并兄长贾珠送至宫门外。此番准备妥当,将欲带入宫中的行李装了足足两车。知晓此番分别不同于以往,连宁府众人亦前来送行,而元春心下只道是此番前往便再无返回家门的那日,遂于二门旁登车处与贾母王夫人二人拥在一处,娘儿三人哭个不住。而另一边,抱琴与众位一道长大的丫鬟素云、琥珀、翠墨、翠缕、金钏儿、玉钏儿等亦是抱在一起埋头痛哭。其他旁观的太太小姐丫头们亦是从旁陪着淌眼抹泪。   贾珠见状,想劝一句曰“时候不早了还是登车了吧”,却觉这般分离,今后多年骨肉不得相见重逢,令他的劝告之言迟迟说不出口。随后只听身旁一直沉默观看的煦玉忽地于他耳畔低声道句:“若是换作黛丫头,无论如何我亦不会令其踏上进宫这条道路。”   贾珠听罢叹了口气,对曰:“若是此番入宫令元丫头生出甚三长两短,你若知晓了,以作为哥哥的立场,怕是不会轻易原谅我吧……”   煦玉闻言反问:“此话怎讲?”   贾珠惟摇了摇头:“多说无益,这事还有我们选择的余地吗?”   “……”   贾珠又道:“玉哥可知我现下所念之事?”   煦玉则对曰:“不知。不过定然与元丫头有关吧?”   贾珠答曰:“嗯,不瞒玉哥,在此之前,我以为自己既已提前知晓事情发展的方向,那在很大程度之上便能阻止不好之事发生;然在现在,我开始觉得,我所能改变的,或许只是极为有限之事,有些事情,即便是拼尽全力,怕也无力挽回,便如这元丫头进宫之事……”   煦玉闻言不解,遂道:“这又是如何说?珠儿此番欲改变何事?”   然贾珠亦不愿深谈,惟道句:“很多事……”   未待他二人再行说下去,便听见一旁贾政在默默擦拭了一番眼泪之后终开口说道:“时候不早了,老太太且千万保重身体,莫要伤恸过度了,且让元丫头登车罢。”   众人闻言亦是一并相劝,那相拥的三人闻罢方才渐渐地止了。此番贾珠上前,欲亲手扶了元春上车,未想正值这时,却忽地闻见从院中传来一叠声的呼唤,在道:“大姐姐、大姐姐,请留步,莫要离了宝玉去了!”……|   ? ☆、第三十三回 贾公子初入五王府(一) ?  话说上回元春正欲登车,却忽闻院中传来呼唤之声,众人随即一并转头,只见宝玉尚且披着外袍、靸着鞋子便从房中窜了出来,猛地扑入元春怀中埋首大哭:“大姐姐,大姐姐你要往何处去?你不要宝玉了吗?!”   元春见状,忙伸出双手扶住怀中的幼弟,亦是再难按捺心中悲恸,泪如雨下:“宝玉……”   且说因了贾珠忙于取试,无甚闲暇之故,宝玉自幼时起交由元春教导读书识字,由此长姊如母,与宝玉朝夕相伴,感情自是深笃。与他人相较,自是不同,他人难及其万一。由此宝玉自是分外依恋其姊,不忍与其稍离。家人知晓此理,遂均是三缄其口、闪烁其词,不敢将元春进宫一事告知与宝玉。今日亦是令宝玉房里的袭人、麝月等严密看守着,不敢告知他元春今日一早将离去之事。不料姐弟之间似是冥冥之中有所感知,天光微露,宝玉便在榻上翻来覆去地失了睡意。起身之后见身畔众丫头俱是一副躲躲闪闪欲言又止之状,遂疑心大起,又见院外一片吵吵嚷嚷的,其间还夹杂着女眷的哭声,忙地就这般冲了出来,便见元春整装待发,正欲登车而去。   此番见宝玉冲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房里的众丫头。家人见状念及他姊弟俩素日情深,此番又是难舍难分,便也无不动容,亦不知该如何宽解。元春只道是此番前往,怕是再无相见之日,更是泣涕涟涟,只管搂着宝玉直哭。   贾珠见如此这般下去亦是没完没了了,便忙地上前从元春怀中接过宝玉,和颜悦色地劝道:“宝玉莫要任性,你此举不是令大姐姐为难吗?大姐姐此去并非是弃你不顾,乃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众人能过得更好……”   宝玉闻言忙对曰:“我不要大姐姐离开,大姐姐永远待在家中,待在宝玉身边不好吗?大姐姐此番要去何处?可是再不回来了吗?”若说孩童不通人事,奈何宝玉此番的直觉则不可谓不准。   贾珠则道,眼神深邃,语气坚定不移:“你莫要如此,大姐姐会回来的,相信哥哥的话。”开玩笑,好歹他还知道后续剧情。   宝玉闻言疑惑地向贾珠望来,半信半疑。贾珠见他抓元春抓得松了,忙对元春使了个眼色,元春会意,强忍着悲恸,转身与了抱琴一道登车而去。另一边贾珠则拦住哭闹不止的宝玉,将其交到家人手中,与众家人道了一声,随贾政登上前面一车,一道送元春去了。   在车中,父子二人心情俱是欠佳,遂也一路沉默地挨到了宫门口下车。此番告别,是元春与家人最后相聚之处了。下车后,元春含泪先向贾政告别,贾政亦是强忍哽咽着吩咐元春此番入了宫中好生当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好生保重自己便是对父母的孝顺了。元春恭敬地受了。随后又转向贾珠,对于这长了自己三岁的兄长,元春心下有太多话语欲诉,然在现下这般场合,却又说不出口。这家中的众弟妹之中,贾珠作为自己的嫡亲长兄,平素间因了忙于进学,而元春又身居内宅之故,他二人之间的交流亦不算频繁。然他们兄妹二人则因了彼此俱有不凡之志,不甘于同家中其他人那般“醉生梦死”,遂冥冥之中便也心生默契,知晓彼此乃同道中人。此番分别之际,二人四目相对,眼神中有着千言万语,均是旁人无从领会的。   贾珠率先开口,道句:“妹妹千万保重,我们只能将你们送到此处了……”   元春对曰:“大哥哥放心,大哥哥的教诲妹妹时刻铭记在心……妹妹一去,家中诸事并了宝玉,便要全仗大哥哥了……”随后便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贾珠则道:“妹妹尽管放心,为兄的自是责无旁贷!”   元春点头道:“大哥哥做事妹妹自是放心。”随后含泪向跟前贾政并贾珠行了一礼,一旁抱琴拭毕眼泪,将元春扶起,二人遂一并跟随在引领的太监身后入宫去了,而运送行李的马车则交由他人带领从规定的宫门驶入。贾政父子目视着元春二人行出视线之外,方才一道乘了马车回府。   却说此番元春离开之后,宝玉只道是身畔自己得以依赖的女子又少了一位,便也闷闷不乐、怅然若失地过了数日。后来经由贾母并众姐妹多方劝解,又道曰此番至少还有湘云留于荣府作客,亦可陪伴解闷,遂方才渐渐地将些小儿脾气解了,恢复如初。而在此期间贾政亦欲为宝玉聘请一西席先生教授其读书,然碍于贾母在上宠着,曰是“他大姐姐刚刚离了他,他心下自是烦闷,何苦偏于此时逼他念书”,贾政闻言自是不敢忤逆了,遂只得又将令宝玉读书进学之事放下,只得任由其于内闱厮混。如此一来,贾政便惟有在贾珠跟前埋怨一番,道是均是一母所出,奈何哥俩差别竟如此之大,一个年幼早熟、举业有成;一个却一味胡闹、顽劣异常,真真令为父的愤懑。贾珠听罢这话惟面上宽慰了贾政几句,心下冷笑他兄弟两人内心之中如何算是同出一胞?可知那宝玉乃神仙转世历劫,他贾珠亦是后世的穿越而来,二人间的差距可谓是天上地下之别,他贾珠一介凡人,如何当得与神仙相较?   荣府诸事忙罢,他又忆起前番应承下的帮五皇子集齐四十卷《武经总要》之事,遂这些时日一旦去了翰林院当值,闲暇之余他皆是轮番于各个藏书阁之间往来。待将全部卷数集齐之后,又将其列成清单名录。之后于馆藏处登了记,曰是此乃五王爷欲览阅之书,众官员便也不敢多言阻拦了。又将这事告知与孝华,彼时孝华正逢当今召见,讨论那风水、宅地、卜筮之事,这些时日正将那《易经》并诸注本反复研读。闻罢贾珠所言之事,惟伸手扶了扶眼镜,瞅了贾珠一眼,略颔首以示知晓,亦并未多言。贾珠则暗地里瞥了一眼孝华手边的一摞风水玄学之书,心下只道是这当今的果然年迈,都开始思索阴地风水之事,怕离住进地宫之日亦是不远了。   在这之后,贾珠寻了自己休沐之日,领了千霰并郑文,携了《武经总要》全集并目录清单一道前往五王府。于王府跟前下了车,贾珠奉上拜访的名帖。家人入府通报之后,王府长史官迎了出来,将贾珠等人迎了进去。   随后跟随在长史官身后穿过一众亭台檐廊,一路只见琼阶玉砌、镶金嵌银,崇墉巍峨、局面堂皇,不愧是皇家气派,果真气象万千,与前番所见的北静王府又是另一番风貌。此番贾珠惟令千霰跟随帮忙携带一部分书籍,将郑文单独留在王府下人接待之处暂歇。   一行人正行着,不料忽地从一侧雕栏之后窜出一人,手持长剑,直对着贾珠面庞舞来。贾珠见状亟亟地往一旁避让,手中所携书卷顿时散落一地。只见该人只管持剑向他追来,亦是顾不得低下身将书拾起,惟令千霰代劳自己则忙地跃过雕栏,闪身躲避。而他早已认出该人,遂知晓这不过是嬉戏玩闹。待奔至园中,从树上折下一截树枝权作了武器与该人勉力对舞了一番。一面开口说道:“此番弟乃是王府之客,武艺不精,更非谭兄对手,还望谭兄手下留情!”   ? ☆、第三十三回 贾公子初入五王府(二) ?  闻罢贾珠这话,持剑之人方才停下身形站定,将长剑于手中挽了个剑花,持在身后,对曰:“好个贾鸿仪,你习剑之事竟被瞒得死死的,连弟亦不曾闻知。若非前日里拜访苏公子之时闻他偶然提及,还真不知你之剑术竟也不赖。”   贾珠听罢则道:“谭兄过奖,弟于剑术之上不过略懂皮毛,惟盼着不会丢人现眼罢了,何敢对人乱道,泄了自己老底?”   贾珠刚将这话说完,便见一人负手从画廊对面转出,一身白银蟒袍,头戴白玉束发,一面走一面说道:“以本王观之,二位剑术皆属上乘,身手颇佳。本王欲择一时日与二位切磋一番。”   贾珠等人见状,忙地欠身施礼道:“见过五殿下。殿下谬赞,小的何敢与王爷相较!”   五皇子闻言不以为然,对贾珠说道:“不料当初于大殿之上做出《平寇八策》的贾生,竟也是文武双全之辈,真真令人刮目相待。”   贾珠心下一凛,未想五皇子竟亦知晓自己殿试之卷,忙对曰:“殿下谬奖,学生惶恐,实难担当。”顿了顿又道,“此番学生已将《武经总要》集齐,并了书目一并与殿下送来,还请殿下过目,看学生有无错漏之处。”   五皇子听罢点头,挥手令长史官退下,道句“随我来”,便在前领了一行人往外书房而去。贾珠从千霰手中接过书册,亦令千霰随了长史官一并退下,令自己一人前往便可。   却说方才这一持剑向贾珠袭来之人姓谭名钦思,京城人士,乃前顺天府府尹之子。奈何爹娘早逝,家道中落。钦思虽得读书进学,然因了自身无心科举功名,惟嗜好舞刀弄枪,遂便也成为一方游侠,亦是萍踪浪影、四方游历,也曾走马观花、眠花宿柳。又因生得秀美,兼会弹唱,遂常常登台扮作那小生小旦地唱一曲,世家子弟之中亦不乏爱好与之往来结交的。遂在贾珠与其他世家子弟往来应酬之时,便也与钦思结识了。只不知此番竟能于五王府中与此子相逢,真乃出乎意料之事。   遂一路前往王府书房的途中,贾珠便低声询问行于自己身侧的钦思道:“不知此番谭兄竟也识得苏公子,且兄回京一事怎不事先告知了弟,以便弟能尽了地主之谊。”   谭钦思则答:“与苏公子结识之事亦算凑了巧,否则弟何德何能,能结识苏公子那般神仙人物。还是若干年前,苏公子与你家先生一并宿在那圆通观之时,于观主处见到了与观主是旧识的苏公子。当日夜里观里闹了夜贼,欲偷取观中嵌金神像,弟寻贼之时发现公子亦在追贼,且取剑三两下便将之制服了。彼时方才知晓我二人俱会剑术,遂便也相识了。话说那贼也真是倒霉,苏公子体质特异,若是白日间发现了那贼,怕也无法就此追去。若只是小弟一人追贼,怕也无法将之擒住,结果那贼偏巧晚上去偷,便为苏公子抓了个正着。却说小弟虽懂剑术,然与他相较却如云泥之别。不料贾家大少爷此番竟也得他真传……”   贾珠对曰:“师父倒是尽心传授,奈何徒弟资质驽钝,悟性欠佳,倒也未能习得师父几分真昧。”   谭钦思说道:“这却是鸿仪过谦了。”   随后一行人便已来到外书房,乃是将一座小楼作了外书房之用,门上悬了一匾名曰“出月裁星之斋”,门上左右两边悬了一副对联曰:   “日月丽光景,星斗裁文章。”   贾珠见状心道这五王爷既精于武艺骑射又雅好诗文词赋的传闻果然是真的。之后又听身侧钦思说道:“据闻殿下书房这副对联乃出自当今圣上之手,可是事实?”   五皇子则答:“当是事实,这如何做得假?”   听罢这话,他二人忙将目光转至对联之上细瞧了一番,虽赞不绝口,然贾珠却在心里暗自嘀咕“都云这过去的皇上仗着己身地位,颇喜在名胜古迹之上题诗,数量当属乾隆为最,和现代人去了一处地方旅游都欲题上‘某某到此一游’一般性质,奈何水平有限,不过惟令后人看作了笑话而已。而这当今亦属这类型,在他看来这字还不及煦玉写得潇洒”。然想归如此想,贾珠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拼命维持着一本正经的神情,忍笑忍出内伤,而唯恐旁人看出端倪来。   众人进入书房之中,分宾主坐了,贾珠将书册悉数交与五皇子检视,只见他随手翻了几本《武经》,随后便细察贾珠所列清单名录。而在此期间,贾珠一面留意着五皇子动作,一面又审视座上五皇子衣着。他在此之前便闻说这府中五王妃新丧,这五皇子按制需在家守丧一载。然因了皇子位高权重,位及兵部尚书,职位不可轻易搁置交付了,遂此番便也上报圣上并吏部,圣上准其留部在任守制。平素仍往兵部任职,只是着了素服免了出席庆典之类活动。   待五皇子阅罢,对贾珠点头道句:“很好,目录清晰明了,存疑之处还特别注了批注,很是用心。鸿仪,你办事本王放心,此番欲要何物为赏?本王俱赏与你。”   贾珠闻言躬身谢过,将那应酬之话悉数道来:“此番学生能为殿下效劳乃学生荣幸,何敢再受殿下赏赐。”面上如此说,心下只道是你老今后莫要再特意指了我办事便是你老最大的恩赐了,我一介小人,惹不起权贵,我躲着还不行吗?   随后只见五皇子将书册置于一旁,三人随意闲谈,贾珠方知这五皇子平素喜以武会友,与人切磋,遂人脉最广,三教九流均有来往。而谭钦思这一方游侠便是在某一次酒楼之上与人争执进而打斗,恰巧彼时五皇子又正与人在隔壁雅间中饮宴,遂二人便也相识了。此番钦思回京,五皇子得悉后便邀其前往五王府居住,二人正可一道切磋武艺。   如此谈了一阵,贾珠便也提出告辞。五皇子命人将贾珠送出王府,而谭钦思则随了贾珠一道行出王府……   ? ☆、第三十四回 避雨村贾珠使妙计(一) ?  却说上回谭钦思与贾珠一道行出王府,在二人告别之时,贾珠说道:“此番谭兄回京,我们不可不聚上一次,以叙别后之谊。加之玉哥上回还专程于我跟前提起谭兄,遂此番定要一道聚一聚……”   钦思闻言笑着对曰:“林大才子会提起小弟?不会是又作了甚诗来讽刺小弟吧?小弟自认才学远不及他,他若是又如上回那般作了诗令小弟唱和,小弟怕是无能为力了……”   贾珠则道:“谭兄说笑了,玉哥思念你尚且不及,怎还会作诗讥讽?弟不与兄说笑,咱说好三日之后,在丰乐楼,由小弟做东。届时唤了玉哥同来,谭兄请务必向王爷告了假前来方是!”   此番钦思倒也并不推诿,答应着前来赴约,随后二人分别,贾珠上车回去荣府,自是不题。|   三日之后约期既到,贾珠并煦玉便一道乘车前往丰乐楼。贾珠在此之前已于此订下了雅间,此番掌柜自是命了小二将二人领了前往。因了珠玉二人乃丰乐楼的常客,小二便也是满面堆笑,对二人百般殷勤,询问是否上菜,贾珠只道是稍待片刻,此番还有一人未到。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谭钦思便也到来。三人见罢,期间因了贾珠在此之前已与钦思在五王府叙过,遂只是与之简单见礼。而煦玉则是因了别后首见,遂便与钦思互道契阔,叙了别后寒温,煦玉亦将现下自己一人留京任职而高堂外任扬州一事道与了钦思。钦思闻罢感慨一番,随后又戏谑道曰令尊令堂外任了不也很好,正可无人约束,乐得自在。煦玉则曰这家严家慈虽走了,然府中还有先生公子代为管束,亲戚间不也还有舅父祖母在上,从旁还有弟兄看着,亦与从前无甚两样。贾珠闻言但笑不语,而钦思闻罢则满是幸灾乐祸之状,道曰还是自家孤家寡人的一个自在。   之后撤下茶水,店家上了酒菜,贾珠便问起钦思之前的行踪:“谭兄回京之前可是去往了何处?莫非千里寻亲去了?”   钦思则答:“弟何来的亲可寻?前日里离京不过是去了扬州一趟,我有一友人,欲下场取试,奈何家道清贫,便是连上京的路费均是凑不出。弟此番前往欲为其筹措一笔资费,奈何却仅够他偿还过去的旧债,今后的费用还不知如何是好。弟倒是想资助他,奈何他为人太过耿直,不愿平白受人恩惠,遂便欲谋求一份馆职,以便凑够应考的费用。”   贾珠听罢心下暗道这人还算是正直,是个有些气性的,哪像贾雨村那人,平白受人恩惠不说,还携款连夜奔走,真不可相提并论。   一旁煦玉听罢这话忙接道:“说到馆职,近日我方才收到老爷来信,曰是家中弟妹亦是到了进学的年龄,遂老爷便也欲为姐弟二人聘一西席。之后未过多久,便有两封书信传来荐了两位先生。老爷犹豫该取何人为上,遂来信与我与先生商议,此番若谭兄早告知我你那友人之事,我尚还能去信与老爷,令他直接聘请了你那友人岂不更好?”   贾珠听罢则道:“莫要过早便下结论,玉哥所道之言便未必不行。不知此番玉哥是如何回复姑父的?”   煦玉则答:“尚未回复老爷。”   “那先生又是如何说的?”   “先生只道是他前日里算了一卦,卜辞曰他姐弟二人在扬州难以久待,不久便会来京,总归是他二人学识不及先生他老人家万一,聘谁均无差别。其实我亦是作此之想。”   贾珠闻言干笑两声,撇撇嘴,心下只道是自家先生自恋成这样,真是无语了。然转念一想,或许聘谁对这姐弟俩均无差别,然对于贾府而言,若是摊上这贾雨村,有害无益,他却是需得防范。之后便问煦玉:“玉哥可知那二人都是何人?”   煦玉则道:“据老爷信中所言一个乃是珠儿你们本家之人,名贾化者,不知是否是你家同宗;另一个名邵子彝,是名秀才。”   贾珠闻言便知此番这贾雨村果真游历到扬州,定是因了手头拮据遂前来谋求馆职,随后便心生一计,说道:“总归先生玉哥均不定择何人坐馆,此番我有一计,可以一试,择良人以从师。”   一旁二人闻言忙问是何计,贾珠并未解释,先对钦思说道:“此番谭兄亦可去信与你那友人,弟方才闻谭兄之言,倒是颇为赏识兄之友人品性,有这等人为师,对于稚子倒也有益无害。”   钦思闻言首肯,道曰:“有馆职可求,我那友人何乐而不为?只不知鸿仪此番是欲以何计策择人?”   随后贾珠却不答反问:“只不知谭兄这友人才学如何?”   钦思则答:“我这友人姓杜名世铭,你若是拿他与珣玉相较,那定是不及的,可知能与珣玉一般才学的怕只有修国公府的侯子卿。不过若是与弟相较,却是好上许多,他若是下场,中举不在话下。”   贾珠听罢点头首肯:“平常人何必与玉哥相较,他那等人百年难出一个。我看此番天上文星都下了界,一个文曲一个文昌,由此人世间便一个玉哥一个侯子卿,都还未来得及脱胎转世呢~若是才学真如谭兄所言那般,我想应是无甚问题的。”随后便将自己心中所想道与他二人。   贾珠此番是欲聘请了这叫杜世铭的,总归只要寻个借口辞了那贾雨村,便如应麟所言,聘谁都不是问题。而既是欲聘请了这杜世铭,若是就此贸然地辞了另外二人,好歹他二人还是来信求职的,怕是难以服众,只恐他二人便也纠纠缠缠地不肯轻易地离去。遂不若出一考题,令他三人作答,道是三位皆是大才,然可惜了府中惟有一席,只得取了其中一位而舍其他。不敢贸然取舍,遂只得谨以一诗题在此,求诸位不吝珠玉,大笔一挥。诗成者,当即拜从;诗不成者,请求稍谅。   煦玉听罢,亦是正合心意,当即便道此番由他拟这诗题,随后便命店家撤去残席,又命执扇咏赋研墨润毫,随后便试拟了一题曰是“咏圣人之书”,三十韵,随后随手捡了三十个生僻字作韵。   拟成之后尚且洋洋自得地交与贾珠与钦思二人观看,道曰“这圣人之书他三人定是读了不少,可写之材很多”。他二人阅罢,钦思干笑数声,说道:“若是以此题考较他三位,三位怕都要退位让贤了。”   贾珠则道:“玉哥,你这考题一出,怕是除了你本人,无人可以作答吧。莫若此番依了我……”说着便从煦玉手中接过笔写道,“莫若就以‘仁智信义是吾师’为题写一首七律,每句限押‘仁、智、信、义’的韵好了。”   钦思见罢叫好:“这题目亦属平常并不烦难,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煦玉则道:“这题目未免太过简单,难以考较出水平。”   贾珠闻言斜睨煦玉一眼对曰:“我的林大才子,你道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才高八斗吗?放过我们这些普通民众可好?”|   ? ☆、第三十四回 避雨村贾珠使妙计(二) ?  煦玉闻罢这话颇为不自在,贾珠见状笑着拍了拍其肩以示安慰。这事便按贾珠所道那般定下了。却说贾珠如此命题自有道理,话说那贾雨村可谓一世奸雄,抱负是有才干不缺,只是偏爱投机取巧还顺带着过河拆桥,乃典型的墙头草的角色。与这等人拉上关系今后便是尾大难掉,莫若远远地避开为好。而这贾雨村不乏才干,但人品欠佳,此番贾珠这考题专门用来考较人品,届时即便你雨村如何狡诈,怕也难以自圆其说,毕竟他胸内最缺之物便是那“仁智信义”之类的人品。兼了此番谭钦思那名杜世铭的友人正是品德高尚、光明磊落之辈,较雨村更是高妙,如此高下自分,届时林家便有理由将那雨村辞出。   随后三人又吃了些茶果,叙了些今后的计划行程之类,只听钦思道曰他近日均会留在京城,若非在家便在五王府。又道曰这之后若有机会,可向他们引荐一番自己的小兄弟。一旁珠玉二人闻罢好奇问道:“不知谭兄那位小兄弟是何方高人?”   谭钦思则答:“我那小兄弟姓柳名湘莲,亦是世家子弟……”   一旁贾珠闻罢这话便也了悟,原是柳湘莲啊。却说那柳湘莲与这谭钦思本属同道中人,都是不喜读书颇好舞刀弄枪之人,二人倒也算志同道合,也无怪乎他们能有些来往认识。不过与这号江湖中人结交一番倒也无甚害处,搞不好今后还能有意想不到的用处。而一旁煦玉听闻这柳湘莲亦是不喜读书之人,心下便有些兴致缺缺。二人听着钦思讲了一阵,便又将话题转向别处。待换过两次茶之后,三人便也结了账出了丰乐楼,告辞之后各自归家。   此番煦玉先回林府,将贾珠所提的择人之法告知与应麟。应麟闻罢好笑地说道:“不过为哥儿姐儿选一西席暂且教导一段时日,此事在为师看来无关紧要,未想此番珠儿竟也插手这等闲事,还特意想出了这一作诗择人之法。以珠儿为人,其中怕是有甚玄机才是……”   煦玉闻言问道:“先生此话怎讲?此事有甚玄机?”   应麟则答:“为师不知,这只是为师的猜测,或许只是珠儿一时心血来潮亦犹未可知。”   却说之后煦玉将之前与贾珠商议好的对策去信回复与林海,林海首肯。而与此同时,谭钦思亦去信与他友人杜世铭,将扬州巡盐御史家欲聘请西宾一事告知与他,令他前往求聘。而杜世铭在此之前却是早已闻知林海大名,如雷贯耳,兀自仰慕倾心,遂此番亦是欣然前往。而林海遂择了一日发帖将三人请来府中,先置了一席请三人饮宴,待吃罢饭,撤去残席,方才将此番邀请三人的目的道出。   三人闻说此番林海欲出题考较他们,便也各怀心思。这名邵子彝的一听这话便心下一凛,心生退意。而他身旁的贾雨村平素倒也自诩才干优长,遂闻罢林海之言倒还能泰然自若、稳如泰山。至于剩下的杜世铭,早已从谭钦思的信中得知了林海将出题考查,且还知晓了考题并钦思随信附上的煦玉在之前所作的样诗,遂此番最是成竹在胸。   还未待另二人开口,杜世铭便已立起身深深作了一揖说道:“林大人之命,晚生不敢不敬从。”   一旁另二人见杜世铭已率先开口,他们不可不应,遂只得忙忙地随之说道:“领命,领命。”随后便请教诗题。   林海随即便命家人换上文房四宝并花笺,其上写着这次的诗题。此外又有一礼盒,其中放着一张百两的聘书。曰是诗成者当即便奉上贽礼,拜为座上之师。其余抱憾落选之人,则奉上五两程仪一封,作为往来资费。三人一听,心下亦喜,只道是来此一遭,倒也并无损失。随后将花笺展开来看,只见其上翰墨正是笔走龙蛇、蜿蜒恣肆,正是贾珠所出那题。   随后只听林海状似无意地提道:“此花笺正是出自小儿煦玉之手。”三人听罢,自是知晓林海言下之意,谁人不知这林家长子乃本科探花,弱冠登科,学富五车。此事既有林煦玉介入,无疑是一个下马威,他人若是才华不济,无异于班门弄斧。   其中邵子彝为人倒也忠厚,见题烦难,便也率先开口说道:“晚生一向惟留心专研章句时文,这诗词一事并非长项,此番恭请诸位高才留题,晚生怕是无法领教了。”   而一旁贾雨村见状心下亦是七上八下、忐忑难安,然若是就此轻易认输,则显得自己似是无能之辈,心下却是万分不甘。只道是这诗题说难亦非绝难,若是勉力一做,倒也勉强凑得出一首。正犹豫着,便见身侧的杜世铭执起跟前湖笔道句:“此题既出,学生便也献丑了。”说着便提笔写来。   却说当初贾珠在丰乐楼命题之时,煦玉便嫌了该题简单,当即便提笔一蹴而就,以该题作出一首七律。随后交与贾珠并钦思观看之后二人俱是赞不决口。而贾珠唯恐此番杜世铭作诗出甚茬子,遂令谭钦思将煦玉之诗寄与杜世铭做参考。而杜世铭收到之后阅罢,自是心悦诚服,大为赞赏,心下只道是这林大才子果真名不虚传。之后便也模仿煦玉之诗苦吟了一首,虽未必如煦玉之诗高妙,然倒也不落下乘了。而此番见林海所出诗题果真如钦思信中所道那般,遂心中更是自信满满,将先前准备的那诗誊写出来。   而一旁雨村见状,心下亦不甘就此服输,遂只得勉力凑成了一首,亦来不及细细思索,便写下交了上去。结果不用其他人评判,只阅罢杜世铭之诗便知自己那首差得甚远,比之不过。遂便主动开口说道:“杜兄高才,此诗真乃佳作,在下是输得心服口服。”   一旁的邵子彝见贾雨村已是干脆地认输了,遂也附和道:“杜兄之诗的确高明,佩服佩服!”   林海听罢二人之言,在看过杜世铭之诗后亦是点头称是,遂便当即聘了杜世铭为西席,将程仪交与另外落选的二人,又命熙玉出来拜见先生。随后又命人奉上茶果,一行人吃罢,方才各自去了,惟留下杜世铭于林府坐馆,教授黛玉熙玉姐弟。   ? ☆、第三十五回 赚钱集资开办银号(一) ?  话说上回贾珠妙计择了杜世铭坐馆林家从而辞退了贾雨村,致使雨村此番惟有前往别处谋求馆职,遂暂且令贾雨村无法与自家攀上关系。至于此举到底能否一劳永逸,抑或最终雨村点了金陵应天府知府之职,又与金陵薛家牵三搭四的,贾珠便也鞭长莫及了。   此番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又一届科举在即,彼时贾珠在翰林院任这庶吉士已满三年,最后一次朝考,贾珠便也顺利通过。而贾珠见习成绩最终被侯孝华评了一甲而与他同一期的须洲则不过被评了二甲。贾珠见罢这一结果,倒也着实惊讶意外了一番,可知孝华为人最是眼高于顶、吹毛求疵的,贾珠能得此评价,可谓是日出西边、铁树开花了。最终贾珠授了翰林编修而煦玉已迁翰林侍讲并入值南书房。   另一边,却说一年以前贾珠接手的金陵祖籍的祭田监管一事。此番正值秋收季节,贾珠收到正于金陵全权打理此事的千霜的来信,曰贾珠此番所行之责任承包制效果颇佳,祭田实行包产到户。而经历了举家食粥的艰难之后,灾民此番乍逢这一有田可种有衣可穿的日子,无不卖力工作。何况无人不知此番乃按获利多少分成,多劳多得,多赚多得,交租之后所余留下的便俱是自家所有了。如此这般下去,只要举家努力耕耘数年,攒够资产后指不定还在购买属于自己的私有土地,也尝尝摇身一变成为地主的滋味。   待到了这一年除夕,将金陵的收成结算之后,按贾珠最初计划那般留下用于祭祀等事的钱粮,其余的银两便一并送往京城。可知此番金陵祭田包括宁荣两府的以及贾珠命千霜另行购买的耕地与荒山,田产总数亦不算少,因了是第一年,收成折合成银两不过五千两有余。贾珠见状倒也无甚不满,只道是此番不过才第一年,许多刚开发的土地产量自是不足,且又逢荒年,收成少一些自是情有可原。只要这份产业继续,并不断扩大规模,随后再置办些许庄头,他便不愁今后没有收成。   而此番除却收成折合的银两,千霜还分外贴心地带回些许金陵的土仪,将其分为了五份,荣府一份、宁府一份,虽不值多少钱,然这祭田到底是荣宁两府财产,如此人人有甜头,人人便也心下高兴自在。剩下三份则一份送去林府给了煦玉并应麟则谨,一份送到京城的王子腾家中,另一份则托人合着年礼一并送往扬州给了林海夫妇。   而千霜此番归来,倒也将金陵的监管之责全权交与了吟诗,而经过千霜这一年的带领与教导,吟诗便也很快上了路,做得是有模有样了。而此番吟诗还托千霜将自己给煦玉的信带来,随信附带着吟诗单独为煦玉准备的土仪礼物等。因了彼时煦玉正身在荣府,遂千霜便直接将信交与煦玉,煦玉接过信后径直拆开览阅。只见信通篇由工楷写成,且尤带着几分煦玉书法的潇洒不羁。煦玉先扫视一通,道句“这字倒还未退步”。随后只见信中先是敬询煦玉近况,随后便是叙些别后之状以及在前往金陵之后的近况,曰目今迎荷已有孕在身三月有余。之后则道离京之后与少爷分别已逾一载,期间甚是想念,蒙少爷临别之际赠诗一首,便也日日寻思着和诗一首回赠少爷,却苦于才思枯竭,诗才难及少爷万一。怕是勉强凑成,却是五律不齐、难成完篇。恐更因此污了少爷双眼,难以令少爷悦目,遂只得作罢。惟盼着少爷千万保重,吟诗在金陵不忘日日替少爷烧香拜佛、供奉长生牌位,保佑少爷青云得志、体健安康。   将信阅毕,贾珠心下只道是吟诗对煦玉倒也算是忠心耿耿了,此番离京倒也能够不忘旧主,实乃一忠诚念情之人,可见他此番所托乃一良人。而一旁煦玉阅罢此信,倒是勾起了心中许多感慨,遂只顾着负手在吟风赏月斋中来回踱步,三番几次地欲提笔写字,然却是执起笔又放下,许久之后亦未留下只字片语的。由此方知许多时候,在情酣之时,反而难以下笔抒写。贾珠见状,便将煦玉拉出书房往后园中闲逛一番权当散心,此番则按下不表。   而话说贾珠得到这笔银子之后,当不会令其闲置着发霉。而彼时荣宁二府所积之财尚未出现短缺之象,遂祭田这点产业倒也无人惦记着,贾珠正好乐得由自己支配了这份财产,而不会引来他人侧目。目下这笔财产并不算多,由此即便贾珠欲投资增值,也无力置办大的产业。遂考虑再三,贾珠便选择先从银号开起,毕竟银号可以视规模而定,起步之时可先经营门市银号,主营银钱兑换以及小型放贷的业务。除此之外贾珠还开设了兼营业务,这一项业务贾珠首选当铺。首先当铺所耗本钱较少而市场需求量大,可知许多混迹京城的外地商人士子在手中无钱却又忍不住想花之时,便首选当铺应急。其次便是周瑞的女婿冷子兴正是古董赏鉴的高手,当铺商品鉴定估价之类便可由他接手。   前番因了周瑞乃王夫人的陪房之故,与二房这边自是得近便宜。加之如今荣府自大房贾赦搬到旁院之后,荣府产业便几近全部落入了二房之手。而因了贾政不惯俗务,贾珠作为二房长子,接管荣府产业责无旁贷。遂近些年来,荣府外事便由贾珠接管,每年庄头来京上交收益,俱是贾珠亲自接手。遂此番周瑞欲为女婿冷子兴谋一职务,便前来恳求贾珠,贾珠于那时便兴起了开设当铺的念头。正好可令冷子兴前往他的当铺帮忙。   而如此一来,随着开设的产业逐渐增多,贾珠自己却又需前往翰林院当值,遂无法分出太多精力管理产业。虽说有千霜作为他的一大助力,忠诚可靠,然千霜毕竟也只得一个人一双手,遂贾珠开始寻思此番需得另寻一助力。随后他便忆起了正闲置在家的贾琏。话说这琏二爷此番年纪亦是不小,自小不喜读书,科举无望,无法如贾珠那般入了仕途官场。然而琏二爷亦有自己的长项,便是善言谈好机变,此特长用于商场之上则正无不可。由此贾珠便欲令了贾琏助他管理部分产业。何况就贾琏那人,和普天之下的其他男人无甚两样,所好之事便惟有“财”、“色”二字。而原著之中这琏二爷因了好色之性外加娶了最爱逞强显能的妒妇,如此凭空又生出多少事来。想来若是此番为贾琏寻些事做,将他的些许多余用心分到商场经营中去,那内宅之中,怕会少生出些事来。何况若是令其有利可图有钱可赚,今后还怕这琏二爷不将心偏向了贾珠一些。   主意既定,贾珠便将经营之事分别交与了千霜与贾琏二人管理,一人管钱一人管账,如此又能相互监督制衡。随后又采取了按利分成的结算方式,即若是店铺所得纯利润越高,最终管理者得利也越多,如此一来,不怕激发不出琏二爷的潜力。所谓“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不正说明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天性吗?又因贾琏乃荣府二爷,通晓荣府的人事,遂此番由他前往荣府各处调遣人手,便也便利许多。而此番千霜亦非第一次运营店铺之事,从前跟随赖大见习之时专程前往了荣府京城的店铺习学过,此番见习成果正可派上用场。   至于贾珠不过定期地查账检视,倒也省下了他许多工夫。如此几年下来,银号与当铺又随之扩大规模,如此年年资本积累,贾珠便也可用这笔基础资金投资到其他产业,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 ☆、第三十五回 赚钱集资开办银号(二) ?  却说此番煦玉的生日又至,如今林家众人俱在扬州,京中惟剩煦玉一人,遂每年的生日不过在府中设宴邀请一干荣宁二府的至亲并世家之中平素往来密切的至交。由此每到那时贾珠亦免不了忙碌一阵,协助煦玉筹划料理。而今年的生日尚未到来,贾珠便已在寻思赠送何物作为生日礼物。想来煦玉惯常喜好那风雅之物,遂古雅斋一干风花雪月之物均被贾珠赠了个遍。遂到了今年,贾珠便也略为犯愁,只不知还有何新奇雅致之物能够相赠。   某一日,已告老回家的赖嬷嬷携了小丫头前来荣府向贾母请安。在荣府二门外下车之时,正撞见了刚从贾母院中出来的贾珠。贾珠在见了赖嬷嬷身后跟着的眉目有些酷肖黛玉的丫头之后,骤然忆起这丫头不正是晴雯吗?按原著中所言,待贾母见了晴雯之后心生喜爱,赖嬷嬷便也顺势将这丫头赠予了贾母。而思及晴雯今后可能会有的结局,所能避免的最好办法便是勿要令这晴雯跟了贾母,由此便不会被贾母送给宝玉,今后便也断然不会落入王夫人的掌控之中。如此想着,贾珠便也心生一计,待与赖嬷嬷招呼之后,亦随之一道返回贾母房中。   赖嬷嬷前来正巧可陪着贾母摸一下午骨牌,贾母自是心下高兴。而此番见了贾珠去而复返,贾母遂和颜悦色地问道:“珠儿怎的又回来啦?是有什么事吗?”   贾珠忙上前坐在贾母身侧挽着她说道,决定先下手为强:“其实珠儿回来是有事要恳求赖大娘的……”   一旁的赖嬷嬷亦是乖觉伶俐之人,亦知晓贾珠如今是这荣府主事之人,遂听罢这话忙地打蛇随棍上:“瞧大爷这话说的,什么恳求不恳求的,有事不只管吩咐了,还怕我老婆子不赶紧的给大爷办了。就怕是力小人微,大爷的吩咐咱做不到……”   贾珠说道:“其实这事倒也不是甚大不了的,对于赖大娘而言不过乃小事一桩。”说着又转向贾母接着道,“老祖宗亦知,玉哥今年的生日快到了,珠儿正愁不知该送他何物。老祖宗亦知玉哥那人眼光又高又挑剔,世俗之物又断然入不了眼……”   贾母听罢恍然道:“是了,玉哥儿生日快到了,看我都给忘了这事……”   贾珠道:“今儿个我见了赖大娘身边跟着的小丫头,模样很是标致,瞧着倒有些像林妹妹。珠儿就想玉哥与自家胞妹分开也这么久了,定也是思念万分。莫若我拿别的丫头向大娘换这丫头,送给玉哥使唤可好?玉哥平日里见了,便也权当是妹妹还陪在身边,如此便也能缓解几许分离之苦,而珠儿也能借花献佛,做一个顺水人情……”   贾母闻言首肯:“嗯说的有道理,还是珠儿心思细腻,想得周到。此番便要看赖大娘肯不肯割爱了……”   而一旁赖嬷嬷闻罢这祖孙二人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遂也乐得顺水推舟:“哎,若说大爷让我老婆子给摘星星摘月亮,我肯定也没有办法,这不过是小丫头一个,又是什么事呢?大爷既然喜欢,我老婆子又有什么割爱不割爱的?换什么,直接送了大爷便是!不说老婆子我,在这府里,但凭大爷要什么,老太太太太老爷什么不给大爷弄来……”一面说着一面将晴雯唤到贾母跟前令她向贾母贾珠行礼,贾母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果真是一标致的丫头,珠儿好眼光,连我见了都喜欢。若非先给珠儿要了去,我就要啦!”   随后又聊了几句,贾母房中便摆了桌子唤了家中媳妇并赖嬷嬷一道摸牌,而贾珠便趁机告退,领着晴雯回了自己小院。贾珠寻思此番令晴雯跟了煦玉,到底亦非万全之策。晴雯性子直率暴烈,而煦玉亦是率性妄为,如此性情的二人在一处,若是不慎怕会引起甚无妄之灾。不过此番无论晴雯跟着贾珠自己抑或是跟着煦玉,均要好过被贾母赠与了宝玉。如此想着,贾珠倒也释然不少。   此番待煦玉来到荣府,贾珠便命晴雯出来面见一番,煦玉见罢眼神一亮,只道是这小丫头虽年龄不大,然眉目间的确有着些许黛玉的影子。   贾珠见煦玉着实喜欢,便道曰:“这丫头名唤晴雯,玉哥既喜欢这丫头,我便将之作为生日礼物赠予玉哥使唤了。玉哥可要好生收着了,若是有个甚三长两短的话……”随后又对晴雯说道,“今后你便跟着林少爷了,少爷不会亏待你的。”   晴雯答声“是”,随后贾珠便命她退下了,待煦玉回林府之时便带回去,只那身契仍是由贾珠收着。   待房中惟剩下珠玉二人,煦玉便一把揽住贾珠说道:“珠儿心意玉哥心领了,言语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玉哥惟能……”   还未待煦玉说完,贾珠便打断煦玉之言打趣道:“我不依,此番玉哥休想如此两三句话便将珠儿打发了。先贤亦曾教导我们滴水之恩需得涌泉相报,此番玉哥既欠了珠儿大恩,大恩无以为报,遂只能以身相许~”   贾珠说罢这话,瞥了一眼煦玉的神情,本只当玩笑之言,未想煦玉闻罢却是笑了,开口对曰:“是了,玉哥我报珠儿大恩,惟有以身相许。今后吃的住的便全仗珠儿了,只不知珠儿可愿从此收了玉哥我这人?……”   乍闻这话,贾珠有了片刻恍惚,竟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他不知此言是真是假,心下只盼着这话能有几分真意,而并非全然出自玩笑之言,沉默了片晌,方才干笑一声答道:“好、好呀,我收了你,养你吃养你住……”   而身后煦玉听罢,嘴角又悄然上扬了一个弧度,却是轻轻道句:“方才不过乃玩笑之言,珠儿莫要当真了。我乃你兄,你为我弟,哪能靠你吃穿?”   贾珠闻言心下不禁一阵失望,低声说道:“是吗?只是兄弟吗?……”   煦玉未曾听清这话,追问道:“方才说了什么?”   贾珠惟回了一句:“没什么,无事。”   ……   ? ☆、第三十六回 名士聚会王公饮宴(一) ?  这一日,贾珠与煦玉正立于吟风赏月斋外的檐廊之下逗弄着贾珠新买的一对画眉,便见郑文从院外步入,伸手递给贾珠一封信笺,道句“刚才收到北静王府的家人送来的信,说是交给大爷与林少爷的”。贾珠闻言接过,拆开与煦玉一道览阅,只见笺中以工楷写道:   “鸿仪、珣玉两兄同览:年华易逝,韶光难追;集二三知己,汇鄙府一聚;虽乏灵山圣水,亦有横塘曲槛、草木扶疏。欲以名士佳人,成琴箫之闲乐,畅诗赋之雅集;仁兄为才人子弟,即是烛龙之光,借彼之光,乃使萤火自照。乞兄莫吝人玉,使得阳春寡和。手疏覆此,诚挚相邀,九月九于鄙府一会。水溶手肃。”   珠玉二人阅毕,俱是略感不解。想来他们亦曾前往北静王府聚会多次,每次俱是水溶遣人来请抑或素笺一封道明集会时间、地点而已,何曾写得这般文绉绉的?二人相顾一眼,心下遂略有所悟,水溶此番如此正式的邀请,只可能所请之人不是喜好风雅便是身份高贵,遂他二人此番俱不敢怠慢了。   贾珠忙唤住郑文问道:“可知送信的家人可还在否?”   郑文则答:“现下正请在门房中吃茶呢。”   煦玉听罢则道:“甚好,你去告诉送信之人,请稍待片刻,将回信一并送去。”随后忙命了执扇研墨润毫,令润笔取来一张素笺,以水溶那般口吻行文回了一封类似的信,随后装入信封中封好,交与郑文令其交给静王府家人,回禀与水溶。   之后到了九月初九那日,贾珠与煦玉俱是正装冠带,此番带了润笔郑文与执扇,乘了一车一并前往北静王府。此番珠玉二人到的较早,王府长史官水敬将他二人迎入王府,路上贾珠询问此番世子所请之客可都到了,水敬则答惟来了一人,其余尚未到来。此番水敬并未将他二人领至王府花园中的花厅,而是穿过一众长廊,来到一座两层的小楼跟前。贾珠抬头一看,只见楼檐之上所悬一匾,上书“畅吟春榭”四字。一旁水敬一面将二人请入,一面说道:“现下气候入了秋,入夜难免寒凉,此榭烧有炭盆,较他处和暖,由此世子便于此榭设宴招待各位。”   珠玉二人入了楼中,水溶领着名旦颜慕梅迎将出来,二人先与水溶慕梅招呼一番,叙了些许寒温。待上楼入了厅,只见厅中所坐之人亦即第一个到来之客,正是谭钦思。二人便转向一旁的钦思问道:“谭兄此番是从何而来?可是从五王府来的?”|   钦思则答:“此番倒也并未待在五王府中,而是回了家里住了几日,期间还收到了我那友人杜世铭的回信,他托我亲身前往代他来向二位道谢。只道是此番在巡盐御史府中坐馆教授哥儿姐儿,俱是聪颖好学之辈,加之林大人一家乃是诗礼簪缨之族,极为尊师重道的,他于此颇受礼遇。而林大人亦知晓他筹资以备来年下场之事,还鼓励他若对自身学问有信心,大可这一科便下场,所缺物资他可代为筹办。由此世铭是万分感谢大人一家,亦托我向二位恩人致谢……”   一旁珠玉二人闻言自是谦让一番,道曰“无事无事,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之后贾珠又转而询问水溶,此番所请之人俱是何人,水溶则答:“此番除却在座三位,弟尚还邀请了四王爷,奈何九月六日乃皇妃忌辰,四殿下于那几日需留于宫中寄哀,遂无法前来。此外便是五王爷……”   水溶此话一出,一侧的钦思闻罢便插言道:“世子亦邀请了五殿下?殿下此番可会前来?”   水溶点头以示肯定:“五殿下不日前刚过了王妃的丧期,之前已派人前来回复曰此番定会前来……”   钦思闻言遂自顾自念道:“无怪乎殿下曾问我九月九可会前来静王府,我当初只道是我定会前往,但不知原来殿下亦会前来。”   水溶又接着道:“至于太子殿下与三王爷,平素与小弟来往不甚密切,小弟恐贸然相邀有所唐突,遂不曾邀请。除却这几位王爷,便是子卿与文清兄弟二人,此番小弟正是趁着文清孝期刚过且天气尚还不甚寒冷之际,邀他前来聚上一聚;其余的子安出城未归,炎兄并韩兄二人则是秋狝未还,看来小弟所择时日还真不是时候,众位皆不得闲……”   水溶正说着,只见一家人慌忙来报曰“五王爷到了”,水溶闻罢忙道句“失陪”便亲身前往迎接。贾珠见状,则侧身靠近煦玉耳边说道:“也难怪世子之前以那样的邀请函邀请我们,看来此番所请俱是些大有来头之人。”   煦玉闻言亦是认同,贾珠心道如此一来,今日聚会定会分外热闹。随后他又忆起这柳文清他还未曾见过,正是传闻中的京城第一美人的同胞哥哥,此番定要好生见识一番才是。念及于此,贾珠便开口询问谭钦思道:“谭兄可曾见过这柳文清?”   钦思则道:“见过一次,在修国公府。那次是子卿生日,弟前往修国公府为他庆生,于那时见到了柳三公子。”   贾珠听罢忙追问道:“如何,这柳三公子模样生得如何?”   钦思答道:“很美,不愧是京师第一美人的胞兄。弟记得彼时他尚且卧床抱恙,因了那是侯二公子生辰,方才勉力硬撑着起身,由两名家人搀扶着出来,后来便由侯二公子亲自扶着。小弟永远记得那幕,那三公子一身青衣,便只如弱柳扶风那般,真真可谓是我见犹怜,偏偏他还姓柳;明明娇袭一身之病,却仍是楚楚动人。”   煦玉闻言笑道:“据谭兄所言,真乃一弱质美人!”   钦思则道:“并非完全如此,柳文清虽是体质欠佳,然生性却最是冷傲硬气,断非如他面上所生那般柔弱。亦是才华横溢,文采颇佳,早年曾与侯子卿一道下场,同中贡士,只因会试之后因了体质欠佳,便也大病一场,卧病在床数月方才大愈了,因而便也错过了那年的殿试。众人只道是若非柳文清殿试缺席,那年的榜眼怕便要易主了。后念及自身体质羸弱,亦无力入了朝堂供职,遂便也不再参加科考。加之府里老太君怜惜着,自今均是养在膝下疼爱,不欲他离了自己身畔……”   珠玉二人闻罢此言尚在沉默寻思着,便又听钦思似是不经意地补充一句:“其实想来这侯二公子与柳三公子和你二人倒很类似,两家俱是至亲,年龄相近,也是自小一道长大的青梅竹马……”   贾珠听罢兴味顿生,这样听来倒是有些意思,和他二人一样是青梅竹马?可知他与煦玉私下里可有些暧昧,虽然煦玉那傻小子目前尚且不知。难不成这两姨兄弟之间,也有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内?   ? ☆、第三十六回 名士聚会王公饮宴(二) ?  正如此这般想着,便闻见从楼下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并交谈之声,不多时便见一行人转进大厅。厅内的三人见状忙起身见礼,只见行于最前方的那人正是五皇子稌麟,已脱下贾珠在王府中见过的素服,现下则是玉冠锦袍,更显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在五皇子身后跟着的却并非是水溶,乃是两人相携而行,其中一人身着深青长袍,俊姿雅秀、神怡气肃,正是侯孝华;而此番行于他身侧的另一人则通身裹在一袭软毛织锦斗篷之中,待此番入了室内,方才将头上的兜帽放下,随后在孝华的帮助下将斗篷退下,露出里面穿着的碧青色夹袄。他二人身后方才跟着水溶并颜慕梅,随后是五皇子的亲随稌永并侯柳二人的小厮。   厅内三人先向五皇子行礼,随后又与侯柳二人招呼。之后水溶便向珠玉二人介绍柳三公子柳菥,此番贾珠方才得以细细地打量这柳三公子。第一印象是果真瘦不禁销,弱还易断;款款行来只如风中之柳,摇摇欲坠。现下正值秋季便已身着夹衣,可知真乃病弱体质,由此也无怪乎水溶此番专程将设宴之处从花厅改在这楼里暖阁之中,便也是为了这位体虚畏寒的大少爷。随后贾珠将目光移至柳菥面上,仍是止不住眼神一亮。按理说病弱之人大抵面如金纸、瘦弱不堪,难以与美这一概念搭边。然他却是妍若无骨、弱质生姿,不似世间女子那般嫣熏脂染、红香粉腻,而是素容曼妙、玉骨冰清。细眉如柳、美目若杏,肤凝冰玉、鼻若胆悬,更兼了春山解语、秋波流慧,却是美而不娇、柔而不怯,与则谨同为极美之人。然不同之处在于:则谨极冷中透着极艳,而柳菥则是极艳中透着极冷。   待水溶将珠玉二人介绍完毕,柳菥方才放开扶着的孝华的手臂,对珠玉二人拱手还了一礼,淡淡道句“见过珣玉兄、鸿仪兄”,嗓音亦如玉石那般,温润中带着冷傲。   众人礼毕,随后便落了座,此番分了宾主序齿而坐。东边主位坐了水溶,水溶右手边依次是孝华柳菥,左手边慕梅作陪;西边主位坐了五皇子,五皇子右边则坐了煦玉贾珠,左手边钦思作陪,总共八人。之后水溶特意命家人将那炭盆挪到柳菥身后,令人好生伺候着,以免其着凉。   随后便听一旁的水溶对柳菥说道:“文清兄真乃稀客,因了你之前有孝在身,这等场合小弟也不敢贸然邀请你出席。亦闻兄身体抱恙,不便见客,由此我等便也不便登门拜访。上回小弟闻子安之言,道是因了文清不出门,子卿便连子安处亦不前往了,我等闻知真不知如何是好,便也不敢邀请他了,如此一来不是要令小弟等与你兄弟二人断了来往?……”   柳菥闻言轻笑着对曰:“世子多虑了,二哥不前往子安处乃是因了二哥正生子安的气,何尝是因了在下之故?他处不敢言,想来世子这处相请,二哥倒也不至于回拒了。”随后将脸转向身旁孝华问道,“二哥,可如菥儿所道那般?”   孝华听罢亦回望身侧之人一笑对曰:“正是如此。”   对面贾珠见了那刻孝华面上露出的少有的温和的笑意,嘴角不自觉地轻微上扬了些许,心下啧啧称奇:“怪了,不料今日竟能目见平日里的面瘫脸流露出那般温柔的神情,只怕连石头都开花了!不愧是美人,大抵谁对着那样一张惊世绝艳的面容都忍不住敞开心扉,心生爱慕之情吧……”   一旁钦思见罢侯柳二人情状,不无促狭地道句:“想来小弟与你二人分别也有些时日了,未想这许久不见的,你二人还是如从前那般偏爱腻歪在一处……”   他身旁的柳菥听罢更是将身子往孝华处靠近了些许,转过头来挑衅地回望了钦思一眼对曰:“此番钦思可是眼红羡慕了?你平素不是常自诩孤家寡人的乐得自在?此时怎的竟又泛了酸,眼馋在下有弟兄在一旁疼惜着?”   钦思听罢猛地端茶饮了一大口,待放下茶盏便长叹一声说道:“文清这张嘴怎的就这般毒辣,偏生捡了小弟的痛处说!小弟何止眼馋你有兄弟,小弟还眼馋你有这好兄弟能当爹当妈还当姘头使……”   此言一出,便见柳菥扑身前去直欲拧了钦思的嘴,一面啐道:“好个口没遮拦、胡言乱语的谭钦思,看我此番不撕烂你的嘴!”   对面钦思见状惟举手拦住身上的柳菥,还不敢太过用力了,一面忙不迭地道歉:“柳少爷大人有大量,小弟再不敢了,可千万饶了小弟这回!”随后又转向孝华说道,“子卿,快、快管管你家文清!……”   孝华听罢这话方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茶盏,伸出双臂将倾身向前的柳菥拦腰揽了回来,一面说道:“依在下看,你那张嘴亦活该受些教训。”   随后柳菥便直歪在孝华身上喘气,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   贾珠见罢这一幕,心下已是极其了然,随意瞥了一眼身侧煦玉,只见此番煦玉眉头微蹙,一脸沉吟的神色,怕便连煦玉亦注意到了方才钦思那话中的暧昧。随后贾珠又思及一事,忙地向水溶的方向探身低声问道:“请教世子,方才文清兄口中直呼子卿兄为‘二哥’,他在家排行老三,那这柳二哥则是……”   水溶闻言自是知晓贾珠言下之意,遂亦是压低嗓音答道:“这柳二哥乃柳老爷妾室所生,是庶出,与文清自是不那么亲厚,平素文清都只称那柳二哥为‘二爷’的。”   贾珠听罢点头以示知晓:“原来如此。”心下只道是这“二爷”比了这“二哥”不知有多少戏谑在里头,如此看来柳菥和侯孝华之间便分明有私,遂便连同父异母的兄弟都冷落了,远不及这姨表兄弟来得可亲。   ? ☆、第三十六回 名士聚会王公饮宴(三) ?  待家人为在座众人又换了一回茶水,水溶便提议曰在座诸人皆是多才多艺之人,可当众献上一番才艺,权当坐久了活动活动身子也好。   此言一出,五皇子便连声赞同,对众人提议道:“本王见钦思此番贫嘴贱舌地得罪了许多人,便罚钦思当众舞剑一曲,权当给在座诸位赔罪罢。”说着便命一旁伺候的亲随稌永将鸳鸯剑取来。   钦思闻言则转身对五皇子行了一个大礼,对曰:“既是殿下有令,小的不敢不从,小弟只得当众献丑了。若各位尚觉小弟技不入眼,也只得忍耐片刻了。”说罢便从稌永手中将双剑接过。   众人闻言只道是钦思过谦。   之后水溶又道:“可知月蔺善吹箫,此番钦思舞剑,月蔺便|吹箫和上一曲,权当为钦思伴奏。”说着便命家人将紫竹箫取来。   随后二人离了座,来到厅内宽阔无人处,慕梅吹奏了一曲《梧桐月》,一旁钦思和着此曲转足旋身、双剑齐舞,舞得是灯影迷离、只如飞花乱雪一般。座上诸人皆是看得如痴如醉,大声叫好。钦思舞毕,行礼后归座,将鸳鸯剑交还与五皇子,五皇子接过,随即便心生一念,道句:“本王见钦思舞剑,亦是豪兴大发,此番也来献舞一段。”说着便提着鸳鸯剑立起身,随即又忽地补充一句道,“不过本王善舞单剑,此番便邀鸿仪与本王各持一剑同舞一曲。”   众人闻罢这话俱是朝了座上贾珠望来,贾珠乍闻五皇子这话还未反应过来,只不知他怎会忽地提起自己来。见了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自己,忙地起身推拒道:“殿下请莫要拿贾珠寻开心了,贾珠不过会些三脚猫的功夫,哪能与殿下相提并论,更勿论和殿下同台共舞,只会带累了殿下……”   见贾珠只一味推诿,五皇子遂出声打断贾珠之言对曰:“鸿仪莫要过谦了,前番本王曾见过你与钦思过招,剑术不在钦思之下,何曾是甚三脚猫的功夫?何况又是出自名门,想来既是忘尘道长高徒,又如何会是泛泛之辈?即便是为了师门荣耀,鸿仪亦应挺身而出不该过分谦让!……”   贾珠听罢这话止不住心下碎碎念:“就是为了不给师门丢脸,我才不想舞什么剑啊!”   见贾珠不答,五皇子便只管拿话激他:“鸿仪如此推却不愿,难道是嫌了本王技艺不精,不配与鸿仪同台相和?”   贾珠闻言忙地拱手赔礼:“贾珠不敢!殿下如此言说令贾珠如何担当得起!殿下若是不嫌弃贾珠技艺不精,带累了殿下,贾珠便配合殿下舞剑一曲……”   听贾珠如此说,五皇子总算面露满意的神色,将手中的雌剑取了交与贾珠。而一旁水溶见状则拍手称快,开口言道:“难得见五殿下亦有这般兴致,小弟此番便抚琴为二位伴奏。”说着便命家人抬来琴案并瑶琴,随后水溶便于琴案前落了座,打算抚一曲《溪山秋月》。而另一边贾珠虽持剑在手,然心下却是着实忐忑不安,根本不知此番要如何与五皇子一道配合。   而座下众人反应则各有不同,慕梅忙着伺候水溶抚琴,钦思则大声叫道:“鸿仪莫要紧张,殿下剑术绝佳,定不会令你吃亏。”   贾珠闻言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心下道句“这根本不是剑术好不好的问题吧,这是配合的问题啊喂”。   而煦玉则独自倚靠在靠背之上,一手抱臂,一手缓缓转着手中茶盏,只冷冷地望着厅中空地处的二人,沉默不言。贾珠瞥了一眼煦玉的方向,很快便将目光转开,打算不去细想目下煦玉的神色是何意味。   至于煦玉对面席坐的二人则旁若无人地挨在一处,柳菥双手捧着茶盏暖手,一旁孝华则拾起一小块藕粉桂糖糕递到柳菥嘴边,柳菥则径直张嘴咬下一小块细细嚼着,一面又将身子往孝华处靠得紧了些。贾珠见状寒毛直竖地将目光转开,心下道句“这边也不忍直视”。   贾珠将目光移回身前的五皇子身上,讪讪地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五皇子笑一阵,便闻见五皇子低声说道:“莫要担心,此番我二人舞剑便以对招的方式可好?你随本王的招式出招应对便可。”   贾珠听罢这话依旧不甚明了,不过心下亦不打算再问,只道是这种事问了也白搭,谁能光靠说便能知晓如何配合,便也点头以示知晓,以一副豁出去的姿态预备。   随后待他二人摆好了起势,便听一旁水溶的琴声响起,他二人遂跟随琴声节奏起舞。虽说贾珠在舞剑之前并不知如何应付,然待见了五皇子持剑向自己这方袭来,贾珠却也顿时跟上了节奏,随之对舞起来,二人默契便如天成一般。五皇子持剑直刺,贾珠便也举剑挡开;五皇子挥剑横扫,贾珠则侧身避让再举剑弹开;五皇子一个“剑荡八荒”,贾珠便回以一招“归燕回巢”;五皇子再来一计“狂风撩浪”,贾珠则使上一招“分花拂柳”;最终五皇子使出一招“一怒沉大海”,贾珠便对上一招“风水轮流转”。总归二人是你来我往,舞得亦是难舍难分,两股剑影如纠缠在一处的两条金蛇,寒光凛凛、咄咄逼人,然而每一步却均是踩在一个既定的节奏之上,步伐手势一丝不乱。   待二人舞毕收势站定,彼此俱是静立着回望对方。贾珠只见跟前五皇子微微扬起嘴角,开口道句“鸿仪剑术当真不赖”,贾珠闻言回句“殿下谬赞”,随后将手中雌剑双手捧着递还与五皇子。五皇子接过,颇具深意地回视了贾珠一眼,嘴角扬起几缕淡笑,之后便转身率先步回座位坐下。而座上众人除却煦玉之外俱是鼓掌叫好,其中便以钦思叫得尤为欢畅。   随后钦思又转向身侧的柳菥问道:“说到舞剑,小弟顿时想起了,据闻柳大姑娘身手颇佳,有一手过人的骑射功夫,能百步穿杨,亦可三箭齐发,文清,这可是真的?”   对面煦玉闻言亦是转过身来倾听他们的谈话,只听柳菥答道:“此言当是真的,除却那等连普通男子都拉不开的铁胎弓,平常的弓箭烟儿射来都是精准的。只是在下不知,此闺中秘闻怎的被你知晓了?”   钦思听罢这话只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答道:“小弟认识的人多了,便也什么事情都能听到一些,何况这亦不算是什么坏事。未来的侯夫人如此了得,倒是令小弟更加羡慕了子卿,仁兄真乃艳福不浅啊!……”   钦思此话一出,便见对面柳菥面上略为不自在的神色一闪而过,一旁的孝华则淡然道句:“这等事不过可遇不可求,羡慕是羡慕不来的。”   钦思遂又垂首顿足道句:“子卿你的嘴也那般刻毒!”   ? ☆、第三十六回 名士聚会王公饮宴(四) ?  之后待五皇子与贾珠二人归座,便见席间煦玉倏地立起身,对众人道句:“既然此番王爷世子亦上场献技,在下便也惟有当众献丑了。”未待众人反应过来,便见煦玉转向水溶问道,“可否借世子之琴一用?”   贾珠刚开口道句:“玉哥?”   便听见一旁水溶闻言对曰:“此番珣玉可是欲抚琴?如此甚好,小弟险些忘了珣玉与子卿同为邵先生高徒。据闻邵先生不仅藏有不世名琴,琴技更是独步天下。小弟在此之前亦曾领略过子卿的琴技,此番亦可大开眼界一回,见识一番珣玉的琴技,珣玉兄快请!”   见水溶首肯,煦玉便也离席前往琴案跟前坐定,随意弹拨了几下试了音,亦未尝知会众人他欲弹何曲,便起手开弹。待片晌之后孝华率先开口说道:“这珣玉弹的是《酒狂》。”   对面贾珠闻言心下默默地汗颜了一番,虽说他实属音痴,然基本的古曲常识还是具备的。这《酒狂》相传乃东晋阮籍为抒发己我忧愤所作,表达东晋文人不满现状的狂放不羁之态,咳咳,煦玉此番选择弹奏此曲,而非他惯常弹奏的《醉渔唱晚》,是想说明什么……   贾珠正兀自在一旁寻思着,不知不觉煦玉一曲已毕,闻见周遭众人鼓掌叫好,贾珠方才回过神来,与众人一道鼓掌。只听水溶率先赞道:“果真高妙无匹。”   随后又听孝华评道:“珣玉此曲虽未必十分精妙蕴藉,然到底还有几许忧愤不平之气蕴含其中,亦算是识得意旨了。”   贾珠:“……”   而煦玉闻言不过淡淡答句“过奖”,随后便也起身回座,倒是堆了满面的忧愤不平的神色。贾珠见状哑然失笑,遂侧身低声询问道:“玉哥,怎么了?何事令你心情欠佳?”   煦玉只答:“无事。”   一旁五皇子则对柳菥说道:“话说文清,你之箫技亦不赖,此番亦携了箫前来,何不献曲一首?”   柳菥此番便是连对着皇子的提议亦是直言不讳地推却:“在下有些许乏力,便是吹来亦无甚高明之处……”顿了顿方才补充一句,“除非二哥与我琴箫合奏一曲《渔樵问答》,其他的我也懒怠吹奏。”   孝华闻言说道:“既然菥儿已如此说,我自是无甚不可,便与菥儿一道合奏。”言毕二人一道起身,柳菥又唤了随行小厮知书取来自己的九节箫。不料柳菥起身之时,一柄折扇却不慎从袖笼中掉落出来。那一瞬,贾珠眼尖地瞧清楚了,那柄折扇正是自己当初在北静王府花园之中拾到的,后来交还与侯孝华的那柄。而柳菥见折扇掉落,忙地蹲下身将之拾起。   身旁孝华见状则说道:“此物还是由我来保管吧,若是不慎失落了,寻起来怕会添上许多麻烦。”柳菥闻言首肯,遂将折扇交给孝华收起来。   贾珠见状心下顿时明了,只道是当初孝华便道这折扇本非他之物,如此看来这折扇怕原本便是柳菥的。那折扇上所画柳藤与飞花便也能够理解了,正是他二人名字的暗喻。而其上那首于当时便引起关注的所谓“闺怨诗”,不出意外便出自这折扇的主人柳三公子之手。如此他二人的关系便已是昭然若揭,虽说不解这柳三公子与侯二公子一道既是朝夕相伴又如何生出这等闺愁情绪,然他二人关系已逾普通的兄弟之情却是事实。随后贾珠在二人起身准备之时又特别留意了一番二人的佩饰,只见孝华腰间所悬的乃是一柳叶形的玉佩,那玉佩便是连孝华前往翰林院当值之时亦是从不离身,贾珠已是万分熟稔。只不过当初以为是隐喻的柳大姑娘,如今方才恍悟这原是实指的柳三公子。而另一边柳菥的腰间则佩戴的是一梅花形的玉佩,亦是以“花”隐喻了“华”之意。这便如贾珠贴身戴着蓝玉髓而煦玉腰悬明珠是一样道理。   之后他二人便一道上台合奏,方才听孝华对煦玉琴技评价并不十分高,可知孝华言下之意便是自信自己能有较煦玉更为高明的琴技,何况他二人俱是师从的应麟学琴,便也更可一较高下。只是贾珠对于器乐向来不甚精通,在他看来孝华与煦玉相差无几,同样精妙。惟知晓之事便是这孝华与柳菥二人果真配合得天衣无缝,琴箫二声平分秋色、相得益彰。   期间贾珠便侧身向身畔煦玉悄声问道:“玉哥,你这位师兄琴技如何?可是令你输得心服口服?”   煦玉闻言沉吟片刻,方才答道:“若以方才我所奏《酒狂》与他现下所奏《渔樵问答》相较,我输他自是无话可说;然若是我抚一曲《醉渔唱晚》和他相较,便也未必就会输他。”   贾珠听罢这话知晓煦玉又为与孝华一争高下而闹起了别扭,遂便也开口宽慰了句:“玉哥莫要别扭,此番二公子未曾美言于你,你亦知晓他那人是难以夸赞于人的;待回了林府,我让先生夸你几句如何?总归了你二人俱是先生琴技的亲传弟子,他最是明了你二人琴技的高下,加之先生疼你不在疼他之下,总会赏识你的……”   煦玉闻言惟不过耸了耸肩,不置一词。   之后待此曲奏罢,众人皆是连声称道,此番乃五皇子率先说道:“此番看来,文清当初在本王府上所奏那曲《凤凰台上忆吹箫》当真是敷衍之作了,好歹当初为了令你能好生展现一番特意选了一曲独奏,结果你吹得亦是勉勉强强生生涩涩,哪及今日这般纯熟圆融的?今日若非令了你与子卿合奏,我等是否便也无缘聆听你箫技的真实水平了?至于子卿,本王除了溢美之辞倒也无话可说,无论是方才的合奏还是从前的独奏,俱是无可挑剔,较珣玉而言少些胸中意气,好在气定神闲、视专思静,遂能高旷自适、怡然性情。”   贾珠听罢则转头询问五皇子道:“不想殿下亦是识得音律之人,贾珠今日真乃大开眼界。”   五皇子则自谦道:“本王不过略懂律吕,与在座二位才子不可相提并论。”   水溶则道:“五殿下是过谦了,鸿仪兄可知殿下最擅长的乐器是何物?”   贾珠老实回答:“贾珠不晓,还请世子指教。”   水溶答:“五殿下吹得一手好笛,技艺高超、无人能及,只是惯常在这般场合不屑展现罢了。”   五皇子对曰:“世子何出此言?如何是不屑展现?只是当了高人之面,本王不欲当众丢人罢了。”   随后众人又闲谈几句,便也都各自起身离了座,前往别处散淡。其间五皇子则与柳菥对弈,孝华从旁观看。五皇子只道是:“文清你此番对弈可能独自一人应对本王,而不从旁借助子卿之力?”柳菥则答:“有何不可,在下奉陪。”水溶则与钦思下楼在畅吟春榭之前的校场处比试射箭,慕梅则从旁伺候。剩下的贾珠则陪同煦玉到畅吟春榭跟前临水处垂钓。众人只随意消遣待到晚饭布置妥当。   ? ☆、第三十六回 名士聚会王公饮宴(五) ?  待家人在暖阁之中将晚饭布置好,水溶便招呼楼下诸人回到暖阁,只见留在楼上对弈的两人正杀得难舍难分。众人便先行围在一旁观看,待二人散了局,方才一并坐回桌上。此番开宴,水溶仍是安排了戏班前来开唱助兴。只见之前在北静王府见过的颜慕梅的师父匆匆躬身进来回禀水溶道曰“戏班已准备妥当”。随后水溶便命家人将大厅的正门打开,如此正好可以目见对面楼中的戏台。因他们现下所待的畅吟春榭的大厅空间略小,只得将戏台搭在对面楼上,此番北静王府中请来的正是颜慕梅所在的联锦班的戏子。待将柳菥挪到避风处坐定,水溶便招呼开戏。因了联锦班花王尚在这边厅里陪酒,本属颜慕梅的代表曲目《惊梦》、《寻梦》便也没有开演,而是另外改唱了《西厢》里的《听琴》,《长生殿》里的《密誓》以及《桃花扇》的《访翠》。众人倒皆是看得津津有味,惟有贾珠对于戏曲无甚兴味的,看了片晌便也神游天外。心下只道是看众人对这唱戏的是情有独钟的模样,宛若现代酒店中的驻唱歌手、乐队之类的。今后若是他投资开办酒楼饭馆之类的,大可寻了戏班的签约驻唱,如此酒楼生意定能更加红火。   待这几出戏唱罢,桌上便也惟剩下冷炙残酒,遂水溶便命人扯去残席,重新布上点心水果茶水。随后便听钦思开口提议道:“如此这般老是望着对面楼里的戏也是无趣,我们这里守着一位大家何必不利用起来?总归了那《寻梦》是小旦唱独脚,月蔺便在此即兴唱上一段可好?亦无需穿戴装扮之类的……”   不料慕梅闻言却是不悦反问道:“干嘛此番非要我唱,你不也常常上场扮生扮旦的,较我又哪点不好,你作何不露上一手?”   钦思闻言啐了一口对曰:“我又不是你家相公,我干嘛争着露这手?!”   五皇子听罢则道:“谁又拿你作相公了?你登台亦非一次两次之事了,此番怎的如此忸怩?让你唱不过是瞧了你生得秀美风流,若不登台倒还埋汰了。”   钦思则苦笑着对曰:“殿下这不是存心拿了小弟取笑吗?若我都能称为‘秀美风流’,那在座的文清不装扮登台便也如丽娘那般绝美无双了……”   钦思说这话之时一旁的柳菥正在饮茶,刚含了一口在口中,听罢这话对着身侧的钦思便兜头喷了他一脸的茶水,一面斥道:“你说谁像丽娘?!”   水溶见状忙地打圆场,命家人取来软巾为钦思擦脸。钦思无奈,默默将脸拭净了,自知此番将话说得过分了,只见一旁柳菥尚且气咻咻的模样,平素便最为不喜谁拿他的容貌调笑。便忙地赔礼:“文清大人大量,原谅了小弟这回,小弟一时情急便也脱口而出,在此小弟给你赔不是了……”   随后水溶便又说道:“此番不若这样,钦思月蔺一道唱上一出,亦省得令你二人再单独唱了。”   慕梅闻罢水溶这话遂道:“如此便唱《婚走》那出,我扮丽娘,钦思扮梦梅如何,便是这一出尚还有趣些许。”   这一提议众人皆是赞许,钦思慕梅二人对了片刻关目腔调,又唤了慕梅的师父前来为二人打手锣,随后二人便也开唱。却说二人功力俱是颇佳,将那出《婚走》唱得是悲苦幽咽、如泣如诉,席上诸人莫不投入,专注聆听。惟有贾珠听了这句“情根一点是无生债”,心下暗道这唱词怕是太过悲苦了,真乃不祥之兆。   待此戏唱罢,二人便下座来歇息。此番水溶又命家人换了茶水添了果蔬,席上诸人吃了一回,随意闲聊着。期间只见五皇子转向孝华问道:“当初便想问你来着,却一直忘却了……数年前你参加的那次宏词试,两场考试具体各考的是什么内容?记得那年恰逢南蛮叛乱,本王领兵出征,两年方还,那年所开宏词科便也知之不详,待回京之时,便闻见你高中魁首。”   一旁柳菥听罢则先于孝华答道:“取试宏词科需为人举荐方能参加,二哥是老太爷举荐的。我惟记得二哥下场那年全国各地共举荐了二百余人参加,最终录取不过十五人,致使全国士子大失所望。”   水溶笑道:“宏词本属特例,本朝惟开科两次,子卿就是下场占名额的,本身就是科考状元出身,士子大抵都恨透了他。”   此番煦玉亦问道:“那当年考的是何内容?据闻当年取试录取极严。”   孝华方才慢条斯理地答曰:“第一场考诗、赋、论,分别是《五六天地之中合赋》,以‘教授民时,圣人所先’为韵;《山鸡舞镜》,‘得山子’七言排律十二韵;最后是《黄钟为万事根本论》。第二场试经解、史、论、策各一篇,考的是《五经条解》、《五代南北朝年号考》、《正本清源论》、《吏治策》。”   贾珠闻言则暗自咋舌,这都是些什么变态题目,随后又转头瞥了身侧煦玉一眼,心下只道是:“你确定你去取试宏词真的能通过?这题目根本就不是人做的!”只见身旁煦玉撇撇嘴,只怕是自个儿正心下不服气呢。   一旁五皇子与水溶则同声赞道:“不愧是京师第一才子,果真厉害。”   孝华则对曰:“俱是过往之事了,不提也罢。”   随后众人便又转而谈起别事,水溶便道:“这般坐着亦无甚趣味,此番这处才子甚多,莫若诸位便来清谈一番。”   孝华则问:“却是谈个何事为好?”   水溶遂道:“子卿你乃宏词试冠首,博古通今,此番我且请教你关于五殿下名讳之事,看你能否解我之惑……”随后又转向五皇子问道,“殿下不介意吧?”   五皇子答:“请便。”   一旁贾珠听罢这话方才忆起这五皇子名讳不是“麟”吗?遂自顾自地低声道句:“我只知麒麟乃上古四灵之一,地位仅次于龙。据闻此物形态庄重,威而不猛、泰而不骄、贵而不俗、灵而不钝,乃仁厚可亲、吉祥和谐的象征。”   水溶亦接着这话说道:“不仅如此,圣人云‘麟者仁兽’也。”   贾珠闻罢遂了悟难怪这五皇子稌麟表字麒仁,便是取自那“麒麟乃仁兽”之意。   随后又听水溶说道:“如此诸位可知何谓‘麟者仁兽’?”   此番是煦玉开口答道:“东汉何邵公在《春秋公羊解诂》中曾道曰‘一角而戴肉,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兽也’。另郑公《诗笺》云‘麟角之末有肉,示有武而不用’。有武而无害,遂谓之‘仁’也。”   之后柳菥亦道:“仁乃麟之性,除此以外还有祥瑞一说,晋杜元凯于《春秋经传集解》中曾详述‘麟者仁兽,圣王之嘉瑞。……仲尼伤周道之不兴,感嘉瑞之无应,故因鲁春秋而修中兴之教,绝笔于获麟之一句,所感而作,故所以为终也。’由此可见,麟亦象征了文王之道,此乃祥瑞之兆,若无此兆,王道不兴。”   水溶听罢柳菥这话忙地拊掌和道:“小弟此番正要提此问,不料先为文清说到了,《春秋》中所提之‘出而遇获’,可知麟乃四灵之一,传闻狩猎中所获之物便当真存在于世间?子卿你此番可能解此惑?”   此番未待孝华回答煦玉便先行开口说道:“这‘西狩获麟’一事《春秋》三传俱有记载,圣人亦亲口提及此事,子不语怪、力、乱、神,此事当是作不得假。其中《春秋》记载最为简洁,曰‘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其次《左传?哀公十四年》载‘春,西狩於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其次《公羊传?哀公十四年》亦载‘春,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此外《谷梁传?十四年春》亦解释了该事……可知此事并非子虚乌有。”   贾珠一面托腮聆听煦玉于一旁掉书袋,一面暗自感叹曰:“这真是长见识了啊,麒麟这玩意儿难不成还真存在?这小子怎的脑子里就能塞进那么多文字?他真是与自己吃同种口粮长大的吗?”   终于对面京师第一才子开口了,只听其道:“方才珣玉所列记载并非是麟最早的记载,在商代卜辞‘小臣墙刻辞’中便有‘又(侑)白麐于大乙’,此乃麒麟最早的记载,其中‘白麐’便是麒麟,那大乙指帝乙,卜辞是云将这白麐作为祭祀之物祭奠帝乙。之后便是珣玉所举的《公羊传》中所云麟乃‘有麕而角者’;《说文》中释‘麟,大牝鹿也,从鹿粦声’;又释‘麐,牝麟也,从鹿吝声’;‘麒,仁兽也,麋身牛尾一角,从鹿其声’;又释‘麋,从鹿米声,麋冬至解其角’。此外《尔雅?释兽》亦有类似解释云‘麐,麕身,牛尾,一角’。西汉京君明《易传》释之甚详曰‘麟,麕身牛尾,狼额马蹄,有五彩,腹下黄,高二丈’……”   一旁诸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心悦诚服,贾珠只道是闻说这被荐了宏词科的都是学术宅,人的衣食住行通通可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从前闻说之时尚还不大相信;素日见了煦玉掉书袋已是难以置信,如今一见方才知晓他们这等人果真乃非人类也。   之后只听钦思说道:“今日子卿开了书橱了。”   水溶笑道:“弟这小小一问引来子卿多少墨水?文清,平素子卿与你一道之时亦是如此这般开讲?”   柳菥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孝华怀里,懒洋洋地道句:“平素二哥亦是很少说这般多,所以今日你们便让他说个尽兴,大抵还能编成一本《麒麟异兽考据编》。”   随后又听一旁五皇子问道:“传闻中麟乃独角獐身牛尾鹿属,然可知现今所存麋鹿之类惟雄鹿有角,且是双角,何来独角母鹿?可知按史所传之物为虚。”   只听孝华答道:“古史之中对于西狩获麟中有关麟的描述并不详细,后人大抵根据史传私下杜撰了不少,然反倒是史传之中语焉不详之处尚有真实可信的地方。譬如那‘麕身牛尾马蹄’之类,我以为是大抵可信的,如此形象正如《说文》中所道的‘麋’。可知这所获之麟便是形似麋鹿的一种。然诸位皆知那母麋无角,惟公糜生双角,至于那‘一角母鹿’的麟,大抵是那变异的母麋,由此生了一角。遂《公羊传》将此稀有罕见之变异物种称为‘记异也。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只如今麋这一物已难得一见,数量稀少,古时尚可见到的麋中特异物种如今已是不得见了。”   孝华怀中的柳菥闻罢这话又道:“此物如今少有所见,春秋之时西狩获麟之处便真的存在此物?”   此番是对面煦玉答道:“《左传》载‘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杜元凯注‘大野,在高平巨野东北,大泽是也’,又如《集解》服虔曰‘大野,薮名,鲁田圃之常处,该今巨野是也’,可知这大野正是如今的山东巨野县。另有《正义?括地志》云‘获麟堆在巨野县城东十二里’,以及《国都城记》曰‘巨野故城东十里泽中有土台,广轮四五十步,俗云获麟堆’,均道那处便是西狩获麟之旧址。至于《水经?济水注》曰‘巨野,湖泽广大,南通洙、泗,北连清、济’,可知该处林木广茂、水源丰盛,亦适宜麋麐之类居住……”   孝华闻罢煦玉之言亦点头首肯:“不错,此乃正是我欲道之言。”   座上诸人皆赞煦玉肚里是装了一厨的古史地理志。   一旁贾珠闻言亦拿了膜拜的眼神望向煦玉,心道今日算是见到了传说中的细节考据帝了,不知所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是否便是此种模样。随后暗自端了手中茶盏与煦玉的碰了一下,低声笑着道句:“贺你一杯。”说罢作势饮了一口。   煦玉见状侧身过来戏谑回道:“要贺就端酒来贺,茶算什么。”   ? ☆、第三十六回 名士聚会王公饮宴(六)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这里俺先将话说在前面,全篇行令高能~~~这里俺花了这么多字写行了十二个令,一是想忠实展现聚会会出现的真实状况,行令算是文人们会有的一种游戏方式;而最为关键的是俺想通过这些令辞并结合下章的人物诗对人物个性、特点并命运进行一种预示或者是间接表现,虽说不见得能十分完满准确,但俺尽力了~~~不喜欢看诗词的亲大可一扫而过看看期间众人搀科打诨、搞笑卖萌以及剧情走向就行;喜欢看诗词的亲可以看看这些令,俺有对各人行令的评价与排名,亲们可以看看符不符合自己心里的标准~~~ 这里感叹一句: 俺为了编这些令写了整整一天,数字数都数了两遍,应该没错~~~~ 其中侯二哥与玉哥的令是俺花时间最多的,就怕不是很贴合,那不是掉才子的档次吗~~特别是二哥那绝对,凑了好久;玉哥那个《寄生草》到了这次发上来之前俺还在改~~~~(>_<)~~~~ 而玉哥那个四字唐诗大家不要怀疑,是真有,俺查了《全唐诗》找到了~~~ 至于珠哥儿你找枪手不要那么明显的啊喂~总之就是诗词歌赋啥的玉哥儿就是珠哥儿的最强外挂哇咔咔~~~ 再晃眼瞥一下,这一桌除了钦思乱入,一共坐了多少对情侣啊喂~~~ ----------------------------------------------------------------------------------- 文中对行令的规则讲得很简单,俺补充说明一下:带月字的唐诗与带花字的宋词都好解释,然后是西厢曲牌,跟宋词词牌名是差不多的东西,关键是那个飞觞。所谓飞觞就是数到谁谁喝酒的意思。规则是先抽花笺,抽到什么花就说一句带这种花的《牡丹亭》曲文,比如抽到牡丹,那么就说一句带牡丹的曲文,从这句曲文第一个字开始数,数到里面的牡丹那个词,这两个字那个位置的两个人就喝一杯,牡丹的第二个字“丹”字那个人就接下去行令;抽到一个字的就喝酒行令都是他;抽到比如桃花这种的,就是两个人喝酒,“桃”字就接令。这里说一句,古人那酒杯很小,一杯差不多就一口,那种一大海的才是大杯的~ ----------------------------------------------------------------------------------- 数是按座次数,逆时针方向,这里附一张当晚的座次表并行令顺序,供大家参考:   一旁水溶听罢煦玉这话,便提议道:“说到酒,不若我们便依座次行个酒令罢。反正疑惑已解,清谈亦清谈了这许久了。”   五皇子闻言问道:“行个何令为好?若是通常行的那些司空见惯的亦无甚新意……”   此番孝华则提议道:“在下尝在四殿下府里行过一令,名《花月时》,第一句用唐诗,需带‘月’字;第二句用带‘花’字的宋词,第三句用《西厢》曲牌,最后抽取花笺飞觞一句,需用带花笺上那字的《牡丹亭》曲文,以花笺上那字的位数按座顺数喝酒。不合要求者,罚三杯;高妙者,合席贺一杯。”   此言一出,水溶便道:“这令好是好,然若想凑得浑融,便要费些脑筋了。”随后便命家人依言将花笺筒取来。   五皇子则道:“到底现下吃饱喝足,费力寻思一番亦无甚关系,权当打发时间。”   而一旁钦思闻言率先反对:“子卿大言不惭的,座上诸人中王爷世子俱是文采出众,更勿论你和珣玉,两人一道便是将整筒花笺对上一遍都使得!这分明便是为了令小弟出丑,多罚小弟喝酒,明知小弟胸无点墨,这唐诗宋词记不得几句,更勿论《西厢》、《牡丹》的曲文,更是记不得!”   对面慕梅亦道:“除了戏文曲目我还记得几句,这唐诗宋词我也不很在行。”   孝华闻言不过冷哼一声,道句:“这有何难的,花月的诗句比比皆是,若是不合对,不过罚酒便是,你是海量,还怕饮酒?”如此说着便从家人手中接过笺筒,从中随意抽出一支笺,只见其上写的是芭蕉,随后不过略略寻思片晌便欣然行出一令,|道曰:“人间四月芳菲尽,落花风雨更伤春,《醉春风》,芭蕉叶上雨难留,芍药梢头风欲收。芭蕉二字即菥儿钦思饮酒,蕉字位钦思接令!”   此令一出,满座叫好,便是连煦玉亦拍手称赞。   水溶率先说道:“此令甚好,不愧是京师第一才子,对仗工整,内容浑融,全然无拼凑的痕迹,风雨二字更是上下对应,难为子卿想得到,诸位俱贺三杯!”   此番因了柳菥体弱,他手边的自斟壶俱是拿水温着,每次饮酒不过泯上一口全个礼数罢了。而这一次钦思便一连饮了四杯,忿忿地饮毕,随后便止不住碎叨:“怎的这般快便轮到我了?!子卿一定是故意的!我还指望着座上才子多,此番便全轮到子卿珣玉对去,放过我才好。”一边说着一边战战兢兢地抽出一笺,只见正是芙蓉,随后便于一旁苦思。   一旁众人见状,五皇子则道:“这芙蓉还好,《牡丹亭》中芙蓉的句子倒有不少,看钦思此番选哪一句飞觞了。”   此番过了许久,待众人俱是催了几回,钦思总算开口说道:“嘿嘿这回是月蔺与世子喝酒,世子接令:月明欲素愁不眠,断魂重唱苹花怨,《粉蝶儿》,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   五皇子听罢评道:“还好,这令内容俱是符合的。如此看来钦思你也不是胸无点墨嘛,这令不是行的好好的?”   钦思闻言便也甚是得意。   之后待慕梅与水溶饮罢,水溶从笺筒中抽出一笺,一看正是映山红。随后径自道句:“这映山红有些少见,怕是不好飞觞。”   煦玉闻言对曰:“《牡丹亭》中映山红倒是有的,曲文还很工整,世子可好生想想。”   水溶听罢寻思片晌,遂豁然开朗道:“此番多亏了珣玉提醒,我已有了:霞窗明月满,花市灯如昼,《集贤宾》,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钦思与殿下饮酒,殿下接令。”   五皇子闻罢饮了一杯,则道:“世子此令倒是颇为应景,这映山红做映山紫讲亦是行得通的。此番轮到本王了。”说着接过笺筒抽出一笺,正是桂花。五皇子见罢沉吟片刻,喝了几口茶,道句:“若说行令之事本王倒也不及子卿珣玉那般急才,此番有倒是有了,只不太浑融。”   孝华闻言说道:“殿下说来听听。”   五皇子随后便也将令行出:“八月江南阴复晴,今年花胜去年红,《天下乐》,偏好桂花时节,天香随马,箫鼓鸣清昼。月蔺世子饮酒,月蔺接令。”   水溶则道:“不愧是王爷之令,意象推陈出新,倒也很有走马观花、意气风发之感。”   五皇子对曰:“此番不过勉强凑成一句,不及你等之令文采斐然,意象浑融。”   之后慕梅与水溶各饮一杯,慕梅接过笺筒从中抽出一笺,正是梅。众人见罢皆啧啧称奇:“这也真是奇了,你名字中有‘梅’字,此番竟又抽了一支梅笺,可知此事真乃天意!”   水溶又对慕梅说道:“这梅字在《牡丹亭》中亦有不少,你对戏文熟悉,选一句合适的凑成句子便成,想来亦是难不住你的。”   慕梅闻言沉思片晌,便问道:“我记得有一句‘画作梅花影’是诗还是词?”   身旁水溶回答:“是朱子的《青玉案》。”   随后慕梅又沉吟半晌,方才缓缓开口说道:“我此番勉强凑出一令,亦不知合不合规矩:将心托明月,化作梅花影,《落梅风》,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恨相见。”   水溶听罢率先评道:“很是合适,将个梅字用作了十成十,大体上是连贯的。”   之后众人算了一番,这次单独该孝华饮酒接令。待饮了一杯,孝华又抽出一笺,此番是兰。然这一回孝华却是沉吟了片晌,座上诸人皆云此番是不知状元郎要行出何令,怕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方才需得思索。而一旁煦玉则见行令总轮不到自己,致使自己无法施展,遂便有些郁郁不乐。而贾珠则是默默祈祷轮了谁都别轮到他,他一个现代人最是不擅长这行令一事。   随后只见孝华淡笑着开口,胸有成竹地说道:“此番菥儿饮酒接令:抱月飘烟一尺腰,御仙花带瑞虹绕,《步步娇》,你说西子怎娇娆,向西湖上笑倚着兰桡。”   诸人闻罢皆是拍手称赞:“好个香艳的令,难得子卿竟能想到这两句,竟是句句押韵,诗词与之后的戏文全然相和,首尾贯通,文辞雅丽!此番定要皆贺三杯!”   五皇子又道:“子卿这家伙,无论是清新雅丽还是绮靡秾艳,皆难不到他。这兰字在《牡丹亭》中本不多见,不过仍是被他对成绝对,还让他人如何接下去!”   水溶则道:“殿下莫要担心,此番我们座上还有才子,这不轮到文清了吗?况且珣玉还没开口呢!今日行令有了他们这等人,我们便只管着多喝几杯罢。”   众人闻言附和道:“此言极是。”   随后只见一旁的柳菥亦不饮酒,惟靠在孝华怀里嗔道:“二哥此番是故意的吧?是故意找了一句带兰字轮到我的?菥儿还懒怠去思考呢,怎便轮到我了?”   孝华则宠溺着对曰:“并非故意的,不过随意想到的。何况这又难不到你,有甚好懒怠的?”说着便将手中笺筒递到柳菥眼下,柳菥伸手随意抽了一根,随手扔给孝华,孝华接过看了一眼,道句“荼蘼”。   之后只见柳菥想也不想,张口便吟道:“风动花枝月中影,明月花前试舞看,《络丝娘》,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我不过随意接的,此番是……殿下珣玉饮酒,珣玉接令。”   水溶道:“这随意接的亦接得好,明月花枝的意象反复渲染,意思很是贯通浑融,此番诸人可共贺一杯。文清亦是文采不凡。”随后又笑着道句,“此番又轮到珣玉了,我等又准备好饮酒了哈哈!”   此番煦玉见总算轮到了自己,先将两杯酒一饮而尽,随后便忙从孝华手中接过笺筒,从中抽出一笺,只见正是萱椿。随后煦玉亦是放下笺筒便开口对曰:“清风明月邀相思,落花微雨恨相兼,《寄生草》,愿来生把萱椿再奉。此番是文清钦思饮酒,钦思接令。”   煦玉之令一出,贾珠心下暗道:“喂喂喂不是吧,这一个个的怎的都那般厉害?!旁人便是喝酒都不得闲,煦玉这家伙果真变态,无需思量出口便来,谁要是不长眼睛才飞觞飞到他,这不得喝死,不过也千万不要飞到我!”   果不其然,只听五皇子率先道:“果真这个也不是省油的灯,《牡丹亭》中萱椿只此一句,也难为他竟能合对,且对仗工整,极合题旨。众皆贺三杯。”   然一旁的钦思本径自默默饮酒,此番似是方才反应过来,连声叫道:“什么?!怎的又轮到小弟了?!小弟方才好生难得地想出一对,还未缓过气来,这便又到了?!珣玉此番定是故意的!”   五皇子听罢笑道:“钦思废话少说,该你接令就接。”   钦思闻言欲哭无泪,默默地将四杯酒饮了,只得接过笺筒抽了一笺,见正是牡丹。众人只道是这牡丹在《牡丹亭》中随处可见,飞觞最是不难。钦思将笺筒放下,随后人亦离了席位,步至一旁的矮榻上躺了,口中还一面喃喃自语:“本大爷喝醉了。”   而此番在钦思一旁的柳菥亦需饮下四杯,只见他身旁的孝华将柳菥杯中的残酒倒净,又倒入热酒令他就着自己的手饮了几口便算全了礼。众人见钦思没有动静,遂俱是起身散淡闲步,于周遭活动活动身子。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水溶步至钦思身畔说道:“钦思起来了,交卷了!”   钦思仍是不动亦不起身。   之后又过了片晌,众人亦是懒怠再催促他,只见钦思忽地一跃而起,道句:“有了,嘿嘿之前子卿的令亦是香艳无比,此番我的想来也不差。”说罢便兀自笑个不停。   随后众人便只催其开口,只道是听其言下之意,怕能一鸣惊人。此番只听钦思道:“月白风清良夜乐,云鬓花颜金步摇,《脱布衫》,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说罢又得意地补充一句,“比之子卿那句可是更加香艳?”   此番座上诸人听罢,反应是各不相同。五皇子水溶并颜慕梅皆是笑得双肩抖个不停,这边煦玉亦是笑倒在贾珠身畔,对面柳菥笑得人都蜷进了孝华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惟有贾珠只道是这令不过香艳了些许,不解为何那般好笑,遂只在一旁赔笑着。   煦玉一面揉着肚子一面撑着贾珠的肩膀断断续续地率先开口说道:“好、好个钦思,太有趣了!我头一次见人行令行成这、这样,能够反着说!你那头句月的出自哪本艳情小说姑且不论,便是能将唐诗记成宋词,也是能耐!……”   经煦玉提醒,贾珠方才注意到钦思那句“云鬓花颜金步摇”分明是《长恨歌》的诗句,他却是将这句记成了宋词的句子了。   对面孝华亦道:“带牡丹的戏文数不胜数,如‘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之类的,你却偏选了那等描写云雨的戏文,兼了前两句诗还皆是艳情诗,可知内里真真是个奸邪淫逸的……不多说,此番定要罚上一大海。”   水溶听罢亦是首肯,忙命了家人取来一个大酒杯注满了酒,此番慕梅亲自端着酒杯递到钦思嘴边道句:“此番众人罚你,自是推托不过,喝了吧。”   起初钦思不肯喝,后来拗不过慕梅在一旁举着酒杯要灌他,遂只得就着慕梅的手将酒喝了。此番按钦思所行之令,则该孝华柳菥饮酒,柳菥接令。   此番二人饮罢,孝华从笺筒中为柳菥抽了一根笺,是梨花。柳菥遂道:“此番鸿仪月蔺饮酒,鸿仪接令:寒月照斜晖,暗淡梨花雨,《四边静》,冷冥冥,梨花春影。”   一旁贾珠听罢,本以为此番定是轮不到自己了,不想忽地闻见自己的名字,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呆呆地饮了一杯酒,随后又听孝华说道:“菥儿此令好是好,意境浑融,惟不过便是颜色苍凉,调子太悲了。不过诸位亦可同贺一杯。”   柳菥闻言无所谓地对曰:“菥儿不过随口一对,二哥说甚便是甚吧。”   听见又需贺一杯,贾珠便也随之再饮一杯,尚未回过神来,亦不知方才柳菥行的是何令,便闻见一旁煦玉说道:“珠儿,此番总算轮到你了,你且好生行上一令!”   贾珠暗自翻了一个白眼,心下只道是永远轮不到我才好呢,谁想耗尽脑细胞对这劳什子的令。然仍是接过笺筒,犹豫了片刻方才从中拣出一笺,只见是海棠。随后便也独自一人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寻思了片晌,好在周遭无人催他,便暗地里低声询问身旁的煦玉道:“唐诗里是不是有一句‘月华泛艳红莲湿’?”   煦玉则答:“嗯有的,是杨衡的《白纻辞》。”   “那‘海棠花下去年逢’呢?”   “是稼轩词《临江仙》的句子。”   “《牡丹亭》里有一句写海棠花的‘一个海棠丝’后面是什么?”   “后面是‘剪不断香囊怪’。”   贾珠遂说道:“如此我也算凑出一令了:月华泛艳红莲湿,海棠花下去年红,《满庭芳》,有一个夜舒莲,扯不住留仙带;一个海棠丝,剪不断香囊怪。此番飞回了我自己,乃我与玉哥喝酒。”   贾珠刚一说完便见对面孝华略微蹙了蹙眉,心下恍悟道“遭了,刚只顾着去想,未能注意那诗中的‘华’字不小心犯了他的名讳”,便闻见五皇子开口说道:“难得此番戏文中所写二花俱能与前面诗文对上,意思倒也连贯,诸位不如共贺一杯。”言毕众人皆依言饮了,贾珠闻言心下很是松了一口气。暗地里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庆幸此番有煦玉在旁提点,又绞尽脑汁思得一令,好在并未丢脸。   诸人贺毕,随后便又轮到煦玉,孝华则道:“此番已行了这十数个令了,花笺亦用去不少,不若此番便以珣玉的作结。珣玉可好生行上一令,作个完局。”   众人皆认可,随后身侧贾珠为煦玉抽了一笺,正是杏字,煦玉向来胸有急才,亦不思量,不过举杯之间便已吟成一令,正是:“明月流光,淡彩穿花,《沉醉东风》,红杏深花,菖蒲浅芽。”   此令一出,合席皆赞,水溶先道:“好个林珣玉,真乃才倾八斗、言言锦绣,这四言唐诗也亏他能够想到!”随后便命家人取了笔墨来,亲自将此令题写在扇面之上。   五皇子则道:“想到不说,竟还能如此贴合,出风入雅,真真难得!诸位自是共贺三杯!”   对面侯柳二人亦是点头称是,众人遂举杯饮了。   钦思饮毕,放下酒杯说道:“小弟再不与子卿珣玉一道行令了,他二人那般显才,小弟这恭贺的酒都不知要多喝多少,还不醉死在这处!”   水溶闻言对曰:“无妨,你若是醉了,今日便不必回家,在我府中歇下便可。”   贾珠听罢亦很为煦玉欢喜,遂侧身低声说道:“都夸你呢,这下可是回嗔转喜、心满意足了?”   煦玉闻言不过耸了耸肩,对曰:“不过小试牛刀耳,有何可赞叹称道之处?”   贾珠听了这话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小子此番还傲娇了。   五皇子又道:“今日行令便也是子卿珣玉的最佳,文清鸿仪次之,诸位以为如何?”   水溶对曰:“殿下之言甚是公允。”   随后诸王孙名士又闲谈了一阵,席上诸人皆是人人意满、个个心欢,毫无不足之处,其间茶香人气,缭绕一堂,气氛极盛。以至于事隔多年之后,当初聚会的八人皆是物是人非,却是再也集不齐当年之人。贾珠每每回忆起当年聚会的繁盛之景,心下无不惋叹。北静王府中有那等好事的清客幕僚,便也依据了当日集会的盛况而撰写了一集以记录当日之景,命其名曰“静王府花月纪事”。   之后待到一更已过,众人方才散了席,各自分道回府。而与此同时,在北静王府的某个角落,一个小旦正与另一人坐于一处,秘密地商议着,而因了此事又横生多少枝节出来,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 ☆、第三十七回 开酒楼贾珠有妙招(一) ?  却说上一回,王府饮宴,气氛极盛,在京城之中传为佳话。此事过后,当日受邀却因事未曾出席之人便也纷纷表示遗憾万分。四皇子更直接责怪水溶此番偏是寻了那九月九他不得闲之日开此盛宴,这存心便是令他无法出席。   而静王府中有那等好事之人便据此将九月九的盛事记录下来,取名曰“静王府花月纪事”:“景昌XX年九月九日,七名士并名旦颜月蔺作陪,齐聚北静王府。”其后便将宴会之上所品佳茗珍馐开列如下,之后并个人所展才艺并曲目以及各人宴上所行之令逐一列出。该册子还于最后对七名士各自赋诗一首,此番俱开列如下:   “第一题:英明神武五王爷,   世代勋门九天望,   排阵布兵金甲门。   名场偶遇惜知己,   只恨未能早相逢。   第二题:风流潇洒静王世子,   名府世子人中英,   高贵逍遥最多情。   咏赋吟诗联星斗,   品茗赏花会群仙。   第三题:胸罗斗宿侯氏子卿,   文星下界历凡劫,   人人皆慕此生才。   思情思意思不舍,   情深情切情难别。   第四题:琼枝玉立林氏珣玉,   王京玉府探花郎,   御酒新赐菊半黄。   情转深处情能痴,   依依顾影有前缘。   第五题:宝气如珠贾氏鸿仪,   胸含奇气一腔才,   凭依造化三分福。   遗世独立情难遣,   回首两顾尽恩怨。   第六题:素妍雅秀柳氏文清,   天宫此色已称奇,   人界仙葩竟成双。   世间惟有情难诉,   一腔痴愁逝水东。   第七题:诙谐恣肆谭氏钦思,   放浪形骸是吾辈,   最是风流赛神仙。   萍踪浪影蓬山客,   麴尘走马下江南。”   却说彼时《静王府花月纪事》被传抄出来之后,在京城广为流传。事件当事人闻说此事不过一笑了之,然那别有居心之人则因此大兴风浪。   只是未料该《纪事》在之后亦传至宝玉手中,宝玉闻罢,对那一干名士吟花诵月的风雅之事亦是心生向往,遂亦寻了贾珠打听当日之事。   贾珠见状戏谑对曰:“宝二爷不是向来不屑与国贼禄蠹共处一室的吗?此番怎的竟改了性子,可知当日众人俱是现今朝堂之上位高权重之人呢。”   宝玉闻言讪讪地不知如何答话,正待答句“若他们不论朝堂之事,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然话未出口,便瞥见窗外煦玉正踱进这吟风赏月斋,遂待向煦玉行礼招呼一声“林大哥哥”后,便忙忙地欲夺路而去。   贾珠见罢哑然失笑,道句:“怎的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你林哥哥又不会吃了你,难不成还能较老爷更可怕?你若愿意与静王世子打交道,下次为兄见了世子便将你介绍给他。”   宝玉闻罢对曰“多谢大哥哥了,如此宝玉便告退了”,言毕又匆匆对屋内二人行了一礼,与院里跟着的茗烟等人一溜烟地去了。   一旁煦玉见状摸不着头脑,问道:“这宝玉是怎么了?”   贾珠笑答:“都说这长兄如父,见了长兄便也如父亲临,奈何我这作兄长的是无甚威信,倒是都为你这一外姓的哥哥占了去。”   煦玉则道:“那均是因了珠儿对宝玉太过纵容,他不喜读书,做兄长的便不应放任不管,更应亲自教导敦促……”   贾珠说道:“家里老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宝玉何曾有一丝半点的改变?他不欲走那科举仕途之道,为兄的还能逼着他取试不成?何况头上有老太太纵的,如今便是连老爷也不敢管了,老爷太太成日间只道是见了我就舒心了,好歹这一房还有个我能取试……如此我这作兄长的还能如何?我是无法如玉哥那般人在京城还去信往扬州敦促弟妹习学,比你家老爷还上心。宝玉性子天生如此,我难不成还能令他改了性儿?较起元丫头来,宝玉对我这兄长已是敬而远之了……”   煦玉闻言蹙眉对曰:“此番珠儿在闹甚别扭,我不过随意一说,你便说了这许多……”   贾珠则道:“珠儿我何曾闹别扭了……”   之后二人又说起别事,此番则按下不表。      此番先说荣府,贾珠自上回在北静王府见过联锦班的戏子唱戏之后,便也萌生了开办酒楼的念头,待他投在当铺与银号之上的本钱盈利之后,便转而投资到酒楼之上。   此番托了谭钦思的福,闻说他有朋友正是江南的名厨,此番为了给儿子捐个官而领着家人前来京城。此番倒是捐了个京官,便欲从此定居京城,谋个职业为生,正苦于寻不到门路。贾珠闻说了此事,便托钦思寻了那人前来商谈,道是此番他欲投资该人开办酒楼,由对方出技术自己出资金,并由自己全权负责管理营销等事,酒楼收益三七分成。   贾珠与该人很快谈妥,随后便进一步商议开办的具体事宜。而贾珠此番将自家酒楼的消费对象定位为高档消费群体,即王公贵族,因了这般人才是性喜豪奢,能一掷千金的群体。而若是欲吸引这帮人前来消费,酒楼便必须要有能够赚人眼球的噱头。如果无法提升酒楼的档次,不能让达官贵人觉得来此消费是件彰显身份地位脸面之事,那么这酒楼便也是赔本的买卖。由此在具体投资开办之前,贾珠便也事先做足了功课。首先便令这名厨前往京城各处著名的酒家吃了个遍,令他充分了解这个行业的市场状况,进而针对此这一市场行情制定出具体的菜色;随后便是贾珠自己需要思考的,如何为酒楼造势宣传,令其成为京师酒楼的第一品牌。   而作为酒楼的最大股东,贾珠此番却并不愿将酒楼的所有权冠上自己的名字。他打算将酒楼借以他人的名字经营,因了一旦今后荣府被抄了家,酒楼便会被一并收缴充了公,如此便白白便宜了他人。而如果他将酒楼转移至他人比如那与荣府无甚关系之人的手中,届时查抄也查不到酒楼头上。而如此一来问题便在于,贾珠此番作为酒楼最大的股东,要如何撇清自己与自家酒楼的关系。贾珠的办法便是首先自己不介入此事,而用借贷的方法,令千霜从自家的银号之中贷款筹集所需款项,贾珠可做主为千霜提供低息贷款,随后通过以酒楼的盈利来偿还借贷的本例,最终将酒楼的所有权通通归了千霜所有,届时贾珠将千霜放了出府还其白身,他便也不再是荣府之人,即便是查抄也抄不到他头上。此事只需确定千霜不会背叛自己携款潜逃便是,关于这个贾珠倒也有些信心,千霜毕竟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其心性为人倒也忠诚可靠。   ? ☆、第三十七回 开酒楼贾珠有妙招(二) ?  而正值贾珠私下筹划此事之时,不料又出了另一事,正和千霜有关,可谓是天助贾珠也。话说千氏兄弟跟随贾珠已逾多年,此番大哥千霜年纪已二十有余,至今仍未娶妻。早些年贾珠与之谈起此事,他尚还以日常务事繁忙无心料理家事为由将此事给推诿了。而贾珠闻言倒也并未在意,只道是此事到底是他私事,旁人不好插言。未想此番千霜面见贾珠之时竟主动提起了此事,道是欲娶贾珠房中的冷荷为妻。   彼时贾珠与煦玉俱在吟风赏月斋中,千霜恭恭敬敬地亲手为座上贾珠煦玉奉了茶,随后方才将己我来意道明:“小的跟了大爷这些年,对于大爷调|教人的本事自是最为清楚不过。大爷择人而教,留下的俱是那等心性纯良之辈。小的想与其外出寻一外人娶了回去,还不如就近择了大爷身边的人,好歹彼此也熟识一些……”   座上贾珠听罢这话顿时脑中闪过千般念头,遂一时之间亦未曾答话,倒是一旁煦玉闻罢这话笑着打趣道:“怎的这一个个的都惦记着大爷房里的人?无论是我屋里的还是大爷屋里的都惦记着大爷的丫鬟,可见大爷调|教丫鬟是很有一套~”   贾珠闻言暗自翻了一个白眼,心下只道是那是因了我屋里的丫鬟干净,要换了他人房里的,谁知是不是早和主子发生了什么了,谁愿意去拾那些个破鞋?遂又开口对煦玉说道:“指不定啊我屋里的丫鬟也跟当初的迎荷一样,俱是惦记着少爷身边的小厮呢,谁不知林少爷调|教小厮最有一手,个个出落得都跟那士子学生一般,比那腐儒还会作诗~”   座下千霜听罢这话冷汗直冒,支支吾吾地说道:“若说这个,小的怕是远不及林少爷家的小厮,那都是被少爷打着罚着,跪着背书背出来的。便是拾些少爷的牙慧,也是个风雅之人了。小的从小亦不过是识得几个字,大爷教的都是做人、经济之道,那读书作诗的本事小的没学什么……”   贾珠闻言对曰:“这些姑且不论,你可是大爷我一手教导出来的,你的本事我自是知晓的,比谁的都管用,有那明眼人赏识便行。”   千霜则道:“小的便只管着能倚仗着大爷也够了。小的此番前来便是想请教大爷您一句话,大爷屋里的冷荷可已有了去处?”   贾珠笑答:“这话说的,大爷这处的丫鬟,除非自个儿私下与人有私,否则定是进来时是何样出府时便是何样。可知大爷我这处多少人瞧着呢,这屋里不放人,上至天上神仙,下至这府里老太太太太老爷并了……”说到这里贾珠往一旁努了努嘴,“并了这隔壁的少爷也都在看着……”   千霜听罢对曰:“小的便是知晓此理,方才敢来向大爷问了这话。只要大爷未将冷荷的去处安排了,冷荷此番还是大爷手下的丫鬟,小的便也舔着脸来向大爷讨要这冷荷。”说罢这话千霜顿了顿方才接着说道,“若说这府里的其他丫鬟,小的也不敢这般擅自前来,正是因了大爷的丫鬟都是由大爷您自个儿收着那身契。所以小的请大爷您做主,将这冷荷给放了出府,小的恳请大爷您看在小的跟随您多年的份上,答应小的这一恳求!小的给您磕头了!”说着便跪下猛地磕了几个头。   贾珠则道:“你起来吧,这都不是事儿,我从前便有言在先,若是我屋里人愿出府自谋生路,我定不会阻拦。”   千霜闻言从地上爬起来,又道:“如此小的便先行谢过大爷了。只是小的亦听说这冷荷是铁了心要跟着大爷的,即便一头碰死了都不出大爷的门……所以小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小的也不敢擅自私下里去寻了那冷荷私相授受,便也惟有求了大爷……”   说罢这话千霜抬眼觑了座上贾珠一眼,见贾珠不答,遂又忙着补充道:“不过小的保证,此番小的若是能娶了冷荷,绝不会亏待于她,小的愿三媒六聘将她娶进门!”   贾珠笑曰:“你是想求我为你在冷荷跟前说情吧。”   千霜立即接话道:“不仅如此,小的还欲请大爷做小的的媒人。虽说小的也不是出不起这几十两银子去外边寻一媒人,然何人又能及得上大爷为我们做媒证婚……”   贾珠听罢这话忍不住打趣道:“做媒人不是不可以,看在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的份上。不过此番这冷荷到底亦算是大爷我屋里的丫鬟,她亦是没爹没娘,大爷我便算是她的娘家人,如此便也不好为你做这媒……”   千霜一听这话便也犯了难,一时亦不知如何是好。贾珠见状便向座下千霜递了个眼色,以目示意一旁正垂首饮茶的煦玉。千霜见状顿时便明了了贾珠之意,遂忙对着一旁煦玉磕下头去请求道:“此番小的还请林少爷开恩,帮小的这一个忙。大爷既是冷荷娘家人,不好出面,而林少爷便无此顾忌了,正可为小的做这媒。恳请少爷千万开恩,千万开恩……”   贾珠笑道:“如此我们可是事后要向你索要谢媒酒呢~”   千霜忙答:“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届时小的定会备了厚礼答谢二位!”   一旁煦玉听罢他二人已如此说,遂只得应承下来:“既是珠儿这处之人,又事关终身大事,我自是答应。”   贾珠则转头对煦玉说道:“如此我便先行代千霜谢过玉哥了。”   之后又转向千霜说道:“待此番我得空寻一时机向冷荷转达你之心意,我自有办法说服她接受你的。”   千霜闻言便也放下心来,对二人磕了几个头,之后便告退了。贾珠见状心下很是高兴,心道此番真乃天助他也,让千霜彻底成为自己的助力,将自己的丫鬟也配给千霜,这真是最好不过的一招了。   正如此想着,身侧煦玉开口问道:“此番珠儿怎对这等儿女私事如此上心?”   贾珠耸了耸肩便也据实回答:“我此番只是因了千霜的确是个人才,又是我一手栽培的,我很是赏识,全然是出于怜才罢了。而我房里的冷荷,我又不能收了她,她总不能永远像现在这般跟着我,迟早会被府里拉去配了小子,还不若嫁与我信任之人……”   煦玉闻言又笑着打趣道:“不久之前方才嫁出去一个迎荷,此番又将嫁去一个冷荷,这屋里的丫鬟总归有一日均会嫁出去,珠儿你届时将如何是好~”   贾珠听罢叹了一口气,佯装无奈地对曰:“是啊,惟有珠儿是无人愿要的,迟早成为孤家寡人。如此不若玉哥你行行好,将珠儿我收了如何?”   煦玉闻罢这话大笑答道:“好啊,若珠儿乃女儿身,玉哥我立即去信与老爷,请他上京来荣府二舅舅跟前提亲,届时三媒六聘八人大轿将珠儿娶进林府做了少奶奶~”   贾珠闻言面上闪过一丝酸涩,随后便立即敛下面上神色赔笑着对曰:“玉哥此番可是嫌弃了珠儿是男儿身?如此珠儿我还是去变性好了……”   煦玉听了这话疑惑问道:“何谓‘变性’?”   贾珠却当即摇头否认道:“不,没什么,珠儿说笑呢。”   “……”   ? ☆、第三十七回 开酒楼贾珠有妙招(三) ?  此事过后,贾珠特意择了煦玉回林府的一日,待到入夜之后便将屋内丫鬟都打发去了外间,惟留下冷荷在房里,专程与她私下密谈。   贾珠先是唤了冷荷来坐下,就坐在自己炕边的椅上,开门见山地说道:“冷荷,今日我特意寻了这林少爷不在咱府里的时候与你谈谈,若是大少爷在这里,我怕也无暇来单独与你说上许多……”   冷荷笑道:“大爷有甚话只管吩咐便是,难道大爷还怕冷荷不想方设法地给大爷您办成了?”   贾珠说道:“话不是这般讲,此番我并非有甚事欲吩咐你,只是想与你谈谈。你对自己日后之事有甚打算?”   冷荷则答:“这有甚好说的?冷荷不是早便与大爷说了,冷荷这辈子定不出了大爷这屋子,若是太太硬要拉了冷荷前去配小子,冷荷便是一头碰死在这屋里也不出去!”   贾珠则道:“你之志向与决心我都知晓,然你亦知我这屋里是不放人的,莫说今后住进个奶奶,便是个小的也没法,你若执意如此这般留在我这屋里,我便是连个通房丫头的名分也无法给你,何必执意过这活守寡一般的日子……”   “……”   “而且你亦知太太给我这屋里定的规矩,丫鬟仆妇过了年纪的均不许留在此处。即便我护得你一时,亦护不了你一世,如今你已年满十六,被太太盯上是迟早之事。届时若非我为你安排个去处,太太定不会容许你如此待在我屋里,仍是会被拉了去配小子。”   “……!”   “当然若你已如当初迎荷那般私下里有了对象,此番我亦不拦你,定放了你出府。”随后便也笑着戏谑道,“可亦是看上了大少爷那处的某个人?说给大爷我听,我定会为你做主,向少爷讨要了来~”   冷荷闻罢这话早已是黯然神伤,持着手帕捂着嘴哽噎着说道:“大爷此番为何对冷荷说这些话?明知冷荷不是那等人,大爷何必说了那等话来让人添堵?大爷此番说这些,可是已厌弃了冷荷,目下便欲将冷荷打发了?”   贾珠遂语重心长地说道:“与你说这些,便是欲你认清自己所处的形势,若单纯只欲将你打发了,我何必费精神与你说这些?我知晓此番无人可强迫了你,若是安排不遂了你的心意,你定会如你之前所言那般一头碰死了。可若你就此便将自己的性命草草交待了,可是值得吗?留着性命在,指不定还能比现下过得更好,如此还不将肠子悔青了去?你想想可是这个理儿?”   “……”   “实话道与你吧,不久前千霜来我跟前提亲,道是欲娶你为妻。他自是不可越了礼去单独与你商议,遂只得先行前来求了我……”   冷荷听罢对曰:“原来大爷此番是为千霜做说客来了。”   贾珠则道:“若是换了他人,我也不耐烦为他做这说客了。只是因了千霜乃我最为信任之人,为人更是忠诚可靠,大爷我手下多少产业经过了千霜之手,俱是为我料理得井井有条。于我而言,便是与我个状元郎亦不及千霜有用。这些年亦是小有积蓄,做个小地主不成问题,你今后若是跟了他,后半生俱是不愁吃穿。加之千霜家里便惟有一个幼弟,亦在我跟前,无需你侍奉公婆,省了你不少事。而此番千霜娶亲亦是颇具诚意,求了我放你出府,又求了大少爷做媒。依了我看,你大可考虑一番……”   “……”   此番贾珠细细打量了一阵冷荷神色,冷荷虽未曾答话,然神色间却大有松动的态势,遂贾珠又接着道:“你可知但凡我在这世上一日,千霜便均是我跟前的第一助力与大管家,我是定不欲他离了我。你若嫁了千霜,便也可永远跟了我,做我跟前的管家媳妇,届时你二人便永远跟了我一道,不论是在这府里抑或是今后我自立门户……”   听了这话冷荷总算是破涕为笑,说道:“冷荷跟了大爷这么些年,怎不知大爷的嘴这般厉害,想说服个人真真令人无话可说。此番到底千霜与了大爷多少好处,令大爷这般为他做这说客?”   贾珠亦笑着对曰:“实话告诉你吧,未曾取下甚好处,大爷我的私心惟有千霜老老实实地呆在我身边,莫要私遁了,否则大爷我上百万的产业届时可靠谁给我去经营料理?”   冷荷道:“大爷何时是这般在意这银钱之人?这荣府偌大个产业,今后待老爷太太归了天,还不都是大爷一人的……大爷向来是个有主张的,与其担心银钱之事还不若思虑着怎样娶个奶奶放在屋里,以免长夜漫漫的也无人暖床……”   贾珠则答:“娶个奶奶,我倒也想娶个奶奶放在房里。你方才还夸我能说会道,能做这说客,奈何事到如今我也没法将这‘奶奶’说进了这屋里,你道可悲不可悲?”   冷荷听罢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听大爷这话的意思是原来大爷早就有了对象?冷荷还道是我家大爷是个菩萨,不食人间烟火的呢,原来也还是有这些个凡人的七情六欲。如此说来,可是哪位佳人入了我家大爷的眼?可知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贾珠惟摇了摇首,答句“这话不提也罢”。之后又说了几句,便令冷荷伺候着自己洗漱更衣,随后便上了榻上睡下了,心下只道是这事可是顺利解决了,随后你千霜可得给大爷我好好地经营着我那酒楼才是。   ? ☆、第三十七回 开酒楼贾珠有妙招(四) ?  次日,贾珠将千霜招至跟前,亦不对他明言昨日夜里已和冷荷将亲事谈妥,惟将一信封递与了他,道句:“你此番成亲,大爷我无甚贺礼与你,只有这个了。”   千霜一面答曰“岂敢向大爷要那贺礼”一面疑惑地打开信封一瞧,登时便也双目盈泪,双膝跪下哽噎着说道:“大爷、大爷这是……小的之前只向大爷求了那冷荷的身契,不想大爷此番、此番竟连小的身契也……”   贾珠则道:“我向来亦未将你兄弟二人当成我府里的奴才,将你身契交与你还你白身不过早晚之事。总归了此番要放了这冷荷出府,不若将你之身契亦一并交还与你,今后你若是出府为我办事,亦是更为方便一些……”   千霜听罢一面抹泪一面说道:“大爷对小的兄弟恩深如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盼着来生还能为大爷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贾珠闻言挥挥手打断千霜之言对曰:“来生之类的太过遥远,不提也罢,此番爷我将身契交与了你,倒不是方便了你今后背着我跑路,倒仍是希欲你在我跟前效力。之前我亦是这般对冷荷说的,你二人俱跟在我身边,如此冷荷亦不必离了这府,届时我到了何处你二人便需跟着我到何处,你对外做我的大总管,她对内做管家媳妇。”   千霜听罢这话忙开口说道:“大爷说哪里话,大爷如此这般有恩于我们,我们还背叛大爷,这不是忘情负义猪狗不如的畜生吗?”   贾珠又道:“还有,此番你弟弟千霰的身契还在我那处收着,我还不急着交还与你……”   千霜则道:“千霰跟在大爷这处我这做哥哥的也是省了一万个心,我知晓大爷自是不会亏待了千霰……只是千霰如今亦是年纪不小,此番我这做哥哥的成亲亦是耽搁了许久,倒也希望他能早些娶妻。”   “这事你可与他谈过?”   “小的倒是说过,只是千霰却说他如今尚未有成亲的打算,亦说他还没有意中人,由此我这做哥哥的也拿他不准……此番小的是想素昔千霰都跟在大爷身边,若是大爷瞧着有合适千霰的人,大爷便做主指给了千霰……”   贾珠闻言笑了,未曾接下这话却是道句:“此番你哥俩的亲事都托了我,届时我可是会索要谢媒钱的。”   千霜则答:“这个是自然,此番我这亲事的谢礼正准备着了,大爷那份我倒也想好,只将那一年的实收资本的报表交与大爷,大爷见了便也高兴了。”   贾珠点头笑曰:“不愧是我手下的总经理,对我的心思果然了解。”   千霜又道:“只是林少爷的那份小的不知如何是好。小的曾向执扇打听林少爷心仪之物,奈何执扇道是少爷平素最厌那黄白之物,就喜那风雅之物,告知我是做首诗画幅画倒是最讨少爷喜欢。小的心想那不是为难小的吗?小的即便是绞尽脑汁写一首诗给了少爷,可知咱这位大少爷是京师闻名的才子,眼高于顶,少爷看过小的那诗还不将那砚台摔在小的脸上,嫌小的污了才子之眼。由此小的这谢媒酒还真不知如何安排才是……”   贾珠听罢大笑不止,笑得是前仰后合:“哈哈哈,是啊,执扇所言甚是!千霜你此番便慢慢寻思着如何做首能令林少爷入眼的诗来答谢他啊哈哈哈……”   千霜闻言只哭笑不得地对曰:“既然连大爷都如此说了,小的不若此番便存上千金请修国公府侯二公子代笔做诗好了……不过小的亦闻说这侯二公子的真迹是极难见到的,二公子有一手绝佳的馆阁体,只是从不为人题写,现下外头流传的据说都是二公子命小童代写的;除了翰林院的公文,他处根本无缘得见其真迹,他的诗文真迹据说早已炒到了一字千金。”   贾珠听了好奇反问:“那珣玉的字呢?好歹大少爷也是名声斐然的才子。”   千霜则道:“大少爷的诗文真迹倒是较为常见,由此价格不及侯公子的那般高昂,然亦是价值百金以上。除此之外,大爷的先生的诗文亦是价值不菲,邵先生向来声名远扬又是著作等身,由此其他人对他的诗文亦是索求甚多……”   贾珠闻罢这话暗地里笑得眉眼弯弯,心下暗道可知煦玉的诗文他手头可有不少,此番他定要收好了;此外应麟的诗文他亦要想方设法地向其索要了来珍藏着,若是有朝一日他当真沦落街头无钱可以为生,尚且还能靠着贩卖名人的字画为生。而托了此番与千霜的一番交谈,他又想到了一招为自己酒楼造势宣传的办法,不过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 ☆、第三十八回 中奸计戏子赴黄泉(一) ?  上回说到贾珠打算投资开办酒楼之事,为此亦已寻到合作对象,并安排千霜为自己全权管理酒楼的运营。此番贾珠还需考虑之事便是如何为自家酒楼宣传造势,将其打造成为独一无二的消费品牌。   而关于这一点,贾珠首先想到的方案便是将餐饮与娱乐结合起来。因了京师戏曲之盛,甲于天下,由此戏子相公成为了烟花场中陪酒陪客的上上之选。如果此番将戏班表演与餐饮经营结合起来,那顾客便是不为吃饭只为听戏,便也能来到酒楼。如此不仅能增加酒楼的营业额,更能提升酒楼的档次。   而至于和哪些戏班联手合作,却是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如果为节约成本,选择与寻常普通的戏班合作,那些个戏子或许能唱上几段昆曲乱弹,然而到底因了眼界不高,致使出言无状、举动皆俗,反倒会降低了整个酒楼的档次。而若是像颜慕梅与袁玉蓉这等戏班的头牌名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俱佳之人,且不论他们的出场费用不轻,很多还是为各个王孙官宦所御用的戏子,是被禁止外出陪酒的,更不会出席外面的演出。由此这等戏子是请不来的,但贾珠倒觉借用他们的名声来宣传一番是无甚不可的。就如贾珠之前在北静王府见到的颜慕梅的师父,他手下的联锦班除却这颜慕梅,还有不少戏子,倒也并未成为王府专属。若是借以与这班人签了合约,令该班戏子在固定日期前来演出,与自家酒楼联名宣传,怕是更为造势。加之贾珠又闻说这颜慕梅的师父傅庆明乃是贪得无厌之辈,只要能投其所好,令其有银可赚,不怕他不与自己合作。于是贾珠便打定了主意,欲与这傅庆明打一番交道。   正值这一年的八月廿五,贾珠的生日又临。自贾珠在翰林院任职之后,其地位自是不同于以往,生日之际亦需阖府大摆筵席,请来翰林院同僚上下属诸人并一干京师之中有所往来的亲戚朋友一道庆贺。却说此番贾珠除却邀请了翰林院的诸位同僚之外,其他便如四皇子并五皇子俱是送了请帖。二位皇子虽未曾亲身前来,亦是遣了府里的长史官或亲随前来送了贺礼。此外便是南安郡王世子炎煜、北静郡王世子水溶,以及平日有所往来的蒋子宁、韩奇、谭钦思等人均应邀前来。出人意料之事便是通常他人难以请到的侯柳二人此番亦亲身前来,分别代表修国公府并理国公府送上了贺礼。   而正与大堂中接待诸人的贾珠见此番跟随水溶前来的戏子是袁玉蓉而非当初和自己相识、传言之中最得水溶宠信的颜慕梅,心下不禁大为纳罕,遂便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询问水溶道:“世子此番怎的未令月蔺作陪呢?想来自从弟之前在静王府见过他之后,至今尚未面见过。”   此话一出,贾珠当是未曾错过水溶面上一闪而过的阴霾,心道北静王府之中定是有事发生了,便见水溶勉力敛下神色中的异常答道:“月蔺近日里病了,正卧床将养,故而无法前来。”   贾珠闻言则道:“是吗?如此当真遗憾啊,还望他千万保重了。”   随后便将水溶一行人迎入大厅,之前那话自是不再提起。   却说此番为了能与这傅庆明搭上线,贾珠专程借助了自己这生日宴会的机会,自己掏钱请来了傅庆明的联锦班来荣府唱戏。   而为了令自己与傅庆明今后的合作更为顺利,贾珠不仅此次出了大价钱,还对傅庆明取诺曰不久之后的宁府珍大爷的生辰,他还将邀请他的戏班前往助兴,费用自是不薄。贾珠当是知晓这欲与人合作当首先诱人以利的道理。这傅庆明见从贾大少爷这处有钱可赚,自是乐得眉开眼笑,对了贾珠那是笑脸相迎,百般谄媚讨好,只恨不得抱着贾珠大腿叫爹。   此番贾珠私下里寻了傅庆明商议二人的下一桩生意,待二人商议毕,傅庆明正待离开之时,贾珠忆起这傅庆明正是颜慕梅的师父,遂便开口问道:“这月蔺我不久方才在王府见过,彼时尚且好好的,怎的忽地便病得起不了身了?”   这傅庆明闻言忙地转头四顾,见周遭无人,方才步至贾珠身侧低声答道:“大爷是听何人说的我家月蔺病了一事?”   贾珠见状皱眉对曰:“静王世子。出了何事,怎的这般鬼鬼祟祟的?”   傅庆明低声说道:“大爷有所不知,事情哪是那般简单。外人只道是我家月蔺病得起不了床,事实上我家月蔺是给人冤枉了,被那北静王爷从王府里给逐了出来……”   贾珠听罢大惊:“什么?怎会如此?据闻世子平素最是宠信月蔺,否则彼时便也不会唤他伺候陪酒,怎的如今竟被逐了出来?”   傅庆明道:“可不正是如此?我家月蔺昆曲唱得好,模样儿又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是无不通的,给爷们陪酒也还能行令对对子的不是?不是小的吹嘘,那《惊梦》、《寻梦》两出戏,找遍这京城也找不着较我家月蔺唱得更好的。我成日家的将他当佛爷一般供着,不敢打不敢骂,生怕他受了一丁点儿委屈。若非此番他是为那静王世子看上了带进王府里,每月单独给我这做师父的二百两纹银,我又何尝舍得令他离了我这师父的眼皮底下呢……”   ? ☆、第三十八回 中奸计戏子赴黄泉(二) ?  从与傅庆明的谈话之中,贾珠便也渐渐地明了了这颜慕梅与水溶之间的种种因缘纠葛。话说这颜慕梅之父本乃京城的乐师,专为梨园中人谱写词曲。而这慕梅天生聪颖好学,模样俊俏,自幼便读得许多书。不料世事无常,其母在生下他后不久便也去了,之后在他几岁之时其父便忽患重病,数月后亦是蹬腿而去。如此只得将慕梅托给了叔父收养,不料他这叔父却又因得罪贵胄获罪,阖府被抄,慕梅随后便被卖入梨园,作了戏子。   而这慕梅天生冷淡高傲、洁身自好,有丹凤栖梧之志,落入梨园之后便绝了望,投缳寻死数次,均因获救而未能死成。戏院诸人见状是早已将之厌弃,后傅庆明见了,见他模样生得俊俏,嗓音又如黄莺一般动听,便将之买下带入自己的联锦班唱戏,刚不过唱了几场便已红遍京师。   之后的某一次傅庆明带着联锦班入了南安王府唱戏,彼时水溶亦在场。慕梅第一次在水溶跟前亮相之时,水溶便对慕梅入了迷。之后水溶便多番打听这慕梅,闻说慕梅乃联锦班的戏子,便寻到了傅庆明,每月给他这做师父的二百两做报酬,欲这慕梅入了静王府成为王府专用戏子。傅庆明自是乐得以此巴结水溶,届时又可为自己的联锦班造势,遂便也忙不迭地答应。   而慕梅本以为这水溶既是郡王世子,权势滔天,便也难免仗势欺人,本不欲亲近他。不料在入了府之后,见这水溶不仅生得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秀丽无比。虽生于那繁华富贵场中,却无那些个骄奢淫逸之事,颇好风花雪月、丝竹管弦之乐,对待那下等的戏子相公之类身份的人亦断无欺压逼迫之举,遂这慕梅便也渐渐地与之亲近起来。   而水溶最初对慕梅虽是好其颜色,待接近了解之后方才发现慕梅为人刚直不屈、绝无伶人趋炎附势之举,反倒是洁身自好、志向不凡。遂对其便由好转敬,更由敬转爱,赠了慕梅许多东西。而他二人在这般朝夕相伴之下便也日久生情,无论是平素间赏花遛鸟抑或是吟诗作赋,水溶都唤了慕梅陪伴,二人的亲密程度便是连世子妃见了亦是心下不悦。后来因了慕梅身体欠佳,总是心口犯疼,水溶更是将自己祖传的一块贴身暖玉一并赠予了慕梅。知晓此事之人无不在心下暗自眼红嫉妒着。而因了慕梅之故,这傅庆明的联锦班在北静王府之中,便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王府第一戏班,彼时的傅庆明别说有多么踌躇满志。   说到此处傅庆明重重叹了一口气,方才接着道:“……我家月蔺就是性子太直硬,不懂地圆滑周旋,在那王府之中除了世子,对谁都是不理不睬的 ,自个儿想什么就在面上做出甚样来……知晓他性格之人说他个性直率,不晓他之人还当他目中无人,由此在王府之中得罪了许多人。我这做师父的劝了他多少回,奈何他总是由着自己心意行事,总也不听劝……如今果真被那起小人下了套,因而惹怒了王爷,被撵了出来……”   贾珠闻罢还想继续追问到底是因了何事令北静王爷将这世子最为宠信的小旦给逐出了王府,不料此番再问,傅庆明却吞吞吐吐地不说了,只道是似是慕梅将水溶赠予他的那枚暖玉丢失了因而获罪。贾珠闻言心下生疑,总觉得其中似是另有隐情,遂在傅庆明离开之后贾珠唤来了千霰,命千霰暗地里将颜慕梅因何被逐一事调查清楚。如今专司外出打探消息的执扇被贾珠送与了煦玉,他只得转而寻了千霰暂时替代。   不久之后,千霰便将外出打探得来的消息悉数告知与贾珠。在千霰递来的情报之中,贾珠见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袁玉蓉。贾珠不禁感觉自己的眼皮不受控制般地跳了跳,原来这样一出悲剧,仍是源自于府中不同派系的戏子之间的争宠吗……   原来在九月九那日颜慕梅被水溶唤来陪贾珠等七人之事传至府中十龄班当红相公,唱闺门旦的袁玉蓉耳中,便引得他大为震怒,随后便对自家师父恨声恨气地埋怨道:“这颜慕梅不过便是唱《牡丹亭》唱得好些,大家同是唱闺门旦的,谁又较谁高了去?!大家同是相公,我不也是这京城里头的《西厢》绝唱,难道他便较我高贵了去?!平日间的也总是冷面冷心,见了谁都是那副寻死觅活的模样,只会对世子讨了巧去!论模样论文才我又哪里较他差了?他能跟随一帮王公一道行令陪酒卖弄才艺,难道我便不能?……”说着忿忿地翻弄着手中那册《花月纪事》,兀自嘟囔一句,“都被写在了这上面……”   玉蓉师父闻罢亦是叹息道:“说这些又有何用呢?世子就是偏爱颜慕梅那般矫揉做派,他越是那般孤芳自赏、万事不入眼的模样,世子越是觉得他高人一等。”   玉蓉听罢这话心下更是气恼,不经意间使力将手中拽着的书页都揉皱了,随后只听其冷哼一声道句:“师父放心好了,他得意不了多久的,他不过就是仗着有世子宠着吗?可这府里除了世子宠他,他还有什么?您别忘了,他那般做派又有多少人看得顺眼?在这府里他势单力薄,便是连世子妃都厌弃着……若此番连世子都不再宠着他,我看他又如何再翻得出花来……”说罢这话玉蓉靠近了他师父,从身上取出一件饰物,他师父接过在灯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惊道:“这不是?!”   玉蓉冷笑一声答道:“不错,这正是镇国公之孙牛继宗的清客卜成兴的玉佩,他将之作为信物赠予我了。”   “这是为何?阳靖,你莫不是与他有了私?”   玉蓉冷哼着对曰:“师父莫要如此大惊小怪的,入了我们这一行的,有几个还能保持着所谓的‘玉洁冰清’的?你便道那颜慕梅,不也与世子有私了吗?何况我此番忍辱负重地与这卜成兴勾搭上,不也为了自己今后着想吗?师父,您以为这性卜的作甚与我这家传玉佩?”   师父则道:“难不成你与他交换了定情信物?”   玉蓉冷笑着答道:“不错,我此番可是花了大价钱,将那暖玉给了他,否则他又怎会将此物赠我,只是我此番倒也并不图他此物罢了……”   “……”   随后玉蓉半晌不言,脑中不禁浮现出自己被那卜成兴搂在怀中之时的屈辱经历,那卜成兴喝得醉醺醺的,满身酒臭,口中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说道:“靖儿,还、还是你好……同、同为相公……你较那颜慕梅好、好太多了……那颜、颜慕梅不、不过会唱几句……《西厢》……”   玉蓉按捺下心中泛起的厌恶陪笑着软语提醒道:“是会唱几句《牡丹亭》。”   那卜成兴一面往袁玉蓉的面上乱舔乱亲,一面接着道:“对、对……大爷我最、最看不上那小白脸……一副目中无人、孤高自傲的模样……”   玉蓉打断卜成兴之言,趁着其神志不清之时撒娇似的说道:“卜爷,还是靖儿对你好吧~那靖儿赠你的那暖玉你可要一直戴着啊,千万莫要取下了,若是取下了便是不疼靖儿了……”   卜成兴忙地赌咒发誓:“大爷我定会、定会一……一直都戴着……”   玉蓉闻言笑道:“如此便太好了!……还有啊,初十那日靖儿在静王府唱《拷红》一出戏,卜爷可千万要大驾光临来看啊……”   卜成兴答曰:“定会前来、定会前来,那日我们大少爷不、不是也被邀请去往静王府了吗?……静王爷五十大寿啊,我亦需跟着少爷前往啊……”   “是啊……卜爷记得就好啦~”   ……   “阳靖!”   听罢这声呼唤,袁玉蓉方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神色尚且带着浓浓的倦意,便听身旁师父问道:“你怎么了?在想何事?”   玉蓉摇头答道:“我无事,只是有些倦了,师父您也去休息吧,明日我还要登台呢。”   ? ☆、第三十八回 中奸计戏子赴黄泉(三) ?  之后北静王五十大寿,袁玉蓉正巧在静王爷这桌陪酒。待跟随牛继宗前来做客的卜成兴经过身边之时,玉蓉佯装不经意地轻声道了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王爷耳中:“这卜爷身上戴着的玉石,怎的那般酷似世子的那块暖玉……”随后不再多言,满意地目见静王爷闻罢这话之后面上闪过几许阴霾。   这日寿宴结束之后,静王爷便将慕梅唤至跟前责问那暖玉的下落,慕梅自是拿不出来,兀自辩解说是不日前暖玉在自个儿房中不翼而飞。然静王爷只道是这暖玉在今日却出现在了那卜成兴的腰间,这卜成兴今日是第一次来这静王府,若非是因了慕梅跟他有私,他又怎会有这暖玉,此玉乃静王府祖传之物,他人是断无可能自行拥有的。而阖府皆知这暖玉被世子赠予了慕梅,由此惟有可能是由慕梅转赠给卜成兴的。   此番慕梅虽苦苦辩解自己根本不认识那卜成兴,且此玉乃不久前莫名丢失的,根本未曾赠予那卜成兴,他亦是不知那卜成兴从何处得来的那暖玉。然静王爷因了慕梅与水溶之情,早早地便也不待见慕梅,何况慕梅素昔为人冷淡,亦不讨静王府其他诸人欢喜。遂此番静王爷亦不听慕梅辩解,便以慕梅私通外人的罪名瞒着水溶将慕梅给逐出了静王府,退回了他师父傅庆明那处。他师父虽曾在静王爷跟前求情,奈何此番静王爷已于府中下令曰从今往后俱是禁止了慕梅再行踏入静王府,遂也并不理会这傅庆明。   之后待水溶知晓了此事,虽前往静王爷跟前辩解,道曰自己愿为慕梅人品做担保,他定非那等会私通外人之人。不料静王爷非但未曾因水溶为慕梅担保辩解而网开一面,反而将水溶训斥了一通,指责水溶不成体统,宠信戏子,玩物丧志,冷落正妻,如何还有一个世子的德行品貌!过去便是太过纵容于他,方才致使其行出此等出格之事,此番他是断然不会令那谄媚奸邪的颜慕梅踏入这静王府。此番水溶无法,惟有恭恭敬敬地受了其父一通指责教训,心下暗道现下只得令慕梅委屈一段时日,待王爷气消了再做打算,将慕梅接回府来。   不料慕梅被辞回傅庆明家中之后,因了心下委屈气恼,遂便也大病一场,无法再行登台。傅庆明虽知晓慕梅是被人冤枉陷害的,然如今回了家中,无法为他赚上一个子儿,还需白养着他,心下便也止不住地埋怨,平素难免对着慕梅冷言冷语几句。慕梅此番受了静王府的冤枉,在家中又受了他师父的冷遇怠慢,心下便也怒气攻心,更是触动了他堕入梨园、低人一等的心病,只道是若非当初自己运背沦为戏子,如何会沦落到如今这般遭人任意冤枉驱遣的地步?由此在种种心病郁结之下,加之他从前便体质欠佳,之后便也一病不起,成日间的惟有卧病在床、残喘度日,不久便也病入沉疴。   话说在贾珠生辰之后不久,贾珍的生辰便也到了。而在此之前贾珠便与傅庆明谈好,待贾珍生辰之时便请他的联锦班前来宁府唱几出,作为贾珠为弟兄庆生之礼。而这傅庆明见有钱可赚,自是乐得前来奉承。此番还特地于贾珠跟前讨好曰自己又有了好戏子,随后向身后挥了挥手,随着他的动作行来的是一个十余岁的小旦,傅庆明揽着这小旦的肩对贾珠讪笑道:“大爷您看,这是我们班新进的小旦,叫琪官的,论模样是不是和我家月蔺有几分相像?而他也是唱闺门旦的呢……”   贾珠闻言转头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叫“琪官”的小旦,只见其生得温柔妩媚,眉目间依稀可见几分颜慕梅的影子,遂道句“你挖人赚钱的动作就是快过别人啊”,之后贾珠脑中顿时闪过一念,恍然大悟,忙地开口问道:“这琪官,学名是不是叫蒋玉菡?!”   听罢贾珠这话,便是连傅庆明亦是愣了一愣,随后便忙地将那惊喜奉承之色夸张到十分,对曰:“大爷怎的知晓?!这琪官还是今个儿第一次登台,大爷便也知晓了琪官的学名?大爷果真是神机妙算无所不晓啊!……”   而一旁贾珠见状早已无力扶额,心下只道是真乃孽缘啊,看来一切俱是天意,也无怪乎之后水溶会那般宠信这蒋玉菡,原来一切因缘俱是出自此处。可知因了这蒋玉菡,之后又生出多少事来呢?此番忆起颜慕梅,贾珠又开口问道:“你家月蔺身子好些没?这病了都多久了……”   傅庆明闻罢这话面上方才显出几分阴郁遗憾的神色,答道:“此番大爷还能惦记着我家月蔺,是月蔺的福分,小的代月蔺谢过大爷了;只是我家月蔺没这好命,这病了两个月,却丝毫不见好转,小的为他请医吃药的耗了上百两银子都不见效,小的真不知道此番又该如何是好……”   贾珠压低嗓音问道:“那世子呢?世子知道后可有说什么?”   傅庆明亦低声作答:“回大爷,世子倒也派人来传话曰待过些日子王爷心中之气平些了再派人来将月蔺接回王府,如今便令月蔺先行将养着,把心宽了。只是我家月蔺性子太倔,心里直到现在怕也咽不下那口气呢,我这做师父的口都说干了也宽慰不了他……”   正说到这里,便见煦玉向二人这处行了过来,一旁傅庆明见状忙地行礼赔笑道:“小的傅庆明向林少爷请安。”   煦玉见状倒还不记得这傅庆明是何许人,便听贾珠说道:“这是颜月蔺的师父,听他说月蔺病得不轻。珠儿想寻个时日去他家探望月蔺一番,玉哥可欲与我一道前往?”   煦玉闻言首肯:“可。”   贾珠遂转头向傅庆明说道:“你回家后告知月蔺一声,我与林少爷待闲下来后便去探望他……”随后又寻思一番,道句,“不若就三日之后如何?”   煦玉则道:“三日之后不是已约好了前往静王府探望静王爷吗?”   贾珠听罢这话方才忆起此事:“如此便延迟一日,待那日之后再行前往月蔺处。”   一行人如此这般商定,之后赖升便前来对众人道“会芳园中的戏台已经准备妥当,此番傅师父可领了戏子登台了”。傅庆明见状对珠玉二人匆匆地行了一礼,便随着赖升走了。   ? ☆、第三十八回 中奸计戏子赴黄泉(四) ?  三日之后,贾珠与煦玉便依照前约前往北静王府探望北静王爷。却说这北静王爷刚过五十大寿不久,不巧地便染了疾,竟如此这般卧床不起了。作为世家至交的众王孙公子闻询之后便也纷纷前往探视。   只不料此番珠玉二人竟在北静王府见到了应麟,煦玉见状疑惑问道:“先生可与北静王爷是旧识?怎的此番未曾告知我等先生亦会来此?”   应麟则答:“为师当年来京之时曾在这北静王府居住过几日,与王爷是旧识。此番王爷忽地转入沉疴,他府中家人前来林府求见了为师三四次,为师推托不过方才前来诊视一番。”   贾珠闻言问道:“先生医术高明,与了王爷又系旧交,他家人自是不会放过了。只不知此番以先生看来,静王爷的病情如何了?”   未想应麟却摇了摇头答道:“王爷其实并不算高寿,奈何此番是命数已尽,遂即便是为师,亦是回天乏术。”   贾珠听了这话沉默,然心下则暗道:“如此说来这水溶不久之后便也要继承了这北静王爷的爵位了……”   之后珠玉二人自是入内探望一番北静王爷以全了礼,只见其光景果真不容乐观。而一旁的水溶倒是终日从旁侍茶奉饭,神色亦是分外哀戚,真乃一纯良至孝之人。   次日,珠玉二人便一道前往傅庆明家中探望颜慕梅。贾珠本欲将北静王爷病危之事作为喜讯告知慕梅,曰是在这之后前往北静王府便也再无人能为难于他,令其千万宽心。不想此番见到慕梅,情况却是着实不妙。慕梅向来体弱,又有胸口疼的旧疾,自堕入梨园之后便也万念俱灰。只不料此番却是遇着了水溶,不计他身份卑下,亦不仗势欺人,待他很是真心实意。遂慕梅便也拿着一腔真心对了水溶,将这身心全都寄托在这至情之上。不料天不遂人愿,此番他为小人陷害,遭了这等冤屈,百口莫辩,被逐出了王府。此番遭际又令他忆起自己的身世遭遇,若非自己低人一等,则断不会遭逢此等待遇。如此便也空有一片真心,与水溶亦无法求得长相厮守。于是这新愁旧恨加在一块,便将他的身心俱是摧毁了。   此番见珠玉二人到来,躺于榻上神志迷离的慕梅勉力睁开双眼模模糊糊地打量着他二人道句:“二位爷大驾光临,奈何此病体残躯亦无力支持,此番有失远迎,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他二人只见那慕梅此番已是面如金纸、枯瘦如柴,便也心知不妙。傅庆明命人抬了座椅安置在榻边,贾珠坐下后忙对榻上之人说道:“你怎的折腾成这般模样?!你可知如今北静王爷病重,只要再熬过些许时日,世子自会遣了人将你接进了府去,届时你二人便可长相厮守。你若不自行保重,岂不是辜负了世子待你的心意了吗?……”   慕梅闻言则答:“世子待我的情意我自是知晓,奈何人的命数自有天定,一个人与另一人的缘分是一天都不会多,我这身子怕是待不到那一日了……”   贾珠急道:“胡说什么?!可知成事在天而谋事在人,你若不自行保重,即便与世子感情再深,你们又如何能够修成正果?!又可知若欲得到自己心仪之物,惟有靠了自己努力去争取……”   却说一旁煦玉往日间均是出口成章、万言满策之人,此番却兀自沉默着,亦不知在思量着何事。   慕梅听了贾珠之言对曰:“贾公子之言好生不切实际,你出生贵胄,又如何明了我这身为下贱的苦处,欲求得一个平等相待却又谈何容易?即便世子此番不计较,他人又会如何看待我二人呢……我这身子我都厌弃了多少回了,还不若此番便脱了这肉体凡身重新转世做人的好……”   贾珠闻言沉默半晌,惟道句:“你之性子便是太过刚直,所谓刚则易折,无论是何种身份之人,这般决绝不顾一切的性子均非长久之计……或许你的苦处我无法体会,但若换作是我,我定不会这般轻易地便放弃了,无论遭遇何事!亦不会轻易便以死解脱了,可知人一旦死了,便也万念俱灰万事俱灭,再无可能……”   之后又说了几句,他二人见榻上慕梅精神不济,便也不好再留,遂告辞而去,贾珠与煦玉自是坐了同车。回去的路上,煦玉仍是不发一语。之前在傅庆明家中之时贾珠不好询问,此番在路上便趁机询问煦玉是在思量何事。   不料煦玉闻言半晌方才开口,却是说道:“常言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月蔺此番熬得个油尽灯枯,怕便是因了投入之情太过炽烈之故。然我不明了之事便是他与世子二人无亲无故的,既非弟兄又非挚友,且还是同性之人,如何便产生了这等炽情烈爱,只如会将人吞噬烧毁那般?……”   贾珠听罢这话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却也止不住生出几许黯淡的情绪,心下暗道煦玉果真乃直男,由此方理解不了同性之爱。如此一来自己又将怎生得好,此番偏偏爱上的是直男,却不是想掰弯便能掰弯的。寻思片晌方才答道:“珠儿以为玉哥兼通百家,遂也无事不通,此番怎的竟也堪不破如此浅显之理?”   煦玉则反问曰:“此言怎讲?还望珠儿解惑。”   贾珠道:“传说佛有大情大爱大智慧,寄情与那无情之物,遂能拈花一笑。便是那无情的花草,佛亦能将爱意寄托于此,何况是对人乎?此外玉哥可还记得先生教诲?圣人云“大人能将天地万物为一体”,即大人见了孺子落井、鸟兽哀鸣觳觫乃至于草木之摧折、瓦石之毁坏均能生出不忍之仁心。如此人见了另一人,哪怕那人为同性,寄情于上,又有甚好惊异不解的呢?何况人与那草木瓦石之不同在于人并非无情之物,你若寄情与他,他势必还情与你,由此一来彼此之情便也相互来往补充,以至于最终便也难以割舍,成了浓情痴爱了……”   “……”   “此外仁心从孺子身上可延伸到鸟兽、草木以及瓦石之上,便也说明这仁心可从人延伸到动物到植物最后到无机物,那么情爱又有何不可呢?这人之情爱可以男对女,如何又不能延伸到男对男,以至于对其他?……”此番贾珠借用了圣人言论来新解,以确立自己的观点的方法来论证同性之爱的合理性。对于要说服煦玉这一典型的儒生而言,这样借了圣人观点代言的方式绝对较直接告诉他“少年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这爱情是可以跨越年龄身份性别乃至于种族的”更为有效。只不过阳明先生,不才小生借了您的大论来论述同性之爱,您可千万莫要怪罪小生才是。   此番煦玉闻罢贾珠这一番论述,寻思片晌,似懂非懂,倒也略有所悟。遂开口对贾珠道:“玉哥明了珠儿之意,人既可寄情于万物,如此便如这男可将情寄于了女一般,男将情寄于了男亦是合理之事了。”   贾珠听罢微笑:“正是如此。”   煦玉又道:“如此想来便是那侯子卿与柳文清,怕也与世子与颜月蔺他二人之情无出其右了。”   贾珠似笑非笑地答道:“他二人亦是如此。”   煦玉闻罢贾珠之言,随后便又再度陷入了沉思。此番他虽已知晓这男男之间亦有情爱存在,然尚且不晓这男男之间是否亦如男女之间那般除却情爱之外还有着性|爱。之后二人无话,直到马车驶进荣府,此番按下不表。   ? ☆、第三十八回 中奸计戏子赴黄泉(五) ?  在这之后不久的一日,贾珠在检视自家当铺的账本之时忽地见到其上记着一条交易记录:“红魄暖玉,XX月XX日,当银XXX两,当货人:卜成兴。”   贾珠见状寻了负责当铺生意的贾琏来问:“琏二弟可知这红魄暖玉是怎么回事?”   贾琏闻言又唤了负责收货与古董鉴定的冷子兴前来,冷子兴解释道:“不知大爷欲询问关于这玉的何事?……小的自入了这行之后对于玉器古董之类的从无错看,此玉确属难得一见的红魄暖玉……”   贾珠闻言打断冷子兴的话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想问之事是这暖玉可与北静王世子有关?”   冷子兴听罢忙答:“此玉正是当初传闻中的北静王家传暖玉,只不知后来是如何落入了这卜成兴之手。”   贾珠又道:“此物既如此珍贵,这卜成兴又为何要将它当掉?”   冷子兴则答:“大爷有所不知,这卜成兴虽是镇国公府的师爷,然生性好赌,因了嗜赌已耗了不少银子在上面。此番怕是囊中羞涩却又犯了赌瘾,遂只得将这暖玉当了好拿了银子去救急罢。”   随后又听身旁的千霰说道:“此事小的亦有耳闻,却说这卜成兴与那袁玉蓉有私,为了还这赌债,亦向袁玉蓉索要了不少银子,威胁他若是不给,便将他与自己有私一事告知与北静王世子,令他身败名裂。这袁玉蓉无法,已为这卜成兴讹去了不少,此番怕是欠得多了,这袁玉蓉又一时拿不出这许多,这卜成兴便将那暖玉也拿来当了,却碰巧当在了大爷的店里……”   贾珠闻言冷笑道:“真乃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袁玉蓉当初为陷害这颜慕梅而与那卜成兴勾结,而这卜成兴亦是个无赖之徒,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引火自焚,此番便也将袁玉蓉自个儿赔了进去。而那卜成兴既是赌徒一名,自是无药可救,此玉并未写明是死当,遂这暖玉还无法随意地动用转卖了……”随后贾珠心生一计,遂又转向一旁冷子兴道,“子兴,你去寻这卜成兴,告诉他有客人欲买下他当的暖玉,愿出他当钱的两倍,我想他既是一介赌徒,惟利是图,见此番有利可图,定会借此卖掉这玉的。之后你便将银子给他,钱记在我的账上便是。”   冷子兴闻言答应去了。   贾珠心下暗道此番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玉既在他的店里,他倒是乐意花些银两卖个人情与颜慕梅与水溶。   不料此番贾珠刚从那卜成兴手中得到暖玉,还未及寻个时机送还给颜慕梅,却忽地从千霰口中闻知了颜慕梅身陨一事,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命人备了车,亦来不及知会煦玉一声便只身赶往了傅庆明家中。   待贾珠赶至该处,只见慕梅的尸身还放置在床榻之上,来不及装殓。贾珠寻了傅庆明询问此乃何故,从傅庆明口中得知此番慕梅是投缳自尽的。   却说自从珠玉二人前番来探视之后,便知晓慕梅心病深重。遂心病未除,这肉身自是不得安宁,由此即便如何请医吃药亦是不得见效。终至于此番他还未及待这北静王爷归西,自己便已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便是在这一日夜半时分,慕梅弥留之际,忽地脑中清醒万分,忆起自己平生经历,遭际堪伤,只道是皆出于自己命途不济堕入梨园之故,这一入梨园,便如失足一般为自己的人生打上了耻辱的印记。遂此番弥留之时亦挣扎着起身,特意命了伺候的小子寻了火盆来点着了,将些舞袖歌扇、翠羽金钿等素日用于唱戏登台之物通通焚毁干净了。之后将伺候之人俱赶了出去,自己又硬撑着起身,拾了条白绫带在身上便步出了屋子。   一路之上回忆起当年自己在台上唱着那弄梅心事,水溶于台下望着台上的自己如醉如痴,二人台上台下虽相顾无一言,然却早已两情相悦、两心相许。奈何总归不过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无常之祸福”,便是那“楚楚精神,叶叶腰身”,亦难禁那多病逡巡。遂一路来到花园的梅树旁边,将白绫悬于树枝之上……   据闻那一夜冷月高悬,花园中隐隐传来那句唱词:“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恨相见。……一时间望,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那日贾珠在傅庆明家留了半晌,与了他家一百两银子令其好生为颜慕梅装殓超度一番,亦算是他的功德一场了。未想之后水溶竟也赶至此处,对着慕梅的尸身哭得死去活来。贾珠从旁亦不知如何出言相劝,若如寻常那般劝人节哀,遇到水溶颜慕梅这般动了真情之人,无异于是种讥讽。若是彼此动了真情,这般死别又如何能轻易释怀忘却?   待此番水溶哭得够了,贾珠便将身上带着的本打算还与颜慕梅的暖玉交与水溶,道是此物本便是他之物,此番物归原主,亦算是留个念想。水溶接过,心下百味掺杂,睹物思人,念起此番他与慕梅分离,皆因此物而起。此物本为他二人的定情之物,此番却又成为令他二人两厢分离的罪魁祸首了。如此目视着这暖玉暗红的光泽半晌,均是沉默不言,亦不知该作何之想……   ? ☆、第三十九回 探心意贾珠微露酸(一) ?  却说此番两年过去,翰林官员又有一番人事升迁调动,彼时孝华已升至鸿胪寺卿,煦玉转迁翰林侍读而贾珠升翰林编撰。因了职位升迁之故,如今这藏书阁便也不属于贾珠的工作范畴,该处自有新进的庶吉士入内管理。然这五皇子自之前贾珠为其整理了《武经总论》之后,便总喜寻了贾珠帮他于藏书阁中寻找各类兵书杂选之类。即便此番已另有专人负责此事,他亦是放任不管,专唤贾珠帮忙。   这一日午后,贾珠正与煦玉一道在翰林院中的官员休息处散坐闲谈。不料却见五皇子的亲随稌永寻到此处,见了贾珠便赔笑着说道:“抱歉在此时前来叨扰贾大人,我家殿下欲寻那《强兵战胜演术章》,正在兵部候着,此番遣了属下前来寻贾大人,还望大人抽空帮这一个忙……”   贾珠闻罢稌永这一席话,语气虽极为客气,然却也不容人拒绝。贾珠与煦玉相顾对视一眼,只见此番煦玉虽并且开口,然却登时黑了半张脸,显而易见乃是心下不悦。   贾珠心下暗道一句“果真官大一级压死人,说是请求,然和那逼迫又有何两样?敢情你五王爷已将我贾珠当成了自家小秘不成”。随后又暗地瞥了身侧煦玉一眼,还未寻思清楚煦玉那脸色是何意,便闻见对面稌永说道:“大人请带路,小的此番随大人一道前往协助大人寻书。”   听罢这话贾珠忙地回过神来,对稌永笑道:“请随下官来。”   之后待贾珠将五皇子所需书目寻到交与稌永之后,已到日落时分,此番待他返回之前的休息之处,只见该处之人已寥寥无几,亦不见煦玉身影。贾珠寻了润笔来问,润笔答在此之前煦玉已登车去了。   当日下了值,闻说这一日煦玉径直回了林府,贾珠便也遣人回荣府通报一声曰是今日自己先不回府,在林府歇了。随后待车进了林府大门,贾珠下车后先行前往应麟院中请安面见一番。   却说此番煦玉回府之后,心下莫名烦闷,却又不知是因了何故,遂心烦意乱之下便也前往花园中散淡漫步。彼时落日西斜,只见半空之中飞来一对双燕,二鸟嬉戏打闹着一道飞回了巢中;随后又转头望向身侧的莲花池,便见池中一对双栖嬉水的鸳鸯正交颈缠绵,真真羡煞旁人。煦玉见状心下烦闷不见稍减,反而愈深,心中生出许多陌生的情绪。自觉呆立于此亦是无趣,随后便返回了房中。   而彼时贾珠亦从应麟院中出来,穿过花园的小径一路向卧雪听松室这处行来,远远地便望见煦玉于园中荷花池畔长身而立,半晌之后便又转身负手步回了卧雪听松室,随后又招呼丫鬟前来伺候笔墨。   贾珠亦跟随其后进到房中,悄声制止了被煦玉招来侍奉笔墨的雪莲翠莲二人,挥手示意她们退下。从二人手中接过研磨的工具将墨汁研好,随后又取来一支煦玉常用的小号湖笔润好墨,再将之递到煦玉手中。煦玉伸手接过,随后猛地抬首,只见身旁立着的这人正是贾珠,在意外之余不禁生出几分惊喜,开口问道:“珠儿你怎来了?!”   贾珠不答,却是微笑反问:“林大才子此番可是诗意填胸,不发而不快了?”   煦玉闻言方才忆起自己令了雪莲翠莲二人伺候是欲作诗,然乍见贾珠到来,方才的诗情骤断,此番虽执了笔在手中,心下却烦闷异常,反而不知该如何落笔。踌躇片晌,终是将手中之笔放下了。而见了身侧站立的贾珠,心中登时浮现“绿衣捧砚、红|袖添香”八字。情不自禁地,煦玉猛地伸手抓住贾珠的胳膊往自己这边一拉,将贾珠拉到自己怀中。垂首只见怀中之人并未反抗,而是抬头向自己望来,抟雪作肤,横波若水,秀骨珊珊,柔情款款。倏忽间心念一动,煦玉遂垂下头去,欲吻上怀中之人的双唇。就在二人即将上下相触之时,煦玉登时回过神来,思及自己此举是在做甚,便硬生生地停下动作。念起自己竟对与自己从小一道长大的弟兄有了那等欲念,顿时便羞得满面通红,忙不迭地将头抬起,拉开二人间的距离,随即将怀中之人放了开来。而话说贾珠本目视着上方煦玉向自己吻来,亦是满心期待,正待迎上前去,不料却见煦玉在半中间止住了动作,分明便已情动,却又强制压下,装作若无其事之状,心下顿时便也倍觉失望。   待煦玉将怀中贾珠放开,二人均因了方才之事很是尴尬。正不知如何开口打破这等难堪的沉默,便见晴雯掀开帘子进来道曰应麟那处摆了饭,询问他二人可欲前往那处用膳。他二人闻言倒很是庆幸此番横插一事,省得二人相对无言,遂当即答应前往与了应麟则谨一道用膳,此番按下不表。   ? ☆、第三十九回 探心意贾珠微露酸(二) ?  当日夜里,贾珠自是留在林府过夜。如今当是不比年少之时,侍奉的丫鬟不多。此番这偌大的林府只得煦玉一人,负责侍奉他起居的丫鬟人数较从前便更多,仅放在房里的大丫鬟便有四人,除却年幼之时便前来侍奉煦玉的雪莲、翠莲以及当初贾珠要来赠予煦玉的晴雯之外,又添了两名唤作巧兰、初兰的丫头。却说这两名丫鬟本名叫作冰梅与寻梅,奈何煦玉对这“梅”字总有着心病,颇为不喜,遂便将这两丫鬟改为了以自己喜爱的“兰”字的名。除了这五名大丫鬟之外,还有二等丫头三等丫头,总之侍奉的丫鬟人数是颇多。   入睡之前,四名大丫鬟便前来伺候珠玉二人洗漱,此番年长的雪莲与翠莲伺候煦玉而年幼的巧兰与初兰则侍奉贾珠。期间只见那雪莲与翠莲二人暗地里对着煦玉挤眉弄眼、搔首弄姿,低声调笑道:“少爷今夜可还要人家为您暖被窝啊~”   一旁贾珠闻罢这话暗地里蹙了蹙眉,随后强制按捺下心中陡然升起的不悦,敛下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地直视着两个丫头戏谑着说道:“你家少爷若是畏寒,烧上两个手炉放进被子里便足够了,要你们丫头做甚?”   身侧二人闻言虽觉贾珠语气轻柔,听不出甚指责的意思,然总觉贾珠向她二人飘来的目光如一根根小刺一般扎得她二人心神不宁。遂忙地收敛了之前的轻佻之举,垂首默不作声了。   此番煦玉亦是心绪不佳,便对二人道句“下去吧,屋里不需要你们了”便将一干丫头打发了。随后对贾珠说道“歇了吧”,便先行躺上了床,朝里卧了。另一边贾珠吹了灯,亦随之跟着上了床,躺在了外侧。此番贾珠见煦玉并未回过身来如往常那般搂着自己的身子入睡,遂便也伸出双臂从煦玉身后搂着他,一面轻轻问道:“玉哥怎么了?不搂着我的身子怎么睡得着?”   煦玉闻言却不答,亦不回转过身来,然贾珠亦感觉到煦玉觉察他动作之时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此番见煦玉不言,贾珠便也不再多说,此后一夜无话,直到天亮。   次日,贾珠休沐,遂便也留在林府,亦未急着回去荣府。大清早处理完了寻来林府回事的诸人之后,特意腾出了时间,趁着煦玉前往应麟处品茶闲谈之际单独唤了执扇出来,二人来到林府花园的一个角落密谈。   此番贾珠便也开门见山地问道:“可知大少爷房里的雪莲与翠莲两个丫头是怎么回事?素日里和大少爷有甚私情?”   执扇则答:“回大爷,这两丫头是当初这府里的太太放在少爷房里的,太太道是如今少爷年纪亦是不小,合该到了娶妻的年纪,便先在屋里放了人。又道是与其在府外或别处寻了生人,还不若放这两个伺候了少爷多年的丫头,心性品质都很了解,年龄也大了,对少爷亦算忠心耿耿,便令这两丫头伺候少爷就寝……”   贾珠闻罢这话冷笑一声对曰:“这两丫头怕不单单只是想侍寝那般简单吧……”   执扇道:“大爷是知晓的,但凡这房里人,跟了主子的,谁不想谋个侧室当当,便也使出浑身解数。加之咱大少爷又生得那般风流倜傥、才貌双全,那些个女子见了便也心猿意马,亦实属寻常之事……”   贾珠听罢冷哼一声,自顾自道句:“想做妾?没门!大爷我的卧榻岂容他人安睡!……可知在我们那个时代,都是一夫一妻制,就没妾这种东西!无论我身处哪个时代,我都不接受!……虽说大少爷畏寒没个人暖床就睡不着,但那亦是大爷我的事!……”   此番还未待一旁闻罢这话的执扇寻思出此言是何意,什么叫做“我们那个时代”,便忽闻贾珠又问道:“那大少爷自己又是如何打算的?此番可是喜欢那两个丫头,欲给了她们妾的名分,将之名正言顺地收进房里?”   执扇则吞吞吐吐地答道:“若是这事小的便也不能回答了,毕竟这是少爷内院里的私事,平素我们男人又不得入了那内宅……”   贾珠听罢这话心下也暗生懊悔,是了,他此番怎的因了恼怒,一时大意地便问出了这等问题,让旁人知晓自己竟关注兄弟房里纳妾的问题。何况这种事便是问了小厮亦无济于事,得寻了丫鬟来问方是。如此除却他当日在煦玉身边安插了小厮之外,此番还需安插了丫鬟才行,要不他寻个契机,亦培植一个既正直又忠心于自己的丫头安在了大少爷房里以便于他随时掌握大少爷房里的动向才是。随后又转念一想,即便你们这等丫鬟有这些个“暖床”的心思,亦需大少爷在了这屋里方能行事,可知这大少爷宿在何处很大程度上仍取决了贾珠,让他跟了自己一道就寝,难不成你们还能在大爷我眼皮下行事不成?如此念着贾珠便又心安些许。   之后又对执扇吩咐了一番,勿要将今日他二人的谈话透露分毫,又令其继续打探着煦玉房中各人的动向,之后便打发执扇去了。此番按下不题。   ? ☆、第四十回 暗布局贾琏娶熙凤(一) ?  却说上回贾珠尚且还未寻思出如何处理煦玉房中丫鬟之事,便忽地从洗砚那处得知了近日里王子塍将前来京城一事。却说王家在京城亦有住宅,在之前王子腾点了京营节度使之后便由王子腾一家居住,而王家长子王子塍反倒是退而居其次,携了家人返回金陵原籍居住。如今王子塍再度来京,贾珠暗自推算了一番,十有八|九怕便是为了其女王熙凤的亲事而来,看来他母亲王夫人果真并未闲着,此番已经在为贾琏的亲事暗中布局了。而他近段时日里为了翰林院诸事并自己的生意忙里忙外,便也未曾过多留心荣府内宅之事。此番乍闻洗砚告知了这一消息,虽并不意外,倒也很是惊讶了一番。   话说此事自从王夫人明了贾珠无法娶亲之后便也开始暗暗谋划,只道是自己在这荣府之中虽有子有女,然而头上顶着的婆婆是精明万分,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瞧着,对于自己全揽这荣府内宅大权一事仍是最大的阻力。而若是这内宅之中有人能助己一臂之力,令自己得以将荣府上上下下的权力握在掌中,那便再好不过了。若是贾珠能够娶亲,自己这头个儿媳妇便也定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届时便是自己的一大助力。奈何算盘打得虽好,贾珠却不能婚娶,王夫人不得已之下便惟有将这娶妻的希望放在了从小跟随在二房这边长大的贾琏身上,且如今贾琏亦到了合该婚配的年龄。王夫人亦是瞧得明白,贾琏虽是大房之子,然其父贾赦对于贾琏之事并不理论,加之本性贪婪,惟有一心敛财,若是让他从贾琏的婚事之中大赚一笔,他怕便是无有不可的。兼了此番贾珠令了贾琏协助管理银号并当铺一事,贾琏从中赚得不少银子,感情之上便也日益偏向贾珠,对贾珠之言便也无所不从。此外,若说欲令媳妇成为自己的助力,成为自己的耳目臂膀,性子太过温吞软弱亦是派不上用场,尚需一些手段与谋略方好行事。   基于上述的考量,王夫人便也自然而然地将结亲的目标放在了自己娘家长兄王子塍的女儿王熙凤身上,此女既是自己娘家之人,又兼这凤姐儿自小便被家中假充男子教养,为人精明爽利,颇有见识才干。若是能纳入自己麾下,不仅能协助自己理家,更能令自己王家在荣府的势力更为巩固。   虽如此想着,王夫人尚且未及自己出手,某一日便忽闻贾母处正招待来访的南安王妃,即是日后的南安太妃。二位诰命夫人相见,自是彼此恭维一番对方好福气。南安王妃令贾母将哥儿姐儿唤出来见见,贾母便命侍立在旁的王夫人将宝玉并了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带来。   南安王妃听罢便问道:“怎的不令你家大哥儿也出来见见我?”   贾母笑答:“珠哥儿前往翰林院当差还未归来。”   南安王妃闻言遂感叹一句:“想来你家大哥儿我都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好个标致俊朗的人,如今亦是成器中了举,如此他爹便也省下不少心吧。我之前见了哥儿便很是喜欢,若非当年哥儿扶乩占命,如今我倒也乐得做个媒人,给你家哥儿说一门亲事呢……”此番南安王妃正说着,一旁王夫人便领着哥儿姐儿来到厅里。众人见了,便也请安问好,之后命各人坐了。   南安王妃先拉着湘云与迎春打量,询问这可都是家里的姐儿,贾母指着湘云道曰此乃她娘家的侄孙女,又指着迎春道这是老大那边的姐儿;随后南安王妃又拉着探春与惜春询问,贾母指着探春介绍道这是这房里的姐儿,又指了惜春道这是隔壁府里珍哥儿的妹子。南安王妃闻言先是逗弄了一番年龄尚小的惜春,随后又细瞧了一番探春,对探春的模样气度倒很是满意。之后转向一旁的贾母说道:“我瞧着你家这几个姐儿都挺讨人喜欢的,我是个个都想夸的呢……这里的这几个都是小的呢,我还记得几年前见过你家大姐儿,那时还不很大,和大哥儿一起见的呢,也是个顶标致的人儿啊,面有贵相,无怪乎如今选到宫里去了!”之后命了跟来的媳妇取了四份礼物来赠予了四个姑娘,她几人便也拜谢收下了。   贾母则接着那话说道:“是啊,元丫头与珠哥儿年岁差得不很大,如今元丫头进了宫,亦算了了我一桩心事了。而珠哥儿的事我心里亦是急啊,奈何珠哥儿命里犯了忌,不合娶妻,否则又如何会待到此时还孤家寡人一个呢?我是羡慕你啊,世子都娶了媳妇啦……”   南安王妃则道:“托了老天爷的福,世子妃已经怀了有三个月了,如今状况亦好……”   贾母赔笑道:“你瞧瞧,这真令人眼红啊……如今珠哥儿的事儿我插不上手,好在琏哥儿的年纪也到了,我等着抱重孙子呢……王妃若有了合适的人,可给我留着啊……”   一旁侍立的王夫人闻罢这话心下骤然一惊,不想原来贾母亦有插手贾琏婚事的意图,只是苦于寻不到合适的人选,方才耽搁到现在。   南安王妃闻言问道:“琏哥儿?可是大老爷那房的?”   贾母答曰:“正是呢,比这房里珠哥儿小个三岁,王妃可要留个心啊……”   南安王妃听罢这话点头首肯:“老太君既吩咐了我自当记在心里……”   之后二人又聊了几句家常,南安王妃在荣府中用了午饭,便也上车回府了。   另一边,王夫人自打闻说了贾母亦欲插手贾琏婚事之后,待她一旦空闲下来,便也忙不迭地去信与金陵的王子塍,道明欲撮合了他女儿王熙凤与贾琏的婚事。王子塍思及四大世家之间联姻实属寻常,而自己这一房较了王子腾的二房而言本就无甚优势,常年为二房排挤,自己这王家正儿八经的长房竟为王子腾腾地方而阖家迁回了原籍,心下自是郁郁不平。而如今贾家荣府正如日中天、权势大盛,自己妹妹贾王氏诞下的二子一女,长子中举长女进宫,若是能与之联合,便也更能提升自己在王家的地位。而长房的次子贾琏虽说并非是王氏所生,然到底亦属贾家的骨肉,这贾府若是好了,难道还没有贾琏的好处在内?如此他们王家便也能从中谋得不少好处。如此这般思量一番,王子塍便也认同了妹妹提出的联姻的主意,兄妹二人遂开始寻思如何说服贾琏的亲父贾赦同意这桩婚事。只要贾赦同意与王家结亲,届时即便贾母心下反对,亦是无可奈何之事了。   首先,王夫人知晓此事定不可指望了贾赦的正室邢氏为自己帮腔,她素知那邢氏最是贪婪吝啬之人,素昔对于二房的自己取代她这大房大太太掌管这荣府一事早已是心生不满,此番对于这欲将自己内侄女嫁与她那房的次子之事定不会认同,搞不好还会私下里使绊子令她成不了事,遂此事她需瞒着这邢氏自己暗中策划。其次,欲成此事,她还需择人为自己在贾赦耳边说些好话方是,毕竟贾赦才是贾琏的亲父,贾琏的婚事到底要他父亲点头才行。念及于此,她便也看上了贾赦房里新纳的一名侍妾,此人目下很得贾赦宠爱,贾赦成日间便歇在那妾的房里。那名叫夏蝶的妾室年纪尚轻略有姿色,亦是以敛财克啬为好,当初为贾赦买下做了房里人,便从贾赦那里讨了不少好处。如今既然无法通过邢氏这一途,王夫人便也另辟蹊径转而通过这夏蝶达到向贾赦鼓吹与王家联姻的好处的目的。毕竟这正室与妾室之间总归有着不可协调的矛盾,这正室不愿协助之事,这妾室乐得与之针锋相对,指不定便也愿意协助了。   念及于此,王夫人便也想方设法地讨好那夏蝶。彼时荣府内太太媳妇不多,太太们欲摸骨牌往往凑不齐人数,由此王夫人便命丫头将夏蝶请来凑成一桌。之后王夫人便让金钏儿站在那夏蝶之后,将夏蝶需要的牌暗示给自己,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牌输给她,令她每次均有钱可赚。之后更是自己得了甚好吃好穿的便也命人送了给她,几次三番之后这夏蝶便也知晓了王夫人乃是有意为之。然而却是无人不感激那与己于利之人,加之这二房的太太又是与自己利益无甚冲突之人,遂与王夫人便也日益亲近。   ? ☆、第四十回 暗布局贾琏娶熙凤(二) ?  之后的某一日,王夫人借了送御用宫纱与这夏蝶的机会命丫鬟请这夏蝶到自己这屋来,随后趁机道明自己的用意,对着夏蝶和颜悦色地说道:“最近我这里有件事有些许棘手,正不知如何是好。今日趁着你在这里,你是个有见识的,我这处也没个媳妇可以商量,你便帮我合计合计。”   这夏蝶亦是个伶俐之人,听罢这话忙地开口对曰:“哎呦瞧太太这话说的,太太这般尊贵的人能有什么烦心事?家里哥儿姐儿哪个是不争气让人操心的?合该闲下来终日享福养老才是,外面何人私下里不羡慕了太太的福气?”   王夫人听罢这话倒很是受用,然仍是记得自己原先的目的,遂只将话转了过去:“哎这些都是面子光彩里子难堪,外人不明就里的当然羡慕。哪家里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像我娘家的大哥,现下住在金陵的,家里的姐儿到了待嫁之龄,于是便千里迢迢地写了信过来让我帮忙物色物色,瞧着有甚合适的人选。这丫头瞧着是模样标致言谈爽利,当初便连老太太见了也很是喜欢。我琢磨着这外人哪有自家人信得过,我家珠哥儿倒是年纪合适,才貌人品那是样样没的挑的,这家里哪儿也找不出这样好的人了,可惜就是神仙不让咱珠哥儿娶亲,否则我便也将我那侄女安排给我家哥儿了。而其他的哥儿不是年纪不合适便是已经娶亲,像那隔壁府里的蓉哥儿都已经定亲了。如此选来选去的,便惟有你家老爷的琏儿适合了……”   夏蝶一听这话便也明白了王夫人的意思,知晓王夫人此番便是为了让自己替她在贾赦跟前说些好话以便撮合这贾琏与她侄女,遂忙答道:“太太说的可不是吗?我最近也常听我们老爷念叨起琏二爷的亲事呢,道是不知去何处寻上一门门当户对又有利可图的亲家……我就给老爷说啊像二爷那般人品,家势好模样好,这城里的姑娘家还不抢着要呢,到时候老爷还不挑花了眼?如今看太太说的,这不就是亲事上门了吗?太太娘家家势又好,还怕人姑娘家短了咱家的嫁妆不成……”   王夫人听罢这话便知这夏蝶果真是个伶俐识趣之人,一听就明白自己的意思,说话也很能顺着对方的心思,和明白人说话便是这般省力气。只是此番还未待她继续说下去,便听外间周瑞家的唤道“太太,珠大爷与林少爷来了”。王夫人闻罢便也暂且停下不说,与夏蝶一道立起身来,见周瑞家的打起帘子,贾珠煦玉从门外进来。   他二人进屋之后向王夫人请了安,道是刚从贾政处请了安过来。王夫人见状忙地唤贾珠在自己身旁的位置坐了,煦玉则坐在王夫人手边靠东面的椅子上。这夏蝶见了这格外光华耀目的二位爷,忙地对二人行了礼,贾珠见了便询问王夫人这是谁,王夫人则答:“这位是你大伯那边的姨娘,今天来我这里话些家常。”听了这话贾珠顿时便明白了王夫人在打甚主意,虽心下知晓却也并不开口道明。   一旁夏蝶闻罢忙开口说道:“这真是凑巧了,太太刚还和我说到大爷呢,夸咱大爷模样好人品好样样都没的挑。我啊进这府的时间短,还不曾见过这房的爷们,太太说了那话我先前还不怎么相信呢,然现在亲眼瞧见了大爷的品貌,我觉得太太那话说的还很不够呢~”   贾珠听罢略微蹙了蹙眉,口里只淡淡道句“姨娘过奖”。而身侧王夫人听罢则很是欣悦,遂一面摩挲着贾珠的后背一面转头对夏蝶说道:“旁边的玉哥儿和我家哥儿是一起长大的呢,又在一起读书取试,所以常常在一块儿。你没见过我家珠哥儿也难怪,他平日里都要去翰林院当值,又管着家里几处生意,较他父亲还忙呢。昨日里老爷还跟我说在家里见到玉哥儿却没见到珠哥儿,他心下很是埋怨,说我家哥儿就该和玉哥儿一样莫要成日里忙这忙那的,下了值就老实待在家里……”   说到这里王夫人又转向贾珠说道:“说到老爷,今日老爷可又向你说起为宝玉请个先生的事了?”   贾珠点头以示肯定:“老爷说起了。”   王夫人见状叹了口气,说道:“这让宝玉念书的事老爷说了多少回了,我倒是劝他莫急,宝玉年纪还小,难免贪玩了些,头上老太太又纵着,逼得急了宝玉自己也不好受,老太太见了也不乐意,不若再等等。我这般说老爷听了又不乐意了,我想他大概便也寻了你念叨这事……”   贾珠则道:“我已经和老爷说了这事了,跟我当年一样,家里先请个先生教着。老爷也认同,道是如今谋馆的人亦是不少,虽非皆如邵先生那般的高士,然指导宝玉读书识礼倒也足够,今后若有更好的倒可再行聘请了前来。”   王夫人闻言颔首,道句:“如此也好,省得老爷成日间地记挂这事。”   之后又说了几句,王夫人便也放了珠玉二人前往贾母处请安。待屋内只余她与夏蝶二人之时,便又接着说道:“昨天珠哥儿不在家里,老爷便也拉着玉哥儿陪他下棋,结果却输给了哥儿半个子儿;便又说若是自家哥儿,也不和他争,通通输给他便是;话是这般说,若是玉哥儿几日没来咱府里给他请安,他又念叨着……”   夏蝶便也赔笑道:“这是二老爷尚还意气风发,便喜和年轻哥儿处在一起争个高下,不像我们老爷总在媳妇堆里混着……说来刚那位林少爷,常来咱府里,和大爷年纪一般大了,可是娶了亲没有?”   王夫人答:“玉哥儿尚未娶亲,如今林家除了这哥儿都去了扬州,京里除了哥儿的先生便也没个人了,这姑爷姑奶奶想给哥儿娶亲,怕也因了隔得远了不好办罢。”   夏蝶听罢若有所思地道句:“原是这样。”   随后王夫人又接着方才为贾琏娶妻的事说道:“总之便是这样,我那大老爷家虽阖家住在金陵,然这京里到底还有二老爷住着是不?而大老爷若要嫁女,嫁妆怎的也少不了,自是委屈不了你家老爷,姨娘你便帮我惦记着这事,给你家老爷说一说……”   夏蝶闻言忙地应承下来,对曰:“太太说的事我自是给太太记着,这琏二爷娶亲的事对我对太太对老爷对二爷都是有好处的,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二人如此这般议定,王夫人很是满意,将元春托人从宫里赏的御用宫纱拿了出来送给了夏蝶,这夏蝶接过便也对王夫人千恩万谢地谢过了,随后保证定会在贾赦跟前帮王家多多美言几句,之后便也自去了,此番按下不表。   ? ☆、第四十回 暗布局贾琏娶熙凤(三) ?  这一边王夫人和夏蝶搭上线,令这夏蝶去给贾赦吹这枕边风。另一边,她又去信给金陵的王子塍,令他前来京城一次,届时可当面与贾赦提亲。却说夏蝶自从王夫人处接了此任务之后,便趁着贾赦在自己那处就寝之时向贾赦吹嘘她前往王夫人处见了王家给王夫人寄来多少东西、又价值多少,以及王夫人房里的嫁妆较了他自己的续弦邢氏又丰厚了多少,又将从王夫人那里得来的宫纱拿给贾赦瞧上一番,只为暗示那王家有多么财大气粗,道是若能与王家联姻,老爷定能大赚一笔云云。贾赦见状便也无不心动,心里便也盘算着若是与王家联姻,能从王家那处得到多少嫁妆。   不久之后,那王子塍便也亲自携了土仪礼物上京前来贾府拜访。贾政在荣府荣禧堂中接待了一道前来拜访的王子塍与王子腾兄弟二人,三人一道叙了契阔,道了些寒温,之后便由贾政领着出了荣府大门,前往东面贾赦的小院拜访。此番贾赦倒也在外书房正经接待了王氏兄弟,并留了二人吃罢饭。随后王子塍自是提出了自己有女待字闺中,闻说贾府仁兄亦欲为哥儿寻门亲事,便也特来商议求亲。王子塍知晓那贾赦乃贪财好色之徒,此番上门不仅随行带来了不少金陵的土仪礼物,还特意携了两名从江南买来的少女,欲将之赠予贾赦做妾。贾赦见状喜得是眉开眼笑,口中得了甜头,便也更不会拒绝王子塍的联姻之意。几人商议一番,便也将这结亲之事定了下来。   随后王氏兄弟便告别了贾赦,此番贾赦亲自将二人送出自家小院门口,二人再度返回了荣府。这次则是先行入了内院面见了一回贾母,方又入了王夫人小院将双方商议的结果告知与自家妹妹,王夫人闻言亦是甚为满意。随后王子塍便提出欲面见一番贾琏,贾政便忙地命了家人前往贾珠的铺子里将正在那处检视生意的贾琏唤了回来。这王氏兄弟见罢贾琏,心下只道这琏哥儿面上瞧来倒也并不很肖其父贾赦,怕便是更肖其母。生得倒也潇洒风流,眉梢间很有些许风月情思,总体上倒也满意。   家人亦唤了宝玉前来拜见一番二位舅舅,待宝玉请安问好之后,那二老爷王子腾似是忆起一事那般对一旁的贾政夫妇道句:“怎的不见珠哥儿?珠哥儿现下可在府中?”   听罢这话王夫人忙答道:“珠哥儿外出尚未归来。”   贾政则道:“若是内兄大人欲面见一番犬子,待他归来之后弟即刻命人将哥儿唤来。”   王子腾闻言点头首肯,道句:“我亦是数月未曾见过他了,想来上回还是我随了五王爷一道前往翰林院之时见过哥儿,哥儿这些年亦是出息了……”   一旁的贾政夫妇二人闻说王子腾欲面见贾珠,便也起了不同的心思,贾政则是对于这王子腾称赞自己最为得意的儿子而心下洋洋自得,而王夫人则唯恐此番自家儿子前来将贾琏衬得黯然失色从而令这起姻缘有了甚意外与波折便也不妙了。   而此番贾珠直到晚饭时分方才返回荣府,一到府中便目见大门口正急得团团转的家人,闻罢家人道明因由,贾珠遂连官服都不及脱下便忙地与煦玉一道匆匆前往王夫人院里见了王氏兄弟一番。随后大堂处摆上饭,珠玉二人往自己房中更了便服,随后一道前往大堂陪客用饭,贾琏亦陪侍此处,此番则按下不表。   而这起王氏兄妹费尽心机所筹划的亲事在三个月后便得以实现,双方交换聘礼,聘请媒人,订下了婚期。随后待王子塍回了金陵,便也筹措嫁妆,使女待嫁。之后不久婚期即至,王子塍携了其子王仁亲自护送王熙凤前往京城。一行人先行前往京城王子腾府上暂住,待到出嫁那日。而这贾家亦非小家寒门,遂这贾府娶亲,自是摆足了排场。光是这运送妆奁的人夫,便有几百名。   却说熙凤嫁进贾府之前,贾琏本亦是跟随叔婶一道住在荣府之中,并未随着亲父贾赦住在荣府东面的小院中。而此番待熙凤嫁入贾府之后,王夫人更是以贾珠尚未娶亲内宅诸事尚需侄儿媳妇协助为由,将凤姐儿小院安排在自己院落之后,并逐步将管家之权转移了部分与这侄儿媳妇,以便关键时刻这侄儿媳妇能与自己一条心,成为自己的助力。而贾赦虽因贾琏娶熙凤一事从中很是赚了一笔,然却因了儿子此番娶来的媳妇乃王家之人,心自是向着王家而去。加之夫妇二人又随了二房住在正府,遂于他这正经的爹,倒也并未带来多少荣府实权上的偏移,反倒令二房之人将这荣府大权握得更牢了一些。此外因了内宅之事贾珠多少有些鞭长莫及,然荣府一应对外事务,诸多理事大权倒也牢握手中。这荣府实际掌权之人贾政夫妇自是不会守着自家长子还令大权旁落。由此这府中琏二爷此番虽跟着贾珠跑腿以协助理事,然到底无甚实权在手。   另一边,却说这凤姐儿本便是千伶百俐、心机极深之人,最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虽作为王家之人嫁入贾家,然入府之后便也很快审度清楚了荣府之内的权力分配与局势。只道是自己虽是大房名下的媳妇,然大房却并未入主荣府正堂荣禧堂,反倒被边缘化了。而大房的正室邢夫人又是续弦,家势卑微,在荣府之中更难讨得婆婆史老太君的欢心,由此自己欲揽大权,关键还是在二房这边。遂凤姐儿便也将自己那正牌的公公婆婆冷落了,转而亲近二房这边。   此外,即便是二房这处,这权力分配亦是暗藏玄机。外事之上,这政老爷虽是一家之主,然因其不惯俗务,只成日里与那清客篾片一道清谈散淡,遂这治家之权反倒落在了长子珠大爷身上。加之这珠大爷又考取了功名在身,政老爷便也事事仰仗了自家长子。而琏二爷虽亦在这荣府之中帮衬着各项务事,但也惟那珠大爷马首是瞻,并无实权。   至于那内宅之中,因了珠大爷并未娶亲,由此这内宅管事之权方才落了些在了凤姐儿身上,否则王夫人如何会放着自家媳妇不管反转而仰仗侄儿媳妇的?而这王夫人虽是荣禧堂正主,荣府内当家,然这荣府实际的掌家大权却仍在那婆婆史老太君手中,这作后辈的尚且还需仰仗了老太君眼色行事。且这婆媳之间虽面上观来其乐融融、和和美美,然私下里二人的权力之争丝毫也不手软,矛盾亦是难以协调。由此这凤姐儿便也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一方面是事事皆向姑妈王夫人汇报,表现出自己绝不擅专之象;另一方面则又注意在贾母跟前凑趣讨巧、搀科打诨,成日间逗得贾母是喜笑颜开,由此贾母对这孙媳妇便也疼了十分去了,较儿媳妇王氏更为疼爱。   ? ☆、第四十回 暗布局贾琏娶熙凤(四) ?  虽说凤姐儿知时度势、媚上欺下,很有些心机手段,在荣府混得可谓如鱼得水。然因了此番荣府外事之权到底不是落在自家男人手中,难以将之全然把持起来,由此凤姐儿行事便也无法不有所顾忌。譬如那印子钱一事,凤姐儿本委任了自己的心腹旺儿前往放贷取利,行事之前千叮万嘱此番千万要瞒着荣府一干人等,尤其是贾珠。未想此番旺儿刚寻到借贷人,双方正私下交接好银钱利息等事,便见门忽地被踹开,贾珠领着千霰与另一唤剪纸的小厮出现在大门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屋内之人。   随后贾珠便命人将借贷当事人双方并那借据银钱等缴获一并带回了荣府。此番贾珠单独入了凤姐小院,将一干连同平儿在内的丫鬟姬妾通通撵出了屋子,令那旺儿跪在门外,将借据往桌上一放,自己亦随之往椅上坐了,冷笑着开口问道:“二奶奶不会不晓此乃何物吧?”   凤姐儿虽不识字,然却也聪明精乖,见旺儿跪着、桌上放着字据的架势,自是知晓自己命旺儿在外放那印子钱之事曝了光。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仅命了心腹前往处理此事,且特意吩咐了旺儿此事务必要瞒着贾珠,加之此事她不过刚起了意,却仍被贾珠抓了现行。然情急之下便也只管抵赖:“大爷请明察,我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贾珠闻言冷笑着打断凤姐儿的话道:“二奶奶此番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此番你家心腹奴才旺儿为我发现在外拿着府里月钱在外放贷牟利,被我抓了个正着,若非二奶奶指使默许,这旺儿何来的本钱?此举不正是合了‘七处’之条的‘盗窃’?二奶奶若还欲抵赖隐瞒,此番我大可将人证物证均交到老太太跟前便是。”   此番贾珠本意不欲将此事闹大令凤姐儿没脸,否则当初抓住旺儿之时便也直接将人带到贾母王夫人跟前了。凤姐儿听罢那话亦知晓此理,遂便也忙地向贾珠低头赔罪道:“此番还请大爷开恩,我初嫁进这府里,年轻不懂规矩,便也一时糊涂让人干了这等事,还请大爷念在我是初犯,饶了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   只听贾珠对曰:“二奶奶是聪明人,又是金陵大家的家教见识,有何规矩是不懂的?我敬重二奶奶是个有才干的,若是真金便也不惧没有发光的一日,何必非如现下这般逞才显能不知天高地厚的?为了此等蝇头小利竟不惜干那有损阴骘之事……”说到这里贾珠将身子靠近了熙凤些许,嘴角轻扬低声说道,语气邪魅,“即便二奶奶胆识过人,从不畏那阴司报应,那二奶奶可有想过现世报?人大可不惧死后之事,然若是未死之时,报应便至,届时又当如何是好?”   “……!”   随后贾珠不待凤姐儿回答便又抬起身坐直身子说道:“旺儿携了府中月钱外出放贷牟利,违反家规,不可不罚,如此亦可给二奶奶提个醒,杀鸡儆猴、以儆效尤。”随后命道,“来人,将旺儿打三十大板!”   门外旺儿闻罢这话顿时惊遽得手足无措,忙一个劲儿地叩头求饶:“大爷饶命啊大爷!……”随后又转而向熙凤求救,“二奶奶、二奶奶,快救救旺儿啊!此番旺儿可是依了您的命令才去做这事的啊!……您快代奴才向大爷求求情啊二奶奶!……”   贾珠见状只饶有兴味地偏头斜睨着立于身侧的凤姐儿闻罢旺儿求情后面上所流露出的几丝挣扎而后又决绝漠视的表情,到底并未开口为旺儿求情。贾珠心下只道是据闻这凤姐儿对待下人向来是心狠手辣,为立己之威不惜重责打骂,此番见此情景果如传闻中所言。贾珠遂对门外已备好板子的小厮命道:“快打!”随后又转向旺儿补充一句道:“旺儿你且记住了,你此番挨打全是为你主子挨的。”语毕,只见一众小厮将那旺儿拉到小院之中,众人一左一右将之按住了,随后板子噼里啪啦地落下打在肉身之上,那旺儿只管着一阵哀嚎痛叫。   贾珠又道:“二奶奶不怕报应落到自己身上,便也不惧或许有朝一日报应到自己身边之人身上?今日是奴才,明日或许便是自己最为心仪在意之人了,届时二奶奶又当如何是好?此番我行此事,便欲令二奶奶好好记住今日的教训!”   凤姐儿听罢点头赔笑着对曰:“大爷教训的是。”   贾珠道:“我亦是怜才之人,不是识不出二奶奶的才干,若是二奶奶肯从此安分守己,莫要行差踏错,做那些个贪赃枉法之事,若有机会,我定会举荐二奶奶掌权治家。”   凤姐儿道:“谢谢大爷赏识。”   贾珠听罢笑笑,心下只暗道你若是真将此教训放在了心上,我便也谢天谢地了。凤姐儿管家之能是有,可惜便是缺乏些许政治眼光与长远之计,惟着眼于眼前利益便也不顾其他,对于府中前途的深谋远虑还不若隔壁那府的贾蓉媳妇秦可卿。   而此番贾珠在凤姐儿院里大动干戈地教训奴才自是传到了府中大大小小的主子耳中,率先闻讯赶到的正是贾琏。贾琏见贾珠教训的正是自家老婆的心腹,便如直接打在自家老婆身上一般,心下好不自在,忙地对贾珠赔笑着说道:“大哥哥向来仁慈,未曾对着府中下人动过板子,不知此番这旺儿是问天借了胆,做了何事竟犯到了大哥哥头上?此番将旺儿交与二弟便是,何需劳烦大哥哥亲自动手。”   贾珠听罢不过似笑非笑地瞥了身旁凤姐儿一眼,随后对曰:“我想琏二弟这话不该问我,应该问你媳妇方是。”   贾琏闻言忙追问一句:“不知贱内此番做了何事惹怒了大哥哥?”   此番贾珠尚且不及回答,便见王夫人搀扶着贾母领着一干丫鬟媳妇一并进了凤姐儿小院,贾珠见状忙地从椅上立起身,对贾母行礼道:“不想此番珠儿小惩奴才,竟惊动了老祖宗,还请老祖宗恕罪。”   贾母则道:“我在那屋听说珠儿此番在这处教训下人,只道是珠儿向来宽厚,这许多年来从未对下人动粗,府中上下无人不晓,怎的此番竟破了例?”   贾珠则笑道:“这不是对不同的人便需采取不同的做法吗?珠儿此番亦是不欲见了他人陷入迷津而不自知,只为令其能洗心革面、迷途知返方是。若是不下剂猛药,又如何能令那铁了心肠之人知晓回头是岸?”说罢贾珠亦不愿将此事在贾母跟前透露太多,遂忙上前扶了贾母说道:“老祖宗,您如今正是该享清福的年纪了,这儿媳妇孙媳妇都有了,何需再劳烦您老人家操心?您啊就安安心心地跟着孙子们享福,这内宅的事就交给儿孙们来处理可好……”   贾母闻言则拍着贾珠之手慈爱地说道:“珠儿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只咱家向来对待下人是宽厚仁慈的,这凤姐儿是新进门的媳妇,她手下之人有个甚小错小过的珠儿便也莫要太过计较了,省得别人说我们家苛责下人。”   贾珠闻罢知晓贾母实则是为凤姐儿求情,心下虽不以为然,只道是凤姐儿之所以在之后行出许多无法无天之事,怕和您老的纵容偏爱亦难脱干系。然面上亦只得顺着台阶下,忙点头称是:“是的,老祖宗我知道了。”   贾母又道:“这奴才打也打了,便也算了吧。”   贾珠对曰:“是是。”随后便令小厮们住了手,又对润笔吩咐取十两银子与这旺儿治伤。又转向贾母道,“珠儿送您回房。”   随后贾珠便也搀扶着贾母回了其房中,又被贾母吩咐了几句,之后贾珠便告了退。此番王夫人亦一并从贾母房中告了退,随后便拉了贾珠询问凤姐儿这事,贾珠惟简单地解释了一番放贷之事,王夫人闻言扶了眉头纳罕着,之后贾珠又告诫王夫人曰:“凤姐儿自是个有才干的,人也细心,处事亦是圆滑周到。然咱这府里到底人杂事多,仅靠她一人怕是有心无力,难以万全。加之这内宅之事我怕也无暇细问,常常亦是料理不到。太太如今精力不济,许多事便也撂了手去。但素日怕多少也得查问着些,多一个人用心到底便也思虑周全些许。我若是能娶个媳妇,这内里倒还能协助着太太些许,为太太省些心……”贾珠知晓这王夫人与凤姐儿俱是要强好面子之人,若是令了她二人相互牵制,便也好过惟令一人大权在握,从而以权谋私。   王夫人亦非那等昏聩蒙昧之人,听罢贾珠这话便也心下了然,道句:“这些为娘的自是省的,珠儿也莫要将心思放在这内宅之中,若为你爹知晓了又该数落你的不是了。这些事便交给那媳妇们去操心罢……”   贾珠听罢面上自是答应着,内心却也颇不以为然,古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家都未齐又如何能够外出成就事业?心下正暗自寻思着,便见冷荷亟亟地赶到王夫人院中,将一张素笺交与贾珠道“这是执扇让我交给大爷的,他正在吟风赏月斋等着大爷”。贾珠闻言一面从冷荷手中接过素笺匆匆览毕,只见其上写着数字曰“大少爷今日又至倪幻玉姑娘处”。贾珠阅罢,禁不住眼皮跳了一跳,忙地敛下面上神色,将那素笺收入袖中,对身旁询问出了何事的王夫人道句“无事”后便忙地行礼告了退。   匆匆从内宅中出来回到自家小院,贾珠远远地便目见了正等在书房门外的执扇以及其余小厮。此番润笔等人见贾珠归来,忙乖觉地掀开帘子令贾珠入了内,执扇亦随之而入,随后便将房门掩了,其余之人在门外守着。你道此番出了何事?那倪幻玉姑娘乃是何人?只听执扇说……   ? ☆、第四十一回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 ?  上回说到执扇匆匆写了一张素笺特意托了冷荷送到了内宅里贾珠手中,告知贾珠此番煦玉前往了一个名为倪幻玉的女子家中,此乃何故?此事还需从头说起。   却说煦玉自觉察了自己对于贾珠有了那等不齿之念后,心下万分疑惑,不解此乃何故;此外更对心下怀有此等情愫羞愧万分,亦不足与外人道。遂在这之后便也日日夜夜为此事困扰着,亦怕此种心思为贾珠所察觉知晓,被他所鄙夷不屑,遂这段时日便也特意不同贾珠一道居于荣府,而是单独宿在林府之中。   之后的某一日,煦玉应礼部侍郎李文俊之邀前往李府赴宴。那礼部侍郎正是礼部尚书孙家鼐的下属,自是知晓自家顶头上司欲与林家结亲的心思,遂自家便也随之增进与林家的往来。话说此番正值煦玉心情欠佳之际,加之又是只身前来,赴宴之人中亦少有平素关系亲近密切之人,惟有理国公府长子柳芳。煦玉见了柳芳与之简单招呼几句,又询问了一番柳菥的近况,闻说柳菥近日里受了风寒,正在家将养,便也闭门不出。而这李文俊本亦邀请了侯孝华,孝华则因当日乃是侯府太爷寿辰之故无法抽身前来。此外便是翰林院同僚,品级较煦玉高一级的翰林侍讲学士田书年。   除却此番邀请前来赴宴的诸人,席间还请了京师诸名花出席陪酒,其中便有那京师花案之首、十大名妓之一的倪幻玉,小字馥珠。话说这京师花案乃是四皇子稌凤亲评,曰《京师花谱》,将京师十大名妓品评一番,列了这一花谱。   而这倪幻玉之所以名列花谱之首,并非因了貌可倾国,乃是出于韵致天然,多才多艺,工词曲、善诗画,尤善画花鸟。据闻曾画得《寒梅凌霜图》一幅,得到素来性喜梅花的侯孝华的赏识,画上由此得才子口吟赋诗一首。后柳菥闻知此事,以自作的一幅《闲杏出园》将那《寒梅凌霜》换来。此事在这之后传遍京师,皆曰是幻玉画技高超打动了柳三少爷,而这倪幻玉的花名便也因此广为流传,成为了京师名花之首。自今柳三少爷所作那副《闲杏出园》尚还悬挂在其私宅玉润珠香之馆中,而至于那幅《寒梅凌霜图》,却是早已失了踪迹,再未出现。私下寻了柳少爷小厮来问,心腹小厮方才回曰那《寒梅凌霜图》早已为少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亦不知是因了何故。   闲话少叙,却说此番那倪幻玉虽为官妓,身上却颇有些气性,不若寻常妓院中人,受妓院辖制强迫接客,乃是自立门户。家中虽有爹妈管着,然亦有私宅,并不隶属于妓院,除却官宦名士尚可允入之外,像无功名无官爵之人,是断不接待的。   不料此番受邀前来礼部侍郎大人家中陪宴,竟意外见到了京城之中名声不下于侯孝华的才子林煦玉,与席间周遭众人相比则尽显卓荦不群之风、翩然如玉之致。这幻玉见罢随即便忆起京师盛传这林大才子为人乃是率直任性、轻狂绝俗,平素性喜兰而恶梅,较之同为才子的孝华以博学见长,煦玉则以才华略胜。   幻玉一面暗自寻思,一面频频将那秋波往煦玉的方向传送。此番只见才子虽身处席间,然却是手持着酒杯漫不经心地应付着席上之人,显然是心不在焉的模样。而幻玉这般打量了片晌,不远处的煦玉总算感知到了美人秋波中的倾慕,终于将目光向幻玉的方向望来。如此这般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便也心下难忘,只觉这名幻玉的女子眉目间竟有几分酷肖贾珠,便也因此留意垂盼了几番。而这般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纠缠勾连,幻玉只觉芳心一颤,心下暗道除却当年的侯大才子,还未有如此令己倾心之人。只是侯大才子太过眼高于顶,身旁美女佳人环绕,一双兄妹已是绝色无双,对于美色之类早已心下漠然,由此她虽曾得才子赋诗一首,然到底未能更进一步与才子结缘。   而他二人的这一番四目勾连,正巧落入了坐于煦玉身旁的田书年眼中。话说这田书年虽官阶高了煦玉一品,然亦知煦玉家势显赫,自身亦是声名远扬、才华横溢,此番二人又同职翰林,便有心要接近讨好他。彼时在那席间见了幻玉对煦玉眉目传情,而煦玉亦是顾盼流连,遂心下便生一计。在这日李府的宴会结束之后,趁着分别之际,田书年便对煦玉提出改日约好一道前往这幻玉家中玉润珠香之馆拜访。煦玉念及席上见的这倪幻玉,对其亦有好感,便也欣然同意。   ? ☆、第四十一回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二) ?  之后约定那日既到,此番煦玉领着作歌并诵词两名小厮与那田书年一道前往玉润珠香之馆,而下意识地将执扇与咏赋留了下来。他们一行数人骑马到达该处,下马后驻足在一座三进的小院之前。煦玉抬首,见罢大门前的牌匾之上题着“玉润珠香之馆”六字,秀眉微蹙。一旁田书年敏锐地捕捉到煦玉这一细微的面部神色变化,又抬头瞧了一番那牌匾,心下了然。随后家人将煦玉与书年二人迎入院中的小厅,不多时只听厅后响起一阵衣裾摩挲与环佩叮咚之声,随后便袅袅婷婷地行出一丽人,云髻雾鬟,婉转娇柔,正是倪幻玉。丽人先向一旁的田书年屈膝行了一礼,书年见状忙地上前扶起幻玉道句“馥珠客气了,免礼免礼”,一见便知此人乃是此处的常客。随后幻玉便也转向书年身后的煦玉,浅笑顾盼,深深福了一礼,说道:“见过林少爷。”煦玉见状亦是作了一揖还礼道:“倪姑娘,有礼了。”   书年忙地从旁凑趣赔笑道:“此乃四殿下花谱之中亲评的京师花案第一人,小字馥珠,林兄请品鉴一番可是艳绝?”   煦玉闻言方细细打量了幻玉一番,只见此女生得是纤巧袅娜、姿神娟洁,不愧为名花姿色。遂点头答道:“此言当是非虚。”   书年听罢这话更是欣忭,遂又道:“说来馥珠之名与林兄尊讳竟碰巧同了字,可知此事冥冥中便自有天意,你二人之缘分匪浅。”随后又转向幻玉说道,“据闻你那门上之匾乃是这屋原先便有的?”   幻玉一面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亲手奉与煦玉并书年,一面答道:“之前买下这院落之时,这匾便挂在了那大门之外,我想这几字虽并非十分雅丽,然到底暗合了贱名在内,便也姑且听任之,令二位见笑了。”   书年闻言顿时心念一闪,念及方才煦玉正是因见罢那匾名心下不悦,遂提议道:“说到这匾名,在下有一提议,今日咱这处守着京师闻名的才子在此,何不请才子莫要吝惜人玉,为你这处另赐一名可好?”   一旁幻玉听罢这话心下很是中意,遂对曰:“我自是求之不得,只不晓才子可愿屈尊赐字。”   却说煦玉本对那匾上之字撞了他与贾珠的名讳而心生不悦,此番听罢他二人之言便也无可无不可。幻玉见煦玉并未相拒,便也喜不自胜,亲自将他二人引入二门内院之中,行过一条长廊,穿过一道垂花门,步入小院。只见此院之中茂林修竹,随处皆摆着各式兰草,煦玉一见之下便心生喜爱。后堂通共三间小厅,东面一间隔着做了卧房。   此番幻玉将他二人领入西面的书房之中,只见这书房布置得既素净又雅丽,随处悬挂着诗画墨轩,煦玉见状心下只道是“风尘之中亦有如此雅致,亦属难能可贵了,当不愧为群花之首”。   随后只听一旁的书年指着东面墙上的一幅花鸟图说道:“这幅《闲杏出园》难不成便是传闻中柳三公子所赠那幅?”   幻玉回答:“正是。”   煦玉闻言忙地步至那画跟前细看,只见那是一幅工笔水墨花鸟画,画的内容便是“一枝红杏出墙来”,身畔的书年尚且捋着髭须故作正经地说道:“在下虽未尝见过柳文清本人,然却早已闻其大名,心中很是向往。据闻其亦是学富五车、才华过人,容貌更是清秀绝艳,美若女子,常与其表兄侯子卿唱和,只可惜未尝有幸亲见。不过此番看来该画笔法细腻,花鸟形象栩栩如生,可知其画技的确超凡出众。”   煦玉从旁闻罢这话心下无语,只道是此画分明便是柳菥那家伙的讽喻之作,那倪幻玉之前以梅花高洁自喻,从而作了那幅《寒梅凌霜图》。而此番柳菥则回以一副《闲杏出园》,分明将倪幻玉讽刺为出园之杏,暗讽她失足于娼门之事,可惜鉴赏之人惟识得画中春意,却并未觉察其画中的讽刺,真是可悲。   而待他二人正赏鉴柳菥那画作之时,幻玉则亲自展纸移砚、磨墨润毫,随后便恭请煦玉挥毫。煦玉持笔亦不思量,当即便将那“玉润珠香之馆”改为了“花月情浓之馆”,随后又写下十八字集句:“观花闻雨联谊迎孤客,赏月听风系情送离人。”一旁二人见状皆齐声道好,幻玉随后便道之后定将此馆名并集句命人制成匾额悬挂在这内院之中。   之后林田二人便就势留在这内院书房之中,幻玉又为他二人奉了一回茶,二人吃了些茶果,期间田书年自去与幻玉的爹妈结了账,随后二人便提出告辞。煦玉又与幻玉道曰很是喜爱她院中所养的兰花,待日后得闲便再行前来。   幻玉闻言忙地命了丫鬟取来彩笺,提笔匆匆写了一诗句剖白心意:“妾待君心无限意。”   煦玉见罢笑了笑,接过幻玉递来之笔接了句:“似曾相识知为谁。”掷下笔后便告辞去了。   而幻玉见罢煦玉留字,虽不明了句中到底喻有何意,然仍是将之视为煦玉对自己剖白的首肯,心下自是喜不自胜。   另一边,煦玉与田书年告辞出来之后,田书年对于此行倒是甚为满意,他自是将林倪二人的情意看在眼里,便也以他二人的介绍人自居。在返回的路上便忙不迭地对煦玉絮叨这倪幻玉之事:“……依在下看来,这倪馥珠对林兄乃是动了真情。可知这倪馥珠素日最是眼高于顶,凡夫俗子是拒不接待的,即便连当日礼部侍郎李大人相请,亦是懒心懒意地前往敷衍了事……据闻上任户部侍郎大人曾一掷千金欲将她娶了做妾,连她爹妈那般人皆是同意了,只道是这倚门卖笑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莫若寻了个显达人家早谋后路的好,可她却是抵死不从,只道是那侍郎大人并非意中之人……平生惟倾慕侯子卿之才,只可惜了侯二公子早已定亲,平素从不踏足了那烟花之所,遂倾慕归倾慕,虽得才子赋诗一首,奈何终无法结缘……”随后又道,“然在下今日观之,馥珠对仁兄倒是一片真心。虽说她向来眼高于顶,然仁兄亦是弱冠登第,文章风采倾动京师,自是名宿倾心、美人解佩,遂馥珠有意于仁兄亦是情理之中之事了。据闻如今仁兄高堂俱已离京,家中自是无人拘束着,不若趁此时机与美人来个花前月下琴瑟相偕,亦是美事一桩……”   一旁煦玉只漫不经心地闻听着书年之言,心下却在暗自思量着上回自己对贾珠心生那等邪念,只道是自己或许便是因了心下对佳人有所渴慕,方才将此欲念转移到自己兄弟身上。莫若此番便也将计就计,与这倪幻玉来往一番,或可能稍解己欲。闻说了这田书年之言,这倪幻玉听起来倒也有些气性,不若寻常风尘中人见钱眼开、惟识那黄白之物,房中诗画倒也有些才气。若是此番与这女子相处能求得内心欲求稍解,自己干脆便就此去信与老爷令其为自己谋一门亲事,将那少奶奶娶进了府里好生过日子方是……   如此念着,煦玉与书年便已行到分岔路口,二人互道了珍重,随后便分道扬镳。   ? ☆、第四十一回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三) ?  却说在此之后,煦玉便也常常前往了幻玉家中,且均是独自前往,再未寻了田书年一道。而那书年自是知晓这林倪二人彼此有些情意,加之那幻玉在此之前对自己亦无甚在意上心之处,遂便也知趣地任了他二人一道,而不跟随前去打扰。   而与此同时,煦玉前往贾府的次数便也逐渐减少,往往是数日方才前往一次,即便前往亦仅止于向贾政请安,陪贾母吃饭,随后便也告辞而去,绝不留下过夜。贾珠虽知晓其因由,但也保持沉默不去道明。虽暗地里黯然神伤,却也在心里勉励自己是个男人,便也绝不做那小女儿情态的撒泼耍赖一哭二闹三上吊。何况做也无用,赢不来那人的心不说,亦无法将直男就此改造成弯的,不过令自己闹了笑话,遂素日里便也只是若无其事地过日子。而此番即便他吃醋生气,他又能以何种立场行出此事?若是以情人的立场,这样的关系尚未获得除自己之外的当事人认可;而若是以兄弟的立场,他则更无理由干涉其兄行径,亦无理由吃醋。所幸期间贾琏婚期在即,阖府皆忙,遂贾珠便也借此将心思分去了别处,倒也减少些许心伤。   然长此以往便连贾政贾母亦觉察出了异常,二人分别寻了贾珠来问,道是这自小从来形影不离的二人怎的最近均是分居两地。而贾珠只得拿些诸如翰林院事忙堂上应酬甚多之类的借口来替煦玉敷衍,心下则暗自打鼓曰若是长此以往地这般下去,这京城人多口杂,煦玉眠花宿柳之事迟早传入了贾府众人耳中,又不知为那等小人如何地胡吣编排了去。届时便连贾珠亦无法再为煦玉隐瞒下去。   且说煦玉每次前往花月情浓之馆(自那次得煦玉赐名之后便也将原名改成如今这般了),亦是与了那幻玉爹妈丰厚的财物,她爹妈见状自是喜笑颜开,每次见煦玉倒也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殷勤相待。而虽说幻玉自与煦玉一道之后便也拒绝接待他客,惟一心一意地侍奉煦玉一人,然她爹妈倒也并不逼迫于她。自此煦玉便也常常前往幻玉之处,且待于该处的时日亦越发的长了,到后来更是留宿此处,夜间亦不回林府。   而应麟闻知此事之后虽亦曾遣人来找寻,然待觉察了内情之后便也睁一眼闭一眼地由煦玉去了。而煦玉留于幻玉这处常常不是吟诗作画便是观花逗鸟。在此期间煦玉曾做一幅《墨兰图》赠与幻玉,幻玉视若珍宝,将之悬挂在柳菥那幅《闲杏出园》的近旁。而如今除却那幅《闲杏出园》乃他人笔墨之外,幻玉屋内各处诗词集句便也莫不是煦玉之作了。而若是煦玉所赠之诗笺,幻玉更是将之藏于妆奁之中拿了铜锁锁上。林倪二人得以朝夕相伴,遂感情日进,恩爱无限;郎情妾意,意笃情深。   往往酒酣情畅之后,幻玉亦是燃香焚麝,满帐兰馨。二人随后便也宽衣解带、罗衫半褪,携手同入罗帐,共赴巫山。遂二人一阵行云行雨,禁不住雨骤云驰。飘飘然荡入云端之时,煦玉见罢怀中之人虽展露出千种风情、万般韵致,奈何脑中挥之不去的却全是贾珠的面容,恍惚中只觉方才的云雨似均与贾珠行事一般,如梦似幻。   遂情不自禁地便也搂住怀中的软玉温香忘情地唤了句:“珠儿……”   而怀中丽人闻言自以为煦玉唤的乃是自己的小字,遂心下便也更为意动情驰,伸出半湾粉臂环住煦玉,情意绵绵地唤了声:“玉郎!”   一旁煦玉闻言方从神思之中醒转,见罢跟前女子,面上沉醉便也渐渐散了,只觉此番身体虽是通泰快活,然心上的空虚却是未减反增,有渐次扩大的趋势。他有些心灰意懒地闭了眼,只欲能就此睡去。而身侧幻玉见了不禁心生失望,却道是自己从前所接之客云雨之后无有不是情酣意满的,而此番自己倒也是使出千般娇柔温情,又是一心一意待之,怎的对方竟反倒有些失落不足之状?思索不出因由,亦不知如何开口询问,遂只得就此胡乱睡去,一夜无话。   话说煦玉常常留宿花月情浓之馆而京师第一名妓闭门谢客惟待探花郎之事很快便传遍整个神京,便连些街边书坊并说书艺人亦将二人之事编成了才子倾心、美人顾盼的故事传唱出版。此事传至贾政耳中,贾政先是寻了贾珠来问,只埋怨煦玉是因了此事与荣府分了生,多日不前来留宿。贾珠只推说不知,道是此乃兄弟私事,他一个作表弟的又如何能干涉表兄之事。心下亦暗暗埋怨此事便连自家先生亦是听之任之,他又能说甚。而贾政见在贾珠这处问不出个所以然,随后便在通信之中将此事拐弯抹角地告知了远在扬州的林海,此乃后话。   另一边,某一日煦玉在翰林院当值之时偶然邂逅了孝华,此番孝华已转迁了南书房行走,仍旧兼任鸿胪寺卿,成为当今身侧的近臣。而煦玉与幻玉之事亦传入了孝华耳中,遂煦玉只觉此番孝华眼镜背后那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满含戏谑。   只听孝华笑道:“好一个风流倜傥的林大才子,孰不知汝之风流韵事俱已享誉京师。”   煦玉听罢淡笑回道:“过奖,馥珠当初大抵亦是托了仁兄之福方得以美名远扬,何人不晓京师第一才子曾口吟赋诗与她。”   孝华扶了扶眼镜轻笑对曰:“此言差异,在下与那倪馥珠无甚交情,若非当初菥儿横生枝节,以那《闲杏出园》换了那《寒梅凌霜》,此事何至于被广为知晓。话说回来,那幅《闲杏出园》可尚还悬于玉润珠香之馆中?”   煦玉答:“仁兄有所不知,如今玉润珠香之馆已更名为花月情浓之馆了。在下亦曾于其间书房中拜阅过文清兄的大作,只可惜了文清兄寄予画中的满纸真意竟无人识出。”   孝华闻言摆摆手说道:“不过乃菥儿一时的游戏之作,纯属戏言,自是当不得真。话说在下倒是分外羡慕了贤弟福分不浅,家中高堂俱离,先生又是那般高旷自适之人,向来不理论这等风流韵事儿女私情,遂贤弟欲如何行事当是无甚拘束。只不料此番鸿仪竟也对贤弟之事无动于衷,在下便也不解了。不过此俱是贤弟福分,在下何来的半分?当初仅因一幅《寒梅凌霜》便为菥儿闹得不成样子了……”   煦玉闻罢这话,虽知此不过乃孝华的调侃之言,然乍闻孝华道贾珠无动于衷,心下便也不知何故竟泛起许多不自在,之后二人便也不再多言,作别后各自去了。   ? ☆、第四十一回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四) ?  从翰林院归来之后,煦玉遣了执扇回林府向应麟回曰今日不回林府,随后便领着作歌与诵词前往花月情浓之馆。马车在院里停下,那幻玉的爹迎将出来,陪在一旁说了些我们姑娘就盼着林少爷您来之类的奉承话,煦玉一面冷淡地敷衍着幻玉她爹一面往二门内行去。入了二门,幻玉亲自迎了出来,亲昵地携了煦玉之手,一路挽着进了屋里。   此番只见煦玉面色阴沉,不见丝毫欣忭的神色,幻玉便也体贴地问道:“今日怎的情绪这般低落,可是翰院出了甚事?”   煦玉听罢答句“无事”,便自顾自地躺倒在躺椅之上闭了眼,手中则无意识地摆弄着腰间悬着的径寸明珠。   一旁幻玉见状,忆起自己自与煦玉一道后至今,煦玉虽赠了自己不少价值不凡的首饰衣物,然却从未赠予甚成双成对之物,亦无甚是意义非凡抑或是他贴身收藏之物。念及于此,瞥了一眼煦玉腰上所悬的那枚碧玉,心念一闪,曲腿坐在煦玉身畔,将上半身伏在煦玉身上问道:“玉郎,你之名讳可是老爷取的?”   煦玉闻言不过漫不经心地答道:“是老爷取的。”   幻玉又问:“那字呢?字也带‘玉’字,也是老爷取的?”   “并非老爷,乃先生取的。”   幻玉则道:“原是邵先生取的,我尚还记得子卿之字亦是邵先生所取,果然不愧是京师两大才子,方才蒙得名士赐字……”   煦玉闻言则道:“珠儿之字亦是蒙先生所取。”   “可是荣公之后贾鸿仪贾大公子?”乍听煦玉口中唤出“珠儿”二字,幻玉只觉心头泛起一丝异样之感。   “嗯。”   “是了,几近忘了,贾公子乃你表弟,亦是邵先生之徒……不过玉郎,邵先生至今惟教授你三人,先生平生最疼你还是子卿?”   煦玉则道:“你猜错了,皆非我二人,乃是珠儿。”   幻玉听罢这话惊道:“为何?邵先生难道不是最为赏识有才学之人?”   煦玉闻罢方睁开双眼,眼神似陷入了回忆一般,喃喃自语:“为何?……自是因了珠儿惹人疼爱,家中何人不疼他?他自小便胸有奇气,聪颖伶俐,心中总有奇思妙想,又是那般与众不同……虽说我与子卿俱从先生处习得满腹诗书,然珠儿自幼虽顽皮放诞、懒怠读书,最厌五经,却将那等闲书读了不少,成日间便道平生不求成为名士大儒,惹得先生头疼不已,奈何先生却仍是纵容着他……”   身上幻玉一面闻听煦玉之言一面把玩着煦玉腰上的家传碧玉,心下却颇为不乐意闻见煦玉谈起贾珠时的语气,带着说不出的柔情蜜意,随后便又转移了话题道:“你身上这玉便是为暗合你名字而配上的?”   煦玉则答:“此乃我林氏家传之玉,惟传与长子。”   “原来如此,也无怪乎此物你从不离身。”随后又欲从煦玉手中接过把玩着的明珠,奈何煦玉并不松手,便又问道,“那这个明珠呢?我瞧着有些旧了,光泽亦黯淡了些,除却尺寸较寻常明珠大些,便也看不出甚可贵之处。然自我见你以来,便也一直戴着,亦是家传之物?”   煦玉摩挲着明珠答:“此物乃是当年珠儿抓周之时赠予我的?”   “贾公子抓周之时方满周岁,便已知晓惠赠于人?”   煦玉笑曰:“嗯,想来亦觉不可思议。”   “……不过幼时无意间所赠之物,玉郎亦那般视若珍宝,可是有甚特殊之意?”   煦玉闻言一面注视着手中径寸明珠一面寻思道:“若说有甚特殊之意,便是幼年之时我与珠儿的干爹忘嗔道长曾来府拜访,见了这明珠便道此物与我颇具因缘,需将之常伴于身。道长道行高深,他之言亦不敢违背了,遂便也佩戴至今。”   幻玉听罢这话若有所思道曰:“可见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因缘纠葛早已注定……玉郎你名字皆带‘玉’,我之名亦是‘玉’,可知我倪幻玉今世与玉郎乃天赐良缘……玉郎,我已与我爷娘说了,此番只待赎了身,便也从此离了这火坑,再不待人接客……”   煦玉闻言笑了,问道:“你们风尘中人亦会念着离开这烟花之地?如此届时将再无人称道传颂这京师名花之风姿了,可又如何是好?闻说户部侍郎大人曾一掷千金欲将你娶进门去,你亦是不愿,如今怎的忽地便想就此金盆洗手嫁为人妇了?”   幻玉听罢作色说道:“玉郎莫要这般轻浮孟浪,我们这等人虽失足落入泥淖,多是因了身不由己,又有何人不怀着从良之愿?所谓‘京师名花’不过乃一时虚名,又有何留恋之处?我当初出言相拒,不过是不肯屈从,只为寻得一心仪之良人罢了……”   煦玉闻罢这话说得严肃,知晓乃是自己言语孟浪了,遂忙地起身作了一揖,赔礼道:“在下出言孟浪,恳请倪姑娘宽宏大量,宽恕了在下这回……”   幻玉见状掩唇一笑,对曰:“我何曾会责怪了你。便如我们这等人,虽只是为人做妾,到底亦欲寻个心有所属而又值得托付终身之人。”说着伸臂揽住煦玉说道,“玉郎与我一道亦有数月的情谊了,虽亦不算久长,然我待玉郎之心倒也天地可鉴、日月可昭。如此玉郎不若就此将我娶进了府去,这般便可不再受制于爷娘他们,不必白与了他们许多财物,亦可助我脱了这火坑……”   煦玉听罢不过对曰:“如今我尚未大婚,如何又能先纳后娶?”   幻玉则道:“我可以等,待你完婚之后,再将我聘进了你府亦无甚不可……”   煦玉闻言不答,此番幻玉骤然提起这纳娶之事倒是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虽说他近日里倒是常常前来此处留宿,大抵亦是因了心下烦闷彷徨无法排遣,方才眠花宿柳以抒己怀。然骤闻幻玉提起此事,倒是愈加增添了他心中的愁绪。   而一旁幻玉察言观色,只见煦玉面上只一派漫不经心之色,而不见一丝一毫的欣忭,便也知晓煦玉不愿。遂忙开口问道:“玉郎可是不愿?可是我幻玉还有甚令玉郎不满之处?”说着便命人焚上助情香,放下帘帐,忙不迭地开始宽衣解带,拉上煦玉便同赴巫山。然未想煦玉却是兴致不高,此番不过草草行事便也胡乱睡下了。   ? ☆、第四十一回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五) ?  不料睡至半夜,煦玉却意外入了梦魇。梦见自己正与幻玉云雨之时,贾珠却忽地提着则谨的那柄霄练闯将进来,满面愠色,怒气冲冲地说道:“好一个薄情寡义之徒,我令你不得好死,看剑!”说着便举剑向他二人劈来。煦玉登时便惊醒过来,骇得面如土色、冷汗浸浸。忙转头四顾,四周毫无动静,惟闻案上自鸣钟规则的走动声,方才定下心来,知晓不过是恶魇一场。随后又抬首将目光投向窗外,只见此番寅时已过,天光微亮。身侧睡着的幻玉觉察到身畔煦玉的动静,亦是睁眼醒来,问道:“今日怎的这般早便醒了?”   煦玉答曰:“做了恶魇,便也醒了。”   话刚说完,便闻见丫鬟推门进来,手中持了封家信说道:“禀姑娘少爷,方才少爷家人执扇亲自送了少爷的家书过来,说是林大人从扬州寄来的。”   煦玉闻言心下一跳,忙地伸手将书信接过,亟亟地拆开览阅。幻玉又命丫鬟将榻边的灯点上。   煦玉展信阅罢,心下疑惑不知此番是何人嚼舌根将自己近日在京师的所作所为告知与了林海。只见林海信中所言俱是措辞严厉,斥责煦玉独自在京失了管束,在荣府那处亦失了礼数,便连先生亦不放在眼里;成日间便不务正业,眠花宿柳,闹得京师是人尽皆知,影响极坏。这般为人兄者,行为举止又如何能成为家中弟妹榜样。又列举了别家的官宦子弟那性|爱游花、混迹娼门者被驳了功名官职之人,道这便是喜好拥妓淫娼之人的下场。又道自己已分别去信与应麟贾政,请求二人对煦玉严加管教。另又道正打算为煦玉谋一门亲事,令其早日娶亲,如此这般即便双亲皆离,尚还有岳家代为管束。   恭恭敬敬地捧着将整封信读完,煦玉已是面红耳赤、羞赧不堪,只如林海站在身前当面训斥一般。只道是从小到大俱在爹娘的赞誉疼宠中长大,从未受到林海如此严厉的指斥,顿时便将些风流心思通通收拾了干净。忙命人前来伺候梳洗了,便连早膳亦未用便亟亟地辞了幻玉乘车回了林府。此回乃是煦玉最后一次驻足花月情浓之馆。   却说煦玉亟亟地赶回了林府,心中亦是七上八下,只不晓此番应麟会如何数落自己。待下车之后忐忑难安地前往应麟小院请安,彼时卯时刚到。见了邵筠端着水盆掀帘而出,忙问此番应麟可是起身了。邵筠答先生倒是早起了,这是伺候珠大爷洗漱的,昨日珠大爷前来林府探访邵先生并留宿于此,还喝了个酩酊大醉。煦玉闻言很是诧异,只道是认识贾珠多年从未见其如此举止失常过,遂忙不迭地亲手掀开了应麟卧房的湘帘进屋探视。只见贾珠正坐在榻沿上,方才起身的模样,双手揉按着自己脑边的穴位。   一旁应麟则坐于椅上训斥道:“昨日里便只顾着胡饮混闹,全无规矩体统,也不顾惜着自个儿,今日便也头痛难捱,也算是你昨日宿醉的下场了!……你一个玉儿一个,如今大了,却也都是这般任性妄为,都不是个能令人省心的。我如今摊上了你二人,怕是不能长寿了……”   贾珠垂首听训,只得恭敬顺从地答道:“先生教训的是,珠儿知错了,再不会那般混闹了。”   说完这话听见掀帘之声,屋内二人闻声一并转头向门边望去,只见来人正是煦玉。而煦玉闻见方才应麟言语中对自己的指责,便又连忙步至应麟身畔跪下说道:“先生,不肖学生前来认错,还请先生责罚!……”   应麟见状冷哼一声,道句:“此番知晓回来了?”   煦玉喏喏答曰:“是……”   “可是收到你父亲的信了?”   “是。”   座下煦玉正待应麟责罚,不料此番却听应麟说道:“玉儿你先起来,我先不理论你。你父亲既已来信亲自责问你,想必你亦有所反省,受到教训了。”   煦玉闻言答:“是,学生惭愧,令先生老爷忧心,学生自是羞愧难当悔不当初。”说罢方才立起身来。见了一旁榻上坐着的贾珠,煦玉遂又开口询问道:“请教先生,珠儿此番是出了何事?”   贾珠听罢则先于应麟答道:“我无事,无需担心。”   应麟闻言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煦玉见状很是不解,他一日未归,怎的竟似府中出了大事一般?   ? ☆、第四十二回 两度谈心勘破情障(一) ?  且说上回贾珠于应麟处歇了一宿,而次日则因了宿醉而头痛不已,此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却要从头天说起。   却说当日贾珠从翰林院离开之时,又从润笔郑文处闻说煦玉在这之前便已领着执扇等三人先行去了,亦不知会自己一声,心下便也陡然生出不快。然亦是无法,只得领着自己的人悻悻然地返回荣府。待他此番归来,前脚刚踏进自家小院,还不及入了吟风赏月斋歇息一番,便见贾政遣了小厮心急火燎地唤他前往梦坡斋面见一番。贾珠闻言便也忙不迭地前往书房,心下亦不明贾政此番召唤自己是所为何事。   待他进了屋向贾政行礼毕,便见贾政手中正拿着一封书信对他说道:“方才收到你林姑爹的信,信上道是玉哥儿近日胡闹了些,兀自行出些荒唐事,信中令我千万抽空管教一番……只如今他已多日未曾来我们府中,我便是有心申饬训诫,亦需他在我跟前方是……你二人自小一道长大,情同手足,如今亦同在翰院任职,此番玉哥儿行出此事,你作为弟兄亦应劝诫,怎可无所作为只听之任之?……”   此番贾政自顾自说了半晌,贾珠只不发一语,惟垂首听训,和从前尚且辩解几句差别甚大。贾政观贾珠面上神情亦是压抑着满心不悦,遂怜惜之心顿起。念及此事到底不是自家小子所为,与他本也无甚关系,便也叹了口气,停下不说,道句:“罢了,到底不是你之过,你且下去吧。”   贾珠闻罢淡淡道句“儿子退下了”便步出了贾政书房,面色沉郁地回到自己的小院,不料又见执扇在吟风赏月斋外来回踱步。贾珠心绪欠佳,见了执扇便又忆起煦玉,随即开口问道:“执扇你此番来此作甚,怎的不去陪着大少爷去那什么花月情浓之馆?”   执扇闻言惊道:“大爷何出此言?今日乃是从前讲好的令小的回府向大爷报告的日子……”   贾珠听罢方才恍悟,随后道句:“哦抱歉,我今日心情不佳,有些不在状态,却是将此事忘却了。”   一旁执扇见状关切地问道:“大爷此番可是出了何事?我见大爷……”   贾珠闻言却是打断执扇说道:“不谈此事,你此番回我这处可是如何向大少爷说的?”   不料执扇却道:“小的未向少爷说,此番小的是被少爷遣回林府报信的,向邵先生告知他今日留宿倪姑娘那处之事。令我回府报信之后今日亦可不再前去了,他领着作歌与诵词二人便足够了……”   却说执扇说这话之时贾珠正手持茶盏垂首饮茶,然听罢这话顿时手中一松,茶盏随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而贾珠已是怄得浑身乱颤,断断续续地说道:“此番竟、竟连、连我的人、人都给……给撵了回来……”   跟前执扇见罢贾珠之状,亦是从未见过贾珠如此失态的一面,遂吓得不轻,忙不迭地问道:“大、大爷,您怎么了?小的、小的没给少爷撵了啊!……”   只见贾珠面上写满伤恸,径直挥了挥手,无力地对一旁执扇说道:“执扇,你下去吧,今日且不必汇报了。”   执扇听罢,心下亦是忧心贾珠,迟疑着道了声“是”,方才犹犹豫豫地去了。出门之后尚且放心不下,忙又暗地里告知润笔冷荷等人注意一番房中的贾珠。   而至此时贾珠心下的委屈愤懑已是无以复加,只道是如今是煦玉行出那等出格之事,可他亲爹不理论、先生不理论、舅舅不理论,偏偏全世界均来责问怪罪他,便如他才是那始作俑者挑唆煦玉那般行事的罪魁祸首一样,孰不知所有人之中他方是那个最愤懑不甘气恼酸楚之人!他恨不能即刻冲进那倪幻玉家中,如所有被赋予了撒泼吃醋的权力的恋人那般,将煦玉抓出来打闹发泄一通。然他心下自是明了,对方并不知晓他的感情,抑或永远也不欲知晓。加之此系不伦之恋,更无法宣之于口,遂如今他更无立场如此行事,便连寻常恋人撒泼泄愤之举亦无法效仿,惟有将这般苦涩的单恋压抑在心。随后便又忆起此番身侧之人中惟有应麟知晓自己那暗藏于心的情愫,遂忙命了润笔将前几日千霜送与自己的陈年花雕取两坛出来带上车;又遣了冷荷前往贾母院中道一声曰今日自己欲往林府探望应麟,且今夜便歇在那处不回府了。随后亦不多待,便领了千霰润笔,命郑文驾车,一道前往林府。   ? ☆、第四十二回 两度谈心勘破情障(二) ?  此番贾珠赶到林府,煦玉自是不在,应麟房中正在布菜以备晚饭。见贾珠忽至,应麟只得又命厨子再添了几个素食。贾珠草草对座上应麟则谨行过礼后,便命千霰将送来的两坛花雕留下一坛与他二人,自己则径直将另一坛的泥封拍开,命人取了酒器来。邵筠依言取了自斟壶并几个酒杯,贾珠见状不满,又命邵筠将海碗取来,只道是以这般尺寸的酒杯饮来是毫不过瘾。   一旁应麟见贾珠神色异常,举止失度,忙地制止了邵筠,询问贾珠此番乃是出了何事。   贾珠听罢惟赸笑着对曰:“珠儿知晓先生向来疼爱珠儿,此番珠儿若有甚放浪无度胡言失礼之处,还望先生千万包容见谅一二。”   应麟闻言自是知晓事有蹊跷,方允了邵筠将大碗取来,随后便又挥退了一旁伺候的一干林府的下人,只待房中惟剩他们三人,方才肃然地开口询问贾珠因由。   贾珠摇头不答,先为一旁的应麟则谨的酒杯中倒了酒,又兀自为自己碗中注了半碗黄汤,随后只道句:“先生,此乃千霜送来的十八年陈酿,此番便允珠儿任性一回,陪珠儿喝个尽兴吧。在这处,我亦想不出他物可供泄愤,便惟有借酒浇愁了……”   此番应麟见贾珠亦不吃菜,惟知持了酒碗胡吃海喝,便一面亲自为贾珠布菜,一面劝道:“饮酒哪有你这般饮法,道你是饮牛饮驴均是抬举了你,好好的花雕没的让你给糟蹋了……何况空腹饮酒伤胃伤身,我教授了你这些年,怎的今日看来竟全然像是傻了一般,从前何时有过这般荒唐模样……”   贾珠闻言不以为意地笑着贫嘴:“先生有所不知,大抵失恋的人都是这般模样,谁还有形象可言。圣贤亦是穷途而哭,此番我亦是因了无路可走,便也允我放浪形骸一回罢……”   应麟则道:“胡言乱语个甚。阮嗣宗乃是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乃是悲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耳。然你这却是为甚?我瞧了这许久,大抵亦是猜出你心下难受是因了玉儿之事……”   贾珠听罢只冷笑一声,喃喃说道:“玉儿,玉儿……此番我真是栽到这小子身上了……”   应麟又道:“此番怕是你亦在心里埋怨我,玉儿行出这事,我却未曾拘束,并未理论他……我亦是知晓你二人之事,实则你心里苦,他心里亦苦。他至今未能明了与你之情,更不敢正视了对你之欲,方才在外寻了他人寻求解脱。我只道是此事若非他自行了悟,外人又如何能令他明了?而若他只道是此事有悖常理,便是永不打算正视对你之情,旁人无论如何劝说亦于事无补……”   贾珠则道:“哼,珣玉你小子就是个没种的家伙!不过就是喜欢男人吗?有何不敢承认的?!喜欢我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偏作何要去逃避?……”   一旁应麟见贾珠愈加出言无状,便也止住不说了,只听凭他一人胡闹。   然此番贾珠因了心下悲恸、愁萦枯肠,兼了未食饭菜一味海饮,遂早已是醉意弥漫、醉不辨物,此番所道之言亦全未经过思虑,由此便也百无禁忌、胡言乱语,只一味将心中情绪宣泄而出:“煦玉啊煦玉,你可知喜欢上你小子这个直男乃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失败的事!……给你小子表白了无数次结果你小子全给我当耳旁风,白浪费了我这么多情绪!……想我虽然不算是个十分正常的人,偏偏是个Gay,好歹我当初还找得到跟自己性向一样的人……那家伙明明比我更高大,我照样告诉他丫要是敢背叛我,我一定扁得他连原材料都看不出来……而如今你丫竟敢当着我的面招妓,我XX的我还要装作不知道,还不能打你骂你……我、我XX恨不得揍扁你!”说着不知不觉竟已黯然神伤、泣涕如雨,下意识地端起跟前海碗又灌了一口,喃喃说道,“……你说我好歹一男人,难不成跟人一小姑娘计较,用美色去勾引吧……煦玉啊煦玉,你小子干嘛偏偏是个直男呢?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就一点都不知道我的心吗?你个没良心的……X,想我还从没为恋爱这么窝囊过,这世界除了黄汤也没个别的能令我浇灌发泄的,没包Marlboro也好歹给我个Nokia摔摔吧……”   跟前应麟见罢贾珠之态,早无一丝一毫自矜自持可言,放诞无忌、胡言乱语,知晓其早已是酒醉不醒。然仍是气不打一处来,只道是不过酒醉一阵便将从前所学之礼仪规范忘了个精光,忙地便欲唤人打了水来对贾珠兜头淋下,为其醒酒。亏了则谨从旁勉力劝说曰:“珠儿此番亦是因了心下难过,家中又无人得以倾诉,如今先生便也体恤他些许,令他发泄一番,到底好过将那愁绪压抑在心……想必此番闹过一宿,今后便也断无此举了。兼了现下入夜寒凉,用冷水激他,若是不慎怕会生出他病来。”   应麟闻言嗤之以鼻:“哼,这不肖之徒如今脑子傻了身子倒还挺得住,浇他一头凉水倒还不至于就此躺下了……”   话虽如是说,应麟到底并未再令人拿了凉水为贾珠醒酒。待他此番闹得累了,方才命人扯了残席,只见此番贾珠一人便将那坛子的花雕喝去了大半。随后又命了千霰润笔二人前来服侍,将醉得毫无意识的贾珠洗漱一番之后扶到应麟的榻上睡下。   随后应麟则谨入了另一屋歇下。熄灯之后,则谨询问身侧应麟道:“如今事情到了这般地步,该如何是好?”   应麟忿忿然对曰:“如今我只欲令那不肖之徒给我抄写《礼记》二十遍,曾经所诵熟的礼仪规范俱不知给我遗忘到何处去了!”   一旁则谨闻言亦不以为意,转了话题另言一事,问道:“若是如海向你询问玉儿之事,届时你又当如何作答?”   应麟答曰:“提起如海,今日倒是收到了他从扬州寄来的书信,其中有一封令直接交给玉儿的,明日且命人给他送去,看他父亲是如何说的。今日为珠儿闹了一宿,我亦来不及拆开来看与我的那封,且待明日再看亦不迟……”   之后二人便也闭眼睡下了,一宿无话。   ? ☆、第四十二回 两度谈心勘破情障(三) ?  次日,煦玉归府,尚还不知昨日府中发生之事。而贾珠经过一夜宿醉,倒将昨日醉后放浪形骸之事忘了个干净,更不知自己酒后失言。幸而应麟则谨只当了他酒醉胡言乱语,亦未曾在意他言语中的异常之处。   而此番贾珠醒来,只觉头疼欲裂,便也暗悔自己昨日不计后果、饮酒无度,只留待今日受罪。随后命人伺候着简单梳洗一番,便见应麟进了屋,贾珠见状忙地施礼请安。应麟于椅上落了座,将贾珠昨日的行止很是数落了一番。贾珠只得一面忍住头疼一面垂首恭训,正值这时煦玉便回来了。珠玉二人遽然相见,贾珠念及心事并此番煦玉乃是刚从那花月情浓之馆归来之事,正暗自气恼着,便也不欲与煦玉多言。应麟见他二人之间好不尴尬,又俱是有话无法道出之类,便也只得命人在屋里摆了早膳,拉上他二人,又唤来则谨一道用了早膳。   饭毕,贾珠便道此番叨扰了半日,目下亦该打道回府了。一旁煦玉见状忙道此番欲与贾珠一道前往荣府请安,贾珠闻言亦是无可无不可。随后二人一道上车,期间贾珠惟将身子靠在窗前,以肘支颐,只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一言不发。身侧煦玉虽觉今日贾珠异常沉默,不合常态,然却也不知如何开口打破沉默。   此番二人一路沉默地行至荣府,煦玉便随了贾珠前往荣府各处请安。先往贾政处拜见,乍一见面煦玉便也忙为自己数日未曾前来荣府这处请安致歉请罪。而这厢贾政见煦玉时隔多日总算再行前来,心下很是欣悦。对于煦玉所行之事亦只是旁敲侧击地提点一番,只道是哥儿如今人亦大了,在外行事需得谨言慎行多番约束,万不可任性妄为。一旁煦玉惟垂首恭训,连连称是,只道是今后再不会如之前那般放诞胡来。   随后二人从贾政处告了退,又一道前往贾母院中。此番见了贾母,贾母亦是多日不见自己这两名孙子一道,遂心下亦是欢喜万分。坐于中间榻上伸出手一左一右地拉了贾珠与煦玉,将他二人的手叠在一起,拢在自己手中,转头对煦玉说道:“玉哥儿怕有些时日未来咱这处跟了珠哥儿一道住了,你们哥儿俩自小一块儿长大,这感情可别生疏了才是……你那府里除了你与你家先生便也没有亲人了,不若咱这府里哥儿姐儿的人多,你便也常常过来留宿,与大伙儿一道也热闹些,我想你家先生也是能体谅的……”煦玉听了亦点头称是,道曰:“老太太说的是,玉儿记下了。”   从贾母处出来,又前往一旁的王夫人小院。此番面见王夫人,王夫人倒是起身亲昵地拉了煦玉一道坐于炕上。先是抬首打量了一回自家儿子,见其面色欠佳,遂蹙眉道句:“儿啊这是怎么了?听说你昨天晚上去了先生那处歇息,怎的今日瞧来这脸色不太好,眼下也是一圈乌青?”   贾珠对曰:“太太请勿担心,昨日与先生公子一道夜里谈得久了些,遂今日方才有些精神不济。”   王夫人听罢放下心来,说道:“儿啊,今后少些去他处过夜。在别人家里叨扰,亦不甚便宜,在自家里让丫头们伺候着,到底安稳些。”   贾珠只答:“知道了。”   随后王夫人便又转向一旁的煦玉笑着说道:“玉哥儿今天可算来了。你不知道呢,这老爷已经念叨多次了,成日里便也拉了我家哥儿来问,哥儿也知道老爷素喜与你们这等读书人一道……”   煦玉闻言只得赔笑道:“此事是我之过,乃我疏忽了。未全了长辈之礼,该打该打。”之后三人又闲话了一番,王夫人便也放了珠玉二人离开。   此番从二门出来,他二人亦是一路无话。待一脚踏入了自家小院之门,贾珠方才忽地驻足,亦未回头,只冷淡生硬地道句:“此番大少爷亦算是在这府里全了礼,遂便也无需留在此处,正可就此前往那花月情浓之馆……”   身后煦玉闻见贾珠语气不善,遂蹙眉问道:“珠儿此番闹什么别扭?我今后是断不会再行前往了那处!”   贾珠闻罢这话心下略为动容,然却仍是冷冷地说道:“是吗?那真是遗憾了,那倪姑娘怕是要孤枕难眠了……”   听了贾珠这暗带讥讽之言,煦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忿忿地云袖一挥,扔下一句:“岂有此理,不可理喻!”随后便转身领了执扇咏赋气冲冲地去了。   贾珠立于院门边静立不动,耳闻着煦玉等人的足音远去,虽未曾转过身来,却是苦笑着开口:“我们这算是……吵架了?……印象中这还是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呢……”说着将身体无力地靠在院门边的墙上,径直闭了眼道句,“老爹,若是今后煦玉都不踏进咱府里,你可莫要怪我……此番酒是不能喝了,宿醉的滋味不好受……那谁能给我一包Marlboro?就是没Marlboro,中华也行啊……”   ? ☆、第四十二回 两度谈心勘破情障(四) ?  另一边,却说煦玉怒气冲冲地回了林府以后,因了心情欠佳之故,早早地便也用了晚膳睡下了。待雪莲、翠莲等人服侍着洗漱之后亦不留人陪侍,令她们皆退下了歇于外间。此番只留自己一人躺于榻上,先前虽亦曾放了两个手炉进了被中暖着,然此间到底惟有自己一人,便觉这平日里窄小的床榻此番变得格外空旷。辗转反侧了数十次,方才体会到何为孤枕难眠。终于至二更时分,到底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兼了心下因白日之事烦闷抑郁,遂只得又翻身坐起,下了榻来靸着鞋子,寻了件外袍草草披上,便来到外间将睡在那处的翠莲唤醒,命她去了外面寻了上夜的管家媳妇来。待媳妇进了屋,只见煦玉正命了丫鬟们将暖炉点上,他则围坐一旁暖着双手。见人到来,便命了这管家媳妇去厨房里将竹叶青温一壶来。   却说今夜上夜之人正是林缙的媳妇林缙家的,见煦玉大半夜的要酒喝,便欲开口劝说几句。不料还未开口便见煦玉身后的翠莲直向她摆手递眼色,命她快去。而这林缙家的又打量着煦玉面上神色亦是不甚欢愉,遂只得硬生生将那劝告的话通通咽了下去,亦不敢多说,只得答声是,随后转身去了。   此番林缙家的匆匆从煦玉房中出来,却正巧撞见了则谨。话说则谨因了平素不可见光,遂惯常于夜间出没。此番尚未歇下,正于园中漫步,见了林缙家的匆匆从煦玉房中出来,便忙地赶至林缙家的跟前将其拦下,询问此番可是煦玉出了甚事。那林缙家的见有人忽地拦在跟前,且那人肤色在夜色中显得极白,很是吓了一跳。因了白日里均瞧不见则谨面容,遂此时细细打量一番方才识出是则谨,便也如实相告:“原是苏公子,我道是谁。是少爷要喝酒,命我去取那竹叶青来。”   则谨闻言惊道:“这般时候还欲饮酒?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了?”说着便对林缙家的道句“你且等等,我去看看”。   林缙家的听罢很是松了一口气,对则谨说道:“公子还请劝劝少爷,这个时辰喝酒,少爷向来体弱,又如何经受得住。”   则谨答应着去了。   二人一并回到煦玉卧雪听松室,煦玉闻声以为是林缙家的携了酒来,不料抬首一看,只见来人却是则谨,便也立起身对则谨行了一礼,还不及询问则谨来此何干,便闻见则谨径直开口对身后林缙家的说道:“烦请前往先生处通报一声,说我在玉儿这处。”林缙家的领命去了。   随后则谨便对跟前煦玉说道:“这般晚了怎还想饮酒?你与珠儿都是怎么回事?”   煦玉乍闻则谨提起贾珠,很是意外,遂忙开口问道:“请教公子,方才所提珠儿是何意?”   则谨遂挥手令了煦玉房里的丫鬟们都退下了,待人从房中退出并掩上了房,方才解释道:“昨日你不在府中,珠儿晚膳之时前来府里歇了一宿,自行携了花雕前来,喝了个酩酊大醉,你先生今晨责他便是因了此事。”   煦玉闻言惊道:“珠儿为何这般行事?!可知他断非那等饮酒无度、放浪形骸之人,此番可是出了何事?”   则谨闻罢此问正寻思着该如何作答,可知贾珠借酒浇愁不正是因了跟前之人,便听见一人推门而入,正是应麟。闻知则谨在煦玉房中,便知晓此番定是煦玉做出甚事,只听应麟开口问道:“此番谨儿在此,可是玉儿又行出甚荒唐之事?”   煦玉见状忙地又立起身来向应麟施礼道:“不料此番竟惊动了先生,学生汗颜。”   应麟行至屋内一椅上坐下,又命则谨闭了房门,招手令二人坐了,做出欲长谈的姿势说道:“听你二人方才在谈论珠儿之事,此番是时候谈谈你与珠儿之事了……”   煦玉闻罢这话又道:“之前还欲请教昨日珠儿前来府里,竟喝得大醉,可是所为何故?”   应麟闻言摇头叹道:“此子昨日里举止失度,莫不是因了你之故。”   煦玉听了这话忙问道:“因了我之故?先生何出此言?”   应麟与一旁则谨对视一眼,随后说道:“事到如今,我们亦不惧将这话挑明了。玉儿可知昨日里珠儿来我这处,不过是借酒浇愁,只欲一抒己心之忿。”   煦玉听罢不明,问道:“己心之忿,何忿之有?”   不料此番应麟未答此问却是另言一事:“话说珠儿此人生来便是颇有奇气,因了不合时宜便也显得荦荦不群。他命中带有情劫,致使他断然无法同普通人一道娶妻生子,遂当初方才扶乩占命向天求问,果真占出珠儿命中不合娶亲……若单就如此,倒也无甚关系,奈何你与珠儿却又是情缘前定,情根深种……”   煦玉追问:“此乃何意,还望先生明示!”   应麟道:“玉儿可还记得当初珠儿占命之时那首扶乩所占之诗?”   煦玉点头答:“记得。”   “那诗第一联所道曰‘贾府有珠携玉出,珠联玉合两情浓’便说你二人情缘乃天定,此情虽不合时宜,较之世间普通男女之情,却是更为深重,过之而无不及。”   “……”   “我知你现下未必能将此事悟得明白,就如为师那般,倥偬半生,方才了悟了为师与谨儿之情缘。”   一旁则谨闻罢这话遂伸手握住应麟之手以示明了,随后又转向煦玉说道:“依我观之,珠儿此人面上观来对人疏冷淡漠,然一旦用情,便也极专极深,莫不恳挚,惟愿倾尽己心护其周全。相对地玉儿乃是啸傲疏狂,率直任性,然命中自带了一段痴处,风流骚雅、情深意切,若非真正用心入情之人,便也断不能入了肺腑;而若是真正用心入情之人,则出生入死、海枯石烂而不悔。”   应麟对则谨之言亦是认同首肯,又补充道:“如此这般的二人,若是未曾相遇,便也无甚关系;若是相见未曾相守,亦是无关紧要;然你二人却是前缘既定,如此便是隔了茫茫人海亦会相遇,千里之遥亦会相守;幼年相伴,同窗之谊,由此情根深种,便也断不能转移了。当初年幼之时珠儿会将那径寸明珠亲手与了你,未尝便不是你二人之情的订仪。”   此番煦玉闻言又细细忖度一番,已是略有所悟,随后又闻见应麟说道:“便是因了此缘由,珠儿有情于你,奈何却丝毫不为你所解。反倒是你不明因由,却在外厮混胡莱,他见了便也兀自怨怼,奈何有苦说不出,遂只得来了我这处开解。”   煦玉闻言便也悔恨顿生,道句:“原是我不解风情,有负于他吗?……”   应麟又道:“我此番言尽于此,如何对付却是你自己好自为之。他与你之情,你要如何应对,是漠视装作从未知晓抑或感念其情从而以情回报之,便惟有取决于你自己了。其实照了为师观之,玉儿对于珠儿便也未必无情,不过是你尚未了悟罢了。而因情生欲,若你如今是有欲于他,便也并非甚值得羞赧之事。”   煦玉听罢答道:“此番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随后应麟并了则谨便也起身,道是时候不早,令了煦玉早些歇息,二人亦一并出了此屋回去自家小院。而煦玉则将二人送出内院,方才回屋上了榻歇下。   另一边却说应麟并则谨一道回屋的途中,一面接着讨论方才三人在屋内的谈话,期间则谨说道:“方才提起当初扶乩的那诗,虽说第一联预示了他二人之情乃前缘既定,然这第二联却又不甚理想了。”   应麟对曰:“这第二联说‘早岁风月怀绮丽,何识情海波涛涌’,自是预示他二人之情是有些劫数在内的,并非是那般一帆风顺之事。然今后要如何应对以度过此劫,惟有看他二人之造化了……我相信我这亲传二子,皆乃至诚至坚之人,定能人定胜天。”   则谨闻言颔首,随后又道:“不过当初如海来信中所道之事,你道又当如何是好?”   “……”   ? ☆、第四十三回 明珠解语暖玉生香(一) ?  却说当日夜里待应麟则谨二人离开后,煦玉重又躺回榻上。此番骤然闻知了这许多事,早已是睡意全无,躺于榻上寻思着方才的一番谈话,心下是又惊又喜又疑。喜之处乃是因了贾珠有情于他,惊之处乃是因了贾珠不仅钟情于他且这情还不仅止于兄弟之情,而疑之处则是因了此情有悖于常理,遂他自己亦是拿捏不准该如何行事。   随后便又辗转反侧几度思量,忆起自自己与贾珠相识伊始,尚且少不更事之时便晓向贾珠索要那抓周之物,而贾珠竟就此将那径寸明珠与了他,不可谓不是天意矣。之后他二人一道从了应麟习学,恭聆圣教,期间更是食则同桌、寝则同榻;待二人年事渐长,亦是同赴科场,最终共登金榜、同上朝堂。这许多年来无不是朝夕相伴、休戚与共,感情日益加深,已断非他人可比。而既然他二人乃是前缘既定,遂便也无人能阻他二人情愫暗生,终至于意合情切,一往情深,惟愿与彼此相守终身、不离不弃。   又记起之前贾珠曾向自己剖白心意,道是喜欢他、心仪于他,奈何自己当初并未明了其语中真意,便也平白浪费了贾珠待自己的一番心意;之后更思及贾珠为自己解惑曰“人可寄情于万物”,遂人对同性用情便也如同寄情于异性一般。再之后忆起那一回贾珠主动投身献吻,彼时以为不过是嬉闹玩笑之举,如今看来却是大有深意。而不久之前自己已然对怀中的贾珠动了情,奈何当时以为只是欲念,遂便也不敢再行妄动一步,现在方知乃是自己对他动了心,如此方才起了意。   自此煦玉便也确知了彼此的心意,俱是那般情深似海、意满如山,只一个尚未了悟一个未曾挑明,遂才兜兜转转地引出这许多误解。念及于此煦玉便也辗转反侧、心绪难平,更不欲就此睡去,于榻上便也止不住地长吁短叹、倒枕槌床,心下更是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便前往荣府向贾珠剖白心意。如此这般念着,翻来覆去地直到四更将过方才草草睡去。   次日,煦玉卯时醒来,忙命人伺候着梳洗了,草草用过早膳便匆匆领着执扇咏赋二人乘车前往荣府。本以为此番时辰尚早,贾珠定也刚起身不久。不料来到荣府之后却被告知贾珠已因事外出,亦不知何时将返。闻罢这一消息,煦玉在此之前预备的一腔热忱顿时便如被冷水兜头浇了一般冷了大半,往了荣府各处请安毕,只得再度返回吟风赏月斋等候。期间亦因了心下有事,便也静不下心来,不过于房中来回踱步。如此转悠了半晌,仍不见贾珠归来,只得闷闷不乐地拐进书房,从书架之上随手拾了本书躺在矮榻之上翻看。未看多久,便因了昨日睡眠不足导致今日精力不济,不知不觉入了沉眠。而在闭眼之前,煦玉还特意吩咐身旁的洗砚曰待贾珠归来,便立即将他唤醒。   一个时辰过后贾珠方才归来,待他领着润笔千霰步入吟风赏月斋,只见屋内的洗砚、泼墨二人侍立在旁,一动不动站得笔直。贾珠见状疑惑不解,随后将目光扫视一番,便赫然目见此番正躺在矮榻之上熟睡的煦玉,惊道:“大少爷几时来的?”   一旁洗砚小声答:“林少爷是卯时刚过来的,正等大爷呢。”   贾珠闻言心中五味陈杂,眼中爱怜与无奈交织。先命洗砚将毯子取来,亲手为煦玉盖上,一面低声叹道:“算起来岁数较我年长,却是一丝半点儿都不会照料自己,身子骨又弱,就这般睡下了……”随后又瞥见煦玉手中还拽着入睡前正看着的书,贾珠便也伸手将书从煦玉手中取下,自顾自道句“这《昭明文选》不都倒背如流了吗?怎的又看”,未想此举竟将煦玉从沉睡中扰醒。煦玉觉察到身侧动静,便也睁眼醒来,只见贾珠正立于身畔,心下顿时喜不自胜,忙不迭地从矮榻上坐起身来,伸手握住贾珠之手说道:“珠儿你归来了?此番我有话欲与你说!”   贾珠闻言转头回望煦玉,只见此番煦玉目视着自己的双目之中竟是柔情款款、脉脉情深,登时心下一紧,几近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伸出另一手掩住煦玉嘴唇,道句“等等”。随后转头对身侧伺候的众人道句“你们下去吧,不用伺候了,将房门掩上”。待众人依言退下,贾珠方才放开掩唇之手,对煦玉笑着说道:“此番大少爷有何见教,珠儿我洗耳恭听。”   煦玉拉着贾珠坐于自己身畔,伸手揽着他的身子说道:“昨日夜里,先生并公子莅临我房中,与我恳谈许久。这皆怪了我素日里未曾了悟,此番无异于当头棒喝,我方才明了你对我的挚意深情;更不晓我实则对你亦是歆动,只不敢面对罢了……”   贾珠闻言已是大喜过望,不料煦玉竟如此快地便已了悟,遂笑着调侃道:“大少爷这般说,便是不责怪我对你生出这等不伦之情?”   煦玉则道:“可知情之一事乃世间最难解之物,大抵世间万事皆虚,遂这情更乃水中月、镜中花,为人所生之妄念矣;奈何人心不可欺,恋上便也恋上了,亦是莫可奈何之事。若是强行割舍,反倒是有违常理。先生亦曾教导我等‘心外无物’,大抵这世间万物皆是由心所生,遂我们惟有遵循了己心所念。既然心意已动,便也情不可违了……”   一旁贾珠闻罢这话,便知如今算是与煦玉互通了心意,明了彼此之间情意是真。然到底此情不容于世俗,二人之后尚还面临着各类问题并阻力,遂此番便欲就此将话摊开,说明白的好:“话虽如此说,然玉哥可是想好了?神仙预言珠儿我乃是‘天煞孤星’的命,你亦不惧与我一道之后,我将那‘祸水’引至你身上?”   煦玉则对曰:“可知万事不过事在人为,若我当真就此认命退却,便也不必与你互通心意、约定三生了。”   贾珠又道:“除此之外,可知与我一道乃是万分辛苦之事。那‘七出’之条我亦差不多犯了一半,世人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定是无法为你生儿育女;其次,我定然善妒,不仅善妒,而且你若与我一道,你定不可再行娶妻纳妾,定要身心俱忠诚于我,我不许他人与我一道分享你;再次,我还有私房钱,且有不少……”说到这里,贾珠顿了顿,抬眼觑了回煦玉神色,只见煦玉闻罢这话神色凝重,眉眼间俱是迟疑的表情,便也接着激他道,“此番你可要思量清楚了,你乃林家长子,你若答应了我,作为长房长兄,你便也无法为林家传宗接代……”   此番贾珠先撂下狠话,随后便也静观煦玉反应。可见此话对他的打击甚是不小,煦玉很是挣扎了片晌,方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可知婚姻大事向来便是父母之命,何时轮到我们作儿女的做主?”   贾珠闻言猛地转身,将身侧煦玉推倒在矮榻之上,自己亦随之压了上去,直视身下煦玉的双目,眸光灼灼,语气郑重地说道:“不,我从未信奉过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来相信我的婚姻便应由我自己做主。玉哥莫道此事不合常理,你我皆是自小一道读了《西厢》长大的,莫道不晓那夜阑人静、私定终身、海誓山盟之事。我道与你:你的爱情便是你爹娘亦为你做不得主,你若是真心选择了我,他们便也奈何不得你!”   煦玉仍是满面迟疑之色,想必心内亦是纠结万分。   贾珠明了煦玉向来持重守礼,对此惊世骇俗之举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亦在情理之中。随后贾珠则逼近一步,谆谆劝诱道:“玉哥爱我吧,爱得情难自已。我知晓玉哥亦是痴情之人,玉哥属意于我,若我二人未能修得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便也惟有牵肠挂肚、魂梦难安。何况珠儿我除却不能生儿育女,又有何处较那女子逊色了去?既如此玉哥便也许了我,你我二人一道,不畏那天命劫数、父母之命。若你家老爷太太迫你娶妻,珠儿亦可助你一道抗争。只要我二人能够长相厮守、永结同心便可。何况你尚有弟妹,便也不惧因你不娶而致使林家绝后之事……”   贾珠此话出口,便见身下煦玉神色很是挣扎一回,终是为此言所感,神色转而透出几缕释然混合着无奈。似是总算拿定主意那般,眉梢带情、眼角含春,落了满面的洒脱风流,闭了眼轻扬嘴角微微笑着,尽显一派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风,便连身上趴着的贾珠亦不禁看得痴了,开口问道:“玉哥?”   此番煦玉闻罢贾珠之言,轻声吟出八联六十四字剖白己心,却是字字掷地有声:   “聊奉数字,以表寸心,   珠怀溪韵,玉韫山辉;   竹马交情,弄梅心事,   鹣鹣比翼,邛邛并躯;   千种相思,咫尺情牵,   琴瑟之欢,于飞之愿;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虚誉何贵,情不可违。”   听罢这话,贾珠沉默未答,只垂首将头埋入煦玉肩膀,眼眶酸涩,渐渐地泪水便也涌出眼眶,润湿了煦玉的肩头。心下惟自顾自暗道:“想我盼了这十余年,总算等到了这番承诺,煦玉啊煦玉,日后定不可违背你今日之言啊!……”随后便哽噎着低声开口问道:“玉哥此话当真?”   煦玉惟答:“今日之盟,以坚始终;若渝此言,天地鉴之!”   贾珠闻罢对曰:“我信你……只你亦需答应我,与我一道之后定不可再行前往那花月情浓之馆,不可再与那倪馥珠纠缠不清……”   煦玉听了这话自是郑重承诺了一番,随后二人并肩坐于矮榻之上,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好不情意绵绵。直到门外响起叩门声并润笔道曰贾政处传午饭,二人亦是难舍难分。闻说传饭,只得一并起身整理一番衣物仪容。之后二人虽前往书房与贾政一道用膳,然此番因了他二人是情缘初定,便俱是心中有事,惬意难安,遂一顿饭吃得亦是心猿意马,便连期间贾政问话亦是答得心不在焉。待挨过了午膳,总算放了他二人回房,珠玉二人便也一道携手回到自家小院。   贾珠院中其余诸人皆知珠玉二人有午睡之习,因而俱是远远避开并未前来打扰。二人回房闭了房门,均是情难自已。此番一道坐于榻边四目勾连,脉脉情深。加之窗外日光融融,春色大好。贾珠忽地忆起一事,遂起身步至屋中酒厨前,从中取出一玻璃瓶,瓶身上印着洋文。随后贾珠又取出两个玻璃杯,打开瓶盖将琥珀色的透明酒液注入杯中,再端起杯子递了一杯与身旁的煦玉道句:“玉哥尝尝~恐你脾胃承受不住,我便不加冰块了。可知此酒加冰冷饮,口感绝佳。”   煦玉伸手接过,只道是此乃生平第一次使用玻璃容器饮酒,便也疑惑问道:“此乃何物?”   贾珠则答:“此物乃千霜与洋商交易之时从他们手中购得的名为白兰地的洋酒。若论洋酒,我便也惟爱这白兰地,只因此物最初起源于我国酿造的葡萄酒。”   煦玉反问:“此乃葡萄酒?”   贾珠笑道,颇有炫耀之意:“是又不是。此酒虽以葡萄为原料酿造而成,然尚需蒸馏并陈酿。我想便是以玉哥那般学识怕亦是不晓这酒是如何酿造的罢。”   不料却闻煦玉说道:“方才闻你说起葡萄酒的酿造,我倒是忆起《本草》中所载曰‘烧者取葡萄数十斤与大曲酿酢,入甑蒸之,以器承其滴露,古者西域造之,唐时破高昌,始得其法’,想必说的便是此物。另有遗山先生《蒲萄酒赋》云:‘西域开,汉节回。得蒲桃之奇种,与天马兮俱来。枝蔓千年,郁其无涯。敛清秋以春煦,发至美乎胚胎。意天以美酿而饱予,出遗法于湮埋。序罔象之玄珠,荐清明于玉杯。露初零而未结,云已薄而成裁。挹幽气之薰然,释烦悁于中怀。觉松津之孤峭,羞桂醑之尘埃。我观《酒经》,必麴糱之中媒。水泉资香洁之助,秫稻取精良之材。效众技之毕前,敢一物之不偕?艰难而出美好,徒酖毒之贻哀。繄工倕之物化,与梓庆之心斋。既以天而合天,故无桎乎灵台。吾然后知圭璋玉毁,青黄木灾。音衰而鼓钟,味薄而盐梅。惟掸残天下之圣法,可以复婴儿之未孩。安得纯白之士,而与之同此味哉。’”   贾珠听罢兀自翻了一个白眼,心下暗道不愧是与侯孝华齐名的才子,要论掉书袋,除了侯孝华,怕是无人能及。与之较量才学,必输无疑。随后便举杯与煦玉的碰了一回,道句:“尝尝看。”   只见此番煦玉因了是头回以玻璃杯品尝洋酒,倒也很是不惯,蹙着修眉,手中轻晃着玻璃杯,打量杯中酒液片晌,问道:“此酒需以玻璃装盛?不可以我们通常所用之瓷器?”   贾珠点头以示肯定:“不错,洋酒必须以玻璃抑或水晶来装盛,如此是便于饮酒之人品鉴酒液色泽。”   闻罢这话煦玉方不再多言,随后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入口只觉并非如惯常所饮的本国之酒那般清冽甘醇,而是满口的馥郁芳香,然回味之时亦觉雅润醇和。随后便也端起酒杯将剩余酒液一饮而尽,顿时只觉口中酒香扩散回旋,细腻纯正。又听贾珠于一旁举杯出神,自顾自道句:“此时若是有一台西式老式唱机播放密纹唱片,这般情调便也完美了。”   煦玉闻言饶有兴味地将手中酒杯放下,伸手环住贾珠腰身问道:“珠儿方才说甚?唱机唱片是何物?”   贾珠听罢笑了,不答此问,转而调皮对曰:“这些算甚,若是今后玉哥均与了珠儿一道,甚稀罕古怪之事见识不到~”一面说着一面略略转过脸来睃着身后的煦玉,正是眼角带春、双目含情,酒潮微晕笑生涡。   身后煦玉见状,顿觉眼前微熏,只如方才饮下之酒均化为酒气一并上涌了一般,酒意弥漫,只道是这酒入喉之后并不觉辛辣凛冽,不料却是后劲十足。抑或是此番不过因情而感,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遂开口笑道:“常言‘清风明月知无价’,此刻虽良宵未至,然亦不可尽负了此良辰。何况今日窗外亦是春日明媚,你我二人皆应珍惜方是……”   贾珠闻言戏谑对曰:“玉哥此番可是欲拉上珠儿一道‘蕉心暗展、梅犀点污’?”   煦玉被贾珠说中了心事,面上泛出几许羞赧的神色。   然贾珠见状则转身展臂揽住煦玉答道:“若是玉哥不在乎此乃‘白日宣淫’,珠儿亦不在乎,愿与玉哥一道恣意纵情一回。”   言毕,正是情满意酣,亟待登上高唐,二人引颈交项,正待拥吻一回,不料人皆躺下,身上煦玉亦是倾下身来,却在半途之中硬生生止住。只见煦玉闭了闭眼,口中道句:“罢了。”随即坐起身来。   贾珠见罢此状亦是惊诧万分,只道是此乃你情我愿之事,何况此人分明已是情动,可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怎的竟会忽地止了?遂忙不迭坐起身,靠在煦玉身上问道:“玉哥,出了何事?”   煦玉则道:“所谓‘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仪,先王之泽也’。此番我二人虽已生情,然亦未全礼,遂当不可越矩。”   贾珠闻罢此言,狠狠翻了一计白眼,心下暗道这人都已动情,怎的还有这许多条条框框。这小子年纪轻轻,端的一副道学先生的派头,毫无年轻人的率性冲动。随即又忆起煦玉与那倪幻玉之间,只怕没少做这等事,和自己竟连吻都不肯吻一回,遂心下动了醋意,开口问了句:“你和那倪馥珠一道之时,怎的便不会顾忌这许多?……”   煦玉则答:“自是因了与她并非夫妇,无需合了礼数。至于你我二人,则需先全成亲之礼,三媒六聘,下帖子置聘礼,入得洞房,方成其事。若不合礼数,则未得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   贾珠闻罢,倒也浑不在意,然亦是无法反驳。想了一回,心下仍是怄之不过,便使坏往了煦玉下处伸了手去,被煦玉止住,说道:“珠儿,勿要胡来。”   贾珠见状打趣道:“玉哥不会是下处不举罢?”   煦玉擒住贾珠之手,亦不分辩,惟笑曰:“若是此时,为兄少不得做一回那柳下惠;待到来时,且看为兄举是不举。”   ? ☆、第四十三回 明珠解语暖玉生香(二) ?  却说此番珠玉二人亦算修成了正果,又正逢初次定情,正是情炽爱浓之时,便欲一道往了林府,将此事禀告与应麟则谨,又顺带向他二人致谢。   次日,待禀明贾母诸人,只道是前往林府探望应麟则谨,之后方一道坐了马车前往林府。刚至府门口下车,便见不远处亦行来一辆马车。他二人见状相顾对视一眼,不知这马车是否便是往了这林府而来,随后只见马车果真在府门口停下。赶车之人跳下车,将车门打开,只见一丫鬟搀扶着一丽人从车中下来,正是倪幻玉。   见罢此景珠玉二人俱是大感意外,此番煦玉只得先行上前招呼并询问其来意,另一边贾珠则暗地里拉了林缙询问此乃何故。林缙则低声回答:“这倪姑娘昨日便坐车前来府里寻大少爷,因了大少爷不在府里,便也去了,不料今日竟再行前来……”   只听那边幻玉说道:“想见玉郎一面当真不易,当日玉郎不告而别,亦未对幻玉我道明因由,虽说幻玉人轻言微,然到底曾与玉郎有数月的情分,怎可不稍加交待一句?加之上回我询问玉郎之事,玉郎尚未给我明确的答复,由此幻玉惟有亲身前来林府询问。”   煦玉闻罢则答:“之前我确也欠了姑娘一个回答,此番姑娘前来,正可将话说个明白。”   一旁的贾珠见他二人正低声交谈,亦不欲掺合其中,便对身旁林缙道句“我先进府拜见先生公子,大少爷若是问起便告诉他”。不料正值贾珠说话之际,却闻见幻玉说了句:“这位可是贾鸿仪贾大公子?”   贾珠闻言一惊,随后循声望来,心下疑惑这倪幻玉怎的竟识得自己。便见对面幻玉正轻移莲步,向贾珠这方缓步行来。可知那个时代的女子在外无不是低眉垂目、藏头掩面,是断然不会在外直面男子的。不料这倪幻玉竟也毫无顾忌,径直拿目光直视此间并不熟识的贾珠,与之坦然四目相望。此番这相顾的二人心下俱有些不足向外人道的心思,遂彼此凝视的目光中均满含探究的深意,在暗自打量试探着对方。   见这倪姓女子竟率先招呼自己,贾珠亦不甘示弱,笑着微微对跟前幻玉欠身作了一揖,开口对曰:“贾某实属无名小卒,人轻言微,名姓不足挂齿,初次识荆,未想倪姑娘竟也识得在下。”   幻玉见状则向贾珠施了个万福权作回礼,随即答道:“贾公子过谦了,京师何人不晓贾公子乃心庵先生爱徒,年方十四方进士及第,乃当年及第众人之中最为年幼之人。由此幻玉亦是久仰大名,早已心生向往之情,只是一直无缘一见。不料今日竟有幸于林府得见公子,乃幻玉三生有幸。”   贾珠听罢嘴角微扬,淡笑对曰:“贾某有幸为京师第一名花赏识,万分荣幸。不知姑娘今日竟大驾光临,贾某未曾远迎,失礼之处还望姑娘海涵。只不晓此番姑娘前来有何贵干?贾某闻说姑娘与珣玉亦曾相识,不知姑娘前来可是因了珣玉有甚轻慢了姑娘之处?若是如此,姑娘大可对贾某明言,贾某定为姑娘讨回公道。可知贾某与珣玉到底乃是自小一道长大的弟兄,十数载的情分了,这般小事贾某尚能为姑娘分忧……”   幻玉闻言面上虽不动声色,然心下却也暗自警惕,只道是贾珠此言乍听之下是彬彬有礼,然暗地里却是以退为进,暗示自己与煦玉关系非同寻常,乃是日久弥坚,在煦玉那处自有不小的影响与决断之力,与他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相提并论。兼了她只道是自己平生官宦世家见过无数,更与了京师两大才子关系匪浅,便以为这天上日星、人间鸾凤都为自己见识了个遍,再无人可入得青目。不料此番瞧见贾珠,乍看之下虽既非如煦玉那样貌比良玉、温润风流,亦非如孝华一般俊姿雅秀、天授神奇,更非京师双艳那般貌美绝世、艳冠倾城。然细瞧之下亦觉这贾珠生得骨秀神清、灵慧空明,浑身散发一股荦荦不群之致,恰如明珠在胎,孕出一段孚瑜和粹之情,果真不负“明珠”之名。   一旁煦玉见状,干咳一声道句:“有客亲临,蓬荜生辉,何不入府落座道那契阔,无需立于此处说话。”随后便拉上贾珠先行于前引路,将幻玉并了随行前来的丫鬟一道领入内堂招待。   此番三人入座,煦玉命家人奉茶。此番煦玉留贾珠于此应酬幻玉,自己则先行回了卧雪听松室将幻玉所赠之物收拾整理毕,并捡了锦盒装上,随后亲自携了回到内堂交还到幻玉手中。而另一边贾珠见他二人似是有话欲说,碍于自己在此亦是不甚便宜,便也告辞出来,前往应麟处不提。   幻玉待贾珠离席,方才将锦盒打开,却见此间皆为自己从前赠予煦玉之物,登时花容失色,怔得手足无措,不经意地搅紧手中丝帕问道:“此番玉郎何以竟将昔日所赠之物尽数退还?!可知玉郎赠予幻玉之物,幻玉莫不视若珍宝。想来我与玉郎虽不过数月情分,到底亦曾两心相许,岂知不过数日,玉郎便忽地将定情之物悉数退回,欲与幻玉恩断义绝?!”   煦玉闻言闭目寻思该以何言应对,虽说他与幻玉不过相识数月,他对她之情未至相许终身的地步,亦未曾有过盟约设誓,此番他抽身而退倒也并不算背信弃义。然念及幻玉对自己之情亦是发自肺腑,如今自己抽身而退,当真有负于她对己之心对己之意。遂沉默半晌方才缓缓开口说道:“当初实属在下轻率了,不曾想到竟令你生出委身于我之心……”   幻玉闻言则道:“大抵在遇到郎君之前,我亦并未生出此意。至遇到郎君,与郎君一道,待郎君自是一腔痴心一片痴情。我以为郎君亦是属意于我,莫不是意笃情深,遂方才生出愿将终身托付与郎君之意……”   煦玉则道:“馥珠待我之心我自是知晓,若是我当真有心于你,我大可就此将你娶进府来以求长相厮守,亦是你情我愿之事。然若是我于你之情难抵你之意,你便是跟了我,又如何能求得一世美满?”   “……”   煦玉又接着道:“此番实不相瞒,我已心有所属,你命定不属于我,我对你亦并非全心全意恩爱笃实。你我二人终不过是有缘无分,兼了我命中带有情劫,情路艰深,更难合常情,你若与我一道,亦无甚好处可言。若我此番按你所愿将你娶进了这林府,于我倒是无碍,然于你而言在这内宅之中不过是徒受委屈冷遇,你又何必如此?”   幻玉闻言对曰:“不料此番竟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郎君待幻玉之情原来不过是幻玉的痴心妄想吗?”   “……”   幻玉又道:“那幻玉可否请教一句,当初郎君所留那句‘似曾相识知为谁’乃是何意?……”说到这里登时恍然大悟,“莫非当初那句题诗并非是说的幻玉,而是另有他人?”   煦玉不答,却是颔首以示肯定。   幻玉见状喃喃说道:“原来这数月以来,我不过是为人替身……”   听罢这话,煦玉自顾自地摇头叹道:“此番乃是我轻率唐突了,如今想来你与那人亦并不十分相像,那人灵慧空明、蕴藉深邃,偏生又带着一丝顽劣狡黠……”随后长叹一声,“此俱为过往之事,此番不提也罢。总归了如今便是‘数月一觉烟花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幻玉闻言,不自觉地轻咬粉唇,心中惟有忿忿不平之感,真恨不能将煦玉口中那人拉至自己跟前亲眼瞧上一番,看是何种女子能较了自己这国色天香高明了去!奈何想归如此想,到底无法付诸实现。然转念细想一番,煦玉于纳自己为妾之事上多番推拒,怕不仅仅因了他尚未大婚之故,或可便是因了忌惮今后这内宅的正主。而若这内宅正主乃是一“夜叉星”,专管拈酸吃醋又霸道善妒的,还不将她这一姿色过人的妾室往死里治?而自己又得不到一家之主一心相护,这下场可想而知。这般想着便也释怀些许,虽对煦玉尚且心有不甘,然亦是莫可奈何,只得悒悒然命丫鬟携了锦盒告辞而去。却又割舍不下,一步三回首。行了几步,终于按捺不住,随后便也转身踏着碎步向煦玉奔来,扑入煦玉怀中莺莺而泣。煦玉见状亦是无可奈何,惟有静立不动,任了幻玉伏在自己怀里哭了个尽兴。此番且按下不表。   ? ☆、第四十四回 鸳鸯并对凤凰偕飞(一) ?  话说上回煦玉与幻玉留在内堂中话别,而贾珠则脱身前往应麟院中面见应麟则谨,倒也丝毫未曾忧心留在内堂中的二人再行节外生枝。尤带一脸欢欣愉悦的神情踱进应麟书房,待与邵苏二人行了礼,因了心情颇佳,便也干脆不顾礼仪,盘腿上了应麟的炕,坐于应麟则谨之间东倒西歪。   应麟见状便知此番贾珠乃是得意忘形,便也并未制止他,惟开口打趣道:“此番见这不肖之徒这般模样,想必定是有了甚喜事,与前日里那副颓唐衰败之样全然判若两人。这般举止失仪无状,外出后切记莫要对人道曰你乃我之徒,为师丢不起这人……”   贾珠闻言更是肆无忌惮地将身子歪在应麟身上,佯装出一脸哭丧之相对曰:“此番先生也同情珠儿些许,这小三都寻上门了,好歹我还是原配,却只能躲在先生这里,我这原配做得未免也太过窝囊了些……”   一旁则谨闻言问了句:“何谓‘小三’?”   这一问倒将贾珠难住了,只得支吾一句:“不就是那倪幻玉吗?”   应麟闻罢贾珠此言,只道是此番贾珠只一味贫嘴,对贾珠心情尚佳之事更确定了几分,便也问道:“怎的,听你言下之意,是与玉儿剖白谈妥了?”   贾珠随即又展颜而笑,答曰:“算是吧,在此需感谢先生公子对珠儿与玉哥的厚爱。若非当初先生点醒了玉哥,我二人之事还不知将如何是好……待我二人礼成之后定然置办了谢媒酒以答谢二位!”   应麟听罢抬手戳了一番贾珠的眉心对曰:“看你这油嘴滑舌的模样,成何体统?前日里尚还垂头丧气的,如今情势急转,这天魔煞星又重出人世,真乃我等之劫难。你二人闹了这一出,届时我当如何向这府里的老爷太太交待?他们若是知晓你二人之事,怕是死不瞑目!”   贾珠闻言便也敛下一脸笑意,肃然答道:“珠儿自知虽说平日里先生对我与玉哥有千般万般的疼爱,然俱不及这一次的恩深义重!若非因了我与玉哥俱是先生最为疼宠之徒,先生便也不会纵容我等如此任性妄为,行此违背常理之举了……珠儿时常便想若能如先生与公子那般该多好,虽孑然一身,然亦是无甚羁绊。没有家族、朝堂、道义之虑,洒脱一世、超然物外,不过从心而活……”随后又嬉笑着说道,“看吧,先生无甚烦恼,公子又不会在外养老婆小子。公子那般绝世无双之人,亦无那外人垂涎,自始至终与先生恩爱相笃、矢志不渝!……”   应麟闻言笑道:“谨儿不常抛头露面,知晓他之人自是不多。于外人眼中,你先生便是孤家寡人一名,原配早亡,如今不过孤老终身罢了。何况谁道我无甚烦恼?你二人便是我最大的烦恼,你二人行出此出格之事,我如何得以寿终正寝?”   贾珠听罢嗔道:“哎呦,听先生这话说的,谁还能不让我家先生颐养天年、多福多寿的?”   应麟惟摇首道:“我自知无福,晚年不得善终。”   贾珠忙道:“先生何出此言,可知珠儿我如今有的便是银子,先生若为养生,成日里便将那人参当了饭吃,珠儿我亦能供养……”说到此处又念起一事,转了话题道,“先生先前不是提起旧识山子野先生制出一幅园林的草图,正愁无钱付诸实现么?珠儿倒是想着趁手中有了闲钱,修建一处园子作为温泉山庄,届时先生与公子便可一道迁去居住养老……”   此番还不及应麟回答,便听贾珠又道:“说到这园子之事,我便忆起了我当初开办的那酒楼,此番已几近竣工,我本欲简单命名为‘长庆楼’,古往今来的知名酒楼大抵俱是叫的这等名字;不料此事传至玉哥耳中,玉哥定要依了他之意,将之改为‘汇星楼’,还题了一联句曰‘瀛洲词客,同聚龙门;瑶岛群仙,共朝金阁’,此番我只得依了他。本来我那牌匾都订制好了,此番托了玉哥之福又需重新再制,不过此番能借了他才子之名宣传亦是无甚坏处。只我想不若便请先生您老人家为珠儿这酒楼题写这牌匾,想来您之名声到底亦不亚于我们这等后生,何不借此彰显一番您老的威望呢?”   应麟闻罢大笑,转头对一旁则谨道曰:“我说珠儿求人定无好事,你看此番不是便令我这先生代他行那世俗营生的勾当吗?”   贾珠则讨好道:“先生便当疼珠儿一回,让珠儿借先生之名宣传做个广告罢。先生有所不知,酒楼二楼最大的雅间我命人将三面墙俱贴上半面竹筒,仿造成竹制建筑的模样。玉哥见了便很是喜欢,在喝光一壶十八年陈酿的竹叶青之后豪情大发,持了湖笔顷刻间便于竹管之上题成一篇《格竹赋》,道是欲效仿了阳明先生格尽天下之物,遂这雅间便也命名为‘格竹厅’,还是我那酒楼的招牌之一呢。不瞒先生,此番我还欲设法请来另一位京师第一才子为我题写一篇,如此一来我这‘汇星楼’定能借势打造成为京师酒楼的第一招牌!”   应麟闻罢这话便也兴味顿生,当即便道欲寻一时日亲身前往了贾珠的“汇星楼”一视究竟。而对于贾珠方才所提的题写牌匾一事未置可否,贾珠便权当应麟首肯了。此乃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当日夜里,贾珠自是与煦玉一道歇在内院的卧雪听松室。二人相拥抵足而眠,在闲话了几句白日里幻玉之事后,便转而谈起自身。只道是他二人是前缘命定,可知二人之间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此番他二人能得以修成正果,倒也万分不易,遂定要好生筹办一场亲事方可。对此贾珠倒是不甚在意,他并非那等追求仪式化之人,自觉与煦玉一道海誓山盟、互许终生便可,有无结亲之礼并他人见证俱是无关紧要。奈何此番煦玉则偏是较了真,定要按当时娶亲的“六礼”来办。   贾珠初闻这话便笑着调侃曰:“我们并非普通人家娶亲,如何按那六礼行事?莫不成你将那珠钗做了聘仪与我,再拉了我前往姑父姑母跟前拜天地?那不还得将姑父姑母当场气得昏死过去……”   煦玉则答:“既是终身大事,礼自是不可或缺。情始发之时尚且还需‘发乎情而止乎礼’,更勿论我们此番已是定情之事,更需郑重其事。”   听罢煦玉这话,贾珠亦觉在理,为煦玉之言激发出了几许兴味,遂趁机提道:“玉哥既执意要全这娶亲之礼,我亦无甚反对之处;只此番既依了你之礼,亦需依了我之礼方是……”如此说着,贾珠心下暗忖,此番便让他来筹办一场旷古绝今的婚礼。   煦玉闻言倒也并未反对,随后二人便一道商议亲事的细节。因了他二人并非寻常男女结亲,遂此番各项规矩礼仪皆需重新议定。按当时的规矩,媒人不可或缺。然因了他二人之情无法宣之如常,遂这媒人便也不可随意择聘。于他二人而言,应麟则谨无论身份地位抑或是与他二人的亲疏关系,俱是最佳人选。奈何思及此番应麟则谨尚需作为结亲的证人并双方高堂,遂这媒人之选便需另择他人。贾珠之意是择一忠诚可信又彼此熟识之人托付了此事便可,遂提议媒人选了千氏兄弟便可,自可由自己亲自出面说明此事并说服兄弟二人。   ? ☆、第四十四回 鸳鸯并对凤凰偕飞(二) ?  次日,珠玉二人回到荣府。煦玉为贾政唤去书房闲谈,贾珠则将千霜千霰唤至跟前,率先开口打趣道:“千霜,之前你爷我为你之亲事奔波一阵,你一直欠着爷我一个人情,如今总算俟得机会令你偿还这人情了。爷近日将要成亲,你快将爷我成亲的贺礼备好,爷便算你偿还我的人情了~”   千氏兄弟闻言均感意外,不禁面面相觑一阵,问道:“大爷此番便要成亲了?这般大事我兄弟俩怎的竟毫不知情?何况大爷亲事乃是这荣府里的头等大事,便是当初琏二爷大婚之时阖府之人亦是三个月前便已知晓,府中整整筹备了一月有余呢……”   贾珠于一旁目视着他兄弟二人神情疑惑,只自顾自地臆测此事,不禁捧腹大笑,随后方才说道:“我这亲家来头可不小,由此阖府怕是除了你二人,尚无一人知晓。而我只道是此事大抵终瞒不过你二人,便也如实告知你等,并欲你二人为我这桩亲事充那冰人。”   兄弟二人听罢这话忙道:“听大爷这般说,便是连这府里老爷太太俱不知此事?”   贾珠点头以示肯定:“不错。”   他二人又道:“如此说来,难不成这是……私定终身?”   贾珠道:“算是吧,不过林府里邵先生并了苏公子是知晓此事的,我会说服先生公子做我的证婚人。你二人亦是知晓我命中不可娶亲,遂府中老爷太太当不会为我谋一门亲事,虽说私媒近于奔,我亦是无可奈何,欲结亲惟有如此这般私下行事。”   兄弟二人听罢颔首以示明了,随后对曰:“既是大爷亲事,我兄弟二人焉有推脱之理?为大爷做这媒人乃是大爷看得上我兄弟二人。想必此番大爷已与女方家将亲事议定,如此还需我二人做甚?”   贾珠听罢这“女方”二字当即笑出声来,道句:“好个‘女方’哈哈!我且将这‘奶奶’娶了来~”随后又勉力敛下面上笑意说道,“此番正因了我这亲事不合常情,方才需寻了你二人这等我熟识信任之人托付了此事……”   二人又问:“大爷,此番何谓‘不合常情’?难道是女方家世稍逊,与了咱府里不是门当户对?”   贾珠则答:“并非是因了家世之类,我想此家与我府上倒也很是当对。”   千霰听罢则更为疑惑,心下只道是自己素日里跟随在贾珠身旁当差,却从未见过贾珠与了哪家的小姐私下有甚来往,甚至亦未见到其与哪家家长接触商讨类似之事,遂忙道:“大爷可否直接告知女家乃何方神圣,想必能为大爷瞧上眼的小姐,亦是出类拔萃之人……”   此番贾珠闻言并未忙着回答,而是从一旁案上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掀开盖碗,缓缓垂首啜了一口。随后又慢慢将茶盏放回案上,暗地里斟酌着词句,思忖着如何将此事和盘托出而不会“惊吓”到这两兄弟。而一旁侍立的二人则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贾珠的动作,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屏气凝神地等待贾珠道出甚光彩夺目的名姓。   半晌过去,贾珠方才缓缓开口说道:“这个……其实此人乃是你们认得且万分熟稔的……”刚将这话道出口,便听见吟风赏月斋外守着的润笔道句“林少爷来了”,随即便见煦玉推开门进了屋。   屋内兄弟俩见状忙向煦玉见礼。贾珠见来人是煦玉,便也并未制止,对煦玉笑着道句:“正谈媒人之事。”   煦玉闻言随口问声:“嗯,谈到何处了?”一面端起案上贾珠的茶盏掀开盖碗饮了。   贾珠则笑着答道:“正说我娶的那女方家是何来头。”贾珠说罢这话便又转向一旁的兄弟二人,指着煦玉对二人打趣道,“喏,这便是那女方家的,今日便让你们见识见识,省得你们媒人再行前往相看了~”   此话一出,煦玉登时喷了一地茶水,手中端着的鹧鸪斑盏几近脱手摔下。还将些茶水呛进气管,咳得喘不过气来,咳了半晌方满脸涨红地望着贾珠说道:“珠儿此言却是从何说起?!”   贾珠见状一面笑得捶胸顿足一面从身上掏出丝帕递了过去。而千霰则忙地步至煦玉身畔从他手中接过茶盏,一面帮他轻拍后背顺气。   另一边千霜见状则无奈对曰:“大爷此番莫要打趣消遣小的们,此事非同儿戏。这不是林少爷吗?莫非此番大爷心仪的可是林家之人?”   贾珠闻言一面拼命忍笑一面回答:“大爷我……噗哈哈……以这辈子最郑重其事的……哇哈哈……的态度回答你、你们,不、不是少爷、少爷家的人……就是少爷本人啊哈哈……”   “……”   贾珠见兄弟二人仍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遂强制按捺住笑意强做一脸肃然的表情说道:“你二人扪心自问一回,除却大少爷,爷我又尝与何人来往从密?此番我直言告诉你二人,绝无半点虚言,我贾珠与了一旁的林少爷,已经剖白心意、互许终生。”   二人见贾珠说得郑重,便也不敢不认真对待,千霜沉默不言,千霰则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大爷,此话当真?您真未打趣消遣小的?”   贾珠颔首道:“谁会拿终身大事当那消遣?何况消遣尔等有甚意思。你若不信大可询问一旁大少爷,难不成此番我还与少爷一道合谋消遣你二人?”   二人听罢又转头望向煦玉,只见煦玉亦是郑重其事地颔首以示肯定,他二人见状方才确信无疑。待接受了这事,细想一番便觉此事颇为在理。贾府阖府上下皆知贾珠扶乩被判不宜娶亲,大抵这寻常人家的女子亦压不住大爷命中的煞星。而林少爷自小又与了大爷一道长大,竹马之交日夜相伴,遂也渐生情愫进而意笃情深。而若说此乃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可知这千氏兄弟本为岭南人,早年在家乡之时便见识了不少男男相悦之事,遂未觉有甚违理背俗之处,此番倒也坦然接受此事。   随后又听贾珠佯装无奈道句:“若大少爷乃女儿之身,大爷我便也省了这许多烦恼,按礼将他娶进门便是。奈何他偏巧是男儿身,大爷我难得瞧上一人,如今摊上了他这男子,便也只好认了~”   一旁煦玉闻罢贾珠之言,一脸抽搐的表情说道:“珠儿……”   贾珠又道:“当初千霜你的婚事求了大少爷替你做媒,此番少爷大婚,便也请你为媒,亦算是有来有往了,说媒钱一百两,你可愿意?”   千霜忙答:“大爷说的哪里的话,为少爷做媒是小的荣幸,何况此番更是大爷之事,小的是义不容辞。只大爷此事较了寻常亲事不同,小的等尚不知该如何行事,还望大爷指教。”   贾珠则道:“此事自有我们操办,你不必过余忧心。我二人之事本便无法公之于众,你只负责往来两家之间,审过聘书聘礼,在定亲拜堂之时做个见证即可。”随后便又打趣着补充道,“此番大少爷欲由自己充了那男方之礼,届时那聘金聘礼必不可少,千霜你可千万给你家大爷我瞧清楚了,将那聘书都收好,聘金聘仪要是少了你爷我可‘不上那花轿’~”   千氏兄弟闻罢俱被这言逗乐,相视一笑后便双双向贾珠躬身行礼曰:“是,小的定为大爷少爷做好这媒人。”   千霜又道:“此番大爷大喜,小的定要奉上一份大礼,在此之前小的倒是寻到一物,此番再寻人打造一番,正好在这等场合赠给大爷作为贺礼。”   贾珠闻言饶有兴味地对曰:“哦可是如此?想来你之眼光品味亦是不差,此物既是精心准备的,那爷我可要拭目以待了……”说到此处又忆起一事,遂便转了话题道,“我记得上回我提过有一来华使者团正待进宫面圣之事,你可还记得?”   千霜答道:“回大爷,小的记得。那使者团此番正待前往热河祝寿,尚还留在京城候旨。”   贾珠听罢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正是想啥来啥。你即刻为我送封信与侯二公子,道是此番我欲助他接待这伙儿洋人使者团。这伙人欲开放口岸以便平等贸易之事我并不反对,只要他为我做成一事,届时我尚可令他不必置身这京城,亦有银可赚。”      千霜听罢随即领命去了,此番自是不提。   几日后贾珠又单独唤了千霜前来,将成亲之事再行详谈一回。   贾珠吩咐道:“话说我与珣玉之事本属我二人私定终身,我倒也并不在意这等结亲的礼仪形式之类,然拗不过大少爷偏欲按了那‘六礼’行事,方才生出这等繁文缛节。此番他欲充男方之礼,你作为媒人便尽管依了他,爷我不耐烦应付这等繁琐之礼,此番筹备这聘礼之事你便代我全权料理了,按那女方之礼将礼单开出便可。我二人为避人耳目,自是不可明目张胆地将那数十担聘礼往家里抬,届时惟交换礼单便可。不过大少爷倒是说过会一掷千金作为聘金,届时可是真金白银,此番便皆是大爷我的私房了,你便将那聘金往了我银号里存,大爷我此番便是守着这利钱过日子亦能过得有滋有味了,没有将钱闲置着的道理……”说到此处又喜滋滋地托着下颌,自顾自道句,“若说这三媒六聘的,有这好处,便是结亲的双方,不可随意便将婚约反悔了,毕竟是真金白银的事。此番珣玉出了这许多聘金,他日后便是后悔了,想‘休妻’,亦是不能够了~”说着出了一回神,方才接着道,“至于那回聘,你按规矩行事便可,钱从我的私房中出,一样是真金白银。不过爷我自是不会令了珣玉吃亏,他出了聘金我自是会带着‘嫁妆’过去。即将竣工的汇星楼并了今后我欲建成的园子的地契并所有权,皆非荣府产业,皆由我私房所出,届时若我有个甚三长两短,我亦无一子半女的,唯一的继承人便是珣玉。话说这两处今后皆是坐地生财之物,若是经营得当,怎么想都是大少爷赚得多。这就好比是存入银行生息与投资做股东相比谁的收益更多一般。不过大少爷自是不会理论这些,除了文翰卷帙风花雪月,他何尝愿将心分在那黄白之物上,这辈子大抵便老死在那书堆墨海之中了。不过古往今来的文士大抵俱是如此,早从先生起便是不惯俗务,奈何此番珣玉亦将这脾性学了个十成十,如今便惟有我帮衬着些了……”   却说贾珠说得起兴,便也不管一旁的千霜。此番千霜听得似懂非懂,虽依言记下,然少不得待贾珠说完,又询问一回其间细则。此番待二人商议妥当,已过去两个时辰,贾珠方命千霜退下,此番略去不提。   ? ☆、第四十四回 鸳鸯并对凤凰偕飞(三) ?  另一边,话说东印度公司请求英国王室派遣使者团出使天|朝,欲与我朝建立外交关系,进而开辟天|朝的市场。遂此番前来的成员之中便有精通外交的正使沃尔特伯爵以及通晓汉语的副使亚当斯男爵。   使者团借为景昌帝庆贺六十大寿为由,前来面见朝圣,欲借机与之商议开辟贸易市场一事。奈何彼时景昌帝正身处热河行宫,虽接见了使者团一行人,然双方因了礼仪问题,接洽并不愉快。随后使者团便先行返回京城,沃尔特欲待景昌帝回京之后再行商议签订贸易条约一事。而此番贾珠便是趁着二次接见的前夕,前往协助总理外交事务的鸿胪寺卿侯孝华,负责与使者团接洽。   此番沃尔特先行将条约草案交与孝华审阅,孝华阅毕,随后便与知晓外语通晓外事的贾珠一道商议。而待贾珠阅罢已由英国人自行翻译成了汉语的六条通商条约,便明言指出其中三条条约他代表天|朝政府的官员定不应允,其中包括“将舟山附近的一处海岛让与英国商人居住;在广州附近划出一块地方任英国人自由往来不加禁止以及英国商货自澳门运往广州者,享受免税或减税”的内容,其余三条如开放通商城市等尚可商议。贾珠心下只道是你国欲在中国划定特区的殖民野心,彼时的人们或可不知,然作为一经历了后世历史的后来之人,又怎会读不出其中的用意?   而那作为正使的沃尔特听罢,知晓贾珠对于外交事务的通晓度远赛在场其余诸人,遂便直接与贾珠对谈,欲通过贾珠达到签订贸易条约的目的。   贾珠明言方才他所指出的三项条约定他不会应允,这并不属于平等贸易的范畴。道是你国商人传教士等仅拥有在天|朝土地之上的暂住权而没有占有权,且天|朝政府并不会特意优待英国商人,英国商人必须与其他诸国享受同样的贸易税收标准,没有特权。此项举措有助于今后天|朝与其他诸国进行贸易往来,而不会引起他国非议。   闻罢贾珠之言,沃尔特便转身与身旁的副使亚当斯用英语商议。贾珠见状,径直用一口流利的英文从旁说道,作为一个下马威:“伯爵请不要以为天|朝官员不通英语,此番我可用英语与你直接交谈。”   贾珠此举登时便令正副使二人不敢稍加轻慢了,只道是不可仍如之前那般,以为中国官员不通外务,遂忙地又将姿态放低了些许。   此番贾珠见威慑的目的达到,便又向沃尔特用英语暗示曰圣上如今对于与贵国往来贸易一事并无太多兴趣,且现下尚有他国亦欲与我朝商议通商之事,我朝自会择选最佳的通商合作伙伴。当然这些内容贾珠只是依据了自身的历史知识所进行的合理阐发,而并非真正依据了当今之意,毕竟彼时的景昌帝对于与外国通商一事可谓毫无兴趣。   而沃尔特闻罢这话,自知此事形式严峻,成事希望渺茫,心下很是踟蹰难安。然又觉贾珠并未将话说绝,暗忖此番若欲达到目的,便惟有指望眼前之人。遂忙不迭地转为商量的态度与贾珠对谈。贾珠见状冷笑,只道是这送上门的便宜他又有甚好客气的?好生利用一番这外国使团,令其为自己弄来些许本国未有之物,又有何不可?此番你沃尔特既存心讨好了我,以便我替你在当今跟前美言几句,那我便给你个机会。   如此想着遂拿眼斜觑了一回沃尔特无名指上的那枚钻石铂金戒指,佯装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据闻现下尔国王室中颇为流行这钻石戒指,在下之前亦略有耳闻,心下很是向往,正欲托人订做一对作为结婚戒指之用……”   贾珠此话一出,作为外交老手的沃尔特便也心领神会,下意识地伸手抚摸着手中钻戒笑着附和道:“贾大人真乃见多识广,钻石是我国陛下并王室贵族颇为喜好之物,不想此番贾大人亦有兴趣,鄙人很乐意为大人引荐此物,能将之介绍进中国亦是鄙人的荣幸。”   贾珠听罢颔首道:“我确很兴趣,若是此番伯爵能为在下订做一对,在下不惜花费重金。在下知晓贵国亦在印度驻有使节,可知目前印度乃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开采基地,贵国既有使节驻于该处,就地取材应当不难。此外以此种白色金属打造的饰品,目今并不常见,不愧是对于航海事业涉入颇深的沃尔特伯爵大人,此物想必正是西班牙航海者从‘新大陆’带回的吧,不料伯爵竟知晓此物的价值,较黄金更为珍贵……”此番贾珠所料不差,那白色金属正是后世所谓的铂金,只在当时尚未获得此名。   沃尔特闻言忙道:“贾大人真乃博学多识之人,这的确是鄙人的一位西班牙王室的友人所赠,然而鄙人惟将此物当作了航海纪念品加以收藏,倒也并不认为那白色金属有多么贵重,若是大人喜欢,鄙人可以为大人订做黄金钻戒……”   贾珠听罢则摆摆手制止沃尔特之言说道:“不,此番我只欲以此物打造钻戒,若是伯爵尚还拥有此种金属的话……此番我愿与伯爵打个赌,此白色金属名为‘Platinum’,在我们这处叫做‘铂金’,它的价值终将被发现,数十年之后伯爵自会知晓。”   此番沃尔特听罢贾珠颇具神秘意味的预言,心下一凛,暗地里吞了口唾沫。随后转身从使者团中招来一名叫托马斯的副手,吩咐他专门负责为贾珠定制钻戒之事。   贾珠见目的达到,心下很是欣忭,方才转而再度用汉语与沃尔特等人交谈一番,道是此番愿尽己之力实现英国与天|朝的平等贸易通商往来。之后双方再行将面见圣上所需的礼仪言辞等商议一番,贾珠建议沃尔特等人在圣上跟前放低姿态,如此有利于挽回之前圣上对使者团的不良印象,进而增加成功签署平等通商条约的可能性。会面结束,除却鸿胪寺中负责招待使者团的官员,其余众人便也尽皆告退。   此番贾珠可谓是与了那沃尔特等人有了一次私下的交易,本以为此交易是贾珠直接用英文与沃尔特交流完成的,加之贾珠的英语本便属于现代英语,与十八世纪的英语亦存在不小的差异,便是使者团中人亦是经过数番解释方才明了其意,想来身侧一干本朝官员怕是无人知晓其意了。不料待会晤结束,孝华与贾珠一道之时,孝华便也伸手扶了扶眼镜,用似笑非笑的神情对贾珠说道:“此番贾大人所为,正可谓是趁风扬帆、因时制宜,趁我等与使者团商讨进宫诸事之时,借机行了方便谋取私利,令那洋人为大人定制戒指,不可谓不机智过人。不过我倒不知,贾大人是从何处习得这般流畅的洋文的?”   贾珠闻言一怔,方才忆起身旁这人正是当初负责翻译改写那英国国王递与景昌帝的国书之人,自是较本朝其他官员更为通晓英文,当是明了他方才的交易内容。又见孝华询问自己如何习得的英文,可知应麟是断不会教授这等学识,便连煦玉这等习学能力极强,且能过目不忘的,亦不通外文。呆了呆,贾珠只得支吾一句曰:“我、我曾与洋人的传教士有几分交情,从他们那处学了些……”   话虽如此说,便是贾珠自己亦觉漏洞百出,不知孝华信了多少。幸而孝华亦是通晓英文,对此事倒也不觉有异,便也未尝多问,惟轻笑着说道:“不过我亦赞同你方才所提的条约修改意见。我本人倒是并不反对我朝与夷人通商……”   贾珠乍听这话大感意外,不想孝华亦是具有此远见卓识之人,可知在那个时代,知晓并赞同对外开放之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之后又听孝华接着说道:“毕竟西洋之物亦有奇珍异品,其工艺亦有不少乃是超越了我朝的……”   贾珠听罢下意识地插言道:“比如子卿你所佩戴的眼镜,当初耗了不少银子罢?”   孝华并不否认,对曰:“足足三千五百两白银,几近赶上修国公府的庄子半年的收成。除却此物,我府里西洋器物尚有不少,比如那八音盒、千里镜、洋表之类。我本欲赠菥儿一只八音盒,不料菥儿最喜爱之物偏是那燧发枪,我有一对,便向我索了一只,亦不知其缘故。”说罢自顾自摇了摇头。   贾珠闻言暗自咋舌,心下不禁叹道“壕啊”。只道是这小子使用西洋玩意儿的时日竟较了自己这个身处古代的现代人还要更早。然转念一想,大抵是因了孝华长期在鸿胪寺任职之故,负责宾客迎送并各藩属之国的朝贡之事,遂对于西方诸国便也有所了解往来。加之他本便博学多闻、遍览群书,由此自是见识过人,远超同代之人。   却说正值使者团筹备第二次正式入宫觐见,以便能签订通商条约之时,却忽闻景昌帝推迟了回京时间,延迟至三个月之后再行回宫。使者团不得已,只得留京耐心以待。在此期间,景昌帝亦下诏命鸿胪寺的官员招待使者团在京城各处参观,亦曾前往长城游览。而之前沃尔特承诺为贾珠定制钻戒一事亦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此番沃尔特遣了那名唤托马斯的使团成员专办此事,遂贾珠在与托马斯接洽之时,便将自己与煦玉无名指的尺寸交给托马斯。   托马斯拿到尺寸之后忖度一番,问道:“请问贾大人,可是将尺寸小的这只打造成女式的?”   贾珠摆手笑答:“无需,这只是我的,两只俱打造成男式便可。”   托马斯听罢这话暗自嘀咕:“这不是结婚戒指吗?怎的偏做成一模一样的男式的?”心下虽作此之念,然暗自斜觑跟前的贾珠一眼,只见贾珠神色若常,便也不好再生异议,只得领命去了,不提。   而这边贾珠则于心下喜滋滋地盘算,若快马加鞭地就近前往印度取材,加上打造制作时间并了来回路途上所耗时日,大抵能赶在今年七夕之前完成。届时便可在拜堂之时送出结婚钻戒。可知以此物成婚,在当时的中国,可是史无前例之事呢!   三月之后,景昌帝回京,正式召见英国使团一行人,此番贾珠亦作为在场负责陪同接洽的官员之一。此次觐见,沃尔特送上较上次觐见之时更为精良的礼物,包括天文学仪器、前膛枪等武器并一艘英国最先进的一百一十门炮舰模型。景昌帝则将一块雕工精湛的蛇纹石作为回礼赠予正使沃尔特。又闻说副使亚当斯年纪虽小,汉语说得倒很是流畅,随后便将亚当斯招至身边,令亚当斯当面讲与他听。亚当斯用汉语感谢景昌帝所赠礼物,引得景昌帝龙颜大悦,当即取下身上的一只黄色荷包,当场馈赠与亚当斯。   随后使者团便提出欲与天|朝建立外交关系,并欲天|朝开放对外通商口岸,令两国得以贸易往来。不料此番使者团堪堪将之前拟定的六条通商条约视之与景昌帝,座上景昌帝不过扫视一回,便也断然拒绝。道曰此条约乃是“非分干求”,以“天|朝抚有四海,惟励精图治,办理政务,奇珍异宝,并不贵重。尔国王此次赍进各物,念其诚心远献,特谕该管衙门收纳。其实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下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为由将使者团通商之求悉数驳回。   而一旁贾珠见状,心下只道是使者团所提条约虽有待商榷,然到底对外开放、通商往来一事乃世界经济发展所趋,本朝亦不可避免,一味排外并不利于本朝经济发展。遂当即便欲奏请圣上收回成命,双方可再行商议,莫要就此将使者团遣返回国,以示我朝气量狭小,目光短浅。   奈何刚欲上前启奏,便为身侧孝华暗地里拽住了手臂。贾珠回头一看,只见孝华不动声色地对自己使了个眼色,暗地里摇了摇头。   贾珠见状方才冷静下来,此番只得无奈作罢,心下悲哀。暗忖自己方才一时气盛,欲以一己之力力缆狂澜,更改历史,却是谈何容易?几近忘却了在此世生存,伴君如伴虎,最应学会的首先是察言观色,谨言慎行。若是忘乎所以,在此世还未求得一席之地之前,便已身首异处而不自知了。   幸而此番众人俱是恭聆圣训,注意力俱集中于景昌帝身上,贾珠孝华的这一小动作便也无人觉察。不料此幕却不期然地落入了对面正立于景昌帝身畔的五皇子眼中,五皇子见贾珠显而易见的是欲上奏的行止,却又为孝华所阻而作罢,便也轻扬嘴角,笑得意味深长。   之后使者团便为景昌帝勒令三日后离京回国。沃尔特因此行目的并未达到,希求景昌帝能暂缓使者团离京的时日,并表示使者团愿自行承担额外逗留于此的费用。奈何景昌帝仍是不允,使者团只得作罢。随后景昌帝将国书并回礼交与沃尔特命其带回英国。   离京那日,鸿胪寺官员为其送行,贾珠亦在其列。期间双方道别,为首的沃尔特环视一周送行的官员,目光在扫过贾珠之时停下,叹息一声,轻轻摇了摇头。随后便又转向为首的鸿胪寺卿侯孝华,双方礼毕,使者团便登船而去。之后使者团由朝廷派遣的官员护送,为首之人正是当初贾珠的同年,一道跟随孝华见习的庶杰士须洲,如今留任鸿胪寺。使者团一行人沿着运河,纵穿中国腹地,缓缓行了三月,方才达到广州,从广州出海回国。   却说此番待使者团到达广州之时,沃尔特为贾珠定制的钻戒亦打造完毕,正巧运抵该处,遂沃尔特便就此托了须洲在返京之时将此物一并交与贾珠。   数月后待贾珠收到须洲带回之物,其中有一个以红色法兰绒为面料制成的锦盒,其中盛着的正是定制的那对镶嵌着钻石原石的铂金戒指。因了彼时钻石打磨技术并不普及,尚未发现有五十八个刻面的最佳反光效果的标准钻石型,遂此番的钻石原石只是经过简单打磨的八面体,看起来自是不及后世的钻石那般璀璨夺目,而是宛如毛玻璃一般。不过贾珠只道是在那个时代能拥有铂金钻戒,虽不甚理想,亦是难能可贵之事了。   随钻戒一道,又附赠一块长条柱形的金刚石,道是如今英国贵族间格外流行用金刚石在玻璃之上书写情书,沃尔特本人亦是此举的爱好者之一,念及此番大抵是贾珠大婚在即,便也赠了这金刚石,可做传达爱意之用。贾珠见状心下暗叹这沃尔特真乃有心之人,此番他有了这一金刚石,正可将煦玉当初吟与自己的那首聘诗刻在玻璃上,加工制成桌屏,定能较书画纸张之类保存得更为久长。   随后贾珠又拆开随物所附的一封书信,正是沃尔特用英文亲笔所写。这信中道是自己此次的中国之行不甚愉快,更未达成所望。除却来此“大开眼界”,重新认识一番这曾经如雷贯耳的神秘东方民族之外,留下深刻印象的,除却天|朝那高高在上的景昌帝,便是贾珠令其记忆犹新。之前托马斯为定制钻戒之事单独与贾珠会面,贾珠曾直接用英文与托马斯交流了些许关于英国的政治、历史并军事之事,并直言指出使团前来中国协商签订贸易条约之举,实质是为殖民。此言一出,令托马斯大为震惊、惊为天人。只道是之前曾接触的众多天|朝官员除却侯孝华,便惟有贾珠对于西方诸国之事知之甚详,且较之孝华,眼光更是与众不同,许多理念便是连身为英国人的自己尚未知晓的,他却能一语点明。此外,贾珠又向托马斯索取了些许他们随身携带的英文书籍。此外托马斯精通绘画,替贾珠煦玉绘了一幅肖像留作纪念,贾珠则以一块羊脂玉并官窑所制珐琅彩器回赠。   此番贾珠将沃尔特的整封信读罢,对其间的溢美之辞一笑了之。而对其中所流露出的对此次中国之行的不满,便也惟叹了回气,心下略感遗憾。贾珠内心里并不反对本国与西方诸国通商,奈何国策之事到底乃当今说了算,并非他个人所能左右。   此番因了鸿胪寺接待洋人使团有功,朝廷嘉奖鸿胪寺众官员,孝华擢升詹事府詹事,仍兼任鸿胪寺卿。贾珠亦因协助接待有功,右迁内阁侍读。而此间婚期即至,又添了升迁之事,真可谓是双喜临门。   ? ☆、第四十四回 鸳鸯并对凤凰偕飞(四) ?  待接待使团诸事事了,贾珠煦玉的吉日将近,二人特意择了七夕之日。而在此之前,皆按“六礼”来办。第一步为“纳采”,即令媒人千霜携了聘礼前往荣府贾珠处提亲,聘礼按四品官衔之礼,绸缎、首饰限八数,食物限十品。此番为了避人耳目,俱以礼单的方式呈现。此外,煦玉亦令千霜送上了独特的聘仪,亦即二人的定情信物,即煦玉自小佩戴在身的林氏祖传之玉的其中一半。此玉乃是由两块玉玦拼合成为一块的,如今煦玉将这两块玉玦分开,取了其中一半作了聘仪,赠与贾珠,自己与贾珠一人持了一块。而贾珠收到此玉玦之后并未佩戴,惟将之珍藏起来作为一个见证罢了。   而在此之前,煦玉闻知贾珠意外获得金刚石之事,知晓金刚石可于玻璃之上刻字,遂自告奋勇,欲亲手将定情那诗刻在玻璃之上。刻字期间亦是极为用心,反复揣摩运笔的规矩法度,精心摩刻,亦是刻废了数块玻璃方才刻成。周遭家人见了那废玻璃,俱是疼惜不已。全诗六十四字均以楷书摩刻,而行意极浓。方笔直势为主,兼以圆笔曲势,虽与平日间用笔于纸上书写不同,却也颇具高古典雅的气度。将玻璃刻好,又交与古雅斋的老板,令其替这玻璃定制屏风架。待这架黑檀木的小型围屏制成,此番贾珠还是头回见到,特地命了千霜从林府携来,放在吟风赏月斋的卧房中摆了两日,方又交还与煦玉置于卧雪听松室中。   “六礼”之二乃是“问名”,本是男方托媒人询问女方的名姓生辰并了父母家世官职诸事,以便男家卜问吉凶。于珠玉而言,不过便是千霜代煦玉纳采过后,再将贾珠的生辰八字记下带了回去与煦玉的八字合对一番,遵个形式罢了,事到如今谁真正在意彼此是否合那八字。何况贾珠的扶乩诗上已暗示他二人乃是相携而出,八字又怎会不合?千霜倒是如实将贾珠的八字带回林府交与应麟,应麟长于卜卦看相,此番倒是手持珠玉二人的八字相看一番,已是万分顺意,频频点头。   只见贾珠的生辰是甲申年八月廿五子时,即是甲申年癸酉月壬辰日壬子时,属猴,命中主水。星宿乃张星,所谓“张中鹿吉,名万修”,乃是“百般顺意自安然”,真是大富大贵之相。又看煦玉的生辰,是癸未年三月初七辰时,即癸未年丙辰月壬子日甲辰时,属羊,命中主木,星宿乃女星。猴羊属性虽并非最为相合,然亦不相克。且煦玉命中主木,又生于春季,春生之木乃极旺之相,加之水又助木而生,遂二人属相俱是极为相符,乃相生相合之相。且即便逐年逐月逐日地对应,亦是无丝毫相克之处。   遂应麟见罢大喜,当即便取了红笺折子,亲自为珠玉二人书写了八字婚书龙凤贴,龙凤帖的开头题上“婚由前定”四字,其后则是二人的生辰八字、属相以及‘黄道吉日’一并记上,彼时正是凭此物成亲。   此“问名”礼后,便行“纳吉”之礼,则是定亲礼。此番贾珠只道是除却龙凤帖之外,他还欲效仿了民国时期的礼仪,再另制一结婚证书。彼时印刷术已较为发达,遂贾珠与煦玉一道另行设计了一套证书。证书设计成奖状的式样,周围绘以吉祥图案,即并蒂莲、双|飞燕、白头翁以及戏水鸳鸯、嬉戏蛱蝶,中间的底色则印着“同心永爱,百年好合”八个空心大号篆字。最后由煦玉亲自执笔,用工楷填写,从右到左、从上到下写道:   “林煦玉顺天府人,癸未年三月初七辰时生。   贾珠顺天府人,甲申年八月廿五子时生。   今由千霜、千霰二兄弟做媒介绍,谨詹於景昌XX年七月初七酉时迎亲拜堂,恭请邵应麟先生证婚。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结婚人:林煦玉(印)、贾珠(印)   证婚人:邵应麟(印)   媒人:千霜(印)、千霰(印)   主婚人:邵应麟(印)、苏则谨(印)   景昌XX年七月初七谨订。”   待煦玉写罢,贾珠方拾起证书览视,心下叹曰不愧是才子,瞧那誓词写的,尽得《诗经》精髓。料想若是换作自己来写,大抵便成了个“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是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地久天长”,跟牧师证婚那般,届时少不了为煦玉嫌弃。   自此,八字龙凤帖并了那结婚证书俱由应麟保管,再未交回他二人手中。   将龙凤帖定下后,便是“请期”。彼时成亲需男方家占卜,以决定迎亲的良辰吉日,而此番珠玉二人是早已定下七月初七日结亲,遂请期一事自是省下。随后便是“纳征”,即是过彩礼,此番便是煦玉命了千霜将彩礼清单交由贾珠,清单如下:   “聘金:三万两白银,果真实现当初‘一掷千金’来‘聘娶’贾珠的诺言。   (以下据是礼单,无法展示实物)   聘饼一担。海味:八式,每款通常分两包。包括:发菜、鲍鱼、蚝豉、元贝、虾米、鱿鱼、海参、鱼翅。三牲:两对鸡,两雄两雌;猪肉五斤。鲮鱼。椰子:两对。酒:四坛。生果。四色糖:即冰糖、桔饼、冬瓜糖和金茦。茶叶、芝麻。帖盒:龙凤烛和一幅对联。香炮镯金:香(无骨透脚青),炮(大鞭炮和大火炮),镯(龙凤成对喜镯)。斗二米:十二斤糯米、三斤二两砂糖。”   贾珠收到聘金后,自是将三万两的银票存入银号。之后在七月初六那日,则命千霜将汇星楼的票据所有并了温泉山庄“趣园”的地契交与煦玉,道是此乃自己的“嫁妆”。除此之外便是按照女方的规矩行的回聘之礼,清单如下:(按礼通常是男方家的一半)   “回聘金:一万五千两白银。茶叶。生果。莲藕、芋头和石榴(各一对)。贺维巾。长裤。鞋:一对。扁柏、姜、茶煎堆、松糕。槟椰(留下一个,余数则全回给男家)。”   话说初六那日,贾珠提前料理完荣府的各项务事,对贾母贾政道曰此番欲前往林府居住几日。而在这之前,珠玉二人俱向吏部告了五日的假,只道是待初七“亲迎”之礼过后,他二人方一道前往城外尚未改建的趣园度上几日蜜月。   ? ☆、第四十四回 鸳鸯并对凤凰偕飞(五) ?  初七既至,珠玉二人皆是身着大红吉服以待良辰。此番待到日薄西山,酉时将至,他二人盛装前往林府的中堂承荫堂拜堂。这日林府亦是早早地便闭了府门,挥退一干闲杂人等,除却若干心腹之人外,俱不知府中发生何事。惟知今日少爷挂红戴喜,只不知喜从何来。承荫堂中亦不作装饰,甚至连喜字亦不曾贴上一张,惟不过在首案之上燃了一对龙凤烛。又请应麟则谨坐了上首,媒人千氏弟兄侍立在旁。   珠玉二人携手上堂,先行向北拜了天地,之后又面对上首拜了应麟则谨,最后二人对拜。礼毕抬首之时,四目勾连,好不相顾情浓。之后一道对着牛郎织女二星宣誓曰:“拜告双星,诚祈鉴祐:   今朝结发盼白首,   惟愿相守共长生。   情似坚金情弥坚,   恩如流水恩永流。”   此番誓毕,贾珠方转身对了一旁的千霰以目示意,千霰见状忙举着那红色的法兰绒锦盒上前。贾珠接过盒子,亲手将盒盖掀开,露出其间的两枚钻戒。话说“六礼”之中亦有赠送定亲戒指的习俗,然贾珠为凸显自己这钻戒而特意令煦玉莫要再备戒指。煦玉虽知贾珠会赠出戒指,然骤见贾珠手中这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戒指,仍是大感意外。此番便连应麟则谨亦从座上起身探视一回。   贾珠将小尺寸那只取出交与煦玉,煦玉接过细细打量一番,揣测这戒指的材质与意义:“此约指观来材质近似于银,然相较于银,却是质坚白亮。通常而言,约指以金为材者居多,小户人家亦有以银、铜为材者,喻以‘情比金坚’之意。至于珠儿此番所择之材,为兄倒不知其间缘故了。此外以我观之,这约指之上的镶嵌物似是玻璃……”   随后煦玉又将戒指递与应麟则谨一视,询问他二人可是识得此物,他二人均摇头否认。   贾珠见状心下颇为自得,遂笑着说道:“此番便如先生与玉哥那般见多识广之人亦不晓此戒指的来历~且珠儿敢在此夸口,如今便是翻遍本朝上下各处,亦寻不出类似之物来,此物乃是珠儿为了今日之事,特意托了那英国使团之人为我从别国定制而成的呐”言罢故意顿了顿,见周遭之人皆是聚精会神之状,以待解惑释疑,心内好不得意,便又兴致勃勃地接着说道,“此戒指的戒托看似类银,却断非是银,乃是较金银俱要稀缺珍贵的白色金属,名唤‘铂金’。方才玉哥只道是用于亲事的戒指往往择黄金为上,然却不知此金较了黄金稀有三十倍,且纯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较黄金更为坚硬,且不畏酸性物质腐蚀,无论多久,光泽永不褪色……”   众人听罢倒也似懂非懂,只问道:“可有这般神奇?”   贾珠点头以示肯定:“正因此金属有这稀有性、纯净性、坚韧性以及永恒性的性质,方才被用来作为爱情的见证。”   随后煦玉又问:“如此这宝石又是何物?想必既是珠儿所选,便也断非那等稀松平常之物了。”   贾珠听罢心下更是欣忭,难得此番亦有煦玉不知晓之事,令他得以借用现代知识在煦玉跟前扬眉吐气一回:“说到这石头,更是来头不小!此物正是与前日里用来刻字的金刚石同属一物,是由碳元素组成的单质晶体,是天然矿物中硬度最高的,乃是公认的‘宝石之王’,其硬度想必之前玉哥刻写玻璃之时已有体会。此物名‘钻石’,看似玻璃,然断非玻璃,虽然玻璃在此处尚且价值不菲,然在我看来亦并非甚稀罕之物。此物较玻璃却是成分简单且质地坚硬,此番打磨技术不甚发达,未能将之打磨成五十八个刻面,方才观来状似玻璃。若是按照光反射原理进行细致打磨,其光泽定会更加璀璨夺目……”   煦玉闻言,虽未曾全然明了,倒也兴味顿生,打量手中戒指的眼神更是不同,说道:“不料此物看似并无出奇之处,未想竟也不凡。”   贾珠心下极为得意,便又卖弄道:“除此之外,关于此物,在洋人之间尚且流传了一句话,叫做‘A diamond is forever’。”   周遭众人问道:“此乃何意?”   贾珠笑答:“若以我们的话来说,便是‘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此话一出,贾珠心情奇佳地注视着众人那望着钻戒的惊艳目光,心下暗道可知便是后世举世闻名的慈禧那作为陪葬的夜明珠,其原料也是这金刚石。   正得意处,不料却闻见一旁应麟冷不丁地问了一句:“珠儿,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些的?可巧的为师怎的全然不知?”   贾珠听罢暗道不好,此番太过得意忘形,忙支吾一句:“我、我从书上看来的……”   煦玉又问:“何书?我怎不曾看过?”   贾珠忙不迭又补充道:“实则大半是听了那洋人说的,这戒指是他们做的,少不了夸大一回……”   众人闻罢这话,倒也罢了。   随后贾珠便从那锦盒中将剩下的那只钻戒取出,一面拉过煦玉的左手将那戒指套入无名指,一面转移话题道:“珠儿未有玉哥那般文采,便惟有借了此物传达珠儿对玉哥之情。此物尚且不甚完美,玉哥莫要嫌弃了……”   煦玉闻言,很是动容,忙将手中那只替贾珠戴上,随后竟也不顾礼仪,一把将贾珠搂进怀里,说道:“珠儿之衷情深恩,我自是明了,此番我亦向珠儿取诺:今夕之盟,生誓守之;地老天荒,情坚如一!”   至此珠玉二人便算礼成,周遭旁观的四人亦无不情满意畅。随后千霜则将贺礼奉上,说道:“此番见罢大爷的宝石约指,小的惟觉薄礼寒碜,难以出手。”   贾珠听罢对曰:“偏何计较那贺礼价值大小?惟有你之心意最为贵重,快快将贺礼呈上,待大爷我审查一番。”   千霜闻言答“是”,随即呈上一个锦盒,将盒盖揭开,递与贾珠煦玉。只见盒中之物乃是一副琥珀色的玉连环,双环相嵌,亦可一分为二,拆为两个同心环。双环雕成龙凤呈祥的式样,花纹细致,龙凤栩栩如生。   此番却是煦玉率先识出何物:“这莫非便是……冰彩玉髓?”   千霜一听惊道:“正是此物,少爷不愧乃博学多识之人。小的知晓无论是少爷还是大爷,俱心仪这玉髓,小的偶然得到这冰彩玉髓,寻人雕成两个同心环,作了贺礼献与二位。”   煦玉则道:“这话却是过谦了,虽说玉髓不甚稀奇,然冰彩玉髓却是玉髓之中的稀有之物,很是贵重,取材万分不易。此物色泽亮丽、莹莹剔透,便是珠儿所戴那枚蓝玉髓亦不及此物珍贵……”   贾珠见状,从旁打趣道:“千霜你此举可谓大手笔,这贺礼真真是出手不凡。这般大方,届时你成婚可要你大爷我还你多少银两?”   千霜闻言难为情地骚头道:“此不过小的感念大爷与少爷的大恩,若非托了大爷少爷之福,小的娶亲怎会如此顺遂?大恩无以为报,只得以此略表心意……”   随后珠玉二人便将那冰彩玉髓收下,又郑重道了回谢。此番礼成,珠玉二人先行恭送邵苏二人回了小院,之后千氏兄弟又将二人送入洞房。此番自是将煦玉的卧雪听松室作了洞房,目下润笔执扇两名心腹小厮早已候于此处。待他二人入了洞房,千氏兄弟告退。此番已至亥时,润笔执扇二人便也侍奉珠玉二人歇下。   待侍奉的二人退下,彼时正是淡云笼月华、红纸映银蜡,他二人因景生情,自是相携入衾。   此番罗衫褪尽,贴体熨肌,只见其下的贾珠正是美目流盼、骨态鲜妍,将往日里收拢的春情媚态展露了十分;其上煦玉见状已是情难自控,遂便也雨意迭起、云情转浓,惟对身下之人极力温存、轻摩慢弄。一番曲径通幽之后更是蝶狂蜂浪、雨骤风驰,身下之人则是莺声婉转、遍体酥麻。   不经意间微睁俏眼,贾珠只见身上那人神采奕奕、倜傥风流,便也更为动情,伸出玉臂揽住身上那人,颤悠悠地忘情唤了声:“煦玉!”   身前煦玉乍闻贾珠呼唤,略略愣了片刻,心下不禁哑然失笑,只道是此番贾珠定已是忘乎所以方才对自己直呼其名。随后便将身下贾珠换了一个姿势整旗扶枪再战,只如纵蝶寻花、恣蜂锁蕊,极尽恣情放纵之能事,一面又缓缓开口问道:“珠儿方才唤我什么?”   贾珠本不知为何煦玉忽地变了姿势,换了手段,闻言方知原是自己不经意唤出了煦玉名讳,方才引来煦玉的一番惩戒。此番贾珠只觉既如被云雨肆虐,又如被浪涛拍打,浑身沉溺在情潮之中辗转浮沉,欲|仙欲|死,遂忙不迭连声求饶:“不……玉哥、玉哥,我、我错了……莫要、莫要如此!不……行了……”   然煦玉惟专注于身下动作,对贾珠求饶听而不闻。之后几番来回,二人只觉销筋蚀骨、荡魂动魄,终至于露湿花心。   事毕,二人俱觉通体舒泰、心满意足。贾珠忆起之间自己尚还打趣煦玉,道是其下处不举。如今观之,岂是不举?煦玉分明生了一风流骚雅的体质,暗通风月手段,二人头回行事,竟堪堪将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虽系自己直呼其名、惹恼煦玉在先,然亦是不得不折服其手段。   另一边煦玉则兀自回味方才之事,之前虽与倪幻玉多番云雨,却从未有过如此极乐体验,只若是南柯一梦一般。只道是这世间姹紫千红开遍,然于己而言不过仍是“弱水三千,惟取一瓢饮”,真正能入得肺腑之人不过惟有一个贾珠而已。   正是一双佳偶,绾就同心,二人今日礼成,多少柔情蜜意、浓恩厚爱皆不嫌多。又闲话一阵,方相拥睡去……   ? ☆、第四十五回 尚书有女孙家提亲(一) ?  却说上回,新婚之夜的次日,珠玉二人倒是一并早起,这日二人便也辞了府中应麟则谨,一道前往城外贾珠所购下的名趣园的温泉山庄住上三日,远离了城中的众人与纷繁杂事,将之当作一次短暂的蜜月旅行,只为享受一番惟有他二人的清闲时光。遂此番前往便惟领着千霰润笔并了执扇三人,另提前遣了两名负责造饭的婆子前去。除了度蜜月之外,贾珠亦欲亲身前往探察一番该温泉山庄的实情,以便回城之后便能唤了山子野前来商议制定具体的改建计划。   话说此园本是一官员的私园,乃是靠温泉而建的一小型山庄。只不料建好之后未过多久这官员便犯了事,阖家左迁去了外省,遂不得已之下只得将此山庄贱卖,贾珠便于那时购得此园。除却这山庄的天然温泉之外,贾珠更为心仪之处乃是山庄附近有一个小型湖泊,湖泊周遭俱是银色沙滩,这多少满足了贾珠那点欲与煦玉在月下手牵手一道赤脚走在沙滩上漫步的风月心思。|此外,这山庄、温泉并了这汪湖水俱在半山腰上,随山势而下的还有水有山有林有石,若是依了此地势改建,便也较了在平地上新建更为容易。而若是此园建成,既可作为自己的一处私园自行居住,抑或作为谋生的行当亦是可行。遂之前贾珠方才借了应麟的关系与山子野联系上,令其以此处为基改建一番。而在此之前山子野虽是自行设计出一园,然待见了此处地势之后却是更为中意,便将原计划亦是弃了,而专注于趣园的改建。此番则按下不表。   只此番贾珠与煦玉二人来此度那蜜月,难得的诸事不理、逍遥自在,惟有两厢厮守、情同意匝,只道是若是身在城中府邸之内,上下多少人眼盯着,便也万事不便,未能如了在此处那般随心所欲,心下只不欲三日后便回城中。   彼时弦月高挂,此处位于山峦之中,地势较高,在视觉之上便觉人与月距离极近,宛如伸手可及。遂煦玉心下一动,便拉上贾珠欲仿效那长生殿中李杨密誓。此番便对了天上蟾宫取誓,愿生生世世结为爱侣,永不相离。   贾珠听罢暗自好笑,打趣道:“怎的这般轻易便将自己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赔进去了呢?若下辈子仍是托生的男子,岂不是永远俱是不伦之恋的命?”   煦玉闻言登时黑了一张脸,兴致减了大半。   贾珠见状忙地伸臂搂了煦玉问道:“此番可是确定了要与我许下生生世世?不想回天上去了?”   煦玉听了这话不明,遂疑惑地反问道:“何谓回天上去?”   贾珠却否认道:“不,没什么。我又何尝不愿与你许下生生世世……”言毕二人遂订盟约,焚香设誓,自是不在话下。   事毕,煦玉自是甚为满意,然只贾珠心下黯然,只道是人又如何能掌控自身命运呢?他此一世俱是莫名穿越而来,谁又知下一世会如何,是再行穿越抑或投胎重来,届时谁又知晓自己的遭际若何。加之煦玉此世本便是文星下凡历劫,此世一过自是重归九天,何来的来世可言?如此想着,便觉心下寒凉。然之后又心念一转,只道是此番虽不指望着来世,到底此世还长,仍需全力以赴。   此番出城三日,只如弹指一瞬,遂珠玉二人只觉彼此尚未厮守足忺,便需打道回府了。而此次急于回城尚有一缘由,便是千霜已来信与贾珠道是此番汇星楼已是修葺完善,便连当初请应麟题写的汇星楼招牌俱已制作完毕,亦已挂在了楼上。此番只待贾珠回城出席汇星楼的开张仪式便是。   话说按贾珠之前的计划,趁着汇星楼开张这日,在楼中设宴,邀请孝华前来饮宴,以便酬谢使者团朝圣之时他的各方相助。除此之外,贾珠私心里亦欲能借机请孝华为这酒楼题写两句,以便能借其名声助自己的酒楼宣传一番。而此番既欲邀请孝华,贾珠自是知晓亦需一并邀请了柳菥方可,否则便也无法确保这侯二公子是否会赏脸前来。不过想来柳三公子亦是声名远扬,他若光临只会令自家增色不少。而为了令孝华不会回拒了自己的邀请,贾珠更是去函告知此次赴宴的酒楼乃是应麟亲笔所题并了煦玉作赋之处,遂孝华见罢亦是兴味顿生,双方随即便也约定了时日,届时他便携了柳菥一道前来。   因了之前贾珠便已与联锦班并了傅庆明谈好了双方的合作,此番傅庆明的戏班乃是汇星楼的驻唱班子。遂在这开张之日,贾珠便也并未如寻常酒楼开张那般使用舞龙舞狮表演,而是直接在酒楼上搭了戏台请了戏班开唱。此外,汇星楼明面上的掌柜仍是千霜,贾珠不过以银号老板监管投资运营的身份来此。对外只道是自己不过是贷款与千霜罢了,待酒楼赢利还清贷款,这酒楼百分之七十的股份便也尽数归千霜所有,另百分之三十则归了与贾珠合作的酒楼的大厨所有。   此番贾珠自是在格竹厅招待侯柳二人,待他二人一至酒楼,率先迎上前去的正是酒楼的掌柜千霜。待孝华扶着柳菥下了车,千霜便忙地迎上去打躬作揖,说道:“此番侯少爷并柳少爷能大驾光临小店,可谓是贵脚踏贱地,令小的这处是蓬荜生辉!”   孝华闻言轻扬嘴角,微笑对曰:“掌柜的是过谦了,何人不晓你这酒楼来头不小,便连邵先生那般的高士大儒亦专程为你题写牌匾,此外还听闻你店里尚有林少爷的墨宝……”   千霜忙赔笑着答曰:“侯少爷过奖了,小的此番只不过托了贾府珠大爷之福,曾在大爷手下做过事,此番才能沾了爷的光而已……”   孝华听罢亦不以为意,只抬头向酒楼的牌匾望去,只见“汇星楼”三个烫金大字写得是酣畅淋漓、字体丰劲。为了将那字体瞧得清晰些许,孝华更是命了身侧跟随的贴身小厮闻琴将自己的眼镜取来。只见闻琴从包裹中取出一个玳瑁制的眼镜盒,将其打开,将眼镜小心翼翼地取出递与孝华。孝华接过戴上,又打量一番那牌匾,笑道:“不错,正是先生笔迹。”   随后又转向两旁的联句,吟诵了一番“瀛洲词客,同聚龙门;瑶岛群仙,共朝金阁”,此十六字,只听一旁柳菥问道:“这联句亦是邵先生题的?”   孝华眉间微蹙,沉吟着对曰:“这字迹是先生的,然这般口吻却不像先生的,倒颇有些疏狂的口气在内,怕是珣玉题的吧。”   此话一出,便闻见一个声音传来,在道:“哈哈子卿好眼光,不错,这联句正是玉哥所题。”三人听罢一并转头一看,正是贾珠。   贾珠率先开口招呼道:“二位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请恕在下失礼了。二位快请!”   侯柳二人见罢贾珠,亦是一并上前见礼,随后打趣着问道:“此番珣玉可是在此?林大少爷好大的架势,亦不现身前来面见一番。”   贾珠忙解释道:“二位见谅,玉哥倒的确先了二位来此,只方才在格竹厅中,对之前题于那处的《格竹赋》又心生不满,遂正忙于修正,弟先前于此侍奉笔墨,方才迎接来迟。”   柳菥听罢好奇问道:“《格竹赋》?不想珣玉此番有此大作,我们何不径直前往赏鉴一番!”   遂便由贾珠带路,将二人引入楼上格竹厅中。推门进入后便见煦玉正挽着一边的云袖,手持小号湖笔,弯腰在壁上题写。一边身后立着执扇帮他执着衣袖,另一边润笔则双手端着墨砚,待写罢最后一字,便将手中之笔递与一旁的润笔。方才站直身子,细细打量一番。   贾珠见罢随即开口说道:“子卿文清来了,怎的,可是写好了?”   煦玉闻言方转过身子,与侯柳二人招呼一阵,随后三人便一道欣赏煦玉题于墙面上的《格竹赋》,俱是赞不绝口。而贾珠则吩咐一旁的千霜,令其另外奉上一壶君山银针,再将之前他与煦玉饮的那壶雨前添了水,一盏茶过后方才上菜。   四人一道聊了一炷香的时间,随后便上菜。因了煦玉所好,酒上的是竹叶青,倒也颇切此处雅间的竹韵。待上齐菜后,贾珠便令伺候的人退下,又命润笔等人领了侯柳二人的小厮在隔间用膳,好随时听候传唤。此番因了没有外人在场,侯柳二人自是无所顾忌,柳菥将身上所着披风褪下,露出其下所穿的碧青外袍,整个人便如柔若无骨的柳叶那般依偎在孝华怀里。   贾珠见状便也打趣道:“此番柳少爷好自在,这般无所顾忌,便也不惧我叫上几名说书的并了那画工之类来此观摩,之后再将你这般形状大肆传扬出去?”   柳菥闻言则反唇相讥:“鸿仪你亦莫要假作正经,我便不信你素日与了珣玉一道之时便能较我二人高到何处去?”   贾珠听罢尚且不知如何作答,心下暗道我二人素日倒还相敬如宾的。便又闻一旁的孝华开口说道:“菥儿此言在理,此番莫道你二人之间便是清白无辜的。若说是从前,他人便是怀疑也无证据,然此番连定亲戒指都戴上了,便也百口莫辩了。”   却说自珠玉二人从趣园归来之后,便也不欲令各府上下的小人胡乱生事乱嚼舌根,遂只得将戒指换了手指戴着。而当初贾珠在鸿胪寺与了沃尔特商讨此事之时孝华自是在场,遂此事便也瞒不过他去。此番见了珠玉二人俱戴着那钻石戒指,便也轻扬嘴角,笑得意味深长:“当初我见贾大人向洋人索要戒指,只道是大人莫不是欲逆天而为,大胆违背了天意娶妻生子。不料此番未及闻说这大奶奶是何人,竟见你将这戒指戴在兄弟的手指上了,真乃出乎在下意料。”   煦玉闻言无奈对曰:“我二人之事子卿怕是早有所觉,何必作出今日方才知晓之状?专程只为戏谑打趣在下等……”   孝华则道:“此言差异,在此之前的确在下并未多想,岂料你二人之间竟真有‘内情’,在下当初在翰院与贤弟谈及馥珠之事时纯属玩笑之语……”   柳菥亦道:“此事又何需隐瞒,便是他人知晓了又有何妨?大抵人具有七情六欲,亦并未限定了那七情六欲所倾泻的对象。加之身侧既守着这一良人,便也将这心赔了进去,如我跟二哥一般。此既非毁人家庭拆人良缘,便又有甚难以启齿之处?”说罢这话便拿眼觑着二人所戴戒指,登时好奇心起,遂便令贾珠将那戒指褪下与他见识一番。   贾珠依言将戒指递与柳菥,侯柳二人便一道细察一番,只听孝华说道:“说到这金刚石倒也算是大有来历,只外形看来倒是无甚稀奇之处,若非真正识得此物之人,怕只将之作为玻璃对待……”随后又捡了煦玉的来看,两厢对比一番,只道是除却戒托之上钻石原石的细微差别,便惟有指环大小不同了,真乃制作精良的一对对戒。   随后便闻柳菥说道:“此番想来我二人拿那黄金戒指作那定情之物,反倒落了俗套了。”   孝华对曰:“不过定情之物,选择何物俱是无关紧要;但凡心中有情,便是那清风明月亦无不可做那见证。”   柳菥闻言笑道:“二哥所言在理。”|   煦玉开口问了侯柳二人道:“话说你二人对了彼此之情倒是看得很开,你二人是何时知晓了彼此心意的?”   此番乃是柳菥率先沉吟着答道:“大抵便是我三岁那年,彼时二哥五岁,在柳家家庙何仙阁。”   孝华闻言亦是点头认同:“正是。”   贾珠听罢暗自咋舌:“三岁,五岁?老天,这两人莫非是一见钟情?!”   ? ☆、第四十五回 尚书有女孙家提亲(二) ?  却说柳家兄妹诞生之时,虽二子均是艳冠绝世,然兄妹之间却也不尽相同,做妹妹的身强体健,体质尚佳,反倒是这做哥哥的体弱多病,三日不离药味。这柳谢氏见状便也忧心如焚,忧心自己这一幼子养不成人,便趁着四月春光明媚而小儿身子大愈之际携了前往家庙何仙阁上香祈福。话说当年的谢氏二姝,即之后的柳谢氏与侯谢氏在闺阁中时便也姐妹情深。此番这柳家太太便也去信与了侯家太太,令其亦来这何仙阁,姐妹二人正可聚上一聚。兼了侯柳两家已将年纪相近的孝华与芷烟指腹为婚,遂这柳太太便借机令了妹妹将年仅五岁的孝华一并带上前来。   却说两位太太此番出行亦是排场甚大,出嫁之时各自从家中陪嫁而来五个丫鬟,便是当年闺中有名的谢家“十蕊”,这十个丫头俱是以“蕊”字命名,生得是千伶百俐、娇俏可人。待姐妹二人嫁人之后,便各自领了五个跟随着小姐一道陪嫁入侯柳二府之中。此番两位太太出行,亦各自将那十蕊都带上。遂各自的车辆之后又跟着两车,一辆坐着五个丫头,一辆坐着奶妈子并仆妇。遂待两府的车辆停在了何仙阁中,此处共计停了六辆车。在此之前这二府的家人早将那庙里的道士皆打发回避了,只令了姑子伺候。此番那十蕊先行下车,一并簇拥在车前服侍着太太并了小公子下车。   二位太太皆是手里牵着幼子,双方见罢,皆是眼热情深。姐妹二人见了礼,忙不迭地叙了番寒温。这侯太太见了柳太太手中牵着的小儿,便知此乃柳菥,遂开口问道:“姐姐此番怎未携了姐儿一并前来,只见哥儿?”   这柳太太忙道:“本欲携了烟儿一道前来,奈何老太太不放人,舍不得离开这半日。若非今日是为菥儿祈福,需携了前来,老太太便是连菥儿亦不肯放了前来呢……”   侯太太闻罢方才点头以示明白,随后便将目光向了一旁的柳菥投去,伸出双臂搂进怀中逗弄了一番,说道:“哥儿长得真是秀丽啊,跟他妹妹生得简直一模一样,若非见了这身衣服,我还以为是妹妹呢~只可惜了哥儿身子欠佳,较他妹妹看起来尚且柔弱了些许……”   却是在那融融的春日之中,侯柳二人四目相接,初次相见。彼时尚且年幼的孝华只见在那美婢层层簇拥之中的幼子生得是粉雕玉砌,即便身在那花团锦簇之中,亦难掩其明艳夺目。他忆起家人曾说起过,在柳姨妈家中,有一对双生兄妹,生得是极为美艳动人。此番见了这幼子,当即便也惊艳绝倒,只道是若非是那传说中的彩凤文凰幻形化相,否则如何能生得这般国色天香?虽羸弱乏力,然却也清庾华艳。他起初以为这正是那烟儿妹妹,不料却听太太介绍曰这是菥儿弟弟。   而此番本被侯太太抱在怀里的柳菥见罢一旁的孝华,却忽地吵嚷起来,欲挣扎着下地。侯太太只得将其放下,待双脚落了地面,柳菥便也跌跌撞撞地向孝华这处奔来。却说彼时柳菥尚且不识孝华,只觉此人一见之下较了自己年长些许,生得是神怡气肃、秀外慧中,一见之下便心生亲近之意。而孝华见柳菥向自己奔来,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接住了他。一旁立着的二位太太见状相顾一笑,只道是果真乃血浓于水,未及介绍便也自生亲近之意。之后柳菥方才知晓这人正是侯府的二哥,这京城中的传奇人物,周岁抓得仓颉简,人人均道他乃是文星下凡。   在那之后过了不久,又逢侯老爷三十大寿,遂柳府之人亦需前往祝寿。彼时柳太太便携了长子柳芳并了柳菥芷烟三兄妹一道前往侯府。此番乃是孝华首次同时见到柳家的龙凤兄妹。待侯太太携了兄妹二人在内院中下了车,而长子柳芳则随了柳老爷在前院见礼。此番兄妹二人一个身着青色锦衣一个身着妃色锦衣,二人一道只如那玉琢金相的一对璧人。在经由长辈介绍与孝华认识之后,身着妃色锦衣的幼儿反倒大方地上前与了孝华招呼,只一派活泼烂漫;而另一身着青衣的幼儿却将身子缩在柳太太身后,惟露出半张脸怯生生地打量着对面的二人。然只是如此这般,孝华亦是一眼便识出了这兄妹二人。只见这身着妃衣的幼儿生得一桃腮杏脸,艳若海棠,而另一青衣幼儿则是素容曼妙,清如寒梅。遂孝华在与跟前妃衣幼儿见礼之后便忙地步至柳太太身前,牵了青衣幼儿的手招呼道:“菥儿弟弟。”周遭众人见状无不惊叹,道是若不以衣着区分,便也无法识别这双兄妹,不料此番孝华竟一眼便能识出,真乃异事。   此番见面之后,二人俱在彼此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遂分别之后二人便也是茶余饭后、醒着睡着莫不想念着彼此,可谓是魂牵梦绕、寝食难安了。   不久,待柳菥知悉侯府已为二公子聘请了西席,教授诗书礼仪之后,便也不顾自身年幼体弱,定要求了自家府中家长允了自己前往侯府跟随二公子一道习学。起初柳老太太很是不舍这幼子离了自己跟前,便也断然不许。不料柳菥闻说家人不许,便也哭闹不止、不吃不喝,遂家人无法,只得依了他允其前往。   彼时应麟尚未来到京城,遂侯府坐馆是另有其人。然此番兄弟二人得以一道进学,便也无不欢愉欣忭,两厢情浓。不料如此这般一年过去,因了柳菥素来体弱,此番硬撑下来亦到了极限,遂大病一场。家人便也不敢令其留在侯府,只得接回家来将养,由此侯柳二人不得已只得两两分离。柳菥回了府中终日卧床,亦是郁郁不乐。而待他将养了半载后大愈,念及其体弱,府中亦自行为其聘请了西席,三日进学定需休息一日,亦不敢逼得太紧,唯恐折损其寿,自此后柳菥便再未离府进学。而侯府中亦惟剩孝华一人读书习学,往日的乐趣便也顿失大半。不久之后这西席因了年迈便也解馆回乡,应麟方至,此番孝华沉闷的进学生涯方才有所改善。待侯柳二人年岁渐长,求得些许行动自由之后,二人便时常两府里往来暂住,方才缓解了些许相思之苦。   ? ☆、第四十五回 尚书有女孙家提亲(三) ?  此番待二人叙完往事,一旁珠玉听罢亦是感慨万千,道是此二人多年情分,能相守至今亦是不易。那情缘之类果真乃是上天注定,任了谁都逃避不了,少一分不可,多一分不得。只是事到如今,贾珠虽未宣之于口,然心下亦是暗想,可知这侯二公子乃是定了亲之人,届时婚事若举,他兄弟二人又当如何是好。   待道完侯柳之事,已是酒过三巡,四人皆是酒足饭饱,席上煦玉提议不若此番行些别事来活动活动筋骨。孝华便问可是做何事为好,贾珠则率先表态此番切莫行令,只道是他一人可比不过席上这三个非人类,何况行令人少亦无甚趣味。   柳菥听罢则面露一抹狡黠的笑意,提议道:“不若此番便来联诗。”   贾珠闻言讪笑,心下只道是这联诗也是耗费脑细胞的游戏,未及出言反对,便听柳菥接着说道:“可知今日这席间珣玉与了二哥皆是京师第一的才子,此番便惟有他二人是旗鼓相当,可以一较高下。此番我与鸿仪便莫要掺合,令他二人同联一诗。|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贾珠便觉席上气氛骤变,煦玉与孝华之间暗地里似有火花闪现。柳菥此言,明为联诗,实则未尝不是他二人诗才的较量。却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遂谁也不服谁,在这京师两大才子之间尤其如此。煦玉性子轻狂,便是自命不凡、疏狂忘形;孝华性子冷傲,便也恃才傲物、清高绝俗。放着这般性子的二人联诗,定会互相暗自较劲,然亦绝对是京师的第一大噱头。   贾珠心里暗暗叫好,正欲想法借此噱头为自家酒楼造势,只道是此举无异于现代的明星真人秀,只听柳菥又道:“此番便由我命上一题,二位联诗,如何?”   贾珠闻言灵光一闪,忙附和道:“如此甚好,二位才子权当此乃娱乐,二位联诗,再令人现场誊录一份。诗成之后赠与这酒楼拿了去裱上,便也算我等为今日酒楼开张送上的贺礼罢。”言毕贾珠忙将千霜唤来,将此事告知与他,令其置办方桌书案、文房四宝,并特意从古雅斋购得描金银粉蜡笺作为誊诗用纸。   此番便连柳菥亦是心下激动难安,从孝华怀里立起身来,手持玉折扇来回踱了几步寻思一回。只见其一身青衣翩跹而行,只如弱柳扶风一般。待想出一题,便说道:“不若这样,诗题便叫《探幽寻芳》,珣玉喜兰二哥爱梅,此番珣玉以兰为题二哥则以梅为题联那唐诗如何?”   孝华闻言点头首肯:“我无甚意见。”   煦玉则答:“可。”   随后只待千霜前来通报曰大厅中文房四宝皆已备好,四人闻言便一并下楼来到大厅之中。此番只见厅中早已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围观群众,闻说今日京师两大才子同堂联诗,遂欲瞻仰才子风采之人倾情而出,将大厅中央的桌案围得是水泄不通。此番贾珠屏退了润笔等人亲自展纸移研、磨墨润毫;而柳菥则将手中折扇交与孝华拿着,接了湖笔欲亲自誊录诗歌。贾珠见状心下大赞,只道是早便闻说柳三少爷的书法尽得柳体神韵,均匀瘦硬、爽利挺秀,此番由他誊录,倒是更能吸引众人眼球。   此番柳菥在桌案前落座执笔,贾珠侍立在旁,而煦玉孝华则分别于桌案两边相对而立。煦玉特意将手中折扇交与贾珠持拿,此番则负手而立;孝华则随意将玉折扇展开执在身前轻摇慢扇。二人之间的竞争对抗意识在一瞬间几近迸出火花,贾珠从旁见状心下暗自欣喜不已同时又紧张难安,只道是此乃侯林二人第一次正式的同台对垒。   随后便听煦玉率先开口起句,先发制人:“兰若有花开晚红。”知晓以梅作地点的诗句少之又少,便也出此起句,无疑是对孝华的一计下马威。   不料此番孝华闻罢不过微微一笑,“啪”的一声将手中折扇猛地一收,随即便也对出一句:“故园梅柳尚余春。”既随起句点明时间地点,却也未接煦玉的茬。一旁围观的众人闻罢连声叫好。   之后煦玉又出二联:“霜翦红兰不待秋。”此番便是时间色彩均有了,而孝华亦是随声而接:“青梅蒂重初迎雨。”   ……   却说二人你来我往,只顷刻间便成四联,贾珠只见一旁柳菥飞笔成章亦跟随不及二人联诗的速度,遂忙出声说道:“二位,二位文星,且悠着些,柳少爷写不及了。”   他二人闻罢这话,虽亦随之减缓了联诗的速度,然亦是不慢,最终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联完了全诗十二韵。此番柳菥将全诗誊完,随后将那粉蜡笺拾起,将其上诗歌吟诵一遍,内容如下:   “景昌XX年七月XX日,珣玉子卿于汇星楼以兰梅为题联得七古唐诗十二韵:   探幽寻芳   兰若有花开晚红(玉),故园梅柳尚余春(卿)。   霜翦红兰不待秋(玉),青梅蒂重初迎雨(卿)。   紫庭兰蕙日氛氲(玉),竹阴梅影月参差(卿)。   蕙兰琼芳积烟露(玉),粉梅檀杏飘朱墀(卿)。   兰风桂露洒幽翠(玉),柳金梅雪扑檐香(卿)。   砌下芝兰新满径(玉),上苑梅香雪里娇(卿)。   馨香惟解掩兰荪(玉),淑气初衔梅色浅(卿)。   绿鬓耸堕兰云起(玉),翠钿斜映艳梅妆(卿)。   幽兰独夜清琴曲(玉),东阁官梅动诗兴(卿)。   笑籍紫兰相向醉(玉),泣向寒梅近北枝(卿)。   摘尽庭兰不见君(玉),梅花满枝空断肠(卿)。   一心愁谢如枯兰(玉),羡君东去见残梅(卿)。   文清试笔。”   此番柳菥诵毕,赞曰:“竟是绝好的一篇七古,其间意象竟无一重复,却又前后相和。大抵这世间除了他二人,便也无人能对出此等绝唱了吧。在下虽往日里亦曾与二哥一道联诗,然在下之才到底无法与珣玉比肩,遂亦未曾联得十分完美。”说到这里又笑道,“此番出了此题本欲令他二人一较高下,珣玉起句起得刁钻,只不料二哥亦接得顺畅;珣玉一气呵成,二哥从容不迫;他二人这联句看似彼此相对相分,实则相契相合,结果他二人仍是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高下。然若非他二人之才能并驾齐驱,怕也联不出这等佳作了。”   一旁的林侯二人闻言,孝华则轻摇折扇淡笑不语,煦玉则拉着一张脸,兀自心下遗憾。   贾珠见状亦是心下大喜,一面命了一旁润笔将此诗抄录一份待随后交与了应麟赏鉴一番自己这最为得意的二位门生之作,一面又令人前往古雅斋将那老板唤来。待老板到此,贾珠将事情缘由说明,令其定制一大型玻璃屏风,将这诗作镶嵌进屏风之中,今后便摆在这汇星楼的二楼大堂之中,这集煦玉孝华的联诗并柳菥墨宝的大作,将作为这汇星楼的镇楼之宝。由此他便也不惧自家这汇星楼今后无生意可言。   而一旁的向老板闻罢事情经过,这捧着粉蜡笺的双手都在发抖。贾珠见罢笑着打趣道:“向老板可要当心了,这笺上侯林二少爷的诗作并柳少爷的墨宝,可是一字千金,莫要坏了~”   那老板闻言忙不迭一阵点头哈腰地说道:“是是,小的、小的自是明白……小的、小的只不敢相信这辈子还能亲眼见到才子的真迹……”   贾珠随后又低声对老板说道:“此番我特许你仿制一个这样的屏风摆自己家里瞻仰,只要标明是仿制的便可,需知此物的真迹,便惟我一家独有~”   向老板闻言不住地点头以示知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之后贾珠便打发老板前往定制围屏,心下喜滋滋地盘算着自己这酒楼的价格定位在一个怎样的档次方才合适,定不可定得低了,显得自家酒楼只是面对普通市民阶层。然事实上他所做的这一切的目标消费群体皆指向京城里的高档消费民众,而往往越是自诩高端之人便也越喜附庸风雅,如此一来,自家酒楼有了这些噱头,便也不怕城中的王公贵族等不花上一番大价钱前来消费一番以充脸面。不过此乃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 ☆、第四十五回 尚书有女孙家提亲(四) ?  却说此番四人吃罢饭联完诗,侯柳二人便也提出告辞欲打道回府。珠玉二人并了千霜在汇星楼前送了二人上车,随后贾珠自去与千霜结账。因了汇星楼名义上乃是千霜做老板,遂贾珠此番亦需付钱。只见这一顿饭加上雅间并了茶水等等足足花去了贾珠五十两银子,且只是他四人吃了一顿饭而已。想书中荣府一顿螃蟹宴,上下摆了几桌共了数十人吃也不过二十两银子,而这一顿饭他四人就吃了那次的两倍多。贾珠见状心下倒也甚为满意,只道是自己这酒楼虽初期投资高,然收入亦是不错。   此间事毕,珠玉二人便也登车回了荣府。此番刚至荣府二门口,便见此处停着一辆车,只见宝玉并了迎探惜三姐妹正在该处,原是史家来人接湘云回府。此番众人见罢珠玉二人,便也忙向他二人行礼。却说这史湘云在荣府之中亦是住了这许多日子,和宝玉亦是两小无猜,而贾母暗地里怕也没少打撮合这宝玉与湘云的小算盘。不料此番还未成气候,便闻说史家湘云的叔叔婶婶为湘云定了一门亲事,正是卫家的公子,遂此番便也亟亟地招了湘云回家,以便双方女眷媒人相看。乍闻此一消息,王夫人倒是暗中松了口气,而贾母则很是被打击了一番,只道是自己娘家这一侄孙女便也如此给许了人,那自己之前的心机不都尽相白费了,心下很是泄气。   而珠玉二人归来,刚至贾母房中请安,正闻听贾母对湘云离去一事惋叹不止,便忽闻家人来报曰应麟遣了林府的家人来,请煦玉并了贾珠立即前往林府,有要事相商。此番珠玉闻言俱是一惊,贾珠听罢还特意唤了林府的家人来问此番是单唤煦玉还是唤他二人。家人则清楚答曰此番是先生特别吩咐,令他二人一道前往。   珠玉二人见状虽心下疑惑然亦不敢耽搁,忙忙地对贾母招呼后便唤了小厮跟随登车去了。此番到达林府,便也径直前往应麟小院,只见应麟正于书房的琴案前正襟危坐,案前放着一封信,则谨亦席坐于一旁。   珠玉二人进屋后对座上二人行了礼,随后亦落了座,询问此番是出了何要事,竟如此情急地将他二人唤来。   应麟拾起案上之信,神色凝重地道曰:“今日收到如海来信,道是他已与孙家谈妥,欲与孙家联姻,与玉儿定了与孙家小姐的亲事……”   这边珠玉二人乍闻这话,毫无心理准备,便只如遭遇晴天霹雳一般,当即呆立当场、哑口无言。|   半晌煦玉方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句:“这、这……先生,这当如何是好?老爷怎忽地提起我的亲事?……”   应麟则答:“此亦并非一时兴起之念,你可还记得老爷之前便已与你道欲为你谋一门亲事,奈何彼时你心不在这上面,遂亦是将此事给忘却了……”   煦玉闻罢又道:“如此我该如何是好?先生亦知我与珠儿已是海誓山盟、互许终生,又如何能令了那外人横生枝节?”   贾珠摇头,毅然决然地说道:“此番我断然不允,玉哥乃是我一人的,我不许任何人与我分享他!守得今生这一世便也如此曲折坎坷,真可谓天地不仁!”   应麟于座上有些好笑地目视着座下的珠玉二人因了此事怨天尤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下打定主意先莫急着开口,直到身旁则谨忍不住开口道了句:“你二人莫要如此,世间之事往往事在人为,轻易言弃又如何能够人定胜天?你先生既能将你二人唤来此处相商,便是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方是。”   应麟闻言笑道:“不错,此番如海因身在扬州,加之太太现下身子欠佳,他虽有心好生料理玉儿的亲事,奈何有心乏力,遂此番便全权委托了我代为料理玉儿的亲事,与了那孙家商议……”   听罢这话,珠玉二人方才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随后暗地里便止不住埋怨这般大事应麟也不先将话说清楚,害他二人惊得几近六神无主。   贾珠率先开口说道,面带一脸狡黠的笑容:“先生此意是此番便也许了我们暗自做些手脚,将此事给推脱了去?”   应麟则摇首叹道:“如海重托,为师身为玉儿先生,却未能如他所愿助他料理好玉儿亲事,却允了你二人胡来,为师心下自是愧怍难安……”   贾珠听罢则摆摆手道:“此番珠儿先行谢过先生对我二人的大恩,先生无需自责,此番允我二人能从心所欲自是好过见我二人两厢纠结……”   应麟对曰:“你既已如此说,为师亦是无言以对。”   则谨则从旁插言道:“这孙家鼐如今官至从一品礼部尚书,可谓位高权重,当初又是玉儿取试的座师,他提出欲与林家联姻,便是如海不愿,亦不好直接驳回。何况如今据如海信中所言,两家家世上是门当户对,那孙家对玉儿亦是甚为满意,遂欲将独女嫁与林家,两家共结秦晋之好。当初老爷太太下扬州以前,这孙大人亲自携了夫人小姐前来林府送行,彼时玉儿前往翰院当值未归。这屋里太太是见过孙小姐的,据闻那孙小姐亦是生得妍媚婉妙,太太见了是分外满意,若论家世品貌,双方倒也分外匹配。虽不知那孙小姐胸中文才几何,然到底世间女子怕也捡不出几人文才能与玉儿相比肩的,然以他家家教,怕也不比其他世家女子逊色了去。而若是玉儿与了孙家结亲,今后宦途之上亦有了倚靠。如此想来这孙小姐与了玉儿可谓是才子佳人天生一对了,遂此番这屋里老爷太太对这桩婚事俱是甚为满意,来信与你先生商议,欲做成这桩亲事……”   而一旁贾珠闻罢这话,虽知晓这座上之人此番心里打定主意欲轮番将他二人打趣个够本,然心下亦是顿感不自在,遂嘟囔着反问道:“照公子如此说,那孙小姐与玉哥是门当户对天生一对,珠儿比不过那小姐,与玉哥是不当对……”   应麟闻言则笑着对曰:“你乃是为师教授出的不肖之徒叛逆之子,向来便是特立独行、荦荦不群,这世间谁和你当对?”   煦玉听罢忙劝解道:“公子过奖了,学生亦不过一介凡人,累及家严家慈并了座上先生公子为学生亲事费力劳神,亦有负诸位期许厚望,学生心下万分惶恐愧怍。只此番学生与珠儿因感前情,既定私盟,由此便也断不敢背信弃义、违背此情。此番莫道是尚书之女、世家千金,便是那皇室美姝、蓬莱仙姑,于我而言亦不及珠儿一个,正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由此学生恳请先生公子成全!……”   贾珠闻罢煦玉之言已是眼眶微熏,侧身拥入煦玉怀里喃喃说道:“还是玉哥最好……”心下只道是自己果真未选错人。随后又念起一事,遂打趣着对身前的煦玉说道,“我只道是玉哥与我乃是有了婚约的,那龙凤贴与那证书俱是凭据,若玉哥再行婚娶,可是‘停妻再娶’之罪哦~”   煦玉则斩钉截铁地对曰:“断不会如此!”   应麟见状扶额惋叹:“谨儿,我真觉此番这戏言当真失败……”   珠玉二人听罢方知应麟则谨之前所言俱是为了试探他们,心下却是早已偏向了他二人。   则谨闻言转向一旁的应麟微微笑道:“无妨,此番到底又助你我确知了一番他二人之情。”随后又对座下腻歪在一处的珠玉二人说道,“然此间事实确如方才我二人所说那般,你二人当需知晓。除此之外,便在今日上午,孙家已遣了媒人前来林府提亲。可知这媒人亦是来头不小,正是礼部侍郎李文俊。”   应麟则接着道:“因之前这亲事孙家鼐已与如海谈妥,遂此番这李文俊前来不过是将此物送来罢了,并随行附上了聘礼……”说着应麟从案上拾起一张红贴来递与座下珠玉二人。   他二人接过一看,正是那孙小姐的庚帖,其上附有孙小姐名姓生辰属性以及他家三代之人名姓。   应麟又道:“那李文俊来此便是为与我交换双方庚帖,令我将玉儿庚帖一并交与他带回亦供他家卜问。彼时我只得以今日非良辰、议亲不佳为由推脱,待到来日再行亲自奉上。想来我邵应麟这数年俱是足不出户,然如今为了玉儿亲事,却仍免不了要踏足一番那贵户豪门之地……”   贾珠闻言便也明了应麟之意,遂对曰:“我们自是明了先生之意,此番先生体恤我二人,方才未曾径直交出玉哥庚帖,欲待我二人前来一并商议此事。”言毕双眸微眯,斜睨着手中孙小姐的庚帖说道,“想要结亲,亦需看天意若何!想来当初我与玉哥议亲之时,我二人的八字先生亦是相看过的,乃是极为相合。而如今这孙小姐的八字……”   说到这里贾珠便也将手中庚帖细细审视了一番,只见这帖上所道:“孙玉淑,表字临仙。生于丙戌年腊月廿四午时,属狗,大驿土。星宿壁星。如此看来这孙小姐的八字相当不错,传说中壁星可招财进宝、财源广进,令其事业有成。亦可有利于仕途,令家庭生活美满。”说着又嬉笑着打趣,“倘若玉哥当真娶了她,说不定公子方才之言还真能实现,既能事业高升,亦可早生贵子~不过这属性与玉哥的分明便是相克的,先生此番将玉哥的生辰与我看视一番。”   应麟闻言便将煦玉的庚帖交与贾珠,贾珠接过细察一番,只见煦玉的生辰乃是癸未年三月初七辰时,属羊,桑松木。遂说道:“玉哥的八字亦是不错,只命中主木,与那孙小姐命中主土根本便是相克的,可见老天亦不允这桩婚事。”   应麟则道:“幸而此番如海尚未将玉儿八字擅自与了孙家,我此番欲将玉儿的八字修改些许,以确保万无一失,令这孙家忌惮玉儿生辰而自愿弃了这门亲事。”   一旁珠玉闻言一并点头首肯:“如此甚好,此番还是先生思虑周到。”   贾珠随即拾起煦玉的八字庚帖,另一手执笔以备修改:“这生辰年间此番是不可修改了,大抵全京城之人均知当年林家玉郎年仅十五便探花及第,亦知玉哥长我一岁,否则我便将玉哥改为龙年出生,与她那狗来番相克……此番能改之物便剩下月份日子并了时辰了,这般好了,改动太大亦恐引人怀疑,便将月份稍稍晚上两月,改为五月罢,日子改为初八,其余皆可不变。”   改毕将庚帖交与应麟审视,应麟点头认同:“如此亦够得他家消受的了。”遂众人便如此商议停妥,待改日应麟便亲自将煦玉庚帖送往礼部尚书府上。   ? ☆、第四十五回 尚书有女孙家提亲(五) ?  却说三日后,正是孙家与应麟议定交付煦玉庚帖的日子。该日既到,应麟乃是正装冠带乘车前往的尚书府。彼时礼部侍郎李文俊已是亲自候于尚书府门口,见应麟在府门外下了车,忙上前见礼道:“邵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先生海涵。在下身为尚书大人所聘请的媒人,此番本应由了在下亲自登门拜访,将林少爷的庚帖带了来,却累及邵先生亲自奔波一遭……”   应麟则对曰:“李大人客气了,此乃儿女亲事,玉哥儿乃是在下学生,为其奔波来往一番,乃是在下分内之责;何况为其亲事,家长自当亲自登门拜访,方才合乎礼仪……”   二人正说着,便见那孙家鼐已亲自迎了出来,对应麟拱手说道:“邵承祚先生,在下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若非因了小女婚事,在下怕还未尝有此机会能得见尊颜呢!……”   应麟躬身对曰:“孙大人有礼了,在下一介草民,不过得了京师诸公谬赞的虚名耳,当不起大人如此之称,在下此番不过代了林大人前来将哥儿的庚帖交付与孙大人……”   孙家鼐挥挥手说道:“邵先生是过谦了,众所周知邵先生乃是名士大贤,大儒王心朝先生的传人,可谓博古通今、才贯二酉,如今更是教导出京师两位才子,岂是默默无闻之人?”   应麟则答:“尚书大人过奖了。”   随后三人便一道入了孙家鼐的书房商谈。此番待应麟落了座,家人奉茶,应麟便也忙将煦玉的庚帖从怀里取出亲手递与了孙家鼐。孙家鼐亦是伸出双手接过,眼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其上内容,便也止不住眼皮一跳。一旁应麟则端起茶盏饮茶,佯装并未注意到孙家鼐的异样。   之后孙家鼐便将庚帖放置在一旁,应麟又取出聘礼作为上回孙家聘礼的回赠。随后二人俱是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煦玉生辰八字的问题,转而谈起他事,将那早年的求学取试经历再度追忆了一番。这孙家鼐甚是感叹了一回自己当年取试乃是幸运万分,得了圣上赏识而跻身三甲,榜眼及第,此番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转而又感叹应麟当年亦是会试通过,结果却因了时运不济错失了当年的殿试,真乃遗憾之事。提起往事应麟倒也分外洒脱,只道是个人有个人之命,万事强求不得,此言倒也意有所指。   饮过两回茶,应麟道是此番庚帖奉上,孙家可自行寻人合这八字,待卜问合清之后便可将结果告知于他。随后便也提出告辞,孙家鼐亲自将应麟送至府门口登车,方才返回。   此番孙家鼐则是直接手持庚帖入了内院寻了陈夫人商议,面上神色很是难以置信。陈夫人见状忙地询问此番与应麟见面他二人商议的结果,孙家鼐并未开口,只将手中庚帖交与了夫人览视。他夫人细细阅毕,亦是一副疑惑万分、不知所措的模样,说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这、这帖子上的八字,可与淑儿俱是相克的啊!……”   孙家鼐对曰:“方才我拿到之时未及细看,待邵承祚离开之后便又再度取出细看了一番,竟全然与了淑儿的八字背道而驰,无一丝相合之相。且看这生辰,这林煦玉生得日子亦非绝好。他命中主木,而淑儿命中主土,天生乃是克淑儿之命。可知木生春日最上,为旺,而夏之木不佳,为休,他偏生是那夏季之木。”   陈夫人亦道:“想来他年长我家淑儿三岁,却偏生属羊,与淑儿属狗乃是三刑恃势,属性不合。且他生于己未月,淑儿生于辛丑月,便连这未丑亦是相克的。除此之外壬子日与了戊申日,壬戊又克;淑儿生于午时,戊午主火,他却生于甲辰时,甲辰主木,却又是淑儿克他了。总归此番便是命相不合,这桩婚事怕是不妥……”|   孙家鼐则道:“然之前老夫亦曾与如海鱼雁往来,彼此于这桩亲事俱是甚为满意。老夫只道是他如今外任,有老夫坐镇京师,只管将此事交与了老夫,老夫定能依礼将此事办妥。奈何此番出了这番茬子,老夫又当如何向他交待?”   陈夫人则道:“可是老爷,这哥儿八字与了淑儿的不合,若是勉强撮合成婚,婚后若是有甚不测,又当如何是好?”   孙家鼐:“这正是老夫忧心之事。老夫只淑儿这一独女,老夫为她觅一佳婿,又如何肯令她受甚委屈?然而在此之前我早已去信答应了如海,如今若是贸然悔婚,却令老夫如何说得出口?”   陈夫人:“老爷便权当是为了淑儿好……”   孙家鼐又道:“若说是别家的公子哥,即便去了一百个老夫也不心疼。只这林煦玉老夫是见过的,林家长子,师出名门,加之又是前科我门下考生,可谓是才貌双全、学富五车,未及弱冠便也是万卷罗胸,除却他同门师兄侯孝华,也称得上是一世无双了。我只怕舍了此家,便再难寻到能与此相较之人了……”   陈夫人道:“老爷之言固然无错,这林煦玉固然是个才华过人的,然我亦曾听闻近日里京师传得风言风语的,这哥儿因了高堂俱离而在外眠花宿柳……”   然孙家鼐闻言倒也不以为意:“少年才子年轻之时风流一些亦无关紧要,到底古往今来那才子便也思慕佳人……”   陈夫人对曰:“我只担心若是照这般性子,咱淑儿嫁与他之后他会冷落正妻,而令了侧室得势,我这做娘的到底不欲见自家女儿嫁去了受委屈。此番便是嫁得一个不是那般光彩照人的,只要能对了女儿好,便也是了……”   孙家鼐听罢则摇首不答。   却说另一边,正值这孙家夫妇二人正在书房中闭门密谈女儿亲事之时,却不知房门外一直有一个丫鬟悄无声息地趴在该处偷听,待他二人将这事谈了个七七八八,这丫鬟便又轻手轻脚地去了。随后便见这丫鬟穿过花园,跑进了后院孙小姐的房中。   此番孙小姐正搅着手帕在房中坐立难安地等待着这打探消息的丫鬟归来,见这丫鬟气喘吁吁地进了屋里,激动地忙立起身来问道:“红儿,打听得怎样了?我爹娘如何说?”   不料这名红儿的丫鬟却哭丧着脸答道:“姑娘不好啦,我听老爷太太说那林少爷与姑娘的八字不合,老爷太太商议着要退亲呢!……”   孙小姐听罢怔了怔,随即便红了眼眶:“退亲?!先不是都说好了吗?怎的突然要退亲?那八字又是怎么回事?”   红儿解释说:“我听见的,老爷也很是为难,但是实在是因为那少爷与了姑娘的八字克得太厉害了……什么姑娘属狗,那少爷属羊,和姑娘三克啥的……”   孙小姐插言道:“是三刑。”   红儿忙道:“对对,是三刑。还有什么小姐主土那少爷主木啥的……总之就是那少爷虽有千般万般的好,然就是因了生辰八字不好,这亲事也成不了……”   一旁的孙小姐闻言早已是禁不住愁泪千行化作了珍珠儿滚。她心下自是不信甚姻缘前定的,对那生辰八字亦并无在意。她惟知之事便是自从她那年第一次随了父母踏入那林府、在卧雪听松室见过煦玉的自画像之后,便对着这未曾谋面的公子哥儿将心许了进去。之后更是经由了父亲耳提面命、多次详述煦玉在荣恩宴上是如何的才华横溢、力压群雄,心下早已痴迷了大半。又一次她随了家人前往南安王府赴宴,彼时女眷俱在湖中的画舫里落座,一干公子哥儿则在湖边吟诗作对。她于百无聊赖之际轻挑画舫的竹帘的一角,从一个细缝间往外偷觑,即便是在人群之中她亦是一眼便识出了其间的煦玉,正如那自画像中那般琼枝玉树、温润风流,正与一帮人一道拈阄作诗。似是因了他才高八斗,他人便也故意为难他,令他拈了一个“泥路”的阄。然他不过径直往前行出几步,随后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则手持折扇指着脚下便信口吟出一诗,宛如那传闻中文成七步的曹子建,直看得周遭一干人等目瞪口呆。而这边她亦是看得痴了,挑着帘子的手便忘了放下。直到后来南安郡主,南安王炎煜的妹妹步至身旁询问她出了何事,她方才慌忙回过神来,一张脸羞得通红,忙地拿话来支吾。然自此之后,她便也睡里梦里俱是煦玉的容貌身影。心下只默默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身披嫁衣嫁入林府的那一日,只道是大抵世上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自古亦难逃“青年才子,弱冠登科,遂惹来名宿倾心,美人解佩”吧。这般念想了许久,直至闻说林家亦有与孙家结亲之愿,遂以为自己心下所愿终将实现,求得个才子佳人,福慧双修。不料却忽闻此退亲的噩耗,心下只如被反复□□搅碎一般,惟有掩面而泣。   一旁红儿见状,已是手足无措,只得忙不迭劝解宽慰。正值这时,便闻见门外的丫鬟报曰“太太来了”,这孙小姐只得止住哭泣,拿手帕将泪水拭了。见陈夫人进了屋,忙地起身前往迎接。   陈夫人见爱女满面戚容,忙问是出了何事。   这边孙小姐闻言不答,一旁红儿率先开口说道:“太太,姑娘那亲事……”   陈夫人惊讶反问:“怎的,你们已经知道了?”   红儿又道:“太太,姑娘那亲事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陈夫人叹了口气答道:“此番实不相瞒,那哥儿与咱家大姑娘的八字太过不合。之前我与老爷商议,若是草率地将姑娘嫁过去,怕是违背天意,若是有甚不测,届时便是后悔莫及。我与你爹惟有这一女,自是舍不得将姑娘嫁进那府中受甚委屈……”   这边孙小姐听罢只拿手掩面而哭,倒是一旁的红儿替她问道:“太太,姑娘这亲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本来这亲事咱家早便为姑娘定下了,现在突然退婚,咱姑娘怎么承受得住?……”   陈夫人道:“我正与老爷相商,看能否寻个委婉体面的理由将这亲事给推了……咱姑娘放心,想来这京城里的贵公子哥儿也不是只有他家,凭了老爷的在朝中的权势地位,什么样的公子哥儿咱家寻不来?你爹娘会再为你寻上一名佳婿,定不会令你委屈了……”   随后陈夫人又再三解劝,这孙小姐虽面上止住了哭泣,奈何心里却也难以释怀,只道是自古女儿家谋求亲事便如庙里求签一般,在拾起签读到卜辞之前俱不知是好是坏。此番自己好不容易盼得能提前见到未来的夫婿一眼,且对方各方面均令人意满情忺,而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如黑夜里乱撞。不料却忽地被告知自己与了该男子八字不合,不过是有缘无分,终还是修不成正果。如此念着,便也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如现下这般痛恨这婚姻合八字之俗,只道是若能都如戏里所言那般男女双方看对了眼便也私定终身该多好,省得如自己这般将那终身幸福交与了他人来决定!而因了这等心结,这孙小姐遂也大病一场,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 ☆、第四十六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一) ?  却说这边,应麟自将煦玉的庚帖交与了孙家之后,便也静待孙家的媒人上门前来禀告他家合那八字的结果。按理若是八字相合,双方便可互赠定亲礼,将亲事定下。而此番这八字出了变数,男女双方八字不合,由此这定亲礼的环节便也迟迟提不上日程。而此事自是在应麟的预料之内,遂也并不前往催促孙家,只等着这孙家自己提出退婚。   而应麟这边尚未得到孙家的消息,自是因了这孙大人尚还踟蹰着。八字不合自是不敢应承下婚事;然又因了怜眷煦玉之才,便也不肯轻易将这婚事就此推却了,遂迟迟抉择不下。正值这时,从扬州传来贾敏病入沉疴的消息,道是分外想念这分别一年有余的长子,欲煦玉赶往扬州面见一番。煦玉闻知此信之后忧心如焚,即刻向吏部告了假并了向应麟则谨以及贾府一干人等辞别,便匆匆领了管家林缙长子林士简并一干家人坐船前往扬州。此番贾珠亲自将煦玉送至城外渡口登船,小厮中贾珠指明执扇咏赋随行前往,特别令了执扇贴身保护侍奉煦玉。   珠玉二人在码头依依惜别,贾珠千叮万嘱煦玉莫要为了赶路而饱一顿饿一顿,此番路途遥远,行程绝非短期之事,需得三餐有序,期间定要照料好自己。随后又多番吩咐执扇咏赋二人,道是煦玉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他自己是指望不上,惟有身畔之人多留心些许。因了实在放心不下,贾珠甚至将千霰遣了跟随煦玉一道。   而一旁的润笔郑文等人见状均笑曰此番大少爷乃是急往南下探亲,轻装简行的最好,这般出行的阵仗也太过盛大了些。   而贾珠则立于码头,目送着远去的帆船之上正立于船头回望自己的煦玉,伸手拢在嘴边喊道船头风大,令了煦玉莫要立在那处,赶紧回了船舱里方是。   此番直到船行得远了目力难及,贾珠方才自顾自地对身后的润笔郑文说道:“你们不懂,大少爷自小从未出过京城,平素俱是为家人照料得太好,从未吃苦。出门在外讲究不了许多,人手多些有备无患……加之他身子骨又弱,较他妹妹好不到哪里去,此番前往南边谁知会不会水土不服。又是旱鸭一只,这近一月的行程若是晕船得够他受的……他此番前往,他家太太怕是熬不住了,否则亦不会千里迢迢地召唤他这长子前去。期间丧葬诸事怕会花去不少时日,回京之后则又是另一番光景了,若是不出所料,届时怕会携了弟妹并了那坐馆的杜世铭一道来京……”   却说荣府这边,贾母闻说贾敏重病,亦是心疼忧心不已,取了许多补丸药品之类命煦玉一并携了前去,又吩咐曰待到扬州之后随时写信将贾敏的消息报来京城。   此番煦玉一行人乘舟沿京杭运河而下,足足行了二十八日方才到达扬州,期间煦玉晕船晕得厉害,几近是躺着到了扬州。待到扬州弃舟登岸,巡盐御史府上自是遣了家人来接,煦玉到达之后尚且未及前往贾敏榻前尽孝,自己便也大病一场,引得阖府众人手忙脚乱。   却说贾敏重病期间,黛玉作为家中长女,便也暂停了读书进学,令幼弟仍旧读书,而自己则终日守于贾敏身旁侍奉汤药、照料饮食。此番长兄既至,不料亦是缠绵病榻,黛玉少不得亦需亲往探视。遂此番内院之中却是黛玉两厢往来,好在之前黛玉并家人遵了应麟嘱咐外避外戚,内重调养,由此现下身子虽非强健然却不至于怯弱多病。此番内院奔忙倒还尚能应付。   幸而经过家人多番请医吃药,煦玉将养数日之后,虽未痊愈,倒也能勉力下榻行走。待能够下地,煦玉便忙不迭令人搀扶着赶至贾敏榻前。母子久别重逢,自是免不了抱头痛哭一番。想来她刚嫁入林家之时,十余年来便惟有煦玉一子,遂心下对于这十数年均当独子教养的长子便更加疼惜怜爱了几分。此番见面,贾敏获悉煦玉来此亦是卧病在榻,便也心疼怜悯不已,亦不允煦玉侍奉在榻边。林海见状亦道煦玉守在此处亦是帮不上忙,还要累及旁人照料,遂便也打发了煦玉下去歇息。   ? ☆、第四十六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二) ?  如此这般过了十日,煦玉好了个七七八八,不料贾敏却是回天乏术,林海遍请扬州名医前来诊治用药均不见效。贾敏自知时日不多,好在此番儿女俱在身边,未曾得个骨肉分离的结果。遂择了一日,将身边侍奉的众人屏退之后,单独留下林海与煦玉,吩咐道:   “我只道是自己命不久矣,然心下亦有几桩心事未了,这即便是闭眼去了也不甚安稳,此番赶在我脑中尚且清醒之时将这后事交待了……”   一旁林海煦玉闻言俱是黯然神伤,亦不知如何出言安慰,父子二人惟有沉默以对。   只听贾敏说道:“这头一件事便是玉哥儿的亲事,本以为此番我熬过这多时,玉儿与那孙家结亲之事能赶在我闭眼之前实现,不料至今不闻孙家的确切消息传来,这如何令我安心去了?……”   一听这话,一旁的煦玉立即跪在了榻边,泣涕如雨,哽噎着道句:“太太,玉儿不孝!……先自身未能侍奉父母跟前,次未能娶进媳妇孝敬公婆,此番玉儿难辞其咎!……”   座上林海贾敏见状,只道是此事并不怪他,命他起身,奈何煦玉因了心下有愧,便坚持长跪不起。   二人拿他无法,便只得由他跪着,一旁贾敏又道:“这次一件事便是在我去后,我那从娘家携来的嫁妆大部分俱留在城中宅邸里,并未带了前来扬州。那嫁妆本应令了他兄妹三人平分,然此番我念及熙小子黛丫头尚且年幼,惟玉哥儿最为年长,我欲留下一部分留给黛丫头嫁人,其余的便均给了玉儿。他怕是不久便要成亲,这长子成亲,若是缺少了聘礼,面子上亦过不去……”   林海听罢这话倒也并未反对,自是知晓他夫妇二人心下最是疼爱煦玉。未想却是煦玉开口说道:“太太,此番且容玉儿说一句。太太既疼黛丫头,忧心她嫁资单薄,今后入了婆家受气,此番便将那嫁妆尽数留与她便是,且莫要担心玉儿,玉儿有官职在身,尚且可以自足……”   贾敏闻言自是动容,含泪对曰:“傻小子,你那些俸禄又如何能与之对等?……”   他夫妇二人听罢虽不以为然,然到底感念煦玉的一片孝悌之心,便也并未开口驳斥了去。随后贾敏又伸臂将煦玉搂在怀中摩挲一阵,林海又命丫鬟将黛玉熙玉唤至跟前,贾敏又对他姐弟二人吩咐一阵,之后便令众人退下了。   只不料两日过后,贾敏便也就此撒手人寰。众人闻知莫不伤恸,煦玉因之前便未曾痊愈,加之入了扬州之后对这南方水土多番不适应,此番萱堂骤逝,哀极攻心,遂旧疾又犯,重又沉入病榻。便连黛玉亦是哀痛过伤,反伤及己身,只得卧床静养。惟有幼子熙玉知事不多,便也无甚影响,不过跟着家人哭上一阵罢了。   贾敏一去,林海便即刻往京城发了丧,又一面料理贾敏后事,一面请人做水陆道场。此番因了内院之中煦玉黛玉俱是病着,林海除却举哀之外尚且还要心系着二子的病况。幸而此番有二管家林继并了林继家的内外协助料理,方才将这丧葬诸事料理妥当。停灵四十九日过后,便需运送灵柩前往苏州葬于林氏祖坟。此番林海领着三名儿女一道前往苏州,中需四日。之后下葬等诸事又耗去三日,方料理妥当,又举家一道返回扬州。此番下葬已毕,林家兄妹又于扬州为贾敏守孝数十日,至三月热孝过后,方减了礼数,换下孝服着了素服。   另一边,却说荣府闻知贾敏亡故的消息,贾母自是悲恸哀叹幼女亡逝,她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肝肠寸断。又直埋怨了若是当初林家未曾下了扬州,贾敏怕是还能长寿一些。悲伤过后,她转念一想,不久前因湘云回了史家而致使她联姻的计划搁浅,如今贾敏新丧,扬州乃是异乡,煦玉自是会回京守丧,所剩一双幼儿幼女自是无人教导,遂不若趁此时机令了那双儿女跟随煦玉一道回京代为教养。而京里有先生有长兄,更守着这一偌大的贾府至亲,如此林海自是不会拒绝。一旦这双儿女进了荣府,她便将黛玉与宝玉一道养在身畔,令其和宝玉成个两小无猜。毕竟从前珠儿与玉儿一道长大,如今亦是成了手足情深。如此这般朝夕相处之下,便不怕这两小的之间不会暗生情愫。   主意既定,贾母便立即去信与林海,将自己心中所念告知与他,待三月过后便遣了男女船只前往扬州来接。林海接信之后念及此番煦玉正待回京,京中尚有应麟则谨代为照管,且自己这方的西席杜世铭乡试通过,亦需上京参加来年的会试,此番一行人便正可同行一道。又念及自己内眷新丧,心下哀痛,万事无能为力,加之对于将这双幼子幼女交与长子并了应麟则谨代管,林海自是无甚担心。遂当即便去信与应麟并了贾政,将一行人托付与了他二人。   ? ☆、第四十六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三) ?  之后一行人择定腊月初二出发入京,之前自是打点土仪礼物并践行之事。期间又加派了人手照料他兄妹三人,只道是他三人中煦玉黛玉身子欠佳而熙玉年幼,此番除却当日煦玉来此跟随的一行人之外,林海又为其添了许多家人随行照料。而黛玉因了此乃首次远离父亲,心中多有不舍,不忍就此而去。然碍于贾母催得紧,加之此次是跟随了兄长一道,心下方才稍加释然。且她姐弟二人随了兄长一道回京,自是可减免了父亲的内顾之忧,又可与了长兄相互扶持。心下亦期盼着林海任满之后回京,届时便可求得阖家团聚。   话说这杜世铭自知当初能得以在巡盐御史府上坐馆,正得益于这林家的大少爷暗中相助。兼了早已耳闻林少爷才子的大名,虽未曾蒙面,却暗地里慕名向往许久。只不巧煦玉刚至扬州之时又犯水土不服之症,无法面见外人。后稍加好转,便又逢贾敏亡故,煦玉再犯旧疾。加之丧葬诸事繁杂,遂一直未曾得一机会与之好生道些契阔。   此番好不容易待到与煦玉一道同行上京,忙不迭地便与之套近乎。而煦玉对于当初那件谋馆之事并未多加留意,心中只道是待回府之后,便将弟妹一并托付了应麟教导,除此之外世间何处还有更为上佳的夫子人选。然待与了杜世铭略作交谈之后发现该人倒也算是一忠诚可信之人了。在林家坐馆一年有余,期间这姐弟二人对其亦是分外敬重,尤其是幼弟熙玉,对其更是依赖,遂煦玉对之便也刮目相待。   序齿而论,杜世铭较了煦玉尚且年长十余岁,二人便以兄弟相称。而杜世铭自是知晓煦玉虽较己年幼,然学问才华乃是自己望尘莫及的,遂亦不摆兄长的架势,反倒是虚心求教,将自己所作时文拿了向煦玉请教,期间煦玉亦是倾囊相授,只令这杜世铭心下更为钦佩叹服。而此番上京因是逆流而上,较了南下花去更多时日。上京这三十余日中,也幸而有这杜世铭陪伴作诗论文、品茗对弈,并了一双弟妹承欢膝下,加之千霰执扇悉心照料,煦玉方才不复来时那般晕船晕得严重,惟有轻微的不适。   一月过后,一行人总算到达京城,在城外码头弃舟登岸。却说在出行以前,煦玉早已去信与贾珠商议好行程的各项事宜,道是此番在京中自有住宅,此番回京自是先回林府拜见应麟则谨,随后再行前往荣府请安。贾珠自是首肯,便道到京那日他会亲自随了林府车轿一道前来迎接他们。之后自是随他们前往林府住上几日,再行一道去往贾府。   如今算来珠玉已是分别近半载,彼此心下俱是思念泛滥成灾。此番舟还未靠岸,煦玉便立于船头眺望,远远地便已望见了贾珠立于码头之上的身影。而待舟一靠岸,煦玉便令了身侧的千霰执扇扶了自己上岸。珠玉二人随即便相拥在一处,难舍难分,哪管周遭他人见罢心生疑惑。之后待了众人悉数上了岸,煦玉令弟妹分别前来拜见一番贾珠。黛玉因了年纪较长,尚且还识得贾珠容貌。而熙玉则因了年幼,记忆中自是全无印象,只将贾珠当了陌生人。之后又介绍了一番杜世铭,杜世铭自是知晓贾珠亦是当初相助他的人之一,对贾珠亦是感激万分。   随后一行人便也各自登车,此番煦玉自是与贾珠一车,黛玉并了奶娘坐一车,熙玉的奶娘带着哥儿一车,杜世铭坐了一车,之后便是丫鬟仆妇家人之类。而贾珠之车行于最前,车中他二人因了分别这许久,此番相见自是情难自禁,遂忙不迭地便拥吻在一处。|所谓小别胜新婚,恩爱自比从前胜了十倍。   此番二人在车内,贾珠拥在煦玉怀中,见煦玉一身素服,映衬得面色更显苍白,遂伸出一手抚了煦玉面颊心疼地说道:“玉哥,你瘦了,此番去扬州吃了不少苦吧。你信中虽未言明,然我亦是知晓,你此番大病过几场,将人都熬得消瘦了……”   煦玉则道:“大抵遭逢双亲孤露,为人子女的便莫不形容憔悴,如此亦算是我为家慈所尽的一点孝心罢。”   贾珠对曰:“你心下难受我亦是知晓,然亦需保重方是,否则便连那作弟妹的俱要忧心你这作兄长的了……”   煦玉闻罢则点头以示知晓。随后一行人便行至林府,此番且按下不表。   ? ☆、第四十七回 钗黛双姝齐聚荣府(一) ?  却说上回煦玉领着弟妹回京居住,行程匆忙,回林府安定下并将诸事料理妥当已是三日过后。此番煦玉因了高堂弃养,自是向户部报了丁忧,于家中离职守丧三年。而杜世铭则是来京等候会试开科,此番亦是下场在即,遂现下自是歇在林府,一面仍是教授黛玉姐弟二人读书,一面温书备考。另一边,那孙家亦是闻说了煦玉丧母之事,知晓此番因了守孝,煦玉三年之内不可婚娶,遂即便之前尚还有些许踟蹰、不肯就此退亲的心在此时便也消失了干净,只道是若令了自家爱女再为这桩天命不合的婚姻等上三年,届时便也成老姑娘了。由此这孙家便借由煦玉守丧之由去信与林海,将这婚事给推却了。林海收信心下倒也很是遗憾,然亦是莫可奈何。而珠玉二人闻罢此事之后心下倒是着实松了口气。   三日后,贾珠煦玉便领着黛玉姐弟二人首次前往贾府拜见请安。话说此番前往贾府,黛玉却也并未如贾珠想象那般局促难安。黛玉虽素日闻见母亲说起贾府气象,与别家不同。然到底因了身侧有兄长陪同之故,倒也无需过多忧心。加之又听闻自家大哥哥往日里是常宿在荣府,对该处自是万分熟稔,遂万事自有兄长照料,只道是自己跟随其后行事便可。   此番一行人从林府出发,自是珠玉坐了一车行于前,黛玉领着熙玉坐了一车跟随其后,再之后便是奶妈仆妇之类的。因了黛玉幼年之时倒也绝少出门,由此对着京师的风情倒也有着几丝好奇,遂一路之上便也轻轻挑起车帘的一角,与了身边的幼弟一道透过细缝往外探视。心下只道是这京师果真乃是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与他处自是不可相较。待行至荣宁街,先瞧见街北的大石狮子,随后又见门上大匾上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便知晓此乃外祖长房了。往西行不多远,便至荣府跟前。   车辆一路行至二门之外方才停下,下车后先行前往贾母房中,贾珠煦玉行于前,黛玉熙玉随于后。闻说众人到了,贾母忙令丫鬟搀扶着起身迎上前来,先拉着煦玉打量一番,只道是哥儿此番去了数月,人也瘦了憔悴了,心疼不已,煦玉忙地施礼请安,令老太太勿要担心。随后便转身令了身后的弟妹上前行礼,贾母见状伸手一边一个将那姐弟二人拉到身畔,用手搂着止不住哽噎着。见了酷肖贾敏的黛玉便忆起自己那薄命的幼女,遂便泪如雨落,一面叫道:“我的心肝儿啊,小小的年纪便没了娘,苦命的啊……”一旁煦玉闻言面露悲戚,而黛玉亦被触动了心中伤恸之处,便也哭个不住。而跟前熙玉见姐姐在哭,虽不知发生何事,便也随着一道大哭。而地下侍立之人自是从旁随之掩面而泣。   只贾珠见状忍不住扶额,先悄然伸手握住身侧煦玉之手暗地里宽慰一番,随后又劝解贾母等人,众人方才渐渐止了。随后贾母便拉了她姐弟二人介绍身侧的邢王二夫人,姐弟俩一一拜过。贾母又命人将姑娘们唤来,双方相互厮认礼毕,便各自归座。   之后贾母便询问贾敏丧葬的各项事宜,此番因了煦玉在场,此事便主要询问他。先问煦玉此番怎的较离京之时憔悴了不少,煦玉如实道曰此番前往扬州因了水土不服之症而大病一场,于榻上将养了些许时日方才好转。随后又问贾敏如何得病并请医服药之类,此番则是黛玉先答,煦玉再细细将贾敏如何丧葬讲了。贾母听罢很是唏嘘感叹了一番,随后又搂了黛玉姐弟在怀哭一阵,直待众人劝解方罢。   此番众人见黛玉虽年纪尚小,然言谈举止不俗,虽面庞身体稍显怯弱,却自有一股酷肖其兄的风流气度,袅娜翩跹。兄妹二人容貌虽不十分相似,然这飞扬风流的灵气却似了□□分。再看另一边的熙玉,目下不过五岁,较其姐而言眉目倒是更像其兄,生得粉雕玉琢,因了年幼,更显得一团孩子气,令人只觉纯真可爱。却说贾珠见罢熙玉之后便也忆起煦玉幼年之时,虽无煦玉那般灵动飞扬、满溢于胸的才气,然熙玉眼神之中的痴处,倒和煦玉有着几许相似,只不知长大之后是否亦是个情痴。   之后贾母便又询问黛玉如今身子怎样,幼时总是闻她家人提起她体质欠佳,遂家人便总也不许她出门。黛玉则道幼年之时却也怯弱不胜,后经由邵先生诊视并开了药方,便也一直谨遵其嘱、细心调理,待到如今已是好了许多。平素不过按方服用些许滋补调养的药物,无甚大碍。   贾母闻罢倒也很是高兴,只道是此番身子调养好了正可常与了亲戚家的往来。她一面指着一旁的煦玉,一面对黛玉说道:“妹妹年纪小,从前没来过咱府里自是不知道,你大哥哥与了咱府里的珠大哥哥可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感情是好得不得了,平日里是形影不离的。之前你大哥哥倒也常常来了咱府里跟你珠大哥哥一道住,如今你来京里,你府里人少,不如咱府里姐妹多热闹,今后你便也带着你弟弟跟着你大哥哥一道常来咱府里……”黛玉一边闻听贾母之言一边不动声色地拿询问的目光向了一旁的兄长望来,煦玉见状便也对了妹妹微微颔首。得到首肯,黛玉便也向贾母应下了。   ? ☆、第四十七回 钗黛双姝齐聚荣府(二) ?  而这边正谈着,便忽闻后院中传来笑声,自是凤姐前簇后拥、神气活现地登场。虽说此番亦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然凤姐自是忌惮了此番屋里除却贾母并了一干女眷,尚且还有贾珠煦玉两名长男,均是较她年长,遂便也不敢太过放肆,笑着进屋之后便也忙地施礼,将那殷勤好客的派头做到了十分。   一旁贾母见了凤姐自是高兴,对黛玉打趣凤姐曰“泼皮破落户”。黛玉闻言不知如何招呼,便也并未吱声,只得将询问的目光向煦玉投来,煦玉便介绍道:“此乃琏嫂子。”   黛玉听罢便也知晓了凤姐的身份,忙地赔笑见礼,凤姐则上前携了黛玉的手上下打量,随后又揽着熙玉左右审视,嘴里便如抹了蜜一般地奉承着,提起贾敏之时又淌眼抹泪的,可谓是唱作俱佳。|随后这凤姐儿又与王夫人就布料制衣之事唱了一出双簧,二人不动声色地在贾母跟前挣了表现。只此番未及贾母表态,煦玉便开口客气地婉拒了,道是自家府里已备上不少绸缎为她姐弟二人制衣服,便也无需亲戚家的破费了。   贾母并了其余之人闻言只道是不必客气,随后便令了姐弟二人前往东面贾赦处请安,此番贾珠煦玉亦一并前往。一旁邢夫人闻言自告奋勇曰由自己领了众人前去,贾母便令其去后可不必再来。此番前往贾赦处,贾赦碍于乃是煦玉领了人过来,贾珠更是守在自己跟前的侄子,便也不好推托了,亲自出来在后堂中简单面见了一番。之后夫妇俩亦是欲留四人吃晚饭,贾珠则道此番尚未前往贾政处请安,遂需得前去面见一番才是。一行四人方辞了出来。   再度回到荣府,自是从正内室荣禧堂而入,此番贾政却也并未前往斋戒,倒是尚且待在内书房中。四人先行前往梦坡斋请安,贾政见罢自家长子并了煦玉兄妹,倒也很是欢喜。待黛玉姐弟见礼请安毕,贾政便先行和颜悦色地吩咐了贾珠几句,令他好生招待林家兄妹,随后更是仪态可亲地与煦玉交谈一阵,依礼问过寒温、道了契阔。又对黛玉姐弟道是来了此处大可将之当成在自家那般,无需拘束之类。   此处叙毕,便前往荣禧堂东边耳房内面见王夫人。却说对于此番贾母欲接了黛玉姐弟前来荣府居住之事,王夫人较任何人均要敏感警惕。她当是知晓贾母心下在打甚主意,手里没了湘云,便想拽住黛玉,毕竟黛玉乃是贾母的亲外孙女。若能撮合了宝玉与黛玉,便不愁婚后黛玉不偏向了自己。届时便正可借此遏制王夫人将王家的势力在贾家延伸的企图。遂此番王夫人见了黛玉,便也如临大敌,率先出言说道,意有所指:“今后你时常来了咱家里,三个姊妹都是极好的,以后一处念书认字或偶一处玩笑都是尽让的。若是遇上甚事姊妹处理不了的,便尽可告知与我或是遣了媳妇婆子去了外间寻你珠大哥哥便是。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今后来了便不要睬他,你这些姐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却说黛玉素昔在家中倒曾闻母亲说过有一衔玉而生的表兄,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內帷厮混。虽说生得蹊跷,然在自家人口中的评价却断然没有他哥哥贾珠高。因了贾珠在长辈跟前自是乖巧听话,林家在京之时亦是常来了林府做客居住,林府众人对其自是赞不绝口;加之其早年便已进士及第、步入朝堂,如今更是一手揽着荣府外事的大权。而此番随了大哥哥进京,大哥哥更是惟赞这大表哥,只道是此乃忠诚可信之人,万事皆可寻了其相助。而对这二表哥则鲜少提及。黛玉知晓王夫人提起的正是这二表哥,心里直纳罕曰“你既不欲我与了那二表哥来往从密却又许我遇事向大表哥求助,此乃何故?我若是到这府里来,不过便是随了大哥哥,遇事自是寻了自家兄长,何需劳烦了外人”,遂对曰:“舅母说的可是衔玉而生的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说过,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在姐妹中感情是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一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有沾惹之理。”   王夫人又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不理他,他尚还安静些;若是姊妹一日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此番闻言黛玉亦是知晓了王夫人言下之意,便是欲黛玉跟了宝玉划清界限,黛玉心下亦是不甚在意,亦并无与宝玉过多接触之想,便一一答应下来。   随后便见两个丫鬟前来,一个丫鬟道:“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另一个则道:“老爷那里传大爷林少爷去外间用膳。”   王夫人听罢便对珠玉二人说道:“此番珠儿便和玉哥儿一道去老爷那处,妹妹与弟弟我领着去老太太那处。”   珠玉二人闻言答应着,煦玉又对黛玉姐弟二人吩咐一阵,之后便分头各自去了不提。   此番王夫人领了二人前往,贾母见只她姐弟二人,便问两哥儿去了何处,王夫人忙笑答:“哥儿俩被老爷叫去了,老爷喜欢跟了读书人一处说话。今日老太太这处人多,便也无需担心人少不热闹的事。”   贾母听罢方才释然。   ? ☆、第四十七回 钗黛双姝齐聚荣府(三) ?  此番黛玉因了煦玉暂离而惟有自己与熙玉一道,较起方才来便也拘谨了些。家中大哥的不在,凤姐儿便拉了黛玉往那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则道黛玉是客,嫂子们不在此处用饭,原应如此坐,黛玉方才告了坐。随后凤姐儿又将熙玉安排在黛玉一旁,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三姐妹遂告了坐方上来。期间寂然饭毕,黛玉发觉此处规矩不合家中之处,不得已先一一从之,只道是之后见了煦玉再行单独询问该如何行事。毕竟兄妹二人向来体弱,家中之习俱是以惜福养生为主,有些习惯还是蒙了应麟亲授。   这厢饭毕,贾母先行遣人往了贾政处将吃罢饭的珠玉二人唤来。随后贾母又将王夫人并了凤姐儿打发了。见珠玉二人进了屋,便开口询问此番被老爷叫去说了何事,贾珠则笑答:“乃是老爷数月未见玉哥,心下想念,遂趁着吃饭闲话几句罢了。”   贾母闻言亦不以为意,令珠玉二人在一旁坐了。随后念及此番这兄妹三人进京,府里的先生亦随着一道前来,遂转向黛玉问念了何书,黛玉则据实回答:“只刚念了《四书》。”   贾母又问:“一旁弟弟尚且年幼,可是也念书了?”   黛玉则答:“我们姐弟二人是一道随了府里杜先生读书。”   贾母闻言正待感叹一句“真了不得,跟了当年的珠儿一般,小小年纪便也进学了”,便忽闻院外一阵脚步声。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黛玉听罢,因了素昔家人口中并方才王夫人之言,宝玉口碑不佳,心下思量这宝玉怕是个惫懒、懵懂之人。心中正想着,便见一位年轻公子进了屋。黛玉见罢仍不免吃惊了一回,只道是这宝玉也并未如想象那般不堪。而此番因了家中亦有长兄之故,黛玉自是免不了将了宝玉与他人比较一番。此番只觉宝玉生得倒也细皮嫩肉、一表人才,果真便素娇养。与他家兄长面上不太相像,似是贾珠要瘦削些,宝玉更为丰盈。然兄弟二人眼角眉梢的风情更是大为不同,贾珠乃是蕴藉深邃、灵慧空明,宝玉则是转盼多情、天然风骚,亦不同于自家兄长那般温润如玉、倜傥风流。   随后只见宝玉先向贾母请安,随后又转而向一旁的贾珠煦玉行礼。贾母便命其前往面见王夫人。去后一时回来,便也换了一身衣服打扮。贾母见状便也笑着嗔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弟弟妹妹。”   而宝玉早已眼尖地瞧见此处多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便料定此乃姑妈家的一双弟妹,忙来作揖,黛玉姐弟亦起身还礼,礼毕归座。此番宝玉先打量一番熙玉,随后便转而细瞧黛玉,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何曾见过她,怕是瞧着妹妹和哥哥相像,便觉见过罢。”   宝玉闻言方又转头怯生生地瞧了一旁的煦玉几眼,只觉这兄妹二人眉目倒也不甚相像,最为相似之处乃是那浑身不自觉流转而出的那一抹灵动风流。宝玉遂道:“或许是吧,总归了我瞧着面善,心里便当是旧时相识了。”   随后宝玉又问妹妹可读过书,黛玉则答不过跟着府中先生学过一阵。宝玉则问妹妹名讳,黛玉回答了,宝玉听妹妹这名从了哥哥的玉字,便又问弟弟是否亦是从了玉字,妹妹便道弟弟亦是从了该字,名“熙玉”。宝玉闻说这林家兄妹个个以“玉”字为名,遂灵机一动,问道:“以玉字为名,那妹妹可有玉没?”   黛玉不明就里,知晓宝玉乃是衔玉而生,玉乃是蹊跷之物,寻常人哪有,遂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自是发作起痴病来,摘了那玉狠命摔了,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吓得地下众人忙不迭一拥而上去争着拾玉,不料那玉偏巧弹到了贾珠的脚边,贾珠遂弯腰将之拾起,淡淡道句:“莫要闹了,有客在此,像什么样子。”随后又转头望了身侧煦玉一眼,只见煦玉见状微微蹙眉,神情很是不悦。另一边黛玉亦是被宝玉此举怔得有些不知所措。   一旁贾母亦是急地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人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亦是委屈,方哭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这里新来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听罢忙哄道:“你这妹妹原是有的,只你姑妈去世之时舍不得你妹妹,便将她的玉带了去。既全了殉葬之礼,又尽了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在天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何况此番你还忘了你哥哥们啦,你瞧瞧,”说着贾母指着贾珠道,“你大哥哥自小起便贴身戴着蓝玉髓,从未离身,你忘了?”随后又指着煦玉道,“还有你林哥哥,他身上那玉还是林家的祖传之玉呢,正是你姑父给的。所以大家都是有玉的,只你给忘了!你还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从贾珠手中将玉接过,亲与他戴上。   宝玉听她如此说,又轮番打量了贾珠煦玉一阵,见煦玉腰间悬着的那半块玉玦,便觉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贾珠见状则暗自翻了一个白眼,心下只道是这混小子成日间只在姊妹中厮混,何尝记得他哥哥们戴着什么。   此番宝玉问完了黛玉的名,又问表字。黛玉方才被宝玉闹了一阵,便也越发拘谨,遂简单答曰:“无字。”   而宝玉听罢则起了性子,笑道:“妹妹既无字,我便送妹妹一个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此话一出,贾珠只见身旁煦玉将眉头蹙得更深了,便也明了煦玉的心思,心里不禁扶额,只道是宝玉此举无疑于僭越了。这取字本是父辈之事,此番黛玉严君尚在,取字乃是他之事;即便严君不取,亦还有应麟这一先生可取,除此之外还守着一位长兄在此。不料宝玉竟也越矩将他们的事做了,煦玉心下自是不喜。贾珠见状便也忙地转向一旁的煦玉,暗地里伸手握住煦玉之手,赔笑着劝解道:“莫要在意啊,只是童言无忌啊童言无忌。”   之后探春便问出处,贾珠闻言忙干咳一声,宝玉听了方才忆起这京师闻名的才子就坐在身边,硬生生将即将出口的自己杜撰的有关《古今人物通考》的话勉力吞进肚里,讪讪地说道:“我、我不过随便说说,无甚出处……”   贾珠听罢这话方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只道是在你林哥哥跟前掉书袋不是专业作死吗?何况还是你自己杜撰的。谁不晓林大才子腹中自带书橱的,乃是博古通今,学富五车,未免言多必失,还是装傻为上。幸而此番宝玉反应迅速,经由贾珠提醒之后忆起有兄长在此不可放诞了,否则若将那诋毁除《四书》之外其他书的话宣之于口,还不知会惹来煦玉怎样的不满。   闹了一阵,奶娘便来请问黛玉姐弟的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在碧纱橱里。至于熙哥儿……”   一旁煦玉闻言便打断贾母之言提议道:“老太太无需再单独安排熙儿,他年纪尚小,令他跟了黛丫头睡一处便是。”   贾母听煦玉如此说,便也同意,另一边宝玉则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   黛玉则暗地里低声询问煦玉曰:“今日大哥哥歇在何处?”   贾珠听罢则答:“今夜我与你大哥哥进老太太这院里睡,就在你们所住的近旁。”   黛玉闻言便也放下心来。   贾母道:“这敢情好,命人将珠哥儿那屋收拾一番。”   因了今次黛玉随行只带了雪雁这小丫头并王嬷嬷这奶娘,贾母只道是这老的老小的小,便将鹦哥与了黛玉使唤。随后凤姐儿又命人送了花账并锦被缎褥之类。   之后打发众人各自回房洗漱。珠玉二人洗漱后,又前往探视一番黛玉姐弟,只见黛玉正令熙玉躺上了床,先行哄他入睡。   黛玉帮熙玉掖好被角,便听熙玉说道:“大姐姐,方才老太太说你有那玉,是什么玉?”   黛玉闻言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立于榻边的煦玉,方才答道:“姐姐我何曾有什么玉,玉岂是人人都有的?我们家惟有大哥哥有玉,快别多想。”   熙玉又问:“为什么大哥哥有,我们没有?”   黛玉答:“那是因为大哥哥是长兄,那玉惟给长子,别人都不可。好了别想了,熙儿快睡吧。”   熙玉听罢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随后便闭了眼。   黛玉见熙玉睡了,又转过身来对身后的珠玉二人叹了口气说道:“今日都怨了我不好,刚来就惹了哥儿摔玉……”   贾珠闻言忙开口劝解道:“此番妹妹无需多想,与了宝玉一道甚怪事没有?你哥哥亦是知晓的,这点事儿都不算事。若为这点小事多心伤怀,今后怕还多心不完呢,所以妹妹快别想了。”   一旁煦玉亦是随之点头以示肯定,黛玉见状方才释了怀。   却说另一边袭人服侍宝玉睡下了,自己径直卸了妆,见黛玉姐弟这边尚还亮着灯,便欲过来搭讪一番。不料走到这边却见珠玉二人亦在,念及自己作为宝玉的丫鬟便也不好出头,遂只得又返回,此番不题。   ? ☆、第四十七回 钗黛双姝齐聚荣府(四) ?  次日,王夫人处自是收到了从金陵薛家寄来的信件,又有王子腾夫妇遣来的两个媳妇来说话的。双方自是商议薛家进京之事。却说之前贾珠巧计令林家辞了贾雨村,雨村未能在林府谋得馆职,遂只得前往别处。倒也在扬州求得了一职,因坐馆别家,遂自是没有后来又巧遇冷子兴之事。后虽亦见了朝廷起复旧员的邸报,然苦于此间无门路可走,囊中又欠缺进京的路资,遂亦无法可行,只得仍旧留于该处坐馆。   另一边,杜世铭随了林家兄妹来京,本便是为参加次年二月的会试。此番待大年之后不久,会试便至。因了身侧守着煦玉这一才子可引以为师,林府又有应麟可请教奉询,遂此番下场是极为顺遂,会试点了第二十名,得以顺利参加下月的殿试,最终殿试点了二甲十五名。煦玉只觉排名尚低,然世铭本人已是心满意足、喜不自胜,去信往了家乡扬州道喜,便连林海亦收到拜谢之信。随后世铭便也喜滋滋地等待地被点入翰林见习。   此番他道是自己既考取了功名,亦算是有官职之人,便也不好再依附于林府居住,欲解馆自行在外寻了房子。不料因了熙玉自小便是跟从了世铭读书习学,心下对这先生是极为依赖。遂闻说先生欲解馆,便也万般难舍难分。加之应麟近年来因上了年纪,只觉精力不济,前些年为教导培养珠玉二人已是耗去太多心力,遂现下难以再行授徒。若是再行对外聘请西席,怕是万人俱入不了煦玉之眼,亦是件烦难之事。思及于此,应麟与贾珠一致认同不若便将这杜世铭留于林府之中,令他当值闲暇之余前来教授熙玉便是。况且杜世铭家人俱在扬州,发妻在家侍奉老母,京中惟他一人。如今煦玉常常携了黛玉前往荣府居住,府中便惟有应麟则谨并了熙玉居住,到底冷清了些,加上一人亦可聊解寂寞。   煦玉闻罢倒是无可无不可,未将此事搁在心上。而这杜世铭闻言倒是感激万分,欣然留下。而熙玉自是欣喜若狂,只道是这杜先生为人最是亲切蔼然的,不若自家大哥哥那般严苛,背诵一篇《中庸》便是连注解错了均要挨上一顿掌笞。只道是自家大哥哥往了那椅上一坐,较老爷还严厉肃然,径直闭了眼,根本无需对照任何书本便知晓自己有无错处,常常背书背得熙哥儿直哭。某一次被宝玉撞见了熙玉跪在煦玉跟前背书的样子,吓得宝玉十日不敢前往吟风赏月斋,心下只暗自庆幸自家大哥哥不是那般严厉。贾珠私下里劝过煦玉数回,亦是不见其效,只得罢了。   却说薛蟠打死冯渊之事虽被告上了应天府,闹得是满城风雨,奈何知府大人深谙“护官符”的道理,遂任凭了那冯家如何上告,告了一年至今,这知府仍是不敢接管了这案子。由此这薛家仍是可以高枕无忧,此番待宝钗到了待选年纪,全家便也携了那买来的丫鬟香菱大摇大摆地进了京。   随后又闻母舅王子腾升迁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下更是暗喜。只道是此番入京,没有嫡亲母舅辖制,正可随心所欲。而他母亲自是知晓其心思,便道不若先行投奔了亲戚家,之后再慢慢收拾了自家房屋亦不迟。薛蟠又道此番舅舅升迁了出去,家中自是忙乱,此番阖家前往,不正是没眼色的事。他母亲则对曰不能前往舅舅家还有姨爹家可去。且姨娘曾多番邀请他们前往,姐妹二人分别多年,不可不厮守一阵。母子二人商议一番,薛蟠自知拗不过,遂只得领了全家奔荣府来。   薛家于路上兜兜转转不记时日,数月后方才进京,王夫人闻知自是欣喜非常,忙地领着众子媳迎接。随后又引着面见贾母,待阖府厮见毕,又治席接风。此番薛蟠自是由贾珠领着拜见贾政,再与贾琏一道领着拜见贾赦贾敬贾珍等。而此番薛蟠见贾珠虽面上和善,观来一派斯文,然实则不好说话的样子,心里直打鼓,只道是这兄弟今后怕是不好相与。随后不及王夫人开口挽留自家妹妹一行人,贾政便已率先命人来对王夫人道欲留了姨太太一行人在荣府梨香院住下,除此之外贾母亦有此意。而姨太太心下自是希欲能寻一处将儿子拘束得紧些,便也乐得应承下来。而薛蟠虽于此住下,奈何此番贾府一族族长仍是贾敬,素日严肃,令他颇为忌惮;二则荣府这边头上的姨父不管俗务,然姨表兄弟贾珠却又是正经人,素昔除却上了翰院当值或是外出管事,便是与了那同在荣府中作客的林煦玉出双入对,与了自己亦不大来往;三则贾府族中的纨绔子弟此番皆因有人辖制,贾珍碍于有父在上,不敢恣肆妄为;贾琏亦因了手边管着府里几处生意,无暇□□与了薛蟠常往来。由此薛蟠待于贾府的时日里倒也并不安稳尽兴,遂这挪出荣府另居一处之念便也从未放弃过。此番且按下不表。   ? ☆、第四十八回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一) ?  上回说到黛玉熙玉姐弟随了煦玉一道前往荣府拜访,此番因了林家在京亦有宅邸,遂黛玉素昔不过跟随煦玉前来暂住罢了,先行还道只是两头往来,后来则因煦玉常住荣府,一年到头若非林府有事,素昔亦不着家。而荣府这处姊妹甚多,黛玉便也乐得随了煦玉一道长住荣府,与了府里一干姊妹并了宝玉倒也十分亲厚。   如今贾母见状,心下倒也十分得意,暗自盘算着将黛玉许与了宝玉的念头,遂待黛玉便也十分亲厚,万般怜爱疼宠,寝食起居均与宝玉一样,迎春三姐妹倒还靠后了。此外宝玉亦与黛玉同行同坐、同息同止,黛玉虽亦有感念之心,然碍于此番不过是随煦玉前往荣府作客,宝玉不过是众表兄弟姊妹中的一个,感情到底难以更进一步。而此番黛玉因了与宝钗同是客居荣府之故,加之与宝玉之情亦并非那般深厚,遂心下便少了许多拈酸吃醋的心思,与了宝钗的关系倒也更为平和些许。   而熙玉则因了需跟随杜世铭读书,应麟间或指导,更有煦玉从旁亲自敦促,遂不常有闲暇前来荣府作客,寻常只是请安随礼,荣府居半月,又于林府居半月罢了。   另一边,却说王夫人自黛玉入住荣府之后便暗生警惕,心下对黛玉暗自提防不满。而贾珠则于某次私下与王夫人一道之时,曾对王夫人暗示道:“……如今隔壁林府里正逢热孝,哥儿虽年纪不小,如今也结不了亲;兼了府里老爷又远在南边,想为哥儿安排一门亲事便也鞭长莫及……至于妹妹,即便日后长大了,这亲事大抵亦和咱府里无甚干系……即便是老太太对妹妹疼爱了十分又能如何?便是今后林府里老爷去了,头上到底还有长兄坐镇的不是?……”   王夫人闻罢这话便也心下明了,只道是这妹妹的婚事,到底还是她家兄长说了算的,老太太即便有甚想法,也越不过兄长去。遂满脸堆笑地点头道:“我的儿,你说的有理。你素日里都与了林府里往来密切,你自是知晓的,妹妹的亲事老太太便是再有主意,亦是做不得主的,但凡头上做长兄的不顺了老太太的意,老太太亦是无法……”   贾珠又接着道:“由此老太太既疼爱了妹妹,太太何不顺着老太太的心思,亦一并对了林家兄妹好些?如此老太太见了高兴,于太太而言只好不坏……何况太太亦知我与林家关系匪浅,那府里对我有恩,太太便是看在我的面上,亦需好生担待了……而太太若是不喜见到妹妹,我届时便劝哥哥多将妹妹留在林府便是,如此便不怕妹妹会与宝玉生出别事……”说这话之时贾珠则暗忖若非头上老太太坚持,自己又何尝不想将黛玉留在林府,倒也省得整日里提防小人暗算。   王夫人亦非愚不可及之人,对于己身利益、是非轻重之类倒也知晓得清楚。但凡确知黛玉无碍于自己实现金玉姻缘的预定计划,其余诸事便也无需计较。遂听了这话亦是点头以示明了。   之后母子二人又谈了些别事,此番则按下不表。   而待三年丁忧一过,煦玉被朝廷复起,此番擢了詹事府少詹事兼内阁侍读学士。   于此同时,煦玉收到了林海自扬州寄来的信件,信中只道是煦玉身在京城而自己远在扬州,距离远了便也鞭长莫及,万事难以从心。如今煦玉年纪亦是不小,需尽快将终身大事定下。吩咐曰若是煦玉在京遇见了合适的人家,大可就近与了应麟则谨商议,若是他们亦觉妥帖,大可就此定下,无需再征得他同意。若是能将此间事了,也算是了却了他先母并了自己最大的一桩心愿了。   而煦玉接信阅罢则久久不言,一旁贾珠见煦玉神色凝重哀戚,忙不迭询问乃是出了何事。煦玉未答,只将手中信纸交与贾珠览视。贾珠阅毕,登时明了。待将信放下,便伸臂揽了煦玉问道:“玉哥,你此番打算如何回复你家老爷?”   煦玉摇首:“我不知。我只道是若是有甚办法能弥补这一切,便是千难万难我亦愿去尝试,奈何却毫无办法……老爷道是此乃太太最大的心愿,然我却未能遂其所愿,且怕是永远无法令其得偿所愿……”   贾珠听罢将前额抵在煦玉肩头,低声问道:“玉哥,事到如今,可是后悔与我一道?若是未曾与我海誓山盟,大抵此番你早已是娶妻纳妾,令你家老爷抱上孙子了……”   煦玉闻言握住贾珠搂在自己身上之手对曰:“何出此言?当初既订前盟,如今便也绝无反悔……只此生未能对爹娘恪尽孝道,便也惟有来世偿还……”   闻罢这话,贾珠不答,倒是忆起了当初在静王府行令之时煦玉所做那支《寄生草》,方恍悟彼时原已预示了今日之景。   之后煦玉惟回信搪塞曰目下并未寻得适宜之人,待寻到之后再行去信禀明严君。   此番且说宁府,贾珍原配俞氏已故,又续娶了尤氏为填房。话说在荣府贾琏娶了熙凤之后,宁府的贾蓉便也娶妻。所娶媳妇秦氏乃是工部营缮郎秦业之养女,秦业因与贾政同属工部,遂素有来往。贾蓉便在贾政的撮合之下取了这营缮郎之女为妻。而这秦氏虽出身不甚尊贵,然生得袅娜纤巧,行事温柔和平,且知书识礼、颇有见地,遂颇得贾母青目,道是此乃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而这秦氏较贾蓉年长,贾珍又是年幼得子,遂与这秦氏年纪相差亦不甚大,加之秦氏擅风情、秉月貌,甫一进这宁府便为贾珍所垂涎。然碍于头上严父辖制,贾珍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某一日,贾珍正与贾蓉在屋内闲话。此时正值夏季,秦氏沐浴之后便也衣衫单薄地转出了屋。不提防正逢着贾珍在此,秦氏在意外羞赧之余忙不迭转了回去。然这意外的一幕亦是令了贾珍无端地忆起了春宫图上所见的杨妃出浴之景,登时只觉一阵口干舌燥。随后亦是不及多说,匆匆自去。   自此,贾珍对秦氏的垂涎之心亦涨至了十分,常常地便前往了儿子房中转悠。这秦氏因了贾珍是公公,便也并不回避,由此倒给了贾珍“上下窥探”之机。某一次,贾珍借着酒酣胆肥之际,趁着四下无人,便也闯进秦氏房中,欲迫了那秦氏。然秦氏虽知晓贾珍之意,碍于贾珍乃是自己丈人,若是就此嚷将出去,大家面上俱不好过,遂只得暗中推攘着。正值二人相持不下之时,贾敬碰巧便从屋外路过。秦氏见状,灵机一动,暗地里使力推了贾珍一把,贾珍未防备之下重心不稳,身子一个趔趄,将桌上一瓷瓶撞翻在地摔了个粉碎,正好引来了贾敬的注意。   贾敬闻声,忙地推门进了屋,见罢屋内二人衣冠不整之状便也了悟。当即大怒,亦不顾自己年高,上前一步往了贾珍身上狠命踹了一脚,斥道:“畜生,跪下!此番竟行出这等伤风败俗、无耻下作之事!”   一旁贾珍亦不敢分辩反抗,只得依言低头跪了。周遭家人闻罢响动纷纷赶到此处,只见贾敬怒火正盛,命了家人将贾珍押往了祠堂,亦不给吃喝,令其跪在祖宗牌位前好生反省。此事一发闹得大了,贾珍在祠堂跪了两日贾敬仍是不解气不放人,彼时贾敬原配邹氏早已故去,遂整个宁府之中惟他最大,其余小辈皆不敢来劝。尤氏无法,只得一面暗中遣人前往隔壁荣府中禀明贾母为贾珍说情,一面命了贾蓉去他爷爷跟前跪了替他父亲求情。   此番这事闹得是两府的爷们太太皆知,一时间贾赦贾政领着贾琏贾珠并了内院贾母领着邢王二夫人并了凤姐儿一道赶去了宁府。贾母亲自出面劝说,只道是小孩子犯错,略施惩戒便是,这般没完没了地跪下去,不得把哥儿都逼死了。贾敬虽仍是怒不可遏,只恨不得能抄起棍子一发将不肖之子打死了。然此番见贾母来劝,亦只得说了软话,道是此子行事乃是大逆不道,不可轻饶,定要好生惩戒一番。贾母则道惩处是惩处,然到底下手亦需注意轻重,毕竟珍哥儿乃是你敬老爷唯一的嫡系儿子,若有个不慎,逼出个三长两短的,又当如何是好。之后贾赦贾政亦一并从旁劝解,贾珠贾琏亦随之代兄求情,贾敬见众人皆劝,跟前孙子又跪着代父求情,到底拗不过众人情面,方才同意将了贾珍放出祠堂。   贾珍两日不得进食,已是憔悴不堪。仍是被勒令跪在众人跟前磕头认错,令他老大个人颜面尽失。贾母见状忙令人带下去歇了,尤氏听罢忙领着家人将贾珍扶进房里,又唤了丫鬟前来洗漱伺候,外间送了饭来。   然经此教训,加之此后贾敬亦是对贾珍这方盯得紧了,贾珍自是不敢再打秦氏的主意。然从此以后贾珍心下亦生出许多怨怼,对了儿媳妇亦再无好脸色。而贾珍之妻尤氏虽面上不动声色,然心下对了秦氏亦生嫌隙。秦氏自是知晓此理,成日里便活在心惊胆战之中,不多时便也忧虑成疾,病入沉疴了。当然此乃后话,此番按下不表。   ? ☆、第四十八回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二) ?  却说那一日,贾珠煦玉一道因事外出,半日后赶回府中,正值晌午时分。彼时珠玉二人正腻于车中一处贴着坐着,马车正待拐进荣府大门,不料从半路上忽地滚出一个蹴鞠,随后又蹿出一个孩子欲将那蹴鞠捡回去。赶车的郑文一见,情急之下只得猛地拉住马,马车亟亟停下,幸而车速不快,方才未撞上那孩子。车厢中的珠玉二人则因停车的惯性而一并倒下,贾珠压在了煦玉的身上,而煦玉的手臂则就势撞在了窗棱之上,当即便疼得发出一声闷哼。   车旁坐着的润笔闻声忙地开了车门探视珠玉二人情况,而另一边的郑文则怒火冲天地跳下马车,上前一把揪住路中间的小孩大骂:“小杂种,你找死啊!”随即抬手打了小孩两个嘴巴。   车厢内贾珠忙地坐起身扶起煦玉,随后掀开他的袖子察看他的伤势,只见手臂上已被撞得乌青一片。贾珠见状正待命一旁的润笔叫上郑文回府,先行处理煦玉的伤势。之后却闻见车窗外郑文的怒骂,遂抬头循声向车窗外扫了一眼,只见从街角处奔来一老妇人,正对着郑文再三再四地磕头赔罪。贾珠见罢顿时了悟,这妇人并了这小孩,莫非便是那刘姥姥并了板儿?   念及于此,贾珠忙地唤了郑文一声,命郑文莫要计较,将那妇人并了孩子领进自己院里,再将周瑞家的叫来。并再次强调莫要纠缠此事,好生将人带来便是,他欲亲自处理此事。随后便命润笔驾车,先回府里。   却说这妇人并了孩子正是前来荣府打秋风的刘姥姥并板儿。进城之后寻到了荣宁街,来到荣府大门前。见了门前的车马亦不敢招呼,在一旁待了许久,方才蹭到角门边,寻了角门边几个游手好闲之人打听周瑞。那几人打量了她一会,知晓她不过是乡下来的,看她不上,遂诳她到一旁等着,自会见到周瑞家的人出来。刘姥姥听罢无法,只得依言往了墙角下等着。等了半日,板儿亦是待得无聊,便从路边捡来一个蹴鞠自顾自玩着,刘姥姥亦不管他。不料玩着玩着,蹴鞠却脱了手,向路中间滚来,板儿亦随之追了过来。正值这时,贾珠的马车便驶来了。   此番刘姥姥见板儿差点被马车撞上,早已吓掉半条命。幸而马车速度不快,即时停下。孩子虽无碍,却也着实得罪了大家的老爷们,随后便见郑文怒气冲冲地兴师问罪。刘姥姥只得上前磕头赔罪,心下直悔恨,只道是这秋风还未打着,却将自个儿赔了进去,还不知此番那家老爷将自个儿叫了进去会怎生理论呢。   而郑文虽为贾珠吩咐不可为难了那妇人并孩子,然心中亦是愤懑难解,遂一路上亦是忿忿然念叨个不住:“真个不长眼的,敢在这荣宁街上乱闯,此处可是你们这等乡下人来的地方?此番竟冲撞了我家大爷的车子,幸而大爷仁慈,方才未加责难,宽恕了你们……”   刘姥姥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哈腰地赔了无数礼,郑文将她祖孙二人领至吟风赏月斋的前厅候着,又唤了院门口的一小子前往后街上将那周瑞家的叫来。   不多时周瑞家的便闻讯而来,周瑞家的尚且不知出了何事,便问郑文道:“是大爷吩咐哥儿将我叫来的,可知是为了什么?”   郑文道:“我也不知,怕是要周大娘领着那婆子吧。”   周瑞家的问道:“什么婆子?”   郑文答:“就是方才在咱府门口,差点撞上了咱大爷马车的那个,好像停车的时候还撞伤了林少爷的手臂,不过大爷不令我们追究……”   周瑞家的闻言说道:“阿弥陀佛,这祸闯的……此番大爷若是想理论那婆子,又唤了我来作什么?”   “那我便不知了。”   前厅里刘姥姥屏气凝神地听着外头郑文与周瑞家的一席谈话,已骇得面无人色,只不知此番自己会被怎样责难。之后便见他二人忽地转进了前厅,郑文对周瑞家的说道:“这便是那婆子。”随后又对刘姥姥没好气地说道:“这是大爷命叫来的周大娘。”   此番刘姥姥本便是来求见周瑞的,欲通过周瑞面见一番王夫人。遂见了这周瑞家的便如见到救星一般,忙说道:“周嫂子,你好啊!”   这周瑞家的闻言细细瞧了一回,惊道:“是刘姥姥,你怎来了?!”   刘姥姥忙赔笑道:“便是特意上城来瞧瞧嫂子你,二来是为请姑太太的安,若是能领我见一见更好……只不料这人还没见到,却出了这事儿,这……”   周瑞家的听罢便也对刘姥姥的来意猜着几分。   一旁郑文见这两人原是认识的,忙问周瑞家的道:“这是……”   周瑞家的答曰:“这姥姥家原是与太太娘家连过宗的,从前是太太常会的,今日也是来给太太请安的。”   郑文听罢这话方才将神色缓和了几许。   刘姥姥又问周瑞家的:“周嫂子,这将我叫进来的大爷,不会追究刚才的事吧?嫂子可千万代我求个情啊。”   周瑞家的说道:“这大爷正是太太的长子,最合老爷太太的意。不过大爷向来仁慈,既然方才并未追究,想来之后也不会为难你们的……”   此番周瑞家的还未将话说完,便听外头院里小子们一阵乱跑,一面叫道“大爷回来了”。随后便响起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往了书房中去了。这边郑文听见便也闪身跟了过去。不多时,便见郑文又急匆匆地赶来,对她二人说道“大爷要见你们呢”。她二人听罢忙起身跟了郑文前去。   郑文将刘姥姥领到贾珠的书房中,刘姥姥乍进了屋里,只见站了满屋子的小子,便觉浑身不自在。低眉顺目地跟着周瑞家的,被领至一矮榻前,用眼角斜觑,只见跟前有两个小子蹲在地上,替跟前的爷们换了锦靴,换上盘珠登云履,心下虽纳闷此处怎的有两位爷,然亦是忙不迭地跪下拜了几拜。   只听头上一个青年的声音在道:“周大姐,快将人搀其来,不必拜了。”周瑞家的忙将刘姥姥拉起来,刘姥姥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只见跟前的矮榻之上并肩挨坐着两位冠裳楚楚、神光宝气的俊美青年,右边坐着的那位正伸着右边手臂,细白手臂之上乌青一片,身旁还立着一位小厮帮他执着宽大的云袖。而左手则揽着身边坐着的青年。这坐在左边之人则正为右边受伤的青年涂药并轻轻揉捏按摩手臂。他身旁亦立着几人,手举着各式药膏侍立着。   随后只听那左边涂药的青年说道:“这姥姥是来咱府里寻人的吧,周姐姐,快介绍介绍。”   周瑞家的听罢忙答曰:“大爷真是料事如神。这是刘姥姥,当初与了太太家是连了宗的,今日特意进城来给太太请安。”刘姥姥听了这话方才知道这左边的才是大爷。   贾珠对曰:“原是自家亲戚,原本便该多走动一番的,这久不往来彼此都生疏了……”   此番贾珠尚未说完,便听门外一小丫头前来道曰“老太太传午饭”,贾珠则道:“去回了老太太,大少爷伤了右手,此番我二人就不过去了,叫人将饭送进来,摆在这屋里。不过莫要说得太严重,以免老太太又忧心。”那小丫头答应着去了。   随后贾珠又问身旁煦玉道:“玉哥,还疼吗?”   煦玉笑道:“不疼了,只是使不上力气。有珠儿如此体恤照料,无论何种伤势亦已大愈。”   贾珠随即说道:“如此这几日便莫要动用右手,也莫要握笔了。”说着又转过头来对着身旁众人打趣道,“大少爷就是金贵了些,此番又不巧伤了右手,万事无能为力,执扇你便多盯着少爷一些,有甚需用笔之处便由你代笔……”   执扇则贫道:“大爷可是要扇儿代笔?扇儿不会写字,跟鬼画符似的,少爷见了还不拿那砚台砸扇儿……何况扇儿哪及大爷会照顾人,少爷素昔都是大爷亲自照料,碰都不让咱碰一下……”   此话一出,贾珠便踹了身旁的执扇一脚,笑道:“当心爷我拧烂你那张嘴,平素将你纵的,没规没矩没上没下。少爷没教过你‘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啊?还敢跟你爷我贫嘴……”   执扇嬉皮笑脸地答道:“少爷教过,不过扇儿愚钝,领悟不到~”   之后便见几个仆妇手捧大漆捧盒进了屋,在窗边的炕桌上布菜摆饭,随后又有贾母遣来琥珀并了黛玉遣了紫鹃宝玉遣了麝月前来询问煦玉伤势,珠玉二人便答曰不甚严重,令了三人回复曰无需担心。   贾珠又转向周瑞家的问道:“这姥姥用了早膳没有?”   刘姥姥听罢忙率先答:“一早就往这里赶咧,哪里还有吃饭的工夫。”   贾珠闻言便命传了客馔来,摆在旁边屋里,令周瑞家的领了刘姥姥并板儿前往用膳,自己则与煦玉在这屋炕上吃了。   这边厢周瑞家的领着刘姥姥吃饭,周瑞家的便说道:“姥姥来咱府里,又是拜访太太的,理应领了前往面见太太。只近些年太太亦不大理事,将了府里的一部分管事之权交与了琏二奶奶。正是太太的内侄女,即是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叫凤哥的。此番倒也应去见她一回,不料却撞上了珠大爷……”   刘姥姥则插言道:“那现在嫂子看我该怎么办是好?”   周瑞家的道:“我正要说,这珠大爷因是这府里老爷太太的头个儿子,又有功名在身,老爷太太素来很是器重。老爷不大理论俗事,这府里的事无论大小便都寻了珠大爷商量,是府里上下最得势的一人,身上更有不少银子。这府里但凡谋事的人都只管寻了大爷去,便连我女婿如今都在大爷手下当差。此番你既遇上了他,倒是走了好运,平素逢着他外出,想寻他还寻不到。要有什么话不告诉太太,现下告诉他也是一样的……”   刘姥姥又问:“这珠大爷既有这般能耐,怎的没见大奶奶?你说如今管事的是那二奶奶……”   周瑞家的则答:“这又是另一码事了,这屋里还没有大奶奶,否则便也轮不到二奶奶当家了。”   刘姥姥说道:“周嫂子别怪我多嘴,我见大爷身边那少爷穿的也挺光鲜的,那少爷是什么来头?还能让大爷伺候他?”   周瑞家的则道:“那是咱府里的亲戚,这城里林府的大少爷,是咱府里老太太的外孙子。自林府里老爷太太派了外差,老太太便将这林家兄妹几个一并接来咱府住着。这林大少爷与了珠大爷又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素日里两人最是亲密。”   二人正说着,贾珠便唤了周瑞家的前去,吩咐道:“烦请周姐姐前往太太处通报一声,将刘姥姥的情况告知与她,说是此番这刘姥姥我代她招待了,请她莫要费心。”   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后回来道曰:“太太说知道了,说既是大爷招待了便也再好不过了,全凭大爷处置了。”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罢饭,抹了嘴后拉了板儿进这屋来道谢。只见此番珠玉二人坐在炕上,二人之间隔着个炕桌,煦玉用左手持着调羹,贾珠则端着一碗,拿着自己的箸子亲手喂了煦玉吃菜,喂他一口自己吃一口。   贾珠见刘姥姥进了屋,便问道:“姥姥可吃好了?”   刘姥姥忙道谢:“吃好了吃好了。几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说着还打了个响嗝。   贾珠听罢笑笑,说道:“吃饱了就好。”说罢转头正待再喂煦玉一口,却见煦玉蹙了眉头,便知煦玉心下正嫌刘姥姥粗俗。   随后周瑞家的便从旁向刘姥姥使那眼色,说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姥姥来了大爷这处,若有话,跟大爷说也是一样的……”   刘姥姥见状会意,然到底开口求人心下羞赧,遂话未出口便先红了脸,欲说又不欲说。念及今日为何而来,便只得忍耻开口道:“论理今日头回见了大爷,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地奔了你老这儿来,也少不得说了……”又嗫喏着不说了。   贾珠亦不管她,又夹起一片青菜对煦玉道:“来玉哥,张嘴~”   刘姥姥见炕上二人自顾自吃着,也不在意自己,遂胆子大了些,便又接着说道:“今日我带了小子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越没个法儿,只得带了投奔你老府上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导你的?打发咱们做啥事来?”板儿死活拉不出来,只得罢了。   这边煦玉将自己碗里的汤喝了,便道句“不吃了,有些乏了”,随后从执扇手里接过巾帕试净了嘴又净了手。贾珠亦是吃得饱了,命人将残席扯下,擦嘴净手后对煦玉道句:“且等等,过会儿便去歇下。”   刘姥姥见珠玉二人只顾自己说话,也不来搭理她,只当是自己的请求落了空,心下一阵发怵。不料又见贾珠转过头来对自己说道:“不必说了,你的事我知道,那些虚的我也不多说。姥姥是第一次来,又是头一回向我开口,我如何让你空手回去?不过举手之劳。只银两不多,你若不嫌少,便收下吧。”说着又转向润笔说道,“取三十两银子与了姥姥。”   这刘姥姥乍听给自己三十两,喜得浑身直颤,只道是这大爷出手真是大方,甩手就给三十两,不仅今冬无碍,便是下一年的花销都有着落了,遂口不择言地说道:“我就知道大爷不愧是公侯家的公子哥儿,财大气粗的,你老发个善心,拔根寒毛都比我们的腰粗呢。”   一旁周瑞家的见她说得粗鄙,直拿眼色制止她。贾珠笑而不睬,煦玉则将眉头蹙得更深了,只不欲坐下去。贾珠见状忙地伸手揽着煦玉劝慰,见润笔将一包银子取来递与刘姥姥,遂说道:“这些银子你拿上,此番我与大少爷要歇下了,便不虚留你了。你今后闲来无事,再领了小子过来这府里逛逛,这府里都是欢迎的。”随后又对周瑞家的说道,“周姐姐此番便领着刘姥姥往了二奶奶那处见一面,今后我若不在这府里,姥姥来便尽管寻了二奶奶便是。”   周瑞家的闻言明了,遂领着刘姥姥千恩万谢地去了。   待行至院外,周瑞家的忙道:“我的娘啊,你见了大爷,怎的便不会说话了?!咱家大爷跟了那林少爷都是读书人,你这么说令他们如何作想呢?”   刘姥姥则答:“我的嫂子,我见了大爷心里高兴,爱他还来不及呢!人长得又俊,又大方,怎的竟会没娶媳妇呢?”   周瑞家的道:“可不是吗?咱府大爷谁不爱呢?头上老爷太太疼得不得了,府里谁不想给大爷娶门媳妇来着?只不过大爷命不好,命里不宜娶亲罢了……”   二人一面说着一面转过了夹道,一路来到凤姐的小院里,正值凤姐吃了午饭,院内站着许多回事之人。周瑞家的领着刘姥姥进屋拜见,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的来历说了,说太太已经知道了这事。道是方才刚从大爷院里出来,大爷已经招待过了,现在大爷叫领着来见见二奶奶。刘姥姥领着板儿对凤姐儿请了安,凤姐儿闻说乃是贾珠叫领来的,自是不敢怠慢了,请上炕坐了,吃了一杯茶,闲话了几句。又命平儿取了一吊钱与刘姥姥雇车,刘姥姥接过亦是再四道谢,随后便与凤姐儿告辞,跟着周瑞家的去了。二人又一道往了后街上周瑞家里坐了一会儿,刘姥姥欲给了周瑞家的孩子一两银子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哪里瞧得上,便也谢绝了。随后刘姥姥便领着板儿感激不尽,从后门去了。   周瑞家的送走了刘姥姥,便又到荣府王夫人处回话,不料却并未寻到王夫人。问丫鬟,便知王夫人往了薛姨妈处闲话去了。   周瑞家的又赶往梨香院,与宝钗闲话后又进去回王夫人话,将刘姥姥的事说了。闻说此事乃是贾珠接济的,很是诧异了一番,对薛姨妈道:“此事按理该寻了凤丫头才是,怎的今日晌午珠儿不过刚回来,便亲自接待了这刘姥姥?”   周瑞家的答道:“听了郑小子说这事儿也是撞上的,那姥姥领来的小子差点撞上大爷的马车,大爷也没有理论,让郑小子给领去了他屋里。好像因了这事还把林少爷的手臂撞伤了……”   “玉哥儿的手被撞伤了?伤得严重么?”   周瑞家的道:“看着乌青了,哥儿那手现下使不上力气,还是大爷亲自给抹药的呢。”   “现下珠儿正做什么?”   “大爷令我将刘姥姥送去二奶奶那里见一面,说是他和林少爷要歇午觉呢。”   王夫人听罢便不言了。周瑞家的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便被薛姨妈叫住送那宫花,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四十九回 贾公子二入五王府(一) ?  却说上回刘姥姥来到荣府的那日晚上,尤氏前来荣府邀请凤姐儿明日前去宁府逛逛,王夫人道是尤氏单独邀请的凤姐儿,自己便也不去凑这趣,留了凤姐儿一人前去更能随了意尽了兴。彼时正值贾珠煦玉并了迎探姊妹等来王夫人处定省,王夫人便随口询问贾珠煦玉可欲去了宁府赏梅。一旁煦玉闻说是赏梅,自是不欲去,贾珠见煦玉不去,自己便也不去了。次日,凤姐儿梳洗了,前往辞了贾母,正逢宝玉亦在贾母处,宝玉听了,便欲一道跟去。凤姐儿只得答应了,姐弟俩一道坐车去了宁府。   此番尤氏并了秦氏婆媳二人领着一干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携了凤姐宝玉进屋。之后贾蓉进屋来请安,宝玉询问贾珍可在家中,尤氏则答今日父子二人往了临安伯府上拜访去了。尤氏见宝玉坐在此处百无聊赖,便令宝玉出去逛逛。秦氏听罢则道今日她那兄弟正巧在宁府,宝玉从前便嚷着欲见的,此番正可前去瞧一瞧。凤姐儿闻言亦欲面见一番,贾蓉便前往将那秦钟领了过来。   此番众人只见这小后生较宝玉还要纤瘦些,生得是眉清目秀、面粉唇朱,为人更是羞羞怯怯、腼腆含糊,大有女儿之态。怯生生地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则笑着向宝玉打趣道:“被比下去了~”随后便拉了手令其坐于自己身畔,问些年纪读书之事,随后又知会了平儿令其备了表礼送来。   却说宝玉见罢这秦钟人品,便也看得痴了,只道是自己华裳美服依旧为对方给比了下去,只恨之前未能早些与之结识。   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并了秦氏等抹骨牌,而宝玉秦钟二人则散坐一处闲谈,十句之后便也往来无间了。宝玉先问秦钟读过什么书,秦钟亦是据实回答。随后宝玉又问了家务等事,秦钟则道:“业师去年病故,家父年迈有疾在身,加之公务繁冗,故尚未虑及延师一事,现下只在家温习旧课耳。再者,读书一事需有二三知己为伴,彼此相互探讨勉励,方才有所进益。”   宝玉闻言则道:“此言甚是。想来我过去亦是一人在家随了先生读书,日长寂寞难熬,遂读书之心亦减淡了许多。不比我大哥哥,自小俱是与了那府里的林哥哥一道习学,得以两厢作伴、耳鬓厮磨,真乃羡煞旁人。且此番我业师正值家去了,父亲欲送我前往族中家塾中温习着旧书,待业师回来再在家中习学。然我大哥哥当年便未曾前往家塾念书,遂并不赞同我去,祖母亦道塾中子弟太多,恐我去后反生淘气,加之我又病了几场,遂待至现在亦是将学业荒废着。如今闻你亦自行温习,不若我二人此番便结伴一道前往族中家塾习学,如此我二人正可同我那哥哥们一道得以长相厮守。既可令了尊翁放心,亦可令学业不至于荒废了,你道是如何?”   秦钟听罢笑道:“家父尝言这贾府之中的义学倒好,原亦欲与了这府里的亲翁商议引荐。然因了此处事忙,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前来麻烦叨扰。如今宝叔既有此意,忖度着侄儿尚可磨墨涤砚,何不速成此事?彼此不致荒废,又可常相谈聚,又慰父母之心,岂不是美事一桩?”   宝玉道:“放心,放心。此番咱们先把这事告知与你姐姐姐夫并了琏嫂子,你回去后再回禀了尊翁,我回去禀告了祖母并我大哥哥,无不速成之理。”   之后待宝玉归家,自是将自己与秦钟欲上家塾之事告知与贾母。道是自己有了一个伴读的朋友,正如当年的珠大哥哥与林大哥哥一样,正好发奋。随后又着实称赞了秦钟的品貌举止惹人怜爱,加之凤姐又从旁帮腔,道是秦钟过几日还来这府里拜访。贾母听罢亦是喜悦,道是需将欲读书之事告知了其父。宝玉不敢前往面见贾政,遂道是将此事告诉了大哥哥,请其代为禀报了老爷便可。   次日,宁府请人听戏,自是不题。之后一日,便是贾蓉领了秦钟前来荣府这处拜访。宝玉闻罢忙地接了出去,领着拜见了贾母。贾母见秦钟模样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畅意,便也留茶留饭。之后又令领去见了王夫人,因了此番众人皆爱秦氏,如今见了秦钟这般品貌,俱心生喜欢,遂都赠了表礼。从王夫人处出来,闻说贾珠煦玉今日在家,宝玉便又领着秦钟前往吟风赏月斋拜见自己大哥,并顺带告知自己将前往家塾念书一事。   这秦钟早已闻说了宝玉长兄之名,阖府上下无不称赞,亦是心生向往。彼时贾珠与了煦玉俱在房中。贾珠跪坐在炕上的炕桌前查阅账目,煦玉则仰躺在炕上,一手持了一本《太乙肘后备捡》读着,另一手则揽在身侧贾珠的腰际。听罢院门外小厮报曰“宝二爷和秦小相公来了”,贾珠嘴角掠起一笑,将手中之笔搁下了。煦玉则将举在眼前的书卷放下,问道:“这秦小相公是谁?”贾珠答曰:“是隔壁府里蓉儿媳妇的兄弟。”说着手伸到煦玉跟前,将煦玉从炕上拉起身来。   随后润笔上前为他二人打起帘子,将他二人让进屋来。他二人在前厅停了停,秦钟见罢中墙之上所挂的集句,便低声问一旁的宝玉道:“这可是尊兄的字?真乃一手好字好句!”   宝玉则答:“这不是我大哥哥的字,是林哥哥的字。”随后又低声附耳说道,“我哥哥这屋里的诗画绝大部分都是林哥哥的亲笔~”   这秦钟因了此乃第一次入了贾珠这吟风赏月斋,便也止不住拿眼四处好奇地打量,不想眼光在不经意间扫过一幅画之时一亮。只见这是一幅油画,以他的眼光看来当觉这画分外怪异,不合中国水墨画的气韵,然其间所画的人物倒也按现实中的人物的比例,描摹得惟妙惟肖。诧异之余忙拉了一旁的宝玉问道:“这画的是什么?好生奇怪。”   宝玉见罢则答:“听我大哥哥说这叫油画,当初他接见洋人使团的时候,洋人给画的。”   秦钟听罢又细瞧了那画两眼,只见那画中是两名青年,一个坐在椅上,另一个弯腰立于坐着的那人的身后,伸出双臂环着身前的人,二人靠得极近。   宝玉又指着画中人说道:“这画瞧着很怪,不过画得倒很像,椅上坐着的那人是林哥哥,后头立着的是我大哥哥……”   ? ☆、第四十九回 贾公子二入五王府(二) ?  话刚出口便闻见从侧间传来贾珠的声音在唤“宝玉进来”,他二人闻罢忙地拐进隔壁侧间,宝玉先将秦钟介绍给珠玉二人,秦钟随即上前作揖请安。贾珠令了他二人坐在一旁椅子上,又细细打量了这秦钟一番,只道是果真乃男生女相、眉清目秀,如此方能入了宝玉青目。   随后自是客套一番,贾珠询问秦钟年岁学业并了家中亲人之类,又命润笔取了并不简薄的表礼赠予了秦钟,道是此番权作了珠玉二人的心意。   只听宝玉说道:“这次特意领了鲸卿前来拜见大哥哥,便是为告诉大哥哥我和鲸卿欲前往家塾读书。我二人一道进学,正可相互作伴勉励,望大哥哥允了,并代为告诉老爷一声。”   贾珠闻言淡笑未答,一旁煦玉闻说宝玉此番竟欲进学读书,倒很是欣忭,遂出言勉励了一番。随后又询问身侧的贾珠道:“贾府的义学?珠儿,我从前怎未听你说过?”   贾珠笑道:“那是因为我尚未去过~”   煦玉则道:“族中开办义学,令族中子弟尽往读书,此乃大义之举,很是值得赞赏。若非我林家子嗣单薄、人丁不旺,大抵可在族中效仿了此举。”   宝玉听罢忙插言道:“此番司塾之人正是贾家的老儒太爷贾代儒,此去想必定是大有进益。”   听了这话煦玉对那家塾便也更感兴趣,当即便道欲寻一时日前往见识一番。贾珠见状不禁扶额,心中暗道你是确定想去?谁不知那家塾之中有心进学之人少之又少,多的是贫寒之家送来蹭吃蹭喝、虚度时日之人,你见了只怕会吐血三升。遂打趣道:“玉哥,你可是认真的?”   煦玉答:“当是认真的,此番还欲拜访一番那贾老太爷。”   贾珠闻言靠在煦玉肩上掩嘴笑道:“玉哥,放过人老太爷罢,人一把年纪了。我的大才子你若去了,往那堂上一站,就不知会掉多少书袋。随意发问便可微言大义,届时他人作答怕只为你责备为管窥蠡测或是徒随前人亦步亦趋,而不思反省追问。别人太爷怕是吹胡子瞪眼也说不过你,何必扫人面子呢?……”   煦玉听罢倒是浑不在意:“他乃是前辈,我怎会扫他面子呢?倒是诚心向他请教呢。”   贾珠心道:“或许他人倒可向他请教,然煦玉你根本不是正常人类,别没问两句反倒把人驳得哑口无言才是。”   随后贾珠倒是正色对宝玉说道:“金银易得,益友难求,此番前往便与了秦家小哥好生念书,莫生他事。届时我代你向老爷说去。”   又闲聊几句,宝玉便与秦钟告辞去了,不题。   话说秦家本便为无力聘请业师犯难,不料此番竟凭空得到进入贾家家塾读书的机会,自是不会放过。自谓秦钟此去进学,跟了代儒习学,学业必定进益,取试在望。遂即便秦业宦囊羞涩,因了贾府上上下下生的都是一双富贵眼,为了儿子的大事,亦少不得东拼西凑地,封了二十四两贽礼,领了秦钟往了代儒家拜见了。之后便择日与宝玉一道入塾。   而宝玉急于与了秦钟一道,遂择了后一日便欲上学。当日一早宝玉尚未起身,屋里袭人早已将书笔文具包好收拾妥当。待宝玉醒来,亟亟地服侍着洗梳穿戴齐备,袭人又吩咐了几句,宝玉便前往面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此番前去贾母处,贾母免不了又嘱咐几句,随后又去面见王夫人。从王夫人处出来,虽万般不乐意,然仍是领了李贵等人前往贾政处见一番。   不料这日贾政归来得早,正在书房中与了众清客相公们闲话,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是上学去,便冷哼一声,开口很是讥讽了几句。一旁的众清客见状忙地劝解,只道是哥儿长大了,知晓读书进学了,是越来越肖其兄了,离功成名就不远矣。   闻见众人将贾珠抬出来,贾政神色方才缓和了几许,又问宝玉道:“你上家塾之事有无知会你哥哥?”   宝玉忙躬身答曰:“昨日便已告知了大哥哥,与了侄儿一道去的,大哥哥亦是吩咐了我等好生念书。”   贾政便令宝玉前往贾珠处,看贾珠还有甚要吩咐他的。之后贾政又将那李贵叫进来训斥警告一番,方令其去了。   宝玉待李贵出门之后便忙不迭地往了贾珠院里去了。一路上李贵亦对宝玉道曰:“哥儿听见了不曾?老爷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好些体面。比如了珠大爷那边的郑哥儿,同样是奶兄,成日间走路都是趾高气昂的,见人指手画脚,便连赖大总管见了都要礼让三分。哪像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哥儿也可怜些才好……”   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改日我请你。”   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你听一句半句的劝便好了。”   随后入了贾珠院中,此番正值贾珠休沐,见宝玉前来请安,知晓宝玉前往家塾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遂只吩咐曰莫要惹事,便打发去了,亦不知宝玉到底听进去没有。出了贾珠院门,又迎头遇到正领着执扇咏赋一道步回小院的煦玉,宝玉只得停下向煦玉请了安。待煦玉入了院门之后,便念起了妹妹黛玉,遂宝玉又入了贾母院中去向黛玉辞行。此番秦钟早已于贾母处候着了,二人见过,宝玉道是刚忙于向家中老爷太太大哥哥请安,方才迟了。二人辞了贾母,宝玉又忙至黛玉房中,向黛玉道明自己往了家塾念书去。黛玉闻言自是说了几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吉祥话,又听说宝玉方从贾珠处来,便问见过煦玉没有,可知煦玉手臂的伤有未痊愈了。宝玉则答刚才在吟风赏月斋外匆匆见过煦玉一面,未曾细问,不过昨日见面之时林哥哥说是已好了许多,几近痊愈了。黛玉闻罢这话方才放下心来。随后只听宝玉兀自道曰“等他下了学一道吃饭,胭脂也等着他回来制”云云,唠叨半晌方才去了。出门来与秦钟一道登车而去。   却说宝玉与了秦钟一道上家塾进学之事并了期间起嫌隙闹学堂之事自是不消赘述,只说宝秦二人自一道进学之后,同出同进、同起同坐,感情日深,愈发亲密。兼了贾母疼爱,常留了秦钟在荣府中歇个三五日,又因了秦钟家境贫寒,更是常常赠些衣物,遂不出一月,秦钟便在荣府处熟了。往往荣府有了甚集会活动之类,俱会唤了秦钟一道。   ? ☆、第四十九回 贾公子二入五王府(三) ?  此番又逢五皇子寿辰,王府大摆筵席,整整庆贺了三日。头一日遍请京中王公贵族,第二日便惟有王族至亲,第三日乃是王府小宴,惟请了五皇子素昔交好之辈。贾珠在第一日之时便跟随贾敬贾赦贾政前往了随礼,煦玉亦是代了林海前往。只不料去了之后又为五皇子吩咐曰第三日小宴,俱是平素交好之辈,可再行前来一聚。贾珠推托不过,便只得与了煦玉一道前往。却说此番又正值静王府太妃新丧,水溶丧期未过,不便前往五王府赴宴,遂五皇子便也并未邀请水溶。   而在此之前,贾珠已按之前承诺的将宝玉介绍与了水溶,加之宝玉的降生在本城之中一向被视为传奇之事,遂水溶对了宝玉亦算是久闻其名,总欲觅得一时机相见。此番正逢五王府集会而自己未能赴约,便去信与了贾珠,提议他此番可顺道将宝玉一并带上。宝玉亦是荣公之后,贾珠胞弟,想必王爷亦不会心生不忺之感。水溶既已如此吩咐,贾珠亦无反对之意,遂便叫来宝玉,将水溶之意告知与他。   宝玉闻说此番是前往五王府,起初亦是不欲前往。而素昔便闻说水溶乃是贤王,年纪不大,又是才貌双全,为人风流潇洒,颇具王谢之风,不为官俗国体所缚。遂亦是久仰其名,常思相会,只一直不得相会。待知晓此乃水溶之意,这抗拒之心方才减弱些许。又闻说此番贾珠煦玉皆会前往,自己前往亦有人可照应,方才允了。随后又念及目下与了自己关系亲密、形影不离的秦钟,便道此番可否携了秦钟一道前往,贾珠许了。   待到第三日,四人自是着了正装冠带前往。而此番宝玉秦钟乃是初次涉足王府,心下自是万分紧张觳觫。贾珠亦是拿不住这五皇子乃是敌是友,与了自己的关系若何,遂亦不知如何出言相劝,只道是若是前往的静王府,倒是无甚忧虑的了。   好在一行人两辆车甫一至五王府,此番五皇子倒是并未令了长史官前往迎接,而是径直令了钦思接入。因了与钦思早已是万分熟稔,彼此见面便也少了许多客套,加之钦思一身便服,倒令这聚会的氛围轻松不少。煦玉见状便也开口打趣钦思曰:“阁下真乃五王爷府中的一闲人,便是连那府中的家人,俱较了你穿得正式。加之此番又正逢王爷大寿,便也未治了你轻慢之罪?”   钦思则答曰:“仁兄有所不知,弟着实乃是闲散之人,殿下自是知晓;若非正是因了小弟这份天真灿漫,令殿下见之悦目,殿下又如何会将小弟留在府中呢?”   贾珠亦道:“怕是王爷留了谭兄在府中是为了试手罢,有一人可与自己作了陪练,又何乐而不为呢?”   钦思亦不否认:“鸿仪此言亦是在理。不过小弟武艺自是不及殿下十一,不过权作陪他散心罢,若是对练,在下拆不过几招。”   贾珠则道:“那是钦思你过谦了。”随后顿了顿又问道,“不知此番王爷邀请了何人,在下携了愚弟前来,可是冒失唐突了?”   钦思则答:“非也,此番殿下早已知晓令弟前来之事,便也未尝邀请他人,除却殿下与了小弟,便是子卿文清兄弟了。”   贾珠听罢方才松了口气,看来此番皆是熟悉之人,倒也不必担心会在了陌生之人跟前失了颜面。随后又将宝玉秦钟二人介绍与了钦思,彼此见礼一番,便一道入了府中。   入了府中见罢五皇子,先为五皇子引荐此番首次前来的宝玉秦钟,二人忙地向王爷行了礼,随后又与先至的孝华柳菥二人厮见一番,方一道入了座。   却说此时正值端午时节,五皇子尚武,遂王府之中的娱乐便也不用文戏,歌舞戏文之类的俱不安排,而是令了诸客同登画舫,在王府之中的湖上划着。只见王府之中楼阁层叠、花木扶疏,画舫只如入了画中一般。   随后众客入坐,家人奉茶。此番先令了一干杂耍戏班的表演各式杂耍,随后又令了王府中的一干侍女表演剑舞,贾珠见状只道是寻常府中的侍女俱是长袖善舞,不是舞那云袖便是执那羽扇,惟有这五王爷当真与众不同,令了府中侍女习剑。这府里便连丫鬟都身怀武艺,真不愧这武将之称。   待侍女舞毕,府中众小子亦是登场。只见此番湖上正荡着一只小船,穿上有数名小子赤着上身,下身则穿着红油绸裤,扎着裤腿,头缠红巾。又见船上其他家人将数十只鸭子扔进了水中,之后这几个小子便一头跃进了水中,争抢着抓那鸭子。五皇子则从上宣布曰:“此番夺标,抢得最多鸭子之人重重有赏。”此话一出,便见水中之人拼命使出浑身解数,运出百般武艺。先是争抢那水面散着的鸭子,待水中的鸭子抢毕,又互相争抢他人手中的鸭子,引得画舫中的主客之人俱是开怀大笑。   却说煦玉因了自小畏水,此番见那小子们在水中沉浮一阵,总觉心惊肉跳,遂看了片晌便离了舫边坐到舱中饮茶去了。贾珠见煦玉不看了,自己便也随之一道回了舱中,二人坐于一处远了众人窃窃私语。另一边柳菥站了一会儿便觉无力,遂亦与了孝华相携着回了船舱。一旁钦思见宾客走了一半,只恐五皇子无趣,寻思一阵,顿时便心生一计,暗自捂嘴窃笑了一阵。身侧五皇子见状便问钦思出了何事,钦思则答:“殿下,我道是此番惟观赏小子们抢鸭,久了亦是无趣,不若我们舫上之人来行个令如何?”   舱内贾珠听罢“行令”二字心下登时警觉,暗道莫要再来那等费尽脑细胞的活动啊!   五皇子闻言兴味顿生,问道:“行个何令,你说来听听。”   钦思道:“此令名‘三国风云录’,便是将那写着《三国》人物故事的酒筹拿来,从中抽出签来,先莫要看签上内容,将签背转过来,各人在那签后将名字写上去。随后再命人将葫芦取来,将各人的签放进去,仍旧将那葫芦盖子旋紧,再将葫芦投入水中,命了水中的小子们打捞。捞上谁的,谁便需按那签上内容行事。总归了此番各人都全看天意了,是极为公道的。”   一旁的诸客闻言遂道:“公道倒是公道,只不知那签上是何内容?”   钦思只老神在在地说道:“既是酒筹,便是三国诸人饮酒的故事罢。”   五皇子听罢对曰:“可。”   见主人首肯,众宾客便也依言许了。   只听钦思又道:“此番小弟既是令官,可知酒令如将令,在座各位俱要依了这酒令行事,届时可莫要悔令了。此番是任意抽签,再任意抽取座位号,乃是极为公道的。”又转向五皇子道,“便是殿下亦不可坏了那令,殿下可是赞同?”   五皇子点头。   ? ☆、第四十九回 贾公子二入五王府(四) ?  见五皇子亦是首肯,钦思随即便面露一脸奸计得逞的笑意,又掩嘴窃笑一阵,方才直起身子假作正经地命王府家人抬来一张方案,此番宾主加了钦思共计八人,正可坐了一桌。遂众人便拈阄入座,五皇子又命家人抬来一坛花雕,为众人斟上。   随后众人便抽签入座,此番只见钦思坐了东上,柳菥坐了东下;孝华坐了南右,秦钟坐了南左;贾珠坐了西上,宝玉坐了西下;五皇子坐了北左,煦玉坐了北右。座次如图:(这里显示不出来,看后面的‘有话要说’)   待众人坐定,钦思扫视一番,笑道:“看来真是天意难测,这一对对的都给打乱了坐的~”   随后钦思又从酒筹中随意抽了八根签出来,席上各人分别从中抽了各自的,在背面写了名字,又拣了葫芦将那签放了进去,将葫芦口子封好,投进了水中。水中小子们见了便忙地打捞起葫芦来。   不多时便捞起一个,擦干后打开一看,签上刻了五个大字,两行小字。大字写着“煮酒论英雄”,小字是“注:签主乃孟德,对坐是玄德,孟德玄德各饮一杯,再豁三拳,赢着饮一杯,输者饮三杯”。翻过背面看这签是秦钟的,对座正是五皇子。二人先各饮了一杯,随后豁拳。秦钟因了对方乃是王爷,不好争强斗胜,遂不动声色地输了,五皇子饮了一杯,自己饮了三杯。   众人见只是划拳饮酒,心下倒也松了口气,皆道:“真是有趣。”   接着第二个葫芦是孝华的,看那签,大字是“桃园三结义”,小字是“注:签主是玄德,于桃园与关、张二弟结义,左为云长、右为翼德,玄德饮一杯,云长饮两杯,翼德饮三杯”。随后按签的内容,正是孝华饮一杯,左边秦钟饮两杯,右边柳菥饮三杯。   钦思见状则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前面的都是单纯饮酒啊,不知我抽到的是甚……”   三人饮毕,众人又看第三个葫芦,正是煦玉的,签的大字是“龙凤归西蜀”,小字是“注:签主为卧龙,对座为凤雏,卧龙凤雏猜拳,其中一人连赢三拳方停,每拳中赢者饮一杯,输者饮三杯”。此番煦玉对座正是孝华,他二人便起身猜拳。一旁钦思道句“果然又是他二人斗一番了”。此番只见二位才子俱是挽起云袖划拳,连划了数回,各人赢数均超不过两拳。如此你来我往地,酒亦是饮了十数杯,最终划得是面红耳赤、有失斯文。贾珠柳菥从旁直劝,道是这般喝下去他俩还不先醉死在此处,众人再劝,他二人方止了。   一旁钦思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只道是这签真真是最适合他二人不过的了,换了别人反倒无甚意思了。   柳菥闻言对曰:“好个谭钦思,谁知你是不是在那签上动了甚手脚,专程作弄人!”   钦思哀嚎道:“大少爷说话得凭了良心啊,这可是你们自己抽的签写的名排的座,与小弟何干?”   柳菥听罢则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去搭理身侧的钦思。   之后的第四个葫芦正是柳菥的,打开来看,签的大字是“巧施连环计”,小字是“注:签主是司徒王子师,身侧之人乃是貂蝉,子师于荼蘼架下密授婢女貂蝉连环计,遂子师与貂蝉饮得交杯一杯”。   众人只见这坐于柳菥身侧之人正是钦思,五皇子遂笑道:“此番亦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般快地便也论到钦思了,快饮交杯!”   钦思见状亦是发憷,道句:“若是、若是文清不介意,小弟、小弟亦是……”   不料柳菥亦不去理睬钦思,未待钦思将话说完,便见柳菥径直转过身面向了左边的孝华,举杯说道:“二哥,来与了菥儿饮这交杯。”   孝华见状亦是心照不宣,举起酒杯,二人将交杯饮了,好不情意绵绵。柳菥遂转过身来冷笑着说道:“签上只道坐于身侧之人,亦未道是左边还是右边,二哥当算是在我身畔了~”   席上诸人见罢便也无不叹服,钦思亦松了口气,只道是给柳菥抓了字眼,自己亦侥幸逃脱了。   之后的第五个葫芦则是钦思的,打开看那签,只见大字是“三分归一统”,小字是“注:天下归一,合席自当共贺一杯”。   柳菥见状从旁恨声道:“白便宜钦思那厮了!”   钦思亦是分外得意,心下万分庆幸并未抽到那等奇奇怪怪的,之后八人则举杯贺了。   此番又等了片晌方才捞起第六个葫芦,只见这个签正是宝玉的,其上大字是“小乔初嫁了”,小字是“注:签主为小乔,身侧之人为公瑾。此番小乔与公瑾拜堂成亲,需手持红巾,夫妻对拜,随后再饮合卺。”。   众人一见乃是这等捉弄人的签,俱是暗自庆幸自己未曾抽到。而一旁的贾珠见状自是无语,按签上所言自己正是那公瑾,与了小乔对拜。钦思则命家人将红巾取来交与宝玉。宝玉接过,迟疑地觑了身侧的贾珠一眼,碍于此乃长兄,断然不敢就此放诞了。随后灵机一动,如方才的柳菥那般转向了下首的秦钟说道:“鲸卿,便委屈你一番,扮了那公瑾。”   这秦钟闻言,虽羞得满面通红,然亦知宝玉不可真与了上首贾珠对拜,遂不得已只得自己与之应酬一番。   宝玉见秦钟同意了,自是松了一口气,只见跟前秦钟一脸娇羞之色,越发的像那女孩儿一般俏丽。遂取了红巾令秦钟握住,二人各持一头,宝玉见状愈发入情,此番倒是诚心诚意地与了秦钟拜了三拜,之后又将合卺酒饮了。   座上诸人见状届时唏嘘不已。   之后的第七个葫芦便是五皇子的,只见此番这签上大字是“千里走单骑”,小字则是“注:签主是云长,上首为蔡阳,下首为玄德,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蔡阳闻知欲追,为孟德喝退。云长先与蔡阳猜五拳,三胜者饮一杯,之后云长与玄德饮酒,云长饮半杯,玄德饮剩下半杯”。   见罢这签,便见侯柳二人是但笑不语,宝玉秦钟则是欲笑而不敢笑,钦思已是大笑出声,说道:“殿下,这可是您自己抽的签,可不能坏了规矩~”   五皇子不言,径直转向身畔的煦玉,比了猜拳的手势。煦玉见状将手中茶盏放下,与五皇子就势豁了五拳,三胜二负,小赢一把,随后饮了一杯。随后五皇子从家人手中接过一只大的酒杯,令其注满了酒,自行饮了半杯,再递向下首的贾珠。贾珠见状忙地立起身推拒道:“贾珠不敢,殿下万不可如此,我愿就此敬殿下一杯!”   只见五皇子闻言佯装不悦,正色说道:“鸿仪莫要忸怩作态,下个葫芦便是你的了,莫要因你坏了这令!”   钦思亦从旁说道:“鸿仪,本令官发话了,快饮了那杯酒!”   贾珠听罢自知此番是无法推拒,只得从五皇子手中接过酒杯,不动声色地远远避开五皇子饮过的那面,闭眼仰头将那半杯酒一饮而尽,心下便如吞了只苍蝇一般的滋味,然面上亦不敢表露出分毫。   最后一个葫芦早已捞起,自是贾珠的葫芦。此番五皇子从家人手中接过擦干的葫芦,亲自动手打开,只见这签上的大字写着“铜雀锁二乔”,贾珠一听这个题目便心下一跳,顿生一种不祥之感。随后又看小字写的是“注:签主为孟德,上首二人分别为大乔、小乔,孟德建铜雀台,欲将江东二乔掠来锁于其间,供自己玩乐。遂孟德应向那大小乔分别敬了皮杯”。   贾珠见状早已是欲哭无泪了,此番自己扮那孟德,只见上首二人正是煦玉与五皇子,若是寻常的敬酒倒也罢了,这敬皮杯可是哺喂啊,此番要他向了两人敬这皮杯,还不令人尴尬到死!如此念着便也情不自禁地向了对面钦思投去怨念的一瞥,埋怨他出的这等损人的主意。只见此番钦思倒也并未开口,只端着一脸的无辜相,脸上分明写着“签不是我抽的,和我无关,不许悔令”。而周遭众人亦是但笑不语,只作壁上观。   贾珠正尴尬地立于该处不知如何是好,便见上首煦玉转向自己张开了双手,示意贾珠前去。贾珠当是不介意对煦玉敬这皮杯,只不惯在这许多人跟前展示这“吻技”,何况此番还有不明就里的宝玉等人在场,令他这兄长今后如何在幼弟跟前自处。见此番煦玉倒是不甚介意,自己便也只得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上了。下意识地便将自己的酒杯端了,步至煦玉跟前。钦思见状忙笑盈盈地持了酒壶为贾珠将酒杯注满。贾珠头晕脑胀地直瞪着那酒液满杯,只得硬着头皮饮了一口含在口中,往煦玉腿上坐了,伸出双臂揽住煦玉的头,背对着众人,借衣袖将两旁的视线挡住了,方才垂首将口中之酒渡入煦玉口中。随后他二人又情不自禁地唇舌交缠了一番,吻得很是动情。   身侧的钦思见状亦是止不住起哄,道句“这皮杯可真久啊,省着力气还有下一杯呢”。这话将珠玉二人拉回了现实,恋恋不舍地分开来。贾珠气喘吁吁地扶在煦玉肩上,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气息,一面寻思若是逼得他敬五皇子,他要如何做到在接触最少的情况之下将酒最快地渡入五皇子口中,而不是如方才与煦玉那般深吻。   一旁钦思已为贾珠的酒杯再次注满了酒,道句“殿下鸿仪,请”。贾珠闻言方极不情愿地慢吞吞挪起身,只觉面部肌肉尴尬得都僵硬了。只见一旁的五皇子亦是调整了一番坐姿,大刀金马地分开双腿坐着。   此番贾珠磨磨蹭蹭地挨到五皇子身边,将手中的酒杯举到五皇子跟前,赔笑着说道:“敬殿下皮杯太过越矩,在下如此这般敬殿下一杯如何?”   五皇子闻言嘴角上扬,弯出一缕浅笑,接过贾珠递来的酒杯仰头饮了。随后向钦思招了招手,钦思见状忙地举着酒壶迎上前来,正欲往了贾珠酒杯中注酒。不料五皇子则伸手止了,径直从钦思手中接过酒壶,亲自将酒杯注满。随后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拍了拍自己一腿,似笑非笑地望着贾珠命道:“废话少说,既是行令,便需依了规矩来。坐上来。”   贾珠听罢,浑身不自觉地瑟缩一下,自知此番在劫难逃,只得小心翼翼地在五皇子腿上坐了,并极力与五皇子的身体保持一个距离。不料却觉一手锁在了腰间,又见五皇子将酒杯递来,微笑着开口道句:“既是游戏,本王不计较你越矩失礼之罪~”   贾珠闻言心下止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有些自暴自弃地接过酒杯,一口饮了,随后将酒杯放下,双手撑在五皇子肩上,豁出去那般闭眼对着五皇子的嘴吻下去,将酒渡入五皇子口中。一待渡完便欲立即拉开二人距离。不料此番竟被对方吻住,之后只觉五皇子的舌头探入自己唇间迅速舔舐一番。与此同时,耳边忽地传来一阵瓷器破裂的声音。贾珠闻罢忙地与五皇子分开,转头向一旁望去,只见身旁的煦玉将手中的薄胎瓷茶碗捏碎了一块,且还为那破碎的一角割伤了手,整个白色茶盏被染得血迹斑斑。   ? ☆、第四十九回 贾公子二入五王府(五) ?  “玉哥!!”   “林大哥哥!”   “珣玉!”   煦玉则低头皱了皱眉,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   席上众人见状大惊,五皇子忙命家人传了太医前来,钦思一面探视煦玉掌上的伤口一面喃喃自语道:“幸亏伤口不深,只是割破了表皮……这薄胎瓷茶盏还是不日前江西新进贡上来的贡品,果真薄如蛋壳……”   五皇子笑道:“无妨,不过一百两银子一个,碎了便碎了,只莫要伤了才子的手才是……”   而一旁贾珠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只道是不愧是王爷,好大的口气,一百两银子根本不放在眼里。他本欲起身探视煦玉的伤势,不料却闻见五皇子附耳轻声说道:“若非方才你已与珣玉口舌纠缠了一番,本王当不会这般轻易地放过你~”   闻罢此言贾珠一愣,一瞬间瞳孔紧缩。不料之前他刻意挡住了周遭视线方才与煦玉亲吻,竟也为五皇子知晓。   不及他回过神来,又闻见五皇子转了一个话题说道:“可知本科出使学差的官员名额已经定了。”   贾珠听罢这话大惊,亟亟地转过脸,瞪大双眼用询问的眼神望向五皇子,嘴唇还不经意地擦过五皇子的脸面。   五皇子见罢贾珠神情,竟也读懂贾珠的意思,笑了笑答道:“不错,正是你想的那样~”   听了五皇子的回答,贾珠方才意识到揽住腰后的手臂已经放开,便忙不迭地从五皇子腿上下来,步至一旁察看煦玉的伤势,见只是割伤,伤口虽大却并不很深,方才放下心来。   随后太医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为煦玉清洗伤口之后再涂药包扎。期间贾珠自是守于一旁注视着太医包扎完毕。之后方才转头四顾,见五皇子已步至舱外负手而立。遂亦立起身跟了出去,心下亦怀揣着一丝侥幸地开口问道:“请教殿下,方才殿下所道学差之事……”   五皇子闻言对曰:“翰林院并了吏部近日便会报往各处,本王记得珣玉此番点的是湖北学政……”   贾珠听罢果然正中心中所想,不禁大失所望,面上流露出一抹黯然:“真的要外任了吗?学政可是三年方还啊!……”   一旁五皇子听罢这话反问道:“既做了翰林官员,外任视学地方有甚意外的?回京之后还怕不会就此高迁吗?”   贾珠闻言心下暗道“是了,便连贾政这工部员外郎亦曾出任地方学政,何况煦玉这地道进士出身的鼎甲探花”,念及于此又开口问道:“可子卿入职翰林多年,怎未曾出任学政?”   五皇子则答:“子卿亦曾出任过学政,只是视学的是京畿地区,未曾出任地方。莫要忘了,他可是兼任了鸿胪寺之职的,如何离职外任?”   贾珠无言以对。   此番因了煦玉这桩意外,便也将众人聚会的兴致减弱了不少。诸人又坐了半晌,随后便也各自告辞而去。钦思蒙五皇子之命将了珠玉并了宝玉秦钟四人送出王府登车,一路上钦思亦曾再四道歉,道曰此番煦玉受伤多少与了自己这令有关,若早知如此,此令不行也罢。珠玉二人自是劝解一番,道是此事纯属意外,不与他相干。随后双方告别,四人登车而去。   此番贾珠因了心下有事,便也万般难以提起兴致。登车之后惟靠在煦玉肩上,持了煦玉受伤之手把玩着,却沉默着不发一语。心下暗想煦玉若当真点了学政,出使地方三年,他二人将两厢分离整整三年而不得相见。届时孤枕难眠、相思成疾,怕逼得人出轨的心都有了。何况以煦玉的身体状况,彼时万人伺候着前往扬州,尚且还是探亲,亦是病得起不了身。若是真到了湖北,天高路远的,连个可依傍的亲友亦寻觅不到,他只不敢想象将会出现何种状况。念及于此,在那一刹那,贾珠几近便欲上书吏部自请将自己点了湖北的外任,哪怕是从七品的经历、知事之职,只要能令他跟随煦玉一道前往地方任职,厮守在一处,相互间得以照应。然若是如此,不说他人,他老爹怕会第一个拿了棍子先将他打死了再说。便是煦玉亦不会认同他此举。随后又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日,目下正是五月,若是朝廷当即下令上任,他此番与了煦玉分别,便需待到三年后的八月,地方乡试举行过后,煦玉方才得以回京。一念及此,贾珠便觉心下是万分哀戚。随后又转念一想,等等,现下是五月,他依稀记得便是今年冬天,原著中林海病重,会招了黛玉下扬州。若是如此,届时定会招回煦玉这一长子。林海若是去了,煦玉又当报了丁忧回京守孝,如此他们便又能相见了!思及此事,贾珠方才缓解了些许心下的黯然。   随后只听头上煦玉忽地开口问道:“珠儿,此番在想何事?怎的许久均不发一语。”   贾珠忙地强作笑颜打趣道:“我在想玉哥之前竟将王爷那薄胎瓷茶盏捏碎了,虽说那茶盏薄如卵壳,然定是因了彼时玉哥心下万分气恼之故方才失了手。玉哥可是因了我敬五皇子那皮杯吃醋了~”   此番煦玉不答,却是默认。   贾珠又道:“玉哥亦需忍耐莫行那冲动之事,若是因了一时意气用事反而伤及自身,届时又当如何是好?便如今日,幸而只是伤了手上皮肉,若是伤了他处……”   煦玉闻言则答:“莫要忧心,我自是知晓此理。”   贾珠对曰:“玉哥知晓便好。”话虽如此说,然贾珠亦是深谙煦玉性情,最是率直任性,因而常与人意气之争。谁知长此以往,还会生出何事。如此念着,对于此番煦玉出使湖北视学之事便也更为放心不下。   正想着,马车便使进荣府,此番按下不表。   ? ☆、第五十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一) ?  此回且说自贾珠领着宝玉秦钟二人前往五王府一趟之后,这宝秦二人自是感情日进,彼此相携相护。而这之后这秦钟又与了学里另二人即香怜玉爱生出了暧昧,遂不久后便也生出闹学堂之事。   此番宝玉仗着贾母疼宠无所顾忌,加之贾政又不理论俗事,遂在了学中有恃无恐。而他身旁一干小厮更是仰仗着自家主子,行事亦是无所顾忌,闹得是影响极坏。而贾珠闻知后便也亲自出马处置此事。他先行前往了贾代儒家中,明为请安,实则将贾瑞代理学堂却管理不善之事告知与他,直将代儒气了个仰倒。待贾珠离去之后,便将贾瑞狠命教训一顿,令其跪在院中好生反省。随后待贾珠回了家中,特意寻了煦玉领着黛玉回去林府之际,将了宝玉并宝玉第一得力小厮茗烟唤至吟风赏月斋,好生将了学堂之事理论一番。   却说此番之所以生出学堂之事,除却金荣那等小人恶意滋事之外,亦有宝玉秦钟等人举止不端之故,方才落人口实、为人诟病。否则怎不见那金荣造其他贾氏子弟的谣诼?加之期间更有茗烟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之举,将那学堂搅得是一团糟。此番学堂之事虽小,然奴才这般肆无忌惮、有恃无恐之风却不容滋长。   此番宝玉与了茗烟前来吟风赏月斋尚且不知所为何事,待进了屋见罢书房中正襟危坐的贾珠,便觉心下没来由的一紧,随即眼皮一跳,陡生一股不祥之感。而茗烟则低眉顺目的跟随在宝玉身后,不敢稍加多行多动一下。   宝玉先行向座上贾珠行礼,随后茗烟亦向贾珠打千请安。之后只听宝玉赔笑着问道:“不知此番大哥哥专程唤了宝玉来,是有何诫训?”随后似为缓和紧张的氛围一般,佯装转头四顾,见此番煦玉不在,便又问道,“今日怎的不见林哥哥?”   贾珠对曰:“你林哥哥今日携了妹妹回了林府。为兄亦是因了今日你林哥哥不在,方才寻了你来说话。”说罢顿了顿又道,“如今为兄好生寻思了一番,想来怕是平素对你关照太少、管束太松,致使你素日里任性妄为,便连此番进学亦不曾安分,将学里闹得是乌烟瘴气、风气极差!……”   一听这话,宝玉便也明了贾珠正是为了上回学中秦钟金荣之事理论自己,虽心下不服,只道是闹成这般亦非自己之过,全是那金荣恣意生事之故。然面上亦不敢辩解,只能垂首恭训。   贾珠道:“……你上家塾进学一事本便是为兄担保,为你在老爷跟前求情,如今你闹出这事,老爷尚且不晓,自是不曾怪罪。为兄自诩管教无方,此番便惟有将你送与老爷跟前,令了老爷亲自理论方是……”   此番宝玉闻说贾珠欲将自己交与贾政,已是骇得手足无措,便也不论自己有天大的委屈,忙不迭地跪在地上抱住贾珠双腿一个劲地求情,令了贾珠千万宽恕自己一回,莫要将自己送往了老爷那处。   座上贾珠见状,又道:“想来我这兄长亦是无甚威望,令你平素行事便也全无忌惮。素昔你亦曾见过你林哥哥管教幼弟,这戒尺是从不离手,我这屋里唯一的戒尺便是他留下的。你今日之事若是换在了熙哥儿身上,少不得是一顿板子伺候。然我向来不喜体罚打骂,只道是这等行径不过徒有威吓之用,断非是令人改过自新之法。遂今日方择了他不在之时,关门与你理论……”   宝玉闻言忙赔笑对曰:“宝玉自是知晓大哥哥仁慈,向来体恤弟兄……”   然贾珠则打断宝玉之言肃然说道:“虽如此,却也并不意味着我不理论。这回之事我只先行警告,然你且记住,若是今后再行与了外人生出事端,抑或与了宅中丫鬟之类调笑无状……”说到此处冷笑了一声,“你今后便也莫要前往家塾进学,也莫要再住在那内院,专门挪到这二门外与了为兄住在一处,我专程唤了那小厮仆妇之类照料你,更令你再无法同那姊妹们一道,每日里除却恭聆圣教便也哪处也不许去!可是记住了?”   宝玉闻言早已是惊出一身冷汗,不禁浑身一颤。话说宝玉对于挨打受骂之事早已惯了,如今是仗着贾母偏溺,更不将打骂放在眼里。由此贾珠此番便也不拿打骂威吓他,只兀自拿了他的死穴,便是杜绝他与姊妹丫鬟来往,只如要了他的命那般,便也不惧他从此以后不有所顾忌。随后只见宝玉便也百般赌咒发誓说自己定然好生进学,断不会惹事生嫌。   贾珠闻言心下嗤之以鼻,只道是我若是指望你能从此一心进学、恭聆圣教,我还不若去指望贾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随后便又申诫道:“多话不说,我只劝诫你今后行事多考虑了自身后路,莫要逞了一时之快而得罪他人、落人口实,自己无甚力量却又树敌千万,此举断非明智之人所为。加之品行不端、行事放诞,引得自己名声极坏,且还带累府里,如何是世家子弟的风范?!”   宝玉闻言自是恭顺地应了。   ? ☆、第五十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二) ?  之后贾珠将宝玉放在一边,转向一旁的茗烟。却说这茗烟对宝玉亦可称得上是忠心耿耿,然到底因了年纪尚小,素昔又仰仗着跟了宝玉这倍受荣府老太君纵宠的二爷,行事便也恣意妄为,媚上欺下。此番贾珠只道是这等奴才,若是不加以惩处管教,任由其仗势欺人,且不论主子给奴才挑唆坏了,若是因了在外惹是生非而令主子引火烧身,届时便也后患无穷。   而再观这茗烟,此番早已是噤若寒蝉,心上七上八下地揣测着贾珠将要如何理论自己。茗烟因了年幼,刚入府不久,遂之前未曾与贾珠有过许多照面。然亦曾耳闻听说这荣府里珠大爷乃是揽了一手大权,府中诸事无不经由其过目。自家宝二爷虽得头上老太太疼宠,然这珠大爷在府里才是握有实权之人,阖府无人不知其是头上老爷太太最为器重之人。总理各方事务不说,对于调|教奴才下人更是很有一手。兼了从方才对宝玉的一番申诫之中可以看出这珠大爷根本便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对了宝玉恩威并施,将那宝玉唬得是战战兢兢。而此番自己不过是宝玉的奴才,更不知这珠大爷会如何处置自己。   随后只听座上贾珠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好一个威风凛凛的茗大爷,乃是目中无人、万人不惧的,素昔不说劝解了自家主子莫要生事,此番偏还小事闹大,唯恐息事宁人。可是以为你主子年幼,奈何不得你了?”   说到这里贾珠的声音是越来越小,越来越柔,然跟前茗烟闻罢却早已是抖若筛糠,冷汗直下,忙不迭地赔笑着辩解道:“小的此番不过是看那姓金的要欺负咱二爷,小的才……”   贾珠则道:“是了,茗大爷仗着有二爷撑腰,万人皆不放在眼里。咱这府邸窄小,便也容不下你这座大神,我这便将赖大管家唤来,将你妈叫来领了你出去……”   贾珠此话刚出,便见茗烟忙不迭地磕头求饶,“珠大爷饶命啊,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   贾珠对曰:“你有何不敢?彼时在那学堂里挑唆人动手、打架闹事,无一不是你挑的头!这般胆大妄为的奴才留着何用?今后指不定便将你主子挑唆得极坏!”   茗烟一面磕头一面向宝玉使眼色令其为自己求情。然宝玉虽是目见,然此番理论茗烟之人乃是座上长兄,亦不敢开口来劝。   随后又听贾珠说道:“……却说爷我最是见不惯那等仗势欺人的奴才,这等人出了我这门只不知会生出多少是非来。我跟前的奴才虽说平日里亦是油嘴滑舌、涎皮赖脸的,然但凡出了这门,无不是低头小心做人。谁要是胆敢在外胡乱生事,我二话不说定然撵了出去……”   茗烟忙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知晓在这府里大爷您最是规矩谨严,小的恳请大爷千万饶了小的这此,小的再不敢了,从今往后定然老实低头做人,哦不,做奴才!……”   贾珠则道:“你虽知悔过,然为令你牢记这府里不是没人管束你们,此番定要好生惩戒一番,好长长记性,下次再生事端,抑或是心下生了甚鬼点子欲挑唆了二爷,且想想自己的皮肉!爷我今日杀鸡儆猴,借此告诫一番那等胆大妄为的奴才,看谁今后还胆敢在外仰仗着主子生事,我定不轻饶!”言毕唤人前来,将茗烟拉到院中打上二十大板。此番宝玉亦不敢求情,只得暗自对茗烟道曰之后私下补偿他。随后便见一干小厮将茗烟按住噼里啪啦地一顿狠揍,此番则按下不表。   却说闹学堂一事之后,金荣姑妈璜大奶奶闻说后虽忿忿不平,欲寻了宁府尤氏评理。奈何待她赶至宁府之后却又万般硬不起腰身,惟有对那尤氏忍气吞声,寻气评理之事亦只得兀自按下不题。而正值这时,贾蓉媳妇秦氏病重,宁府上下百般请医吃药亦不见好转。后遇到冯紫英,荐了他家名叫张友士的先生前来诊治,对症开了药方服药。虽说此番张太医对症下药,令其调经养心。然因了秦氏素日里便有心病,加之这病并非一朝一夕之故,拖延了太久,延误了时辰,痊愈已是万般不易之事。只道是此番若是能熬过春分,方可指望痊愈。   之后贾珠一直忧心的煦玉派了学政一事当真实现。不久后朝廷果真派人往了林府中报信,道是此番煦玉点了湖北学政,十日后出发前往。贾珠煦玉闻罢心下均是万般不情不愿,奈何身在朝堂,便也君命难违、身不由己。煦玉只道是此番将与贾珠并了弟妹分别近三载,自是哀戚难舍;而贾珠虽知煦玉此番前往怕是不久便会因了林海病重而被召还,奈何此种思量他亦说不出口,遂亦不知如何出言安慰。由此在分别前夕,珠玉二人便也成日间厮守在一处,借以弥补那遥遥无期的分离。   这十日里煦玉与贾珠俱是一道居于林府,一方面便于二人厮守,另一方面亦借此筹备出行诸事并了在应麟则谨跟前尽孝。   而便在煦玉既定的出行之日的前一日,又恰逢宁府贾敬寿辰,贾珠当是需得前往祝寿。而此番煦玉亦携了黛玉熙玉姐弟二人一道前往宁府祝寿并顺带辞行。因了现下贾敬居于宁府,遂生辰之日自是阖府大摆筵席。贾母因了昨日夜里吃了东西身子不爽利,遂作为长辈的便也推迟了不来。其余诸人即贾赦贾政贾琏贾珠邢王二夫人并了凤姐俱前往了宁府赴宴。此番在宁府吃过了中饭,其余爷们倒也聚在会芳园中高谈阔论。珠玉二人向来与了宁府众人不曾十分亲密,待吃罢饭便也来到贾敬跟前告辞,只道是还需前往了隔壁荣府向老太太辞行。贾敬闻罢虽亦曾出言挽留,然煦玉自是再四请辞,遂贾敬方是许了其离去。   待此番到了荣府,煦玉向座上贾母请安并辞行。而贾母早已知晓煦玉放了学差一事,先是唏嘘感叹一番,道了不舍,随后又多番告诫煦玉此番前往需得注意安全、好生保重之类,令了家人好生准备出行的衣物钱财,以备万全。而煦玉则恭顺受了,只道是府中早已将行装收拾妥当,还请老太太千万放心。   随后贾母见了一旁的黛玉熙玉姐弟二人,便道此番兄长离京,府中尚缺当家的,加之先生年迈,府中下人难免懈怠。此番令了这姐弟二人留在府中难免寂寥委屈,不若此番便令她姐弟二人居于荣府,荣府人多,正可好生照料她姐弟二人。煦玉闻言寻思片晌,只道是若将姐弟留于荣府,此处有贾珠照管,他自可放心。遂便也点头同意,然只道是此番黛丫头自是可留于此处,托了老祖宗照管;然熙小子需得跟随杜世铭进学读书,且府中尚有先生在,便于敦促指导,遂需回林府居住。   贾母闻言面上虽表示甚为遗憾,然到底心下真正惦记的惟有黛玉,遂劝说一阵之后便也并未反对,心下只道是有黛玉居于荣府便好。   随后煦玉自是又道了番有劳老祖宗多加管教,将黛玉托付与了贾母;贾母闻言自是乐呵呵地应下,只道是阖府除了她这至亲祖母,还有谁来疼惜这外孙女儿。之后黛玉又随之上前向了贾母行礼,道是有劳费心了。之后众人又闲谈几句,珠玉便携了黛玉熙玉退下了。   ? ☆、第五十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三) ?  此番待黛玉与珠玉二人单独一道之时,知晓分离在即,心下亦是万般不舍,遂禁不住拿了丝帕掩面而泣,一面哽噎着对煦玉道曰此行请千万保重。   煦玉见状亦是将黛玉搂了在怀,心下万分凄楚。然仍是勉力按捺下心中悲怆细细嘱咐道:“此番为兄前去亦不过三载便会归来,你无需过分伤怀。如今老太太留你在府中,便是因了心下疼惜,深恐咱府中照料不周。她乃是你外祖母,便也断不会令你委屈。何况此处还有你珠大哥哥,便是因了有他在此,为兄方才得以安心。此番便是这府里他人俱难以依靠,他亦是那可信可靠之人,你诸事俱可寻他相助,亦如寻了自家兄长一般。若是思念熙儿,大可告知你珠大哥哥一声,领了奶娘丫鬟回了府里,亦可敦促管教一番,略尽长姊之责。此外莫忘常往了先生公子跟前承欢尽孝,恭聆他老人家圣教。若是家中所有之物,俱遣了人送来,便也莫要给这府里破费……”   一旁贾珠则对煦玉说道:“你万事放心,妹妹在了我跟前,便也断然不会令她委屈……至于你府里,我亦会亲自前往照管一番,届时便领了妹妹回去。想来如今先生上了年纪,便也愈加不理俗事,府里乏人,便也万事不可懈怠了……”   煦玉闻罢颔首:“如此万事便也拜托珠儿了。”   如此议定,又对黛玉吩咐了一番,闲谈几句,煦玉便也告辞,与了贾珠一道,携了熙玉回了林府,待明日启程出发。   此番回到林府,煦玉又领着熙玉前往应麟小院,又将杜世铭唤了来,郑重将熙哥儿托付与二人。此番杜世铭前来,亦已知晓了煦玉放了学差一事,遂忙不迭地拱手对煦玉道喜:“恭喜贤弟,年纪轻轻便也为朝廷外放了学政。此去大有可为,为地方取些有真才实学的士子,莫不是为地方造福。归京之后不惧不会高升!”   煦玉闻罢则还礼谢过。   而贾珠听了这话打趣道:“杜兄莫言造福地方,我看玉哥此去并非好事~他向来眼高于顶,万人皆不入眼,届时莫将人驳得连科考下场的信心均没了才好~~”   一旁应麟对于此番煦玉点了学政之职倒是无可无不可,倒是更为忧虑煦玉独自前往湖北地方,背井离乡,山高路远,身畔亦无亲友随行,届时有能得何人悉心照料。   随后他们几人商议一阵,煦玉先是将了府中弟妹二人郑重托付与应麟与杜世铭,随后又打点府中上下事务,再次检视一番行装并了跟随的人手。此番贾珠令煦玉携了林简士随行,便于总理他的一切外务。此外同行前往的还包括了执扇、咏赋、作歌与诵词一干小厮,以便贴身服侍煦玉。待这一日打点妥当,便先将行礼等物命了府中家人运出城外,煦玉自己则领着跟随的家人在明日出城南下。   当日夜里,贾珠自是随了煦玉歇在林府。此番分别,二人是格外难舍难分,尤其是煦玉,只道是此次分别,怕三年之内无法相见,遂只不欲明日来临。而贾珠虽知煦玉此番前往湖北难以久待,然此次分离他二人亦非短期之内便能得以重逢,进而亦觉哪怕只是一日的别离均令人心下难以忍受。于是此夕欢愉,风清月朗,狂蜂浪蝶,笑他恣肆行云雨、梦高唐。只将贾珠折腾得腰酸腿软,明日怕是难以起身。   次日天明,贾珠虽觉身体疲软,万难起身,然念及今日煦玉离京,自己尚且需得出城送行。遂亦只得强撑着下榻打点诸事。   之后煦玉又前往应麟处辞行,应麟则谨又细细嘱咐一番。告别出来,煦玉与贾珠领着熙玉一道出城。此番贾府这边便是来的是宝玉贾琏,此外翰林院诸同僚并了孝华柳菥二人以及钦思亦前来送行。众人在城外洒泪亭道别,待贾珠与煦玉话别毕,又抱着洒泪的熙玉对着煦玉挥手,目视着煦玉登了车。此番南下湖北,煦玉走旱路前往,便是为避免走水路晕船。待煦玉的车队在视线之中消失不见,贾珠方才清晰地觉察到心下的怅然若失之感,暗道此番分别,他二人怕是至少半年难以相见罢。虽曾多番叮嘱煦玉千万写信回来,亦暗自令了执扇写信将煦玉之事无论巨细俱详细汇报与自己。   此番待将熙玉送回林府,贾珠方才回到荣府。往了府中各处请安并回禀煦玉之事,归来之时却正巧撞见从凤姐儿小院出来的贾瑞。贾瑞亦未料到此番会撞见贾珠,慌张之下只得唯唯诺诺地垂首行礼。贾珠则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跟前这贾瑞片晌,心下暗道此人向来趋炎附势、假公济私,将那家塾管得是一团糟。若非他祖父贾代儒上了年纪,对于贾瑞的管束亦是有心乏力,情况或许不会如现下这般糟糕。而此人如今又色胆包天地垂涎上凤姐儿,只不料这凤姐儿最是心狠手辣、逞强显能之人,遇事总欲显出三分手段,遂此番面对这轻薄自己的贾瑞便也绝不放过。然这贾瑞却偏生色心不死,为凤姐儿作弄得重病缠身,便是在病中亦不忘意淫,最终只落得个纵欲过度、精尽人亡的下场。念及于此,贾珠只道是对这贾瑞亦应略施惩戒,方才与以点化,令其从此戒了这淫|欲色心方是。遂此番见到贾瑞亦不提醒,不过招呼一阵便也去了。   待此番凤姐使计将贾瑞锁在那夹道中冻了一夜之后,贾瑞灰头土脸地回了家,又被代儒撞见狠命教训一通。打了三四十板子,又不许吃饭,令其在院中罚跪。遂贾瑞直冻了一夜,此番又遭了苦打,真真苦不堪言。   而另一边,贾珠自是从旁闻知了此事。随后便也领着千霰润笔坐车前往代儒家拜访。此番代儒贾瑞见贾珠亲身前来,大感意外,忙地前往迎接,将贾珠迎入前厅。   ? ☆、第五十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四) ?  双方礼毕,贾瑞从旁作陪。代儒夫人上茶,贾珠起身谢过了。待贾珠饮毕,代儒便开口询问贾珠此番前来是所为何事,贾珠则答是为两事前来:“首先是欲与老太爷商议一番家塾之事。”说罢贾珠顿了顿方才接着说道,“关于家塾之事珠儿近日亦是有所耳闻,寻思一番,只觉如今家塾之中弊病丛生。珠儿虽不才,此番亦欲针对家塾之中的现有问题,进行一番改良……”   代儒闻言亦是点头对曰:“珠儿所言有理,如今家塾之中不乏附读之人,然大多数子弟不过来此混些茶饭,虚度时日,却并非有心进学念书……”   贾珠则道:“的确,如今族中子弟愿学上进之人太少,加之族长亦不加约束干涉,遂只得由着他们胡来。然若是长此以往这般下去,任那不学无术之人将家塾学风带坏了,对于家塾之中真正欲求学上进之人反倒是百害而无一利……”   代儒听罢问道:“如此说来,此番珠儿有何对策?”   贾珠顿了顿,清了清喉咙答曰:“珠儿此番所定之计有二:首先,家塾每日进学实施签到制,若是无故旷课迟到早退之人,攒够一定次数之后视为自动放弃进学机会;其次,定期考核,考核成绩在末尾之人限期将落后的功课补上,否则亦是强行勒令退学……”   代儒闻言不答,皱着眉头寻思。   贾珠见状则道:“此番珠儿前来寻了太爷商议此事,便是看此两条整改措施是否可行,若是可行,便由珠儿再行回禀了老爷并了族长敬老爷。”   代儒则道:“在我看来,珠儿所提措施倒也有些道理,只是这对于族中子弟而言是否太过严厉了一些?……有些族中旁亲因了家境贫寒,千方百计方才凑了些束脩前来附读,若就此令其退学,怕是有些许不近人情……”   贾珠闻言嘴角轻扬浮出一缕微笑对曰:“太爷的顾虑珠儿知晓,然而可知此等措施正是为了勉励族中子弟勤学苦读。若是家境贫寒之人则更应珍惜了此等附读的机会,发奋刻苦,便是刮垢磨光亦要力争上游,如此方成大器!何况师不严无以成高徒,想必太爷亦是认同此理。珠儿料想此番若是施行了珠儿所提两条措施,那因了无法达到要求而被迫退学之人,定非那等家境贫寒而上进愿学之人,这等便是退了学亦无甚影响,反倒能还愿学之人一片安心习学的净土。”   听罢贾珠这般话,代儒方才点头首肯:“珠儿此言有理,我亦是认同,可尽快将此二则条例付诸实现。”随后代儒又询问贾珠此番所道的另一事。   此番贾珠亦不急着回答,而是兀自端起手边茶盏浅酌一口,之后将茶盏放下,稍稍转头瞧了身旁陪侍的贾瑞一眼,眼神戏谑,只令那贾瑞心下没来由地一凛。   随后只听贾珠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此番我欲说的第二件事正与了一旁的瑞大爷有关~”   贾瑞听罢这话忙地赔笑着对曰:“我不知平素有了甚失礼之处,还累及珠大爷此番亲身前来指教的……”   贾珠则道:“此番怕不是对我有甚失礼之处,怕是那琏儿嫂子……”说到这里却按住不说了。   此话一出,一侧的贾瑞便已骇得面无人色,生怕他祖父听出甚端倪而引他怀疑,忙地便拿话来支吾:“瞧珠大爷说的,我一介外男,又系旁亲,何德何能与那琏嫂子牵三搭四的?敢情大爷是听了外头那起小人的闲话,方才误会了……”   贾珠只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道:“是不是误会瑞大爷自是较我更为清楚。”说着便又探出身子靠近贾瑞低声说一句,“瑞大爷如今不会还念着去寻了琏二嫂子吧~”   贾瑞听罢这话自是一惊,一旁代儒已是肃然开口问道:“瑞儿此番怎的牵扯上了琏儿嫂子,珠儿可需将话说清楚了!”   贾珠闻言并未回答代儒,而是径直对贾瑞说道:“事到如今,瑞大爷不会仍是心存幻想,一厢情愿地以为琏二嫂子对了你真有甚非分之想罢?她不过给了你几分笑脸,你便以为她对你有意,你也太过小瞧琏二嫂子的手段了!她令你前去,不过欲借机给你几分颜色看看,教训你一番,不料你竟不思悔改、执迷不悟……”   一旁代儒听罢亦是大致猜到事实,登时急怒攻心、火冒三丈,对跟前贾瑞呵斥道:“畜生,你竟行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还不跪下!”   贾瑞见状亦不敢分辩,只依言跪下了,亦是深垂着头,不敢抬眼偷觑代儒一眼。而代儒早已气得浑身乱颤,理智全无,不顾贾珠尚在跟前便欲教训贾瑞一番,从一旁的书案之上拾起一根戒尺便劈头盖脸地向贾瑞身上招呼。贾珠见罢忙地上前,只用单手便拦住了代儒欲挥下的戒尺,说道:“还请太爷千万息怒,莫要因此气坏了身子。此番瑞大哥之事教训一顿便是,无需大动干戈!……”   此番代儒为贾珠拦住,无法再行上前,遂只得放下戒尺,捶胸顿足地叹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丑事,令珠儿见笑了!想来同为玉字辈子孙,你家老爷却从未为你红过脸,此番我却养出这等不肖之子……”说着亦是怄得上气不接下气,随后又猛咳一阵。   贾瑞见状亦是忙不迭地上前从旁与贾珠一道扶住代儒,将之扶到一旁坐下。   贾瑞说道:“太爷息怒!此番皆是瑞儿之过,莫要气坏了身子。在此之后瑞儿定然、定然痛改前非,再不往了那琏二爷的家中去了……”   代儒叱道:“混小子,你、你此番还敢说!皆是你做的好事!老夫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平日里令你念书你不好生念,竟学着在外沾花惹草地鬼混!我恨不得代你去了的爹揭了你的皮!……”   贾珠亦从旁劝道:“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略施惩戒便是,只要瑞大哥能够明了事理,痛改前非,太爷又何必定要处以严惩峻法?”随后又转向一旁的贾瑞说道,“此番还请瑞大爷能就此收手,可知回头是岸之理,莫要再对了琏二嫂子再有甚非分之想。否则今后吃亏的定然是瑞大爷。何况如今太爷年岁已高,瑞大爷便多令他省心些许,亦算是为人子孙的尽得一份孝心了……我言尽于此,希望瑞大爷三思。”之后又对代儒落下一句“我此番便前往将家塾整改一事禀明了敬老爷并了家父,随后还请太爷助我将其实施贯彻下去”。   言毕,贾珠便也提出告辞,领了润笔千霰二人一道去了。贾瑞本欲起身将贾珠送出家门,贾珠见贾瑞眼中躲躲闪闪地隐藏着几许郁郁不平之色,便也止住他,令其莫要送了,在家陪着代儒便好。   ? ☆、第五十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五) ?  而一旁跟随的千霰润笔见了,便也心生不满,遂待他三人行出了代儒家,便也说道开去。只听润笔道:“那瑞大爷真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自个儿行出这等丑事,活该受些教训。我们大爷如此礼待他,他竟也不知心存感激,还摆那臭脸色!便是依了他在家塾里行出的那杆子事,通共告知了老爷,他还能行那代管家塾之职吗?不过是我们大爷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贾珠听罢倒也不以为意,一笑了之:“揭了人短处,即便是再过好心,怕别人亦不肯给好脸色的。却说瑞哥儿调戏琏嫂子那事说大也不大,我自是可以放任不管。然只怕他是执迷不悟,届时只会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平白搭上一条性命。大家皆是贾氏子弟,我不过尽我所能帮他一把罢了。正值现下大少爷离了京,我手边事少,尚且有着几分余力管一管此等闲事……至于他在家塾之上管理不善之责,我正可借以这新定下的两条规矩通通给矫正了。想来他家太爷年事已高,我若将我所知的俱告知了太爷,还不将他老人家气个仰倒。何苦为难人家,一把年纪了……”   千霰则沉吟说道:“话说这家塾之事本也只是依照了府中历代的惯例,如今既轮到贾老太爷掌塾,这家塾的诸事便应他一手料理。如今族长敬老爷不管,头上咱家老爷亦是不理。咱大爷当初亦未曾上那家塾,而是家中请了西宾,随后又是跟从的邵先生习学,较那家塾自是好了许多。如今却也摊上家塾这些杂事,平白费了许多心进去……”   贾珠听罢叹息一声说道:“想来你二人跟随我一道亦是时日不短了,咱府里之事难道还不晓吗?这府里诸位掌家爷们皆是能不管事便不管事,怎么偷闲享乐怎么来,何人对这府里的前程忧心过片晌?然如此下去亦不是办法,总需有人挺身而出去改变这一切……而这家塾本属于族中照料贫寒子弟进学的一种福利,令无钱聘请先生的弟子读书。奈何族中有心上进之人太少,致使塾中风气日下,不得已我方才寻思了这两条整改措施。若是在此处施行有效,我欲去信金陵将此法告知了吟诗。如今原籍产业规模日益扩大,每年所赚钱银不少,正可进一步完善原籍的各项产业投资并生存居住的规章制度。在原籍之中兴办义学亦是我早便拥有的一项计划,若这二则条例可行,我便也仿照此例在原籍义学中实施。届时正可借以义学鼓励培养原籍的贾氏子弟进学读书,继而参与科举取试……”   一旁千霰润笔二人闻言无不叹服,直赞贾珠所思所虑俱是高瞻远瞩之见。   随后三人便回到荣府,贾珠自是前往向贾政禀告了家塾的整改方案,贾政闻言倒也不置可否,惟点头以示知晓。之后贾珠再行前往东面宁府将此事禀告了族长贾敬,而出身进士的贾敬闻罢倒也首肯,直夸贾珠此举乃是大有益处,对改善家塾学风很有裨益。待将此事谈妥,贾珠便也告辞而去。贾敬立于书房门口目视着贾珠离去的背影,心下暗自惋叹,只道是贾政虽是文字辈子嗣中最为年幼的一位,却偏巧是他那房的长子最有出息。如今便是连贾赦那房的琏二哥在荣府对外的生意之上亦是混得风生水起。念及当初贾赦那房本亦有个长房哥儿,年幼读书,若是如今尚还活着,怕亦是早已成器。现下看来,惟有自己这长房的长子尚未出息,不久之前又闹出那等丑事,落入各房那等嘴碎嚼舌根之人口中还不知怎生为人编排了去。思及于此,心下便也止不住怨忿丛生,对了自家长子顿生恨铁不成钢之感。   却说自贾珠前往代儒家中将贾瑞之事告知代儒知晓之后,代儒对于贾瑞的管制约束便也愈加紧严,素昔里便断然不许贾瑞擅自外出,更不令其踏足荣府,生恐其私自前往荣府生事。惟将之拘于家中读书,但凡外出俱令了家人陪同看管。如此一来贾瑞因了再难与凤姐相见,久而久之便将思慕凤姐之心渐渐地淡了下去。心中虽未免因了此事埋怨贾珠多管闲事,然到底好过就此将自己性命赔了进去。   而另一边,家塾自施行了贾珠的两条整改条例之后,学堂中诸多附学的子弟为了保持在此读书的权利均是不敢怠慢。而家塾中头个以身试法之人正是薛蟠,在塾中失了兴趣之后便连素日里的点卯亦懒怠前来。累积多次之后贾珠便做主将薛大公子开除了学籍,道是薛大爷若有甚意见不平之处,尽可前来寻自己理论。而薛蟠本也无心习学,遂对于自己为家塾开除之事便也浑不在意。而因了此项条例,便连宝玉与秦钟亦不得不收敛,每日里按时前往进学。而其余子弟无论是满或不满,亦莫敢口出怨言,只得按例行事。如此这般学堂风气自是有所提升,而为长留家塾习学的子弟便也莫不发奋,不愿就此居于人后。长此以往,倒也有些子弟发奋图强,终至于学成而出。   ? ☆、第五十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六) ?  倏忽之间年末又至,此时距离煦玉南下湖北出任学政已逾三月。贾珠从执扇的来信中得知煦玉在南下的途中一直体质欠佳,又犯水土不服之症,几近是强撑着到达湖北境内,之后又卧床将养了十数日方才大愈,期间境况自是无限凄凉。这头贾珠闻知是兀自心疼忧惧不已,心下只不断埋怨头上一波翰林官员好死不死地寻谁出使不好,偏生指派了煦玉前往。孰不知煦玉乃是先天体弱,多年以来又系府中娇养,俱是小心伺候。若是离京,是万事不便,外出折腾一回指不定便折腾出人命来。此番回信贾珠便惟能多番责令了执扇等人好生照料煦玉,便是遍请湖北名医,成日间拿那人参当饭吃都使得。莫要吝惜钱财,在当地多买些丫鬟小子来伺候,将入住之处自费改良一番俱是使得的。而煦玉自己来信之中却又只字不提他病重一事,所道最多之事便是沿途风物圣人遗迹之类,待到达湖北之后又多番指斥当地学风学子的弊病陋习,只道是自己此番前往正可大展身手,好生改革一番该地的不正之风。除此之外便是他在途中所作大量诗词曲赋,多是抒写离愁别绪并了漂泊无羁之感。而贾珠见了煦玉写与自己的情诗别赋,道是二心远隔千山,两影别恨重重,耳闻子规泣血、猿鸣断肠,满目只觉寒月苍烟、惨雾愁云。贾珠读罢更觉思绪万千,心下只愈加愁闷,别离恨重。然饶是如此,贾珠面上仍是装作若无其事之状,更不敢将煦玉病况告知了黛玉知晓,在她跟前惟报平安罢了。   如今冬底刚至,林海来信曰身染重疾,特意寄书前来接黛玉回去。贾珠闻罢此事,心下只盼望着林海莫要先行去信与煦玉便是。此番煦玉身子刚愈不久,若是令了煦玉知晓,煦玉定会不辞辛劳地从武昌府赶往扬州,届时指不定便是疲于奔命、旧疾再犯。不料却闻说此番林海在寄信来京之时亦同时去信与煦玉,而煦玉接信之后便向吏部告了假,即刻出发前往扬州。   而这边荣府众人闻知,贾母虽心下愁郁,然亦是少不得命人为黛玉打点了行李起身。同时此番去往扬州林海还命携了幼弟熙玉一道。而宝玉见黛玉将离,心下亦是老大不自在,然亦是争不过父女之情。起初贾母与贾政均不约而同地指定了由贾琏护送姐弟俩南下,只道是贾琏身无官职又是荣府玉字辈子孙之中除却贾珠之外最有能耐之人,待料理完诸事之后再将人一并送了回来。而贾珠知晓此番煦玉亦将前往扬州,耐不住分离之苦便只欲亲身前往扬州与煦玉相会,遂便自请由自己亲自护送林家姐弟俩南下扬州。与此同时,煦玉亦有此意,专程来信指定由贾珠领着弟妹去往扬州。遂此番因了珠玉二人坚持,贾母并了贾政方才允了。   随后贾珠便也亟亟地向吏部上书陈情,道是林家与己有恩,此番林公病重,自己作为旁亲亦是责无旁贷。而当今亦是大倡孝悌之道,遂吏部便也准了贾珠的长假。此事既定,贾珠便打点行装、置办土仪,又前往林府将此事详细禀告与应麟则谨。应麟便也占了一卦,卦象显示此番前往,林海大抵凶多吉少。命贾珠前往定要代了自己并则谨好生问候一番,并随时来信汇报林海的病况。贾珠闻言自是应了。待将熙玉行装打点妥当,便将熙玉接去了荣府与黛玉汇合。之后贾珠并了黛玉姐弟携了千霰润笔剪纸以及众家人仆从便择日起身,不在话下。   而贾珠在出发之前特意将贾琏唤至跟前面谈一番。思及自己离去之后府中将发生的诸事,此番因了是自己护送黛玉姐弟而贾琏留下,而贾琏在此期间需替代自己料理府中事务。遂便先行将诸事交待了,随后又交与贾琏一个锦囊,倒是若是府中发生大事,需用到家庙铁槛寺之时,便将锦囊拆开来看,其中有教授府中诸人祛灾避祸的方法。之后又强调了数回,只道是千万莫要忘了此事。   待告诫了一番贾琏,贾珠又将千霜唤来,毕竟千霜乃是自己亲随之中最为倚重信赖之人。此番府中生意若是单纯只交由了贾琏料理,只怕会因失了管制,凭空又生出事端来,令他人有空子可钻。遂特意嘱咐千霜在此期间断然不可掉以轻心,需得多番留意自己在京城之中的各项生意。随后又将留在府中的洗砚泼墨叫来,吩咐洗砚定要时刻留心府中各处的动向,谨防府中小人在自己离府之后在背后捣鬼。又责令泼墨从旁协助洗砚千霜二人,并为他二人做好内外的联系衔接工作。待将身边诸事均安排妥当,贾珠方才放心些许,一心一意地携了黛玉姐弟南下扬州与煦玉重逢。   却说待贾珠离京后不久,一日夜里,凤姐在睡至三更之时,便朦朦胧胧地梦见秦氏前来辞行。还未待凤姐明了此乃何故,便闻见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床上的凤姐贾琏夫妇惊醒。之后便听家人回曰:“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声,念及梦中之景,自是吓出一声冷汗,径自出了一回神。随后为身旁的贾琏唤回神来,方才忙忙地穿了衣服,往王夫人处去了,而贾琏则径直去了宁府。   次日,贾氏子弟并了秦业父子以及尤氏的亲戚皆已闻讯赶至宁府,丧葬诸事自有贾敬在上统筹安排,一面请了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一面设坛超度亡灵。而因了有贾敬在此,此番贾珍自是不敢再特意寻了那潢海铁网山的樯木来打造棺材,只得按例择了上等杉木作为板材解据糊漆。随后贾珍倒是与了贾敬商议是否替贾蓉捐个官,如此一来按品级出殡之时,在外人眼中到底也光彩些许。贾敬闻言亦是同意,遂二人便与前来吊唁的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商议欲为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给足了贾家面子,以一千二百两开出一张五品的龙禁尉的票,倒也令了贾敬父子感激不尽。随后忙命人将写有“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的销金大字大牌竖在了门外。   而此番内宅之中尤氏因了秦氏之事心有芥蒂,遂亦是以旧疾又犯为由推却了宅中事务。由此宁府中无内当家之人,贾敬父子一时之间亦是无人可用。宝玉闻知之后便荐了凤姐代为料理,贾珍听罢倒是颇为何意,一旁凤姐更是心下雀跃不已,只等不及大展身手,然面上却兀自佯装事不关己、淡定如斯之状。而此番贾琏亦在一旁,自是代了自家媳妇再三推诿谦让。王夫人心中亦是迟疑,贾珠当初便劝说王夫人莫要令了熙凤独揽大权,恐生事端。又念及熙凤年轻,未经丧葬之事,怕其料理不清,惹人耻笑,遂便也迟迟不肯应承。然而终是耐不过贾珍再四请求,说得是情真意切,又有宝玉从旁相劝,再问凤姐本人,亦是一力担保,便也不做声了。贾珍见状便当凤姐允了,忙从袖中取出宁府对牌,命宝玉交与凤姐,全权料理府中之事。王夫人则只吩咐凤姐遇事莫要自拿主意,需打发前去询问敬老爷并了哥哥嫂子要紧。熙凤面上自是恭顺应下,实则暗地里早已自有主张。   随后的时日里,凤姐倒也是荣宁两府两厢往来,期间料理宁府诸事亦是不辞辛劳、有条不紊,很有一番作为。而素有陋俗的宁府众下人此番闻罢内里委任了凤姐管制,均不敢怠慢,较了素昔卖力勤勉了十倍不止。遂正因了如此这般,宁府秦氏的丧葬诸事一应俱是安排得井井有条,众人便也只待七七之后出殡停灵铁槛寺便可。   期间宝玉与秦钟因了彼此感情正笃,便商量那读夜书之事。却说往日里宝玉读书俱在二门内的内书房之中,如今欲与秦钟一道读夜书,便需得在外再建一外书房。百般央告了凤姐儿取那对牌支领东西去。却说荣府之中贾珠的小院亦是他的外书房吟风赏月斋的所在,素昔便是他与煦玉一道居住,遂占地颇广。而宝玉这外书房收拾出后正位于贾珠小院近旁,宝玉生恐在贾珠近旁读书被拘得紧了,遂待这外书房收拾妥当之后,亦不情愿前往读书。待秦钟离了之后更因了无人相伴读书,宝玉便也愈加不乐意待在该处了。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五十一回 两情依依扬州重逢(一) ?  上回说到秦氏病丧并宁府料理丧葬诸事,此番则先说贾珠领着黛玉姐弟南下前往扬州之事。却说贾珠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因了贾珠一直忧心煦玉身子欠佳却连日奔波,恐其又生旧疾,遂一路俱是亟亟赶路,只恨不能插翅飞往扬州相见。期间行程花去二十七日方才到达,到达之日巡盐御史府上自是遣了家人车辆来接。而贾珠则见前来迎接之人之中并无煦玉的身影,遂忙地寻了一名领头的家人询问此番大少爷可是已到扬州。该人答曰大少爷早已到达,然此番身染急症,数日里均无法起身,遂不得前来迎接。贾珠听罢顿时心急如焚,忙不迭登车与了众人一道先回巡盐御史府探视。此番虽是初次来到扬州,然因了心下有事,一路上亦无心欣赏沿途风景。   待众人到达府邸,贾珠并了黛玉姐弟便依礼先行前往后院正堂之中林海卧房请安探视。待入了房中,贾珠先行上前见礼问好,又代了应麟则谨并了荣府众人问候一回。随后便详细询问林海病况,多番劝解林海千万保重,谨遵医嘱吃药就诊。如此这般絮叨了半晌,贾珠道曰闻说煦玉亦是染病在身,此番便欲前往探视一番。之后又特别提出可否允他单独面见煦玉,林海首肯,只道是待贾珠见罢煦玉之后,再令黛玉姐弟二人前往。   随后贾珠跟随府中丫鬟一道前往煦玉卧房。期间那丫鬟对贾珠道曰在此之前大少爷已是多次唤人询问大爷一行人有无到达,将何时到达,大少爷怕是太过思念弟妹了。而贾珠闻言面上赔笑,心下则暗自酸楚不已,只道是煦玉何尝只是因了思念弟妹,那种恋人分离而生的刻骨相思,煦玉又何尝不是与自己一样呢?   此番贾珠前脚堪堪踏进屋内,便见榻上煦玉正勉力撑起身,艰难地伸直了手臂够那方案上的茶盏。刚一触到,便闻见了推门的声音,煦玉忙地抬首一看,却不慎便将案上茶盏推到地面,摔了个粉碎。贾珠见状惊唤一声“珣玉”,随即一步上前步至榻边,坐在榻沿将煦玉扶起。只见此番煦玉病得是神思恍惚,双目迷离,见贾珠到来,尚还不敢确信,遂迟疑地问了句:“可是珠儿?”   贾珠见状满心煎熬、悲从中来,几近酸泪盈眶,握住煦玉的手抚在自己面上说道:“玉哥,是珠儿!是珠儿!珠儿来了……”   煦玉闻言方才确信,苍白的面上撑出几许笑意,伸臂将贾珠揽进怀里,口中喃喃道句:“肠千断,泪万丝,情百转,意相连;玉笛怀昔年,瑶琴忆断弦;离别始知离恨重,相思透骨形影怜!……”   贾珠听罢终是泪如雨下,回抱住煦玉不管不顾地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加上今日,我们一共分别了一百六十三日,我每日里都在数着日子,只怕数过了那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都还见不到你!……”   煦玉听了这话有气无力地对曰,双颊已是烧得通红:“好在……你我总算又重逢了……”   贾珠闻言方才念起煦玉之病,忙将眼泪抹了,思及此番煦玉正值病重体弱,不可这般坐着,欲令他躺下。眼光不经意间瞥见地面的瓷器碎片,忙地抬头,见罢刚进屋的呆愣在旁的丫鬟不禁怒从心起,叱道:“都傻了不成?!此番怎么照料大少爷的?还不重新倒了茶来!少爷在屋里病着,竟一个留守的丫鬟都没有,茶竟还需少爷自己动手!……”说到这里贾珠竟是越说越气,不管自己乃是身在他人府中,此举是否僭越,只怒曰,“若是这内宅中的丫鬟都不会伺候人,便给我将少爷挪到外院去,拿爷的小厮来使唤!……”   随后进屋的两名丫鬟虽从未见过贾珠,然见罢贾珠这通身的气派,已是吓得不轻,一个丫鬟忙地又斟了茶来。贾珠伸手接过,正待端了喂与煦玉,然在见了茶水之后便猛地将茶盏往案上一撂,说道:“这是何物?毛尖?少爷爱喝龙井,你们难不成不晓?重新沏了茶来,要明前的,若是这府里没有,便去二门处令执扇去买!现下先倒一杯白水来!”   方才倒茶的丫鬟闻罢忙地沏茶去了,另一丫鬟则将白水倒了来。贾珠接过杯盏,先自己试了温度,随后方才端着喂煦玉饮了。待那丫鬟将明前端来,煦玉又喝了几口,之后重又躺下。贾珠仔细为煦玉掖好被角,又令丫鬟将火盆放了新炭,将汤婆子灌了水放进煦玉被窝里暖着。知晓此番煦玉乃是高烧不退,便也令其捂着发汗。心中只忧惧方才煦玉未盖被子凉了一会儿,是否会因此而令风寒加深。   贾珠待煦玉躺下后便又说道:“姑父那处并了府里交与我便是,好歹我亦是这府里的亲戚,帮着料理一番责无旁贷。何况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只莫要担心,安心将养着便是。”   煦玉听罢并未反对,只道是自己本为这府里的长男,老爷病重,自己当应挺身而出全权料理,奈何此番未曾帮上忙却还仰赖他人照料。   贾珠只宽慰道:“好了我的大少爷,此番你只将你自个儿将养妥当便是帮了众人大忙了,阖府都还指望着你呢!莫要令我担了这心!”   煦玉听罢这话便也不说了,贾珠又握住煦玉的手劝慰几句,煦玉便也阖眼睡了。   待煦玉睡着,贾珠又陪着坐了片晌方才悄然起身离了这屋。随后将屋里负责伺候煦玉的丫鬟通共唤了来,一共是三名,分别唤作雨情、雨梦并了诗荷。此番因了林海病重方才匆忙将煦玉唤来扬州,煦玉来此突发急病,遂府中只得临时调派了丫鬟前来伺候。又因内宅主母贾敏亡故,林海又并未再娶,遂内宅乏人,惟有林海的一方贵妾夏姨娘代为主事。诸事繁琐,难免有调派不到之处。加之今日黛玉姐弟并了亲戚到来,夏姨娘便也将二等三等丫鬟调去打扫收拾客房,遂煦玉身边便也暂缺了人手。   此番贾珠率先开口,来个先礼后兵:“此番我先与姑娘们陪个不是,之前因了少爷之事心里着急,遂火气大了些,举止有些失态,还望你们见谅。平素我亦并非那等轻易对人发作之人,只大少爷向来不会照料自己,身子怯弱,时不时折腾出三病两痛的,惟能指望身边之人细致体恤一些……”   一旁三名丫鬟听罢自是皆道无甚关系。   随后贾珠则道:“此番我的确并非这巡盐御史府的主子,不过是他府上之客。然我自诩尚能在这府老爷跟前说上话,而这府里少爷跟我亦是从小一道长大的,感情最是深笃,遂对于这大少爷之事我还需问个明白。若你们只道是我乃外客,无权过问这府里内宅之事,你们大可保持沉默,什么也不告诉我,如此我只得将此处发生之事通共告知了老爷去……”   这三名丫鬟闻罢贾珠之言,深恐贾珠前往林海跟前告那刁状,遂忙地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贾珠得到保证,稍微放下心来,开口问道:“多的我也不问,你们只需告诉我,方才我进少爷房间之时,为何竟无一人留守,彼时你们都往何处去了?”   雨情先答:“婢子此番是为少爷取药去了。平日里这事都是小丫头做的,今日小丫头都被分派去了别处,婢子估摸着少爷就要醒了,只得亲身前去。”   雨梦则答:“奴婢则是为少爷取手炉去了,因了之前少爷叫冷,也是因为没有小丫头可使唤,所以只有奴婢自己去……”   听罢这二人回答,贾珠又转向一旁的诗荷问道:“那你呢?你又是为少爷取何物去了?”   诗荷见贾珠向自己望来,迟疑了片晌方才小声答道:“我是、我是被夏姨奶奶唤去了……”   贾珠听罢双眼微眯,问道:“被姨奶奶唤去了,你可是少爷房里的丫鬟,此番可还有那闲情逸致往了他处跑腿帮衬?”   另一边雨情忙道:“贾少爷有所不知,这诗荷本便是夏姨奶奶的贴身丫鬟,此番因了少爷归来,又急症缠身,怕少爷身边无人使唤,便将自己的丫鬟拨了一个给少爷,正是这诗荷……”   贾珠闻罢则若有所思地对曰:“看来你家姨奶奶虽将你拨了给少爷,然而到底仍是离不开你,在这般时候还需使唤了你,此番我也不问你姨奶奶唤你去所为何事,只提醒你一句,若是你姨奶奶离不开你,你大可不必委曲求全地呆在少爷身边,回去专心侍奉你奶奶方是。少爷这处不需那一心两用之人。”   这诗荷听罢虽心下委屈,奈何面上亦不敢表露,只得低声称是。   随后贾珠又道:“此番烦请姨奶奶那处的姑娘替我通报一声,无需再为我单独派了客房,我直接住进少爷房中便是。告诉她莫要见怪了,从前无论是在城中林府抑或是我荣府里,我俱与少爷住了一处,亦可便于我亲自照料他。”   这诗荷闻言便也应下了,之后贾珠又对这三人交待几句煦玉平素的日常喜好,诸如爱吃什么喝什么穿衣怎样就寝如何等等不一而足。吩咐完毕,待三人都记下了,便将三人打发了。   之后贾珠自觉从这三个丫头口中问不出多少真实情况,惟有将自己的得力心腹执扇唤来问话。待执扇来到,贾珠便问道:“此番大少爷何时到达扬州,染病至今何以仍未痊愈?”   执扇则答:“回大爷,少爷较城里大爷府上先收到老爷的来信,遂收信之后当即起身赶来,期间不过花去十余日。然而此番日夜兼程赶路,致使旧疾又犯。我们是半月之前到达的扬州,到了之后少爷便也一直病到现在……”   贾珠闻罢这话惊道:“什么?!半月?都十五日过去了还未见好?”   执扇点头答曰:“是……”   贾珠忙又问:“可有请大夫来瞧过,大夫如何说?”   执扇答道:“如今头上老爷亦是病着,府里又如何能顾上少爷的事?大夫都是那内宅里夏姨奶奶给请的,我们在二门外的也见不着大夫。只有在大夫离开这府之时前去问问。大夫只说少爷是普通的伤风发热,怕是因了体质较弱的缘故所以痊愈得慢些……”   贾珠听这话尚有蹊跷,遂追问道:“夏姨娘给请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执扇遂答:“此番少爷刚到府里就病着,之后这府里主事的夏姨奶奶便遣人去请了这城里一个姓熊的大夫前来为少爷诊视,这大夫亦是开了五日的药,少爷服下却并未见有甚起效。那林管家的小子林哥儿只得央告了老爷,老爷方才责令夏姨奶奶另请一位大夫。这新请的大夫姓鲍,姨奶奶说此番多吃几日药再说,道是时日短了怕亦是起不了效,由此至今都是吃的这鲍大夫的药……”   贾珠闻言心下愈加不是滋味,又问道:“那少爷屋里的丫鬟是怎么回事?可是只有那三个大丫鬟吗?其他小丫鬟又在何处?”   执扇答:“大爷此番怕是误会了,少爷屋里何来的三个大丫鬟。我听这府里的人说,因了这府里没了太太,又没有个姑娘小姐的,只有老爷,其余都是姨奶奶。府里除了各姨奶奶处还有大丫鬟,何处还有大丫鬟多出来?此番因了少爷回来了,老爷正病着,老爷那里是无法调人的,只得从他处拨了两个二等丫鬟过来。此外那诗荷倒是夏姨奶奶的大丫鬟,知晓是少爷无人使唤,方才将自己的一个大丫鬟拨了过来,其余的便再没有了……”   贾珠听罢这话气得浑身发颤,使力握着座椅扶手方才勉力按捺下自己的怒气。此番反倒是怒极反笑,冷笑着对曰:“我不曾料想这偌大个巡盐御史府上竟如此寒碜,堂堂大少爷的房里,竟然只得一个大丫鬟,还是别人施舍的!落到了外人眼里,还道是这府里犯了事,被强制遣散发卖了下人!想那城中的林府,珣玉内书房里光大丫鬟便是五个,其他二等三等并了进不了卧雪听松室的多得我连名字都不曾记得!素昔里我只有嫌那屋里人多见了心烦的,想不到如今到了这边府里,我大少爷的待遇竟还不如一个姨娘!……这群娘们胆儿也够肥啊,里头太太没了老爷躺着了就摆起内当家的谱了,欺负我大少爷没老爷太太疼爱了吗?孰不知往日里头上的老爷太太心里最疼的莫不是这远在京里的大少爷,这府里哪根草哪块石头将来不是少爷的!若是哪一日这头上老爷没了,将来将你们这等奴才通通发卖了不过是少爷一句话的事!现在便敢翻了天了!……哼,看来爷此番来的正是时候,这府里是有些蹊跷。且不论珣玉是这府里的大少爷,他更是我屋里的人!我屋里的即便是奴才我都护着,更勿论这是爷心上人!……看来这次迫不得已需请先生他老人家千里迢迢地大驾光临这扬州城了,怕是他老人家知晓有人如此欺辱他的宝贝弟子,定也会气不打一处来吧……”   一旁执扇察言观色,知晓现下贾珠正值气头上,只得小心翼翼地开口解释一句:“此番还请大爷息怒。小的刚来这里之时亦是觉得奇怪,想当初这府里太太刚没的时候,少爷也是赶来这府里,大病一场,彼时这府里的下人也是不少,少爷床边守了不少人。即便到了停灵之时,举哀事忙,老爷也不忘抽空探望照料了少爷与姑娘。而如今,太太没了,这内宅之中无人做主,听说大少爷并了姑娘小少爷一并去了京城之后,老爷便也将许多下人都遣散了,由此如今才没有多出来可以照顾大少爷的下人……”   贾珠闻言方才勉力令自己冷静下来,闭眼调整了一番呼吸,方才开口说道:“是了,此番是我太过急躁,未曾仔细思虑一番。皆因这些日子与珣玉分离太久,相思成疾,自见他起心下俱是难以平静,遂今日便也屡次举止失仪……”随后又问道,“那此番姑娘并了小少爷可有人伺候?”   执扇遂答:“姑娘与了小少爷因自小便是这府里的,府里都有专人伺候。除却当日跟着一道上京的丫头婆子,这府里还有其他下人。想来只有大少爷自小不在这府里,倒全然像是客居了……”   贾珠听罢亦是冷笑着对曰:“若非实在是太过无礼越矩,我真恨不能将大少爷挪出了这内宅交由你们照料,实在不放心将他留在那干丫头手里。不过既是府中情形如此,我亦不敢叫他多添了人手,此番我自己唤人前来伺候便是!”说罢这话又对一旁执扇吩咐道,“你快将千霰唤来,我有重要事□□交与他去做。”   执扇闻言去了。而在此期间贾珠则亲自磨墨,随后快速将信写成,将扬州府里的情况大致交待一番,道是此番林海病重,怕是凶多吉少;更兼了煦玉亦是卧病在床,半月不见好转。此番珠儿是万人信不过,惟有指望了先生前来相助救急,妙手回春。又道此处人手不够,先生前来之时将林府里的巧兰与初兰以及自己府里的冷荷一并携了前来。   此番待千霰前来,贾珠便简单对千霰交待一番,令其务必日夜兼程从扬州赶回京城,将信件交与应麟,并将其接来扬州。千霰闻言即刻便收拾行装启程。随后贾珠又命执扇立即出府遍访扬州名医,只道是此番务必将扬州最好的大夫请来,亦无需知会了那夏姨娘,直接跟管家老爷林继招呼一声,令大夫进府来问诊便是。这夏姨娘命人请来的大夫他是万不敢轻信了。此外又令执扇暗地里将煦玉往日里服的药渣收集了留下,心下只道是这便是证据。这干人等最好别留下甚蛛丝马迹,否则若是被自己发觉了,定要令其不得好死!   ? ☆、第五十一回 两情依依扬州重逢(二) ?  待将此间事情吩咐完毕,贾珠又返回煦玉房中探视。此番前往却见煦玉房中的丫鬟仆妇多了起来,除此之外黛玉熙玉两姐弟亦在此处。而煦玉正安睡着并未醒来。   姐弟二人见了贾珠到来忙地施礼,贾珠见黛玉眼睛红肿着,忙问可是出了何事。黛玉搅着丝帕未答,一旁的紫鹃则替黛玉答道:“姑娘都是因为见了大少爷病重,正垂泪伤心呢!”   贾珠闻罢这话叹了口气,步至煦玉榻边坐了,对黛玉劝道:“妹妹休要如此,你哥哥本素娇养,又是病弱之体,何时没个三长两短的,要担心他可没完没了。我平日里不说便是为了顾及他的颜面,以免他怨我在弟妹跟前揭了他的短,这话妹妹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说的~好在此番我来了,你哥哥不敢不赶紧好起来~”   此话一出,周遭众人均被逗乐了,便连黛玉亦是掩嘴破涕为笑。贾珠虽面上堆着笑,然暗地里却是拿眼光冷冷地扫视了一番周遭一干陌生的丫鬟仆妇,心下只道是哪有那般单纯,难道他不晓此番乃是有人暗地里专程针对了煦玉,趁着内宅无人而老爷又重病,且大少爷本人亦是病得神志不清之际动了手脚,这等人最好祈祷莫被他发现了。   随后贾珠将眸中的寒光暗暗地掩了,佯装不经意地开口问道:“此番这屋里怎的有这么多的丫鬟?”   此番黛玉率先说道:“我见大哥哥这处人手不够,我那里丫鬟闲着也是闲着,便遣了雪雁过来大哥哥这处帮衬着。雪雁自小便是这府里的,对这府里人事熟悉,有甚帮忙的亦方便些许……”   贾珠闻言笑赞道:“真是体恤哥哥的好姑娘,又是那般细致体贴,这府里没了太太,就合该令你当这家……”   黛玉闻言红了脸对曰:“珠大哥哥谬赞了。”   说罢这话贾珠又转向其他丫鬟,只见其中一个尚未见过的丫鬟上前一步说道:“奴婢见过贾少爷,奴婢是夏姨娘跟前的丫鬟,姨娘闻说大少爷这处人手不够,便遣了奴婢前来……”再看其余丫鬟,皆是如此。   贾珠闻言心下冷笑,只怕是这些姨娘闻知贾珠方才在这屋里大发脾气之事,唯恐引火烧身,便也忙遣了自己的丫鬟前来亡羊补牢以示忠心,不过现下晚了,反倒成了欲盖弥彰。念及于此,贾珠开口回绝道:“诸位都请回吧,大少爷这处人也够了,太多了反倒会扰了少爷静养。此番诸位回去请替少爷多谢各位姨娘的一番心意,待少爷大愈了再行挨个‘致谢’。”   众人闻见贾珠如此说,又一并转向一旁的黛玉,好歹这位乃是林府的小姐。黛玉见丫鬟们向她请示,便也点头首肯,令了众人皆回。   如此这般过去了二十日,贾珠皆是林海处并煦玉处两头奔波往来。此番执扇请了一位姓郝的大夫前来,人称扬州的“赛华佗”,将从前那夏姨娘所请的大夫通通打发了。   此番这郝大夫分别诊视了一番煦玉与林海,道是煦玉因了体质欠佳,不久前已染急症,未及痊愈,此番又逢突变,连日奔波辛劳,方致使前日的急症又犯,加之此番江南地区严冬来临,府中御寒措施自是不及北方周全,外寒内伤之下便也大病了。此番只要悉心调理,便可大愈。只不知为何拖延了十数日方才就诊。贾珠则道之前亦曾请医就诊,只吃了十数日的药却也不见起色,心下只觉这郝大夫之言说得很是在理,心下便也确信此定非庸医,遂便赶忙命人请了到旁屋里写了脉案与药方。此外又生恐他人从中作梗,又遣了心腹之人取药煎熬,再送了来令煦玉服下。   而另一边,这郝大夫在诊视林海之时却是面有难色,思虑了很久,方才叹了口气,径自摇了摇首,来到外间坐了。贾珠等人忙地跟了前去,询问此番林海的病况若何。郝大夫道曰:“以小的看来,此番林大人怕是阴亏阳绝之症,又有怔忡自汗,心气不足的症状,加之脾胃气虚,不思饮食,小人只道是此症不易痊愈,惟在调养。想来大人亦非高龄,素昔亦重养生之道,论理此番不该得此病症。只怕是近些年来心下有甚烦难忧虑之事不得解而淤积于心罢……”   贾珠闻言只道是这郝大夫果真医术高明,能诊视他人所不能。林海这些年来怕亦是因了原配早亡而心下失落伤恸。加之膝下儿女俱已离身,无人承欢膝下,遂亦是寂寥难解,终至于忧虑伤身了。   正如是寻思着,便见这郝大夫已将药方写毕,贾珠忙派人抓药。   随后贾珠又问道:“如此请教大夫,他父子二人何时能够好转?”   郝大夫答:“少爷之症较为容易,好生调养数日,至多不过十日便可见起效;而林大人之症则要烦难许多,此番小的亦不敢担保,只道是先按这方服了见其成效罢,若是能熬过这秋,便大有好转的希望……”   贾珠闻罢便也不问了,命林继将大夫送了出府,好生酬谢一番。之后又令了润笔好生将大夫所留脉案药方之类抄下,留待日后应麟前来看视。心下只道是好歹自家还守着一位先生可以指望呢。   待将大夫送走,贾珠方才入了内里,将黛玉唤了出来,简单告知了一番林海并煦玉的病况,亦不敢说得太过严重,只道是他二人此番悉心调养一阵便好。   此番却说巡盐御史府另一边,内宅之中姨娘小院里的某一间偏房内正有两人,其中一个作丫鬟打扮的小心翼翼地往屋外探视几眼,随后便将门窗都掩严实了,方才压低了嗓音对了房内另一人说道:“娘,奴家所说的可是千真万确。上回娘打发了奴家去侍奉少爷,结果通通为那新来的贾少爷给打发了回来。那新来的少爷端的是一主子的派头,看起来较咱家姑娘都还有气势,怕在家也是个拿事的……”   这丫鬟跟前的妇人闻言沉吟片晌,随后问道:“念瑶,那少爷呢?”   这唤作念瑶的丫鬟忙答:“大少爷的确如传言的那般病得人事不省。当时我们去的时候只有姑娘领着丫鬟在一旁淌眼抹泪的,大少爷还昏睡着,看来府里说的这大少爷向来身子娇弱都是真的……”说到这里又顿了顿,方才迟疑着补充道,“不瞒娘的,奴家这回去看了,这大少爷生得真真是玉琢金相、风流俊朗的一个人儿,怕便是头上老爷年轻之时都比之不过呢!……”   妇人听罢忙问:“此话当真?”   念瑶答道:“千真万确,绝不欺了娘!”随后便只管从旁撺掇怂恿道,“娘可要自己拿主意啊!这内宅里头的姨娘们,个个都没有一子半女的,一旦头上老爷没了,还不都是各自需寻各自门,谁还能顾得上谁啊!娘进这门时间短,又是里头最年轻漂亮的,可不能就此将自个儿埋汰了。何况这少爷身处内宅,身边伺候的……”   妇人闻言冷笑着答道:“可不是吗?难道我不知那隔壁夏姨娘在打甚主意?仗着自己识得几个字,老爷便令她代行着内当家之职,私下里不知做了多少小动作,怕他人不晓吗?你说得对,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了,这头上老爷是靠不住了……此番这府里老爷并了少爷俱已病重,想必也顾不上许多吧,我欲行何事不正是时候吗?”如此念着便觉胆子壮了不少。   念瑶见妇人上了道,忙地伏在妇人耳畔如此这般地耳语一阵,指手画脚地密授计谋。   妇人闻罢亦是正中下怀,随后笑着打趣道:“你这小蹄子赶忙着撺掇你娘去行那逗引之事,莫不是你自己此番垂涎了少爷?”   念瑶闻言红了脸,倒也如实对曰:“瞧娘这话说的,若非为了娘,念瑶此番怕是自己去了。我们谁也不想待那夏姨娘今后得了势,将我们俱发卖了,如此还不若放手一搏,若是能借此攀上了少爷,娘与了我今后不也有了倚靠了吗?”   ……   ? ☆、第五十一回 两情依依扬州重逢(三) ?  之后的一日,正是执扇请来郝大夫为林海父子问诊的那日。彼时阖府众人都往了林海房中探视,贾珠领人亲自接待了郝大夫,遂煦玉这处便也没有主子,惟有丫鬟守着。彼时雪雁为黛玉唤去为煦玉整理衣物,而那雨情雨梦前往熬药且夏姨娘的眼线诗荷亦不在此处,这胡氏并了丫鬟念瑶守了一日方才瞅准了这四下无人之际,与了念瑶左顾右盼地摸到煦玉房前。随后闪身进了屋里,便亟亟地将房门掩了。只不料正值这时,本在煦玉房中伺候的诗荷亦从走廊另一头往了这处行来,远远地便目见了这鬼鬼祟祟的主仆二人。而这诗荷却也并未声张,只悄无声息地跟在她二人身后探视,将她二人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中。那胡姨娘在忙乱之时还将自己的一方丝帕不慎遗落在了走廊边上而不自知,而那诗荷见了便也暗地里将之拾了起来藏进自己怀中。   待这主仆二人进了屋,只觉满屋的药香混合了檀麝馨香扑鼻而来。而此番榻上煦玉正半睡半醒,虽非全然清醒,然尚余些许意识。   却说这胡氏因了年纪尚轻,又生得貌美如花,进府时日最短。头上林海因上了年纪,近些年来又体虚难济,无法入了这妾室房中过夜,遂这胡氏便有些欲求不满。在此之前胡氏受了念瑶煽动蛊惑,此番见了煦玉本人,方信那念瑶之言丝毫不假,更觉所言难以企及万分。只觉这大少爷虽卧病在床,然面上观来仍是翩然如玉、皓月成彩,含情而不轻浮,风流却不孟浪。而这胡氏虽春心始动、难以自持,然却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棘手,遂迟疑了片晌。而一旁念瑶忙地提醒胡氏赶紧的,胡氏方才牙咬心横,对念瑶使了个眼色。那念瑶见罢颔首以示知晓,忙地将一包迷药从怀中取出倒入案上茶盏之中。若是令人饮下这迷药,再与之行那云雨之事,那人自是销魂荡魄,食髓知味。胡氏只道是此番暗使了这风月之计,不怕少爷不从此上道,届时自是再离不开自己。然因了到底乃是背地里使坏,心下慌张无措,动作起来自是手忙脚乱,将那迷药洒落了些许在了桌案之上。   而这边煦玉只迷迷糊糊地觉察了身侧人声响动,遂朦朦胧胧地睁眼问道:“何人在此?”   话音刚落,便见一衣衫单薄的妇人手持茶盏向自己靠过来,在另一人的帮助下将自己从榻上扶起身,还不及询问此乃何故,便见那妇人端了茶盏喂到自己嘴边。煦玉只觉浑不对劲,便将脸转向内侧,坚决不饮。那妇人无法,只得强了来灌,煦玉为二人制住,无力挣扎,被迫灌入口中,然仍是兜头喷了她二人一脸的茶水。   她二人自以为得逞,便也使出浑身解数,百般挑逗。奈何此番煦玉自知无力反抗,便也任由二人作为,只不声不响、不语不动,更无丝毫被撩拨了的反应。二人虽情脉暗涌,不料却见煦玉竟丝毫不为所动,明明之前亦被迫咽下了少许,却又为何毫无反应?念及于此二女只觉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心中情愫悸动均被浇灭了大半,竟不知如何是好。   却说正值这时,林海房中那郝大夫问诊完毕,贾珠便命人将大夫送出了府,虽不知因了何故,忽觉心下忐忑难安。遂忙不迭地唤了林海房中的一个丫鬟去往煦玉的房中探视一番,看少爷是否是醒了。那丫鬟领命正待前往,贾珠却下意识地制止了这丫鬟,决定亲身前往探视一番。   此番贾珠一路往了煦玉房间行来,脚步越走越急,远远地便目见那诗荷正在房前探头探脑。贾珠见状疑窦丛生,心下大惊,忙地三步并作两步跃至门前捉住那诗荷厉声问道:“你在此处做甚?!”   那诗荷见贾珠忽地出现,骇得六神无主,忙地解释道:“我、我见那胡姨奶奶主仆二人进了少爷房里便将门锁了,不知在里面捣什么鬼……”   贾珠闻言大惊,亦来不及理论这诗荷,忙伸手使力推了推房门,便知门被从里锁了,情急之下亦不顾自己此番宽衣云袖文质彬彬之状,将了衣裾向后一甩,抬脚踹开房门入了房中。进屋只见榻上一妇人正衣衫不整地跨坐在煦玉身上行那挑逗之事。而屋内二女见有人忽然闯入,亦是骇得失声惊叫。对面贾珠见罢此景自是怒不可遏,几近理智全无,不自觉地转头四顾,便骤然望见墙上悬挂着的装饰用的长剑,忙地伸手扒拉下来,猛地拔去了剑鞘扔往一旁,提剑向了榻边行来。榻上二女见贾珠手持利刃,早已骇得面无人色,从榻上滚将下来,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而贾珠只缓缓步至妇人跟前,拿剑指着那妇人,口中喃喃念着:“贼心不死的淫|妇,此番勾引少爷欲行何事?!当我贾珠是好欺负的?胆敢逗引我的人,先问过我手里的剑再说!……”说着举剑横劈,将那妇人悉心梳理的凤云髻整个削下,满头珠钗落了满地。妇人当即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而榻上煦玉见状亦是大骇,连唤数声“珠儿”,贾珠方才回过神来,只见此番煦玉正浑身瘫软地靠在那床上,苍白的脸上冷汗留了满脸。虽是极力忍耐,然却并无丝毫被撩拨得情动的迹象,有的怕只是拼命按捺体内那残留的迷药的努力。贾珠见状哑然失笑,理智顿时恢复了些许。将手中长剑扔在一旁,掀起棉被将煦玉裹了,对门口那已经吓呆了的诗荷道句“发什么愣,还不将主事的夏姨娘唤来,再将此事悉数回禀与老爷知晓”。这诗荷闻言方才寻回了些许神志,跌跌撞撞地领命去了。   随后贾珠便转向煦玉,只见煦玉疲惫地闭了眼,忙地从身上取了丝帕帮他擦拭满脸的冷汗,一面强笑着打趣道:“不料此番大少爷竟颇得展氏遗风,能够坐怀不乱~若是换做是珠儿坐你怀里呢?玉哥还能如此坚守吗~”   煦玉闻言方才缓缓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对曰:“此言差矣,展氏‘坐怀不乱’之说不过后人谣传,何来‘妪不逮门之女,而国人不称其乱’?惟可信之记载乃是《荀子·大略》之中‘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非一日之闻也’此一句罢了,便为后人穿凿附会成何种样子了……”   跟前贾珠听罢不禁满脸抽搐地对曰:“人都成这般模样了,还有心情考据拽文的,真服了你!我只问你,若换做是我,玉哥还能坐怀不乱吗?”   煦玉闻言只微微笑着答道:“若是换做珠儿,我当是无需再‘坐怀不乱’,不过……亦无妨……”   贾珠闻罢尚且未寻思个明白,便听见屋外响起一阵脚步之声,贾珠随即定下心神,转向来人。只见此番夏姨娘并了林继家的领着一干姬妾仆妇到来,这夏姨娘率先开口说道:“此事已经禀告与老爷知晓了,老爷大为震怒,欲亲自处置了这淫|妇。又命妾身派人将少爷挪到老爷住处的暖阁里住着,道是守在身边方才安心些许。”   贾珠闻言嘴角轻扬一笑,瞥了地上瘫倒的主仆二人一眼,对曰:“这淫|妇现下这般状况是无法问话的,先将人押往房中关着,待人醒了方才领着去老爷那处。再令人打了热汤来,我欲为少爷擦洗身子。待换了衣服,你们再将那春凳抬来将少爷抬了过去。现下都退下。”   夏姨娘又问此番可需唤了丫鬟前来搭手,贾珠通是拒绝了,道是自己一人便可。   待众人都退下,将房门掩上。贾珠起身将方才扔在一旁的长剑拾起,重新插上了剑鞘,方撂在了一旁。   随后一面为煦玉宽衣一面笑道:“玉哥,你此番竟毫无反应,那淫|妇见了岂不失望透顶?若非我知晓你之心性,怕也会以为你跟了那和尚道士一般不食人间烟火了……不对,如今的和尚道士‘食荤’的亦有不少,和尚道士都未必能够把持得住,那淫|妇怕是怀疑你下处不举罢~”   煦玉闻言对曰:“珠儿大可前来一试,且看为兄举是不举~”   贾珠一边将手中丝帕拧干一边说道:“千万打住!你如今都病成这样了,若是再行折腾一番,怕是先生来了都救不了你,届时我可无颜面对他老人家!”   之后他二人一面说笑,贾珠一面为煦玉擦拭身体,再将干爽衣服换上。此番贾珠面上虽不动声色、言笑如常,心下则兀自泛起一阵冷意,只道是这内宅之中人心叵测,防不胜防,他防住了这处又防不了那处。今日若非自己突发奇想前来探视一番,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总之便是树大招风,煦玉身为林家长子,内宅这些个阴谋诡计便也通通往了他身上招呼。平素便是个无甚心机之人,目下又缠绵病榻,如何提防得住?真真令人忿恨!念及于此贾珠只恨不能将煦玉无限缩小了随身携带着,如此方能免去些许无妄之灾。   ? ☆、第五十一回 两情依依扬州重逢(四) ?  待此番为煦玉打理妥当,便唤人前来将煦玉挪去了林海那处。而贾珠亦随之前往亲自监督着家人将煦玉安置完毕,方才将其中欲随了众人一道退下的诗荷唤住。   这诗荷见贾珠单独将自己留下,忆起方才贾珠在房中气势汹汹提剑的模样,浑身寒毛直竖,生怕此番贾珠寻了自己生事出气。贾珠令这诗荷跟随自己前来。这诗荷闻言已是骇得七魄去了其六,然贾珠之命又不敢不从,遂只得硬着头皮跟了前去。   此番贾珠领着诗荷回到煦玉之前居住的那屋,将之前自己撂下的长剑持了在手中,随后撩了衣裾在榻上大刀金马地坐了,半晌不语,只一手持了剑鞘一手持这剑柄,抽出一截剑刃又将之插入,如此这般反复把玩着,乐此不疲。而这诗荷则紧盯着那剑刃上泛起的寒光,痉挛般地搅着手中丝帕,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料眼前忽地寒光一闪,贾珠猛地将剑刃悉数抽出,剑尖直指诗荷,厉声开口问道:“说,你与了你主子夏姨娘到底有何目的?”   这诗荷见状早已吓得双膝一软跪坐在地,瑟瑟发抖,嘴上嗫喏着不知如何开口。只下意识地答道:“奴婢不、不知道贾少爷是什么意思……”   贾珠见罢冷笑一声,道句:“莫要做出一副楚楚可怜之状,我所言何意你自是清楚。之前你分明看见那淫|妇进入了少爷房中,为何不前往制止抑或通报了老爷,偏生待我问起了方才情急着撇清干系,分明便是坐山观虎斗,整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此番与你主子到底在打甚主意!”   这诗荷闻言急忙辩解道:“贾少爷请明察,奴婢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奴婢的确是夏姨奶奶的丫鬟不错,但姨奶奶只令我监视少爷那处情况,将少爷行动报告与她罢了,至于姨奶奶有何打算奴婢什么也不知道!”说着又从身上将之前拾到的胡氏的丝帕掏了出来递与贾珠说道,“贾少爷请看,这是奴婢在那廊上拾到的,正待交与了老爷或姨奶奶以告发了那淫|妇,然后、然后贾少爷便来了……”   贾珠不过扫了那丝帕两眼,颇不以为然地对曰:“你以为你此番拿出此物我便会相信你吗?”   诗荷则道:“那少爷如何才肯相信?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即便少爷现在将奴婢打死了,奴婢也说不出啊!……”   此番不及贾珠回答,便忽闻门外传来丫鬟的叩门之声,贾珠听罢问道:“何人?”   听声音答道:“回贾少爷,婢子雨情。大少爷命婢子前来取回之前遗落在此屋里的玉佩与明珠。”   贾珠听罢顿时明了,将手中举着的长剑放下,心中哑然失笑,只道是之前尚且记得将钻戒携了去,反倒将这玉佩与明珠落下了。知晓煦玉入睡之时均会将那家传玉佩并径寸明珠收了放好,随后便伸手从煦玉的枕头下掏出一块用丝帕包裹着的物品,打开一看正是那半块玉玦与明珠。随后又将之包好,命这雨情进来带了去交与煦玉,又吩咐道:“好生携了去放在大少爷枕下,此物可是他的命。”   这雨情答应着去了。   待雨情去后贾珠又转向那诗荷冷哼一声对曰:“此番我不过是这府里的客,使不了那主子的权力,亦无法将你打骂体罚了逼你招供。此番你尽管咬紧了牙关一字不吐,不过且去告诉你主子,令她今后少使了那等见不得人的手段,离少爷远些。若是再行生事,我保证她日后的下场较了这淫|妇要凄惨十倍不止!”   只见这诗荷仍是呆若木鸡之状,遂提高了声音道句:“还不快去!”   那诗荷听罢方才回过神来,忙忙地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贾珠望着那诗荷离去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   却说待那胡氏清醒了之后,林海自是心下厌弃,便是看都不欲看那胡氏一眼,亦未过多理论了那胡氏,惟令林继将人牙子唤来,以二两银子的价格将那胡氏主仆二人发卖了。此番因了那胡氏乃是戴罪之身,再无法销往了清白人家,遂那人牙子先私下享用了一番这主仆二人,随后便将之卖往了妓院,此番则不消赘述。   此间事毕,待将煦玉安置在林海房中的暖阁里后,日子总算平静了些许。此番贾珠往返与林海并了煦玉榻边照料,较起从前省了许多事。又兼了服用那郝大夫的药,煦玉较起之前便也大为好转,几日后便能下榻行走。   却说应麟接到贾珠之信阅罢,只见信上所道煦玉与了林海皆是病重不愈,便也心急如焚。亟亟地便收拾了行装启程,而因了则谨出行不便,便惟有将则谨留在京城,随后又携了家人邵筠、丫鬟冷荷、初兰、巧兰等人与了千霰匆匆启程,期间日夜兼程地赶往扬州。   而应麟一行人抵达扬州弃舟登陆,贾珠亦是亲自前往迎接。未及询问详情,应麟坐车到达巡盐御史府后便率先往了林海房中亲自问诊,贾珠则侍立一旁,一面将这些时日的请医就诊情况讲述一通。期间应麟均是皱眉闻听,神色很是犯难。随后亦是不及与了榻上阔别多年的林海道了契阔,便又忙地转至一旁的暖阁之中诊视煦玉。好在彼时煦玉病况已大有起色,应麟诊视完毕神色方才缓和些许。又从旁闻听贾珠将那姨娘丫鬟等诸事交待一番,应麟听罢便也万分不悦。之后应麟便吩咐煦玉好生将养,自己则又回了林海处与之好生叙谈一番。而这厢贾珠自是留在煦玉这处,将此番应麟携来的三个丫鬟各就各位,在将从前伺候煦玉的除雪雁之外的丫鬟通通打发去了别处。只道是此番应麟前来,周遭安插|的俱是熟识之人,而自己亦总算不再是孤军奋战,请医问诊再无需仰仗了他人。心下亦很是松了一口气。   之后待应麟安顿下来,待他二人私下相处之时,贾珠便将这些时日林海与煦玉就诊的脉案并了药方交与应麟审视。应麟审毕,亦是如实相告,只道是林海所患之症由来已久,加之病由心生,正是心病难医,遂此番便惟有调养,痊愈的可能微乎其微。至于煦玉之症,虽来势汹汹,然并非无法可治,断无半月过去均无法好转之理。待瞧了药方,分明便是为庸医延误所致。这用药之人分外狡猾,这药方看来虽皆是寻常药物,无甚害处,然而却并非对症下药,只为将煦玉之病拖延着,令其久病不愈。一旁贾珠闻罢应麟之言气得是咬牙切齿,只道是这帮狼心狗肺之徒害人不浅。应麟则摇头对曰幸亏此番贾珠机敏,发觉情况异常之后便另请了那郝大夫诊治,方才未令此状恶化下去。   此番师徒二人商议许久,应麟亲自为林海父子调整药方,令其调养身子,贾珠则将自己熟识信任之人安插进府中各处,以便监视这府中各处动向,以便防微杜渐,防止府中小人有空子可钻。如此防范之下,贾珠方觉这巡盐御史府的日子,方才过得不是那般心惊胆战。   之后的某一个午后,贾珠陪了煦玉一道午睡,半个时辰过后,贾珠便也醒来,只身侧煦玉仍睡得很熟。贾珠不愿将煦玉扰醒,便也未曾起身,只任了煦玉搂着自己的身子睡着。随手拾起煦玉入睡前读的那本《系辞》翻阅起来,只读着读着便觉睡眼惺忪,睡意袭来。几声哈欠之后便止不住感叹曰煦玉果真不是人类,这等占象的古书自己看了就瞌睡的他偏生读得是津津有味,还将那各个版本的《易经》注解开列于上。   一旁冷荷见状笑道:“大爷可不再睡一会儿?”   贾珠则随口答:“不睡了,睡太多夜里失眠。”   冷荷见贾珠读书亦是读得漫不经心,便干脆与他聊起天来:“大爷,我听执扇说在我们来这里之前,有那狐媚子欲逗引了大少爷,可大少爷却能把持坚守、无动于衷,大爷您说这是如何做到的?”   贾珠听罢则将手中书卷放下笑道:“执扇这个大嘴巴,少爷之事便是由着他在外胡说八道的?”   冷荷忙道:“大爷明察!执扇只是提醒我们要谨防了那起小人,可不是存心嚷嚷的!大爷您就说说吧,今后也可令了我家千霜防范着。”   贾珠对曰:“你还会担心千霜被那狐媚子逗引了去?”   冷荷赔笑道:“总归了有备无患罢,大爷您就说说吧。”   贾珠笑着卖关子:“这事你自询问少爷去,我如何知晓。”   冷荷说道:“这让我如何去问少爷,我可开不了口!总归了大爷也是男子,都是明白的,大爷便告诉我罢。”   贾珠笑道:“你若是因了忧心千霜,便也大可不必了,你家千霜是这世间少有的忠诚可信之人了,大爷我可以给你担保。他既娶了你,定会对你负责到底,定不会为那狐媚子迷了心智。”   冷荷闻言反问道:“大爷这话怎么讲?难道是说少爷此番是为了大爷方能坚守如一的?”   贾珠则自顾自地答道:“这并非是因了我,只是因为我身边这人乃是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在这个世风日下的时代便跟那一级珍惜保护动物一般的稀少……若说世间真正曾存在过周礼复兴与了那尧舜之风,大抵便如大少爷那般了。‘谦谦君子’、‘文质彬彬’此话形容他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既能克己复礼,又能从心所欲不逾矩。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进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怕便是他一直以来的人生追求,所以明德不惑而又坚守如一……无论是对了我也好抑或对了那理想人格也罢,都是事出同源……”   冷荷则愈听愈糊涂,对曰:“大爷您说的太文绉绉了,我听不懂。”   贾珠闻言回过神来笑道:“总之说的就是你家千霜跟了大少爷一样是正人君子人品高尚,所以不用担心这样品质的人会受不了诱惑……”说到这里又记起了当初煦玉说的那句“亦无妨”,此番方才了悟了该句的含义,又自语道,“原来你是说你之高尚人格,便是换作了我,亦能坐怀不乱吗?……哼哪日我定要试试,看你是那柳下惠不是~”   一旁冷荷听罢尚且还在纳闷贾珠所言可是真的,千霜是否真能不惧诱惑,又自顾自地道今后定要令了千霜前来向煦玉讨教。贾珠则沉默地倾听冷荷从旁自言自语,但笑而不语。   ? ☆、第五十二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一) ?  却说此番在应麟到来之后,煦玉经由应麟亲自问诊调理,不过数日便已然大愈,身子恢复了七七八八。随后似为弥补前日未曾尽到的责任那般,日日侍奉于林海榻前,亲手为林海侍汤奉药、闲聊解闷,倒似欲将这数年来父子分离的遗憾均补足了一般。更兼了他父子二人俱是学养极深,谈诗品文、论道议理亦能百家兼长、别出心裁。彼时应麟从旁往往是但笑不语,任由他父子二人争锋相对,辩得是面红耳赤。而因了林海平素不过略观大概、不求甚解,不若煦玉那般探微索隐、精益求精,遂往往在论理据典之上还输了煦玉半筹。林海虽面上不肯服输,然只觉人生之中未尝得一时刻像如今这般怡然畅快过。只道是如今儿女挚友均伴于身侧,除却内子早亡、长子未婚之外,人生真可谓是完满无甚遗憾的了。   而虽说如今挚友相陪、儿女承欢,林海之病况却并未有甚大愈的迹象。虽得应麟调理看护,奈何亦不过是好一阵之后又复发这般循环往复罢了。某一日,贾珠在与应麟私下相处之时便直言询问道:“先生,依您看,此番林姑父之病,可有大愈的可能?”   应麟负手长叹,半晌方答:“此番惟珠儿在此,我便实言相告。如海虽日日服药将养,又有一双儿女悉心照料,奈何用药不过治标不治本,人到底挣扎不过命数。我前日里曾私下为如海占了一卦,卦象显示凶多吉少,若是过了这八月不见好转,怕便也无力回天了……”   贾珠闻言低声喃喃说道:“便是先生亦无能为力吗?”   应麟惟摇首不语。   之后家中一行数人虽日日在了林海榻前侍奉陪伴,屋内终日不离欢声笑语,而应麟贾珠二人虽知晓情势不容乐观,然亦是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待到了八月末,林海的病况竟忽地急转直下,陷入沉疴。终日缠绵病榻、不得起身,最后竟已是神思恍惚、不思饮食,便是煎了药亦无法服用。周遭众人见状无不是心急如焚,奈何请医吃药至今却不见好转,遂亦是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月末的一日,林海从昏睡之中醒转,口中只迷迷糊糊道曰“敏儿唤我了”,众人见状忙请了应麟诊视,应麟把脉过后惟无奈摇首。众人见状莫不心下悲戚,一旁的黛玉亦是拿了丝帕掩面饮泣。不料正值这时,林海则忽地恢复了几许意识神志,将身侧一干侍奉的人等俱屏退了,惟留下煦玉、应麟并了贾珠。   此番众人皆知林海怕要交待后事,遂亦是知趣而退。而贾珠见状只道是此乃林家家事,自己留于此处怕是不甚适宜,遂本欲自请退下,不料林海却唤住他说道:“珠哥儿与了玉哥儿自小一道长大,情同手足,为人亦是忠诚可信、稳重可靠。此番虽是我林府后事,然玉哥儿性子向来任性直率,姑父亦承望了今后珠哥儿能施与援手,多番从旁提点,事事协助了玉哥儿,如此这般我方能放心些许……”   贾珠闻言忙地应承下来,按捺下心中悲戚强笑道:“姑父说哪里话,此事何需姑父专程提醒。即便珠儿再过不济,亦不敢忘却林家于我有恩,对于林家一事何敢怠慢了……何况玉哥之事便是我之事,妹妹弟弟于我更如亲弟妹那般,岂有怠慢之理?”   林海听罢对曰:“既得珠哥儿此言,姑父便也放下心了。”言毕又转向煦玉,此番不知有多少情愫填膺于胸,于榻上拉了爱子之手,便是有多少话也哽咽着说不出口了。   一旁贾珠应麟见状亦是无不动容,只听煦玉幽咽着开口说道:“此番老爷若有话欲交待了玉儿的,便尽管吩咐,玉儿洗耳恭听、莫不谨从!……”   林海对曰:“玉儿啊,你是我林家的头个儿子,亦是十余年来唯一的子嗣,乃上天恩赐,来历不可谓不奇。你先母尚在之时便也常向我念叨父子两地任职,致使骨肉分离,好不凄凉。只道是人生不求显达,惟求骨肉亲人能相聚团圆……奈何为父被钦点外任,本以为三年方还,不料却外任至今,此番怕亦是要客丧于此了……”   煦玉闻言早已是泣涕如雨,抹泪道曰:“老爷何出此言?!老爷此番不过安心静养便是,怎言此大凶之言?”   林海则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晓,大抵于此时已是无药可医。如今敏儿先我而逝,除却你们兄妹几个,我于这人世已是无甚留恋。总归了你弟妹二人年纪尚小,我心下唯一忧心遗憾之事便是你的婚事……此番便是因了阖府俱离,距离远了,做父母的便是想为你谋一门亲事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当初很是看好孙家的那门亲事,不料中途正逢了你先母丧期,亦只得将亲事推脱了。待你母丧,为父的亦是万事难以上心,如此耽搁至今,致使你至今仍未成亲……”   煦玉听罢早已情难自禁,藏于云袖中的手拽得死紧,浑身微微发颤,念及素昔与了父亲的情意,心下惨痛地对曰:“此事如何能怪了老爷?!皆是因了玉儿自己不上心之故!玉儿只道是年岁不大,遂并未将那结亲之事提上日程……”   一旁贾珠灵机一动,只不动声色地握着煦玉之手,插言道:“珠儿有话欲道,姑父有所不知,事实上玉哥在京城之时早有了意中之人,正待将婚事提上议程……”   煦玉闻言亟亟转头望着身旁的贾珠惊道:“珠儿?!”   贾珠自作不见,接着说道:“只不料却忽地被点了学政出京视学,加之此番又恰逢姑父身体染恙。所谓父母高堂未曾康泰,作儿女的便也不敢将了喜事独专,遂便也未将此事告知与姑父,待姑父大愈之后方才报喜……”说着转向煦玉说道,“对吧,玉哥!”   “珠儿!你何必?!……”   此番待煦玉转而目视贾珠之时,从他眼神之中读到的信息似是在道“既然姑父对你之亲事耿耿于怀,你何不如此这般说,倒能令他心安些许”。   煦玉则回望着贾珠,眼神中说道:“君子言行自应‘取信于人、诚不可欺’,既非实言,又何必欺瞒?”   贾珠则对曰:“不过是善意的谎言,未曾不是为了令父母心安。”   一旁林海听罢贾珠之言倒很是欣忭,忙地开口询问煦玉可是实情,话已如此说,煦玉亦不可驳斥了去,只得将计就计地拿言支吾。林海闻说煦玉亲事有望,倒也满心欢喜。随后便道:“如此说来,我倒也能安心些许,若是玉儿此番回京,大可全心料理此事,届时还请承祚兄代为照管一番。”   跟前应麟闻言亦只得应承下来,心下只道是玉儿婚事他何曾错过,早已料理妥当了。   林海又道:“既说到婚事,便不可不言那彩礼。今日承祚兄与珠哥儿在此亦可做了旁证,我当初外任扬州之时,只道是三年便还,加之玉哥儿又留任京师,遂便也未曾将金银等物俱携了来此,除却来此之后所获并新近购置的地产商铺之类的收入,其余的便也俱在京城。前日里我命了林缙林继二人将两处产业总值合计了一番,总值在四百余万两以上,此番尚且不算敏儿当初携来的嫁妆,她之嫁资亦近了百万两。敏儿当初亦打算将那嫁资供了他们兄妹分了,然玉儿既道欲将那嫁资均留与黛丫头嫁人,遂便依了玉儿之言……”   一旁贾珠闻言虽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则直嚷:“煦玉这小子到底对了钱银有没有概念啊,兄妹三人便是平分好歹亦有几十万两啊,竟全让给妹妹了,你个妹控!”   随后又听林海道:“……敏儿之财留与黛丫头,今后嫁人便也不愁了嫁资单薄。除此之外府上其余财产,便通由了玉儿继承支配了,到底他弟妹二人尚小。只不过今后他弟妹婚嫁成家之事便需得玉儿全权料理承办了。”   煦玉听罢则道:“老爷放心,玉儿定然恪守兄长职责,将弟妹二人照料妥当!”   应麟贾珠亦从旁点头以示明了。   林海又道:“待我去后,玉儿便就此上报吏部,将扬州此处资产清理完毕后便可领着弟妹回京,内宅女眷大可听凭她意,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吧……”   这话刚一出口,屋内贾珠便敏锐地捕捉到从屋外传来轻微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贾珠忙地开口厉声问道:“何人在此?”一面说着人已开门闪身出了屋子,只见门外夏姨娘正往了一旁疾走躲闪。贾珠见状忙地上前拦住那夏姨娘,道句:“姨娘可是欲往了何处去?方才在门外窥视我等,可是打的甚主意?”   那夏姨娘见瞒之不过,忙地回过身来,只见其手中正端着一托盘,其上放着四盏茶,赔笑着说道:“妾身是见四位爷在屋内畅谈许久,屋里也没个人伺候,方才想端了茶进来。”   贾珠听罢冷笑一声,靠近了夏姨娘耳畔轻声说了句:“奉茶?这茶吃进肚里没问题吧~”   夏姨娘一听这话脸色骤变,义正言辞地对曰:“贾少爷何出此言?!此话断不可随意出口,当了儿戏!”   贾珠见状方抬起身离了那夏姨娘的身旁,说道:“无事自是最好,如此还请姨娘原谅贾珠方才孟浪了。”   随后便闻见身后传来煦玉的声音在问:“珠儿,出了何事?”   贾珠忙地转头对煦玉笑道:“无事,是夏姨娘端了茶来。”说着贾珠便闪身让道,这夏姨娘便端着托盘进了屋内,将那茶盏取了放在案上。   贾珠双手抱胸目视着那夏姨娘的动作,见她将茶盏放罢,便开口说道:“此番我有些话欲与了姨娘说,还请姨娘借一步说话。”   这夏姨娘见众人均在场,亦无法开口拒绝,只得答应下来。贾珠对屋内三人道了“失陪”,又对夏姨娘做了个有请的手势,随后便跟随在夏姨娘身后步出了屋。   ? ☆、第五十二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二) ?  此番贾珠将这夏姨娘领至旁屋之中单独面谈,便是因了心中有话欲对这夏姨娘申饬,同时又能避开屋内林海与了自家爱子商讨家事。   待将此屋房门掩上之后,贾珠便也不等那夏姨娘发话,率先开口说道:“姨娘妙计,晚生佩服。此番若非晚生不晓‘知情识趣’,竟意外领着林家弟妹前来扬州,横插了这一杠子,姨娘的大计怕要就此实现了~而正是方才姨娘在了门外偷窥之举,我方才忽地明白了姨娘当初为何专挑了大少爷下手……”   夏姨娘闻言止不住面色一变,然不过一瞬间之事,随后便又恢复成一本正经的神色,傲然对曰:“我不明白贾少爷在说什么。”   贾珠见状不过笑笑,亦不以为意,只接着说道:“姨娘如何会不晓~姨娘怕是在若干年前姑母临终之前,便曾窥觑耳闻了这林家资产的内|幕,知晓这府里幼儿幼女年纪尚小,头上老爷太太惟宠不过长子,这府里的财产十有八|九地便会令了这长子继承。此番这老爷病重,府里姨娘未得一子半女,今后若留在这府里亦没有个倚靠指望,大抵亦是从哪儿来再回哪儿去。若欲趁机从中捞到油水,这最大的障碍不过便是这有财产继承权的大少爷了,幼儿幼女尚小,根本成不了气候,要对付起来当是容易许多……姨娘可是如此考虑的~”   “……”   贾珠又道:“知晓此番老爷病重,大少爷乃是孝子,定会千里迢迢地赶来扬州探望侍奉。此番内宅无人当家,你已代行当家之权,无论此番大少爷携了多少小子家人前来,到底进不了这内院。一旦大少爷身子不适、卧病在床,届时将他一人禁锢在这内院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日常衣食、请医吃药之类不过全凭你一人做主。果不其然,少爷向来体质欠佳,上回来了扬州便是缠绵病榻,好在上回太太虽去了,老爷尚在,大少爷到底还有老爷从上顾看着。而这一回老爷自顾不暇,大少爷病重,便落入了你手。你亦是聪明,心机极深,并不行太大的动作,面上对了老爷道是将少爷交与你照料便是,私下里便请些庸医来将少爷之病拖延着,只道是这般日复一日地拖下去,便是小恙也延误成了沉疴了。届时若是少爷一病不起,你便也推给了那大夫,佯装成自己身居内宅,不知外事,亦不过是上了那庸医的当罢了。不仅如此,姨娘亦是知晓这内宅之中众人俱为了自己今后的前程而各生异心,各有谋略。而姨娘不过不闻不问,不过任其自相残杀,届时不过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   “然而姨娘千算万算,机关算尽,却未料到此番偏是我贾珠领着这弟妹前来这扬州。你道是我贾氏寻常子弟倒也罢了,届时便是入了这内院亦是难以对内院之事插上手。偏偏来的是我贾珠,我因了此番与少爷分离太久,心下分外想念,遂即便此番不应由我来这扬州,我仍是坚持来了。我来了不说,偏生整个贾家便属我与了林家的感情最为深笃,彼时少爷亦是指定了由我护送弟妹。而我因了自小与了大少爷同吃同住,此番到来自是与了少爷密不相分,对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状况知之甚详,如此又有何事能瞒过了我的耳目?兼了我对少爷之事自是无不上心,他既久病不愈,我自会另行为他请医问诊,亲自料理顾看,又如何会听之任之?想来我贾珠素昔亦并非那等喜好多管闲事之人,奈何此番姨娘偏巧挂念上了我心尖上之人,由此少不得与姨娘‘周旋计较’一番,而姨娘此一妙计便终因了我的到来而破产,真是不甚遗憾啊~”   终于这夏姨娘开口说道:“贾少爷与了妾身说了这许多话,到底想说什么?托了少爷之福,上回令了诗荷带给妾身的那番话,妾身可是一直记得,片刻不敢忘记了,至此亦不敢轻举妄动。”   贾珠闻言轻笑对曰:“此番专程唤了姨娘前来说了这番话,不过是想告诉姨娘:该收手时且收手,该回头时需回头。姨娘莫要再有甚非分之想,该你的便是你的,不该你的求也求不来。若姨娘答应从此以后安分守己,我便对姨娘过去对少爷所做之事既往不咎,不去老爷跟前揭发了姨娘,咱大可好说好散……”   夏姨娘则反问:“此番贾少爷会如此好心?”   贾珠答曰:“此番你我皆是清楚林老爷怕是时日无多,我惟不过希欲了他老人家这些日子能得儿女承欢膝下,过得欣忺愉悦些罢了。何苦在这时将了内宅一干腌臜事抖了出去扰了他老人家清静,扫了人面子,令人心下不自在呢?何况大少爷为人亦是清高绝俗,上回那作死的胡姨娘那般轻辱了少爷,他亦未尝放在心上,事后连问都未曾过问一句,我亦不欲拿这等事污了少爷双眼。”   夏姨娘闻罢这一席话,可知贾珠出言恳切,乃是肺腑之言,眼中神色从寻思到妥协到幻灭,最终抬头望向贾珠的复杂眸光之中竟流露出一丝钦佩,说道:“便是我这一身居内宅的女眷亦曾闻说,荣府珠大爷颇具谋略手段,恩威并施,府里上下无人不服。如今看来此言果真非虚。”   贾珠听罢不过摇首道句:“不过是环境迫人如此,我又何尝不想图个清闲图个省事。奈何我那府里较了这林府,勾心斗角的太多,上上下下的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身在其中亦是身不由己……”   “……”   随后这夏姨娘虽并未承诺什么,然贾珠知晓她此番是已然妥协了,遂不再多说什么,径直放了夏姨娘去了。   ? ☆、第五十二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三) ?  而在另一边屋里,此番正因了贾珠暂离,这边厢便开始另言一事,只听林海说道:“方才珠哥儿在此,我亦不便开口提起。不日前我曾收到玉儿外祖母的来信,言语中隐约有向我询问黛丫头的婚事之意。听她信中之意,她府上的宝玉年纪恰与了黛丫头相近,思及我与她家亦是门当户对,又道那宝玉有些奇气,品行年貌彼此相当。道是若我首肯,亲事自可就近在京办理,无需我费上半点心思。我对于她府上家世倒也无甚意见,毕竟乃是敏儿娘家,他家严君亦是我内兄,彼此自是熟识的。只因这些年我俱是外任,未尝在京居住,惟熟识之人乃是宝玉兄长珠哥儿,对了她家宝玉的近况倒是知之不多……”林海说到这里略略顿了顿,转向一旁的煦玉又接着说道:“玉儿你素昔常往了荣府暂住,对宝玉定有一番认识,依了你看,她家宝玉较之珠哥儿,可是若何?”   一旁应麟闻罢此话倒是笑得意味深长,心下暗道如海偏生拿了宝玉与珠儿相较,还能指望玉儿拿甚好话形容了那宝玉。   果不其然,此番煦玉见林海如此询问自己,当即便斩钉截铁地答道:“不及其万一。”   林海听罢则好奇顿生,问道:“何出此言?玉儿何以对了宝玉如此严厉苛责?”   煦玉则道:“宝玉本为珠儿胞弟,按理我本不该如此评价,定需口下留德,莫要苛求。然此事关乎黛丫头之终身大事,我便也惟有实言相告。若是宝玉有珠儿一半的好,我大抵亦不会反对这门亲事,然此子却是全然不肖珠儿,他二人枉为同胞兄弟。珠儿虽常言自己文才不及了他这胞弟,然在我看来珠儿不过是不将心思用于该处罢了,倒是将那满腔的聪明才智都使去了别处。除此之外,我不曾见宝玉有一处胜过了珠儿的。珠儿年幼进学,十四进士及第,奈何那宝玉却偏生不喜读书,怕连黛丫头所涉猎之书均较他更多;惟喜之事便是于內帷厮混,不务正业,与了一干丫鬟不明不白。虽平素颇得姊妹青目,然往好处说乃是他姊妹情好,惯常体贴细腻,然换句话说便是轻浮滥情,不懂自矜自持,也不怕带累了家中姊妹的名声。加之目下祖母疼宠着,即便头上舅舅欲管亦不敢管了,倒纵得宝玉是越发顽劣叛逆、胡作非为,失礼越矩,于他府上之事无丝毫责任担当,无法为其兄分忧,更无法成为弟妹榜样,妄为男子!想当初珠儿年幼之时舅舅舅母何曾纵容过一回?上回领了黛丫头与熙小子去荣府请安,这哥儿便也不管不顾地任性混闹,使性子将他那命根子摔了,成何体统!……”   林海闻罢煦玉洋洋洒洒说了这许多,不禁笑道:“此话怕是有失偏颇了,珠儿为人品貌我俱是知晓的,满分十分怕亦有九分半的满意。只这宝玉到底乃是珠儿胞弟,纵然有甚高下之分,怕也不至于如此天壤之别。”   此番未及煦玉开口,便听一旁应麟笑道:“此番若是令这宝玉与他府上其他子弟相较,怕也未见这许多差距,指不定还有许多长处;然却偏生拿了这宝玉与珠儿相较,宝玉自是相形见绌了。”   林海听了这话便也心中有数,遂说道:“如此看来,承祚兄与了玉儿此番便皆不赞成将黛丫头嫁与了宝玉?”   煦玉先答:“宝玉此番虽对黛丫头有意,对她亦是万般关怀呵护,然亦万难令我赞同这门亲事。”   林海又转而询问应麟:“仁兄于此事如何看?”   应麟闻言笑着打趣:“我道是玉儿正因了宝玉乃是珠儿胞弟,便也不自觉将那标准提高了许多,如此宝玉倒也运背,偏巧不讨了他这兄长的喜欢~”打趣后又补充道,“不过在下亦知玉儿从自身立场评价那宝玉,宝玉不合玉儿标准倒也在情理之中了。然在下从前亦曾见过宝玉一面,观过那宝玉面相,倒觉此子有大彻大悟之相,不似这尘世中人。与玉儿珠儿相较,怕较他二人还要看得通透些。先前亦是省不明白那宝玉因何对了家国之事无甚上心之处,如今方晓他怕是早就了悟万事不可长久,便是他家目下如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然万事万物不过是盛极必衰,泰极否来,无事可以久长。如此即便努力经营一阵,终是衰败必至,人争不过天命劫数,由此不如醉酒当歌,得过且过。届时宿命来临,迎头承下便是……只珠儿向来是不信天命之人,总是希欲能拼死一搏……在宝玉那等透彻之人看来,珠儿反倒是执迷不悟了……”   “……”   应麟又道:“由此在下明了宝玉乃是这等人之后,反倒无法断言他此举到底是对是错。人人皆有自己的命数,玉儿亦莫要苛责了……”   煦玉对曰:“先生教训的是,学生记下了。”   应麟道:“只此命数既定,宝玉终会步入空门以达出世之境,遂与了黛丫头怕是无甚相干的,不过有缘无分,各有各的命数罢。既如此,便也莫要妄图行那逆天之举。”   林海听罢亦是首肯,遂道:“话已如是说,我自是无甚反对之处,只这桩亲事不成,今后黛丫头的亲事怕还需先生费心了。为其甄选一适宜人家,便是家世稍逊,若品行年貌相当便可。此事玉儿你这兄长自当留意了。”   应麟煦玉听了自是郑重应承下了。   此事既定,三人又再行商议了一番他事,诸如这府中内眷去留、下人遣散等,待过了半个时辰,林海又将黛玉熙玉唤来吩咐一番,将诸事吩咐毕,放才令众人退下了。   ? ☆、第五十二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四) ?  之后几日,林海不过时昏时醒。待到九月初三那日,日出之时林海睁眼醒来,只道是不欲用那早膳,尚且精神抖擞。不料待到巳时刚到,便忽地无法开口谈讲,不多时便闭眼去了。此番便是应麟多番以金针刺穴,亦不见醒转。终于,应麟惟转过身来对榻边围着的众人神情沉痛地摇了摇首。彼时周遭众人见状,俱是扶榻痛哭,以泪洗面。煦玉更是当即便稽颡泣血,贾珠见状亦是心下沉痛戚哀,知晓林家众姊妹之中,惟他这一长子与了其父林海最为暗合相契,感情深笃。如今林海撒手人寰,打击最大之人自是煦玉。   而一旁贾珠见状,忙不迭地下地扶起煦玉,只听煦玉说道:“身为长子,素昔未尝得以在高堂膝下尽孝,多年离侧,难盼得一夕团聚。如今纵然是跋山涉水地赶来,遭逢的却全是噩耗,难换高堂一夕渐安,直至今日徒留其沉入黄泉而束手无策……”   众人见状,皆围着相劝,贾珠闻言亦是哀恻沉痛,伸臂将煦玉揽住劝道:“玉哥,我知晓你心中难受,无异于肝肠寸断,然此番你亦需保重,这府并了幼弟幼妹尚还指望着你这长兄……”   煦玉闻罢虽知晓此理,奈何情难自已,虽欲振作,然万分悲痛之下呕血数次,终至于再犯旧疾,累及自身难以支持。贾珠应麟见状,只得令其先行卧床将养。   至于府中林海停灵设祭等诸事,只得代煦玉一并揽下。外布道场,内设灵堂,迎送宾客等等不一而足。然到底碍于身为外男,虽为亲戚,内宅之事亦不好插手,内宅之事仍需家中女人经手。由此万般无奈之下,贾珠只得前往与煦玉商议总理内宅的人选。   步回了煦玉房中,正值巧兰初兰二人伺候煦玉喝药。贾珠见状便挥退了伺候的二人,亲手端过药碗喂榻上煦玉饮了。又趁着此番屋内无人,贾珠便也将心中之事开口道出。   此番先行劝慰煦玉尚且宽心,节哀顺变:“此番首要之事便是好生将身子将养好了,方可外出主持府中诸事。若是放任这般病着,届时扶灵回乡尚需你这长兄领着弟妹前往,怕也是无力支持……”随后又打趣道,“此番还要弟妹来忧心你,这兄长亦是当得失败~”   煦玉不接这话故意曲解道:“难道珠儿不该忧心我这兄长~”   贾珠笑曰:“是,我忧心你。我忧心你还忧心得少吗?若你只是我兄长,我大抵亦不会这般忧心你了……”   煦玉问道:“此言何意?”   贾珠对曰:“我是说你本是我兄长,我便爱你五分,此外更兼了你是我心上人,我便又多爱你八分,如此一来通共都有十三分了,早大大超过我爱其他了。这爱得多了,难免患得患失的,我这心可不都忧心了你去?”   煦玉听这话说得无不是情真意切,便也莫不动容,遂道句:“共命不分,同心不舛,将恩情永眷!此番遭逢此劫,高堂俱离,幸而尚有珠儿伴于身侧,终好过独立支持……”   贾珠闻言正中下怀,遂忙说道:“此番便是为商议此事,玉哥好歹且听我一言。目下你身子染恙,这内宅之事便也承望不上你。既如此我只道是不若令黛丫头暂理那内宅之事,黛丫头素来聪颖,亦并非不晓人情世故,此番倒也正可锻炼一番……”   煦玉听罢这话却是径直蹙眉对曰:“那内宅之中不正有那夏姨娘代为料理,又何需黛丫头插手?何况黛丫头尚且年幼,并未料理过宅中诸事,此番贸然上手,却是太过仓促。”   贾珠则道:“我若是这府里的少奶奶,我也无需劳驾她了,大可亲自上阵,包管将诸事都料理妥当了。奈何我到底是外男,管不了那内宅。而你这兄长又因心下过于哀恻戚伤而病倒躺下了,如此又如何是好?反倒是黛丫头虽亦是心下哀伤,尚且还能支持,不若就此代劳一番。至于那夏姨娘,老爷之前虽亦曾令其代理,然到底你兄妹三人方才是这府里的正主,又如何是她能够代理的?便是料理完扬州之事领着弟妹回了京城,那城里偌大个林府,玉哥素昔不理内务,外事之类我尚且可以助你几分,然那内宅诸事除却黛丫头,你嫡亲妹妹,谁又能帮你料理?”   听罢这话,煦玉不答,却径自寻思。   贾珠又道:“我知晓玉哥疼惜弟妹,一双弟妹尚且年幼,便也万般庇护着。熙哥儿倒也罢了,可知黛丫头终有一日会离了这府嫁入别家。你这做哥哥的护得了她一时,却也护不了她一世。今后到了婆家,这内宅诸事她多多少少还需懂得一些,经手些许,如此方不会受人摆布、落人口实……”   “……”   “我亦知黛丫头素昔性子便如玉哥一般清高绝俗,鲜少留心在那俗务之上。此番我亦并非是欲她从此改了性子,大抵生来不食人间烟火,便是落入了凡尘亦不会变成了那凡夫俗子。只不过欲她将那聪明才智借用几许往了他处使使罢了……”   煦玉闻罢这一席话,寻思片晌亦承认此言在理。只道是黛丫头到底是林府长女,今后嫁为人妇,免不了涉足府中内务,早年之时便也能学一些算一些罢。如此念着煦玉倒也同意贾珠建议。待珠玉二人将此事议定,便已花去将近一个时辰。随后便煦玉便命丫鬟将黛玉唤来吩咐此事,而一旁贾珠见状正待起身回避出去,却为煦玉止住,只得照旧坐下守在一旁。   另一边,黛玉虽因严君仙去一事心下哀戚,终日亦是不知淌了多少眼泪。然较之于煦玉,到底尚能支持,未曾就此卧病在床。此番听闻煦玉召唤,忙地在紫鹃的搀扶下赶至煦玉房中。只刚步入房里,未料贾珠亦在此处,只得先行向了玉珠二人行礼。礼毕起身,见罢半坐于榻上的长兄,免不了又念起严君仙逝一事,顿时悲从中来,随即兄妹二人便于一旁不住地相对抹泪饮泣。   一旁贾珠见状,只得开口劝道:“此番还请妹妹千万节哀保重,府中遭逢大变,诸事尚需应对料理,不巧的你哥哥偏又病倒了。正愁诸事无人主首,若你姐弟二人再添事端,只怕诸事烦乱再也忙不过来……”一面说着一面从旁递来丝帕与煦玉拭泪。   黛玉闻罢这话亦是明了,遂忙地勉力止住对曰:“珠大哥哥之言甚是,妹妹亦是明了……”   此番待平静下来,煦玉方才开口说道:“此番令你前来正是为商议料理内宅之事,为兄目下身子有恙,暂且无法亲身料理诸事。然这内宅之中正缺掌家之人,却尚需安置灵堂、招待内眷、安排人手之类,莫不是紧要之事,妹妹莫不如先行撂下己我悲恸,振作起来,前往协助料理一番这内宅诸事,亦可权作一番历练……”   黛玉听罢则绞紧了手中丝帕,迟疑着对曰:“可此番内宅之中尚有夏姨娘代理着内宅诸事,妹妹年纪尚小,更有大哥哥在上,万事自有大哥哥定夺,又如何能够越过了大哥哥行权?”   贾珠亦从旁说道:“话虽如此说,然妹妹亦知你哥哥现下是自顾不暇,有心无力,便是他安然无恙,便也未尝能仅靠一人之力总理这府中上下诸事。何况素昔他又是那高旷自适、不理俗事之人,何尝将心分去内宅之中?如此若无人相助,他便也举步维艰。此外虽说老爷曾令了那夏姨娘代为料理,然如今府中高堂俱离,到底你们兄妹方是这府里的正主,正可哥哥主外,妹妹主内。由此妹妹对了这宅内之事自是责无旁贷,权当是助你哥哥一臂之力……”   黛玉闻言心下略有所动,然仍是说道:“珠大哥哥之言虽是在理,然妹妹年小,又从未有过理事经验,若是有一二错处,还不为他人瞧了笑话……”   煦玉则道:“此事倒是大可不必忧惧,若有不甚明了之处,便也莫要自专,遣人前来询问为兄抑或是请教先生与你珠大哥哥便是。”   贾珠对曰:“若是妹妹顾忌此事,依了我看倒是大可不必。妹妹天生聪颖,素昔只未曾施展,断非那等蒙昧不了悟之人。但凡见别人做过几次,便也学会了。”说着又转向煦玉提议道,“不若这般,我将我身边的冷荷并了林继媳妇派与妹妹从旁协助,妹妹若有甚不解之处,对内可与夏姨娘商议,对外亦可遣了仆妇来问你抑或去先生处商议,如此便也不俱会有行差踏错之处……”   煦玉闻言点头首肯。   一旁黛玉听话已如此说,只得点头应承下来。随后煦玉便将府中的对牌交与黛玉,令其代为分派府中各处人手。贾珠又建议黛玉大可将众人分为几班,固定专管一事,如此效率既高又便于管理,黛玉闻言亦是留心记下了。之后煦玉又吩咐了几句,将此事议毕,黛玉便行礼退下了。   却说黛玉得了对牌之后,遇事亦是不敢自专,大抵先与夏姨娘等周遭仆妇商议,又另遣了家人前往外间询问煦玉贾珠应麟等。此番因了黛玉生性聪颖,又兼知书识字,没学多久便也渐渐摸索出了门道,后来更将内宅诸事料理安排得井井有条。便是待煦玉好转起身亲自掌管府中诸事之后,内宅之中亦无需煦玉再行操心。此番则不消赘述。   ? ☆、第五十二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五) ?  另一边且说京城中荣宁二府,宁府之中正停灵祭祀以待出殡之日。而待林海一去,贾珠即刻便遣了泼墨回京城报丧并顺道携来过冬衣物。而待秦氏发引日近,贾敬更是遣了贾珍亲自出城前往家庙铁槛寺探视寄灵所在,又嘱咐住持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当日天晚,贾珍不得进城,遂只得在铁槛寺胡乱歇息一晚,次日方才回府复命。而内宅之中凤姐儿料理诸事,偏巧期间荣府亦是诸事繁忙,又正逢贾珠离京,少不得便由贾琏凤姐夫妻二人代理了荣府诸事。凤姐儿更是忙得坐卧茶饭均不得闲,然心下只道是终有机会大展身手,遂尽管忙碌,亦并不偷安推托,唯恐落人口实,倒也筹划得十分整肃。于是阖族上下无不赞扬,便是贾琏从旁见了亦是面上有光,心下欢喜。   之后不久便到出殡之日,前来送殡的官客四王诸公皆到,四王更是设下路祭。其中北静王府自是因了与荣宁二府关系最为密切,更兼了这北静王水溶素昔便与贾珠要好,遂此番更是亲身前来上祭。宁府家人见了王爷执仗,忙不迭地便报与贾敬。贾敬急忙前往驻扎,同了贾赦贾政迎上前去,以国礼相见。   双方礼毕,水溶便开口问道:“不知鸿仪可在?想来小王亦是有一阵未曾见过他了。”   一旁贾政闻言忙地躬身回答:“不才犬子因了前日护送林氏姐弟南下扬州,至今未归,目下不在府中,因而未能前来见礼,还请王爷见谅。”   水溶听罢方才恍悟:“哦是了,不日前小王亦曾闻说了林公凶讯,心下分外哀戚。想必此番珣玉兄妹正于扬州料理诸事罢。”言毕顿了顿,似是又念及一事,遂又转而说道,“如此哪一位是鸿仪兄弟,那位衔宝而诞者?小王曾于鸿仪处闻说他兄弟之名,几次欲得见一番,奈何均为杂冗所阻。想来今日是在的,何不请来一会?”   贾政闻罢,心下暗喜,只道是若自家两名子嗣均能与王爷相交,莫不是件幸事,今后朝堂之上亦能有所照应。一面忙地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来前来相见。   而宝玉当是早已耳闻水溶大名,如雷贯耳,加之又知其与了自家长兄交好,遂每思相会,只因为父的拘束甚严,不若长兄那般自由,遂至今无缘得见。此番宝玉见罢轿中的水溶,只道是真乃好个风流潇洒的人物,便忙抢上来参见。水溶亦从轿中伸出手来将宝玉挽住,好生打量了一番,只道是面上观来宝玉倒与其兄不太相像,然亦是生得秀丽成彩,遂赞道:“果真如宝似玉,名不虚传。”随后又问:“衔的那宝贝在何处?”   宝玉闻罢忙从衣内取出递了过去,水溶接过细细看了,又念了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乎?”   贾政忙从旁说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   水溶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为宝玉戴上,一面口中称奇道异:“想来是个人俱有个人贴身佩戴之物,诸如你长兄贾鸿仪所戴玉髓,晶莹剔透;你表兄林珣玉所携祖传玉佩,碧翠璀璨,又如柳文清所带之玉撰扇,侯子卿所配水晶玛瑙眼镜之类不一而足。今日小王得见你之宝玉,亦是大开眼界了一番……”   一旁宝玉听罢自是自谦了几句。   水溶又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回答了。   水溶见宝玉语言清晰,谈吐有致,遂很是在贾政跟前称赞了宝玉一番,贾政闻言,少不得在水溶跟前赔笑自谦,然心下却是分外得意。   随后水溶却是话锋一转,别有深意地说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质,又是幼子,想必府中老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小王幼时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然小王素知鸿仪亦是勤勉谨严之人,令郎自可以之为榜样。若令郎自觉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来寒邸,寒邸名士高人颇聚,便是鸿仪亦常来此谈聚,令郎可常随之前来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   贾政听罢忙躬身答应。   之后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间竟无敬贺之物。此即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作贺敬之礼。”   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随后贾敬贾赦一道上来,请水溶回舆。水溶又劝慰了贾家众人几句,又令众人代为转告贾珠,令其回京之后前去王府聚会。念叨几句,方才回舆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宁府出殡,场面甚是阔大,一路热闹非常。贾敬一辈的则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则各自上马,出殡队伍出城直奔铁槛寺大路行来。此番在寺中做足三日的安灵道场方去。期间如何款待亲友、安设佛事自是不消赘述。只待晌午时分,邢王二夫人欲回城,王夫人本欲领了宝玉回去,然宝玉难得出城一次,哪里肯依。王夫人无法,只得将宝玉交与了留在此处的凤姐儿夫妇代管,自己便回去了。而秦钟则因了老父年迈,不便歇于此处,只得自己留在这里等待安灵。   另一边却说当初贾琏为贾珠临走之时交给了一个锦囊,令其在府中遭逢大事之时打开。贾琏虽将锦囊随身携带,然却将逢事打开之言忘却了。遂这几日心头便恍惚觉得有甚事未完成那般,放心不下。直到出殡这日傍晚,留守铁槛寺的家人俱已安顿下来,无所事事之时方才忆起了当初贾珠之言,吩咐自己逢府中大事之时将那锦囊拆开。思及如今秦氏忽丧,贾府阖族大办丧事,不正是大事。遂忙不迭地将锦囊取出,亟亟地拆开一看,只见锦囊之中藏着一块素绢,其上不过寥寥数字曰“以防小人撺掇使坏,定不可令家人宿在别处”。   却说贾琏见罢这素绢之字,尚且不明此乃何意,便忽闻一旁凤姐儿在道歇在这铁槛寺里不方便,欲寻了另旁的水月庵居住。贾琏听罢顿时了悟,只道是大哥此言怕正是为杜绝此事。遂忙地止住一旁的凤姐儿问道:“此番弟兄家的均歇在这铁槛寺,我亦宿在此处,家人之间宿在一处正可相互照应。你做何要宿在别处?”   凤姐儿听罢这话暗地里寻思,只道是自己此番只是嫌了家庙人多口杂,恐这一日歇得不甚清静舒适,方才命人寻了那水月庵的住持净虚道是欲歇在她那处。然如今二爷欲歇在该处,又和了府里珍哥儿蓉儿一道,若是没个管束,谁知一行人会不会生出他事,在外寻些野娼妇胡搞瞎混的。自己若是亦歇在这铁槛寺,正好可看管些个。遂忙地对曰:“我方才说笑呢,自是跟了二爷一道歇在这铁槛寺,既可在此陪着女眷,又顺便领着宝玉秦相公,太太之前也吩咐了,若是有个闪失,在老太太太太跟前便难以交待了。”   贾琏闻罢这话方才像话,遂夫妻俩便歇在一处,亦不在话下。   而那净虚闻说凤姐儿命人吩咐自己收拾了屋子,此番却又改了主意不宿在此处,亦是莫可奈何。之前那净虚亦是心怀鬼胎,知晓凤姐儿专好行权揽事的,便欲趁着凤姐儿单独宿在水月庵之际将那张金哥之事拜托与她,自己也好从中捞得余利。不料此番却连凤姐儿亦未曾见到,而自己作为这水月庵的老尼住持,自是不可前往了铁槛寺那道观,遂这张金哥之事只得罢了,只道是待今后再寻个机会与凤姐儿商议。由此正因了贾琏的干预,倒也无意间将凤姐儿将揽下之事给悄然化解了。虽然此举皆是出自贾珠的授意,而贾琏亦是不知其故,然总归阻止了凤姐儿造就一桩冤案,阴司簿上亦能少记一笔。贾珠在日后问起当日情形,听罢是这等结果,心下倒也很是满意。   ? ☆、第五十二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六) ?  另一边,却说那秦钟跟随宝玉凤姐儿一道宿在这铁槛寺,思及这水月庵便在近旁,而自家小情人智能正在那水月庵内,遂便也心猿意马、朝思暮想。之前闻说琏二奶奶欲宿在那水月庵内,便欲撺掇宝玉跟了去,自己便也正可近便得利。只不料琏二奶奶却忽地改了主意,就势歇在这铁槛寺,遂他与宝玉便也只得跟着宿在此处,心下好生失望。宝玉从旁见了便也明了,因之前见过他与智能亲近的,便也猜到他的心思,由此出言打趣。而秦钟闻罢先是佯装若无其事之状,只道是对那智能毫不在意。宝玉见他不认,便也不出言戳破。   这秦钟头一日尚且还能佯装无事,然待到第二日便也再难忍耐。只得忍住羞赧在宝玉跟前坦白了,挑唆了宝玉央告凤姐儿再留一日,正好可于这日前去那水月庵寻了智能以叙离情。凤姐儿见宝玉来求,心下只道是若是多留一日,既可借此在宁府贾敬等人跟前送了满情,又能顺了宝玉的心,贾母知晓了便也欢喜。遂便在宝玉跟前道苦曰自己此间事了,若是再留一日,少不得辛苦这一日。宝玉便也千姐姐万姐姐地央求,凤姐儿便也准了。   此间事定,秦钟便与宝玉商议偷往了近旁的水月庵一探。待他二人商定,告知与凤姐儿一声,便也去了。那水月庵的尼姑知晓这宝秦二人正是那贾府的少爷,便也任他二人进了庵。秦钟又忙不迭地打探那智能可在庵中,得到肯定之后便亟亟地往了庵内去寻。此番只见那智能正独自在侧间摆那茶盏,秦钟见状更是心痒难耐,遂便以目示意宝玉代他二人把风,宝玉见状点头以示知晓,往门外去了。而他则在屋内一把将那智能搂了,忙不迭地便欲之亲热。   不料正值这时,那主持净虚闻知宝玉到了这水月庵中,便也忙不迭地前来奉承。远远地便瞧见了宝玉立于那侧间外探头探脑,便也上前来招呼。宝玉见净虚前来亦是吓得不轻,生恐净虚发觉了屋内秦钟之事,先假咳一声示意,随后便也只得与了那老尼周旋,少不得与那老尼攀谈应付着将其引向了别处。这边待宝玉引着净虚去了,那屋内行事的二人方才回转神来,皆惊出一身冷汗。此番惊魂未定,正待再赴巫山,未想又有了脚步声朝了这处行来。这回宝玉已不在此处,再无人能替房中秦钟智能二人遮掩,遂只将那云雨偷欢的二人骇得七魄便去了六魄半。他二人手忙脚乱地拾了衣服来穿上,又哪里赶得及,便听见那侧间的门被推开,他二人吓得赶忙往了角落里躲,一面又抬头看来人,正是智能的师姐智善。   却说这智善素来严厉、最是呆板,又是师姐之资。见智能摆那茶果久去不来,此番便也亲身进屋来寻。不料推门而入,正目见那角落里衣衫凌乱的二人。这智善年长,一见之下便已明了他二人在行何事。而那智能见是师姐,将那身子缩得更紧,直往了秦钟身后闪躲,亦不敢开口招呼。   智善见此番与智能偷情的正是秦钟,虽是贾府亲戚,然不过是贾府旁亲,还是这死了的秦氏的兄弟,便也无甚顾忌,将他二人很是排揎了一通,说的他二人灰头土脸,无地自容。指着秦钟道曰平素见了俱是一派斯文、文质彬彬的,未想亦不过是一衣冠禽兽,空生一副好皮囊,内里实则色鬼淫|魔,便是佛门中人亦不放过,白白玷污了这清净殿堂。这秦钟被她说得百口莫辩,直到之后宝玉亟亟地赶来解救,这智善方才住口不说了。宝玉只拜托智善莫将此事告知与他人,随后便领着秦钟一溜烟地去了,期间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此事过后,他二人失魂落魄地回了铁槛寺,神色分外狼狈。凤姐儿见他二人出去未过多久便归,便问做甚去了,他二人自是羞于回答,只得拿话来支吾。而待秦钟归家之后,因本素弱质,在郊外偷期缱绻之际受了风寒,更因期间挨了数落与受了惊吓,随即便也病倒在床,学堂亦无法前往,只得留在家中静养。而那智能却是重情之人,情|事被发现之后虽受了惩罚,然在闻知秦钟病倒之后却仍是私逃进城,寻到了秦钟家中探视。不料期间却被秦钟老父秦业发觉,惹其大怒,将智能撵出,又将秦钟杖责一顿。更累及自己气得大病一场,不过几日便也归了天。   留下这秦钟见老父被气死,自己兼又受了杖笞,顿时悔不当初,于是便也越发添了病症,累及身子愈发虚弱。宝玉从旁见了却惟知惆怅,却不知从旁相劝协助。直至后来长兄贾珠归来,贾珠于百忙之际抽空询问了一番秦钟近况。知晓秦钟病重而宝玉作为挚友却未尝施与援手,便将宝玉很是数落了一番。随后又命人送些人参白术之类过去令那秦钟好生调养,奈何秦钟接过后虽感激不尽,亦是依言服用。奈何病症来势汹汹,加之又延误了时辰,遂再好的药亦是不中用了。此番苟延残喘了一段时日,便也撒手人寰。宝玉知晓自是万般的凄恻哀痛,奈何亦是于事无补。贾母贾珠各帮衬了几十两银子置办了奠仪,秦钟停灵七日之后便入了土,至于这之后宝玉又是如何的思慕感悼,此番则按下不表。   这边贾府之事记叙完毕,便又再行转回扬州巡盐御史府。却说煦玉好转之后,不及大愈便也硬撑着起身,亲自总领全府,料理林海丧事。期间安排人手、迎送官客、置办道场安灵打醮、购置奠仪执事等等不一一赘述,只待停灵四十九日之后,便由煦玉领着弟妹并了府中林海所遗妾室一道扶灵回乡,前往苏州归葬祖坟。回乡期间,自是令了应麟留守扬州府中。而依礼贾珠倒也无需前往,然因了贾珠素昔忧心煦玉,唯恐自己未在身旁之日煦玉出甚意外,遂便也一道随同前往苏州。期间自是途中花去四日,下葬诸事又去三日,返回花去四日。遂是十数日之后方才返回扬州。   此番回了扬州府上,煦玉自是需得料理林海并府内后事。之前便已将林海故去之事上报与了吏部,将那官印府邸之类后事交接了。随后则料理府中财产,先将府中大部分下人遣散转让,难以移动的家具器物则就地变卖,只将林海素昔所藏金石书画之类悉数携往京城。又将林家在扬州的产业悉数统计一番,煦玉之意是将扬州产业包括土地、铺面、银号之类通共变卖,换成银两带回京城。而贾珠则提议将其中的丝绸锦缎的铺面留下。只因苏州乃是著名的丝绸之都,此地的宋锦、缂丝、漳缎、织金、闪缎等锦缎织品享誉全国。留着林府的丝绸铺面,正可作为京城丝绸铺面的货源地,较了将之变卖重回京城开设铺面更为节约成本。遂此番不若将铺面留下,再令了忠诚可靠的家人管理经营,既可就地销售亦可远销京城,如此倒也更为赚钱。煦玉闻言倒也赞同,遂依言将之留下,随后又挑选可靠的家人留在扬州代为管理,虑及京城林府之中林缙尚且担任着总管,而林继作为扬州林府的总管,又是林缙胞弟,自是忠诚可靠。加之林继的儿子已在扬州置办了属于自己的产业,不愿就此离开扬州,遂煦玉便令他一家留在扬州代为管理林家在扬州的产业。   待处理了府中财产,煦玉进而安排府中林海留下的妾室的去向。因了这数名妾室虽入府多年,然并未留下一子半女,遂此番煦玉当是无需一并携了回到京城。煦玉只道是尊重各人意愿,若是愿意出府归家抑或改嫁另从之人,他绝不拦着,全凭自愿,亦允其携了自己房中财物离府。若是愿跟随自己前往京城之人,亦能保证其终身不愁吃穿。话说众姨娘自从见过煦玉之后,尤其是其中年轻貌美的,不乏被其品貌风度所倾倒,欲效仿了胡氏那般幻想被煦玉收入房中之人,欲借此令了自己后半生有个倚靠。贾珠虑及于此,趁着此时该处惟有煦玉以及众姨娘之外再无他人之际佯装不经意地闯入,随后直言道曰“少爷至今房中无人,未曾娶亲,你们当知乃是何故”。众人闻言随即明了,只道是这大少爷怕是不近女色之人。遂便将那想入非非之心通通熄了,皆自愿出府自谋生路。   至此,扬州林府便已料理停当,随后煦玉便携了贾珠应麟黛玉姐弟并了一干随行前来的下人一道乘舟回京,同时又遣了一干家人将财物器具之类运送回京。与此同时,贾府亦是来信催促贾珠回府,只因元春晋封贤德妃的消息传来,遂荣府之中诸事忙碌,更无法缺了贾珠这一荣府长男。而正因如此,煦玉只得加紧料理完扬州诸事,以便能与贾珠一道尽快回京。   ? ☆、第五十三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一) ?  上回说到煦玉料理完扬州之事后便与贾珠应麟一道携了弟妹回京,而此回便也先说贾元春。   却说贾元春自当年被选为女史入了太子东宫当值之后,则被分派在太子妃名下任那尚仪之职,专掌礼仪、音律、朝见等事。元春入宫之后自是知晓宫中势力争斗厉害,遂便也不动声色、安分守己,多言不出、多事不见,既分派在太子妃身边便也一心一意为了头上主子着想,不生二心,不久之后便为太子妃所信任。   彼时东宫之中太子妃正与吴妃争宠,太子妃较之吴妃地位虽高,然吴妃较之太子妃却更得太子宠爱,只因那吴妃家教良好,知书识礼、赏风弄月,很有几分雅兴儿。这太子妃自知自身才学无法与了吴妃相较,念及己身周遭的一干宫人之中,惟有贾元春出身诗礼贵胄之家,且头上还有长兄是新科进士出身,又有着一手好才艺。遂为增加自身筹码,便欲将元春拉拢到自己身旁。   而元春自是明了那太子妃心思,面上不动声色,然暗地里却是从旁相助。不仅于礼之上多方提点,助太子妃做到面面俱到;更是待太子到了太子妃之处,在太子妃与太子吟风弄雅之时鼓琴奏乐、行令游戏之时助兴添趣,只令这太子发觉来太子妃这处是颇有情趣,由此便也增加了踏入这处的次数。太子妃因之自是心下得意,遂便也愈加信任元春,常常赏她衣物首饰之类。   长此以往,元春面上虽不显山露水,总明智地与太子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然但凡是人,加之身怀才艺,又长期身处太子妃近旁,久而久之便总会引人注目。某一日,元春正于太子妃处为其整理礼乐器物,太子远远地瞥见了,心血来潮之下便也步至元春身畔,状貌随意地开口询问案上各礼器之名称来历。而元春因了平素皆有心留意准备,遂此番回答便也有条有理、一丝不错。而太子见状只觉较了其他宫人,这贾元春更是口齿清晰、落落大方,仪容高贵、举止有度,面上有礼而不怯懦,谦卑而又自矜,遂对跟前之人更为赏识,在心中暗暗记下了。   元春审时度势,只道是虽碍于太子妃在旁虎视眈眈的,然亦不可一味地装愚守拙,亦需渐渐地展露一番自己的才干,如此方能在太子心中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只不多时,机会便也来到。某一日天降飞雪,太子妃只道是此乃“祥瑞之兆”,遂提议与太子一道趁机于御花园之中踏雪赏梅,并令了元春从旁作陪伺候。彼时正值地方送上新进贡的茶叶,元春灵机一动,提议不若在赏雪亭中煮水烹茶。太子一听心下大喜,只道是此举甚为风雅,遂忙命宫人准备。一众宫人将煮茶所需器具摆在园中的赏雪亭中,一面铺设案台一面安置座椅,以便太子并了太子妃安坐。   之后元春亲自步至案台前指点,首先命人在案台周围置了三面围屏以挡风势,随后又命人抬来一个御用青花瓷大瓮,拍开面上泥封,只见里面装着的正是一坛清水。太子见状开口询问此乃何水,元春笑答:“此乃下官命宫人于雪后前往乳泉山收集的梅花上的雪,随后将其埋入地底储存,今日方才令人挖出呈上的。下官知晓太子并了太子妃颇喜品茶,新茶年年俱会进贡到宫中,遂几年前便已着手收集落雪,至今方才集得这两大瓮。”   太子闻言赞曰,不忘左右逢源:“真亏你有心了,不愧是爱妃手下调|教的人。”   一旁太子妃闻言便如夸在自己面上一般,心下很是自得,遂亦是附和着夸了元春两句。元春听罢则不动声色地行礼谢赏。   之后又命宫人准备银丝炭生火,再亲手执了长柄勺将雪水舀起注入盛有茶叶的器皿中以文火煮沸,期间耗时颇久,元春便命宫人摘来红梅插入瓶中送至二人跟前供其玩赏,又令人奉上各类瓜果点心,供他二人享用。   待器皿中发出微响,之后从容器底部冒出一个一个大如鱼目的气泡,元春则对上道句“此乃一沸也”。水初沸,元春便命宫人递来食盐,调入其间,太子见状问曰“此乃何故”,元春对曰:“弃其啜馀。”   不久后,只见气泡渐密渐快,容器中水的边缘已如涌泉连珠般冒泡,元春则道“此乃二沸也”。只见元春从宫人手中接过竹夹环搅汤心,又过半刻,容器之水已是腾波鼓浪,“咕咕”作响,便是水三沸,元春见状忙命宫人执起容器置于一旁,又解释曰:“烹茶水三沸则止,过三沸,则水老,不可食也。”   之后宫人端来放有两只霁虹瓷茶碗的托盘,元春亲手将第一次煮沸的茶汤舀入碗中奉与座上的太子太子妃二人,只道是“第一者为隽永,第二、第三则次之。”   座上二人接过茶碗,先打量一番茶汤成色,只见茶汤清亮,茶如浮萍,正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再品其芳馨,正是清爽甘香,苦尽余甘。太子品罢大加激赏:“元春真乃一手好茶艺!”   元春听罢欠身回答:“殿下谬赞,元春献丑了,这等茶艺不足为奇。”   太子又道:“可是从何处学到的这般手艺?”   元春对曰:“回殿下,元春幼年之时曾于闺中见过家兄为家祖、家严煮茶,遂于那时便央告家兄传授烹茶的手艺,只元春学艺不精,未曾学到家兄手艺精髓。”   太子听罢恍悟:“家兄?可是景昌XX年殿试金榜名列第四的进士贾珠?”   元春垂首答曰:“不才正是家兄。”   太子又道:“真不愧是诗书礼乐之家,果真家学渊源。”言毕又话锋一转,忽地对元春道句,“既是出自书本网,兄长又是科第出身,想必吟诗作赋对你亦是不在话下,不若乘此赏雪烹茶的雅兴,吟诗一首,权作为席间添些雅趣,若何?”   元春闻言面上亦是不动声色,暗地里拿眼光往了一旁询问太子妃之意,见太子妃微微颔首以示首肯,方才不慌不忙地对曰:“殿下之命,元春不敢不谨从。”随后便命宫人移来书案,展纸润毫,随即持笔题下一首《朝天子·赏雪烹茶》:   “何幸承君命,题诗助兴浓。六出飞花盈盈,落入梅蕊照寒心,借瑶露一缕光。   踏雪赏梅,煮水烹茶。炭火燔炙新泉,余馨染幽遐。新茶奉与君,性俭啜苦味甘。”   书毕,随后将宣纸递与宫人呈上。太子接过,只见是散曲一首,见罢词牌,顿时眼神一亮。却说元春自是知晓太子的心思,为人继位者,便也莫不遥祈着上位落入自家囊中的一刻。加之现下数位皇子年事渐长,周遭亦不乏皇位有力竞争之人,遂心下莫不忧虑。然见元春此番选了《朝天子》的词牌填曲,不正是暗地里将自己奉承为日后的九五之尊?念及于此,太子面上虽未曾表露,心下却很是自得,又赞元春知情识趣。闻见元春自谦曰“文辞鄙陋,难登大雅之堂”,便笑着说道:“难得女子亦有此文才,合该称赞。”言毕又命人赏赐元春一番。   元春虽得太子称赞,却也时时警惕审慎,嘴上忙不迭谢赏,又不忘顺带将太子妃夸奖一番,只道是此番全赖素日里太子妃栽培有方。太子闻言虽然浑不在意,然倒也在心中暗暗将元春记下了。   ? ☆、第五十三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二) ?  太子妃见元春受赏亦不忘自己,心下着实欣慰,便也愈加信任元春。遂此事过后不久的一日,太子妃将元春召至身侧,私下里告知与元春曰太子登基在即,届时当会扩大后宫建制、扩充妃嫔人数。若无意外,她自己当会入主后宫,而自己的对手吴妃亦是贵妃的不二人选。而为能巩固己身在宫中的势力,她当需寻求助力。而正于她手下当值的元春知情识趣、安分守己,这许多年对了自己亦是忠心耿耿,斌性纯良,遂告元春曰今后若是亦能多年如一日那般为自己尽心效力,她当会在太子跟前多加美言、多番提携,届时她二人可同阶侍奉太子,只道是她二人毕竟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元春闻言自是明了,知晓太子妃之意是愿助自己为妃为嫔以便能共同对付恩宠正盛的吴妃,遂忙对曰:“多谢太子妃恩典,元春铭记于心,没齿难忘。元春得有今日,莫不得益于太子妃教导栽培,元春又何敢忘恩负义,莫不时刻感念太子妃的恩泽……”   一旁太子妃闻言心下很是受用,面上尚且不动声色,又吩咐了元春几句,随后便将元春打发了。然背地里亦寻了时机在太子身侧吹那枕边风,百般称赞元春的好。   而太子闻言思及元春才貌,心下亦有所动容。想来当初自己被立为太子之时乃是因了皇子之中老二夭亡,惟他与老三年长,老四与老五尚且不成气候。彼时他与太子妃大婚不久,圣上到底需得顾虑他身边的外戚势力,遂彼时册封太子之时他倒也未遇甚阻碍。此外老三一贯与己交好,入主户部后,把持了户部大部分的权力,更表示愿一力助自己登上大宝。之后四皇子掌管翰林一派,素昔又是一闲散王爷,未有太多权谋心术,又是两不相帮之人,由此太子平素亦未将四皇子放在眼里,只道是如此一来,自己的势力加上老三的支持,这太子之位是非己莫属,他人断非是自己的对手。   未想今非昔比,顶上父皇尚且身强体健,未有退位之意,然而其下的诸位皇子却多已长大成人。其中便属老五才华品貌最为出众,文采武功均胜于自己,前几年领兵出征,莫不得胜而归。圣上更因此称其为“本朝第一高手”,官至兵部尚书兼任步兵统领,一手掌控兵权。近些年因了五皇子异军突起,朝中顿时分为两派,元老一派照旧支持太子,而朝中新贵并了兵部则偏向五皇子。便连四位异性王之间亦是壁垒分明,西宁王并了东平王支持太子而北静王并了南安王则倾向于五皇子。念及于此,已安稳度日多年的太子近日里便顿生危机之感,时常无故梦见胯|下座椅忽地被人抽出、不翼而飞,抑或梦见周遭之人与自己反目成仇,骇得他从梦中挣扎着转醒,惊出一身冷汗。然如今他是骑虎难下,既已坐上此位,惟有迎头而上。他只道是如今惟有在朝中培植更多的亲近势力,届时若是支持自己之人多过老五,圣上怕也难生他意了。随后他又念及四王主意既定,难以撼动,倒是其下八公态度尚且暧昧不明。在心中默默将八公各人名目在心头念想一番,思及宁荣二公之时忽地念起他们二人不正是贾氏,而自己身边这贾元春不正是荣公之后?随后他又忙地询问身旁太子妃这贾元春的母族是哪一族,太子妃则答乃是金陵王公之后。太子闻言寻思一番,忽地眼神一亮,恍悟道:“金陵王公?莫非九省统制王子腾便是……”太子妃答曰:“正是这贾元春的母舅。”太子闻言惊喜非常,对曰:“九省统制,此乃外任武职,官职不小,又隶属兵部之下……如今想来,爱妃,你之前那话颇有道理!若是他兵部之人亦偏向了我,我倒是要看看届时老五能如之奈何……”   却说在元春侍奉太子太子妃踏雪赏梅之后不久,一日,正值元春指挥一干宫人将太子新近命人修葺的玲珑阁清扫布置妥当了。待她从阁中行出,步至御园中时,不料却碰巧撞见了领着一干宫人在园中闲逛的吴妃。元春见状,自知避之不过,只得迎上前去,垂首行礼。   只见这吴妃生的是眉弯眼俏,玉脸桃腮,见罢跟前的元春,嘴角兀自浮出一抹浅笑,开口说道:“好个荣公后人,贾氏元春,看来我应该恭喜你将高升了。”   元春垂首闻言,心下一凛,然面上兀自保持淡然恭顺之状对曰:“元春不知吴妃娘娘之意,请娘娘莫要拿了元春调笑……”   吴妃听罢打断元春之言说道:“你是聪明人,莫要装傻,其实你心下定是知晓我言下之意,怕是高兴亦来不及。我只不知太子妃此举是真傻还是迫于无奈之举,元春,你真正想要的根本不止现在这些……”   “请恕元春愚钝,并不知娘娘所言何意,元春惟求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吴妃闻言冷笑一声说道:“你面上虽是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其实骨子里我们皆是一样的人,我在见了你第一眼之时便瞧得分明,略有家势来历,却又并非顶好,身怀才艺,最是审时度势、心机极深。算起来你与我倒是同类,你应该与我一道才是,奈何你到底入了太子妃的麾下……”   “……”   “无论你争是不争,你心下亦是明白,你入了这深宫,便也身不由己,不得不去争……何况你亦知你之所以身在此处,并不是因了你一个人,而是肩负着整个家族……”   一旁元春本垂首恭训,不料那吴妃说到此处,却又止住不说了,随后招呼一声便领着一干宫人扬长而去。元春立于此处,躬身待吴妃一行人行得远了,方才立起身来,心下一时五味参杂,道不明是何滋味。   ? ☆、第五十三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三) ?  当日夜里,安排太子妃就寝后,元春又前往自己职责范围内的各处殿宇巡视一番,方才回了自己住处歇下。待宫女侍奉自己洗漱完毕,元春挥退了众人,步至房中琴案跟前落了座,双臂颤抖地将案上的春雷拾起揽在怀中,另一手则轻捋琴上垂下的琴穗,终于止不住泪如雨落。一旁的抱琴见小姐这处尚未熄灯,便也忙地前来探视一番。却见小姐正兀自淌眼抹泪,遂出声询问其故,元春惟摇首不答,捂着双唇只顾垂泪。抱琴见元春不言,亦不敢擅自离去,只得在一旁作陪。   却说元春为何垂泪,便是因了白日间于御园中意外邂逅吴妃一事,闻罢吴妃之言,心下顿生万千感慨。闲来无事之时便忆起了多年以前,自己尚在家中之时,与兄长贾珠的那番夜谈。彼时她便已知晓她兄妹二人皆无从掌控自身命运,均如雨打的浮萍,不过随波逐流,一个取试一个进宫,不过作为府中政治投资的手段,被家长抛入了未知的深渊……彼时贾珠尚且劝她装愚守拙,以求最终能保全自身,求得归来的一日。   “只是大哥哥,元春已经回不了头了,大哥哥亦是明了的吧……”如此念着元春已是掩面而泣,“你入了朝堂我进了深宫,如此这般的我二人,又有谁能掌控己身命运?不过是身不由己,哪还有能安然脱身的一日?……大哥哥,元春分外怀念家中亲人,只不知日后是否还有相见的一日……若能再与家中亲人一会,便是死亦瞑目了!……”思及于此元春泣涕如雨。   身侧抱琴见状亦思及己身,只得一面陪着垂泪一面低声劝慰。元春见罢抱琴,只道是这跟随自己从小一道长大的丫头,多年来已如亲人一般,便也更为念家,遂主仆二人情不自禁地抱头痛哭,直至二更之时方才堪堪止住。抱琴手持丝帕为元春擦拭泪水,元春尚未回过神来,眼泪悬在眼眶之中将落未落。随后似是不自觉地喃喃说道,亦不知是对谁言:“大哥哥,既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元春便也认命,若非能就此直冲云霄、飞黄腾达,便也誓不归家!……”   自那一日打定这般主意,元春心下便也更为冷静淡然。她明了当今的太子心头的谋划,知晓太子自知自己在功名才智方面与五皇子无法相较,便惟有以德行胜之。由此太子便也无论里外,最重贤德之名、孝悌之行,将那父母之爱、兄弟之情与了夫妻之德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元春将之看在眼里,心下了然,知晓此乃自己的机会。若是以家势相较,她比不过有外戚撑腰的太子妃;若是靠才貌相拼,她未尝胜过才貌双全的吴妃。然只道是太子如今既最重贤德品行,那他在添选后妃之时便也会偏向那贤德之人。遂她便以此为契机,不仅在东宫事务之上事事尽心,而自己的一举一动更是加倍审慎,万分小心,唯恐行差踏错一步,只将那心思放在诗书礼乐之上。久而久之,元春的贤德之名自是深入人心、为宫人广为传颂。太子将之看在眼里,笑得意味深长,心下倒也万分顺心如意。   不久之后,景昌帝将数名皇子并了亲信大臣召之身畔,宣告自己有将皇位禅让与太子而自己做太上皇之意。众人闻知亦是大感意外,只道是景昌帝尚且身强体健、神清目明,何以会忽然萌生退位之意。彼时众人闻言倒也各怀心思,只见太子听罢当即便跪下,一面泣数行下哀求当今收回成命,为父的英明神武,儿臣等尚可瞻云就日,何敢取而代之云云。期间陈情表意俱是情真意切,莫不诚挚恳怛,众人闻之心下虽不以为然,面上却仍是一副闻之大为动容之状。座上景昌帝见状摆摆手,面上不以为意,心下却也少不得因了耳闻这话喜不自胜,道句“朕年事已高,是时候享些清福了,你们均大了,合该轮到你们大展身手,何况还有诸位爱卿辅佐匡教,朕亦可安心颐养天年……”   座下太子闻罢少不得又推辞谦让一番,这般惺惺作态罢,只为于众人跟前再度彰显一番自己诚恳敦厚之形。待席散宴罢,众皇子并了众亲信大臣各自离殿归家,至分别之际,少不得有那势利之人跟随在太子身旁亦步亦趋,一面胁肩谄笑,其态可厌。然无论是面上淡然抑或胁肩谄媚之人俱是明了,这当今禅让,虽仍有治下之威,然从今日伊始,本朝到底仍是变了天。   行至分岔路口,众皇子王爷便也分道扬镳。众人此番皆是不约而同地先行恭请太子登舆,太子见状亦不推迟,与众人作别之后便也高视阔步地上了车轿,在各人的注目之中领着一干宫人随从往了东宫扬长而去。待太子一行人远了,留在该处的众人便又将目光转向从方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五皇子身上。只见五皇子剑眉微蹙,满面肃然,众人察言观色,亦难以揣测其目下是何心思。随后便忽闻其开口说道:“本王尚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亦不待众人回答便又转向一旁的稌永吩咐道:“备轿。”随后便也辞了众人去了。其余之人便也三三两两地招呼过后各自去了不提。   此事过后不久,景昌帝便命钦天监择定吉日举行传位大典。随后正在东宫当值的贾元春忽闻宫人传召,元春虽知大抵是自己被册封之事,不料却闻见自己被封为凤藻宫尚书、更加封贤德妃,与吴贵妃同列。闻罢册封,元春虽有一瞬间的恍惚,亦不忘伏身拜首叩谢。   而另一边随同一道蒙受册封的太子妃、吴妃等人见状,皆惊诧意外。在这之前虽皆知元春颇得太子亲睐,此番太子已正式获圣上降旨传位,正欲扩大东宫建制以备后宫之用,元春十有八|九会因此获得晋封。之前只道是她为妃为嫔皆属意料之内,只未料她此番竟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身居贵妃之列,更获封“贤德”称号。只道是此番晋升之人不少,然如元春这般从女史一跃成为贵妃之人却惟她一个。   周遭众女见状俱是各怀心思,未待众人多想,便见太子驾临殿内,众女见罢忙地跟随在太子妃后行礼谢恩,太子满意地扫视一番众人,吩咐曰随后便将由六宫都传旨到晋封各家。言毕眼光在扫过元春之时略停了停,嘴角浮出一丝颇为玩味的微笑。却说太子此番特意将元春大升,既是表面自己对于贤德之行的重视,更是对贾家表态,以示拉拢亲近之意,令荣宁二府在继位一事上支持自己而非五皇子。虽说作为八公之一的贾家目下在朝堂供职的惟有贾政贾珠父子,尚且位卑阶低,未有多少影响决断之力;然与贾家同气连枝的王家却有王子腾这一从一品大员,位列五皇子之后,与之关系密切。而太子借以提升元春之位以拉拢贾家,如此一来,太子一招已是意有所指,正是要看作为贾家同盟的王子腾,在面对此局之时将如何应对,站在何种立场。   ? ☆、第五十三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四) ?  之后正逢贾政生辰那日,宫中遣了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前往贾府宣旨。将贾府一干正设宴庆生的老爷们骇得忙撤了宴席,大开中门、摆出香案候旨。然夏太监亦并未就此道明因由,惟笑容可掬地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觐见。阖府众人闻罢俱是惊疑不定,贾政亦忙换了官服入朝去了。贾敬贾赦等亦不知出了何事,纷纷更衣随之入朝。与此同时,太子专程遣人将此消息传入远在京外的九省统制王子腾的耳中,只待看那王子腾作何反应。   阖府众人俱是惴惴不安地等待消息,贾母更是命了跟随前往的赖大等人设法打听出了何事。待贾政入了宫,方才闻知乃是元春晋封为贵妃,顿时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叩头谢恩。随后又闻说当今即将退位,将皇位禅让与太子稌龙。待贾政从临敬殿谢恩出来,随即知会了随行的家人一声,将元春晋升之事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番,令其立即归府报之与老太太太太,并速请老太太领着众位太太前往宫中谢恩。又着人快马加鞭地南下扬州知会贾珠,命其立即返回京城。吩咐毕,贾政遂又启程赶往东宫,拜见太子。   贾母等人闻见赖大所禀诸事,顿时从惶恐不安转为喜气盈腮,一面着人南下扬州召回贾珠,一面按品级大妆。随后贾母便领着邢王二夫人,一共三乘大轿入朝。另外贾敬、贾赦着了朝服领着贾珍、贾琏随侍贾母大轿前往。   另一边,在这之后闻知元春晋升之事的王子腾在将来使送走之后,便一改之前面上的喜悦感恩之相,眉头深锁、神色凝重地返回书房,将房门闭了,在房中踱步半晌。随后在案前落了座,亲手取纸研墨,快速书成两封,将信封好,之后唤了心腹前来,将信交与那人,命其务必快马将信送至京城,一封送往五王爷手中,一封则送至荣府二老爷手中。心腹得令以示明了,之后王子腾吩咐再三方才将该人打发去了。   却说荣、宁两府这边,阖府上下因了小姐晋升之事,莫不洋洋自得、欢欣雀跃。然秦钟却因智能之事受了老父杖笞,老父亦因此气了个半死,不过几日光景便归了西。秦钟见状悔不当初,本自怯弱,如今是更添新症。宝玉见罢好友之状,心下自是忧虑,便是元春晋升之事亦无法解其愁绪。遂无论阖府上下有多少欢声笑语,他亦始终闷闷不乐。直到闻说大哥贾珠因元春封妃一事亟亟与煦玉领着黛玉姐弟昼夜兼程,从扬州赶回,心情方才得以好转。   贾珠归来,提前一日便遣人回府报信,宝玉闻知喜不自胜,将多日来的愁绪均抛到九霄云外,心下只道是待明日大哥哥归来,便能见到随同前来的黛玉。只不料次日归来的惟有贾珠,却不见林氏兄妹。却是闻说林家众人先行回到了城中林府中料理安置诸事诸物,宝玉知晓只恨不能立即飞身前往林府面见妹妹一番,然碍于大哥前脚归家,哪有自己这一嫡系兄弟后脚便离府之理,遂只得耐心待在家中等待妹妹来府请安的一日。随后一日里亦是念念不忘,隔日便在贾母跟前央告派人前去林府赶紧将妹妹接来方是。   此番贾珠归来,自是万事忙碌,以至得不到片刻安宁,回房更衣洗漱后便忙前往府中各处问候请安。先行前往贾母处请安,贾母自是拉住他问长问短,将林海丧葬并煦玉兄妹之事细细询问一番。贾珠自是拣了那好事说了一通,那不甚完满之事则略去不说。而闻说此番众人平安,贾珠亦是安好归来,贾母便也放下心来,将贾珠搂在怀中摩挲一阵,又道曰待林氏兄妹安顿下来,便派人将兄妹三人请到府中住一阵方是,总归了此番兄妹三人需得在家守孝。贾珠闻罢自是点头应承。   之后贾母便放贾珠前往王夫人处请安,此番王夫人见贾珠归来,自是欣慰非常,只略略打听了一番林家之事,便将话题转至元春事上。拉着贾珠之手细细讲述了一番自己随了贾母一道前往宫中谢恩之事,神情很是欣忭自得,只道是如今自己这二子一女中长子长女皆已成器,自己这做母亲的便也面上有光,终身无忧。贾珠闻罢亦是从旁附和赞许了几句。随后王夫人又道曰不日之前圣上继位,念及宫人离家多年,便大开门禁,行方便之恩,特降旨诸椒房贵戚可于每月二六之日入宫探视,以全宫中诸人天伦之乐。遂在此之后她与贾母等人亦依旨入宫,将期间如何行止、与了贵妃交谈几何等事一一道来,又曰期间贵妃专程提及长兄,询问长兄身体若何,又忧虑其娶亲之事。贾珠闻罢自是令王夫人下回入宫之时且千万代为叩拜,多谢贵妃挂念,自己事事如意,切勿担忧;贵妃孤身一人,虽蒙受天恩,更需多加留心保重方是。之后还未及母子二人详谈省亲之事,便闻见门外丫鬟在道“老爷唤珠大爷前去梦坡斋”。贾珠听罢,只得辞了王夫人,从院中出来,一径前往贾政内书房。沿途尚且邂逅了数名荣府管事之人,见罢贾珠忙不迭地行礼,欲拦着贾珠回事。然此番贾珠因了贾政召唤,无暇逗留,遂只得令诸人前去他书房稍待,等他归来之后再行料理。众人闻言去了。   此番入了梦坡斋,只见房中惟有贾政一人,贾珠向座上行礼,礼毕,贾政挥手令贾珠坐在自己下手处,贾珠告了座,丫鬟上茶,父子二人相对而坐,便于交谈。贾政先行询问贾珠南下之行扬州诸事并了林氏父子官职交接等事,贾珠答曰林海去后,巡盐御史官印并宅邸自是交付与了当地巡抚,而煦玉则向吏部报了丁忧,携弟妹回京守丧。又慨叹曰煦玉擢升詹事府少詹事未过多久便遭逢此事,实属憾事一桩。   父子二人感叹一阵后便将话题转向别处,此番贾政忙不迭地将贾珠唤至书房,正是为了与之商议省亲一事。却说贾政此番急不可耐地将贾珠从扬州唤回正是因了元春封妃,朝廷开恩,特许凡有重宇别院之家于驻跸关防之处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宅。因了此谕,诸贵胄世家自是开始着手以备省亲之事,而贾家自是不甘落后,预备将荣宁二府的后花园打通,修建省亲别墅。主意既定,贾珠则道具体设计之人他倒是有合适人选,正是当初为自己设计趣园的山子野先生,可将设计建造之事全权委托与他。贾政闻言首肯,随后父子俩便又商议钱财一事,只道是此番省亲虽是二府共同之事,然到底归省的是出自荣府的大小姐,修建园子一事自是应由荣府这边全权负责,出钱出力。而掌管荣府多年,贾珠自是知晓府中财力,修建园子的钱府中倒还拿得出,到底贾家几代经营,祖上攒下了这么些家底。只是这回将园子建成,祖宗留下的这些家底便也告了罄。贾珠思及于此,只道是自己的趣园刚成,荣府为建园子又正需用钱,莫不如自己此番便将趣园以府中缺钱为由在自家经营的当铺之中抵押了,随后再用煦玉或者他人的名义赎出来,如此这般便将趣园的所属权转移至他人手中,若是今后万一贾府遭逢抄家,追查银子来历去处,不过是归在大观园头上,届时趣园不过已被抵押与他人,便也不会被当作贾府的财产被一并抄没了。   如此这般在心里寻思一番,贾珠又与贾政商量一回建园的细节之类,贾政惯常不理俗事,贾珠未归之时不得已寻了贾琏指派代理。如今贾珠归来,对于自己这一掌家的长子,贾政自是事事放心,索性将修建园子一事全权交与贾珠料理,而自己正可乐得清闲。之后贾政又吩咐了几句,便打发贾珠去了。   ? ☆、第五十三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五) ?  贾珠从梦坡斋出来之后,又将府中管事人等并了自己平素的亲信唤来跟前,细细询问这数月中府中诸事,百忙之中又忆起了宝玉秦钟之事,忙地将宝玉唤来问话。宝玉跟随在润笔之后战战兢兢地挪到这吟风赏月斋,垂首躬身立于座前。贾珠见罢亦不虚言废话,只询问怎不见隔壁府里的秦相公,宝玉闻罢贾珠并非是为理论自己,便答曰鲸卿近日里身子不爽利,正卧床将养。贾珠听罢便知秦钟果真状况不妙,便忙问秦家可有为其请医吃药,宝玉则支吾着答曰秦家自来清贫,秦业去后为料理其后事已花去家中大半积蓄,如今直系亲属皆去,又何来亲友帮衬料理的,照顾不周之处自是常有。贾珠闻言怒从心起,肃然斥道秦家老父长姐虽去了,到底还是贾家的一方旁亲,更是你挚友。你家境阔绰,帮衬他些许钱财银两为其请医问诊又不是甚难事,为何只顾黯然伤怀却不思解决应对之道!言毕,贾珠亦不再理论宝玉,将其打发了,一面遣人前去秦业家中帮衬一番。   另一边,却说贾珠南下的数月里,荣府的外事皆有贾琏代为料理,由此这几月里琏二爷过得很是心满意欢、洋洋自得,头上长兄外出未归,自己总算不再仰赖他人眼色行事。府中事务虽杂,然琏二爷惯常最善言谈机变,遂此番倒能左右逢源,在府中上下人等之间游刃有余,府中各处管事人等莫不寻了二爷商议行事。目下荣府又遭逢这一天大的喜事,府中各处正是用人之际,遂不少贾府旁亲便也趁机前来求事。   正值贾珠从扬州归来后不久,傍晚,贾琏从贾政处来,与了凤姐二人对座吃饭。凤姐便问:“方才老爷将你叫去可是为了修建园子的事?”   贾琏闻言心下有些没趣,答曰:“是为园子的事。这本是几日前便讲好的,待与众老爷商量好了就去老爷跟前回话。不料此番我去见老爷回禀这事,老爷只令我寻了珠大哥哥商量,道是今后这建园的诸事尽管找他商量便是……”   话说跟前凤姐自是聪明人,听罢这话顿时便明了其言下之意,心下暗忖自家夫君虽行了这数月的管家之权,然本质上到底惟是一个帮衬代理的,待这管家的正主归来,头上老爷太太便通通仰仗了其长子去,哪还留恋这代理的琏二爷半分?   正说着,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进来了。贾琏凤姐见状忙让她炕上坐着一同吃酒,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见了便端来杌子放在地上,又放了脚踏来令她坐了。贾琏拣了桌上的两盘肴馔与了赵嬷嬷,凤姐则从旁吩咐平儿往了厨房将那熟烂的肘子端了来孝敬赵嬷嬷,又拿了贾珠从南方带回来的惠泉酒招待她,倒是周旋得十分妥当。   赵嬷嬷接了酒,倒也不忘来此的目的,遂对凤姐说道:“我这会子跑来这里,倒也不是为了酒饭,是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嘴上答应得倒好,转过了身倒忘了我们,就算心里还记得,这头上还有个大爷顶着呢,又如何支使得开?还不如来求奶奶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一旁贾琏闻见赵嬷嬷说中了心事,只觉好没意思,便讪笑着吃酒,口里说着“胡说”。   凤姐从旁听了忙地接过问道:“妈妈是为了什么事,统共交给我罢。”   赵嬷嬷则道:“好歹我奶了爷这么大,我也是老了,就留下那两个儿子,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想来如今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哪里用不着人?若是有了空缺差事,好歹想着些……”   凤姐听罢笑道:“妈妈放心,既是两个奶哥哥的事,都交给我……”   随后众人便又将话题转向了省亲之上,凤姐便问贾琏曰:“咱家省亲之事竟也准了?”   贾琏则答:“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   之后三人又谈论一番圣上南巡并了王家接驾之事,场面是如何气派面上是如何风光等等不一而足。正说得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知是有事等她,忙忙地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正值这时,二门上小厮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   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   凤姐见状亦止步稍候,便听贾蓉说道:“太爷本打发我来回珠大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珠大叔向来务事繁忙,又方才归家,未免劳乏,只道是明日早过去面议便可。不料来了却听说叔叔离府外出了,也曾寻到人……”   贾琏闻言问道:“既是寻珠大爷,又来我这处做甚?”   贾蓉听罢忙地向身后的贾蔷递了个眼色,贾蔷见状会意,上前对贾琏说道:“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托了珍大爷的面委派了侄儿,带领着赖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见大叔,结果也没见着……”   贾琏闻言将贾蔷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笑道:“你能干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   贾蔷讪笑着对曰:“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衣襟,凤姐明了,遂笑着对贾琏说道:“你太操心了,难道珍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何况这事儿也轮不着你说了算的,头上好歹有珠大爷看着呢,我们插什么话?何况孩子们已长得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珍大爷派他去,自有其道理。”   贾琏则道:“自然是这样,我这并不是驳回,只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又问:“这一项银子动哪一处的?”   贾蔷答:“方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   贾琏点头道:“这主意好。”   凤姐闻言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   贾蔷听罢赔笑道:“我正想去何处讨两个人呢,珠大叔人又不在,婶婶这里就送来了。”说罢又问名字。   凤姐便询问一旁的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得呆了,平儿忙笑推她,她方才醒悟过来,答道:“一个叫赵天栋,一个叫赵天梁。”   凤姐又转头吩咐:“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之后若是珠大爷问起,你便说这是二爷的奶哥哥,大爷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明白的。”说罢便出去了。   一旁贾蓉忙跟出来,又悄悄向凤姐道:“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了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   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稀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径自去了。   这边贾蔷又压低嗓音,对贾琏附耳说道,“侄儿这不是趁着大叔不在,赶着来二叔这儿‘听候差遣’吗?二叔要什么东西?尽管吩咐侄儿,侄儿顺便置办来孝敬叔叔。”   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会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头上镇山太岁回来了,哪儿还像我当家时那般自在,你且悠着些罢……”言毕,打发他二人去了,不提。   却说自贾珠打扬州归来,忙于料理府中各处务事,另一边煦玉亦忙于接管林府上下各处产业,将从扬州携来的家当安置妥当,遂他二人在回京后三日里均不曾见面。荣府这边因为省亲之事人人事忙,唯独宝玉无所事事,加之现下遭逢这等大事,贾政亦无心过问他的书,大哥亦是忙地脚不沾地,宝玉便也乐得自在。在闻说黛玉回京之后几日不曾得见,心下便也想念非常,遂不断于贾母耳畔吹风曰思念妹妹,欲令贾母派人将黛玉接来荣府居住。贾母疼溺宝玉,便也无事不依,遂道曰令你大哥哥去接他们兄妹,他们是断无不来之理的。之后贾母自是将此事吩咐了贾珠,贾珠自己亦是多日未见煦玉,心下分外想念,遂欣然应下,之后便抽了一日空闲前往林府。   ? ☆、第五十四回 双园建成元妃省亲(一) ?  上回说到贾珠得一日空闲,遂前往林府,顺带领贾母之命将林氏兄妹接来荣府居住。此番待贾珠在府门前下了车,便见林缙家的小子林士简迎上前来打躬行礼。贾珠见状便开口问道:“此番怎不见林大管家?大少爷目下正在何处?”   林士简则答:“回珠大爷的话,大少爷并了家父正在书房中查阅今春的地租子呢。”   贾珠只道是煦玉现下有事正忙,自己便莫要前去叨扰,先行前往应麟则谨处请安便是。待闻罢煦玉是在查看林府春季地租,便也心生好奇,欲看看林府收成如何。素日里荣府的地租、年终收成之类均是自己在接收,遂便也止不住欲将两府比较一番。随后亦不待人通报,便径直前往煦玉书房。   此番待贾珠行于门外之时小厮方才通报一声,房中煦玉闻见忙立起身来迎出,便见贾珠已笑盈盈地掀帘而入。二人相见,自是喜不自胜,执手相拥,彼此互道寒温,煦玉率先曰:“近日来诸事繁忙,未曾得一闲暇前往荣府请安,致使我二人多日不曾相见,心下思念非常。”   贾珠闻言笑曰:“如今亦非独你我二人相思,珠儿此番前来,正是受了祖母之命,亦是因了宝玉想念妹妹,遂命珠儿来接你们兄妹前去居住。”   煦玉则道:“待府中事毕,我自当领着他二人前往拜见请安。只今日手边尚有些许事需得料理,珠儿莫若今日随我一道居此,明日我再同你一道前往荣府。”   贾珠答:“悉听尊便。”   二人议毕,贾珠方将目光转向煦玉之前正看着的账目之上,不经意地瞥上一眼,不料却暗地里眉尖微蹙,开口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这是哪一处庄子上的?”   煦玉见问遂答曰:“是城外清源村的。怎么了?”   贾珠又问:“庄头是谁?”   “正是林缙家的三小子林士酉。”   “林士酉?我记得林缙家的小子就是林士简,其他都是丫头。”   “这哥儿是庶出。”   贾珠闻言,嘴角泛出一丝颇具玩味意味的笑意,随后又不动声色地对煦玉笑答:“无事,我这是头回见林府春季的租子,有些好奇罢了。”   煦玉听罢亦不多问,二人遂从书房一道并肩行出,往了应麟的小院行来。   话说贾珠此番来此,除却向应麟则谨请安之外,亦是为自己方才建好不久的温泉山庄趣园而来。趣园建成之后,贾珠自己倒也用之不上,然若是令其荒废于此,亦并非是贾珠的行事风格。不若将之开发为一处度假名胜,令些王公子弟前往休闲消费,还能借此产生些许利润,赚上一笔。加之之前贾珠便已在应麟则谨跟前承诺待趣园建成之后便令他二人迁入居住。彼时应麟闻知便兴致盎然,即便素日足不出户的亦是择了一阴霾落雨之日与则谨一道坐车前往探视,览过之后便对该地很是满意,只待趣园修缮完毕之后便就此迁入。而贾珠只道是应麟则谨居于此园,既可令自己对他二人略尽孝心,又可托他二人助自己监管此园。届时他可将此园前半部分用于经营谋利,后半部分则由他二人居住。他再聘请一品行谆诚之人代他具体经营管理此生意,则不愁不会赢利。   前往应麟处拜见后,再将趣园之事商议完毕,贾珠道曰待自己寻到合适之人将趣园各处打理妥当,届时便恭请他二人入住。应麟闻罢很是欣忭,口中虽言此番是贾珠令自己居于此处是为让自己代为照看园子,然亦是止不住连声叫好。随后又询问荣宁二府的省亲别墅筹算得如何。贾珠只道是自己特意荐了山子野先生筹划起造,头上老爷们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是高卧家中,他家老爹更是因了有长子信任倚仗,更是乐得撂了手不管,素日下了朝不过随处闲逛看望罢了。筹建的个中事务均离不了自己,遂直到今日方才得闲前来林府请安。应麟闻言倒也颇具兴味,只道是这省亲别墅亦算是为彰显皇家天威气派,又为添增自家颜面之物,自是倾其一府之财,别墅建成之后定也很是可观。   当日夜里,贾珠自是忙里偷闲,索性依了煦玉之言歇在林府与之厮守缠绵。直至此时,心下方才有了一丝放松侥幸之感,暗忖曰如今林家高堂皆离,煦玉作为林家嫡系长男,林家再无人可干涉其终身之事,从此再不惧他人逼迫强制。如此念着,贾珠不禁心下窃喜,虽不可将此等“幸灾乐祸”的心思道出令了煦玉知晓,然贾珠仗着夜色的掩映,在前往卧雪听松室的路上均将身子挂在煦玉身上傻笑不止。煦玉则半拖半抱着贾珠宠溺而又无奈地说道:“此番珠儿可是遭逢了何样喜事?这般喜极忘形,且告知与我一道乐呵乐呵。”   贾珠则故意卖关子:“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煦玉对曰:“便是玉哥我亦不可告知?”   贾珠摇首说道:“不可不可,都不告诉~”   “……”   随后只听贾珠又道:“不日前,我将趣园以一万两银子抵押在了当铺里,玉哥,我与你银子,你替我赎出来,今后趣园就是我二人的私宅,大可用作厮守幽会之处……”   煦玉闻言一惊,反问道:“一万两?!趣园乃是你耗费不少心血方才建成之处,又是你我二人新婚燕尔厮守游乐之地,区区一万两银子便将趣园抵押了?珠儿你急需银两吗?”   贾珠听罢未答,却是笑问道:“玉哥很喜欢趣园吗?”   煦玉颔首对曰:“很是喜欢。”   贾珠遂笑着否认:“喜欢很好~我此举并非是为了银子,总之帮我赎出来就行了,地契亦由你保管……”   煦玉则道:“你之前在先生跟前道曰欲请他与公子迁入此间居住……”   贾珠对曰:“不错不错,先生并了公子可先行居于该处,正可帮我顾看着,我再寻一可信之人经营料理,如此便也不至于荒废了……”   煦玉见贾珠已是自有主张,便也点头首肯。二人一面如此腻歪在一处往了卧雪听松室行去,一面歪缠着低声细语地道着甜言蜜语。彼时周遭一片静寂,万籁无声,遂在他二人入了前厅之后,屋内传出的丫鬟们的争执之声便清晰地传入屋外二人的耳际:   “……你本便不是这府里的人,也不跟了我们一窝里‘吃喝’,被你主子硬塞进这屋里来,谁知道你跟你主子安的是什么心!……”听声音便知说这话的人正是巧兰。   随即另一个人冷哼一声,遂对曰:“你们犯不着这般拿枪带棍地泛酸,我原不是这府里的人,月银也不跟着这府里拿,当初在那府里珠大爷跟前也是大丫鬟,如今在了这府里难不成还较你们低了一等去?!偏何受你们挤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跟这屋里当初去了的两个丫头一样,成日间搔首弄姿行些狐媚子的勾当……如今大少爷正当孝期,难不成还能娶了你去?!”正是晴雯的声音。   又一个声音顿时急道,似是已恼羞成怒:“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蹄子,活该撕了嘴烂了舌头!仗着自己有着几分姿色,被你主子送到这府里来就不安好心!当初我们也算是这屋里太太正经放在少爷房中的人,你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丫头偏生硬挤了进来,还趾高气昂地排揎我们,怕不就是为了自己能霸拦汉子!……”这是初兰的声音。   “哼你少在那处乱嚼舌根,我虽不是这府里的,来了这处也不过是做我该做的。何况大少爷也不常在这家里,我连少爷人也见不着,不过在这屋里帮着做些针黹。谁像你们,成日间夜里便鬼鬼祟祟的,将些心思手段都使在那上面……”随后两拨人便吵成一片。   ? ☆、第五十四回 双园建成元妃省亲(二) ?  这边厢贾珠与煦玉正静立在帘外倾听,贾珠敛下方才还荡漾在面上的憨笑,慢慢在嘴边抽出一丝冷笑,缓缓从煦玉身上直起身来,暗忖道:“背地里指桑骂槐地说我‘霸拦汉子’,这群丫头还没做上姨娘便嫌我霸拦着汉子,我守着我自个儿的人还让别人说三道四的……这群丫头贼心不死,还做上了姨娘的美梦呢……”   一边煦玉早已气得面色铁青,怒从心起,觉察到贾珠从身上松了手,随即便掀了帘子一步跨进屋来,正待张口训斥一通,不料却忽见一把不知是谁扔的铜剪迎面飞来。一旁贾珠见状忙地使力一把推开煦玉并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将剪子接下。屋内众人见罢皆惊得目瞪口呆,惟有贾珠似笑非笑地望着站在剪刀飞来的方向的那人,缓缓开口问了句:“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是恨不得扔对方剪刀拿人命尝啊~”   煦玉听罢回过神来,横眉怒目地说道:“这都反了反了,背地里议论主子,乱嚼舌根,胆大妄为,成何体统!我见你们都大了,我留不住你们,明日一早便命了林缙家的将你们妈唤来通通领了去!”   三个当事的丫头闻言呆愣了片晌,见此番煦玉乃是动了真怒,便忙不迭一道跪下哭着哀求,初兰巧兰先道:“少爷开恩!少爷开恩!我们不过是丫头之间闹架,也没料到少爷就在门外,扔剪子也是一时失手!我们再也不敢了,少爷要打要骂的只管发落,只不要就这样子让人出去了!我们打从太太还在这府里之时便被指派来伺候少爷,如今是多少年的情分了,从里到外又有哪里不是少爷的人?!除了少爷还能跟着谁?如今这会子给撵了出去,还拿什么脸见人?……”   一旁晴雯哭道:“我本来也是珠大爷送来伺候大少爷的,如今大少爷便是嫌我,想法设法地要打发了我,也求少爷把我退回珠大爷那处!……”   座上贾珠闻言忙地对身旁煦玉赔笑着说道:“总归了这晴雯是当年我要来送给大少爷的,纵然有错处,也请少爷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珠儿的面上,宽恕了这次,教训一番便是,珠儿在这里替晴雯给少爷赔不是了……”   另一边煦玉心下亦知自己断不可就此将晴雯撵出府去,那不是明摆着给贾珠没脸。而贾珠既已如此说,更是给了自己台阶下,他自是乐得就此拾阶而下,遂对身旁贾珠道句:“既有珠儿求情,玉哥到底不能驳了珠儿面子。”言毕便转向晴雯说道:“此番你先下去,好生闭门反省!”   打发了晴雯,遂又转向地下跪着的初兰巧兰说道:“今日时候不早了,你二人亦先行下去,待到明日再行理论你二人。”说罢挥了挥手,欲将她二人也打发了。   而那初兰见煦玉并未当场发落了她二人,自诩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更触动了过往的心事,便忙不迭地扑身上前,一把抱住煦玉的双腿哭求道,声泪俱下:“此番还请大少爷开恩啊!这前不久才刚打发了雪莲翠莲她两个,说是年纪大了,放在这屋里也没能收了房,因而被赏给了小子们。如今不过剩下我们三个,少爷身边惯常用的人也不多,好歹留着我俩,念着我们年纪尚且不大,也是被少爷收用过的,看在这多年的情分上,留着我们伺候少爷!如今这府里老爷太太没了,就是大少爷一人做主,我们也找不到人替我们着想。我们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求少爷念在我们这些年都是尽心尽力服侍您的份上让我们留下,莫要打发了我们!……”   煦玉闻言,面上虽不动声色,然心下却很是不舍。一旁贾珠见状自是明了,只道是自己还未曾气量大到就此容了这两个丫头在煦玉房里,而但凡他二人今后有个甚小别长离的,指不定煦玉便为这两个丫头引逗了去。彼时的爷们何尝将与丫头行房当回事儿?更何况屋里又没有一个半个太太制约着,若是就此将丫头搞大了肚子,指不定就此收房上位,这屋里没有个太太,这些丫头做了姨娘后还不将自己当成了太太来做派!念及于此,贾珠心里很是挣扎,虽不欲如一个女人一般跟一帮小丫头争风吃醋,然亦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卧榻之上令了他人酣睡。遂兀自在心中挣扎了片晌,方才别别扭扭地开口说道:“玉哥既然一时亦是无法抉择,不若先打发下去歇了,待明日再行商议亦可。”   话说贾珠如此提议亦不过是以退为进,只道是此世间的男子莫不是男权至上,便是煦玉亦不例外,若是撒泼耍赖胡搅蛮缠只会令自己在对方心里好感全失。莫不如此番以柔克刚,先行展现自己的体贴大度,随后再慢慢计较,劝说煦玉将两个丫头打发了方是。正如此这般思量着,不料却忽闻身旁煦玉开口说道:“不必说了,你二人年纪不小,如今这屋里是藏得住人藏不住心,我成日间亦不在这屋里,放着你二人亦不过是白耽误了你二人,又会徒增‘房里人’的不快。你二人俱是家生子,便也由得这府里分配了。这样,上回林大总管与我道曰欲为他家简哥儿谋一门亲事,寻我商议讨要初兰,彼时我南下在即,遂无暇料理此事,如今得闲方才忆起,正可在此询问你之意……话说林大总管的简哥儿在他家兄弟之中资质最为出色,加之又与我年纪相当,正是适合……”   一旁贾珠听罢这话亦闭口不说了。   而座下初兰闻罢早已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止不住掩面哭泣:“原来少爷早就厌弃了我们姐妹二人,想法儿将我们俩打发了吗?便连去处都准备好了!……”   煦玉听罢打断初兰的话说道:“你莫要误会了,我并非厌弃了你二人,亦非因了今日之事临时起意欲将你二人打发了。实话与你二人道,我今生今世因与人有约,怕也收不了房娶不进人,你二人便是这辈子俱跟着我,亦不过是一丫头的名分,这辈子怕亦是守活寡的命。莫不如现下便寻一适宜的人家将终身大事托付了……那简哥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直跟随着我做事。今后他老父林缙作了古,便是他继承这管家一职。之后我亦是寻了简哥儿来问,他答曰亦是属意于你。他既如此说,想必婚后亦不会苛待于你,由此我方才应允。若是换作别人,我亦不会就此允了此事……”   初兰听罢煦玉之言,心下只认定了煦玉是想法儿将自己打发了,遂心下绝望,万念俱灰,亦不听煦玉解释,亦不作他想,只木然地胡乱应承下来,拿丝帕捂着脸赌气地跑了出去。另一边巧兰则战战兢兢地问道:“初兰是这般下场,我的去处少爷莫不是也都安排好了?”   煦玉听罢则眉间微蹙,一副尚未思量妥当的模样为难地对曰:“至于你我尚不知晓,抑或你自己有甚想法去处?……若是我这处,咏赋不日前娶了媳妇,剩下的作歌与诵词都到了合该娶亲的年纪,又是家生子,按府里的规矩倒是合适的……”   巧兰闻言冷笑一声,对曰:“原以为我们跟了少爷这么些年,少爷待我们姐妹会与别个不同,不料却仍是跟了府上其他奴才一般,有朝一日厌弃了我们,便也一并打发了,容不得我们多待一天……想来初兰还有一个去处,我巧兰却是连个像样的地儿都没有……”之后便哽噎着哭了,说不下去。   ? ☆、第五十四回 双园建成元妃省亲(三) ?  贾珠从旁见了遂道:“按理我不过是这府里一介亲戚外人,对于这内院之事本不该插话。然大少爷向来与我相好,这府里亦并未将我当作一外人对待,遂如今我少不得说一句,姑娘莫要嫌我多嘴。当初这府里老爷太太健在之时,姑娘或可指望了老爷太太从上令了少爷收房。而若是少爷真有意于你们,又大可求了老爷太太名正言顺地收了放在屋里,也省得家人在外乱嚼舌根。如今老爷太太去了,今非昔比,婚嫁之事不过听凭少爷自己做主。如今少爷是想谁进门抑或从此没人进门,都是一句话的事,无人能再行干涉……姑娘何苦钻那牛角尖,偏只以为待在这屋里才是唯一的出路?话说便是进了这内院,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不过亦是少爷一句话的事,届时又能仰仗了何人去?若是少爷不喜不愿,这在内宅中的日子亦不过是度日如年。而如今少爷尚能为你们安排个中,何不为自己寻一条出路?便如我房里的丫头,各个均是精打细算之辈,当初迎荷便拐带走了你家少爷最喜欢的吟诗,不日前吟诗来信告知大少爷说自己快当三个小孩的爹了;而另一边冷荷则嫁了我手下的千霜,请了大少爷这媒人去喝谢媒酒,直被我手下那一帮没上没下的小子灌得在家躺了两日。而我观新妇那气派,不亚于独门独户家的太太。我跟你家少爷也并非那等刻板不近情理之人,姑娘们有甚想法,但凡合理的,我们倒也尊重。由此我劝姑娘想开些,少爷绝非不念旧情之人,此番如此提议亦是为了你二人着想。若自己有甚打算,不妨就此拿定主意,说出来令少爷为你做主……”   却说这巧兰与了初兰不同,较了初兰更有些主见,亦非死性不改之人,听罢贾珠之言便也兀自寻思了一番,只道是这林府已是今非昔比,当初她二人被这府里的太太放在大少爷房中,默许她二人做了少爷房中人,那时是名正言顺,无论是谁都无话可说。便是有甚不顺心之处,还有头上太太可以代为做主。然如今这林府自是大少爷一人做主,即便被收房做了姨娘,少爷一个不顺心,自己不过仍是任人宰割的命。何况如今少爷便连收房的心都没有了,徒劳地呆在这处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出了这门另寻出路的好……念及于此,巧兰勉力从地上立起身,胡乱用衣袖摸了一把眼泪,随后便告了退。   待将她三人俱打发了,又唤了别的丫头伺候着他二人洗漱。待众人退下后,贾珠与煦玉并肩躺在榻上相拥而眠,议起方才之事,贾珠率先说道:   “珠儿自是明了玉哥用意,便是既念我之情,又念那两丫头之情;既不欲那两丫头留在这屋里令了我为难,又想法设法为那两个丫头安排,希欲那两丫头有个好去处……”   煦玉听罢不言,似是默认。   贾珠又接着道:“事到如今,我亦不欲去管那两个丫头了,随她们留在何处……不过明日里玉哥便随我一道前往荣府,既是请安,我们又正可守在一处。近日里事多繁忙,那府里一日亦离不开我,我二人若是分在两地,不知何日方能重聚……”   煦玉闻言亦无甚反对之处,便也首肯:“三载丁忧在家,想来倒也得空不少,正可借此时机敦促熙儿好生勤学苦读,待三载孝期过后,正可赶上下一届的科考,以期能够一举成名。届时黛丫头亦到能谈婚论嫁的年纪,为她谋得一门适宜上佳的亲事,便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贾珠听罢笑曰:“有你这前科探花、京城第一才子倾力教导栽培,还怕熙哥儿没有那雁塔题名之日?”   煦玉则道:“如今我尚且有闲,只恐届时熙儿顾念杜兄之情,不肯长期随在我跟前习学。”   贾珠说道:“便是这等小事皆要顾虑,你这做兄长的还真是劳心劳力~”   煦玉对曰:“此亦系无可奈何之事,府里高堂俱离,他姐弟二人可仰仗之人便惟有我这一兄长。他二人年纪尚小,老爷临去之前亦是千叮万嘱,令我千万照料好他二人,我自是责无旁贷……不若珠儿你那府上,到底还有老爷太太为其下儿女做主呢……”   贾珠闻言嘟囔一句:“我倒情愿没有老爷太太做主,如此还能自个儿为自个儿做主!……”   煦玉听罢不甚明了,正待再行细问此言之意,然贾珠却不欲再谈。之后二人径直厮磨缠绵一阵,芙蓉帐中,香焚兰麝,恁的是柔情蜜意、恩爱情浓。情满意酣之后,煦玉命小丫头打水进来,他二人简单清洗一番,随后便相拥抵足而眠,此间一夜无话。   另一边,却说待那巧兰后初兰一步回到外间屋里丫鬟上夜之处,便见初兰正歪倒在榻上垂泪饮泣。巧兰见状随即步至初兰身侧,于炕沿边坐下,劝慰道:“你现在哭也没用,这少爷决定之事,岂是你哭一阵子就能改变的?你好歹冷静下来想想,你到底还好过我,少爷将你配给了林家的小子,好歹今后他还是这府里的管家,你也能做个管家娘子,也不用出了这府。而天知道我今后的下场会如何,被送去跟了少爷手下的小厮还算好的……”   初兰闻罢只不理,照旧自个儿哭着。   巧兰便又说道:“你莫要这般想不开,方才我晚你一步出来,在大少爷房里,听大少爷说了些话,我才觉得少爷是为我们考虑的,毕竟不是所有丫头都能成为姨娘仰仗着少爷过一辈子的。而且珠大爷也说了一些话,我听着觉得很有道理……”   初兰闻说一旁巧兰提起贾珠,骤然抬起头说道:“你还提他!谁不知道当初就是他将晴雯那小蹄子送到这屋里来!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和大少爷不清不白的,不知道在屋里干什么,素日里少不得在少爷耳边吹风嚼舌根,这才令少爷如今疏远了我们这些正经的屋里人,想打发了我们!……”   巧兰对曰:“话是这样说,但若是少爷铁了心要打发了我们,我们也不能不寻思一个去处。好在少爷现在愿意放了我们,听从我们的意愿,而不是强制领了去配小子。若是我们不愿,想来亦不会强迫了我们。”   然初兰则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个什么意思,你当初进这屋的时候,可有想过有一天会出了这个门?”   这话一出,巧兰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出了一回神,方才支吾着说道:“我当初也是没料到会这样,只当是几年后等少爷年纪大些,房里要人的时候太太自是会令我们做了房中人……谁知太太去的早,现在这屋里只少爷一人做主,我们又如何能再和从前一样,少不得要自个做主!”   初兰听罢道句“我只当是我终身都在这里了,没有其他念头”,之后便将身子转向里间,不再吭声。   外面巧兰见了,心下没趣,只得不去理睬初兰,胡乱地洗漱了一番便也躺下睡了。   ? ☆、第五十四回 双园建成元妃省亲(四) ?  次日清晨,煦玉自是知会黛玉熙玉二人收拾一番物什,再携上从扬州带回的土仪,以备一并携了前往荣府请安。期间贾珠趁着煦玉忙于指挥府中众人无暇他顾之际,悄声出了书房,暗地里寻了执扇私下里将林府大管家林缙唤至林府花园的一角,并特意嘱咐千万避开府中闲杂之人,莫要令了煦玉知晓。   而待林缙不明所以、满心疑惑地跟随在执扇身后前来,只不知此番贾珠专程唤来自己是所为何事,自贾珠头回踏入林府以来,还是第一次。   待走近贾珠跟前,只见贾珠正面向他来的方向负手而立,林缙见状忙不迭地行礼,贾珠亦还了一礼随后只听贾珠率先开口说道:“百忙之中还请林大管家抽空来此真是万分抱歉,只是此番我有一些紧要之事实在是思量不明白,亟待林大管家与我排忧解惑……”   林缙闻言忙地接上赔笑着答道:“珠大爷说哪里话,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贾珠听罢则道:“大总管既如此说,我便也直说了。”说着将之前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到跟前,一手持着昨日在书房中看到的记录了林府春季收成地租的账本,且账本正翻到总收入那一项之上。随后又伸出另一手,其上则执着一张宣纸。这林缙定睛一看,只见其上书有“荣府XX年春季地租”几个大字,林缙见罢不禁眼皮一跳,随后又往下看,其中简单开列了几项名目之后,便是这一年荣府春季地租的总收入。林缙见罢此状,尚且不明此番贾珠为何会将荣府的地租收入视之与自己,正如此念着,又左右来回打量了一番,在扫过两府的收入总计之时神色大变,执着账本的双手禁不住发颤。   贾珠见状嘴角微扬,知晓林缙已经明了,遂开口说道:“闻说林府的春秋两季租子均是大管家的二小子林士酉接手监管,由此我想林总管对这地租之事自是明了的,遂便将大总管请来请教一番。”   林缙闻言忙不迭地赔笑道:“是是。”   贾珠又道:“我府上的两季租子并了年终庄子上的进项都是我亲自接收,遂对于这些进项心中倒也有数。此番我只不晓两府土地在面积相差无几的情况之下为何总收成的数量却相差近一倍?当然我并不否认这些年荣府的土地庄子亦经由了些许变革,在水利、灌溉、栽培技术上有所革新,加之我遣往监管之人得力,遂较起一般土地的收成倒也高出一筹。只不想这林府的地租收成竟与了我府上的相差如此之大,是因了土地贫瘠、荒年遭灾、农民懈怠抑或是……”   这林缙听罢这话顿时了悟,忙解释道:“大爷教训的是,这些年都是孽子在监管这两季收成,我因忙于府中事务,未曾多加留心土地上的事。此番亏得大爷提点,我即可便前去拿了孽子问讯,追究他监管不力之责!……”   贾珠闻言笑曰:“大总管莫要心急,此番收成差距如此之大,只怕不单单是因了监管不力之故。我想大总管对于这府里管事之人的各种勾当内情较我更为清楚,此乃痼疾,亦是无可奈何之事,并非我一己之力便能去除。只不过大少爷为人大总管想必是最清楚不过的了,眼中揉不得渣滓。大总管料理这林府多年,名声颇佳。令公子从这收租一事之中揩了多少油水姑且不论,此事一旦传入大少爷耳中,大总管怕就要晚节不保,多年所积累的名声与信用度也一并被二小子给带累坏了……”   林缙亦非懵懂糊涂之人,一听这话便已了然,忙不迭说道:“此番多谢珠大爷提点成全!多谢珠大爷提点成全!我随后便回去教训那不肖的孽子!”   贾珠又道:“其实此番我私下里令了执扇寻了大总管前来,除却你我并了执扇三人,并无第四人知晓。正是出于此顾虑,不欲此事为其他人知晓,我此番方才私下里将大总管唤来商议此事……或许林大总管在心里怨我不该多加干涉林府内部之事,只是总管亦是明白的,我与少爷从小一道长大,自小感情深笃,也是这府里的亲戚,也不情愿看着大少爷被蒙在鼓里不明不白的,由此我少不得……”   林缙听罢便知贾珠是以此事为把柄威胁自己,然到底是自己小儿子出了茬子,落了话柄在人手中亦是无可奈何,只得迎头接下,忙对曰:“是是,小的明白,珠大爷自是不肯令了大少爷吃亏……小的在此恳请珠大爷网开一面,看在小的这张老脸的份上宽恕了小的那不成器的孽子这次,小的回去定令他好生反省,再不敢出这错……”   贾珠又道:“此番我有一主意,还请林大总管思量。想必林家二小子在春季地租一事之上出了纰漏,亦是因了对监管土地收成一事有所生疏、力所不及之故。这般好了,我手下之人虽并非有甚过人之处,然在如何提高收成增加地租之事上却有些独到之处,若是林总管不嫌弃,我可将人派了来协助林二哥儿一番,保管明年收成大为提高,林大总管意下如何?”   林缙闻言自是知晓贾珠唤人来哪是为了协助指导,分明便是为了派人来监视他家小子,以免他一家总揽此事从中徇私舞弊。林缙听罢只在心里慨叹真乃好深的心机城府,论这等制约人软硬皆施的手段,自家少爷十个怕也抵不上他一个。然处于落人口实的境地,他亦无法开口拒绝,遂只得答应下来,赔笑道:“如此便多谢珠大爷费心了。”随后又讪笑着说道,“珠大爷的大恩不言谢,今后大爷若是有甚差遣,尽管知会小的一声,小的定然义不容辞!……”   贾珠一听这话正合他意,只在心中叹道果真是久谙此道的总管,行事应对果然伶俐,会察言观色、见机行事。遂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忽地忆起一事想请教总管一番,这林府内院的丫头下人,近年来可是都由你媳妇负责分派?”   林缙虽不知贾珠此问何意,然亦是照实回答:“不瞒珠大爷,惯常这府里的下人除却主子们看中指定的,其余的都是由府里管事的从人牙子手里买来再分派往府里各处。从前这府里的下人除了太太从娘家里带来的,便是这府里的家生家养的,此外便是从外头买来的。少爷小姐们屋里的人惯常都是由太太亲自挑选来再派去的。如今这府里老爷太太都仙去了,按理自是应由大少爷本人挑选安排……”   贾珠听到此处则打断林缙之言说道:“如此说来,你夫妇二人尚且负责着这府里下人的采买之事?”   林缙点头答道:“正如珠大爷所说。”   贾珠闻言轻笑道:“如此甚好,此番我算是找对了人。你亦知晓,大少爷屋里的丫头已去了两个,如今少爷还欲将另二人也一并打发了。总归现在房里正是缺人伺候,待用之时总也寻不到人,亦不成世家贵胄的体统……”   林缙听罢忙对曰:“大爷说的是,这大少爷房中无论如何是万不可短了人手的。我即刻便去禀明了少爷,再选了人送进来。”   贾珠对此话点头首肯:“甚好,如此便不怕需要之时短了人手。”   林缙又忙道:“不过新送来的人到底无法与了府里老人相较,少爷身边正缺大丫鬟,不若先将少爷身边那些素昔为人伶俐、手脚勤快的二等三等丫头派去供少爷使唤着,新来的便先行在屋里干些杂事,之后再选那合意的近身伺候少爷……”   贾珠则道:“何必如此麻烦,这府里老人虽是熟悉府里事务,然到底因了年龄所限,指不定那一日就到了配小子的年纪而被拉了出去,如此少爷不是又需更换伺候之人。如此不若直接唤了年幼的丫头,令府里老人媳妇教导一阵,便也使得顺手了。若是令了那有些年纪的丫头,人大心大的,少爷惯常不在这内院里,没看到的地方,指不定就生出其他事端……”   这林缙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贾珠说了这一大圈,目的便是不欲那年长的丫头贴身伺候煦玉,虽想不明白贾珠此举到底是出于何意,然转念又想如今这大少爷房里的大丫鬟雪莲翠莲初兰巧兰就要去了个干净,这大丫鬟便惟剩下当初这珠大爷送来的晴雯一人。珠大爷偏要寻了那年幼的丫鬟伺候,莫不是为了便于掌控?虽如此寻思着,嘴上亦答应道:“珠大爷既如此吩咐,小的便全按大爷吩咐的行事,令媳妇家的领了丫头子儿去少爷处供他挑选,选中的丫头便留下,今后便仰赖珠大爷并了晴雯姑娘教导栽培了。”   贾珠听罢颔首,心下很是满意,说道:“如此甚好,一切拜托林大管家用心了。”   林缙闻言再三再四地担保应承,行罢礼后便也去了。   ? ☆、第五十四回 双园建成元妃省亲(五) ?  却说这林缙别了贾珠后便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家中,将自己二小子林士酉唤来,再命人将房门关了,呵斥道:“孽畜跪下!”   林士酉见状虽大为惊异,然只得依言跪下。   家人见老爷归家是满面怒容、正待发难的模样,皆不知出了何事。一旁的林缙家的便忙问是怎么回事。林缙只怒气冲冲地指着地下跪着的林士酉说道:“你去问这个孽子,都是他干的好事!”   林士酉则道:“孩儿不明白,此番爹是为了什么事发这么大的火?难不成是有小人在外乱嚼舌根,以至于爹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生出了误会?”   林缙听罢怒道:“还说外人乱嚼舌根,要不是你这孽畜做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会落下把柄在外人手里吗?!”   林士酉心下一惊,只道是自己惯常所行之事怕是为人抖了出来,遂对曰:“敢情爹这是在外受了那干子小人撩拨,这会子就疑心是儿子做了什么,儿子惯常都在城外的庄子上,哪能在外兴什么风浪?……”   林缙怒斥:“畜生!你以为我不知你素日里在外面干的好事?!仗着山高路远这府里的主子顾看不到,你在庄子上便也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如今便连府里的租子也惦记上了,我这老脸都被你这畜生丢尽了!”   林士酉听罢这话已是方寸大乱,惊遽地问道:“爹是听了何人说的这话?”   林缙顿了顿,长叹一口气答曰:“是那荣府的珠大爷。”   林士酉闻言惊道:“这珠大爷怎的跟爹嚼这舌根子?这府里记录租子的账本都在大少爷手中,他是如何知道的?!”心下则暗忖“这一府外之人怎的知晓我暗地里干出的事”。   林缙气急顿足道:“今日他将咱府里的租子与了他府里的收入相比,数目差距甚大,你这孽畜所做之事还不通通曝了光!真气杀我了!想我一家世世代代在这府里做事,当初林老太爷尚在姑苏未曾来京之时祖上便已随行侍奉,是这府中当之无愧的老仆,世代皆担任管家之职。如今这几代积累的名声都坏在了你这孽畜身上,更是落了把柄在府外的人手里,让我以什么面目面对林家的列祖列宗!……”   林士酉听罢亦是大惊失色,垂着头喃喃自语道:“……这几年府里老爷太太都离了京,少爷不理俗事,每年不过按例收租,收多收少亦不多问。儿子藏掖几分少爷亦不知情,所以这次心大了些,哪知却……”   座上林缙听罢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一巴掌甩在林士酉面上怒斥:“畜生,还有脸说这话!素昔里这府里的主子对了咱家无不是恩重如山,便是因了对咱家信赖有加,离京之时老爷方才将大少爷并了京城的林府托付与我,千叮万嘱令我千万照料好大少爷并了这府里。如今你偏趁着府中主子离世、无暇他顾之时生出这等恶事,罔顾这府上主子对咱家之恩,令我生生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这林士酉听罢老父训斥,只得不住地磕头赔罪认错。   林缙训了这许久总算将胸中怒气发泄了一二,随后便定下心神细细寻思一番。心下暗忖曰此事虽本是自家二小子有错在先,然若是按了这府里从前的主子,对了这等俗事怕也理论不到,但此番自家小子不过刚动了回手便立即为这珠大爷觉察,原本以为这珠大爷亦是如自己府上的少爷那般高旷自适、不惯俗务,不料却实在是个精明万分的主儿。可知当初盛传的这珠大爷掌管着那头府里的上下诸事所言非虚,更断非那府里的其他老爷那般只知享乐、易于糊弄了。思虑了片晌,遂开口对自家小子说道:“可知如今是今非昔比了,这府里自老爷太太南下扬州之后便惟有大少爷并了邵先生苏公子在了府里,大少爷更是时常不在这府里住,大少爷除却素日里申敕大伙儿莫要怠慢了先生公子之外,便也无甚在意之事,由此这府上的家人莫不懒散懈怠。因而家人放诞豪纵、藏掖揩油等事便也屡有发生。可如今这珠大爷不知为何似有帮衬大少爷之意,可知这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儿。听大小子说上回这珠大爷领着小少爷大姑娘前往扬州与大少爷会合,这扬州衙门里的内宅之中莫不是勾心斗角、机关算尽,结果都被这珠大爷给一一降住了。那人平日里面上观来虽是一团和气,然内里却是个精明过人的主儿,在自家府上便混得风生水起,阖府称赞,难保今后不在咱府里使些手段……如今他虽保证不将此事告知与大少爷知晓,却也向我提议欲派自己之人前去庄子上协助你监管……”   林士酉听罢惊道:“老爷,这、这分明便是监视!……”   林缙颔首以示肯定:“不错,可如今落了把柄在人家手里,矮人一截,我又有什么办法!”说到此处心下又是来气,劈头盖脸地对座下林士酉诘斥一通,“……都是你这不成器的孽子!你若是能肖你长兄简哥儿半分,也能跟随在大少爷身边当差,让大少爷器重信任,我何苦担心至此!……”   之后这父子二人统共又说了一个时辰有余,这林缙方才将战战兢兢的林士酉放了出来。期间的谈话训诫,则不消赘述。   却说这边贾珠目视着林缙远去的背影,心下冷笑道此番寻了那年幼的丫头贴身伺候煦玉,自是为了防止年纪大的有了别样心思,若是丫鬟中人人都做着成为大少爷姨娘的美梦,自己这名正言顺的原配还不成日间将那心思花在如何应对那丫鬟的狐媚子手段上。不若防患未然,寻些不谙人事的丫头,如此亦能省心些许。然转念一想,自己如此费尽心机地杜绝煦玉为其他女人逗引了去,是否太过多心敏感了?随后便又忆起当初在扬州之时,那胡姨娘百般作祟,煦玉仍然矢志不渝,由此贾珠便又觉自己低估了煦玉的意志与对自己的情意,遂只觉自己倒像是多此一举了。   不过此番他能发觉林士酉贪墨一事,倒也算是大有收获了。虽说知晓这家人领着宫中支出的银子暗地里挪用些乃是无可避免的现象,但若均像林士酉这般贪法,一季的租子与荣府相较堪堪少了一半,长此以往,这林府宫中的银子还不够他一个人贪的。何况煦玉素昔便也不惯俗务,虽说家人这等行径落在他手里,他眼中揉不得渣滓的是绝不姑息。然到底尚需有人将府中之事监管打理着,否则这家人还不无法无天了。按例府中内务皆应由府中的太太一手掌管,但如今林府中贾夫人仙逝,煦玉又尚未娶妻,弟妹年幼,遂府中内院乏人,自是给了府中下人可乘之机。思及于此,贾珠冷笑一声,只道是别人如何他尚可忽视,然这偌大的林府上下皆是煦玉的财产,他又如何会姑息放任了那等吃里扒外的小人将这家财给败了?遂无论这府里家人对于他的介入有何不满,他亦是顾不得了。   之后贾珠又寻思一番方才与林缙的谈话,依了方才林缙之言,今后选来伺候煦玉的丫头因了年幼生疏,且房中其他大丫鬟均去了,惟留下晴雯,只道是会令了晴雯带领教导着一干新晋的小丫头。念及于此,贾珠哑然失笑,心下暗忖可知晴雯素日里亦是掐尖要强,惯常对了小丫头婆子等趾高气昂,私下里不自觉地得罪了许多人。若是令了她领导支使一干丫头,还不闹得怨声载道。遂贾珠又忙不迭地命人将晴雯唤至跟前,耳提面命一番,告诫她莫要行那欺压他人之事,便也算是为自己积了功德,若是不知小心谨慎、行止间留个心眼儿,平日里广积人脉。有朝一日若是被人捡了漏子落人话柄,只会为人落井下石。届时大少爷一气之下发难,便是贾珠本人亦保不了她。晴雯本素聪明伶俐、锦口慧心之人,听罢亦记在了心里,答应着去了。   此番刚打发了晴雯,这边煦玉便令人前来将贾珠唤去书房。贾珠闻讯前往,只见书房里煦玉正与寄居在林府的杜世铭商议。杜世铭见贾珠到来,忙地起身向贾珠行礼,称贾世兄,贾珠亦还了一礼。双方礼毕,各自落座,只见此番煦玉与杜世铭所谈之事正是近日里杜世铭将了老家的老母并了妻子以及一名十岁大小的女儿接到了京城,遂杜家全家如今是一道寄居在林府之中。而将杜家全家邀请到林府居住亦是煦玉授意,杜世铭再四婉拒道谢之后亦是首肯,即刻遣人南下扬州将家人接到京城。阖家刚至府中,杜世铭领着老太太、杜夫人并了杜姑娘并了众家下人等来到煦玉跟前拜见致谢。煦玉将林府东边的厢房一套五间房子供与杜世铭全家居住。此番因了煦玉需领着黛玉熙玉姐弟前往荣府居住一段时日,遂唤来杜世铭招呼吩咐一番,道是令其勿要拘束,尽管与家人一道居于此处,当成自家一般。若有要紧之事,可就近寻了应麟商议抑或遣人前往荣府。而杜世铭闻罢自是再三道谢,随后三人又闲话了几句,杜世铭便退下了。   ? ☆、第五十四回 双园建成元妃省亲(六) ?  这边待煦玉领着黛玉熙玉两姐弟将诸行李并了需携往荣府的土仪礼物之类收拾妥当,随后一行人便坐车前往荣府请安。到了荣府,兄妹三人照例先入了贾母院中拜见贾母一番。贾母先是拉着煦玉的手上下打量一回,只道是煦玉此去又消瘦了,贾珠则打趣曰煦玉此去只差点便将性命交待了。众人闻言皆担心一番,只煦玉曰“无甚大事”。随后贾母便又搂着黛玉熙玉姐弟哭一阵。又吩咐兄妹三人就此留在这府里居住一阵,莫要急着回去了。彼时宝玉宝钗迎春等人皆在贾母房中,遂黛玉便将带来的纸笔等物赠与了他们。而一旁的宝玉在心中品度着黛玉,虽着一身素服,然数月不见,却是出落得越发超逸了,愈发酷肖其兄的气质。心下很是痴赏。遂暗地里叫住黛玉,将水溶所赠的鹡鸰香串珍重地取出,转赠黛玉。黛玉见状忙地回头瞥了煦玉的方向一眼,闻说这是北静王所赠,亦不接过,只将那珠串推回宝玉手中道句:“既是别人赠你的,你收着就好了,这会子给我做什么。”宝玉见黛玉不取,只得自行收着,暂且无话。   见过贾母,黛玉又领着熙玉前往王夫人处拜见,贾珠则与煦玉前往外间面见贾政。王夫人面上虽无甚欣忭的神色,倒也和蔼客气。这边贾政见罢煦玉,心中很是快慰,彼此叙谈了一番,吩咐煦玉可好生在荣府与贾珠住上一阵等等,诸如此类,不消赘述。   而贾珠虽人回了荣府,然仍是记得当初的承诺,即刻便指派了在千霜手下的一个老伙计,惯常精明细致之人前往跟随林士酉监管林府的土地地租一事,料想此番那林士酉即便胆儿再肥亦未尝敢在生人眼皮之下藏掖。   随后未待贾珠在贾政处待上半刻,那小厮便来通报曰琏二爷并了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珠闻罢对贾政告了退先行去了。此番他三人前来不外乎是为商议修建园子等事,因了贾珠昨日里并未待在荣府,众人寻不到人,只得今日再行前来。遂贾珠又忙不迭地跟随他三人前往宁府商议诸事,一路上又闻说贾蔷将前往姑苏采买戏子一事,贾珠心下寻思这贾蔷为人倒还忠厚,对择了此人前往自己倒无甚意见。又闻说了会与他一道前往之人的名字,其中正有那赵嬷嬷的儿子赵天梁赵天栋二人,贾珠闻言便也明了,只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而一旁贾琏便也笑着打趣贾蔷曰:“若非因了你是府里珍大哥举荐的,我便也另寻他人了。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求了我三四次了,想要谋个事儿管管,我这还没找到空缺呢。”贾蓉贾蔷听罢便也佯装歉意地对曰:“那可不好意思了哦琏二叔,侄儿捷足先登了。”   只这话倒是提醒了贾珠,观其行径,贾芸此人倒是一个孝顺忠义的汉子。可知贾府虽家大业大,最终败落之后真正愿为这个家冒险奔走之人并不多,然贾芸却正是其中之一。贾珠向来最为赏识那有情有义之人,遂此番便也动了将贾芸纳入自己麾下的念头。不过他并不欲就此简单利用荣府的当家之职赏给贾芸一个事做抑或如书中那般令其从事那在大观园中补栽树木的职务,只太过于大材小用。不过在委以重任以前,他自是会想法令那贾芸彻底为己所感,如此方能彻底为己效力。而说到贾芸,便也随之忆起林红玉,这亦是一个颇富远见卓识的丫头,惯常伶俐爽快,是一得力人选,和贾芸又是夫妻。如此事情便更有意思了。正如此思量,贾珠并了其他三人便已行至宁府大门跟前,遂一并进府商议不提。   不知历时几何,省亲别墅终于宣告竣工。贾珠待贾敬贾赦赏过之后便前往禀告贾政,以便最终确认后好题写匾额对联之类。贾政闻言则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   一旁清客在旁笑曰不若众人试拟了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   贾政听罢便也同意,随后便念起此番京师第一的才子不正居于府中,若是能令他题写这对联匾额定能令那园中之景生色不少,遂忙不迭地欲贾珠前去将煦玉唤来。   不料却闻贾珠如此说道:“老爷所言固然在理,以玉哥之才,题写对联之类自是无有不精妙绝伦的。只此番贵妃省亲,除却彰显天家威仪之外更旨在全了人伦之乐。玉哥虽为府上至亲,然毕竟并非贵妃的直系血缘,诗词虽妙,然却因了隔着亲疏,未尝便能令贵妃意忺。”   贾政闻罢这话亦觉在理,遂一旁的清客众又提议曰既需至亲,何不就近便令哥儿一道前往题写便是,到底哥儿高中进士,这匾额对联等亦不在话下。   贾政闻言亦是首肯,然贾珠心下只道是此事本是宝玉之事,他贾珠何必掺合其间,遂忙不迭地推却道:“众师爷之言甚是,珠儿虽尚能题写一二,只此番珠儿有更为适合之人选,还请老爷思量。想来贵妃尚在闺中之时便疼爱宝玉,宝玉幼年之时亦是倾心教导、亲授诗书,入了禁内之后亦不忘时时忧心宝玉习学之事。由此老爷何不借了这题写匾额对联之机令了宝玉展示一番,正可借此令贵妃能得见宝玉的功业进益,不更能令贵妃欣慰吗?”   众清客听了这话莫不齐声称是,只贾政冷哼一声对曰:“那个孽子,能有什么进益?”   贾珠忙从旁劝道:“老爷有所不知,前日里珠儿方才闻掌塾的太爷说宝玉虽不喜读书,然却专能对对联,颇有些歪才情。指不定此乃天意,专令宝玉成了此事。”   贾政听罢这话亦是沉默了,思量片晌,又令贾珠待宝玉将对联牌匾拟出之后再寻了煦玉一道权衡商议,贾珠则说道:“此番老爷可千万莫要寻了玉哥商议,宁可待宝玉拟出之后留与贵妃亲自裁夺。可知以玉哥性子,便是咱家三个园子亦不够他一个人题写的,哪还肯令他人插手?若是告知与玉哥此事,令他知晓这等大事我们都未知会他令他大展身手,心下铁定不自在。莫若便先行瞒着他,待宝玉拟好之后,再由珠儿寻了时日慢慢从旁劝说,玉哥便也释怀了。”   贾政听贾珠这话说得有理,便也认同了。随后便遣人前去将宝玉唤来。却说宝玉近日里因了秦钟之事忧戚不尽,遂贾母便命人领了宝玉前往园中玩耍。此番刚进园中,便见贾政的小厮前来召唤他,令他在园门口等待老爷大爷一行人随同逛园,唬得宝玉顿时七魄去了其六。在园门口战战兢兢地立着等候,一盏茶工夫便见贾政在贾珠的搀扶下领着一众清客浩浩荡荡前来。   贾政行至园门口,此番贾珍已带领许多执事人侍立在旁。贾政亦不搭理宝玉,只令贾珍先将园门关上,待瞧了外面再进去。而贾珠则于贾政分心探视正门之时转向一旁的宝玉低声说道:“莫要惊慌,此番老爷只为逛园。之后若是令你题写对联匾额之类,你畅所欲言便是,尚有为兄为你说情,老爷便也断不会苛责于你。”   宝玉一听这话,知晓平素老爷最是疼爱宠信兄长,对兄长之言无所不从,遂便也心下稍安。随后待贾政看完正门五间,便领着众人入了园。随后众人是如何品题赏玩,则不消赘述。   ? ☆、第五十四回 双园建成元妃省亲(七) ?  在园中逛了大半日,将主要景物皆题了对联匾额,待到快出园之时,只见道路为大山所阻,只以为是迷了路,不料从山脚忽地一转,便是平坦开阔的大路,大门豁然在前。众人见状便也皆叹有趣。出了园子,贾政便领着众人回到书房,一旁宝玉因了贾政未曾吩咐,便也不敢擅自离开。贾珠见状从旁对贾政道句“既已题写完毕,恐屋里老太太挂念,不若便令宝玉先行回去。”   宝玉闻罢贾珠之话只喜得浑身通泰,望着贾珠的眼光只如对着再生父母。贾政听罢亦不置可否,惟佯怒喝道:“逛了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杵在这里做甚?还不快去!疼你也是白疼了。”。宝玉见状忙地行礼,方才退出。   到了院外,正撞上贾政的一干小厮,众人围上前来将宝玉抱住,都道:“今儿亏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不然,若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今儿哥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   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   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另一个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   宝玉亦未制止,只打趣道:“你们便也只会在我跟前狂,怎不见你们去解我珠大哥哥的荷包扇囊呢?林哥哥的小厮执扇平日里那般张狂,怎的不像你们这般?”   小厮则对曰:“我的好哥儿,这是什么话儿?谁不知珠大爷身上那荷包是当年贵妃未进宫之前亲手做的针黹,若是动了,哪还有命在?小的可是消受不起!那玉佩更是了不得,据说是叫什么‘冰彩玉髓’,便是将十个小的卖了也赔不起。”   另一个小厮又道:“至于林少爷,哥儿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那玉佩可是林家的传家之宝,那珠子听说是通灵的,就跟哥儿这宝玉一般,邪乎着呢,一般人怕是降不住……”   宝玉听罢笑了:“越说越玄乎了。”   一行人说笑着将宝玉送到二门前,众奶娘丫鬟又触拥着进去见过贾母。只见此番袭人黛玉等皆在贾母房中,黛玉手里正打着一络子。彼时袭人倒了茶来,见宝玉身上的饰物一件无存,便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   一旁黛玉闻见,抬头打量了一番宝玉周身,随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打到一半的络子,出了一回神。   宝玉见罢,便忙地步至黛玉身旁拾起她手中的络子打量一阵,说道:“上回你说林大哥哥玉佩上的络子旧了,便给他打了一条。今日这个又是给谁打的?”不待黛玉回答,便又腆着脸央道,“好妹妹,你还没有为我做过这些,如今我的荷包扇囊都给小子们解了去,你便将手中这络子送给我作个扇坠儿吧。”   黛玉听罢则一把夺回那络子说道:“这可不成,我手中做的这个是给熙儿弟弟的香坠儿,才做了一半。”   宝玉听罢老不自在,对曰:“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你动一回针线,好不容易做一回都是做给哥哥弟弟。好歹我也是你兄弟,怎的也不见你分点心在我身上……”   黛玉闻言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一旁紫鹃刚好掀了帘子进了屋,正好闻见二人谈话,便笑着插言道:“便是兄弟也分个远近亲疏的不是?你也知道咱姑娘平日间难得动回手做这些,各个都要咱姑娘又如何赶得上都做?所以你也要的话得排着呢。何况你也不是每个姊姊妹妹的,何苦非歪缠我们姑娘不可。”   这边黛玉又道:“如今我哥哥尚未娶亲,这女人家的活计又没屋里人给帮衬着个,便也惟有我这个做妹妹的留些心。待我打完了这根络子再一并将你大哥哥的络子打了,便与你做一根。”   宝玉听罢心里便大添醋意,对曰:“你便是帮我大哥哥打的络子,也不替我打个。”   黛玉则道:“你也莫恼,你哥哥那络子原便是与我哥哥那冰彩玉髓的络子是一对的,我想着帮我哥哥打,便也顺道打了一对儿。想来素昔我们兄妹三个不拘在这府里还是南下扬州,也多亏了珠大哥哥照料,帮着做些个针黹亦不是甚稀罕的事……何况便连贵妃娘娘也为你哥哥做过荷包,我这会子的活计又算个什么……”   宝玉闻言便也不依,只再三再四地烦了黛玉为他做个,黛玉推托不过便也只得应下了。宝玉见状自是喜不自胜。   之后一个王夫人屋里的小丫头子儿跑过来叫道:“太太那处来了好多女孩子。姑娘们都去瞧热闹去了。”屋里宝黛二人闻言便也忙不迭地往了王夫人上房中去了。   ? ☆、第五十四回 双园建成元妃省亲(八) ?  此番林之孝家的正在王夫人跟前商议下帖聘请妙玉入园的事,待二人商议毕,林之孝家的正待出去,便见贾珠掀帘进了屋。王夫人虽在百忙之中,然见贾珠到了这处,亦忙不迭地招呼到自己身畔炕上坐下。而另一边宝钗见上房众人皆忙,亦顾不上他们,遂招呼了宝黛二人一道往了探春房中去了。   而这边王夫人见了贾珠,复又忆起方才谈及的女孩子之事,遂道曰:“此番见珠儿来了,我记起咱园子新建成不久,园里各个房舍之中亦需着人看守打扫方是。正巧府里近日里亦采买了不少小子丫鬟,正待分配到府中各处,供了府里爷们姑娘使唤。从前珠儿房里那四个丫头加上从外间要来的晴雯统共五个,除了晴雯那妖精似的丫头我看不入眼之外,那四个都是我细心挑选的。好在晴雯被珠儿遣去了别处,后来迎荷冷荷两丫头又嫁了人,如今房中只剩下素云碧月两人了。这点子人手又如何够使唤的?加上如今玉哥儿也时常跟着珠儿一道住,人少了又如何施展得开?由此我思虑着再挑些丫鬟放在你那屋里。别处的丫头小子都分配好了,惟独珠儿你这处,还没有选好合适的丫头。好歹是咱府里的长公子,哪有身边无人使唤的道理?身边的小子丫头人数是断不能落了人后,否则便是失了府里的颜面,便是老太太见了也该抱怨不成体统了……”   贾珠听罢这话,只得将本欲出口的“太太莫要费心,我身边的小子丫鬟尚且足够使唤,人太多了我亦顾看不过来”之类推托之言咽进肚里,默不作声。   王夫人又道:“何况珠儿那处情势亦有所不同,绝不能令了那等娇俏轻薄的丫鬟进了那院子。那院子里的爷们儿本就多些,小子们也是进进出出的,若是轻薄的丫头,便也难保不会生出事端来。因此我想选些手脚勤快又不会耍心眼儿的老实丫头服侍便是……”   贾珠只从旁听着王夫人的话,在方才进屋之时目见林之孝家的之时心下便有了主意,若王夫人执意欲往了他屋里添人,他便设法将林之孝家的红玉给要来,红玉这丫头聪明伶俐,头脑清晰,又很有一番见识主张,跟了那贾芸又是一对儿,若是能得了这夫妻俩相助,则较了他人更为得力。   如此念着,又听王夫人对林之孝家的吩咐道:“你帮我留心着些,将小丫头子儿中年龄小过十一岁的选了来我这里,待我挑选过后再送到珠儿那处。”林之孝家的听罢答应着去了。   贾珠听罢赔笑着说道:“此番太太亦莫要心急了这会儿,我那处亦不缺人,冷荷虽嫁了千霜,然好歹千霜还是我跟前的人呢,冷荷不也是那年轻媳妇,仍在我跟前做事。何况若是丫鬟不够使了外间还有一干小子们呢……”   王夫人则道:“若非冷荷这丫头是我这些年一直看着的,为人还算老实本分,否则我也不放这等年轻媳妇在了珠儿房中了。珠儿这处是定然不可大意了,府上多少人看着呢,我即便如今精神短了不比从前,也不会照看不到珠儿那处。”   贾珠闻言心下很是无语,只暗道“谁盼着您老人家顾看我那里不成?您管得如此之紧,往了那屋里塞这般多的丫鬟,人多口杂,届时只怕我还得费心打发支开,否则便是与煦玉行事亦添了许多不便”。如此想着便又将话题转向了别处:“太太此番既欲往了我那屋里添人,我提议一人可好?”   王夫人听罢这话问道:“是什么人?”   贾珠则答:“方才见了林家大娘,听闻她家丫头年龄够了,正待被府中分派下去,我估摸着他两口子在府里年岁也不短了,一对天聋地哑的,为人也老实,想必他家丫头也是本分的人,不如便将他丫头派到我那处使唤看看如何?”   王夫人听罢沉思片刻说道:“他家的丫头,我怎的不知晓?”   贾珠道:“他家丫头也不和别家丫头争,只任了府里分配,由此不太出挑,您怕也记不得。”   王夫人便道:“如此便令那丫头到我这处来我让我瞧瞧再说。”说着便令金钏将红玉带来。总归了贾珠无法娶亲,王夫人便惟对了贾珠屋里的丫鬟之类督之甚严,唯恐丫鬟人大心大挑唆坏了爷们。遂即便王夫人素昔亦是疼溺贾珠,对他的要求便也尽相满足。然欲说服她允许自己将些伶俐清秀的丫头放进房中使唤亦并非是件容易之事。只盼着此番红玉能伶俐些,莫要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犯了王夫人的大忌才是。   期间贾珠又与王夫人道曰莫要告知了红玉自己的意思,只令她从哪处来便还回哪处去,待今后自己慢慢考查,方才令她去往自己那处。   而金钏径直前往园子里刚为宝玉命名为“红香绿玉”即后来的“怡红院”之处,将亦是刚被分派在此处看守屋子的红玉唤出。红玉见正是金钏来唤自己,心下很是不解。便询问此番太太召唤自己是所为何事。金钏只推说不知,又道是怕是有话欲询问她吧。这红玉自是聪明伶俐,知晓王夫人素日最厌那浓妆艳抹的丫头,忙将自己规整了一番,换了颜色素净的裙子,将头上的些金银珠钗大都卸了下来,将发髻打理妥当,方才随了金钏一道进了院里来。来到王夫人跟前,便也只顾着低头走路,做那呆愣木讷之状。   王夫人见了红玉的衣饰装扮,倒觉这丫头看起来素净朴实,又命红玉抬起头来,只见面上生得倒也有几分容貌。之后便开口问道:“你是林之孝家的丫头,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红玉刚欲开口作答,便见王夫人身旁的贾珠从旁直对自己使那眼色,她见状便也心下明了,便也回避了自己的本名,避了宝玉的讳,答道:“回太太的话,我小名唤作红儿。今年刚满十六岁。”   王夫人一听这红玉年纪亦是不小,已过了自己分配给贾珠的丫鬟的年龄期限,心下便有些不乐意。不过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又问了些诸如在园子里做什么,怎的这般时候才进这府里,怎的不早些进来伺候人。红玉都一一作答了。随后王夫人只吩咐红玉好生在园中看守屋子,这地儿是府里万分重要之地,千万留意了等等,便将红玉打发了。而这红玉告退之后心下亦是疑惑不解,只不知这未曾与自己见过面的珠大爷方才为何会对自己使那眼色。除却提醒自己之外还有甚别的目的,也不明白此番王夫人巴巴地将自己叫了来吩咐几句有什么道理。只满腔疑惑地照旧往了园子里去。而这边王夫人见这红玉并不令人讨厌,便也同意令这丫头服侍贾珠。   ? ☆、第五十四回 双园建成元妃省亲(九) ?  闲话休叙,却说荣府之中众人忙乱到十月之后,终于将园中诸事打点妥当,贾政见罢方略为宽慰安心。随后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朱批准奏曰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自此贾府上下一发的日夜不得闲,年也不曾好生过的。   却说总算到了正月十五省亲之日,期间阖府如何筹划整肃并了那贵妃仪仗排场是如何盛大辉煌自不消赘述。只说元春入园游幸了几处之后,众人方又出园入了贾母正室,此番惟有内眷允其在此。元春欲行家礼,贾母等自是跪止不迭。元春满眼满目垂泪,与了贾母王夫人厮见毕,三人皆在心中存了许多话,只是俱呜咽对泣着说不出。随后又逐个将府中众姊妹厮见一番,周遭众人又劝慰半日,元春方忍泪含笑,回了座上坐下,待东西两府的掌家执事等人并了媳妇丫鬟等行礼完毕,元春左右环视一番,便问起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随后又忙地命人去请,待三人入屋后礼毕,元春又上前各叙别后寒温。随后待母女姊妹话番别后之景并了家务私情,贾政领着贾珠又至帘外问安。   此番贾政并了贾珠二人先于帘外跪行国礼,随后元春便含泪谓父,贾政则含泪跪启。之后元春又嘱咐曰虽以国事为重,然闲时亦需保养、切勿记念等话。贾政又启曰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若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春闻罢这话心内大喜过望,笑着叹道:“竟也能题写了,果进益了。”   贾政禀毕,行礼后退至一旁,随后贾珠则上前行礼。此番帘内座上的元春见罢帘外的长兄,心下早已感慨万千,只道是幼时兄妹二人尚且居于同一屋檐之下,尚能并肩而立同堂对谈。然如今阔别相见,却惟能隔帘相望,一个坐闻一个跪启。念及于此不禁又满目含泪,从座上立起身,步至帘边,隔着帘子唤道:“哥哥。”嗓音轻颤,似有千言万语包含其间。   正行礼的贾珠闻罢此声,礼毕直起身来,与了内里元春隔帘相望。   此番元春率先说道:“哥哥看着较从前瘦削些了,虽国事为重、家事繁忙,然仍记得哥哥幼时体弱,遂恳请哥哥千万保重,且事事宽心,莫要操劳过度。”   贾珠则回禀曰:“臣贾珠累及贵妃牵怀挂念,万分愧怍难当。臣等既受君之禄,自当担君之忧,殚精竭虑、肝胆披沥,以报君恩。乞请贵妃安心自珍,勿以愚兄为念,剪精损虑。亦请切记于禁内之时惟谨小慎微、朝思夕虑,求得自安为上。”   却说贾珠元春两兄妹早自幼年之时彼此便也心生默契,此番又是久别重逢,遂在见面之时心下亦是积累了多少言语欲两厢倾诉。然碍于这等场合这等身份,俱是身不由己,遂只得捡些场面之言敷衍,而将那语中真意藏在那字面之外。元春闻罢自是明了,含泪郑重颔首以示知晓。随后又勉力按捺了心下悲苦强自笑道:“尚还记得离家之初,哥哥尝言‘归家亦有时’,起初未曾留意,不料时至今日竟也成了真,哥哥真乃料事如神。”   贾珠则道:“当初臣之言惟一时凑巧,只当今圣上天恩浩荡,开方便之行,以全臣等寒门阖家团圆之念,可谓体恤万民、以彰孝道。”   待贾珠言毕,元春又吩咐几句,随后贾珠行礼,与贾政一道退下。   随后元春又打量一番姐妹中的钗黛二人,只觉二人与了自家姊妹相较则更为出类拔萃。见罢黛玉之时又询问一番其兄弟近况,黛玉皆一一恭顺回答。   之后又念起宝玉,忙地询问宝玉因何不在。贾母答:“外男无职,无谕不敢擅入。”   元春即命快引进来,随后小太监出去领着宝玉进来。宝玉先行国礼,随后元春命他近前。从旁太监打起帘子引宝玉进入,元春从座上伸手携了宝玉揽进怀里,上下打量一番,抚着头颈道:“比先竟长了好些,看起来竟比大哥哥还丰腴些。”一时亦是双目盈泪。   未得述说几回,尤氏凤姐便上来启曰筵席齐备。元春随即起身,命宝玉导引,偕同诸人复回园中。开宴之后,元春命笔砚伺候。除亲题匾额对联赐名作诗之外,更命宝玉并了诸姊妹大展其才,分别为各景观题诗。   元春此举乃是大有用意,并非仅是应制尚雅抑或考查宝玉进益。却说在元春晋升为贤德妃后不久,景昌帝便退位做太上皇,由太子稌龙荣登大宝、承继大统,改年号为景治,当今即是景治帝。而虽说此番太子得以顺遂继位,期间并未有甚波折,然并不意味着他就此帝位稳固、大权牢握。可知景昌帝虽已退位,然在那深宫之中仍然虎视眈眈,令太子只觉自己所行所决全然无法随心所欲,需得顾忌景昌帝之念。此外景昌帝在位时期的政局却丝毫未曾因其退位而发生实质性的改变。朝堂众臣虽亦曾山呼万岁以示效忠新皇,然而私下里朝臣之中仍是壁垒分明,势不两立。更为要紧之事便是景昌帝退位之前尚未将兵权收回,五皇子稌麟尚还掌任兵部尚书兼了步兵统领之职,可谓是一手掌了京畿之外的兵权。而领侍卫内大臣之职这等圣上贴身警卫的调度人仍是前朝老臣,如此这般又如何能令这刚继位不久的新帝能够在“龙椅”之上安寝?思及于此,景治帝惟有明面上维持前朝景昌帝的政局,暗地里则养精蓄锐,慢慢培植自己的亲信,从而待壮大己方势力之后再行翦除异己。   由此景治帝在继位之后,首先大倡孝道,开省亲之例,便是为向了太上皇并了朝臣彰显自己贤孝德良之面。而元春作为在东宫服侍了多年之人,对于景治帝的这等心事又如何不知。何况当初自己亦是借由了尚为太子的景治帝的这等心思,投其所好,方才得以晋升为贤德妃。如今,为了巩固自己的既得之位,为自己并了家族谋得永恒之利,她自是需再接再厉。   若论文才,元春自知自身不善题咏,诗才不及了诸姊妹并了宫里与自己平级的吴贵妃。由此便也大借自家姊妹之才,暗自强调自己书本网的出身与尚才崇贤之名。由此此番省亲,元春可谓是深思熟虑,准备万全。先行由自己亲自题了正殿之匾曰“顾恩思义”并了其对联,定下了颂圣感恩的基调。除却指示宝玉所题之四处景致,其余几处由姐妹所题四字匾额无一不是紧扣了歌功颂德、倡孝扬贤的主题。反倒是宝玉所拟之四首,写了些闲情逸趣。随后将诗歌以彩笺誊录后传与外间贾政等人,贾政更是随之进献“归省颂”,元春见状更是欣忭,可谓正中己意,遂命随行前来的宫人收好届时一并携了回宫。   题诗并了赏赐过后,太监便命贾蔷领着戏班登台。元春点了四出戏,听罢后意犹未尽,随后又命龄官不拘哪出只再唱两出。元春观罢甚喜,大加赏赐龄官后便命扯了筵席。随后又往了园中游玩,在佛寺中烧香拜佛,并又题一匾。半晌,太监启曰赏赐之物俱已齐备,之后便按贾府众人辈分地位颁发赏赐,只将宝玉之份与姊妹们一样而非按兄弟们的分利。众人接赏,一并谢恩。半时,执事太监启曰:“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这厢元春乍闻,顿时热泪盈眶,心下万分不舍就此辞别众亲而去,遂只得强自堆笑,拉着贾母王夫人又吩咐了两句,竟不忍松开。奈何皇家规矩违错不得,之后不得已,只得忍心上舆回宫不提。   ? ☆、第五十五回 荣府儿女欢度正月(一) ?  却说上回元春省亲回宫,便将自己以及诸姊妹所做之诗并了贾政应制所题“省亲颂”整理一番,次日便见驾谢恩,并回禀省亲诸事,将了所题牌匾对联诗歌颂词等一并呈上。景治帝见状,亦是龙颜大悦。阅罢诸歌君颂德之辞,心下只道是虽然那出京查边的九省统制王子腾尚未表态,然至少其亲家贾家荣宁二府此举,倒也表达了对新晋继位的新君的拥戴之意,无论其间包含了多少忠心在内,到底面上观来令人心下忺足。遂景治帝自是赏赐贾政贾珠及各椒房等员许多内帑彩缎金银等物,自是无需赘述。   另一边,荣宁二府为这省亲大事自是人人尽心竭力,遂十五之后可谓是人人力倦神疲,内里第一事忙之人自是凤姐,因了本性要强,自是事事不甘于人后,唯恐落人褒贬,遂别人尚可偷安拣懒的,她却是万般不能,有事亦是装作无事。而外间第一任重之人则是贾珠,自是因了此乃元春省亲,贾珠为其胞兄,责无旁贷;又因贾珠自幼与元春感情深笃、遂此番亦是事事躬亲,不肯假于人手。这几日下来,几近是日日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   而相较之下,有事忙的便有闲暇的。内里宝玉自是无事最闲的,按理府中成年爷们无不应酬颇多、务事繁忙,统筹规划、监管安排之类无不事多任重。惟有宝玉无论筹备之时抑或事后收拾之际均派不上用场,又因期间贾政不查他的书,他更是乐得清闲,只终日于内院中各处闲逛辗转,亦无人管他。而外间最闲之人则莫过于煦玉了,只因煦玉仅为荣府之客,无论府上众人忙乱到何种境地,亦没有假手客人之理。何况便连煦玉素来最为擅长之事吟诗作对亦交与宝玉并了其余姊妹,未曾假手他这一外男。起初煦玉心下倒也很是愤懑不平了一番,之后经由贾珠从旁劝慰解释,方才有所释怀。待省亲那日夜里,惟跟随在贾府诸爷们之中随礼,之后待开宴之时方与贾府众爷们一道于外厢观礼。此番见黛玉在堂上赋诗,能夺得锋芒、力压群芳,自是心下大喜。然多日里只见贾珠早出晚归地奔波筹划,在省亲结束那日更是未及回房便靠在自己身上便睡了过去,心内便也大为疼惜。   而贾珠因了前些日子太过劳累,以至于几日以来的困顿堆积,致使次日清晨到了往日起身的时辰亦未曾醒来。而身侧煦玉倒是醒了,只为不扰醒贾珠,令其多睡半刻,便也并不急着起身,只令了房中伺候的丫鬟取了书来,就势躺在榻上翻阅。而院门外又有家人按了往日的时辰前来回事,均被润笔等人拦在了院外。屋里冷荷听罢人声,掀帘而出制止了外间家人道曰:“大爷这阵子太过劳累,还在休息呢,你们不要吵嚷,无关紧要的事你们就过一个时辰再来。”   却说这一日荣宁二府倒也无甚大事,惟有宁府那边贾珍过来请爷们去听戏看花灯。虽也跟府里的老爷们禀过一次,然老爷们都只在房中固守不出,便连宁府里贾敬也只顾在自己书房中跟了一波道人讲经论道,而任了贾珍贾蓉等人在那前院搭了戏台看戏。而这边贾珠待睡足之后方才起身,与煦玉穿戴洗漱一番,用过早膳之后拣了手边几件要紧的事处理了,二人便一道前往宁府听戏。而熙玉因了年幼,素昔又与宁府的亲戚不甚熟识,便不欲跟随兄长前往,惟愿留在荣府中跟随黛玉一道在贾母跟前承欢。   此番宁府这处演的皆是热闹的戏文,嘈杂不堪。珠玉二人向来喜静不喜闹,又不惯与了贾珍等人猜枚行令,只敷衍了两回,亦不欲留在该处碍着他人行乐,坐了一阵便以外出闲逛为由告了退。这边宝玉见哥哥们走了,自己也忙随在后头去了,进里间内寻了尤氏并了丫鬟姬妾说笑。坐了一阵后又出了二门来,此番平素跟着自己的小厮们皆散了,惟剩他一人,遂只得一人百无聊赖地在宁府的花园中闲逛。   在路过一处太湖石之际,忽闻从山石背后传来一阵说笑之声。宝玉循声望去,只见太湖石背后是一间凉亭,亭中摆着桌案,案上放着茶果。贾珠跟了煦玉正坐在那亭中说笑,跟着他二人的润笔执扇也抬了杌子脚凳坐在一旁吃着。宝玉见状笑叹自己这两个哥哥躲清静竟躲到这处来了。随后又忍不住偷觑两眼,只见此番自己大哥哥正坐在林哥哥双腿之上,一手搂着林哥哥的脖颈,另一手则将些果子点心喂与他吃。彼时这花园中再无他人,他两人便也心无旁骛,好不恩爱情浓。山石后的宝玉见罢此景自是惊得目瞪口呆,只道是自家大哥哥平素观来好不端方肃然,何尝有过如方才那般不拘形象姿态的一面?便是连惯常淡漠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春|色。而跟前抱着贾珠的煦玉因是背对着宝玉的方向,遂他的表情宝玉瞧不见,然亦能想象其定也是沉醉其间。   只听煦玉在咽下口中之物后说道:“珠儿,将你上回唱的那曲儿再唱一遍与我听。”   贾珠则嗔道:“当珠儿我是坊间卖唱的姐儿啊,我会唱什么曲儿?长这么大那曲虽听了无数回,无奈总也学不会。”   煦玉对曰:“我说的是上回你在千霜家里唱的那个曲儿。”   贾珠寻思片晌方说道:“千霜家那个?那时我不是喝醉了吗?醉鬼嘴里胡吣的能有什么词儿?何况那时你不也醉了吗?怎还记得我唱的是什么。”   煦玉道:“珠儿莫要打岔,我当是记得,我最喜那曲儿头两联‘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天知晓’。”   贾珠闻言似是恍悟:“原来是这个。若我当初是唱的《老鼠爱大米》,你怕也不会有兴趣了吧……”说着又换了一种语气嗔唤一句,“我说我的大才子,你怎么总能见之不忘?这回是闻之不忘了。”   煦玉将之当作赞美收下:“过奖,唱一遍与我听听。”   贾珠沉吟半刻说道:“那歌儿我亦是太久没听过了,亦不知当时喝醉了怎的便记起了。我如今惟记得几句,我只唱与你听。”   煦玉闻言颔首:“嗯。”   之后只听那轻渺的歌声从那石后传来,虽不甚嘹亮,那唱法也与了家里戏台上那曲儿全然不同,然宝玉只觉那歌声如真似幻,仿佛穿越了时空那般回响不绝。   宝玉离开那凉亭之后又沿着宁府花园的小路往了二门外行去,脑中还一面回顾着方才在花园中见过的一幕,只道是素昔只见了自家大哥哥忙于那朝中府内的俗事,未尝见哪一回恁般“知情识趣”过。如今看来,他跟了林哥哥一道,他二人之间倒也颇有些情意在内。这世间果真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人人皆有自己的情关宿命。如此想着便也浑浑噩噩兜兜转转地步至外间书房附近,就势撞破了正在该处行那云雨之事的茗烟与卍儿。宝玉将卍儿打发走了之后,正待向茗烟打听几句卍儿的事情,不料却忽地闻见从背后传来一句询问,在道:“宝玉,你二人在此处做甚?”   他二人忙不迭地回首一看,只见来人正是贾珠跟了煦玉,身后还领着润笔与执扇。宝玉知晓自家大哥哥素日治下谨严,此番心里有事,生怕被他撞破了茗烟之事,会责罚茗烟,心里着实唬了一跳,只忙不迭地行礼。而另一边的茗烟更因闹学堂之事曾被贾珠亲自责罚过,此番与宁府丫头发生苟且之事,心中正七上八下,更不敢面对贾珠,只不动声色地欲往宝玉身后闪躲。   话说贾珠与煦玉从那太湖石后的凉亭出来,一路往了这外间行来,只待去了那爷们听戏处打声招呼便回去荣府,不料却在途中意外邂逅了宝玉。叫住宝玉之时贾珠尚未明了宝玉在此所谓何事,待见罢宝玉并了茗烟一副慌张躲闪的模样,顿时便也忆起了那书房中的儿女私情。随后嘴角轻扬,神色戏谑地瞅了茗烟一眼,亦未追究此事,只吩咐了句“你二人好生寻一地儿呆着,莫要去远了”,随后便与煦玉一道领着人去了。   留在这处的宝玉待贾珠一行人去了,顿时只觉劫后余生。随后茗烟便道:“方才大爷不是吩咐二爷往一处呆着,如此不如我引爷去城外逛逛。”   宝玉对曰:“不好,方才哥哥还道莫要去远了,当心被花子拐了去,一会儿被他们知道了,又要说了。”随后又转念一想袭人家就在不远之地,便提议去袭人家中看看。随后茗烟则拉了马,引着宝玉去了不提。   ? ☆、第五十五回 荣府儿女欢度正月(二) ?  这会子却说荣府,贾珠与煦玉一道前往宁府听戏那会儿,贾珠的奶嬷嬷郑嬷嬷令了小丫头子扶着,来到贾珠院里探望。彼时正值午后,正月里闺房忌讳做针线,遂屋内碧月素云只坐在窗边吃茶果闲磕牙,另外两个新被王夫人选来的丫头则百无聊赖地靠在桌边支着头打盹儿。   坐在窗边的二人听罢院里的动静往了窗外一看,便望见了正往这处过来的郑嬷嬷,忙地起身迎将上前,将郑嬷嬷让进屋来在炕上坐了。又将瞌睡的二人唤醒,命她二人倒茶摆上果子。   此番碧云便率先开口问道:“今儿是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这些年难得你老还记得进来瞧瞧我们大爷,大爷只道是你老忘了他呢。”   郑嬷嬷则道:“珠哥儿是我奶大的,我哪一个时辰能忘了他?只这些年上了岁数,腿脚不方便,便也没法子常来哥儿这屋里坐坐。好在我家小子跟着哥儿办事,能常常跟我说道哥儿的状况令了我知道,我才放心些。只最近府里赶上这等大事,听说哥儿日日忙上忙下,我听说了就放心不下,便赶在府里忙完了这事后过来瞧瞧哥儿,顺道将这帖子送来。”说着命了小丫头从毡包里取出一张红贴。   一旁碧月素云接过帖子上下打量一番问道:“这是要请大爷去做什么?”   郑嬷嬷则答:“今日我来这屋,除了瞧一番哥儿,便是替我家小子送请帖来请了珠哥儿与林哥儿去我家喝喜酒。我家文小子下月初一娶媳妇,本来文小子跟在哥儿跟前当差,这帖子由他交给哥儿便可。不过我想我来瞧上一回哥儿,不如我亲自送来,这样也郑重一些,他这婚事也多亏了哥儿做主将他放了出府,否则指不定会被府里怎生安排的是。这次又千百回强调让我一定将林哥儿也一并请上。我来这屋之前已经去了老太太太太跟前请过安了,还和老太太闲磕了一阵子才过来的。这大过年的我也讨了个吉利,老太太太太都给了赏钱。”   碧月听罢这话笑道:“妈妈你等着,指不定待我们大爷回来,还给你老发压岁钱,祝你长命百岁呢。”   郑嬷嬷笑道:“可不是呢,哥儿为人向来大方,对家人仁慈慷慨,最是惜老怜贫的。不说我这奶妈子,便是我家那文小子,我也时常说他,这辈子能跟着哥儿办事,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府里那么多爷们小姐主子,哪个的奶哥哥能有文小子那般神气?我只跟文小子说,好好跟着大爷便是,总有你的好处。文小子说哥儿对他恩重如山,他这辈子只要哥儿不撵了他,他都跟着哥儿了……”   素云说:“那是郑哥儿有福气,我们想一辈子跟着大爷还不成呢。”   说到这里,郑嬷嬷想起了从前屋里的熟面孔怎的都不在眼前,遂问道:“冷荷那丫头呢?怎的不见她人?”   碧月答道:“敢情你老是久了没来不知道呢,冷荷都当了管家媳妇了,嫁给千霜作了太太。今天早晨伺候大爷吃过早饭后大爷就放了她回家团年去了。”   郑嬷嬷听罢恍悟:“嫁给了千霜,冷荷这丫头好福气啊!我说怎的赶这会子不见她呢?她爹妈都是这府里的,前阵子都死了,她能回哪儿去,不料却是嫁了人。这屋里你们几个大丫鬟都是我当年还在这屋里照顾哥儿的时候被太太挑了来伺候哥儿的,哪个不是经由我亲自调理出来的?你们几个的性子我也都知道,素日里也守规矩,手脚勤快,若不是如此,太太还能任了冷荷这般年纪了还待在了珠哥儿屋里?……想来珠哥儿这屋里不比了宝玉那处,自小仗着头上有老太太纵着,加上太太近些年来也不大管事儿,便也任了老太太送了人往了宝玉屋里去。想当初珠哥儿小的时候,太太何曾姑息了一点半点儿?……”   说到此处又询问这新来的两个丫鬟是什么人,素云则答:“是太太念着这屋里人手不够,不久前方才选了送来的,一个叫忆风一个叫映雨。”   随后那两丫头忙地赶过来对郑嬷嬷行礼,郑嬷嬷则问她俩几岁了,皆答刚满十岁。   这郑嬷嬷听罢,沉思了片晌,又问:“你们那般年幼,是刚进府不久吧,有人带着吗?”   两个丫头则答:“屋里老妈妈们、冷荷姐姐并了素云碧月姐姐都教我们规矩。”   郑嬷嬷闻言颔首说道:“我看着不错,是两个守规矩的丫头。若不是我现在已经告了老,回家享清福,在这屋里还轮到我管教你们。”   如此说着,郑嬷嬷的眼光不经意地掠过案上放着的一碗酥酪,触动了方才的记忆,意有所指地说道:“这桌上放的酥酪是什么?我方才在宝玉屋里也见了这物。”   素云答:“是今儿早晨贵妃赐的糖蒸酥酪,命人送来的,府里哥儿姑娘每人一碗,这屋里送了两晚,一碗赐给了大爷,一碗赐给了林少爷。大爷跟了林少爷早上起身的时候,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一共就吃了一碗,这一碗说是留到午时再吃。”   郑嬷嬷听罢说道:“就是这个!方才我去了宝玉那屋里,我见宝玉那李嬷嬷也不是个肯安分的人,为了吃一碗酥酪,跟一波子小丫头闹得不可开交。那些小丫头也不管她,任她一个人嚷嚷,我适才还劝了她几句。自个也是个不知自重身份的,不过是仗着自己奶过宝玉,资格老,便随意排揎屋里的丫头,很把自个儿当回事呢……我扪心自问,在这屋里这些年从没有这样过,也从没有和这屋里的主子丫头奴才红过脸……”   之后碧月为郑嬷嬷添了茶水,郑嬷嬷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又接着道:“话说回来,这上梁不正下梁也正不了。我方才去了那屋里,大小丫头混作一道只顾作乐,地上磕了一地儿瓜子儿也没人收拾,奈何不得她李嬷嬷发火儿。就因了宝玉这主子素日不理论,由着她们闹,只将丫头们纵得是越发的没规没矩,想来珠哥儿屋里什么时候是这般模样……”   这边碧月素云两个听了彼此对视一眼,笑道:“还真和妈妈说的一样。上回宝玉来了大爷这屋里,彼时大爷跟了大少爷都不在,只有小少爷在那边屋里读书。宝玉来了见大爷不在便也自在了些,往了那屋里看小少爷读的是什么书,听说是在做什么诗文还是时文的,立马便将那脸拉了老长。从了那屋里出来,说屋里不清净。之后见了泼墨洗砚进了书房,又说什么这屋连地都是不干净的,都是些污泥浊物啥的。我们在后边屋里听见了都纳闷,这屋里不拘地上地下案台柜橱都常常打扫,哪里是不干净的。何况这屋里不拘大爷还是大少爷哪个不是爱干净的,不是在屋里看书就是画画儿,什么时候又不清静了。也不和他那屋里一样主子丫头的闹成一团……”   三人正如此说着,便听院门外小子们叫道“大爷回来了”,屋内聊着的几个人闻声立起身来,忙不迭迎了出去。贾珠闻说自己乳母来了,忙地上前招呼问好。随后一行人进了屋中坐下,煦玉则将手中揣着的手炉将给丫头们换了新的炭来,又命将暖炉搬到他身边。另一边贾珠与乳母叙了些寒温,问起郑嬷嬷的来意,郑嬷嬷便将郑文娶亲一事说了一遍,邀请珠玉二人参加。他二人自是应承下了,随后又闲谈一番,叙些家长里短的事,临别之时又将十两银子做了压岁钱赠予了郑嬷嬷,此番则不消赘述。   ? ☆、第五十五回 荣府儿女欢度正月(三) ?  却说那一日,宝玉正与宝钗在一屋里说笑,忽地闻见有人道:“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罢抬腿就走,宝钗从旁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她去。”说着,便下了炕,两人一道往贾母屋里行来。还未进屋,便听见湘云正大说大笑的。见他两个进了屋,湘云忙不迭地厮见问好,又说道:“二哥哥、宝姐姐,我好不容易来一回,你们怎的这时才来见我?”   那边黛玉听罢率先笑着调侃一句:“这不是因了正和宝姐姐在一块儿吗,要是一个人,还不飞着赶过来。”   宝玉忙解释道:“并不是这样,方才是在宝姐姐家里,一听见你来了,便忙赶了过来,并没有一句假话,不相信可以问宝姐姐。”   黛玉闻言心下顿时泛起一丝不自在,便也默不作声了。   另一边湘云则问道:“二哥哥宝姐姐,你们在一块儿玩什么呢,也告诉了我。”   此番黛玉未待他二人答话,便插言戏谑了湘云一句:“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这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着你闹‘幺爱三四五’了。”   宝玉笑道:“你学惯了她,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   却说湘云闻罢黛玉打趣,顿时触动了心事,心下很是无趣。只道是这荣府的亲戚中,她本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儿,在薛林二人进这府里之前,老太太便也只管着疼爱自己。亦是同了宝玉自小一块儿长大,终日里是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只不料待这林丫头入了府,便是林家在京里本有宅邸,老太太亦是百般挽留,定要将这林丫头养在身边才是。如今来到这府里,只见老太太对这林丫头更是偏爱有加,便是新来的宝姐姐无事无妥帖的,也未见得到老太太的另眼相待。加之如今林丫头虽亦如自己那般无父无母,然她到底上有官至四品的长兄,下有亟待下场的幼弟,在荣府这处又有老祖宗护着,可谓是万事无忧。不似了自己,上无高堂督护下无亲戚庇佑,只如寄人篱下般被人视作了累赘,想来便也心酸含泪。如此这般想着,又如何能令湘云不对了黛玉心生芥蒂。   随后只听湘云回嗔一句道:“她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犯不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她,我便服你。”   黛玉听罢忙问是谁。   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我只不明白她怎么不及你呢。”   黛玉听了冷笑一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我哪里敢挑她呢。”   这边宝玉未等话说完便忙地拿话支开。   湘云见状心下甚是解气,笑道:“我一辈子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让你听那‘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   众人听罢都一笑,一旁湘云早脚底抹油地一溜烟跑了。这边黛玉闻言则怄得跺了跺脚,只待赶上去抓住湘云一阵好打。一面赶一面说道:“好个云丫头,自己有了亲事,就、就将什么‘姐夫’挂在嘴上给别人添堵,好不害臊!……”   待黛玉赶至门边,宝玉则拦着,笑劝道:“饶了她这一遭吧。”   黛玉则扳着手说道:“我要饶过云儿,再不活着。”   湘云见黛玉被宝玉拦着,料她不能出来,便也停下脚说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   适时宝钗也来到湘云身后,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在宝兄弟的分上都丢开了手吧。”   黛玉见宝钗帮湘云说话,又带上宝玉,便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当是互相帮腔,都戏弄我不成。”   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她,她焉敢说你。”   四人正难解难分,有人来请吃饭,方才住了。   之后到了二十一日宝钗十五岁生日,自是贾母出头,要为宝钗庆生。当日便在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又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席间光景自不消赘述,只说期间自是因了湘云心直口快的一句玩笑曰小旦“倒像林妹妹的模样”惹出许多风波。湘云见宝玉向自己使那眼色告诫自己,只道是黛玉便是一句玩笑亦是打趣不得,无意间更是触动了心下为黛玉比下去的心思,便也更加气恼,直嚷嚷着要走。而这边黛玉见宝玉对湘云使眼色,又听宝玉劝说湘云莫要直言直语地令了自己着恼,心下便很是不快,只埋怨宝玉不能理解维护自己。   宝玉本意是为两厢劝解,只不料她两人心下本就有些过节,如今倒是落得两头不讨好的局面,心下便很是没趣。闷闷地回了屋里,心中只是委屈,只道是自己本也是好意,奈何两厢皆不领情。原以为自己与了姊妹们能一道同喜同乐,不分彼此,只不料在如今自己的一片好心便也无人理解,更忆起《寄生草》中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只道是不如就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来去自在,方能两厢不挂念,倒也省得两厢误会、自讨没趣,如此想着不禁落了一回泪。自此,宝玉心中的出世之念倒也不知不觉地又深了几许。   ? ☆、第五十五回 荣府儿女欢度正月(四) ?  却说宝玉等四人闹过一阵后自是又和好如初。宫里元春自省亲一事受到圣上大加赞许之后,心下很有些得意。遂忙不迭又传令探春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均用恭楷抄录妥当后,亲自编次,评其优劣,并命在大观园中勒石刻之,以为千古风流雅事。此外又赶在正月未过之际,题写了一首灯谜诗制成一盏四角平头红纱灯,命太监送到荣府来,命众姊妹猜谜。   彼时贾珠煦玉亦在贾母房中请安,闻说是贵妃题写的灯谜,贾珠因了早知谜面谜底,便也无甚新奇之感;只煦玉闻罢便很是好奇,忙不迭地拉上贾珠凑近前往一视,只见不过是一首七言绝句,且诗技平平,谜面单纯,顿时便兴致全无,拉下脸来。贾珠从旁见状,心下哑然失笑,忙地拉了煦玉劝道:“这灯谜不过应时而作,贵妃旨在令了家中姊妹乐呵一阵罢了,你又何必较了真。”煦玉闻言亦是沉默不置可否。   而这边小太监则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   宝玉宝钗黛玉等人闻见,近前看了,心中一猜便着,口中却只说难猜,故意做出难解之状,随后各自则暗暗地写了半日。随后又将贾环熙玉一并唤来,一道将了心中所猜谜底写在纸上。之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太监携了自去不提。   这边贾珠见煦玉对那灯谜毫无兴致,便灵机一动,开口提议道:“如此闲着亦是无趣,若玉哥不嫌了珠儿之诗难登大雅之堂,珠儿现下便作一诗谜供你猜猜如何?权作打发时日。”   一旁煦玉闻言大为好奇,只道是贾珠向来难得吟风颂雅,今日少见的竟有这般好兴致,遂忙对曰:“珠儿何出此言,还不快快写来令我瞧上一瞧。”   身侧众姊妹闻说纷纷围上前来探视,宝玉贾环更是从旁研墨润毫,随后贾珠接笔写道,只见亦是一首七绝:   “小忆去年觅封侯,瘦影孤栖守残冬。   屈指五月望归日,青丝未老苦全消。”   写毕,贾珠解释道:“此诗四句共含八种草药名,每句两种。”   言罢只见身前的煦玉拾起贾珠所作之诗蹙眉寻思,又打量一番周遭众人,只见宝玉等人只左顾右盼地推说难猜、毫无头绪,随后便作壁上观。贾珠见状心下冷笑道:“你们这帮人小鬼大的,谁知你们真正猜着没有,便也一味只装不知。”   正想着,便见跟前煦玉一手捋了番云袖,一手持起方才贾珠掷下的墨迹未干的湖笔,就着这页诗作后面的空白写道。一旁熙玉见了忙上前帮煦玉执了云袖,另一边黛玉则忙不迭地展纸移砚。此番只见煦玉在诗后共批十六字:   “细辛远志|独活忍冬|半夏当归|首乌甘遂”   写毕,放下笔说道:“珠儿且看,谜底可是此八物?”   贾珠见罢长叹一声对曰:“我的大才子,我要如何说你呢?这世间还有何诗能难倒你。此番这谜底全对,竟无一星半点儿的错!想来先生亦未尝传授你医术药经,怎的亦能熟知这许多药名?”   煦玉闻言笑答:“虽未有幸得先生亲传医术,然诸如《本草》、《本经》、《内经》之类的医药典籍亦曾涉猎。”   贾珠听罢讪笑:“不愧是文星,腹中自带书橱的。”   周遭众姊妹闻罢俱是啧啧称奇,赞叹不已,既赞贾珠诗谜出得巧妙,又赞煦玉才思敏捷。此番未待贾珠向众人解释一番谜面谜底,便忽闻一丫鬟进来道:“老爷唤大爷去梦坡斋。”   贾珠听罢不知贾政唤自己所为何事,只得忙向贾母禀明一声,随后自去不提。   却说另一边,凤姐房中,贾琏夫妇俩正在商议。   只听凤姐说道:“老爷要将园中一班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挪出园来,说是想打发到各庙里去。那后街上住的周嫂子听说了之后便想谋一个事务给他家芹小子管管,于是坐了轿子过来求我。我见她通常也不拿腔作调的,便也依许了。我方才还跟了太太说,莫要将这些小和尚小道士就此打发了,一时娘娘出来需要承应,倘若散了伙,再要用时,又要费一番功夫了。不若依我的主意,就近送到咱们家庙铁槛寺去,每月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时派人叫来,一点儿都不费事。太太听了又回禀了老爷,老爷便也允了,只待唤人去吩咐呢。若之后老爷唤了你去,你便按我说的那般办,举荐芹小子做这事儿。”   贾琏闻罢嗤之以鼻:“枉自你素日那般精明的,今儿怎的也净说瞎话?这事便是老爷寻了我去还能是问我的意见?你当咱现在还跟一年前镇山太岁走了一样的状况吗?便是要寻人商量,也先寻了大哥哥不是。他手下素来求事的人多,到时候还轮得到我说话吗?”   凤姐闻言一时语塞,亦不知如何作答。   贾琏又道:“还有便是你以为只有别人求你的吗?我告你,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   凤姐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上,娘娘说了还叫种些花草等物。这件事出来,我保管叫芸儿管这件工程。”   贾琏道:“果然这样,也罢了。”   之后贾琏凤姐又谈起了别事,此番则按下不表。   而此番贾政唤了贾珠前往正是为吩咐小和尚之事,只令贾珠寻人照管这帮和尚道士一番,每月包管吃食接送便可。贾珠应下后,出来便命人将贾琏唤来,令他指派一人专管此事。贾琏闻言自是大喜过望,不知贾珠此番竟会寻了自己商议此事,便忙不迭地依了凤姐的主意提议了贾芹专管此事。   贾珠闻言惟笑了笑,心下自是知晓这贾琏凤姐夫妇在盘算甚主意,未置可否,只命人将贾芹唤至自己跟前说道:“此番琏二爷说你如今是出息了,很是举荐了你一番,我方才应许了将此事交与你接管。”如此他亦能卖给贾琏凤姐并了贾芹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跟前贾芹并了贾琏闻罢皆是喜不自胜,忙不迭打躬作揖地道谢:“多谢大爷成全,多谢大爷成全。”   随后只听贾珠话锋一转,恩威并施:“只咱丑话需说在前面,这府里熟识我之人皆知,我用人做事素来喜欢试用并了竞争上岗,即是一个人得到一职务并非意味着便是永远得到。若一经我发现除你之外拥有更好的人选,便也莫怪我不认得这亲戚颜面,届时不管是有脸没脸的我一并除之。话已至此,该如何行事,你且好自为之。”   这贾芹闻言便也知晓贾珠厉害,只道是这荣府第一外当家果真名不虚传,这气度这手段,与传闻中的铁面无私、冷面菩萨无出其右。两府里其余爷儿们又有何人能及!心下亦是大意不得,便也忙不迭再三再四地担保曰自己定能监管好此事,绝不令了大爷二爷没脸。   贾珠听罢颔首,随后领字批票画押,登时又发了对牌出去,令其先行往了银库上支领一个月的供给来,贾珠只道是每月前来领票,每月一百两。若是一经察觉期间有误,下月便换人监管。而一旁贾琏自是因了此事乃是贾珠亲自接手,便也万不敢再行作情劝说多支领几个月的银钱。   之后贾琏回了房中,将此事原封不动地告知与凤姐知晓,凤姐闻言亦是无法,只道是府中管事之人欲从他珠大爷手中讨得半点便宜,真不是件容易之事。凤姐又命人告知周氏,贾芹亦前往贾琏凤姐夫妇跟前道谢。他夫妇二人只得劝勉一句曰:“芹儿此番只管按了大爷说的好生做事,大爷也并非那等不讲情面之人,话虽说得不中听,到底还是自家亲戚,哪能这般剥人颜面……”   贾芹闻罢答应着去了。随后拿钱雇了几辆车,来到荣府角门前,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了车一并前往城外铁槛寺去了。   ? ☆、第五十六回 京师双艳兄妹游园(一) ?  此番且说元春自编辑过大观园题咏之后,颇受圣上赏识。每每忆起当日自己游园之景,心下亦很是怀念。只道是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叨扰,如此岂不寥落。此番家中又有几个能诗会文的姊妹亲戚,不若便令其入内居住,正可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又想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令其一道进去园中居住,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亦添了贾母王夫人的愁绪。亦需令他一道进园才是。念及于此,元春遣了太监夏守忠前往荣府下了一道谕旨,命宝玉并众姊妹进入园中居住读书,不可将园子禁约封锢了。   贾政王夫人接谕后忙命人进园打扫收拾、安设帘幔床帐。他人闻罢此信倒还尚可,惟宝玉是喜不自胜,在贾母跟前盘算要这个索那个。正说着,便闻丫鬟说道:“老爷叫宝玉。”   宝玉闻罢顿时便也偃旗息鼓了,宛如被霜打了的茄子,只腻在贾母身畔扭股儿糖似的只不愿前往。   贾母便止住丫鬟问道:“老爷唤宝玉去是为什么事?”   丫鬟则答:“并不知是为什么,只知老爷现在太太房里,将几位爷并了姑娘们都叫去了,刚还专程唤人去外面将大爷也叫了去。”   贾母听罢则笑着安慰宝玉道:“看来不是为了理论你,好宝贝,你尽管去,委屈不了你。只是吩咐你几句话罢了,不过令你不在里头淘气。何况还有你哥哥在呢。”   宝玉闻言只得前往,贾母又唤两个老嬷嬷陪着他去。宝玉慢挪缓移地蹭到王夫人处,只见此番那处廊下正站着许多丫头,只宝玉心下忐忑难安、吓得不轻,便连素日里调笑的心也去了个一干二净,忙抓住个丫头问道:“我大哥哥也在里面?”闻见丫头肯定,方略略安下心来。只道是自家老爹素昔只听头上哥哥的话,由此便也盼着若是老爷发狠哥哥能帮着自己说话。   随后赵姨娘从旁打起帘子,宝玉只得躬身进去。只见此番贾政与了王夫人正面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上则一溜烟地排了四张椅子,分了迎、探、惜并了贾环坐着,惟哥哥贾珠坐在贾政身边的炕沿上。见了宝玉进屋后,探春惜春并了贾环则立起身来,而宝玉亦忙不迭向座上三人行礼。礼毕站直身子,便闻见贾政叱道:“偏是你累及我们大伙儿等着!依了我说,他就合该跟了珠儿一道念书,进什么园子!”   宝玉听罢这话顿时七魄骇去其六,头皮发麻地垂首等着贾政继续训话。   一旁贾珠劝道:“老爷且息怒,娘娘亦是知晓宝玉素昔与了姊妹们最是合意,由此方才特意命他进去,亦是为了能令他安心读书。如此正可令他老实待在园中以免胡思乱想生出别事。”   宝玉闻罢座上贾珠之言,心下登时只觉喜极而泣,看贾珠只如再生父母一般。   只见贾政听了这话亦未出声,随后打量宝玉一番,念及宝玉平素的行径,顽劣异常、不喜读书,而一旁贾珠在宝玉这般年纪之时早已科场成名,顿时便将素日对宝玉的厌恶之情增大至十分;正于心中暗骂几句“同胞兄弟亦出不肖之子”,眼光便又不经意地掠过一旁的贾环,只见这最为年幼之子因了疏于管教而形状萎蕤、举止荒疏,而跟前宝玉却是神彩飘逸、秀色夺人,便觉宝玉虽比上不足,到底比下尚有余。思及到底自家长子成器,王夫人贾母偏溺幼子些许倒也无甚可计较之事了,遂那嫌恶之意便又随之淡下些许。   半晌,贾政便又开口说道:“此番因了是娘娘吩咐,令你同姊妹们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若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   宝玉闻言方才安下心来,口中自是连连答应了好几个“是”。随后王夫人便拉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其余姊弟三人依旧坐下。   王夫人从旁照旧问些宝玉的日间状况,不料待话题谈至袭人之时又引来贾政的质疑呼喝,直怨宝玉素日里不务正业,专在浓词艳赋之上做工夫。说罢一怒之下便又将宝玉喝退了。宝玉闻言自是告退去了,心下只如劫后余生,出门之后便像脱缰的野马一般领着跟来的老嬷嬷一溜烟去了不在话下。   这边贾政王夫人尚未有散了的意思,此番提起袭人,又令贾政忆起其他丫头之事,遂又忙地询问王夫人之前曾说为贾珠房中再增添几个丫鬟之事,此番可有安排妥当。夫妇二人一谈及贾珠之事便也格外心齐意合,王夫人只连声答曰自己早已安排妥当,又解释一番自己是如何选人、选了何人等等,总归了就是选那年龄小的,看着老实本分的,没有那起歪心邪念的丫头。贾政听罢倒也甚为满意,之后便又转向身旁的贾珠和颜悦色地吩咐了几句,又对地上一干姊妹等交代一番令其在了园中读书写字,断不可与了宝玉一道胡闹生事。随后便将众人一并打发了,众人行礼后告退不提。   却说宝玉从王夫人处踱回了贾母房中,一路上皆是心情颇佳。此番回到贾母处,回明原委。见煦玉兄妹俱在,煦玉闻说宝玉正从老爷太太处来,便问贾珠可是出来了,宝玉则答彼时哥哥尚在老爷太太处问话,未曾放了人出来。   随后宝玉便又转向一旁的黛玉:“你住哪一处好?”   彼时黛玉亦在心中盘算着此事,心中有了主意,碍于长兄在旁,亦不好随意开口了,便转向煦玉问道:“此番大哥哥觉得哪里好?”   煦玉闻言将手中展开的折扇合上,下意识地敲着掌心答道:“我素喜潇|湘馆那处,碧树修竹,绿庭绮合;曲槛横栏,斑驳缠护,倒也颇为幽静雅趣。你若住那处,离了园门颇近,今后亦方便了我入内探视。”   黛玉听罢很是遂意,忙赞同:“哥哥说的很是,我心里也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的更觉幽静,很有些像京城咱府里花园那光景。我当初见了就喜欢。”   宝玉听了却是正合己意,然碍于煦玉在旁不敢太过放肆了,只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你若住那处,我便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很清幽。”   这边正说着,便见贾珠进了屋。屋内宝玉黛玉见罢忙起身向贾珠行礼,贾珠见状摆摆手,随后对贾母并屋内众人说道:“老爷吩咐二月二十二日子好,令宝玉并了姊妹们正好搬进去。”安排既定,之后自是遣人入园分派收拾,园中住人之处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却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五十六回 京师双艳兄妹游园(二) ?  此番先说另一事。却说因了煦玉贾珠二人早先便与了孝华柳菥两兄弟相识,且来往从密,遂对柳菥的同胞妹妹、京师第一美人的柳大小姐柳芷烟亦是早有耳闻。由此煦玉便令黛玉出面,与柳大姑娘成了笔墨金兰之交。二女时常两厢通信换笺,至今虽未曾得以面见,然心下却早已思慕契合。此番因了贵妃省亲之事得到圣上大加赞许颂扬,元春又乘势进献《幸园颂》,以至于京中贵胄之间无人不知大观园之名。这柳姑娘闻知亦是心生渴慕,欲慕名前来一视。恰值又听说贵妃下谕令了阖府姊妹尽皆入住园中,未将别墅就此封禁,遂提出欲前来贾府拜见黛玉一番,顺带游览大观园。   这边黛玉接信心下倒也很是欣忭,随即便将此事告知与煦玉并贾珠,又前往贾母跟前将自己与柳姑娘结识之事并了她将与孝华柳菥两兄弟一道前来府上拜访一事回禀与贾母知晓。贾母闻知亦是欢悦,只道是自己亦是早已耳闻理国公府蒋老太君膝下最为引以为豪的一双同胞孙子孙女,素昔与一干诰命见面之时便也常常提起,可谓如雷贯耳,只百闻不得一见。遂柳姑娘此番前来拜访,正可好生请了来面见一番。随后贾珠又将此事告知与贾政王夫人,与了公侯世家往来本便是自家分内之事,遂他夫妇二人倒也无甚意见。   获知头上长辈应允,黛玉便回信与柳芷烟约定了面见之日即下月十五,择其天朗气清且柳菥身体尚佳之时,兄妹三人前来荣府拜访。彼时大观园中的众姊妹并了宝玉闻知亦是雀跃不已,黛玉见状便开口打趣宝玉道:“听闻那柳姐姐是这京城数一数二的绝色佳人,是京师双艳之一,想来你怕也是暗自仰慕许久、垂涎三尺了吧。之前听闻我们鱼雁往来,你还硬要将那信抢去看呢。可惜佳人早已名花有主,你便惟有息心罢。”   宝玉听罢对曰:“这柳大姑娘确也是久负盛名,我倒也渴慕许久。只渴慕归了渴慕,心下一丝别样的心思却也没有。”   黛玉闻言便只笑笑,沉默不言了。   却说到了十四那日,府里又专程遣人进园中洒扫整理一番。至十五日清晨,又遣了媳妇进园往了各处吩咐丫鬟今日怕有爷们逛园,无事不要随处走动。而园中的各小姐以黛玉为首俱是精心打扮、巧妙着装,随后便一道前往贾母院中等候来客。彼时贾珠煦玉并了孝华于早朝散后便一道从翰林院乘车回到荣府,而柳氏兄妹则从理国公府乘车前来。   话说当年的谢氏二姝各人分别陪嫁了“十蕊”的其中之五,如今自柳氏兄妹诞生后,柳太太便也效仿当年自家闺房之习,挑选了十个如花似玉、窈窕生姿的丫鬟分别以“香”字命名,分送与兄妹二人,一人五个。哥哥那五个分别唤作:惜香、醉香、盼香、友香、幻香,妹妹这五个则唤作:香兰、香菡、香筠、香璇、香凝。今日前来荣府,芷烟亦将那“五香”携了一道前来,柳菥则领着四个小厮画梅、访兰、问竹、听菊随行而来。兄妹二人各乘一车,哥哥在前,四小厮骑马跟随;妹妹在后,再后面一辆车坐了五香,一辆车做了家人仆妇。   一行人行至荣府大门即分作两班,柳菥之车驶进贾珠院中。在院门口柳菥由孝华亲手扶着下车,贾珠煦玉一道将之迎入吟风赏月斋。随后便入内拜见贾政不提。这边厢,芷烟之车则驶进仪门内,芷烟由五香搀扶着下车后,再由肩舆抬进贾母院中。黛玉领着众姊妹在厅门前迎接。   随后只听贾母院中的小丫头唤了声“柳姑娘到了”,之后一阵脚步声伴着环佩叮咚声,只见一群貌美娇俏的丫鬟拥着一个宛如瑶池天女的美人进了院中,随后在门前下了轿。只见该美人即便是身在万花丛中,亦难掩其天生丽质。上穿一袭流彩飞花蹙金湘妃色通袖罗袍,下着金枝线洋红缎地绣花百蝶裙,腰里束着碧玉女带,衬得杨柳腰,有如细枝迎风舞,生一桃杏腮,好似海棠含宿雨。雾髻云鬟、黛蛾蝉鬓,浅淡妆容、略施薄粉,绝代丰神、国色天姿;行过处香风过境,吐纳间兰麝常飘。彼时京师第一才子尝口占一诗颂扬京师双艳,诗云:   “玉容清腴梨花素,胭脂浅淡樱桃鲜。   瘦沉腰肢弱不胜,弓马窄步已魂消。   百样妍丽对菱花,千种风致难描画。   一朝才美正相逢,恰似闺阁谪仙来。”   这边荣府众人见状,犹是惊为天人。黛玉等迎上前去,彼此厮见礼毕,持手顾看,此番只听芷烟率先开口说道:“素闻林大才子的胞妹生得袅娜风流,与胞兄一般的超逸清绝,今日始见方知百闻不如一见之意。”   却说在此之前黛玉便颇喜芷烟为人率直,遂听罢这话亦是笑着对曰:“柳姐姐何出此言?自己才是享誉京师的美人,我们早已如雷贯耳,见面不说自己只顾着说人家,端的令人没意思。”   言毕,又与身侧众姊妹见礼,待介绍到一旁的宝玉之时,只见芷烟柳眉微蹙,惟淡淡与宝玉施了一礼。   黛玉又道:“话说本是我邀请的柳姐姐,自是应该请姐姐往了京城林府里去。只因此番大哥哥道我们兄妹久未在府上居住,陋室未曾收拾打扫,只怕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加之姐姐此番前来亦是为了游览一番这府里的园子,遂只能借花献佛,借了客居之地招待姐姐。”   芷烟闻言自是道了谢,又道何必为了招待自己令她兄妹回府麻烦一回。   随后众人便一道入了厅中面见贾母。却说贾母一见芷烟,亦是止不住眼神一亮,只见芷烟先是娇娇俏俏地行了一礼,又令了跟来的五香对座上主人家的拜了。贾母见状是欢喜非常,忙不迭招手令了芷烟坐到自己身边来,拉着芷烟的手说:“我老早就听你家老太太说起过你们兄妹两个,可是她心里的宝呢。一说起你们两个,就指着其他人说你们都没有我这般的福气,除了哥儿身子欠佳些,她也就没有遗憾了。今儿我总算见到了,她那话我算是信了,打从前我怎么也不肯信呢。一对双胞兄妹,年龄相当,儿女都有了,个个都生得那般标致,跟画里人儿似的,怎让人见了不心生喜欢呢?若不是念着你俩是你家老太太的宝,我都想认作干孙女了。我怎生没有那般福分,有一对儿年纪相当的儿女能常伴膝下呢?我这里年纪相当的,大的就属珠哥儿跟玉哥儿,可惜偏是一对哥儿,老早地下场做官去了,谁还顾得上我们老人家;小的便是这里的宝玉跟你林妹妹,也总是令我操不完的心……”   闻罢这话芷烟自是谦虚了几句,随后便道老太太亦是福分不浅,身边有这许多哥儿姐儿在了膝下承欢,人多热闹。不似自己那府里,只有三个哥儿加两个姐儿,人少冷清些。哥儿们也是整日里不在那府里,便是跟前常伴的两个便有千般万般的好,久了也腻味了。   这话说得贾母心花怒放,随后便又忆起了此番这作哥哥的也在府上作客。世人只道是这龙凤兄妹生得极像,便也欲见这哥哥一番,忙不迭地便寻了丫鬟来问:“这做哥哥的可是在珠哥儿房里?”   丫鬟则答:“回老太太,珠大爷方才领着侯少爷柳少爷往老爷书房中去了。”   贾母闻言便道:“去告诉珠哥儿一声,待客人在老爷处坐过,便请到我这屋里来见见。”   丫鬟答应着去了。   贾母又道:“从前听你家老太太说,你们兄妹二人因了是双生儿,你两个生下来彼此间就有一种感应,他的冷热病痛你也能感受得到?”   这边芷烟闻言笑答:“我跟了三哥哥之间的确能彼此感知一二,不过若是事事皆有感知,却又是世人夸大其词了。我二人虽是双生兄妹,然体质却是千差万别,我生来倒也体质尚佳,奈何哥哥却是天生弱质。因而通常是我对他的感知要强烈一些,但也仅是在他有极为强烈的感受之时我才能略为觉察些许。”   贾母闻罢叹道:“真是奇事啊。”说到这里便又笑着拍芷烟的手说道,“我今儿见了你心里便喜欢得不得了,要不是知道你家里早为你定了亲,我便也乐得做一回媒人了。对了,听说你那门亲事还是你家太太跟了那侯家太太二人怀着你的时候一道定下的,以金钗为聘。”说着还抬头打量了一回芷烟头上所佩戴的惟一一支金步摇。   闻说起自己的婚姻大事,芷烟方才流露出几许小女儿的羞赧,垂着头红了脸,不自觉地搅着手中丝帕,半晌方才轻微地颔首:“听家母言当年以为自己怀上的是一双姐儿,南安太妃做媒,与姨妈定下了婚约,只道是待孩子出生,将年长的姐姐嫁给侯家,之后姨妈取下自己的一支双凤衔珠鎏金穿花双喜金步摇作为聘仪给了家母。不料待孩子出生,才发现原来是一双兄妹,年长的是哥哥,因而只得将我……”   贾母又笑问:“既如此你家高堂可有打算何时令你两个完婚?怕是你家老太太舍不得你吧。”   芷烟则答:“老太太舍不得是其一,还因了这些年我们府里跟了侯府里又有几件白事,兼了哥哥常年身子欠佳,家人以为这时候不适宜嫁娶,所以……”   贾母道:“话虽如此,这事也是快了,耽搁不了多久的。你家老太太总会忍下心的,毕竟是年轻人的终身大事。”   说到这里便闻见院门口传来小厮的声音在道:“大爷林少爷领着柳少爷侯少爷来了。”   芷烟听罢立起身来,向贾母施礼,随后便与房中众姊妹一道回避了,从后厅出去往园中游玩。这边珠玉二人引着侯柳面见了一番贾母,贾母专程命鸳鸯将自己的眼镜取来戴上,很是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柳菥,惊道:“你们兄妹二人这脸蛋这眉目,真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像极了。”之后又转向一旁的孝华道,“哥儿倒很像年轻时候的修国公爷,这眉眼,我一见都忆起多年前国公爷的模样了。”   侯柳二人在贾母跟前又聊了几句,饮过两道茶,便告辞出来。又往了贾珠的房中坐了半日,方又出来往了园中游幸,此乃后话。   ? ☆、第五十六回 京师双艳兄妹游园(三) ?  却说黛玉并了众姊妹领着芷烟一道从贾母处出来,便往了园中游览。宝玉因了素昔常与姐妹们一道,遂此番当是跟随着黛玉等人一并往了园中去。众姊妹倒也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惟芷烟见状便也止不住疑惑地开口问道:“却说我方才便觉纳闷,只碍于在长辈跟前,怕失了礼数,遂不便提起。”说罢转向黛玉问道,却是意有所指,“贾二公子乃是外男,此番怎的不随了府里兄长一道,去那外间与我菥三哥哥华二哥哥应酬,难不成还怕我三哥哥二哥哥能委屈了贾二公子不成?偏是在府里姑娘们中间掺和,难合常理,却是何故?”   此番探春闻言率先替宝玉解释道:“柳姐姐莫要见怪,彼时贵妃下谕旨令府里姊妹们搬入园中,念及宝二爷自小跟了姊妹们亲近,遂便也命他一道住于园内。”   芷烟听罢恍悟:“原来如此,不料此中尚有这等关节,此番且原谅了我少见多怪,不知贵府尚有这等特例。我只道是素来男女不同房,我在家中之时自家亲戚之间不回避些便也罢了,只不惯了在外男跟前也这般抛头露面的。”随后又问道,“只一事不明,这园中到底是女儿家们居住,贾二公子平素若是读书应酬,需与男人打交道之时,又当如何是好?”   宝玉闻言心下暗忖平素最不喜与了外间男人打那交道,对谈应酬,惟待在园里跟了姐妹们一道最好。如此踌躇了半晌,方赌气答句:“外书房自是有的,然平日里便最不喜去了外间应酬,跟姊妹们并了女孩儿们有何不好?何必去碰那些个须眉浊物?”   一旁芷烟闻言大为诧异,奇道:“听二公子这般说,难不成尚未步入仕途官场?这真是怪了,我闻说尊兄年仅十四便进士及第,以为二公子许是同了尊兄一道年轻有为,只不料是我多虑了。如此说来我倒是为我菥三哥哥可惜,当初三哥哥与二哥哥同年下场,只因了身体欠佳,勉力强撑着过了会试,不想下场过后却大病一场卧床不起,次月的殿试便也无缘参加,乃是当年惟一一个会试通过而殿试落第之人,想来甚为遗憾。三哥哥自小便也潜心向学,明明弱质难支,亦攻读不止。便是我们从旁见了,亦是心疼难受,老太太更是常常责怪了父亲母亲将哥哥逼得太过……”说到这里不禁话锋一转,面上露出几丝调皮的神色接着道,“烟儿倒是很为我菥三哥哥抱不平,世人只道是‘神京状元冠群雄’,却不知我三哥哥亦是读书破万之人了,奈何跟了二哥哥一道,总归了谁的光辉都尽掩了……”   却说芷烟此言一出,在场之人便也各怀心思。其他人倒还无可无不可,宝玉面上顿时便显出些不自在来,只道是在此之前以为既是京师第一美人,见识便也应较了寻常闺阁女子高了去,不料怎的竟为那外头的世俗经济学问之道给玷污了,竟还没有自家的女儿们纯净,真真是人不可貌相。而一旁宝钗闻言却是正合己意,登时便将芷烟引为知己,暗忖此女子乃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有青云之志、负停机之德。探春虽并非有感于芷烟对于男子的评价,倒是为她言语中的豪情所感,只道是便是女子亦因有志向才智,不屈于凡尘方是。此番惟黛玉体恤了宝玉,忧心宝玉被方才之言打击得不自在,遂忙不迭地开口对芷烟打趣了一番,将那话题支开:“柳姐姐在我们跟前便只顾二哥哥长二哥哥短的,唯恐我们不晓自家夫君乃是京师第一才子,只存心令了我们这班闺阁女儿添堵,令我们眼馋羡慕。”   一旁芷烟听罢顿时满面通红,羞赧不堪,转身追着黛玉一阵好打,一面打一面说道:“好个牙尖嘴利的林妹妹,刻意歪曲了人家的话,一张嘴好不令人难堪!还说我说二哥哥,你自己哥哥不也是京师第一的才子,见我不说便心下不忿,怕我不晓呢,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这边黛玉忙不迭地往了各姊妹身后闪躲,一面求饶道:“好姐姐好姐姐,我错了,您千万高抬贵手!谁、谁不知姐姐身手过人,能百步穿杨,妹妹我身子弱禁不住姐姐施展!……”   众姊妹见状自是上前拦了她两人,又好一阵劝,方才住了。随后一行人自是逛园不提。而因府里早便招呼过,将有外男进入,各屋的丫鬟均留在房中不出,园中各处便惟剩些妈妈媳妇应酬。此番芷烟亦是兴致颇佳,从大门进入一路从怡红院经了栊翠庵往了园子北面行去。而宝玉则因了受芷烟排揎一阵,心下很是不自在,遂只落在众姊妹之后,不与芷烟应酬。   ? ☆、第五十六回 京师双艳兄妹游园(四) ?  期间只听芷烟说道:“贵府这园子果真名不虚传,各处有各处的风景,我恨不能今日便将之逛一个遍。只可惜了此处山坳颇多,地势不甚平坦宽阔,否则便牵上一匹马来,我骑着跑上一圈也将这园子逛了个遍。”说到这里又转向黛玉道,“我们府在城外也有一个庄子,本是专供府里爷们遛马狩猎的,我平日里也去,换了骑马装,将庄子上的男人们赶尽,跟着府上众哥哥们一道骑马,倒也分外畅快。只可惜了三哥哥不能骑……这里我们说好了,我也邀请这府里众位姑娘一道前往游玩一番,让庄子上的男人都避出去了,只留婆子媳妇伺候,便也不担心被叨扰了……”   湘云闻言率先赞同道:“那敢情好,我素来最为欣赏那大豪杰真名士,谁道是闺中女儿便要做那女儿之态,正需如此潇洒,柳姐姐好样的!”   宝钗则从旁道:“云儿莫要那般性急,柳姐姐骑艺娴熟,当是无碍,你又不会骑艺,不及她,去了又有何用?”   芷烟则道:“便是女儿家的不会骑术,亦可坐车遛几圈,庄子上也有房舍供了我们歇息停驻。”   黛玉忽地插言道:“姐姐这么说,我倒是忆起了姐姐说过自己精于骑射、弓马娴熟,我想这里园子虽没有能令姐姐展示骑术之地,然园里空地还是有几处的。不若便令人在山坡下的空地上挂上一个箭鹄,令柳姐姐在此展示一番箭技如何?”   身侧众姊妹闻言皆是雀跃赞同,亦不容芷烟拒绝。芷烟无法,只得转身向始作俑者的黛玉嗔道:“好个林丫头,净会胡说!我何时说过自己精于骑射,不过略会些罢了,便如此这般迫不及待地令我在此出丑!”   黛玉则对曰:“好姐姐,原谅我罢,我知道姐姐乃是自谦。姐姐好歹大发慈悲一回,与我们姐妹见识一番,令我们能大开眼界罢。”   芷烟拗之不过,只得同意。随后便吩咐人准备,对于射箭一事众姑娘小姐皆不熟识,正不知如何是好,便听宝玉说道:“咱府里便属大哥哥自幼习武,他定知如何安排。此番咱们只管命人去外面告知大哥哥一声,待他派人安排妥当便是,再命人送来适宜的弓箭供了柳姐姐使用便可。”随后又再三再四吩咐那跑腿的媳妇曰“千万告诉大哥哥选那新的、未给男人用过的弓箭来供柳姐姐使用”。   一旁芷烟闻罢宝玉这话,方才对宝玉有了几许刮目相待之感。   随后黛玉领着芷烟就近前往凹晶溪馆更衣,五香则携了衣包随行前往伺候。   这边跑腿的媳妇出了园后前往吟风赏月斋寻了贾珠,告知他园里姑娘们欲搭弓射箭之意。彼时煦玉孝华柳菥皆在,煦玉与柳菥正坐于炕上对弈,孝华则对贾珠书房中一干西洋器物并了并非属于该时代的自制器具颇有兴趣,正与贾珠一道探讨。此番闻罢该媳妇所言,柳菥笑道:“此番可是烟儿欲一试身手了吗?”随后又打趣道,“身为姑娘家的,在自家演习一番便可,何必显摆到别人府上了。”   贾珠听罢忙问:“弓箭一事我亦知之不多,既是柳大姑娘有此意,我等自当竭力效劳。不知大姑娘惯常使用何种弓箭?”   柳菥则答:“一般的木制弓箭便可。”   贾珠闻言又将千霰唤来,千霰曾于京中严辰府上跟随学习过骑射,可谓熟识之人之中最为了解弓箭之人,遂贾珠就此事询问千霰,千霰忙不迭地取了严大爷赠予自己的一张崭新的万石弓,由紫檀木所制,质地坚硬却又轻巧,还尚未开过弓。贾珠见状便也分外满意,又命千霰备好箭矢。千霰只道是女子之间游玩一阵,莫要因不慎伤了人才是,遂准备了一袋去了箭头的骲头箭。不料一旁侯柳二人见状只浑不在意地说道:“便是狼牙箭亦可,她惯常在家也用,是断然不会失手射伤了人的。”   千霰闻言便又准备了些许狼牙箭,只道是若是这班姑娘玩得兴起,想射个兔子小鹿什么的,这狼牙箭便也能派上用场了。一面准备一面暗地里对贾珠说道:“此番不瞒大爷的说,小的从未见过有娴于弓箭的女子,今日碰到,倒是很想见识一番该女子的神技。”   贾珠听罢笑着对曰:“你且莫要抱有此等念头,莫说是你,便是你大爷我,也无缘得见。大姑娘若是为外男目见,只怕在座的这二位首先便不依了……不过话说回来,好像宝玉有幸能跟了姑娘们一道在园里游玩,能得以目见真容。你之后可自去询问宝玉。”   随后命人将各色所需之物送到园中,宝玉则忙不迭地指手画脚地令了园中之人安置射箭之处,在那空地中央挂上一个二尺圆的五色箭鹄。待家人安置妥当尽数退下之后,一干小姐姑娘们方才聚集到空地上。随后只见更衣完毕的柳大姑娘在五香的簇拥之下珊珊而来。   此番只见芷烟脚蹬一双小蛮靴,上身穿着件箭袖大镶大滚的桃红线绉对襟上衣,将身上的镂金白蝶穿花云缎裙系好,裙幅都插在腰带上,露出其下的镶花边的夹裤脚。去了手上钏环并了头上簪钗,惟留着那支金步摇。身旁另一丫鬟亦做类似的装扮。   芷烟指着身畔的这一丫鬟说道:“这是香兰,最近刚学射箭不久,痴迷得很,此番亦欲试一番身手。”   只见香兰从旁接过一支骲头箭,搭在弓上,调整瞄准后,对着空地中间的箭鹄就放了一箭,正射到第三层青圜上。一旁众姊妹见状皆是连声叫好,只道是“令了我们来射,只怕连弓都拉不开,香兰姑娘好身手”。   随后香兰又接连射出两箭,第二箭恰巧射在第一个红圜与第二层绿圜之间,第三箭则正中第一个红圜。周遭众人见罢皆拍手称快,大为赞赏。   一旁芷烟笑道:“难为她才学,还能有如此手段。想来我有一段时日没有上手,怕是手生了,比不得这丫头天天操练。只怕是我如今来射,断不能像她那般准的。”   香兰听罢笑嗔道:“姑娘这又是在拿我取笑了,谁不晓咱姑娘射圃是百发百中的,偏拿人家作对比,说这话打趣人家。”   芷烟闻言亦是不置可否,惟转头环视一番四周,随后便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梨子树说道:“我见那树上已结了不少梨子,距离也合适,看我射几个下来。”   周遭姊妹听罢这话皆道:“这怕是不好射吧,太小了。”   芷烟只笑而不答,从箭筒中取出三支骲头箭,瞄准枝头上呈一直线排列的三个梨子,只听呜的一声响,三箭齐发,皆正中目标。头两个梨子被一箭穿心,射得稀烂,从树上落了下来。第三个梨子之上则插着一支箭,摇摇欲坠。   芷烟见状则道:“第三箭力道轻了,这箭去了头,便也不甚锋利了。”   见罢此景,周围一干姑娘小姐丫鬟并了前来瞧热闹的媳妇婆子无不叫好喝彩。   只听一旁香兰插言道:“咱家姑娘不独能射这些静的,便是那跑的跳的,也一并射得中。”   芷烟则打断香兰的话说道:“香兰不得放肆,这是在别人府上,不比了自家府里可以无所顾忌。”   宝玉闻言灵机一动,提议道:“园里这些跑的跳的,看在它们倒也活得自在、未曾碍着园里的众人的份上便也放过罢。”说着便指着空中飞过的一群老鸦道,“不若姑娘射那个罢。”   芷烟听罢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狼牙箭,对准了天上的鸦群,张弓满月,弓弦一声响,只见箭若流星划过半空,天上随即传来“呱”的一声,一只老鸦便应声而落。随后芷烟又发两箭,便又有两只坠了地。   这边围观的众女子何尝见识过这等神技,皆已看得瞠目结舌,口不能言。芷烟将万石弓交与身侧之人,道句“是张好弓”便命人将箭筒一并退还。又对黛玉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接着逛园吧。”   ? ☆、第五十六回 京师双艳兄妹游园(五) ?  此番一行人又一路来到大观楼下,又经由沁芳桥返回,过沁芳亭到潇|湘馆,如此一圈便也逛了有大半个园子。最后众姑娘们落脚在黛玉所住的潇|湘馆中,芷烟则进黛玉卧房中更衣,整理一番发饰簪环。随后众小姐们自是三三两两地聚在房中各处,迎春与惜春在窗边逗弄黛玉的鹦鹉,探春则翻看黛玉放在桌上的诗集,宝钗并了湘云则双双凑在一块赏玩黛玉做了一半的针线,期间忍不住还拾起来就着那花纹帮着缝了几针。另一边卧房中黛玉则与芷烟坐在一处聊些私房话,宝玉欲听却又被她二人撵去了别处。其余丫鬟则领着五香在那廊下玩耍。   另一边,孝华柳菥在贾珠房中停留了半日,茶换过几回,又吃了一次贾珠亲手煮水冲泡的明前。期间煦玉与孝华还斗了一回盲棋,即彼此皆不可看棋盘棋局,全凭对棋盘与棋局的记忆与印象对弈,他二人口授落子位置,由贾珠和柳菥从旁帮他二人布子。最终两人仍是下了个旗鼓相当,竟下成了四劫连环棋局,成了和局。此局面可谓少之又少,却是围棋中的珍品,不料却为他二人无意中下成。   之后四人只觉坐得腻了,决定进园中游览。贾珠忙遣了媳妇进园中招呼一番,令其间的女孩子避进屋子里,莫要随处走动。之后四人便也不带小子们,贾珠只唤了自己房中的两个媳妇跟随伺候。   此番四人先行前往左近怡红院游览一番,因了此处是宝玉的住处,便也放心进入,亦不过在前厅坐了一阵,打量一番周遭陈设布置,入目之物皆是锦笼纱罩、金彩珠光,一旁孝华不禁笑道:“单看这房中物什,与之前鸿仪房中的陈设布置迥然不同,倒像个闺女小姐房间的布置。”柳菥闻言亦是首肯认同。坐了半刻便又出来,此番则往了潇|湘馆这处行来,只柳菥惯常不大徒步走这许多路,走进潇|湘馆便不愿再往前去,只道是潇|湘馆这处的景致倒合乎自己的情趣,今日览到这处便可。随后贾珠先行遣了媳妇进房中探视,出来回禀曰“姑娘们都在房中呢”。贾珠闻言便又令媳妇进去招呼姑娘们进里间回避,将宝玉留下招待房中一干男子。之后方才引着侯柳二人进了潇|湘馆,在前厅书房里落了座。   却说侯柳二人入了书房,只见房中窗下案上设有笔砚,书架上又累着不少书,房中壁上更是悬挂不少书画辞赋。细细审视了一番,便又笑着调侃道:“这有不少竟是珣玉的大作呢!见此屋的陈设,莫不是林小少爷的住处?”   煦玉闻言则答:“这是舍妹的住处,熙儿随我们住在外间。房中这些亦并非皆是我之作,还有些是邵先生的手笔,有些是他姐弟俩的先生杜世铭的诗文。”   他二人听罢很是惊奇:“难以置信这竟是小姐的书房,笔墨书简当真不少。”   贾珠则指着煦玉插言道:“这还算少的。你们不晓,他领着弟妹从扬州回京之时,单单书本籍册便运回来几大箱子,往他屋里累了几个架子。我那书房里的书一半是他留下的,另一半我的也没有他没看过的。之前搬园子,就从中拣了这些他看过的搬进来供妹妹打发时日。”   柳菥又道:“我见你书房那阵仗,怕能有一部《古今图书集成》的规模了吧。话说这套书我只在修国公府见过,还是当初国公爷留下的,如今是二哥收着。”   贾珠对曰:“可不是这样?年幼时我在先生那处见过零散的,待后来玉哥有了一套,这书装了整整五车,被他放在林府听雨轩里放了整整一层楼。”   外边厢贾珠几人正说着,里边厢的一众姑娘们在贾珠等人进屋后便纷纷挤在那门边屏风后窥视,只众人看视的内容各不相同。芷烟是看贾珠煦玉生得何种模样,黛玉并了其余姑娘则探视这双胞胎兄妹可是如传闻中那般生得一模一样,顺带瞧上一番传闻中京师第一的才子是何方神圣。   众人聚在那缝隙处觑了半晌,随后便也止不住发出许多感叹,芷烟先道:“我说这林丫头怎么生得如此风流婉转、袅娜多情,原是一脉相承,胞兄便是那般风流倜傥的谦谦君子,兄妹二人那气质怕是像了八成不止!”   又听湘云说道:“柳姐姐,那穿石青花暗云纹锦袍的公子便是你哥哥吧,别的不说,就瞧那眉眼,兄妹二人果真同出一胞,很是相像呢。”   探春则道:“若是下了妆,只怕还要像些。”   一旁黛玉亦打趣道:“你们都忙着看那柳哥哥,只我看那侯大才子,只道是姐姐当真福分不浅,未来夫君真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又是学富五车、才贯二酉,前科状元、当朝‘文相’,真可谓是郎才女貌一对、才子佳人一双,姐姐将天下女子的福分好处都占了尽了~”   芷烟听罢这话已是羞赧非常,唯恐这话为外间孝华等人听见,只佯怒着说道:“林丫头!今日我定要撕了你的嘴!没的说这些话令人难堪!等今后有了那妹夫,看我怎么打趣你!”说着便扯了黛玉扭作一团,挠黛玉的痒。黛玉拦不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嚷着“好姐姐饶了我罢,快没命了”。   却说黛玉这话一出口,其他诸人闻罢倒还尚可,惟一旁宝钗听了,却只如落入了她心坎上一般,重重一击,猛然便触动了她的心事。话说宝钗素日里面上观来虽是不声不响、装愚守拙,然心下却也着实不简单。往往这般看起来事事完美、色|色精细之人,往往最有心机。大观园中诸多女儿家尚还多多少少怀有几分小女儿的稚气憧憬,只宝钗将这人生人世看得通透,只任由命运随聚随分。一面因了看得通透而失却了意气之争的心思,但一面仍留着几分不服不平之心;任它纵是“轻薄”,仍要“不离不弃”,内心中尚存不灭的留有一份“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抱负与志向。   遂此番闻罢方才黛玉与芷烟二人的调笑之言,思及黛玉目下虽无父无母,到底家中尚还有一入了朝堂的长兄可以倚仗,不似自己,除却家母尚在之外,长兄却是形同虚设,家中外事无力支持,待族中家长去世,便只能目视着家道中落。只这般,宝钗亦未放弃了,欲凭己之力求得平步青云。却说在那年代,女子若想出人头地,惟有两条途径,其一嫁人其一进宫。彼时元春入宫当差之事早已经由王夫人传入薛家之人耳中,宝钗闻知,自诩己我条件亦不在他人之下,便欲效仿此举,由此当初薛家方才赶在宝钗年限到时上京候选。只不料这算盘打得不错,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自家长兄薛大呆子名声在外,加之如今薛家家道中落,不比从前,遂便难入了那最重贤德的景治帝的青目,遂宝钗方才落了选。然进宫之路受了阻,宝钗便只得本分嫁人。她自是知晓自己母亲与姨妈两个的心思,欲令自己嫁了宝玉。虽说自己入住这荣府亦非短期之事,然这并非令她对宝玉多添了好感。宝钗向来心比天高,因而宝玉离她心中那理想的夫君人选可谓是相差甚远,只道是纵是她有那停机之德,亦需夫君有乐羊子那般的志向方是。奈何宝玉只任她百般劝说,却仍是不肯按她所愿那般走那仕途经济之道,令她大失所望。如今闻说芷烟的东床乃是仕途有望、前途似锦,此番亲眼目见,再思及自身,便是向来透彻明悟的心亦是生出几许酸涩。只道是嫁人乃是一个女子的终身大事,若是所托非人,后半辈子当如何是好。如此念着,心下对宝玉便愈添了几分不满。   ? ☆、第五十六回 京师双艳兄妹游园(六) ?  外间坐着品茶的柳菥闻罢里间的嬉闹声,遂开口问道:“烟儿,你也在里面吗?”   里间芷烟听罢方才住了打闹,答道:“三哥哥我在呢。”   只听柳菥又吩咐道:“我们坐上片刻便走,你跟了这府里姑娘一道好生相处,莫要同在自家府里一般使性子。”   芷烟对曰:“哥哥吩咐我自是不敢忘了。只哥哥自己亦需注重身体,莫要在外逛得太久,当心染了风寒。”   孝华闻言则道:“且安了这心,有我看着他。”   因了之前为众女儿打趣,芷烟听罢孝华的声音便有些羞赧,此番只怯怯地答道:“是了,有二哥哥在,自是可以放心。”   又吩咐了两句,贾珠等四人只道是莫要扰了房中姑娘们的兴致,令她们好生放开玩乐一阵,便起身辞了这处,往了别处逛去。一边宝玉见身侧兄长皆离,只盼着能留在姊妹们这处,然却见落后的贾珠以目示意他,令他先行跟随离开这处,莫要令了侯柳二人知晓宝玉亦混迹在一干女儿之间。因了此乃长兄之令,宝玉虽万般不愿,只得依言离开不提。   而方才躲在黛玉卧房中的一干姑娘们待他四人去了之后便纷纷从房中出来,黛玉命紫鹃雪雁在书房中安置桌案,摆上茶果,一时又有凤姐儿命丫鬟从外间送了精致的点心果蔬进来。黛玉请芷烟并众姊妹分宾主坐了,因了之前芷烟与孝华的一番对话,周遭姊妹便忙不迭将芷烟调笑打趣了个尽兴。倒是宝钗见众人闹个没完,开口拿话支开:“我见柳姐姐与了你哥哥感情是分外和睦深笃,真真羡煞旁人。”   芷烟听罢这话对曰:“这原是有些原故的,我们府里老太太亦同这府里的老祖宗一般宠溺孙儿孙女,因而待我与哥哥出生之后,念及我们是一对双生儿,老太太便也格外疼宠,打小便将我与三哥哥一道养在身边,断不能离了身畔。彼时尚且年幼,我与哥哥年纪相仿,又未有太多男女之别,便也同吃同住,不分彼此,遂较起府中其余兄弟姊妹而言,感情更为深厚笃实。又因我与三哥哥一道读书习字,朝夕相伴,长此以往,难免相互影响。我若换了他的衣服作男子装扮,家中众人便也分不出我与他来。不过无论我们如何互换衣着装扮,却仍是瞒不过侯二哥哥,一次也未能瞒过他……侯二哥哥是五岁之时来我们府上作客的,因了侯姨妈跟了母亲是姊妹,遂我们府与了侯府自是关系密切,因而两家亲戚时常往来。后来闻说侯府为二哥哥聘了西席,三哥哥求学若渴,便也求了父母,定要前往与二哥哥一道习学。彼时祖母疼惜哥哥,虑其身子欠佳,恐其劳损,不欲他前去,后来仍是耐不住哥哥坚持,方才允了……只不料不过一载光阴,哥哥便因了先天弱质,难以支持而病倒了,只得回了府中将养。之后祖母并了父母惟允其在自家习学。府里原有西宾,子女中年龄相近的便是芬二哥并了我跟三哥哥以及云儿妹妹我们四个,便跟从了府里先生习学……”   说到这里,湘云似是忆起一事,掩嘴笑了笑,打断芷烟的话说道:“你若穿那男装,只怕是令尊令堂亦是分不出你二人来呢。”   芷烟闻言不解其故,一旁众姊妹忙地解释,乃是之前湘云穿了宝玉衣服被老太太错认为宝玉之事。   芷烟听罢恍悟原来此中尚有这等关节,亦是掩嘴娇笑连连,随后便说道:“我私下里悄悄告诉你们一事,便当是我们女儿家的私房话,你们听了可莫要外传。”   周遭众姊妹纷纷担保定不乱嚼那舌根子。   芷烟见状方道:“去年南安王府在元宵那日悬花灯放花炮,邀请了咱府里三位哥哥并了侯府里二位哥哥前往赏灯。因了那府里花灯连接着府外的街市,由此王府便惟邀请了爷们外出观灯,女眷则皆聚于内院,从楼上远观罢了,未能从近处在街市上观看。彼时二哥哥三哥哥已赏了一日,夜里归来之时便向我极言那花灯之盛,我闻言心下亦很是歆羡,只遗憾我为女子,不能外出随同前往。然后我三哥哥便提议曰令我改穿他的服饰,扮作他的模样随二哥哥前往便也万无一失了。我于是卸了妆,该鬓为髻,束了冠,着了哥哥的衣着,蹬了朝靴,又模仿一番男子昂首阔步的姿态,之后便同二哥哥一道去了,府中家人见罢皆未能认出我来。到南安王府后赏了灯,我便跟随府中的丫鬟径直往了内院里去寻南安郡主,她素来与我亲厚。郡主乍见我无故闯入抱住她,骇得不轻,只道是我三哥哥举止失态,轻薄无礼。之后我脱冠解释一番,她方才认出是我,尽释前嫌,还将我拉至镜前打量,我二人均笑得直不起身。只道是我们兄妹二人当真生得是一模一样,足以以假乱真了。只后来我询问与我同去的二哥哥,此番他百般护我,可有觉得像往常护着我三哥哥那般。不料二哥哥却答乃是因了我是女儿家,又是他妹妹,他当是需得护我。往常护着三哥哥则是三哥哥需要他相护,亦是因了他自己希欲有护于他。然他虽如此说,只在我看来,这其间倒也并无差别……”   这厢众女儿闻罢芷烟的这等经历亦是大为惊奇,只道是此乃奇事,是闺中女儿想都不敢想的。宝钗只含蓄道句“有违礼仪且太过冒险”;黛玉则道若是自家哥哥应许了自己,携了自己一道前往,她倒也不惧;湘云自是其中最为赞赏此举之人,只道是闺阁中亦需这等豪气。众女儿此间亦是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看法,只芷烟闻言不过一笑而过,亦未曾放在心上。   随后姊妹们又打趣曰:“柳姐姐既精于骑射,又曾效男子在外抛头露面,只怕是胆识过人吧,此番可是一出手便能制住男子?”   芷烟对曰:“这真真是谬论了,好歹我与诸位一样是那闺中女儿,怎可真外出与了男子纷争?还将我想象成代父从军的木兰抑或是杨门挂帅的桂英。”   众女儿闻言哄笑不止,只听湘云说道:“是了是了,姐姐不想做那巾帼英雄,姐姐只欲着了那凤冠霞帔嫁给状元爷~届时正可令了她家三哥哥骑着白马送亲呢~”说着还特特地模仿了芷烟唤柳菥的口吻。   一旁芷烟听罢亟亟地立起身来隔着黛玉敲打着湘云说道:“不想这云丫头的嘴也这般坏,看我不……”   随后只见湘云绕着桌案转着圈躲避芷烟,累得气喘吁吁却依然叉了腰笑得前仰后合。终于二人闹够了,方又坐回了原位,只听芷烟说道:“那般说我三哥哥亦不合事实,哥哥因了素来体弱,家人便也从未令他习学骑术,所以他断不会骑马送亲,而且……”说到这里只见芷烟忽地顿了顿,轻咬樱唇。身侧众人只待她接着说道,不料却见她欲言又止,遂忙追问:“而且怎样?”   未想此番芷烟却不说了,只摇首道句:“不,没什么。”   众人不解其故,然见她闭口不言,便也不好追问,只得另言他事。却说芷烟方才止住不说乃是因了忽地忆起一事,便是某一次她与家人闲聊之时,不知谁提起她兄妹向来感情深笃,若是今后嫁了人,便也难得见面了。之后不知谁又多嘴道句“怕什么,到底待她出嫁之时三爷还能骑马送亲呢”。彼时柳菥亦在,闻言竟呕出一大口血,周遭众人见状大惊,只不知出了何事。惟记得柳菥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只道是自己旧疾再犯,随后便卧床静养月余方才好转。自此,她再未在柳菥跟前提起自己出嫁之事,便连自己亦不知其缘故。   ? ☆、第五十六回 京师双艳兄妹游园(七) ?  随后一众姑娘们又聊起别事,未想之前随贾珠等人离开的宝玉在陪伴兄长们逛了阵子之后便又返回□□馆。屋内的姑娘们见宝玉到来,便对宝玉戏谑道:“这里并没有你的位置,你来做什么。”   宝玉闻言对曰:“好姐姐们,你们在说什么,也赏我听听吧。”之后自是硬要留在这处,姑娘们无法,碍于宝玉在旁,只得将之前聊着的女儿家的私房话都放下。一旁探春见众人皆有些不自在,遂提议道:“好歹咱们现在这么多人,不若便行个令吧,二哥哥也算一个人头。”   宝玉听罢自是最为赞同,如此便也正可借此留在此处。   芷烟则道道:“此言正是,我这里正有一个令,正是当初二哥哥三哥哥在北静王府所行的那个‘花月时’的令。我曾闻说我二位哥哥讲述当日之景,心下十分向往。如今我们亦可尝试一番。”   一旁众人闻罢忙问是何令。   宝玉因之前曾看过《静王府花月纪事》,知晓行令规则,遂率先答道:“据《花月纪事》言,‘花月时’令是带月的唐诗一句、带花的宋词一句、《西厢》曲牌并《牡丹》曲文飞觞。”   芷烟颔首道:“正是此令。”   周遭之人听罢,湘云则率先拍手赞同,只待以此令大展身手。黛玉不置可否,无可无不可。迎、探、惜三人闻之心下俱有些忐忑难安,唯恐令规繁琐自己难以施展。随后便闻见宝钗从旁说道:“此令好是好,只令规稍繁,若欲凑得合适只怕要费些工夫,不合咱姊妹在此行令不过消遣之意。何况此令已有前鉴在先,如今我们再行,怕是难以超越出彩,如此亦无甚意思。加之我们闺阁中人不过以针黹纺缉为业,少有以诗词文赋为长的。依我之见,不若行个令规简单些许的,正可令了众姊妹各展其才。”   此话一出,迎、探、惜三人只觉正合己心,皆于心下暗暗感激宝钗体贴,将自己未道之言代为表达出来。   而芷烟闻罢只道句:“此番薛妹妹是过谦了,之前从林妹妹信中得知这府里的众姊妹亦是常常吟诵诗词,如何是不以诗词见长?只怕是此番吝惜了己我之才,不肯令我们见识一番罢了。”倒也并未反对宝钗之言。   宝钗见此番众人默许,方又道:“我知晓一令,掷数集句联诗。咱们掷色子,色子数是多少,就说一句对应数字的唐诗。想来在座的各位姊妹唐诗定也读了不少,各人肚子里都存了几句。由此这令倒也不算十分烦难了。”   一旁芷烟则道:“此令可还限韵?若是不限,这同数字的诗倒也有不少。”   宝钗答:“还是不限的好,限韵的话只怕谁运气不佳,掷到那生僻的数字,便也不好施展了。”   芷烟又道:“此番韵可不限,然还需限定了主题,也好想些,否则便也太过宽泛了。”   宝钗对曰:“这话在理。”说着寻思一番,则道,“不若题目便限定在闺阁中罢,想来在座的除却宝二爷之外都是女儿家,其他的知道得不多,对于闺阁词句定也还熟识。”   众人闻言皆赞同,随后便按座为序,从芷烟起始,随后是黛玉宝钗湘云迎探惜姊妹,宝玉最后。黛玉只道是自己这处没有色子,宝玉闻言忙道自己屋里有,随后便令紫鹃前往怡红院去寻袭人,寻到骰盆与色子后送来。   待所需之物备齐后,行令开始。先由芷烟投掷,共三个色子,第一回便骰了三个一,芷烟寻思片晌便起了一句:“儿生三月掌上珠。”   众姊妹闻罢皆欣然叫好,湘云率先道:“看来这是从女儿家出生开始说起了,很合题目,后面也好接,起得好。”   芷烟却蹙眉道:“这句并不十分好,犯了你家大哥哥的讳了。”   之后轮到黛玉,只见黛玉骰了两个二一个三,七点,随即便接了一句:“初年七岁著彩衣。”   将骰盆推给身旁的宝钗,只见此番宝钗骰了一个一一个二一个五,八点,想了想便接了句:“郑女八岁能弹筝。”   众人道:“这七岁八岁意思上倒还连贯。”   湘云待宝钗行完令,便忙不迭亲自伸手将骰盆挪到自己跟前,先行骰了一番,只见骰了两个一一个三,五点,随口便接着宝钗那句道:“彩凤斜飞入五弦。”   黛玉听罢则道:“只云丫头虽将意思接上了,但也转折了,就看下面的如何接。”   之后轮到迎春,闻罢湘云接的令,心下略为忐忑,小心翼翼地骰掷了番,只见骰了一个一两个二,仍是五点,迎春思索了半晌,方才接了句:“五陵公子怜文彩。”   此番是探春,探春一面骰一面说道:“二姐姐这句意思倒也全转了,我又该如何接呢。”说着便见自己骰了一个一两个四,九点,倒并未费上许多工夫便接道:“应逐歌声入九重。”   随后惜春接过骰盆,随手一掷,骰了两个三一个四,十点,亦是想了许久,方勉强接了句:“明珠十斛买娉婷。”   最后便也轮到宝玉,却说宝玉正留心看着周遭众姊妹们联诗句,不提防此番便已轮到自己。正兀自出着神,便为黛玉从旁用手肘撞了一下,回过神来,见黛玉将骰盆挪到自己跟前,遂拾起色子掷了番,两个一一个六,八点,遂就着惜春方才联的“娉婷”二字随口接了句:“美人二八面如花。”   众人皆道:“这句和上一句接得倒也合适。”   此番联过一轮八人后,正巧可凑成两首绝句了,迎春说道:“我们姊妹三人不善行令,若勉力行之,恐耽误许多工夫。总归了行令一事不过游戏,不若此番便能者为上,你们擅长行令之人便行,这样也不会扰了客人的兴致。”   惜春听罢迎春这话倒也首肯,只探春心下有些许不甘,不肯就此退出,奈何迎春已如此开口,她亦不好就此驳斥违逆了,只得默认随之退出。   这边另几人闻言自是道了几声遗憾,又劝说一番,迎春自是谦让一回,之后剩下的五人便又接着投掷。   从芷烟开始重新投掷,仍是接着之前的句子联下去。此番芷烟骰了两个一一个二,四点,只听芷烟笑道:“此番我有绝好的两句,皆合这四点,我便越矩一次联两句罢:‘两两红妆笑相向,双双素手剪不成。’诸位看可是合那规矩?”   众人闻罢惊道:“原还可这般拆了数字再加起来合了便是,如此倒也省力不少,若是遇着那大的数字又不好寻了诗句的,皆可用了此法。”   黛玉亦道:“亏得姐姐选了这两句,竟都合那四,且对得亦是工整。”   黛玉言毕便也拾起骰盆骰了一番,见是一个一一个三一个五,九点,便接了句:“我还是接一句罢:香扇斜开九华照。”说罢似又忆起一事般掩嘴对身侧芷烟笑着道,“我亦是不小心,犯了你家二哥哥的讳了~”   芷烟见状笑瞪了黛玉一眼,心下自是知晓此番黛玉乃是借机打趣自己,亦是莫可奈何。   随后宝钗接过骰盆骰了两个一一个二,四点,接道:“艳彩朝含四宝言,算勉强合对了。”   湘云见总算轮到自己,忙不迭抢去骰盆,骰了一个二点一个三点一个六点,十一点。周遭之人见状却是道:“此番不好接罢,这十一的诗句不多见呢。”   湘云惟寻思了片晌,随后便道:“到君家舍五六年。如何,这可不正是十一。”   宝钗笑赞:“此番云儿也是机灵。”   之后自是跳过迎探惜三姊妹,黛玉将骰盆挪到宝玉跟前示意他行令,却说宝玉本从旁观看,只道是欣赏她们姊妹行令便也妙趣横生,何需自己再接令。只黛玉坚持,宝玉只得依言投掷一番,骰了两个一一个二,四点,随口接句:“永日垂帷绝四邻。”   此言一出,一旁湘云便对曰:“二哥哥你快走开啦,我那诗都被你接成什么样了,白耽误了我。”说着又对一旁芷烟道句,“柳姐姐,这回便许我越序行一回罢。”   芷烟听罢则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道句:“无妨,请。”   湘云见状便将宝玉跟前的骰盆挪到自己前面,伸手抓起色子骰了,只见竟也骰了三个一,湘云随即说道:“这数难得,看我行个好的。”   一旁宝钗黛玉见湘云只不开口,便打趣道:“云丫头之前巴巴地从别人手上抢了色子要行令,三的诗句亦是常见。此番该说时却又不说了,只不知又在捣什么鬼。”   随后便见湘云径直大笑一阵,宝钗从旁推搡半晌方才勉强止了笑,说道:“此番我也想了两句合对也合数的,接了宝玉之前的那句:‘一二故人不复见,二三君子不相遗。’却是如何?”   众人皆道:“你厉害,这两句倒也都有‘三’了,也很对仗,只意思太悲了。”   湘云对曰:“那可不怪我,偏巧是之前宝二哥哥对的那句对成了那般意思,我只得接下来。”湘云说罢便将骰盆又推回芷烟跟前。   芷烟拾起色子骰了一次,只见正巧骰了三个三,众人皆是称奇,芷烟寻思片晌方才说道:“九月寒砧催下叶。”   黛玉接过骰盆骰了一番一面笑曰:“这令的调子是愈发的悲凉了,我该如何接下去才是?”说着便见自己亦是掷了三个一,遂便也联了句:“再三抱此怅为别。”   之后按序应是宝钗,只宝钗从旁瞥见湘云满目期待、跃跃欲试之状,遂笑推道:“瞧你模样,让你罢。”   湘云接过,心下自是感激宝钗体恤,亦是喜不自胜,喜滋滋挪过骰盆骰了,只见恰巧骰了三个六,十八点,乃是三个色子所能投掷的最大数目。   众人见状在啧啧称奇之余亦道:“云妹妹竟掷了最大的数目,不可谓不奇也。然十八的唐诗合乎题目的亦是不多,此番看她选哪一句接令了。”   此番湘云亦是寻思了一番方才开口,只未联诗先启笑语,兀自捧腹笑了半晌,挨不住周遭姊妹们催促推搡,方才勉力止住了,联道:“三日四日五六日。你们看我这可是合那数字?”   众人闻之亦是叹道:“好个云丫头,这般取巧的方式均被你寻到了,一句诗竟全取了数字,更出奇之处乃是这几个数凑起来竟正好是十八,不多不少。”   又轮到芷烟,她接过骰盆骰掷了一番,只见亦是一个大数目,两个六一个五,十七点,此番湘云率先说道:“这十七却是较我方才那十八更为罕见呢。”   芷烟则说道:“正亏了你方才联了句和日子相关的,此番我少不得亦需接上一句和数字相关的方才合适。”斟酌片刻道句,“一别通波十七年。”   众人听罢大赞:“不料姐姐亦寻到一句刚巧合了数字的,又未尝如云儿那般讨巧,意思亦切合上句,对得很是。”   随后是黛玉,黛玉则道:“如今你们都将那调子联得那般悲凉,又皆在年岁时日上做那工夫,我便是欲转折亦无法,少不得亦只能跟着接下去。”说罢亦骰了,只见是两个三一个四,正是十点:“未年三十生白发。已联了不少,下句轮到宝姐姐便结尾,结了此令罢。”   众人闻罢皆赞同,只见宝钗接过色子掷了两个三一个六,十二点,遂接道:“十二层楼倚翠空。”   一旁探春则将之前众人所联之诗尽数用工楷誊录,待宝钗联完,探春将所联之诗录毕,众人只见此番共联十一联,遂又品评一番,探春写罢先道:“此番联诗自是柳姐姐云妹妹的最奇,林姐姐宝姐姐的那一联最佳。”   众人闻言深以为然,皆赞公正。随后芷烟从探春手中接过所录之诗从头览视一番,说道:“若说这开头六联尚可,色彩明丽,调子昂扬向上,只在这第七联便陡然直转而下了,真真令人遗憾。”   一旁湘云闻言忆起第七联不正是自己所接的诗句,忙不迭地从芷烟手上接过了诗笺看视,随后说道:“这转折确从第七联开始,然却不是因了我那句,分明便是宝玉接出茬子,方才将这调子引得急转而下。”   宝玉听罢亦不分辩,只对着湘云作了一揖道:“是是,原谅在下才疏学浅,耽误了各位姑娘尽展其才。”   芷烟又道:“行令联诗乃是游戏行乐之事,这诗歌结得如此悲凉空尽,到底失于沉重悲伤,不若此番便舍了第六联之后的内容,另作明丽开朗的一联作结语罢。”说着亦不待众人之意,便伸手将那骰盆挪到跟前,自己又投掷了一番。只见此番骰了一个二一个三一个五,正是十点,随后思量片晌,只为作个好结,终道句:“‘寄哀云和五十丝,缀玉联珠六十年。’若将这两句接在那‘香扇斜开九华照,艳彩朝含四宝宫’之后,这诗便也算做了个完结了,不致落了个悲凉空尽之局。”   众人闻言倒也首肯,无甚异议,皆赞高妙。芷烟见状亦是欣忭,只待与周遭众姊妹再行商议另寻一事作乐,却见贾母处遣了小丫鬟前来告知众姊妹前往上房用膳,这边厢众人闻罢只得住了,随后便一道出了园中前往贾母处。待用过了午饭,众姊妹在贾母房中说笑一阵,便闻家人来报理国公府上遣了人来接柳氏兄妹回府。兄妹三人闻知只得提出告辞,一道上车回府不提。   ? ☆、第五十七回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一) ?  上回说到理国公府派人来接柳家兄妹二人,仪门处贾府众姊妹将芷烟送上了车,外边贾珠煦玉亦目视着侯柳二人上车去了。众姊妹方复回贾母房中,随后又见贾珠煦玉二人进了房中。众姊妹起身行礼,随后各自归座。   期间众人自是谈起此次柳氏兄妹来访之事,黛玉问道:“大哥哥,你们与了那二位少爷出了潇|湘馆又逛了何处?”   煦玉答曰:“之后并未再行前往别处,只在沁芳亭中坐着。虽说先前他兄弟二人道是欲来此游逛一番这园子,然到底因了体弱,文清只嫌了园子太大,他不耐烦逛上这许久,子卿便也由着他。离开潇|湘馆之后,我们便一直陪坐在那处。”   贾珠则从旁问道:“你们如何?今日姑娘家的一道可是玩得尽兴?”   黛玉则答:“今日倒也很是尽兴,柳姐姐较想象中更易相处,众姊妹向来不认生,由此今日虽是头回见面,然却如相识已久那般,很是畅快。”   贾珠闻言顿感好奇,遂又问道:“这般说来我倒很是好奇,可知这侯二少爷跟了柳三少爷素日乃是清高绝俗之人,向来不好相与打发。只不料她妹妹竟能和你们处得如此融洽,真乃奇事。你们方才均在那屏风后窥视二位爷的容貌,如此依妹妹看来,这柳氏兄妹可是如传闻中那般相像,柳姑娘性子又如何?”   黛玉听罢则沉吟着答道:“依我看来,既像又不像。”   贾珠又问:“此话怎讲?”   此番未及黛玉作答,便听探春从旁率先说道:“我倒很是欣赏柳姐姐的豪气呢。这般说罢,单就眉目而言,她跟那柳三少爷倒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柳少爷到底是男子,身子又弱些,容貌显得清腴疏淡,不及他妹妹那般芳姿华艳。若单就柳姐姐个人而言,她是既有宝姐姐的莹润雍容,又有林姐姐的袅娜风流,还有云妹妹的英气豪爽,可谓是才色兼备矣。”   煦玉则道:“何以看出她胸有别才?”   探春答曰:“便是之前我们在潇|湘馆中行令联诗,便知她是个不凡的。”   煦玉闻言更是兴味顿生,将手中的撰扇猛地收拢,追问道:“方才你们亦曾行令联诗?快写与我瞧瞧。”   一旁黛玉闻言只得率先起身将方才的联诗誊录下来,交与煦玉瞧了,只隐去了芷烟最后所作两句犯了珠玉二人名讳的诗句。煦玉阅罢,惟喜钗黛二人所联两句并了芷烟个人所作那一联句,其余便只道是平平,未有甚出彩之处。   其余众人自是知晓林大才子眼高于顶,欲得他一赞乃是万分不易之事,遂闻罢此评价亦无甚在意。只探春听罢心下却暗暗不服,只因之前行令她因了迎春之言无法发挥,未尝尽兴,只道是自己之才未得进一步施展,很是遗憾。暗自忖度片晌,遂开口说道:“今日行令,我只觉咱园中众姊妹皆是巾帼不让须眉,便是较了宝哥哥亦不逊色了去。如今大伙儿搬入园中,园里风光正好,不若此番将大伙儿集结起来,咱们也在园中结个诗社,既能令众姊妹得以各显其才,又不令了园中楼台亭阁、风草月松虚费了,岂不是雅事一桩?”   探春此言一出,煦玉便率先叫好。贾珠见状不禁哑然失笑,暗忖曰此番有煦玉从中掺合一阵,这姊妹们谁还敢任意施展。遂忙不迭说道:“此主意甚好,园中姊妹们再加上一个宝玉,正可近水楼台,玩得尽兴些。你们有甚难处尽可寻了我与你林哥哥相助,大可为你们提供资金技术的支持,为你们做个东道。”言毕又从煦玉身后对了探春并黛玉做那口型:放心,你们尽管自己玩个高兴,我负责将大才子带走,劝他莫要掺合。   探春见罢倒也安下心来,遂说道:“如此便也讲好了,待我回去之后再给爷们姑娘发那帖子,选个日子邀请各位入社。”   众人闻言皆是赞同。   此事议毕,众姊妹又聊了几件别事,随后便各自归去不提。   却说宝玉终日在园中与了姊妹相处,久而久之亦有腻味之时。他身边的贴身小厮茗烟见状,为令宝玉高兴,在外间书坊中买了许多古今传奇、小说、外传并艳史之类的闲书,供宝玉阅读解闷。宝玉从前何尝见过这些读本,此番见了,自是视为珍品,一见之下便爱不释手、欲罢不能。一旁茗烟千叮万嘱曰不可将这些书册带入园中,然宝玉哪里舍得不带进去,遂便挑了些不那般粗俗直露的几本带了进去。   某一日用过早膳后,宝玉携了一本《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的桃树下坐着,将那书展开又重头细读。正读得如醉如痴,浑然忘我之时,不提防从头上忽地伸出一只手,手型优美,骨节分明,同时伴随着一个声音在道“在阅何书,与我看看”。宝玉乍闻这话,尚未回过神来,只浑浑噩噩地将头抬起,却见站在自己跟前之人正是贾珠与煦玉,方才询问自己之人乃是煦玉。宝玉见状已是大惊失色,亟亟地立起身,下意识地便忙不迭将手中书册往身后掩藏。然只见跟前二人一动不动地立于自己跟前,宝玉无法,自知糊弄不过,只得战战兢兢地将身后之书恭恭敬敬地交到煦玉伸到自己眼前的手上。煦玉接过一看,见是《会真记》,惟笑了笑,随后便掀衣往了宝玉先前所坐的石凳上坐了,随手翻看,一面问道:“读到何处了?”   此番宝玉正面红耳赤心惊胆战地侍立在旁,闻罢这话只得头皮发麻地答道:“已、已通读过一遍。”   只听煦玉又道:“那你将第四本第三折的《满庭芳》诵与我听听。”   宝玉闻言大感意外,本以为自己为二位哥哥发现在此阅读闲书,免不了被训斥一通,不料此番林哥哥竟似欲考较自己那般,总归了比训斥强,好在自己倒也依稀记得些许。随后又偷偷瞥了眼煦玉手中翻到的书页,正是第二本的部分,未到第四本。一面寻思着,一面开口诵道:“想著你废寝忘餐,香消玉减,花开花谢……”   只诵了两句,便见煦玉蹙了眉头,打断宝玉的话道:“此乃第四折的《甜水令》。《满庭芳》是‘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   宝玉听罢大惊,只道是此番煦玉看的是前两本的内容,怎的便连后面的内容亦能一字不差地吟诵下来。不及细想,便闻见身旁的贾珠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哼哼,彼时三番四次地令你读那圣贤之书,你皆充耳不闻,再不理会。如今却在园中偷着读这些个小说传奇读得不亦说乎,看我不告诉了老爷,明日便命你挪出园子。”   宝玉闻言已是骇得神不附体,只歪缠在贾珠身上扭股糖似的耍赖着求道,连声音均带上了哭腔:“好哥哥好哥哥,我再不敢了,明日便将这些书册尽数烧了去,再不读了。好哥哥,你千万饶了我这回罢,莫要告诉了老爷……”   却说贾珠此举本只为逗弄宝玉一番,此番见罢宝玉吓得魂不守舍的模样,早已是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歪倒在身旁煦玉身上说道:“哈哈玉哥玉哥,你瞧瞧……”   煦玉见状叹了口气,将手中书册递还到宝玉手中,道句:“珠儿你又何必打趣他。哥儿记忆力尚佳,若肯将心思用到那取试之上,不怕不成了。”   宝玉听罢这话恍悟贾珠原只是打趣消遣自己,方才放下心来。随后又闻贾珠对自己说道:“你这两下子算个什么,我跟你林哥哥当初不过几岁大小,便将那杂剧传奇演义讲史偷着读了个遍。”说着又指着煦玉笑道,“就说这本《会真记》,我记得彼时正是院试下场归来,你林哥哥亦不温习旧书,只将此书当作那消遣来读,较谁都放松,彼时便能将该书倒背如流,也不怕将脑中那些圣贤书给挤了出去~”   宝玉闻言只觉大为意外,大开眼界。   贾珠又道:“我们再去别处逛逛,你自个儿谨慎些,将书收好,莫要被他人瞧见了才是。”   宝玉听罢恭顺地应了。   随后珠玉二人便一道起身,往别处行去。这厢宝玉待他二人走远了,方又坐下,展开书本接着读。此番心中尚还因了方才之事忐忑难安,一面庆幸自家兄长并未那般板直迂腐,因了自己读那闲书而加以苛责,一面又惊叹于兄弟们竟较了自己更早地接触阅读了这等非正经非圣贤之书,真真难以置信。   宝玉正兀自出着神,未想又闻见一人在道:“我哥哥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宝玉闻言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正是黛玉。原来之前宝玉独坐桃花树下之时便为收拾落花的黛玉看见,正待前来招呼,却又见珠玉二人到来,自己不好就此前去,只得待他二人离去之后再行上去与宝玉招呼。   宝玉见来人是黛玉,倒也安下心来,顺手将书阖上答道:“不过吩咐几句,并未说甚大事。”   黛玉嗔道:“少糊弄人,我方才看见了。你赖在你哥哥身上‘好哥哥好哥哥’地求情呢,你定是做了什么事儿。快告诉我,不许弄鬼。”   宝玉则答:“好妹妹,我哪有做什么,不过看书呢,真是好文章!我以为只我读呢,不想方才你哥哥跟我哥哥过来见了,你哥哥便拿书看了片晌,还考我呢,只不料他们竟较了我还早读那书呢……”   黛玉闻言兴味顿生,忙问道:“是什么书,快与我看看!”   宝玉对曰:“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与你看了,你好歹别告诉别人去。”说罢方将手中的书递了过去。   随后他二人自是并肩坐于那桃树下读那《会真记》,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五十七回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二) ?  却说宝黛二人读罢书,又一并往了园子犄角处葬花归来,便见袭人风风火火地跑来,道是那边屋里贾赦身上不好,贾母命宝玉前往请安,贾珠并了府里姑娘都已经去了。宝玉闻罢方跟随袭人一道回了怡红院更衣。   宝玉换过衣服便往了贾母处来,随着鸳鸯到外边,人马皆已准备妥当。正欲上马,便见贾琏已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他二人面对面问了两句,宝玉问道:“我哥哥可还在大老爷处?”   贾琏则答:“你去的晚了,珠大哥哥跟了林哥哥已经代老太太请安回来了,我见他亦是忙着外出呢。”   宝玉听罢颔首以示知晓,二人告别,宝玉正待上马,便见贾芸从边上转出来。贾芸前来本是为寻贾琏索件事务管管,正可从中赚上一笔以补贴家用。此番骤然撞见宝玉,知晓此乃这府里老太太最为疼宠之人,便也忙不迭地前来请安套近乎。宝玉见贾芸生得清秀,见之面善,自是心生好感。而贾芸素昔为人最是伶俐乖觉,自愿认宝玉做爹,哄得宝玉心花怒放,对贾芸吩咐曰待明儿闲了,自可去书房中寻他。言毕,便上马去见贾赦不提。这边贾芸送走宝玉,又进府面见贾琏,却闻知本来有一宗事儿为凤姐求去给了贾芹,心下便很是失望,只道是求了贾琏几回均无用处,可见琏二爷素昔亦并非是个有实权的。然亦是无法,只得复又出来。   却说贾芸从贾琏处出来,经过门房之时,正好目见里面一个青年命小子抬来一张扶手椅,随后自己便大摇大摆地靠在椅背上坐了,还将那椅子前后摇晃着。该青年虽看着装扮像是这府里的随从,然衣着的用料并其上的花纹却较了其他随从的精细。而在这青年旁边,还立着一个小子为他摇着蒲扇,另一个小子则端了茶递到他手中。贾芸见状心下很是纳罕,忙地止了脚步,像门外立着的家人悄声打听:“请教小哥,那里头坐着的哥儿是什么来头?”   那家人听罢往屋里瞅了一眼,随后便道:“那不是珠大爷跟前的郑哥儿吗?”   贾芸闻言难以置信:“只是珠叔的小厮吗?便也这般耀武扬威的,还有小子使唤。”   家人则答:“可不是,这郑哥儿原是珠大爷的奶兄,自小跟着大爷一道长大,原本便较了一般小子精贵些,又专管着大爷出行驾车,所以这会子才候在这处,那两个小子还不是咱府里的,是他自个儿买来伺候他的。这还不算,芸二爷没见过大爷跟前的千氏弟兄,瞧那打扮便跟其他府里的少爷没有两样了……总归了咱府里大爷跟前的人,就比别处的要神气!……”   这边贾芸两人正说着,便忽地听见院里传来一声呼唤在道“珠大爷出来了”,随后便是一阵吵杂的脚步声。这边的郑文听罢忙将手中的茶盏塞给自家小子,随后便从门房中奔出,指挥小厮们将马车赶来,之后便殷勤地开了车门。   而随着脚步声从长廊下走出来一行人,一干家人执事正众星拱月般围着一个骨秀神清、宝气如珠的年轻公子哥儿,一面走一面吩咐:“执扇你跟咏赋两个注意,今日玉哥要查熙哥儿的书,你从旁看着些,多劝劝,令了熙哥儿自己看书,使园子里妹妹出面将玉哥唤进去逛逛,莫要令他对着熙哥儿发火儿……剪纸,你去告诉千霜,我不喜欢汇星楼一层大厅里的挂画,令他换成趣园的宣传广告;再催促一番那项老板,今日若是再不将我订购的那批兰草送来,我便不要了,将订金通通退回……对了,洗砚,你告知琏二爷一声,就说我说的,让那府里芹哥儿平日里当心些,别令我再撞见他跟了尼姑道士胡羼,否则我定不饶他……泼墨,你将之前别家送来的一盆白玉梅赶紧地打发了,不拘送给谁都好,要不令了婆子搬到园里去,玉哥最见不得梅花梅树,送花这人毫无眼光,亦不打听打听……还有,千霰,上回我让你打听的事儿你打听得如何了……”   待过了有半柱香的时间,这大爷总算连珠炮似的吩咐完毕。而这边贾芸已看得目瞪口呆,口中喃喃自语道:“也难怪了那郑哥儿能那般颐指气使,便是这主子的气派,也够照得他身边的猫儿狗儿都升了天!”   随后只见郑文又端来脚踏摆在车前,站在贾珠身旁最近的二人便一左一右地扶了贾珠上车,而贾芸不经意的一眼便瞥见贾珠那只正对着自己这边的手上戴着一个有着小拇指根大小、模样古怪的戒指,不禁脱口而出道:“好大一枚银戒指!”   家人闻言哂笑道:“那才不是银戒指!”   贾芸反问:“那种颜色,不是金的玉的,又怎会不是银的?”   家人说:“听说那金叫什么白金,是洋人从那海外西洋国里带来的。”   贾芸笑道:“我见那上面的石头倒像是香料铺里的冰片做的。”   家人对曰:“冰片虽然也值些钱,但在这府里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那石头可不是冰片,听说也只有那西洋国里才有。咱府里大爷跟了那林少爷一人一只,还是一对儿呢……”   贾芸听罢则若有所思地说道:“之前隔壁东府里大办丧事之时我来过这边府里,虽曾闻听过,但那时尚未曾亲见过珠叔;又见琏二叔正管着府里的事务,以为求了琏二叔,便能谋得一事管管,只不料到现在也不闻一丝动静……”   那家人听罢说道:“这便是二爷你不明了了。咱府里何尝是琏二爷管家的?宁府办丧事那会儿是因了珠大爷领着林府的哥儿小姐下扬州去了,才没在这府里,否则又如何轮到琏二爷掌家呢。通常是大爷总理府上事务而二爷只是管着府上几处当铺银号……我倒是希望能跟着大爷办事儿,如今跟着大爷的人没见不神气的……”   贾芸又问:“还请哥儿你指教一番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家人则道:“二爷既问,我不瞒二爷的说,此番既想谋了事做,定要去求了珠大爷,那珠大爷虽不像了琏二爷那般好说话亲近,但只要他愿意派了你,让你跟着他,今后便也断然没有吃亏的理儿。二爷说可是如此?”   贾芸听罢沉思默想了半晌,又寻思了一回方才看见的贾珠那会儿的排斥阵势,心下得了主意,只道是此番能想法贿赂他一番才是只是现下手中正缺银两,欲实现却很是不易,如此踌躇着,慢慢打角门边上出了门,走到街上去了。   ? ☆、第五十七回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三) ?  却说贾芸一路上均在寻思如何接近贾珠,从而能入了贾珠之眼,进而谋得件事情管管。大抵这府里的管事之人若不与之以利,怕是难以从中求得甚好处的。只贾珠身为这府里管事的少爷,只怕是没有奇珍异宝未曾见过,稀松平常之物又如何能入了眼去?然他目下囊中羞涩,家中仅有两间屋、一亩田,又何来的闲钱去孝敬了大爷。念及于此,他忽地忆起自家母亲的兄弟卜世仁正是开香料铺的,乃是唯一靠近的手头有些本钱的亲戚。随即便寻到卜世仁家里,欲寻他赊些冰片麝香之类的名贵香料。不料这卜世仁不仅一毛不拔、一味道穷,而且口中头头是道,直怨贾芸作为贾府的旁亲,没个正经的事业,未没能如贾府其他亲戚那般谋得件事儿管管,将贾芸很是排揎了一阵。贾芸听罢心下很是没趣,随后便赌气起身告辞而去,亦不留下来吃饭。   如此一来贾芸亦是无法,远近凑不到钱,亦只得闷闷不乐地回了家去。归了家,只见他母亲已吃了饭,正坐在炕上拈线,一面拈着一面直咳。贾芸见状忙坐在他妈身边劝道:“妈,你身体不好便不要做这些针线,多歇着罢。”随后又转向一旁唤小丫头来问他母亲吃药了没有,不料他母亲却说:“我见那药吃了这许久也不管用,便没不耐烦吃了。没让丫头再去抓药,还不如将这些钱剩下买些吃的穿的。”   贾芸闻言亟亟打断他母亲的话说道:“这怎么行?!你这病也拖延了不少时日了,正因了惯常吃药吃得三不着两的,才没有痊愈。如今若是断了药,只不晓这病还要怎样沉重下去……”   贾芸母亲却道:“若是我们家宽裕些,我也不怕吃药了,随你吃多少呢。”   贾芸听罢急红了眼,在屋里来回踱步,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钱万事难。如今他手中既无一件正经事务,又寻不到亲朋相帮,如此又令他往何处凑钱?   正值贾芸在房中急得手足无措来回踱步,尚且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便忽见一个小子急匆匆地进了屋,一面说道“大爷来了”。屋里贾芸见状尚未回过神来想明白谁是大爷,便见几个小厮样打扮的小子簇拥着一个青年公子进了屋,正是贾珠,说道:“此番不告而来,事先亦未知会一声,还望见谅。”   贾芸并了贾芸母亲五嫂子见状忙不迭起身让座,令贾珠在炕上坐了。贾芸母亲又亲自斟了茶端来,随后便询问贾珠来意。   贾珠命身侧跟着的润笔将一个包裹放在身侧案几上,又解释道:“之前我便闻说五嫂子身体欠佳,患有咳嗽气喘之症。只近日里手边务事繁杂,一直抽不开身,由此便也未曾前来探望一番。我只道是亲戚家的,彼此间本应相助。遂今日得闲,少不得命小子们备了些止咳平喘之药,嫂子看看能否派上用场。另外这里还有二十两银子,若不嫌少,便收了请大夫来看看或买些吃的补身子……”   此番贾珠言毕,贾芸他母子二人早已呆立当场,只觉贾珠宛如菩萨再世,正当他们家走投无路之时,贾珠却忽地来临,接济他们。正可谓是雪中送炭、济困扶贫,只将那贾芸感动得几近热泪盈眶。随后只见贾芸噗通一声跪下,一面抹了把眼泪一面说道:“珠叔对侄儿一家的大恩大德,难以尽述,珠叔书读得比侄儿多,侄儿也不会说那漂亮话。此番侄儿只求能跟着珠叔做事,给珠叔瞧了侄儿的本事心意。不瞒珠叔说,在此之前侄儿也动过求珠叔给侄儿件事做的心,只未寻到机会。如今珠叔大驾光临,侄儿便也当面求了珠叔,让侄儿跟着珠叔,侄儿定当尽心尽力,不令了珠叔失望,便算是侄儿报答珠叔的大恩了……”   贾珠闻言正中下怀,他自是知晓贾芸本是孝子,而如今自己偏选了他母亲生病最需银两药物之时伸出援手,无疑最能打动贾芸之心,令其从此以后全心全意效忠自己。   随后贾珠亦不急于说明自己心中之意,只道:“跟了我做事亦并非不可,只我不知你有几分本事……”   此番贾芸不待贾珠说完便打断贾珠之言对曰:“侄儿不敢夸到天上去,说自己有那天大的本事,只求尽心为珠叔办事便是。”   贾珠听了这话方才颔首道句:“是个会说话识趣儿之人,如此我姑且相信你。我今日前来只为探望一番五嫂子,你若有心跟了我,明日来府里寻我,我再与你说道此事。”   贾芸闻言大喜过望,喜得浑身发颤,不迭地叩头行礼。贾珠命他起来,又对一旁贾芸的母亲吩咐了几句诸如好生保养、多多歇息之类,随后便领着一干小厮告辞。贾芸并他母亲将人送出家门上了车,方才又返回屋中。此番母子二人皆未料到家中竟有这等好事从天而降,皆是喜不自胜,在屋中亦是坐立难安。他母子二人又将方才之事讨论了番,五嫂子只吩咐贾芸定要好生做事,贾芸自是连声应下。随后他母亲又命小丫头将留的晚饭为贾芸端来,只因此番心中有事,只草草地吃了,随后收拾一番,他母子二人各自回房歇下,一夜无话。   次日,贾芸自是起了个大早,将自个儿收拾齐整了,吃了早膳便往了荣府这处来。进了府中寻到贾珠院门处,此番贾芸是头回前来贾珠的吟风赏月斋,遂拿眼细细扫视了一番院落,只见院中安放了许多盆栽花草,品种多是兰草,檐下廊上亦悬着鸟雀吊兰。又见院中正有几个家人在清扫院子,又有几名小丫头子在为兰草浇水剪叶。人虽不少,却是一派清风雅静。   随后贾芸便唤住一个小子问道:“麻烦通报一声,说芸儿来了。”   小子闻言瞧了贾芸两眼,答道:“大爷老早便走了。”   贾芸听罢忙追问:“可是何时会回来?”   此番未及小子回答,便见从房中走出一名青年,亦是小厮的装扮,只衣着用料均较了寻常家下人更为讲究。先前那小子见状唤道:“洗砚哥。”   洗砚步至贾芸跟前对贾芸行了一礼,随后说道:“芸二爷请进,大爷今日一早便往了北静王府去了,只怕是过了午膳方才回来。大爷吩咐若是芸二爷来了,便只管请进书房里候着。”   贾芸闻见贾珠待到下午方才归来,只道是在此白耗着亦是无甚意思,又念起昨日宝玉所道令他明日闲暇可去外书房寻了自己说话之事,随后便对洗砚说道:“珠叔既不在,我先往别处去了,待午后再来这处寻他。”   洗砚亦不多留,令贾芸自去。随后贾芸便拐到外间来,进了宝玉的绮霰斋中。此番只见茗烟锄药两个小厮在下象棋,另外引泉、扫花、挑云、扮鹤等四五个人则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走进院中,只见乱哄哄的一片,便把脚一跺,说道:“猴儿们淘气,我来了。”   众小厮见贾芸进来了,方才一哄而散。   贾芸进了书房,在椅子上坐下,问道:“宝二爷没下来?”   茗烟则答:“今早二爷跟随大爷一道,前往北静王府去了,给王爷祝寿。”   贾芸又问:“你们怎么没跟去?”   茗烟答:“今儿二爷是领着双喜双寿两个小子去了。”   贾芸闻言心下很是失望,只道是大清早前来寻人,不料却两头都扑了个空。茗烟还欲为贾芸端了茶来,然贾芸却道人既不在,亦不知将何时归来,他等着也不耐烦,随后便也不留,起身抬腿欲走。刚待走出书房,便听见门前传来一声娇声嫩语的“哥哥”,贾芸往外一瞧,只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贾芸出来,便抽身躲了开去。身后茗烟跟了出来,便问那丫头:“好姑娘别跑,二爷今儿怕也不下来了,你进去后晚间记得带个话儿,说廊下的二爷今儿来过了。”   那丫头听罢茗烟的话,方才知晓原是本家的爷们,便也不似之前那般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自此,贾芸便将这丫头记住了,遂笑着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说罢便也不待人,自去了不提。一面走,一面回头看了几眼,只见那丫头还立在那处。   ? ☆、第五十七回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四) ?  贾芸归家后,先吃罢午饭。正待再行前往荣府打听贾珠有未归来,不料又忽遇几个街坊旧友寻上门来,贾芸不好就此将人打发了,只得先行前往了附近的酒店陪着吃了顿酒,过了一个半时辰,方才寻了借口告辞了出来。亟亟地赶至荣府,径直前往贾珠的吟风赏月斋,闻说贾珠正在书房中。随后只见洗砚迎将出来,为贾芸打起帘子,领着贾芸进了屋,穿过前厅,往了侧间书房中来。此番进屋只见贾珠正着了居家锦袍,跪坐在炕上,手中端着个翡翠碗,碗里盛着切成小块的鲜红水漾的西瓜,另一手则持着一根竹签。此外又有一身着锦衣云袖的青年公子正仰躺在炕上,头枕在贾珠的双腿之上,手里还拽着本书册读着。地上则立着一溜儿小子侍奉着。   贾芸不知那躺着的公子是谁,正不知如何称呼,便听洗砚从旁说道:“这是林大少爷,是大爷的表兄。”   贾珠闻言方知贾芸来了,随即抬头对贾芸笑道:“芸儿坐,昨日让你来,你竟真来了。此番你莫要见怪,我二人这般随意惯了的。”说罢又吩咐润笔倒茶。   贾芸听罢忙向上对他二人作揖请安,方才告了座,忙不迭对曰:“珠叔还请自便。芸儿又不是外人不是客,无需见外。”   这边贾珠一面叉了一块西瓜喂进煦玉嘴里,一面对身下之人说道:“这是本家的侄儿芸儿,今日来是为派了事做。”   贾芸忙道:“此事便全仰仗大叔了。”   煦玉闻言倒也浑不在意,在嚼完咽下口中西瓜之后道句:“这瓜倒也甜润,只不很浸凉,不解暑。”   贾珠听罢对曰:“我的大少爷,你哪能吃那凉的?待会儿我令人端了温水喂你解那生冷。”随后又对贾芸说道,“此番薛大爷派人给府里各房送了这些西瓜,我特意吩咐家人千万留着一个莫要用井水浸过,方才敢拿了来给他吃。若是任他馋嘴吃了那凉的,今儿夜里怕就得躺着了。大少爷向来体弱脾虚,禁生冷,忌腥膻,素昔大都食素,随了先生他老人家一道保养身体,几日方能解禁吃少许荤腥。咱府里惯常吃的油多味重,除了为那应景尽礼,他已是许久不曾同头上老太太老爷等一道用膳了,就因了脾胃承受不住。”说着又对煦玉说道,“你若再因膳食不当倒下,为先生知晓少不得又要数落你的不是了,届时定要你跟了他老人家一道吃斋。”   煦玉对曰:“吃了这许多年的斋,也合该腻味了。”   贾珠又道:“却说方才在静王府里,王爷为款待你专程命厨子做了许多素食,然你却因了那茶水不合口味使性子,便连那午膳亦未用多少。幸而如今执扇也学会了如何沏茶,否则谁还能伺候你?”   煦玉则道:“不还有珠儿吗?珠儿便为我沏一辈子的茶罢。”   贾珠闻言笑曰:“若我有朝一日死了抑或是离了你,又当如何是好?”   煦玉听罢这话随即便拉下了脸,肃然对曰:“怎的竟道出如此不祥之言?!……”   贾珠见状笑了笑,忙又喂了一块西瓜在煦玉口中,将煦玉剩下之言通通堵在了口中。随后似是方才忆起贾芸亦在这屋中一般转而开口道:“我昨日令你今日前来,正是因你之前曾言欲跟了我做事,我心下倒也正有一桩事欲交与你去做……”   一旁贾芸见此番总算说到自己的问题,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只盼着此番贾珠能分派与他一宗大事。不料说到这里贾珠却又停下,自己叉了一块西瓜吃了,又喂了一块进煦玉口中。随后便将手中的翡翠碗递与一旁侍立的润笔,接过丝帕试了番嘴,又另拾了一张为煦玉擦拭了。方抬头对贾芸说道:“我这里的这宗事务能令你获利不少,且充分发挥你的才干,只目下有些工序尚未完成,只得再等等……”   “……”   “如今园子里亦需人补种些花木,此不过是一桩小事,不足挂齿,你还是等着那件工程完工再接管吧……”   贾芸闻言忙对曰:“请大叔千万开恩,将这桩补种花木之事赏与侄儿吧,待侄儿将此事完成,大叔那宗大事定也完成了,我再接手,不也正好合适?”   贾珠笑曰:“你胃口还不小。”   一旁执扇端了茶来,贾珠便唤煦玉起身饮茶。贾芸从旁见了忙不迭从执扇手中接过泡着群芳最的曜变天目盏亲手恭恭敬敬地奉与煦玉,煦玉坐起身,伸手接过,道了声谢便垂首蹙着眉饮了。贾珠见状对贾芸笑道:“你倒还乖觉。罢了,这桩补种花木之事便交与你罢。待会儿你携了对牌领票往府上银库上支领了银子,明日便进园中种树。只你亦需前往琏二爷二奶奶处知会一声,告知他们这事我交与你做了。”   贾芸闻言郑重应下了。   随后贾珠又道,此番却是神色严肃:“这种植树木之事你需尽快完成,好腾出手接管这后一宗,方才是我真正欲你接手的。我在城外有一处庄子名‘趣园’,之前一直在修缮改建,近日便将打理妥当。趣园本属我个人的私产,然因了咱府里建园子需要银子,我便将趣园以一万两的价格抵押了出去。只大少爷见了于心不忍,又将园子替我赎了回来,由此现在趣园乃是大少爷名下的财产……”   这边贾芸只留心听着,听到此处却止不住心下疑惑。若说贾珠因需要银子而将园子抵押了他倒是相信,此番只难以置信的是竟以区区一万两便将园子抵押了。然贾芸知晓其中定有原故,倒也明智地保持了沉默,并未多嘴将疑惑问出口。   贾珠接着道:“……待园子各处修缮妥当并了桌椅床帐各处人手之类皆齐备之后,方再行投入使用。我将全园分为前半部分与后半部分。园子依山而建,山下为前院,通常可留作招待外人度假游玩之处;园子后半部分位于山腰之上,位置隐蔽,乃是温泉所在地,则惟留于我们居住享用。此处虽本为我与大少爷闲暇之时游玩度假之处,不过我二人只怕也无甚闲工夫能前往长住,倒是我二人的恩师邵先生并公子看上了那处,今后主要是留待他二人搬进去。而你所需接管的正是此事,将作为趣园的经理人,直接接手趣园的经营管理诸事。既需作为趣园管家代我二人照料先生并公子,又需作为趣园老板负责趣园的经营盈利之事。此事若成,我自是不会亏待你。你自可往了众人之中打听一番,但凡在我手下充任了经理之职之人,收入均与营业额成那正比,按利提成。所以,此事方才是最为考验你本事之事,亦是你职业规划中能作长远打算之事,断非是那领了一票银子栽种树木所能比拟的。只你需得明白,我此番所需之人乃是忠诚可信之人,且你可有那本事能充任好此二职……”   此番未及贾芸回答,便见重又躺倒在贾珠膝上看书的煦玉放下手中书册插言道:“珠儿,为何你每回与千霜等人说那生意场上之事时,所道之言皆那般疑惑费解?”   贾珠闻言垂首望着煦玉笑道:“自古以来皆是士农工商,士子为上,商人为下,由此士人之中又有几个能去潜心研习那与仕途毫无干系的经商之道的?古来的圣人之书怕也断然不会有那教导世人如何经商的记载,遂你对那商业之事知之甚少亦实属寻常。难得此番亦有大才子你不晓之事,我倒也很是欣慰。不过珠儿我实属异类,我不会嫌那银子多的……”   之后只听一旁贾芸说道,似是已下定了决心:“此番我不敢担保此事交与了我便也万无一失,然珠叔只相信了我若接手,定然尽我所能,完成此任。珠叔与我有恩,大丈夫受恩自当重报,此番我定然不负所托,令珠叔瞧了侄儿本事!”   贾珠闻言首肯,说道:“如此甚好,你既如此说,我亦不怀疑了你的本事。你明儿往了园中种树。待趣园修缮妥当之后,我再领你前往林府拜见先生公子,随后你且协助他二人搬入趣园。至于经营之事,尚有许多细则需得与我商议,此外你亦需寻了千霜相助。”随后贾珠命润笔取了对牌,又批了领票交与贾芸,令其支领银子,明日进园种树。   这边贾芸接过票牌,只见领票上批了二百两银子,心下已是大喜过望,千恩万谢之后前往银库,随后又寻了贾琏凤姐道明此事。他夫妇二人闻罢此乃贾珠的主意,自是不敢违逆了,只心下纳闷这种树一事本是他夫妇二人心下打过的主意,还未兑现,怎的便平白令贾珠将这一人情送了出去,俱是百思不得其解,只道是贾珠果真有些手段。   ? ☆、第五十七回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五) ?  贾芸之事话毕,此番且说林红玉。上回说到贾珠早已将欲令那林红玉作自己屋里的丫鬟之事告知与了王夫人,王夫人在唤了红玉前来打量一阵后亦是首肯。只将此事瞒着林红玉本人,未曾令她知晓。却说林红玉本是怡红院里的二等丫鬟,不允其进屋伺候主子,平素只令其做些浇花喂鸟挑水之类的杂事,私下里其他一二等丫鬟不欲做之事便也纷纷扔与她做。加之怡红院中的丫头俱是一等的势利,无不是生得牙尖齿利,个人只将个人的位置盯得死紧,令了他人难钻。那日,房中的一等二等丫鬟们偏偏皆因他事走了个精光,后屋里的红玉闻见宝玉在前面叫茶喝,半晌皆无人回应。只道是自己机会来了,忙不迭地端了茶送出去。不料此举竟为正巧挑水进屋的秋纹碧痕二人发现,两个丫头仗着自己较了红玉等级地位高而将红玉狠命排揎数落了一阵,将红玉素昔那点向上高攀的心都弄灰了一半。加之之前又丢失了手帕,心下便更为闷闷不乐。心灰意冷地回了房中躺倒,随后便神思恍惚地入了梦。梦中出现的男子正是几日前在宝玉外书房中见过的本家爷们贾芸,前来归还自己丢失的手帕。之后她从梦中惊醒,方才发觉此不过是个梦境。然自此以后,红玉倒入了那缠绵情思,终日神思恍惚,不得开解。   却说这红玉与了贾芸也是注定有些缘分。红玉因在怡红院伺候,长期居于大观园中,不慎在园中丢失了手帕。而正值那时贾芸又接管了种树一事,这几日正忙不迭地指挥小子家人在园中种树,遂无意之中便拾到了红玉丢失的手帕。那贾芸知晓这手帕定是园中之人丢失的,并未将之交出去,竟鬼使神差地收在自己身上。这边厢宝玉总算忆起了先前约贾芸面见之事,遂忙命了坠儿前去将正当值监管种树的贾芸领至怡红院。彼时红玉则因绮霰命她描花样而正前往蘅芜苑索回毛笔。在红玉路经蜂腰桥之时,正巧撞上坠儿领着贾芸往了怡红院去。却说自上回贾芸红玉二人在宝玉外书房相见之后,彼此对对方皆暗自留了心。此番二人邂逅,贾芸亦是一面走一面拿眼打量着红玉。而对面红玉则佯装着和坠儿说话,暗地里亦斜觑着贾芸。继而二人四目相对,红玉不禁脸红心跳,忙不迭转身跑开了。   这边贾芸进了怡红院,随着坠儿一路拐了几转方转进了碧纱橱中,只见宝玉正脱了鞋倚在榻上拿着书在看。贾芸见状心下暗自好笑,只道是这贾珠宝玉两兄弟均在他跟前显出随意洒脱的一面,真是奇事。此番来怡红院,贾芸倒也将此处好生打量了一番,又与了几日前在贾珠处所见的光景暗自比较一阵,只觉怡红院这处金碧辉煌、秾艳绮靡,和贾珠处书香暗溢、雅致别趣很是不同。随后袭人前来倒茶,宝玉便和贾芸聊些没要紧的闲话,诸如谁家的戏子、谁家的花园、谁家的丫头、谁家的酒席之类,全然一富贵闲人的情趣派头。贾芸口里|不过顺着宝玉说,心下却也很是无趣,思及几日前在贾珠房中谈到的若干生意经,只觉这兄弟二人之间果真如传言那般性子差别甚大。说了一会儿,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便起身告辞。宝玉亦不十分留,道句“你明儿闲了,只管来”后便命坠儿复又送了贾芸出去。   贾芸此番出来,一路上便忙不迭地询问坠儿,先行询问坠儿自己的情况,坠儿均一一告知与他。随后贾芸又问方才与坠儿说话的叫小红的丫头,说自己曾捡到一块手帕子。听坠儿说红玉果真丢失了手帕,心下喜不自胜,便知那帕子果真是红玉的。又见坠儿向自己追索,登时灵机一动,从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交给坠儿,令其交还与红玉。心下只道是若红玉发觉手帕不是自己的,定会再度寻了贾芸索要,届时他二人便又能面见一番了。坠儿得了手帕,送出贾芸,回来又去寻红玉,不在话下。   却说贾芸自从贾珠手中接到事做之后,思及贾珠既是自己恩人,又是自己前程的主导者,心下待贾珠自是慎重,丝毫不敢怠慢了。加之他为人向来乖觉讨巧,善于逢迎,入了贾珠的吟风赏月斋两三次后便与其间各色人物熟识了一半。他本欲向了贾珠跟前的得力之人打听贾珠之事,只不料贾珠手下之人愈是亲近重用的口风却是愈紧。没奈何,贾芸只得转而向贾珠院里的二等三等家下人打听,方才探出一些消息。诸如“珠叔跟前通常跟着的是哪些人,里间的大丫头有几个,谁最得力,林少爷跟了珠叔是何种关系,身旁又跟着什么人,珠叔的小子丫头们一月多少银子,珠叔并了林少爷平素性子若何,待下人怎样”等等不一而足。   从打探中得知,贾珠这处规矩谨严,除非犯了大错儿,却也从无打骂体罚奴才之事。所重用之人如千霜千霰并润笔为代表的家人小厮每月收入除府中每月惯例的月钱之外,更有那额外的提成奖赏。由此,在贾珠跟前的奴才较了府中其他主子跟前的,皆更为富有神气。因而府中多少家人曾削尖了脑袋欲跟了贾珠做事,奈何他人皆云“大爷择人一向严苛,由此能得他青目首肯之人不多”。闻罢此等消息,贾芸心下倒也很是庆幸自己竟机缘巧合地得了贾珠赏识,能跟随他做事自是不比跟随了荣府别的主子。   此外,他又闻知贾珠与煦玉二人关系不凡,虽为表兄弟,却是自小一道长大,同起同卧,同进同出。由此,乖觉伶俐如贾芸,在奉承讨好贾珠的同时亦留心逢迎煦玉,以侄儿自居与了煦玉套近乎,成日间只将“玉叔玉叔”的挂在嘴边。如此行事不仅因了平素贾珠与煦玉关系亲近密切,亦因他即将着手监管的趣园到底是煦玉名下的产业,煦玉无异于自己的顶头上司,亦有直接的厉害关系。   因之前采买花木之故,贾芸认识了一批专做花木生意的商人。知晓煦玉爱兰恶梅,他便托人购得一盆莲瓣兰的稀有品种孝敬煦玉。煦玉见罢自是欣喜非常,顺手便将自己近日里常常随身携带的湘妃竹撰扇回赠与贾芸,自己则另取了一柄白纸洒金象牙雕花洋漆撰扇代之。却说煦玉素昔撰扇不离手,由此倒也并不常将此物赠予他人。贾珠从旁见罢便笑着打趣道:“此番芸儿可是赚了,这扇子上可有玉哥亲题的墨兰图并七律一首。京城里林大才子的诗作可是一字百金,你算算那扇子得值多少银子~”贾芸闻言更是佯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捧着竹撰扇对曰:“芸儿本不识货,然听珠叔这般说,芸儿定是不敢怠慢了,将扇子拿回家里供奉起来,只怕也能得神仙庇佑了……”   ? ☆、第五十七回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六) ?  之后不久,趣园已是宣告竣工,各处亭台楼阁皆已修葺完毕,此番只差各处山石楼台应题写悬挂的牌匾对联。却说煦玉因了上回大观园题写匾额对联之事未曾知会自己而耿耿于怀,遂此番定要由自己包揽了此事。待工程告竣,即刻便与贾珠领着贾芸千霜一道前往趣园探视游览。一路观览一路题写匾额对联,贾芸则从旁记录,之后再命人按了煦玉所题造了匾额石坊装上。贾珠见状从旁笑道:“趣园虽属你我之物,到底先生公子此番欲前来居住。先生虽对了这等题诗作文之事向来不甚上心,然玉哥好歹留着《趣园序》请先生他老人家亲自动笔,先生题或不题另当别论,到底我们后生亦需全了这礼方是。”煦玉闻罢这话亦觉在理,方才作罢,留下园门前的《趣园序》未做。   趣园此间事毕,贾珠又领着贾芸前往林府拜见应麟则谨。进了应麟书房,贾珠煦玉只老神在在地往东边椅子上坐了,随后告知座上二人此乃趣园的负责人,今后自是由他料理负责他二人在趣园的日常起居。而贾芸自是知晓此乃珠玉二人的先生,世间有名的大儒名宿,自是不敢怠慢了。立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请安行礼,随后方才抬起身来,暗自打量一番炕上二人。只见右边之人身着一袭家常青衫,未如想象中那般老态龙钟,面相观来却是分外年轻,难以揣测实龄。容貌清若秋水、郎如玉山,加之言词清蔼、气象虚冲,一见之下便知乃是一饱学之士,心中顿时肃然起敬。又扫了一眼左边那人,只见其身着一袭艾绿色长衫,头上却戴着一盯垂着轻纱的斗笠,瞧不见其下的容颜。   此番应麟令贾芸在地上的椅子上坐了,命邵筠倒茶。随后却并未与贾芸交谈,先是与煦玉谈及熙玉之事。只道是如今孝期已过,煦玉打算令熙玉在下届科考下场,此番便正值提升时文写作水平的时期。只道是如今煦玉官复原职、再入朝堂,自是无暇顾及熙玉的课业。遂命煦玉将熙玉送回林府,令其仍旧跟随杜世铭习学,之后每隔三日送往趣园由自己亲自考较指点。   随后应麟又览阅一番煦玉不日前为趣园各处景致所题写的牌匾对联,笑曰:“此番怎不将那《趣园序》亦一并做了与我瞧上一番?”   煦玉则答:“有先生在上,学生不敢妄拟。”   应麟闻言大笑对曰:“玉儿向来自命不凡,凡遇这等题诗作文之事皆是当仁不让,何时会囿于这等俗礼?”说着将眼光瞥向一旁的贾珠,“这话定是珠儿说的。”   贾珠见为应麟识破,只得如实说道:“先生慧眼识人,此事当是瞒不过先生。珠儿只道是先生对了趣园亦是心仪万分,欲前往居住,此番难道不欲在此留下个只言片语以彰己我之志。珠儿正是念及于此,如何肯僭越了,遂方才特意令玉哥留了这《趣园序》待先生笔墨,亦能供我等后辈拜服瞻仰一番。”   应麟拊掌大笑说道:“珠儿这张嘴,真真令人无话可说!明明乃是逢迎讨好之言,却也被说得这般不动声色、冠冕堂皇,自己还净作一副无辜之状。前方便是陷阱,亦令人只得迎头受下,否则又能如之奈何?”   一行人说完珠玉之事,应麟方才转向贾芸。闻说贾芸乃是贾珠甄选的趣园的管理者,知晓今后会与了自己关系密切,遂与之恳谈了一番,心下对了贾芸倒也遂意。事后对贾珠说道:“贾芸此人乖觉伶俐,善于言谈机变,取巧逢迎,然为人倒也忠诚恳挚,值得信赖。”   此番趣园建成并各处家下人等买来分派妥当之后,应麟则谨便欲搬入居住。待择了一适宜日子,府里命家人将家具行李提前运往趣园,贾芸自是随了贾珠煦玉二人在趣园安排筹划。而待珠玉二人将应麟则谨从林府接到趣园之时,贾芸亦是在园门口迎接。随后更是亲自引路,珠玉相陪,将他二人领往园中各处游览一阵。此番只因了则谨体质的关系,一行人多在室内停留。应麟未尝尽兴,只道是择日阴云无阳之日,再行痛游一回。   之后又抽空将《趣园序》作成,洋洋洒洒长达上万字,成后又命贾芸寻了那优良的刻工将《趣园序》在石上刻成,再安置在入园处。而期间见罢贾芸表现,自是甚为满意。自此,贾芸便作为贾珠手下之人,专管着趣园的料理经营诸事。在应麟则谨入住趣园之后,便将前园开放,作为游览接客之用。此事务自是不比了在荣府接手些小宗事务,贾芸作为管理人,不过数年的工夫,便已是小有资产。当然此乃后话,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五十七回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七) ?  此番再说红玉。却说上回贾芸故意将自己的手帕取了命坠儿代为交还与红玉,遂那之后,坠儿便寻了一日,在滴翠亭中将帕子交与红玉并告知贾芸之事。红玉识出此手帕并非当日自己丢失的那块,便欲坠儿将这块手帕交还与贾芸。而这边坠儿则因了红玉之前承诺寻得手帕会给自己谢礼而向红玉索要。又问红玉除了自己之外又将如何酬谢贾芸,而红玉只道是贾芸乃是这府里的主子爷,捡了丫头们的东西,自然是该归还的,还需什么谢礼。坠儿则道若不许贾芸谢礼,自己又当如何向他交待。红玉闻言便将自己的一样东西交与坠儿,命她交给贾芸。   正值她二人密谈此事之时,却闻见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她二人随即便闭口不谈了,忙不迭地推开隔子探头一看,只见贾珠房里的映雨正往了这处走来。   映雨见红玉正在亭中,忙不迭地叫住说道:“红玉姐姐,我可寻到你了!”   红玉不明所以,遂对曰:“这不是珠大爷房里的映雨吗?这半会儿寻我做什么。”   映雨道:“是大爷让我领你去外间,大爷要见你。”   红玉忙问:“见我是为了什么?”   映雨一面在跟前引路一面回答:“我不晓,怕是大爷有话要问你罢。”   红玉见问不出什么话,只得满心疑惑地随了映雨前去。待入了院中,念及红玉是丫鬟,外间俱是小子们自处,这映雨便径直将红玉领进了里间。此番只见房中贾珠正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看着。一旁地上则立着几个丫鬟,举止娴静优雅,更不似自己平素所见的怡红院中的众丫鬟那般艳抹浓妆。只见其中一个最为年长之人作媳妇妆扮,衣着举止更是较了其他丫鬟不同,红玉一见便知此人正是从小便伺候大爷的冷荷。   贾珠待红玉进了屋,方将手中书册放下。红玉见贾珠向自己望来,忙赔笑着问道:“大爷使唤我做什么事?”   贾珠则将红玉上下打量了一回,笑着道句:“今日见你怎不比头回在太太那处,憔悴了好些。”   红玉忙乖觉对曰:“大爷说哪里话,红玉自是没什么变化,只大爷成日间对着屋里这些如花似玉的姐姐们,瞧得多了,对了我这等普普通通的丫头,当会觉得逊色许多。”   贾珠闻言笑道:“生得好一张乖觉伶俐的嘴。”说罢这话,只见贾珠随即敛下面色,肃然说道,“宝玉屋里的红玉,我亦曾闻听过你的名头。素昔眼大心大,不比其他丫头,颇有见识,亦有些本事。只可惜了那怡红院中人人生得一双势利眼,头上几个看得严些,素日里又拿腔作调、争风吃醋,便也只令你做些浇花看茶喂鸟之类上不得台面、入不了主子眼的杂事,令你分毫无法施展,惟受排挤打压,很是抑郁,可是如我所言?”言毕从旁接过冷荷递来的鹧鸪斑盏,垂头饮了几口。   这边红玉闻言早已是惊诧万分,只不料这居于外间的大爷竟对了自己的心事了如指掌,心中七上八下正寻思是哪个小丫头多了嘴,将自己之事抖落了出来,却又闻贾珠说道:“你且莫要怀疑周遭之人,并非谁在我跟前乱嚼舌根,我自有办法知晓我欲知晓的一切,不单单是我屋里的丫鬟小子,便是整个府里的腌臜,我也一清二楚了。”   红玉听罢对曰:“既瞒不过大爷,不知大爷此番是有何吩咐?”   贾珠则道:“此番唤你前来只为告知你一声,前日里我已禀明了太太,欲令你来我这处跟了我,做我屋里的丫鬟,与我身边这几个我惯常所用的大丫鬟同样的待遇。由此之前太太方命你前往她跟前令她看看你是何种人品。”   红玉闻言自是大出所料、大感意外,心下纳闷曰既早已回禀了太太令我跟了你,为何直到今日方才将我唤了来,而不是当日便将此事告知与我。然红玉心下虽作此之想,却也不敢表露。尚未思量明白,便又听座上贾珠说道:“此番只怕你心下亦是疑惑我无缘无故地怎便索了你做丫鬟。”   红玉听罢这话心下一凛,暗忖这话倒是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贾珠遂解释道:“但凡这府里之人皆知晓,我向来任人唯贤,最为赏识那等有想法有见识有本事之人,手中断不养那游手好闲吃里扒外之徒。我自是知晓你心中烦忧,苦于自个儿被埋汰在了怡红院,无法施展。此外你更欲寻到一可靠的依傍,令自己日后亦能有所退路抑或指望……”   却说这边红玉闻言亦是目瞪口呆,只不料心中所想竟尽数为贾珠所知晓,正怔怔地不知如何作答,又闻见贾珠道:“……或许对了其他主子而言,那等呆傻充愣的奴才自是最好不过了,有些心思有些眼界的反倒成了主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成日间只欲除之而后快。只我并非如此,我只欲我手边之人有本事能为我所用,而断非是些酒囊饭袋而已。正因如此,我知晓你之本事,此番方欲为你提供一个可供你施展之地。只不知你可是那等眼高手低之人,徒有理想,却不具将之实现的手段……”   红玉闻言笑道:“红玉也不敢在大爷跟前担保什么,只不知大爷欲红玉为大爷做何事?”   贾珠听罢心下暗道果真是个有见地的,自己方才虽以言语小激一番,不料这丫头竟也沉得住气,亦不盲目随棍而上,便又说道:“不瞒你说,若只是诸如浇花喂鸟守茶炉子之类的事,我又何需专寻了你不可?便是这等事情在我这处亦是有专人负责,亦是不可由他人替代的。此番我寻了你来,正是瞧上了你头脑清晰,是个明事理的,今后可为我办事。更为要紧之事便是我房里缺了会识字记账的丫头,惟一的冷荷跟着千霜倒也学了一手,只如今我不可整日留她在房里伺候。千霜在距咱府不远之地买了房子,我尚需每日放她回去跟汉子团聚的不是?……”   一旁冷荷听罢这话只羞赧地搅紧了手中丝帕,红着脸说了句:“大爷说哪里话。”   贾珠笑而不睬,只接着道:“这屋里她一走,一旦大少爷待在这屋里,我又刚巧不在,丫头们不认得字,大少爷欲命人取本书来均寻不到人。巴巴地寻了书来又不是少爷要的那本,这大少爷少不得又要生气使性子。兼了大少爷素昔对那黄白之物最是不上心,至今均不晓那称银子的杆秤如何使,对了一两银子有多少亦是全无概念。若在那外间,尚还寻得到小子们帮忙,若在这屋里,还需丫鬟帮衬着方是。由此前些日子太太欲往我这屋里添人,只道是这屋里毕竟有我跟大少爷并了小少爷一道住,伺候的人少了怕短了人手,我方才特意指了你来。在我这处,自是人人有分工,亦不怕谁没有用武之地……”   “……”   “此外若说跟了我,做我跟前的丫鬟有甚好处,这头一件便是无论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身契皆由我保管。但凡我手下之人做够了时日,今后若是欲自奔前程的,我可做主放了他出府。其二,因了某些缘故,我与你有些额外的缘分,只此番尚还不便透露,待日后,自会见那分晓。我话已至此,只道是你可愿随了我?”   红玉听罢这话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后方开口对曰:“愿意不愿意,我也不敢说。然饶是我红玉,也曾听人说起过珠大爷的本事,较了府里别房的主子爷们是不同的,想必跟了大爷,我红玉也不至沦为那只浇花儿、喂雀儿的粗使丫头了。”   贾珠闻言嘴角掠出一丝轻笑,心下暗叹:“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我还是头次遇到一个丫头能产生与我对抗之感。不吃我的激将法,反而拿话激我。”   正待开口回一句,便听身侧的冷荷冷不防地对曰:“红玉,你莫要故作姿态,不识那抬举。任你有那三头六臂、甭管了有多少本事,你如今不过只是怡红院的二等丫头罢了,怡红院里人人大有来头,头上的丫头不是老太太的人便是太太派的人,你再有本事,怕也难以出人头地。你尽管上外头去打听打听,大爷这屋里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的,不比那其他姑娘爷们房里的丫头,不过徒有体面,何尝能求得个真正的安稳。何况这房里的丫头哪个不是有来头的?我算在这屋里待得最久的,这事我最清楚不过了。除了站在这里的你一个,其余的我们当初有哪个不是太太专程挑了才给送到大爷这处来的?这里也不是那任谁都能进来的地方。如今大爷器重你,特意回明了太太才允了你今日能立在这处。若你自个儿真会打算,你便也明白如今是你绝好的机会,便也不会不知那好歹了……”   贾珠听到此处打断冷荷的话插言道:“冷荷,何必如此排揎了她。这丫头是有些个气性的。她如此说正可表面她是个有见识的,深谙良禽择木而栖之理,审慎小心,断不会与其他丫头那般盲目跟风起哄……”随后又笑着向了红玉望来,笑得滴水不漏,说道,“我可向你担保,你不会后悔你今日的决定的。”   红玉从旁闻言,只道是一主子爷们能有此见识气度,真真少见,心下对了贾珠更有几分刮目相待、相见恨晚之感。   随后只听贾珠肃然说道:“只你来了我这处,有这两处地方需得注意了。其一,众所皆知的,头上太太向来对了我这处看得紧,最忌讳生出些男盗女娼、不端不齿坏那名声之事。加之这屋里除我之外爷们还不少,林大少爷不必说自是长住我这处的,林小少爷目下虽离了咱府归了家,然少不得要时常地过来这府里给他哥哥并老太太老爷请安,也是常来住的。外间还有管事爷们小子们进进出出的,由此你且注意了,在此需得安分守己,切忌做出越矩不端之事。若为太太抓住了把柄,届时便是我,只怕也救不了你。”   红玉听罢郑重点头应下了。   贾珠又道:“其二,往昔你在宝玉房里伺候,因重了宝玉的讳而更名为红儿了,如今亦依了此例,大少爷问起你的名字,你便莫要告诉他你的原名,以免犯了他的讳惹他不痛快。告知周遭众人,皆如此称呼。”   一旁站立的丫鬟均点头以示知晓。   之后贾珠便仍命映雨跟随红玉前往怡红院,将行礼物什搬来他这里,今后便是自己的丫鬟了。又吩咐映雨带话与宝玉:“跟宝玉说,他屋里的红儿是我要去了,他若心下不舍,尽管来寻我,我再挑了丫头赔给他。”她二人自去了。而宝玉闻说了此事,因是出于哥哥的要求,自是不敢有甚异议,加之与了红玉不甚熟识,心下亦无多少不舍难弃之念,便也任红玉自去不提。贾珠又令冷荷去寻了林之孝家的,将红玉之事告知与她,林之孝家的闻言亦是无有不可,自是知晓闺女跟了贾珠好处多多,前途无量,遂便也欢天喜地地谢过了。自此红玉便跟在贾珠身边,之后又与贾芸成了一段姻缘,则是后话了,此番按下不表。   ? ☆、第五十八回 斗母子贾珠巧施计(一) ?  却说那一日正逢了王子腾夫人的寿宴,虽说在此之前,王子腾授命出京巡查,然到底其夫人家眷仍居于京城王府之中。遂此番其夫人过寿,贾府的亲戚自是不可不去的。遂到了那一日,王府派人前来邀请贾母王夫人,贾母推说身上不自在,不欲去;王夫人见婆婆不去,自己便也不去了。余下的薛姨妈同凤姐领着贾家三个姊妹,宝钗,此外便是贾珠宝玉两兄弟皆一齐去了,至晚间方回。惟贾环照旧留在家中上学,煦玉则因近日里身上受了凉,不爽利多日了,只得卧床将养着。熙玉日日伴于榻前侍奉,贾芸亦是日日前来探望,较了他人都勤,自谓是尽侄儿的孝道罢了。   可巧当晚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于是贾环便坐在王夫人炕上,拿腔作势地抄写。不多时,凤姐便来了,拜见过王夫人,随后王夫人便一长一短地询问今日寿宴酒席等事。说了几句话,便见贾珠宝玉二人进了屋。碍于此番兄长在此,宝玉亦不敢造次了,只得规规矩矩地跟随着贾珠请安。然王夫人见罢自己素昔疼爱的二子,自是喜不自胜,忙不迭地指挥屋里的众丫鬟伺候他两兄弟去了袍服、换了靴子,随后便拉了他二人一左一右地在炕上坐了,亲热地说长道短。   贾珠从旁斜睨了炕上正抄写经文的贾环一眼,只见其偷瞄着宝玉的眸光中阴狠毕现。贾珠见状嘴角浮出一缕冷笑,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此番你贾环既然不怀好意,若不就此给你一番教训,任你使坏而不提防,无异于养虎为患,断非是他贾珠的行事准则。   随后贾珠只佯装不经意地提议道:“今日宝玉在那边府里喝多了酒,不若此番便在炕上躺上一阵子,之后再回去园子里。”   王夫人闻言倒也正合她意,遂命丫头取了枕头来,宝玉闻言便在王夫人身后躺倒,王夫人又命彩霞来替宝玉拍着。随后王夫人便转过身来与贾珠说话,拉着贾珠接着询问王府祝寿之事,倒将凤姐儿晾在一旁。此番贾珠故意侧身坐在炕上,只背对着贾环的方向,一面拿眼睛的余光密切留意着贾环的动作一面与王夫人交谈。话说宝玉虽平日里最受贾母疼宠,众人因忌惮贾母而谦让宝玉几分,倒也并不惧他。而同为兄长,贾环素来不怕宝玉,却最惧贾珠。起初碍于贾珠坐于身旁,尚且不敢造次;待见了宝玉从旁跟了彩霞调笑,这彩霞素昔与了贾环最为亲厚,此番为贾环见罢和宝玉歪缠,登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将了往昔因自己乃是庶出所受的委屈通通引了出来。便也不顾其他,只欲恶整宝玉一回,佯装着不慎失手,将桌上那一盏蜡灯往宝玉脸上一推。而一旁贾珠正瞅准了贾环动手的那一刻,一面伸手猛地将宝玉往里一推,堪堪避开泼下的蜡油;一面厉声唤了句:“环儿,你做甚?!”   屋内众人闻罢贾珠声音,顿时将目光转向贾环,正巧目见贾环的动作,遂均明了此乃贾环故意推倒了蜡灯。一旁王夫人见状率先立起身来,忙伸手揽着吓呆了的宝玉问道:“我的儿,你可有受伤啊?”凤姐见状亦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来,双手捧着宝玉的脸左右打量着。   半晌宝玉方回过神来,忙答道:“我并未受伤,太太莫要担心。”   一旁凤姐也庆幸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也瞧着并未受伤。是珠大哥哥反应快,也是宝兄弟的福气!”   王夫人见此番宝玉并未伤着,然念及贾环方才之举分明便是故意的,哪能就这般算了,便指着贾环直骂。凤姐闻见亦从旁提点道:“老三还是这么个下流狐媚子样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闻罢便不骂贾环,命人将赵氏唤来。   这边贾环虽低着头挨王夫人的骂,虽未目见,然仍觉贾珠那双桃花眼中似笑非笑的目光如针尖一般扎得他心惊肉跳,骨子里都泛出凉意。正心惊胆寒之际,只听一旁贾珠果真开口了,在道:“常言道‘长兄如父’,此番作兄弟的犯了错,行出这等下流黑心的事儿来,头上老爷若是无暇教诫,作长兄的自当代为教管。何况小错不改定成大过,此番定无姑息放纵之理。素昔我只惩戒过犯事的家人,如今乃是兄弟犯了错,少不得当由我亲自惩处。免不了需得向大少爷借用一回他的戒尺了,想我作哥哥这许多年,从未动过此物教训弟兄,今日少不得破例了。话说此事若是落在大少爷手中,按了他的脾气,素昔眼里揉不得渣滓的,还不将你小子打了个半身不遂。”言毕遂转向一丫鬟命道,“往了我房中将那戒尺取来,不过千万要瞒着大少爷。”   丫鬟闻言战战兢兢地去了。不多时便取了来,递与贾珠。贾珠掀衣在东首的椅子上坐了,方伸手接过煦玉那根由黄杨木所制、二指宽的戒尺,一面用指量其厚度与硬度,一面问道:“你方才取来此物,可有惊动了少爷?”   丫鬟答:“少爷正在里间榻上读书,我只令润笔寻了戒尺,不敢惊动了少爷。”   贾珠闻罢颔首。随后只见赵氏掀了帘子进来,贾珠方转向贾环道:“过来跪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事便是传到老爷那处,我也是在理的,老爷只会称是。”   贾环闻声浑身打了个哆嗦,心中骇到极点,奈何此乃贾珠之命,他不敢不从,只得战战兢兢地走到贾珠跟前跪了。贾珠见状心下暗忖道此番我给了你机会,你若肯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却仍是不知死活地行那混账事,便也莫怪我不客气。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给点颜色好生整治,怕也是不知收敛,今后只会坏我之事。   却说周遭之人中,素昔便没有几人与了贾环要好,遂他此番遭难,更无人敢上前替他求情分辩。王夫人凤姐儿只道教训得是,宝玉则因了生性良善,此番自己又并未受伤,只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作罢。奈何此番却是自己长兄行权,宝玉便也不敢吱声反对了。   一旁王夫人见赵姨娘进了屋,心中顿时来气,叫到跟前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的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也常怀嫉妒之心,不忿贾珠宝玉凤姐等人,奈何这几人偏偏炙手可热,便是有气也不敢表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只得吞声忍受。随后只见座上贾珠命贾环伸出手来,打了几下,那手顿时便肿胀起来,地上贾环疼得直哭,欲缩回了手去,贾珠又命他伸出来,他不敢不伸,只得硬着头皮挨下去,左右手各自噼里啪啦地打了十下,方才放了他起身,说道:“回去我令丫头送金疮药过来,让你姨娘给你抹了。今日小惩大诫,若日后再有这等事撞在我手里,看我不揭了你的皮。”说罢这话,只将目光往了赵氏面上扫来,只见那赵氏此番虽是垂首听训,然目光中暗自闪过多少愤恨恶毒不甘,俱未逃过了贾珠的眼去。   贾珠暗自冷笑,心下只道是此番好戏不过刚刚开始罢了,你赵氏今日受了气,只将心中积存了多久的怨气都逼了出来,甭管你多少手段尽管使了出来。俗话说自作孽不可活,你素昔便不安好心、贼心不死的,此番我不过拉你一把,亲手送你一程。一面想着一面将戒尺袖了,只待回房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原来的位置。此事他之所以特意瞒着煦玉,只道是若为煦玉知晓兄弟之间尚有这等腌臜之事,还不被气个仰倒,遂还是瞒着他为好。   之后王夫人自是命了丫鬟好生将宝玉送回园中,令赵氏将贾环领了去。凤姐在此处照应一阵后亦是告了退。待人散尽,王夫人又拉着贾珠将之前的事埋怨一番,将贾环赵姨娘很是数落了一阵。又夸贾珠此番是代了头上老爷行权,教训得很是。贾珠从旁答应一阵,待王夫人念叨完了,方告了退,回到自家院里。   此番进了屋,贾珠见煦玉并未在附近,忙不迭地便将袖中戒尺取出指挥润笔放回原处。又命碧月将金疮药送去了赵姨娘处,随后正待唤了洗砚来吩咐,便闻见房中煦玉远远地唤自己。贾珠只得先行打住,往了房中瞧了番煦玉。煦玉问及为何这般晚地方才归来,贾珠只得拿话来支吾,说是太太有事吩咐,因而留得晚了些。煦玉闻言方才罢了。贾珠又说了几句今日前往王府赴宴的情况,与煦玉拥吻亲昵一阵,方才又回到外间书房,对洗砚说道:“明日府里将有大事发生,你需得时刻留意了府中动向,尤其是赵姨娘那处,但凡见有人进了她的院子,便即刻前来报我,不得有误。”此番洗砚见贾珠说得郑重,自是不敢怠慢,答应着去了。   另一边,赵氏房中,贾政照例歇在那处。待服侍了贾政躺下,那赵姨娘便忙不迭将今晚之事连珠炮儿似的告知与贾政,只说此番贾环不过失手打翻了灯蜡,便为贾珠拿戒尺将双手打得肿似馒头。嚼那舌根说贾珠冷面狠心,不将她生的小子当兄弟。只欲挑唆了贾政将贾珠教训一顿。不料贾政素来最信任疼宠贾珠,又深谙贾珠人品,知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教训人,此番动了手了,定是有甚因由。遂对那赵氏的挑拨之言亦不以为然,只待明日里再行问个明白。赵姨娘从旁见贾政并不理论,心下很是无趣,只得就此歇下,之后一夜无话。   ? ☆、第五十八回 斗母子贾珠巧施计(二) ?  次日,贾环推倒蜡灯之事少不得亦传至贾母耳中,贾母闻罢气得不轻,命人将赵氏母子唤至跟前,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遭。这母子二人面上虽不敢辩白,然心内的愤恨委屈便也可想而知了。贾母见贾环的双手掌心仍未消肿,只冷笑一声说道:“也难怪了便连珠儿那般惯常和气平顺之人也动了板子,想来怕是谁都不欲见到自己兄弟遭罪。”此话一出,又将座下赵氏母子二人心头的毒气怨恨勾出了几分。之后贾母骂完了他二人方才放了回去。   另一边,却说煦玉在榻上将养数日之后,在今日方才好转。用过早膳之后便披衣下床,往了外间书房中考较熙玉的功课。贾珠则因早已预知今日荣府有事发生,遂整日里均不敢怠慢了。一面劝慰煦玉莫要因了熙玉功课的半点不如意发火体罚,一面在房中候着以静观其变。   这边,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府请安。先往了贾母跟前请安,贾母自是说起昨日里宝玉差点被蜡油烫伤一事,这马道婆闻言从旁装腔作势地唏嘘嗟叹一阵,一面随棍而上,用尽花言巧语劝诱贾母施舍灯油为宝玉祈福祐安。贾母闻言便也听进了这番鬼话,答应每日点灯耗油五斤。说罢宝玉之事,马道婆又转而询问府中其他哥儿,宝玉的弟兄中惟有贾珠当初并未在马道婆处寄名,便询问贾珠从前是在何处寄名,老祖宗可是见过寄名的干爹干娘。贾母则道珠哥儿寄名是多久远以前之事了,彼时哥儿命不好,亏得他拜的干爹是罗浮山上的得道高人,方才将哥儿命中的凶煞压了下去。这马道婆闻言面上感叹一阵,心下却很是不以为然。   从贾母处出来,马道婆又往各院各房中问安闲逛了一回,随后便入了赵姨娘房中。赵氏命小丫头倒茶,因了素昔那赵氏常往了马道婆处舍钱上供,由此这二人私下里便有些交情。那马道婆见赵氏在粘鞋,案上堆着些零碎绸缎,便也不客气地开口向赵氏索要鞋面。赵氏便令她就从那绸缎中挑两块,那马道婆果真从中拣了两块袖了。   随后赵氏便又提起上供之事,只道是自己但凡有那么一点子余裕,均会舍了供上。马道婆闻言自是宽慰赵氏曰:“今后待环哥儿大了,得了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做多大的功德不能够的。”   赵氏闻言鼻子里冷哼一声对曰:“罢、罢,再别提这事儿。只怕我等不了环儿大了,我母子俩就先给人治死了。不过正房里两个弟兄,大的得了个官儿。那上头何曾将我娘儿两个放在眼里过?小的一个宝玉,生得得人意些,头上老太太偏疼些也就罢了。谁知先头大的一个,气派摆到天上去了,这府里谁也不放在眼里,府里上下由他折腾。只将下头宝玉当成是兄弟,何尝将我环儿当回兄弟过?昨日里还将我环儿死命打了一顿,手掌肿到现在,连笔也握不了。告了老爷,谁知老爷向来最偏袒这珠小子,十个宝玉也比之不了,一丝半点儿也不心疼了环儿去……”   那马道婆只不声不响地听着,眼珠骨碌碌直转打着鬼点子。随后便开口探那赵氏的口风:“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得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   赵氏忙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样呢。”   马道婆便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地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   赵氏听这话上道,心下顿时大喜,忙地追问方法。这马道婆顿时又装腔作势地止住不说。随后与赵氏一番讨价还价,赵氏只道是若此番能绝了头上几个碍事的小子,今后这府里铁定是环儿当家,届时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罢这话,方才松了口。之后待赵氏取了银子,开了欠条文契来,那马道婆方不分青红皂白地应了。收了银子文契,从裤腰里掏了半晌,掏了十个青面獠牙的鬼并两个纸人来递与赵氏,随后教授她道:“你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   赵氏见状大喜过望,自谓此番铁定事成,将那两个纸人抓在手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随后兴致一来,又抬首对了马道婆说道:“干娘既给了这两个,不如再大发慈悲行行好,再与我个,我索性一并的给绝了干净!”   马道婆念一声佛,对曰:“我的奶奶,我是看在你面上方给你这三个,再多的也没有了。”说着方才又掏攮了半晌,掏出一个来。   刚将这个交到赵氏手中,便忽闻红玉从屋外进来,笑容可掬地对马道婆说道:“马奶奶累得我好找,原是在赵姨奶奶这处。大爷命我来寻你呢。”   马道婆听罢问道:“大爷寻我做什么?”   红玉则答:“我们大爷近日里总觉屋里不干净,身上不清爽。只怕有些什么邪乎的东西,之前在外求了许多人,也花了不少的银子来请人祛邪都不管用。他知道马奶奶你是宝二爷的干娘,法力高强,所以想请你去帮忙看看。”   马道婆闻言心下已动,然仍是装腔作势一番,说道:“我这惯常只是为人点灯祈福,也不会什么祛除邪魔。大爷若是想保今后无恙,只怕还有的折腾。”   红玉听罢对曰:“你老尽管放心,我们大爷说了,若马奶奶去了,事成之后少不了给你重赏,还要管你老上供点灯呢。”   那马道婆听罢这话早已是怦然心动,与一旁赵氏递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去了。一面佯装着慢吞吞地说道:“姑娘请赶前走吧。”一面却已是率先提步掀了帘子跨出门去。   一路上,那马道婆连声不迭地打听贾珠之事,诸如日常吃穿用度,收入开支等事,心下只盘算着待祛邪等事完成之后向贾珠索要多少谢礼。而一旁红玉因之前贾珠授意,自是知晓那马道婆乃贪得无厌之人,遂此番回答净拣了好话往了高处说。只道是贾珠屋里多少奇珍异宝、翡翠玛瑙;喝水用玻璃杯,吃饭用翡翠碗;日常吃食多少银子,随手打赏多少吊钱。这马道婆听罢已是喜得浑身发热,只恨不能一步就跨进贾珠房中跟了贾珠讨价还价。   之后待她二人入了院中,只见整个院子是清风雅静,悄无人声,待随着红玉穿过前厅入了书房,那马道婆远远地便瞧见了贾珠正端坐在书房中的扶手椅上,周遭也不见半个小子的身影。又听红玉从旁请她进入,这马道婆也不疑有他,一脚便跨进了书房中。正待向座上贾珠行礼请安,便听见身后跟着的红玉将书房门闭了,随后忽地从两旁窜出几个小子,一个捂嘴一个按手又一个拿绳子将这马道婆困了个结实,随后便押着她跪在贾珠跟前。   这马道婆逢此□□,骇得肝胆欲裂,浑身抖若筛糠,只不知发生了何事。一面抬首望向贾珠说道:“大爷、大爷,这是何意?不知老身在哪一处得罪了大爷,大爷要这般对老身?”   贾珠闻言冷笑着说道:“马奶奶,此番得罪了。”说罢便命众小子将那马道婆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收了个干净,将之前从赵氏那处得到的银两文契以及备用的若干小鬼纸人符纸之类皆收缴了摆在案上。那马道婆见状仍不死心,对座上贾珠叫嚣着:“老身是佛祖菩萨的化身,得罪了老身,大爷当心老身作法唤那厉鬼来!……”   贾珠听罢则似笑非笑地对曰:“马奶奶可知,今日我可是专程将屋里读书的大小少爷都遣进了园中,空着这屋子等着你,好抓个正着。此番人赃俱获,待我再将内院里那赵氏一并擒了来,你俩正可对个口供,再将你送官办理,你道是如何~至于你方才所言,我贾珠向来不信那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你有本事尽可诅咒我,且看你我此番是谁先下那地狱。”言毕便命小子们将那马道婆嘴也堵了,押往侧间屋里关起来。   ? ☆、第五十八回 斗母子贾珠巧施计(三) ?  却说另一边,赵氏自得到那青面鬼并了纸人之后,便也心急难耐,只将自己并了环小子的前程寄托在上面,眼中似已目见了荣府若大的产业落入自己母子二人手中的那日。头上的祖宗都已死的死绝的绝,而自己成为荣禧堂之主,再不看人脸色行事过日子,穿金戴银、耀武扬威、无所不能。想得那赵氏是馋涎欲滴,随后便忙不迭地探出门去,左右打量了一阵院中可有他人。之后抽回身来,小心翼翼地将房门窗户闭了,又进了里间,将方才那个心腹婆子唤来,口里密授了几个生辰八字,又取了三根绸缎交与那婆子,命那婆子记下后去往外间寻那文书相公将此三个生辰八字写在那绸缎上。又取了几两碎银子交给那婆子做打赏报酬,那婆子遂去了。不多时,那婆子已携着绸缎而归。赵氏见状大喜过望,将那三个纸人取出,再将三根写了年庚的绸缎一一缝在纸人身上。一面缝一面念念有词:“把这些碍事的小子们都绝了个干净,将来不怕这府里的家私不是我环儿的,到时候才是我的好日子呢……”待缝到第三个的纸人之时又道,“绝两个也是绝,绝三个也是绝,索性一并绝了干净!我让你们通通不得安宁!”   将绸缎缝上后,赵氏又将这三个纸人握在手中出了一回神,随后方才慢条斯理地起身,先将纸人藏好,待之后瞅准了时机,再和那青面鬼一并塞在那三人的床下。   不料此番刚打开箱子,准备将纸人塞进那箱中衣包之下,便忽闻门外响起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似是有许多人往了自己房中这处来。那赵氏因了心中有鬼,惊得手中一抖,忙不迭地将纸人并青面小鬼塞进箱子便匆匆地将盖子阖上。随后便听见自家房门口响起了沉重的敲门声,正是那赖大媳妇的声音在叫:“姨娘开门,有事吩咐。”   赵氏闻罢,方才战战兢兢地将房门打开,往外一瞧,只见当面正中站着的正是贾珠,用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觑着自己,贾珠身后,还领着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吴兴家的、郑华家的等几个管事媳妇并了自己屋里的冷荷、红玉两个丫鬟。赵氏见罢这阵势,心下已知不妙,只不知自己怎的刚起了意,贾珠便气势汹汹地寻上门来。忙从旁赔笑道:“大爷这会子领了这些媳妇来我这处,是有何贵干?”   那赖大媳妇见赵氏只顾站在门口不动,随即说道:“姨娘只管立着做什么,还不将大爷请进去。”   赵氏闻言不得已只得往一旁挪了,贾珠方领着众人入了房中,随后往了房中炕上掀衣坐下,对赵氏说道:“此番来姨娘这处,亦无甚要事,不过向姨娘索样东西。”   赵氏听罢只道:“大爷素日里较了我们不知道金贵了多少,什么东西没有。我这屋里不过都是别人用剩的,大爷有的我没有,大爷没有的我更没有。”   贾珠闻言不以为意,只对身旁跟来的众媳妇家人说道:“此番姨娘自是吝啬了不肯拿出来,你们给我照方才我所道之言搜,铁定就在这房里!”   众媳妇领命,哪管他三七二十一,只在屋里翻箱倒柜。因自己是管事媳妇,素昔便只将那赵氏当成奴才,未曾放在眼里。此番只管将东西一阵乱翻,不过半晌,便从箱子里将赵氏匆匆塞在此处的纸人并小鬼皆搜了出来,交到贾珠跟前。一旁赵氏见状亦是骇得浑身乱颤。   贾珠见状自是心下了然,先行拾起小鬼好奇地打量一阵,只道是对了这等用来巫蛊他人之物自己还从未见过,又对赵氏说道:“此番还请姨娘指教,此物做何之用~”   赵氏听罢还欲狡辩:“这不过是我闲着没事胡乱做的……”   贾珠对曰,嗓音轻柔、语带笑意:“罢了,你不说也罢。虽说我们作晚辈的不应令了长辈心忧,奈何姨娘此举乃是大逆不道,我当是不敢自专,即刻便将此物与了之前抓住的马道婆一并交到老太太跟前,正可相互印证,还有这许多家人媳妇做个目证,想必她老人家较了这等年轻后生是更为明了,自有应对处置之法。”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好奇地逐个扫过那三个纸人,只见第一个第二个之上写的分别是自己并了宝玉的生辰八字,自是在意料之中,眸光中只一片戏谑的神色。然在扫过第三个纸人之时,先是疑惑不解,随后转念一想,顿时神色大变,勃然大怒,手上使力,几近将掌中的纸人揉烂。一旁侍立着的冷荷与红玉见状忙问道:“大爷,出了什么事?”说着从贾珠手中接过纸人,以免被贾珠就此毁坏失了物证。   随后只见贾珠指着一旁的赵氏怒斥:“好个狼心狗肺满肚子坏水烂肠的毒妇,你嫌恶我与宝玉挡了你家小子的财路、碍了你们的前程,欲使这等诡计绝了我两个我尚能理解,只你这被猪油蒙了心肝的贼货为何要使那毒计魇玉哥?!”周遭众人闻言皆大吃一惊,纷纷转而望向贾珠。   只见贾珠指着冷荷手中的第三个纸人接着道:“你以为我不晓这纸人上写的癸未年五月初八辰时是何意吗?大少爷的生辰八字我较了这府上任何一人都要清楚!休想瞒过了我去!想他兄妹三人不过是府里的亲戚,在这城里不是没处可去,不过因了头上老太太老爷百般挽留方才暂居在咱府里,可是占了你这贼货几亩田几分地吃了你几两米几斤肉?素日里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偏何使坏狠命地要绝了他?!”说罢冷笑一声接着道,“只你这囚根子的混账老婆看不惯大少爷作为府里的亲戚被头上老太太老爷念叨疼爱着,以为此番绝死了大少爷便也能绝死了我,只并不知大少爷本便命带不凡,有神仙庇佑,岂是你这等毒妇囚根子跟了那昧良心的老师婆能绝死了的?!即便今日我没能揪出你这两个贼货,你也得尝不了心愿!大少爷的生辰年庚岂是你们这等毒妇知道的?!……”只见座上贾珠早已气得浑身发颤,怒不可遏,一发地嚷道:“饶是如此,我仍是心疼了大少爷去,之前还在榻上躺了几日,今日方才披衣起身,便为这毒妇使计弄鬼的。若大少爷因此生出甚三长两短来,我贾珠便是下了地狱也饶不过你去!此番看我不回明了头上老太太老爷,将你这囚攘根子的奴才使那人牙子一并发卖了!”   说着亦不管那赵氏跪地死命磕头求饶,只命众媳妇将赵氏押往贾母的上房,又遣人前往将贾政王夫人亦一并请来。只此番贾珠先行一步前往贾母房中,彼时众姊妹包括煦玉兄妹、宝钗、宝玉、三春皆在贾母跟前承欢。众姊妹见贾珠到来,除却煦玉俱起身行礼,贾母和颜悦色地对跟前对上行礼的贾珠说道:“珠儿可来了,你姊妹兄弟都在这处,只差了你一个,方才遣了小丫头去寻你,结果说你不在房里。”   ? ☆、第五十八回 斗母子贾珠巧施计(四) ?  此番贾珠先行扫视了屋内众姊妹一眼,只在目光瞅见探春之时顿了顿,心中有了一丝迟疑。随后方才开口说道:“老祖宗,此番珠儿有要事欲向老祖宗回明。”贾母乍听这话心下不解,众姊妹亦不知此番出了何事。   贾珠言毕亦不待贾母应承,便又转向一旁的姊妹们说道:“这上房有些事儿尚且需得处理,姊妹们并了宝玉先行出去,不拘去哪处玩一阵子。”众人听罢自是不敢违逆了,纷纷起身告退而去。   随后贾珠又转向煦玉勉力笑着说道:“玉哥也领着熙哥儿去园子里逛逛,我不在屋里,现在回屋亦是无趣。”煦玉听罢亦未多想,只道是这荣府怕是有家事需得料理,自己只是府里的亲戚,不好过问,遂点头以示知晓,随后收拢了撰扇,领着熙玉一并去了。   贾珠见众人皆去的远了,方才命众媳妇将赵姨娘押进了屋子,跪在贾母跟前。又命冷荷回了自己院中,令小子们将先前囚禁在房中的马道婆并了搜到的物证一并押送过来。随后贾政王夫人来到,贾珠只将那小鬼纸人文契银两等物一并呈上,他三人见状自是知晓此乃何意,贾珠又将之前搜检赵氏房间之事告知与了他三人,他三人闻罢皆是怒火中烧,反应亦是各不相同。   只见贾母扶着身旁的鸳鸯颤巍巍地立起身,当面啐了那赵氏一脸,一面抹泪着说道:“这眛天良的混账老婆,无恶不使的淫妇,好不容易见我身边有这么三个像样的孙子,千盼万盼地长这么大,竟也狠心地通给绝了!他们通共死了对你这混账老婆有那什么好处?你作你的梦去吧,他们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饶得了你们哪个?!……”随后又指着一旁的马道婆说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亏得这混账婆子是宝玉的干娘,不想竟也狠心跟人使坏想绝了宝玉!难怪道最近宝玉总是多灾多难的,原是这寄名的婆子便不安好心!此番定也不能放过了,应是罪加一等……”   地上王夫人只管跪在贾母跟前哭诉,索性将过往恩怨一并抖落出来:“素昔这没心肝的淫妇便常常使坏,挑唆出来的下流黑心小子,昨日晚间还故意使坏将那蜡灯推倒了想烫我们宝玉,幸亏珠儿反应快将宝玉推开了,否则宝玉的脸此刻定也毁了。我见昨日到底无事,也不理论。怕老太太怪我们没有顾好宝玉,自是不敢拿这事叨扰了老太太。只不料这淫妇贼心不死,奴才也敢打爷们的主意,今日竟连我的珠儿也一并惦记上了。我已是这般大年纪的人了,珠儿是我的命根子,这不是存心也把我一并绝了吗……”说着便搂着身旁跪劝她的贾珠大哭起来。   贾母听罢王夫人提起昨日蜡油之事,闻说那贾环竟使坏试图烫瞎宝玉,只气得浑身乱颤,只恨不能立即将贾环也唤至跟前教训一通。见此番贾环不在,贾母又转向一旁的贾政训斥,直埋怨他该管的不管。只知逼得大的读书,小的素昔里没个人样也不知教导收拾。贾政闻言亦不敢辩驳,只得垂头受了。随后又转头向跪在地上的王夫人劝慰道:“你也莫要心急,珠儿惯常福大命大,又如何是那等混账老婆淫妇一治就死了的!只身边出了这等黑心肠的毒妇,叫人如何睡得安稳啊!……”   一旁贾政闻听座上贾母句句指责直冲自己而去,心下又愧又痛,昨日贾环推倒蜡灯之事他本也知晓,只道是并未出事,遂并未放在心上。不料今日却闻知这赵氏竟心狠手辣地欲绝死自己大的两个儿子,更勿论贾珠还是里面自己最为器重疼爱的一个。念及于此,又望见地上王夫人只管搂着贾珠直哭,贾珠亦跪着埋着头不作一声,似是万般委屈,便是往日里心下对了赵氏有多少好感亲近,思及其蛇蝎心肠,也褪了个一干二净。如今贾母又从上埋怨他房里枕边出了这等毒妇,他自是不好不应对料理。先将地上跪着的赵氏喝骂一阵,随后又命人取了自己的名帖,令家人写了状子,将那马道婆一并扭送往了顺天府衙,又命一家人携了证物前往作证。那顺天府府尹见是贾府老爷的帖子,自是不敢怠慢了,忙将人拖到公堂上打了二十大板,命其招供画押。将那马道婆打得当即去了半条命,哪还有力气狡辩,收监后不过两日便在狱中断了气。随后那府尹自是派人将结果回报与贾家,贾家亦不理论,出了几两烧埋银子命官府的人将马道婆掩埋了事。   这边却说赵氏的处置,按理犯了大事的家人奴才,通常便是先施那家法,拖到中堂打一顿,视情节轻重看是否唤家人来领了出去抑或唤人牙子来发卖了。只这赵氏同她兄弟赵国基皆是荣府里的家生子,赵氏如今大逆不道,欲治死主子,自是可以作为家生的奴才往外发卖了便是。贾母王夫人对此皆无异议,只等了一旁贾政发话。   贾政见老母内人皆如此说,只得狠心发话了。正待命人将人牙子找来,便忽闻贾珠抬首对三人说道:“老太太老爷太太,此番且听珠儿说一句,按理那毒妇亦是罪有应得,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将这奴才就此发卖了也是正理。然这毒妇到底不是独身一人,到底还需顾忌了这毒妇乃是探丫头并了环小子的生母。这奴才的面子可以不顾,到底还需顾忌这府里姑娘哥儿的面子。若是就此大张旗鼓地将这毒妇往外发卖了,我们做这旁观看热闹的倒也无甚影响,只首先老爷面上便不好过;其次令了那姐弟倆见了更是心头寒心面上没脸……”   却说之前贾珠因知晓赵氏欲魇了煦玉一事暴跳如雷,恨得几近理智全失,只扬言要将那毒妇发卖了。然过了半晌,待心里冷静下来,方才一面闻听贾母等三人怒斥埋怨,一面暗自寻思一番。只道是此番若是逞一时之快,将那赵氏一并发卖了,然今后与这剩下的丫头小子的关系便也难处了。孰不知探春那丫头素来最是心高气傲,心下总怀出人头地之志。不论她素昔认是不认这赵氏为母,然到底这赵氏跟了她有这一段无法更改的亲缘关系。若此番就此将她生母发卖了,她面上或许尚能强装无所谓之状,心下还不知会因了那赵氏的丑事不自在成什么样子。如此一来,这丫头只怕会承受不住。一个家族,若是兄弟姊妹之间皆是四分五裂,这家里破败亦是不远了。对了族内之人,好歹还是留有余地的好。   如此念着,贾珠方才提议道:“……这毒妇犯了大错,自是应惩处一番。珠儿只道是若就此将人发卖了,不仅咱府上因出了犯错的小姐哥儿的生母而没脸,今后她姐弟俩在府里怕也难以做人。此番为了顾全姑娘小子的面子,好歹莫要这般发卖了。不若将之将为三等奴才,放在那后院去做活,对外顾全了那姐弟二人的感情,对内留下他们生母亦能得以相见。”   此话一出,座上贾母并了贾政率先赞同,皆道“此言在理,还是珠儿考虑周到”。王夫人闻罢座上二人赞同,自己亦不好就此违逆反对,只得默认了。随后贾母发话,先命人来将那赵氏打了四十大板以是惩戒,再命人剥了她姨娘的头面,去了姨娘装束,降为家奴,从王夫人院里逐了出来,赶入后院下人群房中养伤。又吩咐众媳妇家人不准令她与旁人接触,待能起身后拨入后院圊厕行内。另外又将赵氏兄弟赵国基亦撵出了府。   ? ☆、第五十八回 斗母子贾珠巧施计(五) ?  此事过后,贾母倒也吩咐知晓此事的家人媳妇将嘴闭紧了,莫要透露给府里的姑娘哥儿亲戚们知晓。然因了贾环惯常俱是养在赵氏身边,此番赵氏犯了事降为下等奴才,遂只得将贾环算在王夫人名下,令其跟在王夫人身边教养。贾环如今倒也渐通人事,自是知晓自己母亲犯了事,被府里惩处,此番自己又被迫离母亲,最初亦是哭天喊地过两日,为贾政知晓,亲自提了棍棒教训了一回,方才住了嘴。跟了王夫人后,王夫人因素来看不上贾环,更念及其并非自己亲出,又一肚子坏水,亦不愿搭理贾环,只任其自身自灭罢了。府里家人素来生得一双势利眼,平日里便惟主子马首是瞻。素昔便不愿搭理贾环,如今赵氏犯了事,在这府里彻底失了地位,府里家人无论小子还是丫鬟皆是瞧贾环不起,只令其在这府中过得更加憋屈。   而探春因素昔只在大观园中居住,每日请安承欢只往了贾母房中抑或是王夫人的上房内,遂对了里间赵氏之事并不知晓。尽管之前因了上房有令,命家人等千万瞒着园中的小姐。奈何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某一日,因为吴新登的媳妇在后院跟了正做杂事的赵氏发生了龃龉,连带着她一并受到上房凤姐儿数落,心下很是不痛快。于是一路来到园子里,来到探春居住的秋爽斋。彼时探春正与了其他姑娘一道在园子里闲逛,并不在屋里。那吴新登媳妇便径直往了屋里寻到探春的奶嬷嬷闲磕牙,期间自是将赵氏埋怨了一通。因她又是当日贾珠查抄赵氏房的帮手之一,对了当日那件魇魉之事自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而这探春的乳母亦从别处知晓了此事,只因了头上老太太太太之命,不敢透露与探春知晓罢了。而探春的奶娘虽与探春一道,素日里亦不跟赵氏一道出气,只跟了探春心齐。却说吴新登媳妇因了吴新登管着荣府的银库,在府中亦属有头有脸之人,遂这媳妇子素昔亦不将那赵氏放在眼里。遂此番她二人便趁着探春不在之时,又将那事提起来絮叨一阵。   不料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当兴头上之时,不提防探春竟悄无声息地进了屋。闻见屋里的人声,便留心听了两句,正是提到那赵氏犯了事,又被罚在后院圊厕行里做杂事。探春闻言大惊,忙不迭地拉住自己乳母跟了那吴新登媳妇询问。那两人乍见探春出现,亦是骇得不轻,她二人先行支吾推托一阵,止不住探春精明强势,连声追问此事,遂只得如实说了。说她姨娘之前伙同了那马道婆,要魇魉了府里几个爷们,连府里的亲戚都惦记上了。后来被大爷抓了个正着,从屋里搜剿出了那证物,被府里老太太老爷降为下等奴才,罚去了后院圊厕内。   这边探春闻罢她二人之言早已是止不住气急攻心、泪流满面。先是埋怨自己乳母为何未将这等大事告知与自己。她乳母对曰:“这是头上老太太老爷之命,说是要掩了此事,府里其余爷们小姐都是瞒着的。也是怕姑娘知道了面子上过不去,不令了姑娘伤心罢了。”   探春闻言一面抹泪一面恨声说道:“我伤心,我伤什么心?!她横竖不过是一奴才,自己作孽,弄鬼使计地针对府里的主子,被罚是活该!我从旁看着,不过便像看府里其他犯事奴才一样的道理,又有什么好计较的?!这都是她素昔不尊重了,专干那下三滥的事,使那下三滥的手段,方才招来的事!横竖与我有什么相干!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她这是自作自受!……”   这一旁的二人见状早已慌了手脚,那吴新登媳妇怕头上老太太知晓此事乃是从自己嘴里泄漏出去的,只从旁佯装着劝慰了几句,随后便一溜烟地去了。而探春的奶娘亦不知如何是好,只手足无措地望着探春抹泪,自知此番无论说甚亦无法令此事变成未曾发生过,最终只得默不作声了。便是一旁跟着的侍书翠墨两个丫鬟亦只得陪着垂泪。探春歪倒在炕上哭得够了,自己拿手帕抹了泪,随后坐起身,又命身旁两个丫头打了水来,她重又洗漱整理一番,竟将之前的悲戚之态皆按捺下了。   当日夜里,趁着前往王夫人房里昏省之时,拣了那无人察觉之时独自前往后院婆子们居住的一带群房中瞧了一回赵氏。只见在那昏黝的蜡灯中,赵氏正粘着线,那面色观来,竟似较了前些日子何止衰老了十岁。见罢此景,探春心里亦是止不住心酸。然转念一想,此番亦不过是那赵氏自个儿行止不端,遭来此祸,遂心下便也又痛又恨,五味参杂。   屋里赵氏闻见脚步声,抬首一看,只见正是探春立于门首,心下惊喜意外之余仍是那般口不择言、逞一时之快:“我的大姑娘,今儿个可来了。想来你是贵脚难踏贱地,素日里都难得见你好言好语的一回的。如今墙倒众人推,你也不来瞧我一回。我但凡千错万错,好歹熬了十个月将你养下来的。当初要是没了我又如何有今日的你?!你便是姑娘小姐好吃好穿的,也不该就此忘了我,在了头上老太太太太跟前多多拉扯我们一番。饶是像现在这般犯了事,你也该替我说说情才是!……”   探春闻言自是气得面白气噎,眼泪止不住在眼眶中打转:“如今姨娘竟还有脸提起说情之事。但凡你素昔为人尊重些,又怎会闹到今日这般不堪的地步?!这屋里姑娘有这许多,见哪个姑娘需得为身边犯事的奴才没脸、讨那臊去?又有哪个好人是需要拉扯提携的?偏是你做出这等事,素昔只道是我不给你脸,不曾想自个儿便是这般生事作孽。姨娘不是不晓,这屋里太太跟前没了娘娘,姑娘中倒也还看重我,姨娘若素日自重些,肯安分守己,太太便也不会那般寒心。届时我争了脸,难道姨娘面上还能没半点子光彩不成?偏偏如今姨娘又生出这等事来,不单作践了自己,也使我没脸,如此我们谁又是好过的?!……”   “……”赵氏听罢无言以对,只得又往了别处事说,“这便也是因了你往日里不曾搭理了我与环儿之故,我母子二人到底是你的至亲,环儿是你正经弟兄,你却不顾我们,自顾着自个儿在太太跟前逢迎。你若往日里顾惜着我跟了环儿些,我们又如何有今日?如今你端的逢迎了她去,她家小子拿事捉我,怎的不念了你是他妹妹的情面?!……”   探春闻见赵氏又提起出身之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哭道:“我搭理你们,我搭理什么?环儿是我兄弟,他难道不是我兄弟?谁不知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个两三月的倒腾一阵子,闹得人尽皆知,故意表白表白。落在了别人眼里,也不知谁给了谁没脸。何况他素昔里在外头,不似了宝玉跟了姑娘们待在园子里。我倒是想逢迎逢迎,奈何别人也不需要,这会子身上戴着的东西都还是娘娘的手艺,何时需要我这不亲不干的妹妹帮衬的时候?……”说着抹了一把眼泪,才又接着道,“若我当真不顾惜了你俩,我今日又作何来这里瞧你,便只当了府里犯事的奴才罢了。而你跟了环儿素日做这等事的时候又何尝顾惜过我?你若顾着我半分,也不至于得了今日之局,令两大伙儿都没脸!平日里每常我欲行些大事,待出人头地之时,你们便也变着法儿来搅合,你又让我如何自处了……”此番探春说得又急又恨,泪水连珠炮儿也似地落了,哽噎着说不下去。她忙拿了帕子掩了脸,也不招呼一声,便亟亟地去了。   这边赵氏闻言,心下很是没趣,便也半晌不吱声。打过往的家人媳妇见状,知晓探春前来探望赵姨娘,便也皆知赵氏之事已为探春知晓,不多久的便也传至了上房贾母王夫人处。贾母闻言也是无法,只得叹了口气,由她去了,此番且按下不表。   ? ☆、第五十九回 马踏青平王孙出游(一) ?  此番却说另一事。一日,在王夫人房里,王夫人、宝玉、宝钗并了黛玉正在一处说话,王夫人问黛玉道:“大姑娘,你近日里可是身子不爽利?今儿个府里来了个鲍太医,可是要请他来为你瞧瞧?”   黛玉闻言有些疑惑,遂反问道:“我近日里身子倒还好,舅母怎的忽然提起这事?”   王夫人则道:“我昨儿进园里来的时候,见珠儿房里的碧云正往姑娘那处送些银耳燕窝之类,还以为是姑娘身子有什么不快。”   黛玉则答:“原是这事,舅母可是误会了,此番并非是我,乃是我哥哥,这几天身子欠佳,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了。传到咱府里邵先生耳中,先生命哥哥天天只喝粥,令他禁了荤膻,这些燕窝银耳乃是先生令芸哥儿送来给哥哥吃的。哥哥又命碧月姐姐送了些进来给我,其实我平日里倒也不大吃得上。”   王夫人听罢恍悟:“原是哥儿身子不好,看我这记性,之前珠儿还跟我说了一声,被我通共给忘了,便只记得是妹妹身子不好。如此可需要令那太医去给哥儿瞧瞧去?”   黛玉笑答:“此番不劳舅母费心了,哥哥素来身子不好,皆是我们府里邵先生看管着,说别人的药方吃了也没用,只不许哥哥在外头浑吃药。上回哥哥下扬州病了一阵,折腾了许久,吃了一姓熊的大夫的药不见好,跟在哥哥身边的人后来没少被先生数落,说都是请来庸医给延误的……”   这边正说着,便忽闻贾珠院里的一个小丫头来通报曰“大爷唤宝二爷”,宝玉听罢,因是自己哥哥召唤,虽不知有何事,亦不敢怠慢了,只得起身前往不提。   却说贾珠此番唤了宝玉前往,正是为吩咐那蒋玉菡之事。早些年北静王府梅官颜慕梅之事闹得京师沸沸扬扬,众人皆知北静王爷水溶素昔最爱那唱闺门旦的梅官,可惜后来受了冤屈,就这般年纪轻轻地去了。   而那颜慕梅的师父傅庆明素昔便是一爱财如命之徒,奈何却最有眼色,总能识出那最有唱戏才能之人,遂他手下的联锦班因此成为京师最负盛名的戏班,从而入了水溶的青目,得以入了北静王府伺候。只当初联锦班的当红名旦颜慕梅一命呜呼之后,那傅庆明倒也很是心疼惋惜了一阵子,然惋惜归了惋惜,他不久后便又栽培了另一名与颜慕梅姿色才华相类似之人,正是那琪官蒋玉菡。   彼时琪官尚未成名,便被傅庆明携了前往宁府登台,彼时贾家的众位爷们便也识得了这琪官。宝玉虽并未亲眼目见琪官唱戏,然却也从旁人口中闻知了琪官之名。在颜慕梅去了之后,惟剩的琪官更是独树一帜,遂宝玉心下亦很是钦慕向往。而那傅庆明到底是个精明的商人角色,颜慕梅之事令他只觉死心塌地地跟了某个主子亦非长久之计,不若广为宣传,只道是如此一来即便是失了这家的靠山,还有被家的,毕竟狡兔都有三窟呢。而这琪官更是与了当初的颜慕梅大为不同,断非颜慕梅那般只一心一意恋慕着水溶。而是颇有些自我的打算,亦不将那唱戏作为终身之业,只待自己积了本钱,便也改行入了别职,不拘是购置几亩薄田抑或是从了商道。遂此番琪官虽为着水溶唱戏,然亦登过忠顺王府的台,不拘哪边召唤,均有来往。   而贾珠自是知晓此事,水溶那处倒还好说,然忠顺亲王乃属皇室亲王之列,素昔便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如今太子已登大宝,这忠顺亲王府上下更是炙手可热。而贾家素来与忠顺王府无甚往来,更被其暗中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平素均是敬而远之,见之更是绕道避开,此番又如何愿搭上这冤大头。   遂此番贾珠将宝玉唤来,便也直言不讳,说道:“此番为兄需得提醒你,你定要谨记于心,万不可轻忽了。素日里你均是无心于朝堂吏治之事,不晓这厉害关系,对于谁身后有那权力背景不清不楚。由此我特地提醒了你,千万小心,否则闯了大祸,不仅累及府里,在这屋里便是老爷亦不会放过你,莫要指望了我回回为你求情。”   宝玉见贾珠说得郑重,自是不敢怠慢了,连声应下。   贾珠又接着道:“这头个需提防疏远之人便是那号琪官名蒋玉菡的小旦。无论你心头作何之想,我今日实话告知与你,那琪官乃是北静王爷并了忠顺亲王共同瞧得上眼的人,他素昔在了那两府伺候。搭上了蒋玉菡,便意味着陷入那两府的势力之中。你小小一介草民,凭甚搭上了那权贵,陷入那暧昧不明的纷争之中?嫌了自己有几条命不够丢?……”   宝玉听贾珠说得严重,被吓得不轻,忙不迭地应承。   贾珠道:“你素昔未尝搭理接近了那权贵,今后若是在外面抑或王府中遇见了那琪官,你不过便想想他身后的势力,只怕你结交他之心也淡去了九分。无论他如何待你,你面上只管敷衍一阵,只莫要令人以为你跟那琪官有甚私交便是。若是为老爷知晓你结识了这等人,少不得将你狠揍一回。另外多一事不若少一事,那些个隐私秘闻,想命长的话宁可避而不闻,否则届时抽身不及。可是记下了?”   宝玉点头不迭。   贾珠道:“此外这第二件事便是你素昔跟了丫头不拘哪屋的俱是不清不楚的,行为轻佻放纵,只如那成日里没个正经的纨绔子弟。你平日那些个腌臜事莫要以为我不晓,如今我也不理论你,只道是你亦不小了。为兄在你那般年龄之时已入朝堂,你虽不欲走为兄之道,然到底自己需得为自己的行止负责。你只道是素日与了丫鬟调笑,逞一时之乐,只未想便是因了你无心之举却为他人带来灾难。你若真正心疼怜悯身侧的女孩儿,便更因举止合度,自重身份,方才是维护众人之道。若是真正为了他人着想,首先便需谨言慎行,莫要随心所欲。若因你无心之举危害到自己最为在意之人,届时又当如何是好?……”   此番对于这后一番话宝玉却是似懂非懂、不以为然了,并不知贾珠此言是暗指了金钏之事。贾珠见宝玉尚且懵懂,却也不好就此将话挑明曰“你与了金钏调笑最终只会害死了她”。遂只得又吩咐几句别话,便将宝玉打发了,只道是如今亦是惟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 ☆、第五十九回 马踏青平王孙出游(二) ?  之后便是冯紫英生日,冯紫英邀薛蟠宝玉前往赴宴,会上又请了小旦蒋玉菡并了锦香院的云儿陪酒。此番宝玉知晓该人正是蒋玉菡,忆起贾珠当日之言,饶是跟前蒋玉菡再过妩媚温柔,观之可亲,念及他身后势力,宝玉亦是敬而远之,不敢稍加越矩造次了。便是席上几人谈及袭人之事,宝玉亦不过草草带过,将话题转向了别处。檐下蒋玉菡私下寻了宝玉道歉之时,宝玉不过淡淡几句便将人敷衍打发了,自是不提了那心下的思慕之情。遂即便当日会上有忠顺王府的眼线,亦觉察不出异样。   而这边贾珠闻罢宝玉汇报当日情景,心下倒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知晓忠顺王拿不到琪官做借口亦能寻到别事,好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不料不久之后又出一事,彼时贾珠正拆阅吟诗从金陵寄来的信件,信中向贾珠报告金陵原籍诸事。   却说自从贾珠打发吟诗前往金陵原籍经营原籍的土地并原籍房产修葺之事,这些年来原籍的土地收成均颇为喜人。在此之后,原籍族人渐渐发觉经营土地之事有利图之,遂有那闲钱之人便也纷纷愿意解囊入股。遂吟诗便又有本钱得以购进土地,又兼营当铺、银号的生意。而近些年,因了荣府城中的商铺收入可观,贾珠便也并未令吟诗将收入送往京城,而是令其完善原籍的各项设施,其中一样便是兴办家学、聘请教书先生。令原籍的贾氏子弟能读书入仕,如此贾家即便将来政途受挫,官场之中亦不至于全然的后继无人了。而当初贾珠在城中家塾所试行的两条改良措施,倒也委实有效。除却去了的秦钟并有贾母纵容的宝玉离了家塾之外,但凡留于此处上学之人无论是自愿抑或是被迫的,总归是为了完成学业任务,将心放了些在读书之上。虽说此举并无法全然改变贾家世家子弟并诸多附读亲戚那不求上进、得过且过的状态面貌,然到底令那乱糟糟的家塾的玩闹风气得以收敛。而此番贾珠亦将此两条措施命了吟诗照例在原籍家塾中实施,原籍中人自不比京城中的宁荣二房,贫贱子弟居多,遂此番家塾建成,于那贫穷子弟而言宛如福音。家塾使费皆从原籍土地收入中来,所聘请的掌塾之人乃是当地的一个孝廉,因家境贫寒,加之丁忧在家,无法下场。吟诗念其有德,便聘请前来教书掌塾。   吟诗此番寄信前来便是为向贾珠汇报原籍的家学诸事,只道是族中愿学的子弟颇多,掌塾的儒生亦是勤勉,几年过后,其中定有不乏能下场取试之人了。贾珠读罢吟诗之信心下大喜,正待取笔回信,便见贾芸前来请安,顺带汇报趣园的经营状况,并捎来了应麟命带给煦玉的几味补药。   却说自趣园建成,贾芸又接手监管之后,贾珠便将趣园前园开放,作为专供达官贵人有偿游玩之地。趣园在为贾珠经手以前便是作为某个显宦城郊的私园,早先便十分有名。后这官员将趣园脱手,贾珠买下后将之改建一番,随后又借由自家的汇星楼、当铺与银号之类作为宣传平台。尤其是借助了汇星楼,在此张贴了为数不少的宣传广告。只因在此消费的大多乃显达官宦,素来喜好附庸风雅,又有那消费的条件,由此趣园的消费群体亦是以这方人群作为目标,在他们之中宣传自是最有成效。遂在趣园投入经营之后,不久便迎来了慕名前来游览之人。而贾芸此番前来向贾珠汇报趣园的经营收益状况之事时亦提起一事。   话说昨日趣园接了一笔大生意,正是那忠顺王世子领着府里几名专门围着主子凑趣取乐的清客师爷并了小子随从一道,前来趣园游玩,出手便是两百两银子,包场一日,预备下当日的酒食饭菜并茶果点心之类,专管招待那忠顺王世子一干人等。而趣园素昔亦只接待那达官显宦,更何况此乃亲王世子,更是不可怠慢了。遂贾芸便也领着园中管事的几人亲自在园门口迎接,将一行人引入园中。   且说那忠顺亲王乃是皇族旁亲,世子名叫稌鲧,生得额宽口阔,大腹便便。这人生得胖,自然是行动不便,在园中逛了不多时候,便嚷着路陡难行,命园中伺候的众人抬来藤椅抬着他逛园。只此番抬着亦未走多久,他便已满头油汗,命周围小子取出丝帕替自己不断擦拭,又埋怨头顶日头毒辣,他耐不住这般炎热。随后贾芸无法,只得领着众人前往水榭中入座,只道是此处临水,有些凉气,可略为解暑。更是命人从地窖中取出囤积的冰块摆在屋中,这稌鲧方才未如先前那般埋怨。   随后一行人在此处落座,贾芸命小子摆上茶果菜蔬,又备上酒水。厅中则是一众从锦香院请来的乐妓唱曲儿。待众女唱罢,又将其召来从旁陪酒,席间众爷们便也猜枚行令、百般作乐,更有众女从旁劝酒,于是众人兴致自是甚高,玩闹到不堪的地步。不多时众爷们便已醉意朦胧,那稌鲧尤甚。   酒气上涌,稌鲧只觉闷热不堪,遂便起身欲往了水榭外行去。身侧众人见状,忙命了两个贴身小厮陪同,扶着身子摇摇晃晃的稌鲧往厅外行去。却说水榭之外乃是一座竹桥,俱是由竹子拼接而成,而两边的栏杆亦不过是几道简单的竹竿。而那稌鲧此番醉得头晕眼花,脚步亦是摇摇晃晃。在那竹桥上走了几步,不料竹子上因连日落雨,长了青苔,那稌鲧不提防一脚踩在青苔上,猛地一滑。一旁两小子刚巧都有些心不在焉,没提防地便没扶住他,俱脱了手去。只见稌鲧身子一晃,就往一旁的竹栏上撞过去,又因他人高体胖,那几根竹竿子又哪里承受得住,纷纷断裂,随后连人带栏杆便一齐就势滚落跌进水里。   一旁两小子见状吓得呆了,忙不迭地一个下水救人一个往了屋内唤人来救。屋内正玩乐的众人闻知俱是惊吓连连,忙从房中跑出。贾芸亦赶忙命园中的小子下水捞人,幸而园中那池水不过及腰深,饶是如此,那稌鲧仍是衣衫全湿,呛了好几口水,形象狼狈不堪。待四五个小子下水合力打捞,方才将那稌鲧拖拽上岸。岸上的家人亦忙不迭地遣人飞马回王府,另取了鞋帽衣袜来换上。这边贾芸忙命园中伺候的小子备了沐浴的热水来,众人通共花了半日的工夫方才将他收拾干净齐整了。   而这稌鲧落水之后吓得酒全醒了,呆愣了许久,缓过气后顿时勃然大怒,迁怒于人。先命人将那两个搀扶的小厮拿板子一阵好打,打得皮开肉绽,苦不堪言。随后又欲惩治一番园中的小厮,包括那修筑之人,将一名管事之人抓来按住好打了一番。贾芸见状无法,跪着磕头如捣葱,好说歹说,那稌鲧方才作罢,将人放了。   此事过后,周遭随从皆噤若寒蝉不敢吱声,以为世子经过此事之后定然游兴全无,只欲就此打道回府。不料那稌鲧却令宴会游乐继续,随后贾芸只得安排重新摆上茶果,命乐妓接着奏乐唱曲儿。那稌鲧听了片晌,忽然发觉其中一名姐儿生得水灵动人,遂忙不迭地将之唤到身畔令其伺候。问那姐儿名姓,说是在锦香院排行第三,遂诨名就唤作三姐。这稌鲧一面跟三姐调笑,一面转头对一旁陪坐伺候的贾芸说道:“本世子素昔偏爱那小旦相公,若是此处亦有相公伺候,便也再好不过了。”   贾芸闻言只得赔笑道:“小的该死,小的不知世子喜欢那小旦,今日未曾安排准备了,还请世子恕罪!”   稌鲧听罢却分外大度地摆手说道:“无妨无妨,本世子向来宽宏大量,这次便饶了你们这帮奴才。”   此番在这水榭中坐了两个时辰,稌鲧见外间日头已然偏西,只道是此时外间定不比之前炎热,坐了这许久,身子都坐得木了,曲儿也听腻了,随后便提出欲接着逛园子。贾芸闻言正待引路,不料却听稌鲧说道:“本世子闻说你这趣园除却前园,那山腰上还有一部分亦属园子的范畴,乃是后园。之前前园已逛过,不若此番便前往后园游逛一番。”   贾芸闻言忙赔笑,勉力劝说道:“世子您有所不知,方才所逛之处不过本园极小的一部分,还有其余几处亦是景致颇佳,您若不前往游幸一阵,亦不算是真正领略了趣园之景,倒是一件颇为遗憾之事。”   不料那稌鲧听罢仍是不为所动,惟蛮横地命随从在前开路,加之之前亦饮了酒,被那三姐灌得是熏熏然头脑发昏、目不辨物,此番亦不听人劝,只一手搂着那三姐,一面命手边两名清客并了若干随从将贾芸等人拦着,一面领着两三名小子便摇摇晃晃、大摇大摆地往后园这处行来。   ? ☆、第五十九回 马踏青平王孙出游(三) ?  彼时居于后园的应麟则谨尚且不知园中变故,则谨吃罢午饭,见此番日头西落,便戴着斗笠遮了颜面,独自出了房门往了这山石之后,后园与前园的交接处的游廊边。游廊一侧临近水池,其间养着一群金鱼。则谨闲坐在这回廊边,背靠着廊柱,面朝着池水,将手中的鱼食碾成粉末随手投喂进水中,引得鱼儿们争相喋食。正如此投喂着,只不料近旁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人声喧嚷。则谨闻罢心下很是疑惑,只道是无论从前趣园中游玩之客如何众多,皆无人能闯入这后园中来。不料此番竟忽地来了这许多人,却是何故?情急之下转头望去,只见为首之人乃是一体态肥硕、面相粗鲁之人,该人在目见自己之后顿时面露一脸贪婪垂涎之相。则谨见状便知此人并非善类,不欲与之周旋,便忙不迭地起身,脚步轻快,往另一边去了,三两下便已消失在回廊之后。   却说那稌鲧一路往后园这处行来,慢吞吞走了半晌,又因之前在水榭之中饮下许多冷酒凉水的,这走了许久,便觉浑身发热,内急之感袭来。刚领人蓦然闯入此处,正欲寻一处撒溺之地,便意外撞见池边坐着一身着水绿色长袍的丽人在往水中投食。虽戴斗笠,垂着轻纱掩着眉目,然从水面掠过的阵阵微风仍是轻掀轻纱的下摆,露出轻纱之下那形状优美的下颚的一角。这稌鲧素昔便是贪色恋美,此番骤见则谨,以为谪仙再世,惊为天人。只不料刚一目见丽人回眸,却又登时消失不见。那稌鲧死命揉了揉双目,又大睁双眼往了周遭环视打量一番,一片清风雅静,哪里有半个人影。   稌鲧见状疑惑此番可是自己酒醉眼拙看走了眼,随后便转头询问身侧跟着的众人方才可是有一丽人坐于那回廊之上,众人皆道的确见到一人影,不过似是一名公子,只转眼之间便没了踪影。   那稌鲧闻言便也确信自己所见不假,遂开口碎叨道:“好个该死的奴才,怪道方才百般阻拦本世子进入后园游览,原来这狗奴才在此金屋藏娇……”一面说着一面又觉内急之感上涌,遂忙不迭地指使跟来的小子们为自己寻那撒溺之处。在山石后绕了半晌,只见一块巨石之后倚着一个白瓷青花的大缸,其中盛了半缸污水,刺鼻难闻。这稌鲧此番是半醉半醒,目不辨物,见罢那大缸,亦不知是何物,以为装的是溺,口中含糊道了句“这狗奴才还挺阔,连盛溺的缸子都是那般华丽”,一面说着一面便立在那处撂起衣衫,褪了衣裤,正待往里撒溺,便见不远处一名家人跑过来唤道:“爷、爷,溺不得、溺不得啊,这是我家老爷灌兰草用的水!”   这稌鲧听罢,立在那处尴尬万分,溺也不是不溺也不是,正待发作,便见这家人上前手脚麻利地将稌鲧领往了一旁,拐过几块太湖石,正是圊厕,方令那稌鲧在此解了手。   稌鲧方便后出来,又吆三喝四地唤了随从去将贾芸等人唤来,质问道:“你这狗奴才,竟敢欺瞒本世子,这后园中分明有些蹊跷,被你藏了些芳草娇花在内,却百般掩饰不令我等得见了,着实该死!”   贾芸自是再四辩解曰:“世子息怒世子息怒,想必是世子误会了,小人这处何来的芳草娇花,不过是些小人的家眷、家下人罢了,不登大雅之堂的……”   稌鲧闻言冷哼一声道:“胡说,方才我们众人皆目见了,分明有些旁人,你这奴才还敢抵赖狡辩,看我不将人搜出来,届时再来教训你这奴才!”   说着便指使随从欲闯入后园搜寻,贾芸从旁百般阻拦劝说,稌鲧见状恼羞成怒,遂命家人执那板子来欲教训贾芸一番。正待动手,便忽见从山石后转出一人,在道:“住手,你们欲寻之人是我,何必殃及无辜?”   那稌鲧闻罢此声,转头一看,只见正是方才那身着水绿色长袍的丽人。稌鲧顿时喜笑颜开,令家人住了手,开口问道:“你是何人?怎的戴着斗笠掩面?”   则谨听罢答曰:“在下不过是这园中的下人,身份低微、面相丑恶,恐惊吓了诸位,方才以斗笠掩面。”   稌鲧闻言自是嗤之以鼻:“休要欺我,我方才见到了,你分明长相可人,却戏弄我等曰是‘面相丑恶’,着实可恶。看本世子剥了你的面纱,若是胆敢欺骗本世子,定将你扭送回王府好生教训一番。”   则谨听罢只是淡然对曰,不卑不亢:“并不敢欺瞒。”说罢不待世子动手便自行伸手将头上斗笠摘下。众人定睛一瞧,皆大惊失色,纷纷嚷嚷曰“怪物啊”。只见斗笠之下的哪里是美若天仙的容貌,分明是面生红斑、宛如皮癣红疮,令整张脸面仿佛□□皮一般粗糙不平。这稌鲧见状骇得面如土色,顿时只觉胃中翻江倒海,方才吃下之物登时上涌,随即便就地呕了个干净。   那家人围着稌鲧伺候一阵,这边贾芸见罢则谨之面亦是大惊,只担忧地问道:“公子,你无事吧……”   则谨不过再度将斗笠带上,冷冷答道:“无事。”   一旁稌鲧呕尽腹中之物,又拿手帕子抹了嘴,方才踉踉跄跄地直起身来叫嚣道:“长得如此貌寝丑陋,怎的还出来骇人?!平白叫人恶心!本世子今日的游幸全给毁了,打道回府!”说着领着一干家人自去不提。   这边贾芸只得跟着送稌鲧等人出了园子,一面还回头担忧地瞧着立在该处的则谨。则谨则命身侧陪侍的邵筠唤人将被稌鲧呕污的地面洗净,方才转身回去住处不提。只则谨此番回去,在应麟面前少不得解释一番。只道是方才见稌鲧等人揪住贾芸发难,他不欲见贾芸平白受那等人迁怒,只得除了斗笠面纱,令皮肤暴露在日光之中,怪疾复发,其面上顿时便遍布红斑,其状甚恶。稌鲧见罢大骇,方才撂开手去。应麟闻罢心下甚为心疼,忙去配了药来为则谨涂抹。只道是这许多年来则谨俱是万分小心留意,悉心保养,那旧疾已是多年未曾发作了。不料今日却是因之再度复发,即便涂药疗治,亦不知需得将养多久方才能得以好转,恢复原状。   之后应麟将则谨搂在怀中说道:“他人见谨儿模样莫不惊恐嫌恶万分,惟我见之忆起你之身世,只是心疼惋惜非常,天下之人却是如何能明了?”   则谨对曰:“天下之人惟识其表,不过有眼无珠、昏聩无知,如何识得何谓真正的美与丑?白骨之上不过皮相,惟其下心灵,方可区分划分诸人。今惟承祚得识,便不愧为谨儿托付终身之人,此生无憾。”   ? ☆、第五十九回 马踏青平王孙出游(四) ?  却说昨日乃是元春命夏太监送钱来命阖府众人前往清虚观打醮之日。遂两府众人一道前往清虚观,爷们由贾敬领着烧香并了贾母领着女眷听戏,然期间却又事事寻了贾珠周旋。贾珠两头应酬,一面跟在贾母贾政这边帮衬,一面又需联络宁府之人,自是两处繁忙。此番趣园虽出大事,然贾芸知晓贾珠事务繁忙,当日便不敢前来叨扰。惟有待次日方才赶来荣府汇报。   这边贾珠闻罢此事登时怒从心起,叱道:“真乃以大欺小、仗势欺人的狗杂碎!这平民百姓难不成便是受这等为虎作伥之人平白欺辱的?!若我当初能预料到此事,如何会令了这等杂碎踏进我的园子?端的玷污了我的地盘!此番不但平白无故地将我的人打了,还连带累及公子受辱,令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了?!……”言毕又转向贾芸说道,“芸儿,此番你也受累了,平白受了这一场气……”   贾芸只摇头对曰:“苏公子专程令侄儿前来告知珠叔莫要为他担忧愤懑,此番侄儿倒也无妨,那等人乃是亲王世子,咱家开罪不起,侄儿此番只求能不招惹了那等豪强霸户,不给了珠叔并府里惹祸上身便心满意足了,不敢说委屈。只委屈了那管事的,他当初不过负责监督建园一事,也跟着白挨打受骂一阵。”   贾珠闻言则对贾芸说道:“我这里取二十两银子你带去交与那管事的,令他请大夫诊视医治棒疮,待伤好之后再来园里便是。今日你亦受了一日委屈,这月的工钱翻倍。”   贾芸闻罢忙不迭谢过,心下很是感激贾珠的理解体谅。随后只听贾珠招呼润笔取了银子令自己拿着,又闻其自顾自说道:“此番竟累及公子受辱,那杂碎罪该万死。我本该即刻前往趣园探望一番公子,奈何府中这几日正值事忙,玉哥因昨日去了一遭清虚观中了暑,现下躺着了。明日又是那边薛老大的生日,需得前往赴宴,亦是走不开,只得待后日我下了朝,便径直前往趣园探望他……”   贾芸则道:“闻知玉叔身子染恙,侄儿却无法伴于身侧侍奉汤药,心下愧怍难安……”说罢便又进屋往了里间探望了一回煦玉,方才告辞而去,此番按下不表。   而贾珠待贾芸离去之后,又径自寻思了一番当日之事,心下很是黯然。以为按了自家如今这般地位,尚且能够为己做主,自家众人若是肯安分守己,审慎做人,便也不至于最终沦落至家破人散的结局。不料到底人上有人,总有那等狗仗人势的恶棍以权势压人,令人身不由己。兼了那忠顺王一众皆非善类,贾珠千防万防还专程令了宝玉莫要招惹上他们,不料却仍是防不胜防,你远避凶煞奈何凶煞却仍是不肯放过了你,令人如之奈何。如此念着,贾珠只道是此番自家势力仍是不够,万不得已需寻一当权之人庇佑才是,否则长此以往,便连自家生意亦做不太平了。   却说此事未过多久,吏部又传来一干官员的升迁调令,与此同时,王子腾亦回京述职。他人暂且按下不表,单说贾珠。贾珠此番乃是想破了头亦想不明白,自己升迁内阁侍读未过多久,迁调倒也罢了,却何以能从内阁侍读调任至兵部郎中的?他对于官阶高低之事向来不甚在意,惟愿能长待翰林这等少有势力站位、涉及权力争斗之地做个小官便是。所谓伴君如伴虎,庙堂之上,站得愈高只怕届时跌得愈重。何况他素来便无煦玉那等致君尧舜、匡治天下的志向抱负,功名之心极为淡薄,若非情势所迫,他又如何肯踏入官场那等是非之地,还不如效仿了应麟则谨,做一双闲云野鹤,方能活得自在。   心中虽有此疑问,却也一直不得其解,直至王子腾回京,贾政领着贾珠并宝玉一道前往王府请安拜望之际,方才明了真相。且说朝中虽改天换日,然朝中元老之臣未退,新旧势力的交接并不明显,加之太上皇景昌帝尚在,新加冕的景治帝便也断然不敢即刻便将父皇留下的旧势力一并斩除干净,遂不得已只得维持现状。何况景昌帝退位之后尚且留了一手,便是仍令五皇子稌麟掌管兵部重任并了京师兵权,遂至今为止朝堂之上仍是两派对垒的局面。而王子腾本为武官重臣,更是五皇子手下得力干将,之前虽升任九省统制,然却奉旨出京察边,实则便是为景治帝调离了五皇子身边,分散其势力。王子腾正是知晓此意,方去信与贾政商议,贾家虽之前谋得元春封妃而大红大紫、炙手可热,然就王家而言,到底隶属于兵部势力,不可因新皇继位而荒疏了五皇子这处,遂王子腾离京之后便时时寻思着在京寻得一名替代之人,稳固自家在兵部的势力。正巧贾府之中贾珠既是自己的侄儿,又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兼了他闻知贾珠私下亦与五皇子等人素有往来,乃是旧识,只道是贾珠正是那替代自己的合适之人,遂私下里便向五皇子荐了贾珠。遂此番方才有了贾珠升任兵部郎中之事。而贾珠闻知此事,心下却很是无奈。只道是自己本不欲涉入权力纷争之中,只为明哲保身。不料终是身不由己,被命运之浪无情地推往了预料不到的地方。   而就在贾珠接到调任令后不久,五皇子便命府中家人前往一干名士府中邀请诸人骑马出城踏青,贾珠煦玉亦在受邀之列。只道是此番乃是外出郊游,诸人可自行携了吃食前往。彼时煦玉仍为应麟勒令每日里吃粥食斋,由此贾珠便特意命家人熬了几样精致小粥装在雕漆双头牡丹花小圆盒里,又备了几样素菜点心盛在大漆攒心捧盒中,还顺带携了茶炉砂罐行灶,便以烹茶热粥。煦玉向来不谙庖厨之事,然见罢贾珠之举,倒也深赞贾珠有心。   次日,众人于城门处会合。此番受邀前来之人不少,领头之人自是五皇子,除却珠玉二人,余下便是南安王炎煜、北静王水溶,平原侯之孙蒋子宁以及侯孝华柳菥二人并各自家人随从。此番珠玉二人骑马前往,惟携了郑文、润笔与执扇三人驾一马车备上所需之物跟随。在途中与炎煜等人相遇,彼此道了契阔、叙了寒温。随后便一道行至城门,只见五皇子正骑马立于城门之下,众人忙不迭下马行礼。五皇子于马上颔首,随后便转向贾珠笑道:“贾公子如今乃是本王兵部之人,可有那走马上任、效忠其主之心?”   贾珠闻言自是不敢怠慢了,忙躬身长揖答道:“尚书大人在上,受下官一拜。如今只待吏部调任文书派下,下官便即刻上任。”   五皇子见状摆手对曰:“何必如此正经肃然,无趣得很。今日只为出游,不谈公事。本王许你不拘那上下之别,放开畅怀一回。”   贾珠听罢面上虽是应下了,然心内则暗忖曰“有您老这一顶头上司在旁,令人如何能够畅怀。”   随后只见水溶踱了过来询问五皇子曰:“殿下,今日怎不见钦思?他若在京,如何能错过殿下之事。”   五皇子答:“钦思之师年迈,他于三日前匆匆出京探望去了。”   半刻过后,诸人齐备,惟缺侯柳二人。只听五皇子笑曰:“此番本王倒是略微明了他二人来迟之故。”   众人闻言尚还不解,未待将疑问宣之于口,便望见侯柳二人同乘一骑,柳菥在前孝华在后,缓步慢行地往了城门这处行来。众人见状皆是了然于胸,柳三少爷体弱不谙骑技,只得择了二人并乘一骑之法,遂方才姗姗来迟。待他二人行至众人跟前,柳菥尚且得意洋洋地说道:“因了在下之故,累及诸位久等,在下愧怍万分。只此番到底乃是殿下有令,在下亦少不得出席,然因了不谙骑技,不得已依此权宜之计,遂只得耽误了。”语气中却毫无愧怍之意。   众人听罢自是道句无妨。   五皇子又道:“此番若非因了珣玉文清你二人染恙不得出门,本王此次出游亦无需延误至此时了。少了你二人自会少了许多乐趣,遂只得待你二人大愈了方才定下此次出行时日。”   他二人闻言自是依礼致歉一番。   随后一行人出发,不过慢行。途中探讨了一番朝中新近的职务升迁诸事。此番水溶新任了正一品掌銮仪卫事大臣之职,不能时时在府,静王府里惯常的名士集会饮宴之事因了公务自是较前些年少了;炎煜入职刑部,任了刑部侍郎;子宁在吏部补了缺,部里添了诸事,遂近日难得瞧见其身影;孝华调任督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卸了鸿胪寺之职又转任侍讲,专任十六皇子的经学师傅,这十六皇子正是当今圣上的胞弟;煦玉升任正詹事,补了孝华的缺,兼任南书房行走。众人议毕,只叹贾珠煦玉并孝华三人曾均任职翰林,如今却已是分道扬镳,贾珠入职兵部,孝华转迁督察院,惟有煦玉尚留任翰林院。   期间只听蒋子宁戏谑开口道:“在下最近在吏部闻说了一件趣事,正是这二位才子之事。话说他二人不是冤家不聚头,礼部组织翰林诸人纂修《四朝国史》,二位才子正巧同属十一位编纂官之一。不料却因他二人意见不合、相持不下,致使纂修工作无法继续。最终只得由礼部尚书亦是作为总裁官的孙大人出面,道是他二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将他二人分开编纂不同的籍册,他二人方才罢了。”   水溶从旁闻言大笑曰:“小王说你二人便不能各自相让一步,不那般针尖对麦芒的?”   一旁的煦玉孝华听罢面上不答,然贾珠从旁分明感受到他二人未道出之言皆是“不能”,只得无奈摇首。   此番因了五皇子尚武,遂便领着众人先行前往夕照寺烧香祭拜一番。夕照寺内多植古松,五皇子从住持手中接香,亲自向关二爷叩首跪拜。从夕照寺出来,已至午正,五皇子念及此处临近柳家家庙何仙阁,遂便决定就近前往何仙阁用了午膳。于是柳菥便遣了一家人先行骑马飞奔前往通报,令住持备好屋子伺候。   却说此番众人知晓乃是野外就地用餐,皆是有备而来。待一行人来到何仙阁,却是并未令何仙阁僧人备斋,亦未令其在大堂中铺设桌案。只一道前往庙宇后院的竹林中,命阁中僧人铺设此处,众人席地而坐,随后便取出各自所携食物。   待周遭众人见贾珠命人将茶炉行灶等物搬了进来之时,先是好奇开口询问此乃何物,贾珠则道若只是取水冲泡明前,自是不若自己动手烹茶来得地道;其次,携了行灶亦可作热粥温酒之用,避免食用生冷而积食。   听罢这话,众人俱是连声称赞贾珠考虑周到,一旁的蒋子宁蹙眉佯装严肃地说道:“鸿仪,素日珣玉与你一道之时,可有赞过你‘很贤惠’?”   贾珠闻言动作一滞,随后放下手中的捧盒,抬首似笑非笑地盯着子宁片晌,盯得子宁毛骨悚然,方才开口对曰:“他说过。”随后又补充一句,“子安兄,钦思可有说过你的口才酷肖他?”   子宁闻言摸不着头脑,反问道:“此言何意?”   五皇子听罢大笑答道:“哈哈哈,钦思惯常是贫嘴贱舌的,这鸿仪分明便是讥讽你那嘴跟了钦思一样!”   子宁闻言苦笑。   贾珠则从旁假作正经地道句:“殿下说笑了,在下何尝有那个意思。”   ? ☆、第五十九回 马踏青平王孙出游(五) ?  随后贾珠将所携来的食盒逐个打开,只见几个雕漆双头小圆盒中盛的是几样精致小粥,另外的几个攒花捧盒中装的则是几样素食点心。众人见状笑问:“你二人怎的吃起斋来了?”   贾珠则答:“这亦是无法,大少爷正赶上连日里身子不好,遂府中先生有令,他如今惟有吃斋调养着,身子方能好转。”   又转而探视其余诸人带来的食盒,侯柳二人跟珠玉二人不谋而合,携了些清淡少荤的小菜并了一壶提前沏好的君山银针。除此之外的其余诸人皆携了酒来:五皇子携了杜康,水溶携了花雕,炎煜携了汾酒,惟蒋子宁携了葡萄酒,自谓曰惟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方能尽显武人本色。另外便是各府里的特色菜品,皆是荤膻居少,正适宜小酌。   只不料此番孝华见贾珠这处有行灶,偏偏来了兴致,欲大展身手一番,亲手烹一回茶。命阁中僧人就近往了山上打来山泉,又从厨房中取来几块焰炭,下面加入自带的生炭,不多时便燃烧起来。煮水耗时不少,期间贾珠则因此事本乃自己之职,如今却被代替,正闲得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待眼光扫过一旁的葡萄酒之时,忽地心生一计,见身旁放着新打来的泉水,便命厨房寻来冰块跺碎了,将几个柠檬榨成汁。随后贾珠取出自带的玻璃杯,将子宁带来的白葡萄酒往杯中注入半杯,再手持玻璃瓶轻轻在眼前摇晃片晌,只见酒液澄亮纯澈,心下很是满意,赞曰“好酒”。又往杯中注入少许山泉,只见酒液在杯中翻滚,泉水下沉进而酒水合二为一。再将之前榨好的柠檬汁注入,添以少许蔗糖水,最后加入少量碎冰。调制完毕,又将玻璃杯整个浸入冰桶中冰起来,一面说道:“若是有苏打便再好不过了,此番材料有限,只得将就了。”   周遭众人见状止不住啧啧称奇,纷纷询问此乃何意。贾珠随意道句:“在下喜好调酒,尤其是那洋酒,不调制一番饮用则难免单调。今日偶生兴致,见子安携了葡萄酒来,忍不住便调制了一番。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   半日过后,贾珠方才将冰桶中的玻璃杯取出,注了些在小杯中率先品尝了一番,说道:“果然,没有苏打水,劲道不足啊。”   随后贾珠便笑着举着杯子凑在那蒋子宁跟前打趣逗引道:“子安兄敢做第一个尝试此物之人吗?”见子宁伸手接过杯子,又补充一句道,“饮下后可是会肠穿肚烂的哦~”   子宁闻言自是知晓此乃贾珠的玩笑之言,讪笑两声对曰:“此等古怪之物,鸿仪便哄与我喝,若是那好的,只怕早已巴巴地送至珣玉跟前了。”   贾珠听罢瞥了身旁的煦玉一眼,只见煦玉面无表情,一手举着茶碗,轻晃慢摇那半碗茶汤。贾珠随即转向子宁拉下脸来佯装生气地说道:“好无礼之言,恁的不识抬举,端的说这些。此酒若非是浸过冰的不可拿与他喝,哪还能轮上了子安兄?”说着便举着杯子转向水溶道,“王爷可欲品尝一番?”   水溶正待接过,不料却见一旁的五皇子忽地伸手接过道句:“本王试试,便是鸠酒见血封喉,本王亦是无所畏惧。”言毕未待贾珠水溶反应过来,便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一旁炎煜见他二人愣在当场好不尴尬,忙开口凑趣打那圆场:“殿下好歹留下一点子给我们品鲜罢,方才我们亦是从旁见了鸿仪调制,心下很是好奇……”   五皇子闻言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笑曰:“这酒看似这般毫无章法地混合一气,然这口感竟也奇异不坏。有甘冽、有酸甜、有清凉,酒味略淡,若有似无……”   贾珠听罢这话笑道:“不愧是殿下,当真眼力过人。下回我若再因机缘得了那西洋的葡萄酒,定命人送往在座诸位府上!”   众人尽皆叫好,道曰“一言为定”。   随后只听蒋子宁转而谈起他事:“昨日刑部出了一事,诸位可有耳闻?正是那牛继宗的清客卜成兴与相公春喜因了宿暗娼,被坊官拿住一股脑儿地送交刑部去了。”说到这里转向一旁的炎煜说道,“刑部正属王爷治下,王爷定然知晓。”   众人一听皆大感意外,均转向一旁的炎煜欲探听详情,不料却闻其说道:“昨日部里的确新押来了几人,只小王尚还不知详情。”   蒋子宁则述道:“我亦是闻听吏部的官员说的,我那同僚有一表兄乃是坊官,这事正是他听那坊官表兄说的,此事在刑部传得沸沸扬扬……”   一旁的水溶听罢插言道:“小王记得那春喜乃是忠顺王府的戏子。”   子宁对曰:“不错,那春喜从前是十龄班的戏子,在忠顺王府唱戏之时被世子瞧上了,遂收入王府中唱戏。只这春喜有些手脚不干不净,被王府管事的觉察后上报与王爷知晓,王爷便将那春喜逐出了王府。正值那时那卜成兴赌钱大赚了一笔,拿钱捐了一个从九品的官儿,素昔又颇喜听戏唱曲儿的,便在城外买了一栋房子包养了那春喜。昨日,那卜成兴在春喜家里邀请了忠顺王府的一名清客叫黄多闻的喝酒,命那春喜作陪,欲借机跟忠顺王府之人套近乎。期间黄多闻叫来一个名映儿的粉头来陪酒,一行人喝得尽兴,直闹到二更也不清静。正喝得醉醺醺的,便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那卜成兴便前去应门,正是那坊官,素日跟了那卜成兴同台听戏的,有一番交情。那卜成兴见来到的是熟人,亦不提防,便邀那坊官进屋一道吃酒。那坊官进来一瞧,只见男女围着桌子坐了一桌,便也不肯坐下。那卜成兴见状还欲跟那坊官玩笑,却见那坊官原是领着几个兵役值勤查夜的,正巧逮着那卜成兴在家喝酒,将之作了宿娼处理,便也不念情面,说是‘如今上头查得紧,便是督察老爷坐这里也要捉的,要公事公办’,不顾三七二十一将卜成兴、黄多闻、春喜并了那映儿一道锁了押往衙里……”   水溶听到此处笑道:“这查夜一事向来归了巡捕营管着,怎的忽然查得严实了?”说着转向身侧的五皇子问道,“不会是因了之前殿下下令监查戒严之故吧。”   五皇子则对曰:“近来本王的确为加强城中治安而遣人督察,加派了人手巡城,只不料却是抓获的这等杂鱼……”   炎煜闻言望着五皇子问道:“不日前小王闻知殿下下令戒严,只不知所为何事,难不成是因北方胡虏之事吧……”   五皇子颔首:“不错。”   炎煜见状露出一副了然之状,神情颇为意味深长。倏忽间众人中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他二人亦并未继续深谈此事。周遭众人皆知此乃军机要务,亦识趣地听而不闻、闭口不言。   一旁孝华则就方才子宁所言之事问道:“那四人被坊官拿住,刑部欲如何处置?那黄多闻又是忠顺王府之人,王爷可是知晓了此事?”   子宁听罢干咳一声对曰:“黄多闻哪里敢令王爷知晓,只得遣了手边一个心腹家人拿着一千两银子寻了衙里的吏目做了一套假供:把自己跟了那卜成兴的名姓改了,又说自己等人被春喜留下吃饭,那映儿是春喜出嫁了的姐姐,来京里瞧弟弟来的,遂并无昼夜宿娼、男女混杂之事。然好不容易将假供递上,偏生遇见殿下派来的督察长官,那长官闻说查夜的吏目有徇私舞弊、贪赃枉法做假供将人放了的,不敢怠慢了,便将那供状递交了刑部,将几人关在刑部大牢,欲将一干人审实了再行处置。只是若罪名坐实了,那卜成兴新捐的功名怕也就此革了……”   众人闻言方才恍然大悟,水溶转向一旁炎煜玩笑道:“世兄乃是刑部侍郎,此番可是忠顺王爷跟前之人犯了事,侍郎大人提审之时当是如何是好~”   炎煜则一本正经地答曰:“殿下派来的巡城长官尚且是铁面无私,小王少不得亦需秉公执法了。”   五皇子听罢但笑不语,周遭众人亦是赔笑一阵。随后众人就地用了午膳,随后前往各处散淡一回,便三三两两各自分开行动。孝华柳菥命阁中僧人备了静室作休息之处,前往歇下了。何仙阁住持则将五皇子请入自己静室清谈论道,水溶炎煜蒋子宁则在后堂品茗对弈,剩下的珠玉二人因此番是头回来到何仙阁,遂便在阁中闲逛以打发时日。   却说这何仙阁本是柳府为庆贺老太君六十大寿而建的家庙,其间主要供奉何仙姑。因而阁中亦是开渠凿池,掘了一个很大的荷塘,遍植芙蕖。池中荷叶田田,将池水层层遮住。彼时正值花开时节,白花粉花开满了整个池塘,花盘硕大,一眼望去却也分外可观。贾珠煦玉二人观赏一阵,着实赞叹一番,只道是这何仙阁果真是名不虚传。不为烧香,便是偶尔前来赏花一回,亦是不虚此行。   二人一面说着,一面沿着荷塘漫步。只见荷塘对面正是仙祖殿,其内供奉着药仙。贾珠遥望殿名对身侧煦玉笑曰:“相传药仙以济人为念,医术高超,能治百病,玉哥当真该去拜拜他老人家,求得远离病灾,长命百岁。”   煦玉闻言撑开手中撰扇轻摇慢扇,一面对曰:“此番我倒也乐得前往一视,只并非为寻其庇佑,素闻柳文清因了自幼体弱多病,府中常年供奉着药仙。此处既为柳府家庙,又供奉着药仙,怕会有文清的笔墨诗作留下,遂欲前往探寻一番。”   说着二人已行至仙祖殿前,殿内僧人知晓珠玉二人正是跟随少爷前来的客人,亦不拦阻,允其入内。进得殿中,只见在那药仙像前,正点着一盏大海灯,供桌上还立着柳菥的长生牌位。随后贾珠忙不迭地寻了僧人索了香点上,恭恭敬敬地在药仙跟前拜祷,祈求药仙保佑煦玉并了周遭一干亲友体健安康,多福多寿。随后又拉上煦玉令他亲自向药仙跪拜一番,煦玉虽依言行事,然亦是随口说道:“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各人之命各人缘法不过早已注定,又有何事能够强求?”   贾珠闻言不禁暗自翻了一个白眼,随即对曰:“我的大少爷,便是你命带不凡,有仙神庇佑,亦犯不着在仙家跟前道此大不敬之言,便不怕因此触怒仙家遭那天谴?!”   一旁煦玉闻言只浑不在意地道句:“若说此番你我跟前供奉的是月老、双星之类,我倒也乐得与珠儿一道跪拜祈祷一番。”说到这里又念起一事,转而肃然说道,“言至于此我亦是忆起我二人婚期又近,往昔年年祷祝双星,今年我欲再行祷祝一番月老。可知月老专司人间婚姻之事,你我今生虽成姻缘之礼,然来世情缘亦需借助神力,方可求得生生世世。如此何不绘一月老画像诚心祷祝,借以盼得来世结缘再续。”   贾珠闻言心下虽不以为意,向来不信宿命因缘之说,然面上倒也认同。   二人说定,在药仙跟前拜毕,谢过了殿内僧人,又一道携手出了仙祖殿转往殿后去了。沿着仙祖殿一路行去,只见不远处的后殿长廊尽头正立着一位僧人,在一块石壁跟前手持一柄笤帚清扫壁上尘埃。珠玉二人见状好奇之感顿生,只道是那石壁必有蹊跷,遂忙不迭加快脚步往了那处行去。只未待他二人走到那处,便见那僧人已打扫完毕,整理一番手边器具便转身去了。他二人来到那石壁前探视一番,只见石壁之上题着两首《长相思》,第一首是《长相思·思字词》:   “醉时思,醒时思。魂牵梦绕惜相思,夜半孤枕时。   别时思,忆时思。花前月下诉羁思,独语人不知。”   之后则是另一首,明显是和前一首而作,名《长相思·花字词》:   “花开忧,花谢愁。花雕一壶愁更愁,花前人独瘦。   花情深,花意浓。寒梅花香复转浓,花时去匆匆。”   待贾珠阅罢这二首《长相思》,前一首的《思字词》的字迹无甚印象,然待阅毕第二首《花字词》之时,登时便觉那字迹是分外眼熟,只一时之间记不起曾在何处见过。只道是这二首词作在内容上显然是两首相和的情诗,只其间蕴含的情思太过悲凉了些。又重头读了一遍,寻思此处乃是柳家家庙,又有何人能得以入内题词,且为那僧人如此爱惜珍视。如此念着顿时灵光一闪,转头望向身侧煦玉惊道:“玉哥,你如何看?观这笔迹,莫非后一首是……”   煦玉听罢点头以示首肯,对曰:“不错,我亦是如此以为。那《花字词》的笔迹均匀瘦硬、爽利挺秀,正是文清笔迹,上回在汇星楼观他誊录那《探幽寻芳》,定不会错认。不过我倒也并非凭字迹认出是他之作,依我看来,那上一首的《思字词》,乃子卿之作便也确定无疑了。”   贾珠问道:“何以见得?”   煦玉遂解释道:“这倒也显而易见。此二词分明是暗喻了侯柳二人名讳在内,‘思’字隐喻了‘菥’字,‘花’字则隐喻了‘华’字,遂这第一首《思字词》乃是子卿做与文清之词,第二首《花字词》则是文清和子卿之词而作。此二词皆是各有特色,前一首胜在用韵和谐,后一首则胜在用字齐整,不足之处便是二者调子皆太过悲戚哀婉,阅之令人心伤。”   贾珠听罢亦是认同:“原来如此,想来但凡文辞诗赋之类皆瞒不过玉哥双眼。只我在翰林当值这许多年,皆未亲眼目见子卿除却馆阁体之外的笔迹,不料竟是如此俊秀周正、圆转藏锋,与玉哥气拓开张、潇洒恣肆之字大为不同,真乃字如其人。”   随后他二人又聊了几句,便见一名僧人飞奔而来,说是众人皆已聚在竹林里,正待他二人前往,珠玉二人闻言随即沿路返回。待与众人汇合,他二人只道是前往仙祖殿上香一事,却并未提起在仙祖殿见到侯柳二人题词之事。众人见时候不早,便就此打道回城,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六十回 短衣轻马贾珠从军(一) ?  却说正是在距上回贾珠等人随五皇子出城踏青后不久,便闻北方边境告急。北方阿速部落因通供、贸易之事与天|朝不合,天|朝自景昌帝伊始便拒绝与阿速部族通供贸易。起初阿速部族为了本部落的发展,尚且派遣使臣进京面圣,请求与天|朝进行通供贸易。使臣第一次进京面圣之时便遭拒绝,次年第二次进京,景昌帝更将来使斩杀。之后首领阿速并未罢休,仍坚持派遣使臣前来,皆是无功而返。阿速终于恼羞成怒,一举发兵南下,侵入山西境内,直逼大同府,并扬言不日便将占领太原府,随后围攻京师。   而京师坐享太平多年,在此之前虽已闻知近日里北方部族有异动,作为兵部尚书兼步兵统领的五皇子因此专程加派人手巩固京师的防守治安。不料此举措实施不过几日,便闻边境告急,京师震惊。又因山西省正位于直隶近旁,若是山西沦陷,则京师危矣。此事一出,便令方才继位不久的景治帝坐立难安,星夜召集内阁众臣并了六部诸人商议对策。此番兵部尚书五皇子接报尚且镇定自若,当即对上请战,只道是自己身为太上皇亲封的“本朝第一高手”,又身兼兵部尚书之职,领兵退敌自是责无旁贷。此番愿亲自领兵出战,前往山西击溃胡虏,还本朝社稷与百姓安宁。   座上景治帝闻罢五弟甘立军令状出征,顿时喜得眉开眼笑。一来知晓稌麟本事,领兵出征至今战无不胜、未有败绩,想来此番出战亦能得胜而归,保京师平安;二来若有万一,兵败而返,他正可借此将稌麟兵权收回,自己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再无后患,不惧稌麟手握兵权,麾下禁军数万。念及于此,景治帝刚欲答应稌麟,便忽闻另一边站立的忠顺王上前启奏道:“陛下,臣愿为犬子请命,恳请陛下降旨,允犬子带兵出征!胡虏猖獗,举兵犯顺,侵我河山,掠我百姓。若此夷虏之祸不除,徒待夷虏入侵中原,为人臣者则上辜君父之恩,下负平生所学。臣伏乞君旨,允犬子出征!”   景治帝乍听一旁的忠顺王之言,迟疑了片晌,心下暗忖:素昔未尝闻说那忠顺亲王世子、亦是作为皇室表亲的稌鲧有甚征伐平乱的本事,此番那胡虏来势汹汹,若是贸然允其领兵,只怕不妥。随后又转念一想,虽说此番尚且不明稌鲧的本事若何,然忠顺王一派在自己未登基之前便属自己的心腹之臣。如今他一力举荐其子稌鲧担此灭虏之重任,虽大抵出于私心,为己身利益考虑,然若是由忠顺王一派出师北定,得胜而归,不仅能解胡虏入侵中原的危机,更能就此提升亲皇一派的威望,进而能在无形之中削弱向来以军功居伟的五皇子稌麟一派的势力。   如此暗自忖度一番,景治帝便觉这忠顺王请旨一事甚和己意,心下已然赞同。然面上仍需故作姿态,遂先行驳斥一番,道是稌鲧年纪尚轻,又无带兵经验,此番若是领兵前往,只怕难保万无一失。若是山西失守,京师便也岌岌可危。那忠顺王闻言忙不迭复奏一番,再三再四为其子担保,又立军令状。座上景治帝听罢特意转向一旁的五皇子说道:“五弟,你乃兵部尚书,对我朝军政之事向来最是清楚不过,对于皇叔之言,你意下如何?”   五皇子自是知晓当今与那忠顺王本为一党,乃是同气连枝,这忠顺王莫不仰仗圣上鼻息、依了圣上眼色行事,今日上奏请战又如何不是出于景治帝之意。念及于此,五皇子不过淡淡对曰:“陛下英明,自有决断,此事但凭陛下裁决。”   景治帝见五皇子并未反对,心下很是惬意,随后顿了顿,似是寻思一回,方开口说道:“朕念及稌鲧年幼,未尝有带兵经验,不若此番便调遣一名军功赫赫、本事过人的老将协助其一道出征,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那侍立在旁的三皇子稌泽便率先开口赞同:“陛下圣明,此言极是。如此定可保此次出征万无一失了。此番臣正有一适宜上佳之人选。”   景治帝听罢笑曰:“三弟说来听听。”   三皇子忙答道:“臣弟所荐之人正是护军统领,跟随五弟征战多年的老将张勋。”   五皇子乍闻此言,神色微变,不过须臾间面色便又恢复如常,只道是此真乃一步好棋,可知那张勋乃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三皇子此举,正可将张勋调离自己身边,令自己失却一员猛将。若是局势太平尚可,若是纷争又起,自己少不得再度披挂上阵,少了张勋协助,无异于失却一只得力臂膀,届时怕是多有不便。五皇子虽念及于此,然面上亦不动声色,只微眯双眼静待座上景治帝发话。   只听景治帝拍案对曰:“好好!三弟此言深谙朕心,如此只怕五弟不舍罢。”说着又转向五皇子说道,“不知此番五弟可否割爱相让,待王师平定北夷之后,再令张勋重归五弟麾下,五弟意下如何?”   五皇子只得答曰:“陛下之命,臣自当俯首领命恭行。”   景治帝遂笑道:“如此甚好!听朕谕旨:封忠顺亲王世子稌鲧为征北将军,领兵五万,前往大同府与山西总兵孙树一道平定胡虏,防固边疆。五弟即刻便往兵部调兵遣将,由兵部发出调遣令命张勋跟随前往,协助辅佐稌鲧领兵出征。”   五皇子闻言行礼叩拜,道句:“臣领旨。”随后便告退自去不提。   当日夜里,五王府中,出月裁星斋旁的一汪池水畔,回荡着一阵悠扬清越的笛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被月光照亮之处行出一个身影,正是稌永,对正立于楼下闭目吹奏的五皇子行礼说道:“殿下,张大人求见。”   五皇子闻罢方止了笛声,道句:“请。”   稌永听罢领命去了,五皇子复又吹奏起来,此番笛声似是因吹奏之人的心境变化而参入了些许杂音,不复方才的清幽沉静。未过多久,便见稌永领着张勋行至出月裁星斋下,张勋忙不迭向跟前的五皇子行礼跪拜,不料此番五皇子闻声却并未回过身来,仍自顾自地吹奏,只任那张勋在地上跪了多时,亦不令其起身。   半晌过去,似是待一首乐曲吹奏完毕,五皇子方才缓缓放下手中长笛,转过身来对地上张勋道句:“张统领平身,星夜求见本王,所为何事?”   只见那张勋生得脸方口阔、浓眉虎目,闻罢五皇子之言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性急地说道:“末将对今日兵部所发调遣令有所不明,此番特来求见五王爷寻求一个解释!想来末将自跟随殿下以来,半生戎马,南征北战,大小战役没有一百亦有五十,从未有过败绩。王爷英明神武,我等麾下之将自是竭诚效忠,誓死追随王爷。如今北虏犯境,我等武将自是责无旁贷,舍命为国。然末将却不明此番陛下点将,朝中军功卓越者亦是大有人在,更勿论王爷,军功甚伟,本朝上下无人能及。陛下择谁人担此重任不可,却偏择了忠顺王那黄口小儿。不学无术、无能第一,半点不肖其父,不过全凭祖荫。此番又令末将跟随其出征,听其差遣,末将闻知心下如何能服?!更将王爷麾下五万精兵调与他使用,无异于良弓借与盲将使,真乃暴殄天物!末将便是不为王爷心疼抱屈,也心疼了这五万将士的身家性命!……”   此番闻罢张勋一番忿忿不平之言,滔滔不绝,五皇子只淡淡开口打断张勋说道:“此乃圣上谕旨,张统领还欲抗旨不成?”   张勋闻言心下蓦然一惊,忙跪下对曰:“王爷明鉴,末将不敢!”   五皇子则道:“既如此,便无需多言,谨遵上谕,随征北将军出征便是。”   张勋听罢急道:“可是王爷,末将闻说彼时王爷自请领兵出征,不料却为那忠顺亲王后来居上。此番若是王爷领兵,末将等便是万死也不辞。只末将追随王爷多年,如今陛下竟将末将调离了王爷身畔,末将是万难从命!”   五皇子道:“跟随在谁麾下,均是为国效力,听命于谁又有何分别?你若是当真顾惜本王手下这五万将士,便更因跟随前往好生统领麾下部众,莫使之平白送死方是。”   张勋:“……”   五皇子又道:“只此番忠顺王既一力为子请战,只怕私下里已是早有部署。何况素闻那稌鲧刚愎自用、固执己见,此番圣上虽为保万无一失而特意指派了你前往协助,然只怕他们未必便肯听你之言,不过只欲你听命行事罢了……”   张勋听罢明了,忙问道:“如此还请王爷明示,末将当如何是好?”   五皇子则吩咐道:“据闻忠顺王府有一师爷,被忠顺王奉为上宾,该人名王文锦,乃是忠顺王府的智囊。那稌鲧素来有勇无谋、脑中空空,此番忠顺王为保其子万全,定会命此人跟随前往出谋划策。既如此,本王对于此役倒也不甚担忧,你只需尽你职责,惯常听命行事便是。惟遇那实在是得不偿失、涉险冒进之举,方才出面劝阻。若他们仍是一意孤行,本王许你权宜行事,届时还朝之后自有本王为你在陛下跟前担保求情。其余时候,多加忍耐便是。”   张勋闻言行礼对曰:“王爷之言末将谨记。此番王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五皇子说道:“言尽于此,你且好自为之。无事,你退下吧。”   张勋依言行礼退下,一旁稌永从暗处现身,领着张勋出了五王府。五皇子待张勋去了,仍立于原地并未离去,再度拾起手中长笛吹奏起来,此番按下不表。   ? ☆、第六十回 短衣轻马贾珠从军(二) ?  却说在贾珠调职进入兵部之后,自是知晓北虏入侵山西之事。虽对于景治帝派遣稌鲧担任征北将军协助大同府抗击北虏之举心生警惕,只恐那忠顺王一派因此而做大己身势力,进而威胁到自家利益,然对于朝中五皇子与景治帝之间的派系之争倒也不甚在意。   而此事过后不久,七夕又至。话说七夕乃是珠玉二人成亲之日,遂每年的七夕佳节,贾珠煦玉皆会抽空祭拜双星,祈求情缘弥坚、双心永固。又因上回他二人在何仙阁商议欲绘了月老之像来祭拜,求得生生世世长相厮守。遂在今年七夕之前,煦玉便已亲手绘得月老像一幅,只见画中那月老一手挽红丝,一手拄长杖,上悬姻缘簿,鹤发童颜,慈眉善目,伫立于月下,身侧云烟环绕。画上又题一赞语于首,乃煦玉得意之作。他二人将此画挂于趣园悬星楼中,画前常供牌位,经年焚香。   今年七夕既至,贾珠煦玉照例焚香祷祝,对月盟誓。当日他二人吩咐园中家人在悬星楼中备好茶酒果品以便小酌。彼时弯月方出,他二人便对月起誓曰:“愿能长相厮守、白首偕老,生生世世为夫妇……”   正如此说着,不料却见夜空阴云密布、弯月隐晦。这边珠玉二人见状心下一凛,不祥之感顿生,只道是往年并无这般夜色转阴,遮蔽明月的状况。煦玉更是因之情绪索然、兴趣缺缺,自顾自从旁斟了一杯闷酒饮了。贾珠见罢随即勉力按捺下己心萧索,强笑打趣道:“玉哥,方才说到欲‘生生世世为夫妇’,既如此珠儿下辈子要投胎做那男子,再祷告上天千万令玉哥投生为女子,如此也能令珠儿来世娶玉哥为妻,翻身做主一回~”   煦玉闻言放下手中酒杯,饶有兴味地对曰:“便如珠儿这般绣口锦心、婉妙体贴之人,若不投生女子,倒是可惜了,如此天下间便又少了一位才美佳人、幽贞淑女。”   贾珠则对曰:“谁道是惟有珠儿方才是那佳人、淑女的?难道玉哥投生女子,便不是那娉婷娥眉、窈窕红妆的?”   煦玉听罢这话笑道:“珠儿既如此说,我亦是无言以对。来世便如珠儿所愿,卿当为男作夫,我则随卿为女作妇。”   贾珠闻言却是猛地触动心事,伤感油然而生,心下暗道曰:“来世,我何来的来世?……而你的来世,又何尝能够属于我?……”   正如此深思默想着,便闻见身侧煦玉问道:“珠儿,在想何事?”   贾珠听罢忙敛下己我思绪,回过神来转向煦玉笑道:“无事,没想什么。”说着不经意地瞥见在煦玉身后,方才尚还晦暗不明的夜空却是风扫云开,银蟾复出。贾珠见状不禁大喜,忙指着煦玉身后说道:“玉哥快看,月明当空!”   煦玉见状亦是喜不自胜,道句:“上天果不负你我二人之情意,世间虽有阴晴圆缺、离合聚散之变,然终是柳暗花明、云破月来。”   贾珠从旁闻见亦是感慨万千,复又持了酒壶为二人酒杯注满了酒。随后他二人举杯邀月,对饮三杯。饮毕,彼此皆为景所感,遂一并携手起身,彼此依偎。立于悬星楼顶层的窗前,正对着趣园山下,视野一片开阔。趣园离京城不远,从此处观望,正可远眺山下城中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影影绰绰,正如这懵懂无知、浮沉于世的芸芸众生。彼时头顶明月高悬,脚下灯火如豆,贾珠虽依偎在煦玉怀中,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一阵寂寥之感,遂开口说道:“玉哥,古人所谓‘乐极灾生、情深不寿’,便如你我二人这般日日耳鬓厮磨、亲如形影,彼此情意无言语可形容者,只怕是欢愉易过罢……”   煦玉闻言则打断贾珠之话对曰:“何出此言?如今既得日日相守,又何需杞人忧天,悚惶难安,忧惧那不可见之日?”   贾珠听罢煦玉之话亦觉在理,只觉自己此番是多心了,遂道句:“玉哥所言甚是,是我多心了。”言毕贾珠抬首对头上煦玉注目微笑,煦玉垂首见罢,只觉情丝春意撩人心魄,随即便道:“此番正值斜月疏星、银烛高烧,你我当应不负韶华,同效于飞。”   说罢自是携起贾珠,一道拥入鸳鸯金帐,同赴巫山,一宵恩爱,自是不在话下。   七夕过后不久,八月便至,之后贾府之中又出几件不大不小之事。先是贾政被派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临行前,贾政自是将府中诸事全权交与贾珠掌管,千叮万嘱一回。又将宝玉唤至跟前训斥一番,只宝玉知晓贾政将离,面上虽恭聆训教,然心下早已喜不自胜。此番虽低头躬身立于一旁,然贾珠却是对宝玉那窃喜的心思了然于胸,心下倒也啼笑皆非。之后贾政既离,宝玉念及兄长自非亲父那般严厉,又仰仗着贾母疼宠,更是全然抛开书本,成日无所事事、虚度光阴,只在园中与姊妹们混迹于一处。对此种情形贾珠只是无可奈何,只煦玉从旁见了却是万般不悦愤懑。若非碍于宝玉并非自己亲兄弟,且亲兄长在旁亦不管束,只怕宝玉早被打得哭爹叫娘了。   且说宝玉某次闲逛进梨香院,见罢贾蔷与龄官彼此之间暗生情愫,心下感慨万千。却说在此之前,宝玉只道是世间众人大抵皆是为名利二字奔波,碌碌无为,形如草木顽石,惟有自己是那知情识趣之人。直到隐约觉察到自己头上的两个哥哥之间有些微妙暧昧的情愫之时,方才恍悟到原来世间之人约略亦是各有各的缘法,并非惟有自己是那身处于情感中心之人。此番见罢那贾蔷与龄官,较了先前则更是了悟,原来各人有各人缘法,各人有各人之宿命,而自己亦不过是在别人的缘法之外,入不了局面的局外人罢了。   话说此番探春终从赵氏之事中重新振作,按之前与众姊妹约好之言写了花笺,邀请园中姊妹并了宝玉一道结了诗社。又因贾珠煦玉亦知晓此事,遂此番亦不敢漏了他二人,依礼送了花笺过去邀请他二人入社。彼时正值贾珠煦玉前日里在蒋子宁家吃了酒回来,煦玉身子一时间不大爽利,在榻上躺了两日,贾芸闻罢便来府中探望煦玉,来时顺道携了两盆白海棠前来孝敬贾珠。而宝玉从园中出来探望煦玉过后,忽地孝心大发,心中盘桓着如何令哥哥高兴之念。随后灵光一闪,又巴巴地跑回园中,将自己房里的一对联珠瓶取来,从园中摘了几枝桂花,亲手灌了水插好瓶,又巴巴地携了亲自送往贾珠的吟风赏月斋,送与两位哥哥赏玩,只道是那联珠瓶正暗合了“珠联璧合”之意。又另取了一对福禄双寿瓶插了桂花送与了贾母并王夫人。   贾珠见状倒也深赞宝玉有心,顺手便将贾芸送来的两盆白海棠命小子们搬去园里供他与姊妹们作结社写诗之用。又吩咐宝玉曰:“此番你回去亦告知探丫头一声,你们园中结社,只管自己玩得痛快高兴便好。今后起社,你们若有甚需要相助的,尽管来我这处寻我。只你林哥哥亦知晓你们结社之事,很是赞赏。今日起社本欲参与你们一道玩乐的,只因了身子欠佳躺下了,却是无法。我道是若碍于他在,你们亦无法玩得尽兴,不若便令他做你们诗社的名誉社长,至于到底如何行事,你们姊妹自己商议。起社之时亦无需特意知会与他,只在最后将你们做成的诗作送了出来交与他瞧瞧便是,省得他挂心便可。如此你们既能玩得尽兴舒心,亦可全他参与之心,岂非两全其美。”   宝玉闻言亦很是顺意,连声应下了。命小子们将白海棠搬到园门□□与婆子们抬去怡红院,随后便告辞去了。   回到怡红院,房里的众丫鬟见罢纷纷询问白海棠是从何而来,宝玉则自豪答曰乃是他送了桂花与自家大哥哥,大哥哥回赠与自己的。   一旁以秋纹为首的众丫鬟闻言皆掩唇娇笑,一个说道:“不愧是一胞的亲哥哥亲兄弟,换作了其他兄弟姊妹怎的不见你这般有心?”   一个亦是挤眉弄眼地接着道:“头上亲姐姐去了,下面两个到底不是一母生的,不只剩这亲哥哥了吗,如何不尽心。”   另一个又道:“此番便是你有心,亦只敢拿那桂花插了瓶送去,往年里府里并了隔壁府里梅花开得颇为好看,怎的不见你敢拿了去孝敬大爷跟林大少爷呢。”   宝玉听罢撇撇嘴,只道是在自己房中丫鬟面前,便也无所顾忌地开口道句:“依了我看,那梅花自是无罪的。当初因了梅花落水,进而迁怒于它,梅花是何其无辜,又何必将自己的气撒在那梅花身上呢……”   宝玉正说着,便听袭人从旁插言道:“又口没遮拦了,这般随意嚷嚷嚼那舌根子,便连林少爷也编派上了,若是不慎被林姑娘听了去,还不知要怎样多心怄气呢,届时又不知要赔多少礼进去才能解气。便是被大爷闻知了,心下怕也难免不痛快。”   宝玉闻罢袭人如此说,方才闭口不言了。随后自去寻了探春等人起社不提。   ? ☆、第六十回 短衣轻马贾珠从军(三) ?  另一边,宝玉只道是自家园中到底姊妹人数有限,又念及湘云素昔是个最爱这等热闹活动之人,遂忙不迭地求了贾母派人将湘云从史家接来荣府。湘云前来,闻罢诗社之事亦是大为赞赏,只埋怨诸人未曾早些知会与她。因此番自己入社最迟,便道不如明日由自己做个东道,再起一社。   当日夜里,湘云被宝钗邀往蘅芜苑住下,二人便于灯下商议次日如何设东拟题。宝钗暗忖这诗社不过十天半月地活动一次,一次倒也使不了多少银子。外间又有府中当家的贾珠一力支持,贾珠是个财大气粗的,由此诗社倒也万事不缺,惯常自己是派不上用场的。若欲在这诗社彰显一番自己的存在,出人头地一回,正可借由此次湘云做东之际。若是换做其他时候,只怕自己难有那用武之地。兼了她又知湘云经济上做不得主,手头银钱不多,此番自己若是适时伸出援手,既可一解湘云之急,卖给湘云一个人情;又可借此一并请上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如贾母王夫人等人,一并讨好了她们,可谓是一举两得。拿定了主意,便与湘云筹算了一番,进而提出此番由自己出钱,办一出螃蟹宴,随后又应景出了咏菊的诗题。   翌日,宝钗张罗妥当,湘云便出面请了贾母王夫人等入园赏桂花。此外亦依礼邀请了贾珠并煦玉,只贾珠遣了红玉进园回话曰煦玉还在房中将养着,自己一人进园中掺合倒也无甚乐趣,更不欲就此扰了众人兴致,遂只令众人莫要顾忌他二人,自个儿玩得痛快便是。之后宝钗命人在藕香榭铺设,摆上杯箸茶具,凤姐等人便搀扶着贾母在亭子里入了座。贾母见罢周遭景致陈设,很是赞了一回。湘云自是笑曰“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听罢自是又赞宝钗心细,凡事想得周到。   此番亭子里摆了两桌,靠门一小桌。上边是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是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三人。凤姐一个孙子媳妇则忙于在旁张罗伺候。湘云又命人在亭子外摆了两桌,让跟来的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等丫鬟坐了。   这边贾母扫视了一番周遭众人,随即便转向湘云问道:“可有知会你珠大哥哥与林大哥哥一声?”   湘云听罢忙从旁答道:“方才打发翠缕去外间邀请二位哥哥,只珠大哥哥说林大哥哥在房里将养着,他一人出来无趣,令我们自己玩乐不要管他二人。”   贾母听如此说,方才罢了。随后媳妇端上螃蟹来,凤姐并湘云忙在旁伺候,凤姐从旁剥了蟹壳递与薛姨妈,姨妈谢让了,凤姐又递与贾母,随后再递与宝玉。贾母一面吃着一面吩咐湘云:“送些给外面珠玉两个小子尝尝,只莫要令他俩多吃。”这边湘云闻言忙不迭选了十个个大肉肥的并备了姜蒜,命媳妇端去了外间。贾母吩咐毕又转向身旁的黛玉,见黛玉亦不过吃一点夹子肉应景罢了,便问道:“你哥哥如今可还在吃斋?”   黛玉则道:“我哥哥这几日倒也吃些荤膻,只前日里吃了酒回来便病倒了,只得又忌了嘴。”说罢,黛玉亦不再吃了。   贾母闻言则叹了句“这玉哥儿也特特的娇弱了,身子还不若熙哥儿硬朗。这样想来,熙哥儿乃是你们兄妹三人中身子最好的一个了”。   黛玉听罢则点头称是:“我们哪里及得上熙儿,熙儿自小便未尝生甚大病,有的不过是小恙,哪像我跟哥哥,三日不离药味。府里邵先生为我跟哥哥的身体平白操了多少心,幼时令我不许出户面见至亲之外的人,哥哥则是自幼跟着先生吃斋长大的。”   那边凤姐往了外间鸳鸯等人的桌上闹了一回过来,又伺候着贾母吃了一阵,随后贾母便不吃了。众人方散,净了手后看花弄水地游玩了一会儿,王夫人便劝贾母曰此处风大,令其回房。宝钗湘云二人将贾母王夫人等人送出园子复又回来,命人将残席收了,各人散坐一回,随后便各自勾了墙上的诗题寻思起来。不多时,几人便将十二首诗题作完,交与迎春用工楷誊录在一张雪浪笺上,随后便围着一首一首地看去,看一首,赞一回,俱是称赞不绝。待众人阅毕,方唤了一名婆子过来,命其将这张雪浪笺送到外间交与珠玉二人品评。不多时那婆子回来,众人又好奇地围着那雪浪笺观看,只见此番煦玉用朱笔将众人之诗分了名次评出优劣:《咏菊》为首,《画菊》并了《供菊》次之,《簪菊》又次;随后便又勾出各人之作中的佳句并点睛之笔,还将各人欠佳的词句点出并修改了一番。众人见状皆道极为公正,无不叹服。   随后湘云复又唤人端了热蟹来,众姊妹在大圆桌上吃了一阵,宝玉便道:“今日持蟹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就。   众人围上前去看毕,只听黛玉从旁笑曰:“这样的诗,便是要一百首也是有的。”   宝玉对曰:“方才你作诗被你哥哥评了上等,心下正得意,现下不说才尽不能作了,还贬低人家。”   黛玉听罢只道句:“何来才尽一说?”言毕亦不思索,提笔写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待黛玉写毕,一并上前阅毕,纷纷赞曰:“不愧是林大才子的亲妹妹,这般一蹴而就、挥洒自如的风流气韵,真可谓是像了个十成十!”   一旁宝玉见了正待喝彩,不料黛玉闻罢众人拿自己跟哥哥相较,心下颇难为情,遂忙不迭地把诗稿一把撕了,命人烧去,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它。你那个更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它给人看。”   宝钗因了众人方才之言并了诗作未得第一,心下暗自不服,亦做了一首,诗句辛辣,很有一番讽刺的意味,众人阅罢倒也赞了一回。   之后只见平儿复进园中来,原是为凤姐讨螃蟹来了。湘云见状忙命人拿了十个极大的。众人又拉了平儿坐,平儿不肯。众人只不放她出去,平儿只得命嬷嬷们先将食盒送出去。嬷嬷们去后又拿了盒子回来说:“二奶奶叫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送了一份给外间珠大爷,一份给二奶奶,二奶奶叫送了进来给姑娘们吃。”说罢又向平儿道,“说使唤你来,你就贪住玩不去了,劝你少喝一杯儿罢。”   一旁平儿闻言偏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一面说,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   身旁众姊妹见状便打趣平儿道:“所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家奶奶这般说是离不开你。”   宝钗接话道:“这倒是真话。我没事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   探春则道:“这也是明白,譬如老太太屋里,要没个鸳鸯,如何使得。”   惜春对曰:“老太太昨儿还说,她比我们还强呢。”   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哪里比得上她。”   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   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她都知道。连老爷在家外出的一应大小事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地里告诉太太。”说罢又指着宝玉说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他不似了那外间的大爷,里外精明,谁也休想欺瞒过他。饶是如此,屋里还有个冷荷事事帮衬着,如今又添了个小红。想来冷荷也不容易,自己嫁了人,还需打理自家屋里头一竿子事,却又能将大爷屋里头事事都应付妥当了,外加照顾两位爷。”   平儿接着道:“最难能可贵的是过了这许多年,她跟了大爷还能不让头上老太太太太挑剔的,也是她的造化。”   众人闻罢皆有同感,又说了几句,大家便都净了手,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自去不提。   ? ☆、第六十回 短衣轻马贾珠从军(四) ?  这边平儿从园子里出来,正待回到凤姐院中,不料半路上却遇见周瑞家的张材家的往府里来。平儿忙问出了何事,周瑞家的说道:“上回来咱府里打抽丰的刘姥姥又领着孙子往咱府里来了。先前往了二奶奶房里,没有遇见人,便定要先来拜见一回珠大爷。大爷见她来了,又遣了小子来唤我们前往作陪。”   平儿听罢便转了方向,先随着周瑞家的一道往了贾珠屋里来。   一行人行至贾珠院中,只见院里有两三个小子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窝瓜等野菜。进了屋里,只见那刘姥姥领着板儿正坐在炕沿上。一旁的炕上,贾珠正盘腿坐着,身旁煦玉则用手肘枕着靠枕,斜倚在炕上,面色略显苍白。炕桌上一边放着之前湘云命人送来的螃蟹,几近未曾动过。另一边则放着王子腾的太太命人送来的点心,亦不过略动几样。又见对面的板儿坐在刘姥姥身后一手持了蟹腿挑那肉吃,一手往嘴里胡塞点心。   刘姥姥见平儿等人进了屋,忙不迭地从炕上下来,说道:“平姑娘好!周嫂子好!”   她二人对曰:“刘姥姥好!”   刘姥姥又道:“今年庄稼收成好,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留着尖儿,孝敬爷们奶奶姑娘们尝尝。今儿来了,听说大爷少爷正巧在,便赶着来请安。”   贾珠则从旁说道:“我见姥姥有心,便留她在我这处吃茶,唤你们来陪上一阵,待吃了茶果再领去二奶奶那处见见。”   她二人闻罢忙应下了。周瑞家的又说道:“我昨日还听说大少爷正病着起不了身,今儿个看来,可是好些了?”   煦玉闻罢周瑞家的问候,缓缓撑开手中撰扇轻摇慢扇,一面答道:“多谢关心,今日已是大安了。”   平儿则扫了一眼那炕桌上摆着的螃蟹,说道:“这螃蟹可是不合大爷少爷的胃口?我们二奶奶倒是很爱吃呢,方才还令我到园子里问史大姑娘再讨些。”   此番未及贾珠回答,便听一旁周瑞家的率先说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又大又肥,一斤只好秤了两个三个。这么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   平儿接着道:“哪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   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的了。爷们想必是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得腻了,所以才不想吃。像我们穷乡下人,想吃还没的吃去呢。”   贾珠听罢笑道:“您老多想了,今日云妹妹好意送了螃蟹来给我二人,只我不大爱吃这个,此番不过略尝了两个;身旁大少爷又正值身子欠佳,不可进腥膻,不过就着我掰的撕了点子腿子肉与他品尝一回罢了,再不敢多吃……”   一旁正大吃大嚼的板儿听了说道:“这个很好吃!”   周遭众人闻罢皆笑了。随后只见一个小丫头前来通报曰:“二奶奶在老太太那处。”   贾珠听罢便对周瑞家的说道:“烦请周姐姐往二奶奶跟前说一声,告诉她刘姥姥来了。”   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过了半日方才返回,笑曰:“此番是刘姥姥的福来了,竟投了两个人的缘了。二奶奶闻说了留你住一夜,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又说想请你去说说话。这可不是投了缘了?”   贾珠听了心下倒也毫不意外,只见一旁刘姥姥还在推拒,便命刘姥姥安心住下,跟着一起去玩一阵子,有的是好处。随后周瑞家的张材家的并了平儿便一道将刘姥姥引往贾母那边去了。此番则按下不表。   之后两日刘姥姥随着贾母等人在大观园里游乐,一众人又商议着给史湘云还席等事自是不消赘述。只刘姥姥临去那日,府中上下皆送了不少东西与刘姥姥带走。刘姥姥临去之时还专程前往贾珠院中辞行,彼时贾珠正巧不在府中,煦玉尚在。遂刘姥姥只得向煦玉拜别,令其代为向贾珠道谢辞别一番。只贾珠早已吩咐冷荷准备五十两银子,又避免越过了王夫人一百两的例,在刘姥姥去时千万记得赠予她。刘姥姥接过,自是又千恩万谢了一阵,只道是上回来便受了大爷的大礼,此番前来又受一回,令人怪臊的,再不敢上门。煦玉闻言倒也浑不在意,只不将那五十两银子放在眼中,只略吩咐几句便将刘姥姥打发了。   却说刘姥姥告辞那日贾珠乃是因了兵部有那政务,遂在下朝之后便留下应付,因而不得回府。期间在大门口邂逅正从吏部出来的蒋子宁,二人寒暄一阵,随后子宁便说起上回提到的卜成兴等四人因吃酒狎妓被押送刑部之事。只道是此番那巡城长官因是五皇子派来之人,五皇子偏又从子宁口中知晓了此事,专程吩咐那巡城官员好生审问此事,不可徇私枉法,刑部一干官员亦因此令不敢稍加怠慢了。而另一边,忠顺王亦闻知了此事,欲待不管,却又碍于黄多闻乃是府中清客,心下难安,遂只得著人往了刑部打点一番。奈何刑部官员因五皇子特意吩咐,遂此番便是连忠顺王的情面亦不敢通融了。将那卜成兴并了黄多闻各自关押收监,又将春喜杖责四十,将映儿逐出了京城。那忠顺亲王最终得到这一结果,倒并非怜惜那黄多闻,心下只怨五皇子在刑部官员跟前令他没脸。遂从此心下便对五皇子生了嫌隙。   而贾珠闻罢事实经过,心下倒很是感叹了一回,只未及再与子宁多说几句,便见兵部的官员步至跟前曰五王爷方才回到部里,召见兵部各官员商议,有紧急军务。贾珠闻罢尚不及细问,只得草草与子宁道别,随那官员回到兵部不提。   ? ☆、第六十回 短衣轻马贾珠从军(五) ?  却说此番兵部召开紧急会议,正是因了江淮地区告急。彼时阿速领兵入侵中原,江淮地区的土匪勾结海上倭寇,趁着朝廷出兵北上之时自南方闻风而动,举兵北上,以镇江为据点,迅速占领扬州、淮安、江宁及其周边地区,各地官员亦曾出兵缴贼,却俱是无功而返,此番江苏巡抚行踪不明,便连两江总督本人亦是命丧贼手。此番贼逆一党正逼近安徽省,欲就此北上,联合南下的阿速部族夹击京师,使神京腹背受敌。   那为首的贼寇名为马文梦,本是江淮地区的私盐贩子。自景治帝登基之后,江淮地区的盐政长官接连换了人,朝廷对于私盐的打击控制力度日渐加强,遂贩卖私盐日益成为一高危职业,私盐贩子接二连三地为官府抓获,那马文梦日觉生计艰难。加之景治帝继位后任用三皇子稌泽为户部尚书,三皇子扬言自己当值期间定为朝廷谋得稳定的财政赋税增长。遂三皇子大力改革过往的财政赋税制度,首先便在江淮地区试行,重新丈量该地区的土地面积,以避免各地赋税不均抑或官吏土豪隐田逃税之举。其次便是将各地方长官的吏治绩效与所征收赋税之多寡结合起来,若是该地征收赋税不足标准收入的九成者,该地长官将受降职处分。如此一来,江淮地区的官员们皆不敢怠慢,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来征收赋税。由此伴随着朝廷财政赋税的增长,江淮地区因无力缴纳赋税而流离失所的农民亦是日益增多。那马文梦见罢此景,号召一干无地流民伙同勾结贩卖私盐之时认识的一干海盗倭寇结成草莽,蜂拥而起迅速占领了江淮地区几个州府,并向西入侵安徽。此番马文梦自称拥兵三十万,盘踞自北向南的交通要道,以占领的几个州府作为据点,以为己方补给之用。   这边景治帝接到地方告急文书,大为震惊,较之前收到阿速部族南侵之信时更为惊遽不安。只道是京师北部已存威胁,又闻南面的贼寇不过半载便占领数处城池,可谓是来势汹汹,此番真真令了景治帝有那腹背受敌的危机之感。遂此番景治帝亦不敢怠慢轻忽了,忙不迭星夜召来各部并内阁重臣商议对策。期间更是毫不犹豫地委任五皇子为镇南大将军,领兵十万前往江淮地区,势必夺回为贼寇所掠诸城池,再将贼首项上人头取回,方能还朝。五皇子领旨去了,至兵部调兵遣将,将江淮情势简要向手下官员陈述一遍,之后便指派此番需跟随自己南下出征的众官员将领。   期间贾珠不过从旁漫不经心地聆听,一面尽自己职方清吏司郎中的职责将此番官员的委派调遣情况从旁如实记录。只不料正垂首书写,便忽闻座上五皇子发话道:“职方司郎中。”   贾珠闻言愣了片晌方才反应过来五皇子唤的是自己,忙出声答道:“是,下官在。”   五皇子道:“此番你亦随本王一道出征。”言毕亦不解释,又对周遭众人吩咐道,“此番需随军的诸人皆回去准备,军情紧急,两日后的辰时,众将于南城门集结完毕,卯时出发。”   贾珠听罢心下顿时五味陈杂,只道是自己不过兵部的一介文职人员,素昔不过负责考核、记录武职官员的功过评估、升降调遣之类的工作,从未有过从军征战的经验。虽习得剑术,亦只为强身健体,从不以此为长,除却身边亲人,还未曾告知与他人。更非三头六臂,能以一抵百之人,此番却偏令了自己随军南下,不知这五皇子到底出于何意。然贾珠亦只得听命行事,不敢询问缘由,行礼过后便随兵部诸人一道退下。   待贾珠心绪繁乱地坐车回了荣府,闻说刘姥姥已领着板儿出城家去了。贾母则因了昨日逛园受了风寒,请了太医前来诊视。此番贾珠虽知晓煦玉亦在府中,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此意外之变,只得先行避开一阵,前往上房,向贾母王夫人交待一番。她二人乍闻此消息顿时惊得手足无措,皆搂着贾珠淌眼抹泪地哭个不住。一边王夫人只自顾自地哭道:“我苦命的儿啊,朝廷派谁不好,做甚非令你前往?!你又不是那武官,去了岂不是白白送死吗?!那战场之上刀剑不生眼,到时候可是谁来护着你啊!如今好不容易将你拉扯大了,你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叫为娘的今后如何是好啊!……”   贾珠闻罢只得从旁宽慰道:“太太莫要太过忧惧担心,我本是文官,便是随军出征,大抵亦是留守大营,无需如将士一般上阵拼杀……何况儿子年纪尚轻,在这世间尚有许多牵挂,还需在老太太老爷太太跟前尽孝,遂还不欲就此这般将自己性命草草交待了,由此儿子定会平安归来!”   身旁二人闻言更是无法自制,哭得更是厉害。正值此时,又闻隔壁宁府诸人闻知此事皆纷纷赶来探望。贾珠不得不前去应付周旋,遂只得草草宽慰贾母王夫人一番,便前往面见宁府诸人。此番宁府贾敬领着贾珍贾蓉前来,倒并非如荣府诸人那般伤怀,只道是贾珠此去,若能得胜归来,定能功成名就,升迁之事亦不在话下。遂此番倒很是勉力了贾珠一回,令他千万把握此次机会。贾珠听罢自是一一应下。换过两道茶,又与贾母述了一阵后,贾敬等人便也告辞而去。随后贾珠又回到书房,欲写了信遣家人送与贾政,告知自己南下从军出征之事。一面又唤小子前往将千霜千霰等自己素昔信任得力之人召至跟前,彼时煦玉去了园里,他正可趁机交待诸事。   此番贾珠将千霜千霰润笔郑文等心腹之人唤至跟前,趁着煦玉未在身侧之时将些许私事就此交待了。千霜等人骤闻此事,俱震惊难安,只忧心贾珠此番前去可是吉凶未卜。贾珠只得先行宽慰众人一番,随后又按捺下己我心下悲戚,勉力打趣道:“你大爷我此番前去,不求能就此扬名立万,设或当真得了个马革裹尸的结局,便也算是实现了人生意义,永垂不朽了~”   众人闻言更是唏嘘嗟叹道:“大爷何出此不吉利之言?大爷是福大命大,长命百岁的……”   贾珠听罢倒也浑不在意,转向千霰道:“此番出征,王爷允许部下官员每人携带一名贴身随从。千霰,你既对你爷我放心不下,此番你便随我出征。当初送你前往那严游击的府上习学骑射,便是看你有那演习骑射的天分,如今看来,此举当真可谓是有那先见之明。如此若是你跟随前往,不比他人,乃是身手颇佳,既可贴身保护我,战时亦可上场杀敌。”   千霰闻知贾珠令自己跟随前往,心下很是欣忺欢喜。一旁千霜闻言心下五味陈杂,既欲兄弟前往保护贾珠,又忧心兄弟前去遭遇危险意外。   跟前贾珠目见千霜神色,心下了悟,遂开口打趣一句:“千霜,爷见了你之神色,只道是千霰年纪尚轻,还未娶妻成家,如上阵拼杀这般危险万分之事,是断不敢劳驾他了。若是令千霰就此生出三长两短,爷岂非罪过。此番即便是爷我有那杀身成仁的觉悟,也不敢轻易前往送死了,需得拼死护他周全,令其得以好手好脚的回来成亲方是~”   千霰闻言面上泛起一丝羞赧,对曰:“大爷何出此言,千霰尚未有成家之念,只欲跟随大爷办事。”   千霜听罢忙对曰:“大爷说哪里话,千霜如何敢起这般念头?此番大爷欲千霰跟随前往,乃是因了千霰有那用武之地,是大爷瞧得上千霰,我这做哥哥的骄傲还来不及!……只是心里到底有些忧心,只恐千霰力不能及,无法护得大爷跟自己周全……”   贾珠笑道:“你既如此说,我便将千霰领走了,你可莫要心疼。”说罢又吩咐千霰,“后日便需出发,你先行下去准备,明日尚需令你兄弟团聚一日方是。”   千霰遂行礼退下了。随后贾珠又对一旁的其余诸人吩咐一阵,令诸人千万各自顾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可因自己离府而有所懈怠,待他归来,若是发现谁出了纰漏,届时处罚加倍。众人听罢自是拍胸脯保证曰绝不怠慢了。吩咐毕,贾珠便令众人退下了,惟留下千霜。   待房中惟剩千霜,贾珠又道:“此番留你在此处,正是有事欲吩咐了你。若我此去当真有个万一,我需将身后之事预先吩咐妥当方是,之后我会亲自写下遗嘱……”   千霜闻贾珠这话说得悲哀,忙不迭地出言打断道:“大爷何出此言?!若大爷有个三长两短,这府里头上的老太太老爷太太将如何是好?便是我们这些跟随大爷多年的家下人,亦当如何?况且还有大少爷,若大爷有了甚万一,大少爷当情何以堪……”   贾珠乍闻千霜提起煦玉,心下更是悲戚,便连之前那一丝戏谑打趣的心思亦退了个干净,自顾自低声说道:“是了,想来我跟珣玉成亲不过数载,伉俪正笃,却忽地面临两厢分离之境,生死难料。不想我七夕所道之言竟一语成谶,总归了是好事多磨,真可谓是天意弄人……不过我只道是若此番我当真命丧沙场,就此与珣玉天人永隔,且勿论珣玉闻知将若之何,我自己亦会死不瞑目!……由此,无论如何,我均会勉力活着回来,与大少爷重逢!……”说到此处又回过神来,强打精神对千霜说道,“言归正传,此番你好生记下我所道之言。你是跟随我多年之人,你之心性品质我皆信得过,此番便惟有托付与你。”   千霜闻罢答是,忙从旁执了纸笔记下。   只听贾珠说道:“其一,若我身死,府中其余诸人大抵对了我名下的私产虎视眈眈,此番我将那从属我个人的银票契据之类交与你代管。按当初的约定,汇星楼并了趣园的收入皆属我的“嫁妆”,乃大少爷继承,只你莫要就此将收益直接交与他保管。珣玉向来对于银钱之类无甚概念,若由他自己掌管,还不知会被如何稀里糊涂地花费了。此番庆幸乃是生于富贵之家,不愁银钱之事;若是生在那贫苦之家,他少不得是个慷慨捐金、典衣沽酒而最终落得个资斧不继、入不敷出之人。何况他林府里的家人大抵亦是各怀心思,难免有那起小人倚恃少爷不善掌家理财而欺上瞒下,趁机骗取府中财产。由此你代他收着,若遇那等大事,便助他筹划,取出银钱来周旋。至于我余下的财产则分成三份,一份供头上老爷太太养老送终,一份留与宝玉,剩下一份由你们这帮跟随我多年的家人们平分了。只这份财产亦不可提前透露与他们,皆由你代理便是。事实上,这份财产除却我个人,他人均不知晓,想我亦是苦心经营这些年,为府里赚了一笔,然府里这般人事芜杂,如此消耗下去终不是长远之道,衰败亏空不过是迟早之事。而我自己‘另谋他路’,额外赚了一笔,不过是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   随后又道:“其二,此番我亦将我身边家人的身契交与你,若有万一,你便将他们悉数放出府,还他们自由身,赠予遣散费,令其各奔前程罢。”   此番贾珠顿了顿,面露一丝微笑打趣道:“其三,若我当真马革裹尸,得以回乡安葬,其余金银珠宝皆可不需要,只需将此三物与我陪葬便可:成亲时你赠予我与珣玉的冰彩玉髓,我手上的戒指并了当初珣玉亲手篆刻题写聘诗的玻璃屏风。如此我便是死了,亦如他伴于我身边那般……”   一旁的千霜虽只是从旁聆听,亦能明了贾珠言下的悲戚,忙不迭地出言宽慰道:“大爷何需如此,大爷福大命大,自当逢凶化吉。千霜自是于京城料理大爷的产业以待大爷领着千霰得胜归来,届时尚待大爷为千霰的亲事做主!……”   贾珠闻言正待答话,却见煦玉掀帘而入,一面说道:“珠儿,闻你归来,今日兵部紧急召见,可是出了何事?”   贾珠听罢随即转向一旁的千霜说道:“我欲说之事业已说完,你下去吧,与千霰好生聚聚。你放心,此番我领了他去,自是想方设法地将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千霜闻言垂首谢过了,随后便行礼退下。   一旁煦玉听罢他二人对话,尚且摸不着头脑,不知此言何意。   贾珠待千霜去了,方才转向身旁的煦玉说道:“玉哥,此番我告知你一事,你且安静听我说完,莫要多说什么……”   煦玉听罢蹙眉狐疑地问道:“出了何事?”   贾珠方才缓缓将五皇子命自己跟随出征之事告知与煦玉,见煦玉闻言正欲开口,便忙不迭地伸手捂住煦玉双唇,制止他道:“不要说甚诸如珍重之类的话,如此我便更难与你分别。”   煦玉听了这话则伸手将贾珠覆于唇上之手拿下握在掌中,说道:“此番我惟欲告知与你,此去小心为上,自保为上,我于京城待你归来。”   此番不过短短数十字,便令贾珠红了眼眶,贾珠将头埋在煦玉胸口,勉力打趣一句曰“不料素昔策满万言的林大才子亦有言阻语塞的一日,还以为你会说甚长篇大论来作别”,只话未说完便已哽噎着说不下去。此番贾珠方知,人于大悲大痛之时,往往最难明言。遂二人此番便只沉默相拥。   然他二人尚未独处多久,便闻外间管事家人等纷纷候在院中等待贾珠吩咐交接府中诸事,房内贾珠闻见只得强自按捺下己我悲伤,前往前厅应付。之后的半日与次日贾珠俱是忙于料理府中诸事,忙得脚不沾地,不得半刻余闲。然贾珠私下里亦是甚为庆幸,如此反能将心思放于府中杂事之上,而减少几许与煦玉的分离之苦。   ? ☆、第六十一回 洒泪亭珠玉洒泪别 ?  两日转眼即逝,倏忽间出征之日便至。前一日便已将出发的行李收拾妥当,贾母王夫人又再三吩咐家人好生将贾珠行李检查整理一番。遂到了出发当日,贾珠寅时初刻便已起身,府里众人昨夜里皆未安睡,在贾珠离府之时,贾母王夫人黛玉宝钗湘云迎探惜姊妹等人并贾珠房里一干丫鬟俱是从旁拉着淌眼抹泪,与贾珠挥泪告别。另一边贾敬贾赦贾琏宝玉等长辈弟兄则嘱咐话别,多是祝福贾珠此去能一役求得功成名就的;惟有宝玉默默无语,亦陪在一旁抹眼泪,忧心贾珠此行会遭逢意外危险,对那名利二字倒也丝毫未曾放在心上。贾珠见状惟拍了拍宝玉脑袋,惟道句“你好生待在府里,只安分守己,少外出给你兄长我惹事,我在外便也省心了”。宝玉闻言自是恭顺应下了。在二门内与府中亲戚话别许久,随后又出了二门,在外间院中又有一干管事家人等与贾珠送别,千霰亦候在该处。待花去半日,贾珠方才上马,与煦玉一道出发,先行前往上朝。一路之上二人亦是不发一语,沉默相随,似是欲诉之言太多太重,反倒不知如何开口。   话说今日的早朝正是景治帝领着众大臣在午门前祭拜天地,随后景治帝亲自举杯,满饮三钟为众将践行。这边五皇子一身铠甲戎装,立于众将之首,领着众将叩首拜谢,三呼万岁,随后亦持杯满饮三盏还礼。之后只听战鼓如雷,众将齐声高唱《征战歌》,声似洪钟,气贯长虹,便连一旁因了离别而始终心不在焉的贾珠闻罢亦不禁热血沸腾:   “马挂征鞍,将披重铠,   画戟雕弓,铁甲铜盔;   圣策神机,仁文义武,   运筹帷幄,排阵布兵;   阵似推山,势如倒海,   勇兵强将,一鼓作气;   一战收疆,万方宁泰,   四海无虞,万里河清!”   歌毕,歌声久久回荡于皇城上空,萦绕不绝。随后卯时即至,皇城外的四方炮台同时鸣炮,只见一旁稌永牵来战马,浑身毛色油光水亮,五皇子腰携双剑,翻身上马。随后展臂一挥,身后众官员随即纷纷上马。五皇子身后的贾珠在上马之前最后回望一眼后方站立的君臣,然只见景治帝身后立人无数,密密麻麻,目力所及,却无法从中辨清煦玉的身影。随后只听五皇子高喝:“众将听令,出发!”之后大军开拔,一片浩浩荡荡、人头攒动。   却说此番贾珠随军,虽亦是身着短衣箭袖,然自诩乃是兵部文官,便仍是文士装扮,并未携带兵器。反倒是跟随贾珠前往的千霰尚且将当初严辰赠与自己的那张万石弓并箭筒携带在身。   此番大军出发,贾珠策马跟随在五皇子身后,身旁尚有其余中军将士。贾珠只道是自己不过是一介小小的文官,不过跟随在众将之旁,遂便只管沉默跟随、暗自出神。正自顾自地骑在马上想着心事,忆起昨夜自己与煦玉不管不顾地颠鸾倒凤、翻云覆雨,直折腾了半夜,毫无今日将行军出征的自觉。虽知晓如此行事是万分不妥,致使今日他骑在马上之时下处亦是疼痛难忍,煦玉留在他身体里的震荡仍是清晰可感。彼时他尚且笑着打趣曰“玉哥……你身子大愈不久……莫将自己折腾得躺下了”,不料素昔体弱的煦玉在床上折腾起人来却是一等一的神勇,最终求饶不止的反倒是贾珠。然即便如此,合欢未止,离愁又至,遂此番无论他二人如何抵死缠绵,仍是难以填满那因即将到来的分离而生的慴惧与空虚。   此番贾珠正从旁想得投入,不料却忽闻从旁传来的五皇子的声音,在道:“贾郎中,此番虽身在此处,却是魂飞他方,不知可是在思忖何事?”   贾珠闻罢念及自己方才脑中所思所想,不禁泛起一丝羞赧,忙强自按捺下来,上前对曰:“殿下恕罪,下官出神了,不知殿下呼唤下官有何指示?”   五皇子闻言只不以为意地笑道:“若是本王问你方才所思何事,你可是会据实回答?”   贾珠听罢正踌躇不知如何应答,却又听五皇子说道:“见你一副心事重重之状,本王道是你此番定非为前方的战事忧心,只怕是心中放不下某人,留恋有加罢……”   贾珠乍听此话不禁心下一凛,浑身一阵轻颤,随后只觉那刻骨相思如跗骨之蛆那般从脚底升腾而起,慢慢爬遍全身。随即又忆起当初他与煦玉二人在扬州重逢之时煦玉所吟之诗“离别始知离恨重,相思透骨形影怜”,顿时便觉再难忍受,随即心一横,咬牙对跟前的五皇子请求道:“此番下官有一事相求,望殿下千万开恩,允下官放肆一回。”   五皇子笑曰:“说来听听。”   贾珠忙道:“下官伏乞殿下开恩,允下官暂离,只需两个时辰,下官定会归队。若是因此误了时辰,下官甘受军法处置!”   五皇子问道:“此番若是允你前去,待你归来后,可是能够心无旁骛,一心一意不作他想?”   贾珠听罢咬牙答曰:“下官以项上人头担保,既随军出征,定然一心一意,不误军机!”   五皇子闻言方才颔首:“如此,需记得你今日之言,你去罢。”   贾珠在马上抱拳还礼,随后便忙不迭调转马头,从将领队伍丛中行出,猛地一挥手中长辫,催马前行,身下坐骑长嘶一声,撒足奔驰而去。周遭众将尚未明了发生何事,贾珠一人一马便已消失在来路之上,行军队伍之后。   却说贾珠此番欲往之地乃是南门外的洒泪亭,他随行在五皇子身畔,离洒泪亭所在已过去数里地,且彼时路经洒泪亭之时亦并未瞧见该处有甚人影。然不知为何,冥冥之中,贾珠只觉该处有什么在等待自己前往。   另一边,京城之中,五皇子领军出发之后,景治帝自是又上銮起驾回宫。众臣随之进殿恭聆圣训,期间众官员不过回禀了几件小事,随后景治帝便宣布退朝。煦玉下朝之后亦并未就此回府,只忙不迭命跟来的执扇咏赋二人牵马,上马后便风尘仆仆地直往南门外洒泪亭处来。彼时行军队伍早已经过洒泪亭多时了,煦玉策马行到洒泪亭停下,只见此处果真空空如也。悒悒然地由身侧二人扶着下了马,便连自己亦无法言明自己前来此处所求为何。扫视一番周遭事物,城外大道上漫漫黄沙,徒留下行军队伍行过的痕迹。不远处亦不过是三三两两进城的行人百姓。之后煦玉又转头眺望了一番东面,只见日头已升至视线斜上方。   在此处呆立了半日,一旁陪侍的执扇忍不住上前劝道:“少爷,我们还是回去吧,此番便是那最末的队伍,都不知行去了多少里地了,哪里还能瞧见什么。除非少爷生了那千里眼,才能得见……若是、若是立在此处久了受了风寒,回去后老太太闻知了还不知怎生怪罪小的……”   跟前煦玉闻言,却是沉默不答。又于此呆立了半晌,执扇咏赋二人只觉己身都立得僵硬了,方才听见煦玉长叹一口气,道句:“唉,且打道回府,此处到底无甚可留恋之物。”言毕回转过身,只见一旁咏赋已牵了马来,正待扶煦玉上马,便忽闻远处传来一阵亟亟的马蹄之声。煦玉猛然回头,只见在远处腾起的滚滚尘沙之中,一骑飞奔而至,直向这洒泪亭而来。   话说这策马奔来之人正是贾珠,在与洒泪亭尚有一段距离之时,便已远远望见立于该处的煦玉。心下方才恍悟自己此番如此心急如焚地赶来此处的理由,正是为了在离开之前,再见他一面。他只道是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对于这人的浓情炽爱,早已深入灵魂、刻骨铭心。此番贾珠策马不管不顾地往煦玉站立之处奔来,那马蹄飞驰,飞马几近踏在煦玉身上,贾珠方堪堪地勒紧缰绳,勉力将奔马止下。而煦玉身旁的执扇咏赋已是默契地一人拦着煦玉跟前,一人忙伸手拉住飞马的缰绳。   随后贾珠只随手扔开缰绳、丢下马鞭,一跃从马背上跳下,便纵身扑入煦玉怀中,与此同时,煦玉亦伸出双臂一把搂住贾珠。   煦玉一面搂紧贾珠一面嗓音喑哑地问道:“珠儿,珠儿,我可是未曾眼花错认,此番竟真的是你?!你怎的竟回来此处?!”   贾珠将面庞深埋在煦玉肩上,哽噎着答道:“玉哥,我舍不得离了你,如何令我就此安心离去?……”   煦玉又道:“如此,你又如何知晓我在此处?”   贾珠对曰:“不知何故,我只下意识地便往了洒泪亭这处来,直觉这处有什么正候我前往……”   煦玉则道:“我亦是直觉此处有事待我,方才在下朝之后亟亟地赶来。如此看来,这便是天意了,冥冥之中我二人默契相通,分明能暗自觉察彼此心意。”   随后珠玉二人自是携肩步至亭中坐下,仍是揽肩携手、交臂挨股地紧靠在一处,只听贾珠又道:“此番离去未曾好生与你道别,我便是去了亦是心下难安。我七夕不过是无心之言,不料此番竟也一语成谶……”   煦玉接着道:“可想是那命运无常,你我二人一世恩情、两厢真心,不料却遭逢这三番四次的分离,真可谓是天意弄人。”   贾珠:“……”   煦玉又道:“不过世间既有昼夜轮转,四时循环,我们此番分离,日后定有再度重逢的一日。”   贾珠听罢对曰:“二人习惯彼此相守,待到分离,孤枕长夜,身遥心迩,满腔离愁、千种相思,如何得以倾诉?……若我此番得以有命归来,便再不与你分开,抛弃身畔这种种牵绊,只与你长相厮守!”   煦玉闻言亦是甚为触动,遂忙不迭伸手将身上所携那块从不离身的祖传之玉摘下交与贾珠道:“此物珠儿且代我保管着,我在京城里等着你,待你平安归来,再亲手将此物交还与我!”   “玉哥……”贾珠见状,伸手接过,一时间只觉心下五味参杂,道不明是何滋味,顿了顿方道,“将这等要紧之物托付与我,若我当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慎失落了此物,我有何面目面对林家的列祖列宗……”   煦玉对曰:“由此无论如何,我均不许你有甚万一,你定要万无一失地回到我身畔!”   贾珠听罢只得郑重应承下来,将那玉佩贴身收着。随后他二人许久无话,垂首以额相触,相对垂泪,只道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半晌过去,只听不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执扇从旁唤道:“是千霰!”   他二人抬头,只见千霰亟亟地奔至跟前下马说道:“大爷,五王爷命我来寻你,令你快些返回。”   贾珠听罢无奈,不料这聚首的两个时辰竟过得如此之快。一旁的煦玉闻言却忽地起身对千霰躬身长揖,一面说道:“此番林某在此恳请千霰,此去请千万护得内人周全,林某感激不尽!”   跟前千霰见状忙不迭地一面拦着煦玉一面跪下说道:“大少爷使不得啊!千万莫要如此!这岂不是折煞了千霰吗!此番大少爷且请放心,便是少爷未曾如此吩咐,千霰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亦会护得大爷周全!……”   煦玉闻言对曰:“听你如此说,我心方安。”   随后珠玉二人又相拥一回,恁的再过难舍难分,贾珠此番亦不得不忍心分开,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之上,虽调转马头,仍是忍不住久久驻足回望身后负手站立的煦玉,听其道了句“此去珍重”。直待身侧千霰催了几回,方才回转身来,狠心使力猛抽身下坐骑一鞭,马儿长鸣一声,随即便撒足狂奔,千霰亦紧随其后。很快他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目力尽头。   而这厢煦玉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目视着他二人消失的方向,直至日上三竿,亦不肯就此转身离去。   ? ☆、第六十二回 施计合围以虚待实(一) ?  上回说到贾珠在城外洒泪亭与煦玉别过,随后便忙不迭策马返回,追上行军队伍。自此,饶是贾珠心中有过多少不舍思念,如今亦只得如当初承诺那般通通按捺下来,一心听命行事,不作他想。而此番因了军务紧急,五皇子下令三军日夜兼程行军,每日不过休息三到四个时辰,直至全军到达安微境内,方减缓了行军速度,改为昼行夜伏。   却说那一日,正值众军离开岚山集不久,入夜时分,三军于郊外安营扎寨。彼时乃是稌永带卫队巡视保护五皇子所在中军帐,其余包括贾珠在内的部将官员之营帐则呈众星拱月般安置于大帐周围。正当稌永巡视营寨东南部之时,只听大营入口处传来争执之声,一士兵喝道:“来者何人?深夜至此,又携带兵器,有何图谋?”   来人对曰,语带轻佻戏谑:“如今殿下麾下的军士是越发的没个眼色了,便连你谭大爷都不认得了,还将大爷我拦在大营之外,此番是不想要脑袋了~”   稌永从旁闻见已猜到来者身份,不禁哑然失笑。   来人虽如此说,那守卫的士兵却并不给来人面子,惟上下来回打量来人一阵,嗤之以鼻:“就你这打扮模样,也不像是位官爷大人抑或那有头有脸的人物!废话少说,若不从实招来,我等便上报王爷,将你作为奸细擒下!”   听罢这话,稌永方才领人从暗处行出,对来人拱手道:“谭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此番可是专程投奔了殿下而来?”   话说来人正是谭钦思,此番见稌永前来解围,心下很是洋洋自得,遂趾高气昂地对一旁的稌永说道:“稌兄,好久不见。如今跟在殿下身侧的护卫是越发的没有眼色了,谭某不过离开京城数月,这帮护卫竟狗眼看人低,以貌取人!”   一旁的守卫见稌永尚对钦思以礼相待,忙问道:“稌大人,这位是?”   稌永则答:“这位正是殿下府中的常客,京师闻名的侠客,谭钦思谭公子。此番前来,正是为助殿下一臂之力。”言毕便亲自将钦思引入中军帐之中。   彼时五皇子正于中军帐内召集一干部众商议行军路线,只听账外稌永求见:“殿下,谭公子星夜来访,在外求见。”   帐中五皇子闻言大喜,对曰:“快请!”   随后只见稌永领着钦思随声而入,钦思步至案前行礼道:“钦思叩见五殿下。”   五皇子挥手道:“免礼。钦思,此番你来得正好,本王这处正需那身手过人、可以与敌一战之人!”   钦思闻言忙不迭舔脸嬉笑对曰:“此番可是全怪了殿下,出了这般大事竟不派人南下江淮知会弟一声,令弟前来助阵相帮。弟还是从他人口中得知了此事,闻知王师南下剿寇、殿下御驾亲征,方才匆匆从金陵赶来。”说到这里又顿了顿,方才迟疑着低声说道,“张勋张大人离了殿下跟随忠顺王世子北伐之事,我亦已闻知了……”   此番钦思骤然提起张勋之事乃是为安慰五皇子,不料却见他摇首说道:“无妨,此番他与本王皆是为国效力,不过各尽其职罢了。想来本王领兵征战多年,麾下将领不独他一人,何况区区毛贼草寇,亦无需他出马。较之于本王跟前效力,不若替本王看好那忠顺王世子令其莫要因了鲁莽无知而损兵折将更为要紧!”   钦思闻言只得从旁对曰:“殿下所言极是。”   五皇子又道:“何况此番尚有在座诸位协助本王,皆是奇拔英才,兼了钦思亦已前来本王帐下相助,足矣。此番闲话休提,你既从维扬而来,以你之身手,那帮贼寇虽霸占城池,然定也防你不住,你定知晓如今贼寇所辖城池的情况局势,现下可是如何了?”   钦思听罢忙答道:“殿下料事如神,弟之前的确曾潜入城中探查。如今镇江、扬州、淮安三地俱已沦陷。两江总督被杀,镇江、扬州并了淮安知府皆命丧贼军,江苏巡抚则命了府中亲兵护卫,暂避旁县……”   听罢这话,一旁五皇子已是怒极,拍案斥道:“两江总督原是我兵部侍郎金庆鹏,半年以前方才为圣上派来两江督察执掌该地军政事务,不料如今竟命丧贼手,那马贼罪不可恕!”   钦思见状吓了一跳,随后方才忖度着五皇子的面色接着说道:“目今贼人正威逼凤阳府,凤阳巡抚管淓命守城士兵将城门紧闭,在内坚守不出,又命人快马加鞭出城向北求援。那贼兵欲令管淓将城池拱手相让,可省去贼人攻城之劳,便命人将告示绑在箭上射入城中,自称拥兵五十万人,若管淓开城投降,可免于一死。否则破城之日,贼兵必然血洗凤阳……”   五皇子插言道:“当初那贼逆尚且号称拥兵三十万,如今竟又扩张了……如此,那管淓如何应对?”   钦思答:“那管淓尚未回复那贼人,只坚守不出。然以弟观来如此断水断粮亦非久长之计,长此以往亦不是个办法……好在如今殿下已率军赶到安徽,那管淓只需再坚守两日便可迎来殿下……”随后又问,“不知此番殿下领兵多少前往灭贼?”   五皇子则答:“此番本王点兵十万,贼寇不灭誓不还朝。”   钦思听罢忙对曰:“足矣。据弟此番前往打探得知,那贼人虽自称拥兵甚众,然实则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且多是要挟抑或以妖言蛊惑所占之城的百姓加入以扩充贼军队伍。实际的武装贼众大抵不过数万人罢了,战力与殿下所领王师相较全然无法相提并论。因了贼数有限,遂所占领的城池不过留兵一万,主要据守城门与府衙两处。由此殿下既领兵十万,只要攻破城门,进而剿灭府衙贼众,收复失地不过轻而易举、顺理成章之事,遂此番大可在数月之内将众城池收复,只看殿下是欲速战速决还是‘细嚼慢咽’了……只一事需告知殿下一声,若说此贼有甚与众不同之处,便是那贼逆马文梦与倭寇勾结,倭寇曾为马文梦提供许多船只,如今那高邮湖尽为马贼所占,湖上俱是贼船肆行。由此殿下此番前往,大抵收复扬州之前,水战是再所难免的……”   五皇子闻言大笑曰:“本王虽自小长于北方,倒也习得水性,水战何足惧哉?在座诸位有谁不谙水性的?”   此言一出,在座其中几位北方将领只得赧颜答曰“末将不谙水性”,五皇子见状戏谑对曰:“身为武官竟不习水性,当真需感汗颜。届时若是湖上水战,尔等怕只得留待陆上接应罢。”   随后五皇子又与钦思并了身侧一干将领一道埋首制定一番行军计划,最终拟定以下路线:通州靠海,马文梦最初以通州为据点,勾结当地倭寇起兵,占领镇江扬州两地;随后兵分两路,一路北上占领淮海,一路西进占领江宁,侵入安徽。此番五皇子领兵直抵凤阳府,先行解凤阳之围,随后渡洪泽湖,收复淮安府,再南下夺取高邮湖,进而收复扬州府并镇江府两地,最终向西收复江苏首府江宁。   此间议毕,钦思方对座上五皇子玩笑道:“此番钦思跟随殿下灭贼,若能就此一举破敌,还我河山,届时殿下可需在圣上跟前替钦思美言一番,令钦思能得以谋得一官半职的,亦可借此光宗耀祖,在他人跟前也长了脸。若不为此,只恐那多事嚼舌之人日后谈及殿下,只道是钦思成日里跟随在殿下身边,却无职可居,无功可守,无名可扬,只怕因此带累了殿下英名,便是钦思之罪了~”   五皇子闻言大笑对曰:“素昔便说你巧舌如簧的,如今竟连本王亦编派上了,好个不知天高地厚之徒!从前本王便令你身居神京之时就此谋取一个功名,你偏生文不成武不就,平日里斗酒观花,面上亦没个正经,只道是自己无功名利禄在身,乐得自在。否则以你之身手,如今好歹亦是我府里的一等侍卫了。你亦不缺那闲钱,便是你出了银子捐个八品九品的官职,如今业已晋升。偏生游手好闲、百事不做,如今却又心系功名,此番便连本王亦埋怨上了……”   钦思则答:“弟只是因了这些年漂泊辗转,如今这般居无定所的时日弟亦是过得腻了累了,便欲从此有个官职傍身,能就势安定下来与殿下效劳方是。”   五皇子对曰:“难得你如今亦作此之想,待回京之后,本王自是禀明圣上,提携你一番。”   钦思听罢嬉笑道:“如此钦思多谢殿下赏识提拔。”   之后五皇子便吩咐众将前往各自帐中歇下,明日尚需行军。又命人将钦思住处安排在自己大帐近旁,恰在贾珠帐篷一侧。   ? ☆、第六十二回 施计合围以虚待实(二) ?  却说此番贾珠从中军帐中退下,却是往了自己帐中径直取出自己前日里向稌永暂借的一柄铁剑,来到大营之后空无一人之处,掣剑作舞。却说自与煦玉分别以来,无数个日夜,贾珠只恐这长夜漫漫因相思成疾,遂便以练剑来令身体疲惫,借此来转移心绪,以熬过这孤苦无依的日子。今日本亦是作此之念,不料此番贾珠不过舞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便忽闻从不远处的山坡之上,传来一阵清越悠扬的笛声,旋律竟还难以置信地与贾珠身起剑落、跳跃腾挪的节奏暗自相合。贾珠闻罢,忙不迭停下动作止了脚步,转身向笛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吹笛之人正是五皇子。   对面五皇子见贾珠停下,亦随之放下长笛,朗声问道:“怎的竟止住不动了?”   贾珠闻言只得答曰:“下官见殿下有此雅兴,奏笛一曲。怕剑术拙劣,难登大雅之堂,而扰了殿下雅兴,因而知趣停下。”   五皇子听罢对曰:“纯属狡辩。此番以诳语搪塞本王,该当何罪?”   贾珠闻罢忙不迭躬身行礼道:“下官不敢,还望殿下明鉴!”   五皇子亦不追究,负手向贾珠所在之处行来,又开口道句:“你近来跟随在本王身侧,有一事本王倒也疑惑不解。想来你与林珣玉既是姑舅兄弟又是同科,同出邵承祚门下,彼此之间关系更是非比寻常、亲密无间,缘何你二人的性子抱负差别却如此之大?”   贾珠:“……”   此番未及贾珠回答,五皇子便又自顾自接着说道:“据本王所知,林大才子有致君尧舜、兼济天下之志,为官期间亦是锋芒毕露,只欲大展身手,便是较之其先父当年作为,亦是过之而无不及。而反观你所为,你莫以为本王不晓,此番你虽随军出征,然却丝毫不以此为意;这些年身居官场,亦是得过且过,除却那西洋番邦使团前来朝贺之时你异乎寻常地表现激烈之外。在本王看来,这并非是当初殿试之上做出《平寇八策》的儒生应有之表现。”   贾珠:“……”   “本王尚且记得,你二人当年殿试,本王亦为评阅官之一,十甲的墨卷本王俱曾过目。平心而论,珣玉的墨卷较之于你,的确是《五经》通明,策对平允,用典举重若轻,雅与题称。事实上,其余九甲皆无法与珣玉之文才相较,若珣玉被举为状元,当之无愧。当初仅位列探花,乃是太子别有用心。虽然对于林珣玉此人,本王向来不喜,然对于他之才华,却也无法否认……”   贾珠:“……!”   “然在本王看来,你之墨卷却于本王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在本王看来,此乃一胸有别才、深谙本朝军事现状,敦本务实之人所作。若能任用该人为官,想必能改善本朝尚虚浮夸之风。不料待此人当真入了朝堂,竟也是碌碌无为,不过只求安分守己。便连此番命你随本王出征,亦是这般心不在焉,丝毫无借此崭露头角、大显身手之心。难以想象若是换作珣玉,他会就此白白放过此机,只为韬光养晦……”   贾珠听到此处则开口问道:“殿下既知贾珠不过一介庸碌无为之人,为何彼时仍允了吏部将贾珠调任兵部,置于殿下跟前?且如今贼逆叛乱,殿下奉命出征,这等军国要事,又为何令贾珠随军出征?便不畏贾珠给殿下添了乱子?”   五皇子闻言笑道:“难得你亦有如此有气性的回答,鸿仪。虽说你如今的所为令人大失所望,然本王并不认为这便是你全部的能耐。本王只道是你并非那等碌碌庸才,你只是志不在此,虽身在朝堂,却不为功名二字,更非如珣玉那般出于书生意气。而本王正是因为对你身中到底怀才多少有那么些许好奇,遂此番方点了你随军出征。加之……”   贾珠:“……”   “加之你舅父王子腾更在本王跟前一力保举推荐,遂本王便也更为笃定……”说到这里五皇子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如此你可是知晓,不论此番你愿是不愿,你俱已是身不由己了。你注定是我兵部之人,需归于本王麾下!”   贾珠闻言不答,沉默片晌,方跪下说道:“殿下既已如此吩咐,贾珠只得从命。”   五皇子见状亦是不以为意,只道句“免礼”。   贾珠听罢起身,只听五皇子又道:“方才见你练剑,本王亦是来了兴致,不若本王便就此与你较量一回,暂以手中玉笛为剑,如何?”   贾珠对曰:“殿下若执意与贾珠试剑,可请殿下稍待贾珠前往再取一剑来供殿下使用。贾珠剑技不精,只恐如此对舞,若是不慎折损了殿下手中玉笛,贾珠亦是担戴不起。”   不料五皇子听罢却是不以为然,说道:“若是此番你有那本事当真折损本王玉笛,此番试剑便算你胜,本王甘拜下风。”   贾珠闻言心下一凛,亦被五皇子之言激出几分好胜之心,登时立起身对曰:“既如此,还请殿下指教。”   言毕,贾珠手持长剑,对面五皇子则手持玉笛,二人倏忽间便斗于一处,此番你来我往、一时间两个身影疏忽飘渺,宛如两条白龙嬉水缠斗,竟难以分清他二人谁是谁。斗了二十余个回合,竟也难分胜负。然贾珠心下亦是明了,五皇子身手过人,剑术更是精妙绝伦,不愧为本朝第一高手,只怕此番便是则谨亲上,亦难以轻易占了上风。若非此番只是以笛为器,自己怕早已因应对不及而败下阵来。果不其然,待十数个回合之后,贾珠一招不慎,便被五皇子将长剑击落。   贾珠见状长吁一口气,停下身形,立于原地对五皇子拱手说道:“殿下剑术高超,精妙无匹,在下与殿下相较,可谓是相去甚远,大为不及。”   五皇子则摆摆手对曰:“你亦无需如此过谦,你之剑术倒也并不辱没了你之师门,与钦思相较亦能拼个两不相让。如此看来,你的身手尚佳,日后若是随本王上那战场杀敌,想必亦是绰绰有余了。”   贾珠:“……”   随后五皇子亦不再多言,招呼一句,吩咐贾珠早些歇下,之后便别了贾珠,转身负手往自己帐中去了,贾珠行礼道句:“恭送殿下。”言毕,便见五皇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 ☆、第六十二回 施计合围以虚待实(三) ?  次日,五皇子照旧领军南下,往凤阳府行军。只是此番却断非如之前那般日夜兼程,反倒是走一阵停一阵,昼行夜止,即便三军已行至安徽境内,期间仍是行了三日方才达到凤阳城下。众人见状皆不知此乃何故,只贾珠心下暗自警惕,隐隐觉察此番兵临城下,五皇子只怕是欲有所作为了。   不料此番五皇子并未就此令凤阳知府大开城门,令三军得以进驻凤阳城内,而是在距离凤阳城十里的郊外安营,甚至命手下众军只将那营寨安置得较了寻常营寨更为紧凑狭小,白日里便只管大张旗鼓地命士兵安营扎寨,随后又慢条斯理地遣人前往通报与凤阳守城官兵知晓。   当日入夜时分,城外整个营寨里俱是灯火通明,人声喧哗。营寨内亦如寻常那般派遣巡逻卫队于营寨各处往来巡视,一切看起来俱与素昔的行军安营无甚两样。   王师安营扎寨处靠近一片树林,当夜月黑风高,树林更显风声鹤唳。不料二更过后,那树林附近随即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并了衣裾兵器摩挲声,正是那围城的贼兵队伍趁夜袭营。此番那负责攻打凤阳城的贼军首领洪绪只道是王军为救凤阳之围,昼夜行军,远道奔驰,此番必定疲困;且加之今日方才行至城下,白日里又忙于安营扎寨,今夜必定无所准备。若是能趁今夜月黑风高之际偷袭主营,将营寨包围全歼,再生擒主将五王爷稌麟,不愁王师不破。遂至二更时分,果真令兵衔枚、马勒辔,引兵自树林中来,悄无声息地包围了王师大营。   那洪绪见大营中不闻丝毫动静,心中大喜,挥手下令贼兵杀入。偷袭杀死营门处的守卫,随后又奋力与几处巡视的卫兵奋战。不料率先攻入中军帐的贼兵只见帐中虽广烧烛火,然却不见半个人影。心下只觉不妙,正值这时,忽闻一声炮响,震山崩石,随后只听四周俱是兵器人马之声,那洪绪恍悟:“不好,中了埋伏!”   正待指挥摸入营中的贼兵迅速撤出大营,不料却见守在营门处的贼兵亦被赶入营中,随后便是王师的部将杀入营内。而放眼望去,大营外围更是黑影幢幢,将大营团团围住。那营中困守的贼兵早已骇得不轻,见王师冲入营中,便只顾在营中乱砍乱杀、任意踩踏,作那困兽之斗。加之外围战鼓如雷,喊杀声震天。那围困的洪绪等人闻罢此声骇得肝胆俱裂,此番亦是杀红了眼,见人便杀。一旦退至营门处,便有王师的人马冲杀进来,将贼兵逼入营中。而王师人马亦并不杀进营里,遂大半夜的,伸手不见五指,那贼兵在营中四处砍杀,不过是自相残害。待到天色破晓,方才瞧清营中除却之前留守的几队巡视卫队,何来的王师人马,此番营中不过是贼兵自相残杀折损的。此番天亮后,方才见营门处守着的王师人马早已不知所踪,那洪绪方才领着残兵败将仓皇逃窜。   树林外的山坡之上,五皇子领着众将骑在马上,见罢山坡下的围战,不禁大加喝彩。周遭一干部将见状亦是纷纷赞道:“王爷果真神机妙算,预料到那贼兵今夜会来劫营!”   五皇子大笑曰:“此便是所谓兵不厌诈、以虚待实。本王前日里命三军日夜兼程,当是为解凤阳之围。然那日闻钦思来报,这洪绪虽命贼兵围困凤阳城,却不猛攻。可知此人乃是一贪图便宜、欲坐享其成之人。此番他料定本王领兵前来解围,定是长途跋涉、昼夜行军,赶至此处之时定已是疲惫不堪。加之本王白日之时又命士兵煞有其事地安营扎寨,夜里更是灯火辉煌,一派疏于防范的安乐之状,那洪绪见状必起趁夜偷袭我军大营之心。孰不知本王知晓凤阳必有战事,早于三军进入安徽境内之时便不再命其疲于奔命,行军减缓,遂待我军赶至凤阳城之时,亦并非疲弱不堪,且随时可以一战。此番那贼人既欲趁夜偷袭,本王便也趁夜混战。本王之前吩咐尔等只作合围,不必过杀,便是因了有夜色掩映,敌我难辨。那洪绪领人来袭,难免心惊胆战。我军密围数层,只派少许进入营中虚张声势,再从旁虚声叫喊,任其自相踩踏残杀,不正可以逸待劳,而无损我方兵卒,岂不妙哉!”   众将闻罢莫不心悦诚服,便连一旁的贾珠对了五皇子亦是刮目相待,只道是不愧是本朝被称为战神之人,便是命了当朝景治帝亲领禁军与五皇子一战,只怕也难以抗衡。   而身侧的钦思闻言更是止不住往了自己脸上贴金,得意洋洋地吹嘘道:“此番殿下能得以出其不意,正有钦思我的一份功劳在内!若非钦思连夜赶来向殿下报信,告知殿下贼军的情报,只怕殿下亦无法如此轻易不费力地取得首战大捷了~”   五皇子听罢笑曰:“此番你有功劳倒是不假,本王赏罚分明,届时破贼平乱论功行赏,本王当不会忘了你。”   之后五皇子自是命手下将士放那洪绪一条生路,倒也并未就此追赶那一干残兵败将,只令其回去禀告那贼首马文梦,若是识相便尽早缴械投降,本王担保留下贼首性命。随后又命人前往凤阳城告知城内凤阳守军,巡抚管淓命守军大开城门,亲自率领衙中众官吏部将前往城门外顶香迎接。那管淓须发皆白,在城门见罢一身戎装的五皇子,不禁老泪纵横,伏地叩拜曰:“下官左等右盼,总算盼来了五王爷!贼军猖獗,扬言破城之日便血洗凤阳城,下官只怕若是等不来王爷,下官一己之命亦不算什么,只全城百姓何其无辜!……”   跟前五皇子闻言对曰:“巡抚大人请起,此番你护城有功,不若那等身为本城父母官却于危难之时撇下全城百姓出奔逃窜之人。待本王回京之后,自当禀明圣上,论功行赏。”   那管淓闻言自是谢过了。随后便命了府衙官兵在前开道,自己则亲自引着五皇子等人入驻城中自己所在府衙之内,此番则按下不表。   另一边且说那洪绪一干人等,领着一众败军残将仓皇向东面逃窜,最终逃到盱眙与淮安交界的洪泽湖畔,与守于该处的贼军汇合。该处的贼兵首领名楼震,乃是当初跟随马文梦一道贩卖私盐的私盐贩子之一,对了水师船运之事甚为熟稔,遂马文梦便命其统领这洪泽湖之上的船只水军。而五皇子这处,不过在凤阳府停留了两日,期间又着人前往就近县城及其郊外寻觅江苏巡抚的踪迹。之后便领军往东行进,两日后到达洪泽湖畔。   却说那楼震并非如当初那洪绪一般轻敌冒进,此番见洪绪兵败来投,知晓五皇子不日后便将兵临己处,遂便命部下日日防范,断然不敢有丝毫疏忽。还在淮河、池河等河口布下无数贼船作防线,皆由当初的私盐贩子做那头领。不料此番王军虽至,却并未直奔洪泽湖与贼兵宣战,而是远远地只在附近的盱眙驻扎下来。这楼震命贼兵戒备了两日,又在河岸两旁命人埋伏,却始终不见王师有甚出兵的动静,然这楼震亦不敢如之前的洪绪那般贸然领兵偷袭王师大营。何况此番他手下之兵皆为水师,如何前往陆上与向来足智多谋、擅长陆战的五皇子相抗。遂他此番只是坚守不出,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边,却说五皇子因何领兵驻扎盱眙却按兵不动,其一,则是因了此番王师东进,而贼兵坚守此处多时,此番双方乃是敌逸我劳,于我方不利;其二,此番王师匆匆而来,未备有足够的船只进行水战,若是从现下开始准备,待我方备好船只,一路开进洪泽湖,早已暴露己身目标。而贼兵早已占据湖上的有利地势,王军前往,则万分被动,尤为不利。加之此番前来的将领中有些并不熟悉水战,不若常年在江上活动的私盐贩子那般熟识此地。虑及于此,五皇子只得命众军先行按兵不动,待他从长计议。   此番五皇子召集众将商议对策,其间自是包括了贾珠钦思。五皇子说道:“此番我军缺少船只,若再行命人从他处调遣,只怕是耗时弥久,且得不偿失。所谓兵贵神速不宜迟,此番若是我军失了先机,对于不善水战的我军而言是尤其不利。遂此番本王有一计——”   随后一个声音则异口同声地说道:“夺船!”   五皇子闻言略为惊讶地转头循声望去,只见那与自己不谋而合之人正是贾珠,不禁向贾珠投去几许赞扬的眼光:“不错,不料此番鸿仪竟深谙本王之意。”随后又道,“此番这楼震布兵亦算是谨小慎微了,他的主船队安置排列在洪泽湖上,而为了防止有甚意外变故发生,又在淮河河口并两岸布满小型渔船作为监查放哨之用。然因了此乃淮河河口,毕竟不同于广阔的洪泽湖面,河面狭小,令他的渔船只得密集地排列,整个淮河口大抵有四五十条渔船作为放哨传令之用。正是这种相对狭窄的排布,令我方有了可乘之机,若是能夺得贼兵的渔船供我方使用,便能省下王师许多工夫……”   一旁的游击严辰闻言接道:“可是王爷,此番即便我军尽数将贼兵渔船夺得,亦不过只能承载我方一二百来人,又如何能凭之驶入洪泽湖与了贼兵的大船相抗?”   五皇子听罢不答,而是转向一旁的贾珠笑道:“此番鸿仪既知‘夺船’,便为严游击解释一番这‘夺船’的用意。”   贾珠闻罢五皇子之言只得如实答道:“此番下官亦不敢妄加揣测殿下之意,只得略为发表一番己我浅见。逆贼善于水战,我方不善水战且远道而来,显然敌逸我劳,加之我方并未准备足够的用于水战的船只,与贼兵安置于洪泽湖上的大船相抗,将十分不利。由此此番惟有扬长避短,使计将贼兵逼上湖岸,如此我军再于沿岸布兵埋伏,我军擅长陆战,便也不会落了下乘。而如何逼贼上岸,唯一的办法,只有——火攻。而这些小船,虽承载人数有限,然装载柴草已然足矣,只要此番我军能借助风力,将那渔船引向洪泽湖上的大船,引火烧船,便也不惧那贼兵不悉数退至岸上……”   身侧众人闻罢贾珠之言方恍然大悟,皆纷纷赞此计甚妙。惟贾珠从旁蹙眉沉思,随后开口说道:“殿下,贾珠斗胆插言。此计虽妙,然成与不成却看天意。自古火攻,皆仰仗风力,若此番不得西风,我军亦难以引火烧船。此外夺船亦需寻那身手过人之人先行夺得几艘敌船,如此我军方能混淆视听,进而方能缴获所有渔船……”   五皇子听罢赞许地颔首说道:“不错,知本王者,鸿仪也。本王当初果真未曾看走眼,彼时偶然在翰院藏书阁邂逅你之时,便闻说你常于此借阅兵书,此番倒也真将当日所学尽皆用上。如今实战,亦能审时度势、活学活用,颇具谋士之风。”   贾珠则对曰:“殿下谬赞。”   五皇子又接着道:“诸位可明了鸿仪方才之言?如今我军需得西风助势方能得偿所愿。只本王看近日里湖上俱是风平浪静,已是多日不见风动。兼了前几日尚且阴雨绵绵,如此便更不适宜用火了……本王只恐天气如此没有定数,若任其耽搁下去,怕是贼军另有别图,恐军情有变,届时我军便是难以应对了……”   众将从旁闻见,皆默然,一时间亦无甚良策。   却说正值帐中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忽地闻见帐外守卫的士兵来报曰:“禀告王爷,账外有一道士,自称是广东方外之士,前来求见贾郎中贾大人。”   贾珠乍听这话心生疑惑,只道是自己并未与方外之士有甚来往,更勿论在江淮这等自己鲜少涉足之地。此番这人专程前来拜访,是所为何事?随即转念一想,顿时了悟,忙不迭举步往了帐外行去,一面对账外的士兵说道:“贵客来访,快请!”   ……   ? ☆、第六十三回 出意料他乡遇故交(一) ?  上回说到一位方外之士在账外求见贾珠,你道是谁?此番贾珠忙不迭亲身迎出账外,只见账外正立着一位须发皆白的道人,身着秋香色夹软纱道袍,脚蹬玄色浅面靴头鞋,仙风道骨之姿,神游八极之表,正是贾珠与煦玉的干爹,亦是则谨的师兄,为他二人寄名的冲虚观观主忘嗔真人。这边贾珠见罢,忙不迭地迎将上前招呼道:“干爹,此番您怎会来此?!”   帐中的五皇子亦领着众将出帐探视,贾珠遂对五皇子介绍道:“殿下,这位正是为我寄名的干爹,冲虚观观主忘嗔真人。”   五皇子听罢恍悟:“这可是忘尘道长的师兄?”   贾珠对曰:“正是。”   跟前忘嗔亦向五皇子躬身行礼道:“贫道闻知珠哥儿随五王爷南下平乱,途经此处,便前来探望一番。又估料到王爷此番正遭遇着难解之事,遂特来相助。此番不请自来,还望王爷见谅。”   五皇子听罢遂道:“道长远到前来相助,当真乃本王这处的贵客了。”随后伸手做了个有请的姿势,道句“请进账商议。”言毕便率先在前引路,将人领进账中。   令忘嗔往东首的位子落了座,贾珠从旁陪坐,又命卫兵上茶。随后便听座上忘嗔道明来意:“此番贫道北上,乃是因了与忘尘并承祚分别多年,亦是多年未见珠哥儿与玉哥儿,欲上京探望一番他四人。只不料此番在北上途中遭遇黄巾叛乱,彼时江淮地区黄巾遍地,阻了我北上之路。贫道只得暂居此地,又占了一卦,卦象显示此地将遇故人,遂贫道便也安心候于此处,不做他想。随后果真闻说珠哥儿随军南下,贫道便赶来面见一番……”   贾珠闻言忙问道:“此地逆贼肆行,干爹可有受其牵连?”   忘嗔则答:“此番贫道皆是寄身于山中的庙宇,那黄巾多是占领州府城池,倒也不曾入得深山。”   贾珠听罢方松了一口气,道句:“如此便好。”   座上五皇子则道:“本王素闻冲虚观一派长于炼丹制药之术,且兼习剑术,忘尘道长更得前观主葛方真人剑术的真传。道长既为忘尘道长师兄,想必亦长于剑术。”   不料忘嗔闻言却答:“实不相瞒,贫道不谙剑术。当初贫道师父乃是怜悯师弟命途多舛,又身染怪疾,方才传授他剑术令他得以防身。对于贫道,倒也从未令我修习剑术。”   一旁五皇子听罢这话心下不禁大失所望。贾珠则从旁说道:“事实上,干爹与苏公子乃是各司其职。虽说干爹未曾修习剑术,然干爹却从葛方真人处习得坛蘸、符箓、炼丹、阵法、占卜、祈雨、祀神之术,俱十分精深,乃是得道高人,下官当初扶乩请仙之事便全仰仗干爹相助方才实现。”   忘嗔则摆手笑曰:“珠哥儿谬赞了。”   五皇子闻罢这话兴味顿生,开口问道:“如此说来,道长既能扶那仙乩、得见仙颜,想必亦谙呼风唤雨之术?”   忘嗔对曰:“王爷说笑了,贫道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够代天行事,施那呼风唤雨之职……不过若说观测天象、占卜吉凶之类,贫道姑且一试,成与不成皆看天意。”   五皇子听罢忙道:“如此说来,本王此番正有一事欲请道长相助。道长可否为本王预测一番此地风向?”   忘嗔则答:“这有何难?若是王爷能备好仙坛香炉之类,贫道便可一试。”   五皇子又道:“此外尚闻道长精于炼丹制药,此番可否请道长施展一番神术,为本王制一味特效药?”   忘嗔对曰:“敢问王爷所需何药?”   此番五皇子自是屏退周遭侍卫,惟留下贾珠从旁伺候。随后便与忘嗔如此这般地密谋一番,此外又命人在盱眙左近的下龟山上搭了仙坛,令忘嗔得以观测天象、卜卦吉凶,随后五皇子便按卦象所示制定了偷袭夺船的计划,又一一分配各人任务,之后众将得令,皆前往准备。此番则不消赘述。   却说那楼震属下贼兵在洪泽湖口连续戒备了数日,却始终不见官兵出击,亦不闻官兵动静。遂这般下去,众贼难免懈怠。却说在第三日日落时分,只见淮河之上忽地荡来一艘小艇,艇上共载四人,一名少爷打扮之人,一名正唱戏的小旦,另两名则是划艇的下人。艇上载着各色酒水茶果,那茶果不过该地随处可见之物,只那坛美酒,光闻那酒香,甘醇凛冽,便知其品质不凡。此番只见艇上那作少爷装扮之人正持杯满饮,一面听坐于他跟前的小旦咿咿呀呀唱着《长生殿情悔》一出,缠绵幽怨、如泣如诉。那河面上停泊的作为哨兵戒备的贼子见状便纷纷划船围拢前来,欲将那小旦唱的曲儿听得更清楚些许。正值众人闻得酒香醉人,又听得入迷之时,那小艇之后又悄声驶来三条渔船,每船之上分别是两名划桨之人。那划桨之人倒也皆非面善之辈,只那渔船是贼兵放哨所用之渔船。   这边众贼正浑浑噩噩地听着那小旦唱曲,只见那小旦生得倒也眉清目秀、面粉唇朱。不料之后那贼兵的一个头目则乘着一艘较普通贼兵更大的渔船,上面除了头目之外还有十余名贼兵。这头目指挥渔船向河中这小艇划来,一面呵斥开围拢在周遭的贼兵,一面便要上小艇上来检查艇上几人的腰牌并衣上记号。这艇上划桨的两人记号腰牌俱是有的,只这少爷并了小旦没有。那头目闻罢随即命手下贼兵递来火把,将那少爷的容貌好生打量一番,只见这少爷生得是剑眉凤眸、不怒自威。这头目一面打量一面问道:“你二人怎的没有腰牌,我们将军有令:要想在这一带出入必需腰牌在身!”   那后面一名划桨的家人忙不迭赔笑道:“这位官爷这位官爷,请通融一番,往昔都是有的,只今日没有带来。”   那头目听罢又抬头细细瞧了那少爷一阵,总觉心神不宁,遂挥手向手下贼兵说道:“这人身份可疑,先拿下再审!……”此番未及那头目将话说完,便见身后伸出一双手,一只手捂住他的口,另一只则手持匕首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管。那头目身后手持火把的贼兵见状正待唤人,不料却被那少爷突如其来的一剑刺穿。随后只见船上划桨的二人亦各自持剑赶至那头目的渔船之上,不过三两下便将船上十数贼兵杀尽,尸首踢入水中。而小艇之后跟随的三条渔船则趁着小艇与贼兵头目纠缠之际偷偷绕前驶入河口处,将渔船横摆开,拦着那贼兵渔船的去路。见有贼兵渔船靠近便跳上船去将贼兵杀落水中,将渔船占领。若有妄图逃上岸的贼兵,则立即遭遇岸上埋伏的官兵的围剿。而先行抢到船只的便往岸上载了岸上的官兵上船,往了河中抢夺其余贼船,只不多时,便将五十搜渔船悉数夺了来,只放走了一两条,令其逃回洪泽湖那楼震大船之上报信。   诸位可知先前那小艇之上的四人是谁?却说三日前,五皇子与忘嗔密谋,忘嗔在下龟山上搭台观测天象,算准在三日后的丑时将西风大作,五皇子遂定下今日之计,先命稌永领着几名身手过人的部下暗地里偷袭了几只贼兵渔船,将贼兵的衣服腰牌等尽数扒下。而那少爷正是乔装易容的五皇子,而那小旦则是钦思化妆的,另两名划桨的家人正是穿着贼兵衣服戴着腰牌的贾珠与稌永。而后方跟着的三条渔船则是五皇子择的己方习得水性、身手过人的部将,命其跟随夺船。而小艇上所携带的美酒之中,则掺了五皇子令忘嗔配制的迷药,贼兵闻罢自是头晕目眩,而己方之人自是事先服下了解药。之后那一众贼兵不及应对,便纷纷命丧。   之后夺得渔船的官兵随即便将渔船划向岸边,岸边早已守候了一干官兵,将事先备好的柴草装上渔船,为了令火势更为猛烈,众人甚至将柴草俱淋上了灯油。随后便拿黑布将柴草悉数盖上,避免被贼兵目见。之后又就近从盱眙调来两只水师大船,令其驶于最前方作掩护,其后则跟着那三四十条小渔船。待到丑时,湖面之上果真西风大作,五皇子命那两条水师大船驶往洪泽湖面,佯装进攻的模样,吸引楼震并贼兵的注意。而大船之后跟随的渔船则借着夜色的掩映,悄无声息地跟随在大船之后。每条渔船之上则分派一名水性尚佳之人,身着夜行衣,将渔船划至那贼兵大船一旁,随后便点燃渔船上的柴草,火借风势,直往了贼兵大船上烧。而那划船的官兵早已泅水上了岸。   这边楼震等人见一众着火的渔船驶向己方船队,且从四方而来,呈包围之势,将火引至己方船上,顿时大惊失色,骇得方寸大乱,忙不迭地指挥手下众兵先行上岸。那湖上的贼兵一部分从东面上岸,一部分从北面上岸,不料从东边上岸之人刚一着陆,便遭遇到官兵的追剿,且沿岸的芦苇皆被官兵点着,一眼望去沿湖俱是一片火海。贼兵只得又纷纷退回湖中船上,往了北岸逃窜。   此番北岸的贼兵上岸之后自是与岸边少量的官兵激战一番,随后又奋力往了北边逃窜,只道是那淮安府便在距洪泽湖不到一日的路程的东北方,若是能坚持到淮安城,便不怕不能得救。遂这帮上岸的贼兵便往了淮安府的方向不管不顾地狂奔,跑了这一两个时辰,却并未看到身后追兵的身影。只那楼震骑在马上,越走越觉心惊胆寒,于己心中暗自思忖曰:“素闻这五王爷稌麟用兵如神,从无败绩,此番官兵用火将我军逼上岸,为了令我等无法从东岸逃走特意点燃东岸芦苇,设下埋伏。为何此番我军往这淮安方向奔走许久,竟不见一队官兵追来?”念及于此又扫视一番周遭景致,只见此番众人已行至一方树林之中,草深林密,乃是最适宜埋伏之地。那楼震见状心下暗道“不好,中招了!那官兵分明便是故意放我军逃至此处”,随即忙不迭出声制止大军。   然话音刚落,便闻见周遭响起一片喊杀之声,随后树林周围又隐隐泛起一阵阵火光,定睛一看,正是官兵为防止贼兵出逃而在树林边缘堆满了运载着柴草的车子,那柴草亦熊熊燃烧。而那燃烧的柴草更是就此引燃了地上一人来高的芒草,并直往了包围圈中的贼兵烧来。那贼兵见火势正猛,火舌肆虐,顿时骇得人仰马翻,任意踩踏。随后几路官兵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杀将前来,将包围圈中的贼兵杀得七零八落,好不狼狈。此役一直打到天光破晓,天亮后,五皇子鸣金收兵。清点战场,只见此番斩敌一万五千人,生擒三千人,那楼震带领残余贼兵逃往淮安府的约两千不到。   ? ☆、第六十三回 出意料他乡遇故交(二) ?  此役之后五皇子下令部众集结,随后就势往淮安府方向行军。先行遣了哨马前往淮安城打探消息,不多时哨马便前来回报曰那逃走之贼已入了淮安城,此番淮安城亦是城门紧闭,城墙之上立有为数不少的士兵日夜防范,秩序井然。此番那驻守淮安之贼的头目名唤张丕烈,之前未曾闻说此人名姓,尚不知其本事若何。闻罢哨兵之言,五皇子并未急着攻城,只令三军在距离淮安城不远的平桥驻扎,待探得淮安城守卫的虚实方才行事。   而此番王师开拔,贾珠随五皇子回到盱眙大营之时,对正留于该处的忘嗔问道:“此番干爹是欲留在我军做客,还是先行北上回京?若是欲就此上京,待我禀明王爷,遣一队侍卫护送你老人家前往便是。”   忘嗔闻言笑道:“贫道亦不急着上京,此番王爷若不嫌贫道手无缚鸡之力,待于此处会误了王爷正事,贫道倒也乐得留在王爷帐中,与王爷探讨诸事。”   此话刚落,便闻见账外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说道:“是何人嚼舌子道是道长待于此处会误了本王之事?可知此役能成,道长居功甚伟,此番本王正待邀道长留在本王帐中,本王将道长奉为座上宾,与道长一道谈经论道。”   忘嗔则答:“王爷既有此盛情,贫道便也却之不恭了。”   另一边,却说此番那残余贼兵逃入城中,在淮安贼首张丕烈跟前禀报前两役的兵败经过,那张丕烈闻罢尚且沉默未答,却闻见身后忽地响起一个声音在道:“此二人皆犯了兵之大忌,与足智多谋、用兵如神的五王爷稌麟相较,当是难以抗衡……”   众人闻言忙不迭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后厅里负手信步行出,此番便连坐于主位的张丕烈亦立起身向该人行礼,只见该人一身文士装扮,雪发白须,虽满面风霜,然却是眼神睿智,只听一旁张丕烈招呼道:“朱先生。”   话说该人名唤朱学笃,乃是那马文梦麾下第一谋士。此番正因手下将领连败两役,那马文梦终于按捺不住,遣了手下第一谋士朱学笃前来协助张丕烈守卫淮安城,否则自己的北方屏障便将失守。   只听那朱学笃又道:“……此番他二人之事我已是大致知晓,洪绪乃是犯了轻敌冒进之错,而楼震则又是保守犹疑之错,无论是保守抑或是冒进皆是兵之大忌。尤其对手乃是五王爷这等人,我们更是丝毫大意不得,不可容许一丝一毫的纰漏,否则定会令了对手有机可乘。若说如今朝堂之上还有谁值得作为对手,与之一战,那人当是五王爷。皇子之中无人可与之相较,便是当今圣上亦是同样。若是较那城府,他当是抵不过他父亲景昌帝稌絙;然若是论治国领兵的才华,他父亲亦不及他。只可惜了当今圣上未曾继承先辈的智慧,惟学到他父亲的城府心机,亦只能是他一家之幸,却是天下苍生之大不幸了……”说到此处朱学笃便又停下不说了,只吩咐一句道,“如今五王爷已是兵临城下,我方惟有竭力守城,尽人事而后听天命罢了。所谓守城容易攻城难,幸而我方手中到底尚有一座城池可以坚守。此番已是向主上告急求救,我方只需坚守半月,不惧援军不到……”   那张丕烈闻言忙不迭问道:“若稌麟命官兵围城,断绝我方粮草,围上个三四月,便是不进攻南城门,只将我等困于城中,妄图将我等困死于此处,届时又当如何是好?”   朱学笃笑道:“围城乃是下下之策,若非久攻不下,已是无计可施,他当是不会下令围城。只因此举围困的首先不是我们,而是全城的百姓。若五王爷当真下令围城,则表明我方守城成功,在下当是无所欲求了……何况若是换做其他将领,诸如五王爷的皇兄,三王爷抑或是圣上本人,无攻城之手段,又有那狠戾之心肠,在下均会做好围城的准备。然既是这位五王爷,在下倒也无此顾虑,只因此举不合仁君之道。如今与其忧惧五王爷围城之举,不若寻思一番如何在官兵的围攻之下坚守城池,否则届时尚未待城中弹尽粮绝,淮安城便已为王师攻破占领。”   张丕烈:“……”   朱学笃又道:“不过亦无需太过忧心,在下在前来淮安之前已去信与主公,令其务必在拿下江宁府之后派兵北上施援淮安。总之如何部署,在下之前已吩咐完毕,若是五王爷下令攻城,便按在下所部署那般出兵即可。”   待张丕烈答声是,朱学笃便头也不回地去了,此番按下不表。   这边,五皇子命王师于靠近淮安府的平桥驻扎,只道是若是未曾与守城贼兵交手较量一番,亦无法探得贼兵虚实,遂此番他点了副将光熙为先锋,率领三千士兵前往攻打淮安城。此役五皇子未曾特别吩咐,只命光熙见机行事,莫要硬拼,若是贼兵诡计多端,用兵叵测,便即刻退回,再计良策。光熙随即领命去了。   却说光熙领着三千人马往淮安城进发,直抵了淮安城南门搦战。城中贼兵主将张丕烈率领数千人迎战,此番只见那张丕烈亦算一员猛将,手持双刀,膂力惊人,带领千人从城中冲将出来。随后又有两队人马分别由洪绪、楼震率领,从城门两翼冲出,向王师队伍冲杀,王师一众被冲得七零八落,打头阵的士兵一旦遭遇张丕烈便纷纷败下阵来。随后光熙策马上去,张丕烈便与光熙对上,二人斗了二十余个回合。光熙念及此番贼兵数众势大,而自己不过惟携了三千人马前来,后继不足,寡不敌众;加之这为首的张丕烈勇不可挡,此番欲取其项上人头只怕不易。何况出征之前王爷吩咐见机行事便可,遇敌无需硬拼。遂只得鸣金收兵,退回城外。那张丕烈见王师退败,正杀得起兴,只待就此趁胜追击,大挫王师。不料城门上忽地出现一老者,命人在城楼上敲响金钟,勒令收兵。那城下的张丕烈闻罢虽不甘心,然亦是不得不听命回城。而这边光熙亦目见淮安城上鸣金收兵之景,待贼兵回城,光熙又清点一番己方人数,折兵五百,心下虽憾,只得就此领兵回平桥。   且说那张丕烈回到府衙中,便忙不迭地寻了朱学笃“兴师问罪”:“此番先生为何制止我追击官兵?那官兵阵中明显已是方寸大乱,若是能趁着我军士气大盛之际趁胜追击,定能力挫王师,将光熙生擒!”   不料朱学笃闻言却也不以为意,淡淡笑曰:“此番张将军未免太过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了。此次袭城分明只是官兵的试探,否则五王爷率领数万人马,何以此番攻城惟派来三千人?此番即便将军能将前来攻城的官兵悉数歼灭,生擒光熙,亦无法就此抓获五王爷。何况据闻那光熙乃是五王爷手下副将,亦是一员虎将,此番与将军相斗,只怕是未尽全力。”   那张丕烈见朱学笃说中自己心事,一时语塞,只得就此闭了口。   朱学笃又道:“此番我们尚需谨小慎微,万不可大意了,不可再出甚纰漏,只需坚守淮安城便可。”   而另一边,光熙领兵回到平桥,于五皇子帐前伏地请罪,只道是此番自己出师不利,甘受军法处置。五皇子见状挥手,令光熙平身,只道是自己早已料到此局。随后便细细询问一番光熙此役的经过细节,诸如贼兵守将、排兵布阵、有无追赶之类,令光熙悉数道来。此番光熙言毕,五皇子亦是沉默片晌,道句:“此番本王总算遭遇一像样之对手了,不若之前二人那般不堪。”   此言一出,便忽闻从旁侍立的钦思开口说道:“光将军,可否再将那城门上现身的老者模样告知一遍?”   那光熙听罢虽不明钦思此言何意,然仍是将他所见之人模样衣饰等详述了一番。钦思闻言大骇,对曰:“此番真是那人!”   五皇子闻言从旁对曰:“此言何意?”   钦思则答:“回殿下,此人正是小弟的师父,当初教授弟读书识字并传授弟剑术之人。乃是当世与邵承祚先生齐名的大儒朱学笃,字珍君。”   五皇子听罢饶有兴味地问道:“既传授你剑术,想必该人亦是剑术精湛。”   不料却闻钦思答道:“师父不谙剑术,他素昔体弱,无法习武,当初不过偶然得了剑谱,便按剑谱所载教授弟依谱练剑罢了。”   五皇子又道:“如你所言,既是大儒,又如何归了马贼帐下?”   钦思对曰:“弟亦不晓,此番弟南下探望他老人家之时他尚且闲坐家中,未曾闻说他加入马贼一伙儿……”言至于此钦思向座上五皇子拱手行礼道,“此番弟有一事,还望殿下恩准。”   “说来听听。”   钦思说道:“弟自请潜入淮安城面见师父,招揽一番,令其弃暗投明,投靠了殿下。师父颇富谋略,深谙用兵之道,德才兼备,大抵便是马贼帐下最为得力之谋士。若能劝他归降,殿下生擒马贼便也指日可待。否则若有师父助他,只怕之后殿下还需费上一番工夫方能得胜。”   五皇子闻言首肯:“如此甚好,若能不战而胜,亦能减少许多兵灾惨祸。”   钦思又道:“只钦思需代师父向殿下索取一承诺,望师父归降后,殿下莫要治他之罪。”   五皇子颔首以示肯定:“本王答应你,只要他肯归降,协助本王歼灭逆贼一党,本王便赦他犯上谋逆、助纣为虐之罪。”   钦思闻言对上行礼道:“如此弟多谢殿下。”   五皇子道:“此番本王令稌永随你一道前往,虽说你身手过人,然为保万无一失,尚且有人接应为上。”   钦思道:“多谢殿下。”   ? ☆、第六十三回 出意料他乡遇故交(三) ?  这边却说陈大诰严辰二人回到王师大营,向五皇子汇报此番战果。五皇子闻罢,蹙眉沉思,倒也赞同他二人的权宜之计,未曾贸然进攻之举。只道是此番那朱学笃诡计多端,一招刚破,又使一计,布下新阵以待王师。随后便忙不迭地命人前往将忘嗔唤来请教此番该如何破阵。此番忘嗔前来,听陈严二人将此役经过又详述一番,随后又在纸上按他二人所述画下阵法。画毕,方直起身对一旁的五皇子说道:“王爷,依贫道浅见,此阵乃是九星连环阵,与之前所破之八阵图同为奇门遁甲之术演化而来。”   五皇子忙道:“还请道长详细道来。”   只听忘嗔说道:“此乃太乙混形、三垣布政、九星互转的阵法。识别阵法需认准方位。八大方位由四周八大阵营为代表,且各阵营之间,互有生克。若是一方受到攻击,击父则子应,击首则尾应;彼此之间变化无端,神鬼莫测。正东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青旗着青甲,北斗贪狼星镇寨,若相生,则需正北文曲星、正南廉直星相救;正西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白旗着银甲,北斗破军星镇寨,若相生,则需东北巨门星、正北文曲星相救;正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黑旗着黑甲,北斗文曲星镇寨,若相生,则需正东贪狼星、正西破军星相救;正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赤旗着红甲,北斗廉直星镇寨,若相生,则需东北巨门星、正东贪狼星相救;西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白镶黑旗着白镶黑甲,北斗武曲星镇寨,若相生,则需西南禄存星、东北巨门星相救;东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青镶黑旗着青镶黑甲,北斗巨门星镇寨,若相生,则需西北武曲星、正南廉直星相救;东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红镶青旗着红镶青甲,北方辅弼二星镇寨,若相生,则需北方文曲星、南方廉直星相救;西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白镶红旗着白镶红甲,北斗禄存星镇寨,若相生,则需西北武曲星、东北巨门星相救。而正中所在之营士兵则皆擎黄旗着黄甲,紫薇垣镇寨,若有疏虞,则八营齐应。这便是九星连环阵。”(见下面图中所示)   五皇子:“……”   忘嗔接着道:“若欲寻此阵的破解方法,还需从此阵本身入手,避其锋芒,择其弱项。贫道所能为王爷解释之处便仅止于此了。”   五皇子则一面寻思忘嗔之言一面忖度破阵之法,随即眼神一亮,道句:“本王有了破解之法!”随后指着图上阵法示意身侧忘嗔并众人,“从图上可知,东北巨门星需救应他营共计四次,其次是正北文曲星与正南廉直星则需救应他营分别三次,由此可知此三处兵力乃是全阵最强数量最多之营;而东南方辅弼二星之营则无需救应他营,且西南禄存星只需救应他营一次,此外便只负责救应中部紫薇垣大营,由此这两处兵力当是最弱。此番本王欲破此阵,可兵分三路,一二路主攻,第三路佯攻。先以些许兵力佯攻东北巨门星,令其全力投入激战而无法□□前往救应其他大营;随后以第一路第二路分别进攻东南辅弼二星与西南禄存星两营,如此又可牵制其余四方救应的兵力,最终令其首尾不能相顾……”   帐中正如此商议,却忽闻帐外传令士兵道句:“启禀王爷,南方哨马来报!”   五皇子道:“宣。”   随后只见哨兵进帐,对座上五皇子行礼后说道:“启禀王爷,马贼已派人攻占了江宁府,彼时已从镇江府调遣五万贼兵沿高邮湖北上,欲解淮安城之围。”   五皇子闻言亦是大感意外,心下暗忖一番,只道是己方尚且正与那朱学笃相持不下,攻打淮安城亦是耗时弥久,若是待打援贼兵到达,彼时淮安城怕是更难攻克。遂自顾自地道句:“若是有甚方法待打援贼兵赶到之前先行阻其去路,彼时便可为淮安之役争取更多时日。然此番我军可派出用以牵制打援贼兵的人马又着实有限……”说着只见五皇子神色凝重,一筹莫展。   周遭众人闻言亦是彼此徒然四顾,寻思不到甚方法。   却说彼时贾珠亦在中军帐中随五皇子并诸部将一道商议应对之策,从旁闻罢五皇子之言,心念一动,不知不觉便于脑中浮现《孙子兵法》上的八字“声东击西,围魏救赵”,随即便开口对座上五皇子说道:“殿下,下官有一计,不知可不可用。”   五皇子听罢对曰:“快快道来。”   贾珠方道:“此番我军在淮安城处受阻,又不可贸然再分散大量兵力前往阻击正从镇江府赶来打援的贼兵。遂下官只道是此番可有一巧计能令贼兵不及赶来打援便可。”说着又指着案上江淮地区的地图说道,“殿下请看,可知那马氏最初以通州为据点起兵作乱,随后就势西进占领镇江府,杀掉彼时正出使镇江的两江总督金庆鹏,进而逼近江宁府。江苏巡抚王正玺见江宁势危,方弃城而逃,之后江宁府亏得知府率领众人抗击贼兵至今,方才闻知哨马来报曰江宁府终是沦陷。而之前马贼亦是遣兵北上,相继占领扬州府并了淮安府。而毋庸置疑,那马贼此番定是将镇江府这一北上西进之地作为最终据点,其地理位置较了马贼发迹之地通州,则更为要紧。如此马贼既可南下进军丹阳、常州,又可待西进占领江宁府后,再兵分两路,分别进军安徽滁州、太平府两地。因此下官道是若王师此番能威胁甚至能夺取镇江府北上的要塞扬州府,那马贼闻知过后,定不会坐视不理,定会令北上的援军南下回救较淮安城更为要紧的扬州城,彼时王师的淮安之危便也不救自解了……”   一旁陈大诰听罢便率先开口道:“只此番扬州府位于高邮湖以南,与王师所在平桥大营尚有不短的距离,且王师尚无多余兵力围攻威胁扬州府,又如何能令贼兵回援?”   贾珠则道:“陈将军且莫性急,且听贾珠一一道来。下官之前曾闻说扬州乃是为马贼手下一名为沈璜之人所占领,该人入城之时曾纵容手下剽掠屠戮城中百姓,想必此番虽以武力占领扬州,定已是怨声载道、民忿如山,若殿下趁此时机派遣一队轻骑连夜赶至扬州城外,可乔装打扮装成当地百姓的模样混入城中,在城中广为张贴散发殿下的谕告曰殿下将领官兵前来收复扬州城,为民除乱,那沈璜失政暴虐,致使生灵涂炭,早失民心。城中百姓需得自救、仗剑自救。若能擒得沈璜,便可免去许多兵戎之灾。如此一来,我军只需从外煽动城内人心、激化民忿,亦能令那守城逆贼惶惶不可终日。若能就此激化民怨,凭借殿下威名定能就此号召有志之士率领城中百姓推翻守城逆贼,那尚在江宁府的马贼闻罢定然不敢坐视不理、置若罔闻。相较之下,扬州作为镇江府的最后一道北上屏障,较淮安城而言当是更为重要。遂那马贼为再度平定扬州城之乱,定会令北上援助淮安的贼兵转而南下先行协助平定扬州,如此一来,王师在淮安之危大可消除大半。”   五皇子闻言颔首,痛赞曰:“鸿仪此计当真妙哉!既不费我军太多力气,亦可解我军之围;便是事有不成,亦可令那马贼自乱阵脚、惶恐不安。”言毕随即召唤帐中文士,赶制了数十份谕告,随后又点了一队骑兵,正待点将,便见一旁钦思自请道:“殿下帐中之将尚需留待攻城征战之用,小弟身手尚可,又是平民之态,这等混入扬州城张贴分发谕告之事便交与弟前往完成。弟于殿下跟前担保,定能完成任务!”   五皇子听罢亦是首肯,遂便命钦思携带谕告率领百人飞骑兼程赶往扬州城。随后五皇子又命参领戴尧臣率领三千人马,埋伏在贼兵打援人马行进的途中,诈作伏兵,伺机进行骚扰妨碍,只无需正面硬拼,打乱贼兵的进军计划便可。戴尧臣领命去了。   ? ☆、第六十三回 出意料他乡遇故交(四) ?  次日,五皇子果真点兵一万,分三路进攻淮安城,中路五千人由副将光熙率领,左路则由参将张丙炎率领,右路由游击严辰率领,一并向淮安城北门发起猛攻。此番张丕烈并未率军出城,只身居北门城楼上坐镇指挥,命城上贼兵对攻城的官兵放那火箭,一时之间,箭如雨下,且纷纷带火,只生生将王师的攻击逼退。   主将光熙从旁见状,只道是集一城之箭,毕竟数量有限,命三路大军待贼兵箭尽之时再行进攻。不料待王师一后退,那贼兵随即大开城门,随后只见贼兵兵分两路,前路贼兵不过区区三千人马,摆成游骑二十四阵,挡在后路贼兵的前方;后路贼兵八千人,则排成八阵图的形状,中军三千人,周遭则围着十六个小阵;其余贼兵则分为巽、离、坤、兑、乾、坎、艮、震八大小阵,每个小阵又包含六个小阵,如众星拱月般围绕在中军四周。阵周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大阵包小阵,大营套小营,内圆外方,曲折相对。   这边王师众人见贼兵停止射箭,已从城门中而出,正是堂堂正正交战的大好时机,遂亦是按之前部署那般,分三路从左中右三方分别进攻前路贼兵,只道是前路贼兵人数稀少,且分布稀疏,此番进攻定能一举攻破敌军前部。不料前方前部贼兵乃是骑兵,先行冲上前来,将三路大军冲击得七零八落,阵势大乱。待摆脱前部骑兵突进城下,正待与后部贼兵较量,却立即陷入阵中,被阵法各门分散,随后只见各方贼兵尽数围来,将分散各处的官兵各个击破。   此一役,王师损伤惨重,大败而归。回到平桥,五皇子大怒,登时便摔碎了手中茶盏,只道是平生从未遭逢如此奇耻大辱。清点己方人马,堪堪损失近三千人马,其中中路光熙所率部众损失最大,副将光熙身陨,左路参将张丙炎重伤,惟右路严辰因带兵经验丰富,令部众分批上前,见情势不对,便忙不迭止步后撤,方才得以保全。然五皇子闻罢亦并不欣慰,只道是严辰领兵凭借侥幸试探,未尝奋身一搏,遂亦只能算是功过相抵罢了。   中军帐中尚且讨论未果,便闻见账外一人求见,五皇子闻罢不禁剑眉微蹙,顿了顿方才出声允其进帐。只见正是麾下参将陈大诰,此人曾与张勋、光熙二人结拜为兄弟,拜张勋为大哥,陈大诰排行老二,光熙老三,遂此番闻罢光熙身陨,痛彻心扉。此番求见,陈大诰伏地请战,流泪乞求道:“王爷,那张丕烈逆贼杀我义弟,末将与此人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此番末将自请领兵出战,誓要拿下淮安,斩下张丕烈首级。末将愿立军令状,若拿不下淮安城,末将愿受军法处置!”   五皇子闭眼闻罢座下陈大诰跪启,待其言毕,方才缓缓开口说道:“此番你既来请战,可有甚妙计能破除城门口贼兵阵法?”   那陈大诰乍闻这话,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顿了顿只得对曰:“末将、末将尚未明了如何破那阵法……”   五皇子则道:“既不知破解之法,便老老实实候于帐中待命!若是鲁莽前往,不过平白送死。”   陈大诰急道:“然末将闻罢义弟凶讯,坐立难安,又如何肯安坐帐中待命?”   不料此番五皇子闻罢陈大诰之言却怒而叱道:“你坐立难安,你道是此番本王便可安坐帐中?!折损人马三千,兵卒何辜?!兼了光熙更乃本王麾下一员猛将,跟随本王征战多年。此番他命丧敌手,本王较你更是痛惜!然如今本王亦只得暂且忍耐,若是只一味鲁莽应战,以你身手或许能冲破敌阵,然你手下兵卒,又将如之奈何?!……”言毕深吸一口气,似是为平复己心悲愤那般。过了片晌方才又道,“你若愤懑难耐,不若就此回去好生寻思一番,若是之后本王令你领兵前往,届时若遭遇那张丕烈,闻说该人膂力过人,勇猛无匹,你与之单独相抗,可否能生擒该人。”   陈大诰听罢忙不迭应承:“若是王爷令末将领兵前往,末将拼死亦会取下那张老贼之项上人头进献王爷,以祭我军亡士在天之灵!”   五皇子闻言颔首:“既知此理,此番便也先行退下。”   那陈大诰听罢方行礼自去了。   随后五皇子正待与周遭一干谋士商议破阵之法,不料又闻帐外传来一人在道:“未想此番亦有人能如此通晓我道家之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之术,真令贫道大开眼界一番。”   帐中五皇子闻言顿时眼神一亮,忙不迭亲身迎出帐外,说道:“听道长之言,可谓是胸有成竹。如何破阵,此番本王还请道长指点迷津。”   这说话之人正是忘嗔,闻说此番攻城之役王师竟大败而归,正是因中了贼兵所布八阵图方才败北,遂便忙不迭前来进策献计。   此番只听忘嗔说道:“却说贫道本不谙那排兵布阵之事,惟不过因道家修习《易经》,遂便也凑巧对那奇门遁甲之术知晓一二,只因此术正是借助了我道家五行相生相克,天、地、人合一之理。遂此番贫道尚能助殿下一二。”   五皇子闻言大喜,忙道:“如此道长请讲,此番我军需如何破解此阵。”   忘嗔说道:“所谓八阵图,不过从易经的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演化而来的一种阵法。话说当今对《易》解读最为深刻明悟之人当属承祚,便是贫道亦不及他万一。然承祚偏于研习《周易》中‘数、理、相’三者之关系,他师从心学一派,该派以‘心’为万物之精髓,认为世间万事万物的生发演化皆从心而出,正所谓‘相由心生’,以相观其心,测其命运。然此番贫道观这布阵之人,却是另从一派,偏重于五行相生之法,讲究万事万物之关联,所谓‘虚实相生、环环相扣’。且看此阵:是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作为正兵;西北者为乾地,乾为天阵;西南者为坤地,坤为地阵;东南之地为巽居,巽者为风阵;东北之地为艮居,艮者为山,山川出云,为云阵;以水火金木为龙虎鸟蛇四奇阵,作为奇兵。八阵之法,一阵之中,两阵相从,一战一守;中和轻重,刚柔之节,正因为基,奇因突进,多因互作,后勤保证。”   五皇子一面闻听忘嗔之言一面依言于纸上画形,随后目视着纸上阵法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此看来,此阵可攻可守、可进可退,有前锋亦有后卫,真真精妙无匹!”随后又问道,“如此说来,从阵型上看,进可攻退可守,我军又将如何破解此阵?”   忘嗔指着纸上之图对五皇子说道:“王爷请看,此阵由八阵组成,周遭亦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从不同之门进入此阵,所遇之景则全然不同。若从死门进入,便会如光将军那般,任你率领十万大军,亦会顷刻之间灰飞烟灭;然若能从生门进入,则能绝处逢生。由此破解此阵,所行路线便也万分重要。”随后忘嗔从五皇子手中接过湖笔,在阵上标明,“王爷无需如通常进攻城池那般兵分三路,此番只需一路便可。命主帅领兵从正东生门进入,随后从西南面的休门而出,最后从正北开门进入。如此一来,只要避开死门,此阵便也不攻自破。”   五皇子听罢忘嗔所言有理有据,自是喜不自胜,不禁拍案叫绝:“道长之言,本王佩服!按道长所道之法,此阵必破!如此一来我军大破贼兵,收复淮安城已是指日可待!”说罢又忆起一事,遂道,“想来本王自领兵出征以来,从未遭逢如此惨败。本王敬重那朱学笃乃是一博学文府、宏裁武规,亦乐得接受其对决斗智之请。然犯上谋逆乃是十恶不赦之大罪,对其执迷不悟、助纣为虐之举,更因此举致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本王则绝不姑息!此番本王定要生擒此人,就地正法!”   而一旁贾珠因之前便跟随在中军帐中随五皇子商议作战策略,遂此番忘嗔于此献计期间,亦自始至终侍立在旁,由此对于忘嗔所言便也一清二楚,一面将忘嗔所言逐字逐句地记下,心下一面叹道:“虽说彼时未有飞机大炮之类杀伤力强大的武器,然古人的智慧到底分外伟大,在如此有限的条件之下,早早地便已领悟万物间相生相克的关系并了生发消亡的规律,将对天、地、人之间关系的领悟融汇贯通,方才寻思出如此精妙奇异的奇门遁甲之术!此番倒也着实令自己这一现代人大开眼界了一番。”   而忘嗔又从旁说道:“此番王爷亦忌掉以轻心,我方虽能破解贼兵八阵图,然只恐贼兵在此阵之后再设玄机,由此还需有备无患、小心谨慎方是。”   五皇子闻言亦是颔首对曰:“道长此言正合本王之意。”言毕便召集众将听令,细细计划一番,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六十四回 节外生枝另寻他计(一) ?  上回说到五皇子派光熙等人进攻淮安城,遭遇淮安贼兵以八阵图应战,大败而归。随后忘嗔前来五皇子跟前教授八阵图破解之法,五皇子再次召集众将商议对策,之后令陈大诰率领三千人马为先锋,按之前忘嗔所言之法破解贼兵八阵图。又令严辰为后卫,领兵五千协助胡大诰。此番特意吩咐二人前去破阵千万小心谨慎,勿要鲁莽应战,倘若发觉贼兵情势有变,定不可恋战,需即刻撤退。此番五皇子派遣严辰前往,便是念及其为人审慎,令其千万莫要任了胡大诰因报仇心切而贪功冒进。随后二将领命自去。   却说二将兵临城下,此番只见城门大开,守城贼兵仍是摆开八阵图的阵势,只人数较之前那役减了许多,仅留五千人布阵,且位置更为靠前,在八阵图后尚有三千人作为后卫。此番五皇子命胡大诰率领三千骑兵冲杀破阵,较之前以步兵冲阵则更有杀伤力。   此番陈大诰正待领兵冲杀上去,不料却为一旁严辰拦着道句:“陈将军,裨将见此番贼兵阵型有变,将军此去破阵,千万记得王爷吩咐,小心行事。那贼兵的军师朱学笃多智狡诈,即便破了那八阵图,对于后方作为殿后的贼兵,亦不可掉以轻心。此番裨将便领兵跟随在先锋之后,协助将军。”陈大诰闻言颔首,随后率军破阵。   此番陈大诰按忘嗔之法从阵法正东的生门攻入,果真顺利,未花费多少力气便歼灭生门处的守军,攻入阵中。加之此番又是带领的骑兵攻阵,更是来势汹汹、锐不可当。再未如头回盲目攻阵那般,阵中贼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合围,令阵中官兵倍受掣肘。入阵后一路往西南方直奔而来,待杀尽东南方休门处守军,陈大诰遂领军从休门杀将而出。随后往了北方开门而来,此番因了八阵图后部留有后卫贼兵,遂那后方的贼兵见王师直攻开门,便忙不迭地围拢上来,其势甚大,欲阻挡王师攻入开门去路。幸而后卫严辰率领众军兵分两路,从左右两方攻击围攻先锋的贼兵,方才分散开贼兵的攻势。陈大诰遂能率领众军杀进开门之中,至此,八阵图方才被一举攻破。阵中贼兵大乱,相互踩踏,已是溃不成军。陈大诰趁机带领先锋众军冲锋几回,那五千布阵之贼兵便已被歼灭大半。   此番陈大诰见贼兵阵法已破,己方正是气势大盛,正待一鼓作气将后卫的三千贼兵一并歼灭,不料却见那三千贼兵亦排列成一种阵法,只见该阵各部分贼兵均着不同颜色的衣服铠甲,共计九色,排成九大阵营,周遭八营则将中间大营包围在正中,若进攻中部大营,则周遭八营齐应。   却说陈大诰见状本欲不管不顾,领兵强行攻阵。后卫的严辰见情势有变,此阵法虽与之前王师突破的八阵图有所不同,然心下亦知若是不得要领,强行攻阵只会平白送死。遂忙不迭拦下陈大诰,先行命一小队官兵率先攻阵试探。果不其然,只见那小队官兵刚一上前,贼兵便如潮水那般从两侧围将上来,将那小队官兵团团围住,令其目不暇接,双拳难敌四手。此番无论攻入阵法哪一阵营,均有两股贼兵从不同方向而来救应被攻击之处,令了攻阵官兵首尾难顾。这边陈大诰并了严辰皆见之色变,忙不迭命己方后撤,再不敢贸然上前攻阵。此番方才了悟为何此役那朱学笃惟在八阵图中布兵五千,不似之前的上万人;又在后方布下了三千人摆成此阵,便是为确保万一,若八阵图被官兵攻破,尚有此阵镇守后方。   此番陈严二人见状无法,因之前为五皇子吩咐不可贸然应战,遂只得鸣金收兵。到底之前破八阵图之时杀敌三千,此番亦不至于无功而返。待他二人领兵撤回,那守城之贼兵亦如之前那般退回城中,并未追赶。随后只见城楼之上出现两个人影,正是张丕烈与朱学笃二人。只听那张丕烈说道:“先生料事如神,果然如先生所预料那般官兵此番前来,是已知晓了破解前方八阵图之法。否则以稌麟为人,若无万全把握,断不会再次领众兵来犯。幸而我们又在八阵图之后布下九星连环阵,方才以区区三千人马打退官兵……只我不解,为何此番先生仍是不令我军趁胜追击。若是就此追击残兵败将,定能将之一举歼灭!”   不料此言一出,却见一旁朱学笃笑曰:“将军多虑了,将军亦知此番淮安城中兵力不足,不过区区上万人。此番竭尽全力亦惟能拖延守城时日,以待主公派遣人马前来解围罢了。守城之力尚且不足,何来追击的兵力?加之王师向来最善陆上厮杀,我军此番出战不过几千人,若出了城门在城外与王师相抗,即便王师正值退败之际,亦可回转而来反杀追击之军,届时只怕我军之前所得胜利便也悉数失却了,反倒搭上许多性命。”   张丕烈闻罢亦知朱学笃所言乃是实情,便只不做声。   朱学笃又道:“何况此番守城我军亦惟有借助阵法之力方能求得与王师周旋几许,断然不敢与五王爷所率精锐之师正面相抗,若是如此,我军得不偿失。由此,无论如何,将军且千万忍耐,在下不日之前已发信前往镇江府求救,闻说昨日主公已取得江宁府,现下当是有余暇派兵解淮安之围。想必此番我们只需再坚守几日,援军定能到来。届时内外夹击,不惧不能得胜。”   张丕烈听罢这话方才转嗔为喜,二人遂一道骑马回府衙,不提。   这边却说陈大诰严辰二人回到王师大营,向五皇子汇报此番战果。五皇子闻罢,蹙眉沉思,倒也赞同他二人的权宜之计,未曾贸然进攻之举。只道是此番那朱学笃诡计多端,一招刚破,又使一计,布下新阵以待王师。随后便忙不迭地命人前往将忘嗔唤来请教此番该如何破阵。此番忘嗔前来,听陈严二人将此役经过又详述一番,随后又在纸上按他二人所述画下阵法。画毕,方直起身对一旁的五皇子说道:“王爷,依贫道浅见,此阵乃是九星连环阵,与之前所破之八阵图同为奇门遁甲之术演化而来。”   五皇子忙道:“还请道长详细道来。”   只听忘嗔说道:“此乃太乙混形、三垣布政、九星互转的阵法。识别阵法需认准方位。八大方位由四周八大阵营为代表,且各阵营之间,互有生克。若是一方受到攻击,击父则子应,击首则尾应;彼此之间变化无端,神鬼莫测。正东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青旗着青甲,北斗贪狼星镇寨,若相生,则需正北文曲星、正南廉直星相救;正西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白旗着银甲,北斗破军星镇寨,若相生,则需东北巨门星、正北文曲星相救;正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黑旗着黑甲,北斗文曲星镇寨,若相生,则需正东贪狼星、正西破军星相救;正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赤旗着红甲,北斗廉直星镇寨,若相生,则需东北巨门星、正东贪狼星相救;西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白镶黑旗着白镶黑甲,北斗武曲星镇寨,若相生,则需西南禄存星、东北巨门星相救;东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青镶黑旗着青镶黑甲,北斗巨门星镇寨,若相生,则需西北武曲星、正南廉直星相救;东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红镶青旗着红镶青甲,北方辅弼二星镇寨,若相生,则需北方文曲星、南方廉直星相救;西南方所在之营士兵皆擎白镶红旗着白镶红甲,北斗禄存星镇寨,若相生,则需西北武曲星、东北巨门星相救。而正中所在之营士兵则皆擎黄旗着黄甲,紫薇垣镇寨,若有疏虞,则八营齐应。这便是九星连环阵。”(见下面图中所示)   五皇子:“……”   忘嗔接着道:“若欲寻此阵的破解方法,还需从此阵本身入手,避其锋芒,择其弱项。贫道所能为王爷解释之处便仅止于此了。”   五皇子则一面寻思忘嗔之言一面忖度破阵之法,随即眼神一亮,道句:“本王有了破解之法!”随后指着图上阵法示意身侧忘嗔并众人,“从图上可知,东北巨门星需救应他营共计四次,其次是正北文曲星与正南廉直星则需救应他营分别三次,由此可知此三处兵力乃是全阵最强数量最多之营;而东南方辅弼二星之营则无需救应他营,且西南禄存星只需救应他营一次,此外便只负责救应中部紫薇垣大营,由此这两处兵力当是最弱。此番本王欲破此阵,可兵分三路,一二路主攻,第三路佯攻。先以些许兵力佯攻东北巨门星,令其全力投入激战而无法分|身前往救应其他大营;随后以第一路第二路分别进攻东南辅弼二星与西南禄存星两营,如此又可牵制其余四方救应的兵力,最终令其首尾不能相顾……”   帐中正如此商议,却忽闻帐外传令士兵道句:“启禀王爷,南方哨马来报!”   五皇子道:“宣。”   随后只见哨兵进帐,对座上五皇子行礼后说道:“启禀王爷,马贼已派人攻占了江宁府,彼时已从镇江府调遣五万贼兵沿高邮湖北上,欲解淮安城之围。”   五皇子闻言亦是大感意外,心下暗忖一番,只道是己方尚且正与那朱学笃相持不下,攻打淮安城亦是耗时弥久,若是待打援贼兵到达,彼时淮安城怕是更难攻克。遂自顾自地道句:“若是有甚方法待打援贼兵赶到之前先行阻其去路,彼时便可为淮安之役争取更多时日。然此番我军可派出用以牵制打援贼兵的人马又着实有限……”说着只见五皇子神色凝重,一筹莫展。   周遭众人闻言亦是彼此徒然四顾,寻思不到甚方法。   却说彼时贾珠亦在中军帐中随五皇子并诸部将一道商议应对之策,从旁闻罢五皇子之言,心念一动,不知不觉便于脑中浮现《孙子兵法》上的八字“声东击西,围魏救赵”,随即便开口对座上五皇子说道:“殿下,下官有一计,不知可不可用。”   五皇子听罢对曰:“快快道来。”   贾珠方道:“此番我军在淮安城处受阻,又不可贸然再分散大量兵力前往阻击正从镇江府赶来打援的贼兵。遂下官只道是此番可有一巧计能令贼兵不及赶来打援便可。”说着又指着案上江淮地区的地图说道,“殿下请看,可知那马氏最初以通州为据点起兵作乱,兵分两路,一路南下,一路北上。通州位于苏州左近,江苏巡抚王正玺见贼逆从通州府南下渡江逼近苏州府,方弃城而逃。随后逆贼就势西进,占领常州并镇江二府,杀掉彼时正出使镇江的两江总督金庆鹏,进而逼近江宁府。之后江宁府亏得知府率领众人抗击贼兵至今,方才闻知哨马来报曰江宁府终是沦陷。而另一路北上贼兵,相继占领扬州府并了淮安府。而毋庸置疑,那马贼此番定是将江宁府这一可西进之地作为最终据点,其地理位置较了马贼发迹之地通州,则更为要紧。如此马贼既可南下进军太平府、芜湖,又可向西兵分两路,分别进军安徽滁州、和州两地。因此下官道是若王师此番能威胁甚至能夺取镇江府北上的要塞扬州府,那马贼闻知过后,定不会坐视不理,定会令北上的援军南下回救较淮安城更为要紧的扬州城,彼时王师的淮安之危便也不救自解了……”   一旁陈大诰听罢便率先开口道:“只此番扬州府位于高邮湖以南,与王师所在平桥大营尚有不短的距离,且王师尚无多余兵力围攻威胁扬州府,又如何能令贼兵回援?”   贾珠则道:“陈将军且莫性急,且听贾珠一一道来。下官之前曾闻说扬州乃是为马贼手下一名为沈璜之人所占领,该人入城之时曾纵容手下剽掠屠戮城中百姓,想必此番虽以武力占领扬州,定已是怨声载道、民忿如山,若殿下趁此时机派遣一队轻骑连夜赶至扬州城外,可乔装打扮装成当地百姓的模样混入城中,在城中广为张贴散发殿下的谕告曰殿下将领官兵前来收复扬州城,为民除乱,那沈璜失政暴虐,致使生灵涂炭,早失民心。城中百姓需得自救、仗剑自救。若能擒得沈璜,便可免去许多兵戎之灾。如此一来,我军只需从外煽动城内人心、激化民忿,亦能令那守城逆贼惶惶不可终日。若能就此激化民怨,凭借殿下威名定能就此号召有志之士率领城中百姓推翻守城逆贼,那尚在江宁府的马贼闻罢定然不敢坐视不理、置若罔闻。相较之下,扬州作为镇江府的最后一道北上屏障,较淮安城而言当是更为重要。遂那马贼为再度平定扬州城之乱,定会令北上援助淮安的贼兵转而南下先行协助平定扬州,如此一来,王师在淮安之危大可消除大半。”   五皇子闻言颔首,痛赞曰:“鸿仪此计当真妙哉!既不费我军太多力气,亦可解我军之围;便是事有不成,亦可令那马贼自乱阵脚、惶恐不安。”言毕随即召唤帐中文士,赶制了数十份谕告,随后又点了一队骑兵,正待点将,便见一旁钦思自请道:“殿下帐中之将尚需留待攻城征战之用,小弟身手尚可,又是平民之态,这等混入扬州城张贴分发谕告之事便交与弟前往完成。弟于殿下跟前担保,定能完成任务!”   五皇子听罢亦是首肯,遂便命钦思携带谕告率领百人飞骑兼程赶往扬州城。随后五皇子又命参领戴尧臣率领三千人马,埋伏在贼兵打援人马行进的途中,诈作伏兵,伺机进行骚扰妨碍,只无需正面硬拼,打乱贼兵的进军计划便可。戴尧臣领命去了。   ? ☆、第六十四回 节外生枝另寻他计(二) ?  此番钦思并了随行的百骑兼程趱行,不过花去一日便赶至扬州城下,在离城不远之处易容换装。此番可知因官兵南下,扬州城已是戒严,只见城墙之上哨兵林立,城门处更是守卫森严,无论进城出城皆需搜查。   众人一见不妙,钦思道:“若是仅弟一人,入夜之后倒也可勉力潜入城中,然此番需兼顾众位,便也不可如此行事。不仅如此,此番最要紧之物乃是殿下的谕告,若是寻常人等大可乔装成百姓混入城中,此番只恐殿下谕告被贼兵搜出,如此便也功亏一篑了。遂此番弟提议我等先将马匹藏于郊外,命一小队人看守;其余众人便分批次乔装先行混入城中。此外还请诸位推举一位身手尚佳之人协助小弟,待入夜之后,与小弟一道携了殿下谕告一道从城墙边潜入城中,避免为守城贼兵发觉。其余入城之人在城墙边与我二人汇合,我们正可趁着夜半时分,避开巡城贼兵将谕告张贴于城中各醒目之处。”   众人闻言自是首肯。   随后钦思又顿了顿,似是思及一事,方又接着说道:“此番小弟尚有一计,只不知诸位可愿助我。”   周遭众人闻言皆道:“谭公子请讲。王爷既命我等跟随谭公子行事,便是欲我等听从公子吩咐。”   钦思听罢这话方道:“如此小弟当多谢各位。小弟只道是此番不仅需煽动扬州城的民怨,令那马文梦坐立难安;更有甚者,若能趁机在扬州除掉那守城的沈璜,那马文梦闻罢定会阵脚大乱,届时殿下领兵南下扬州,趁扬州局势大乱之际攻城,拿下城池将更为容易。只此计需得胆识过人之辈,煽动百姓引起暴|乱,进而攻入扬州府衙。小弟只道是待我等将谕告往城中各醒目处连夜张贴过后,次日必在城中引起一阵骚乱。扬州百姓虽因那沈璜暴行对其恨之入骨,然若是无人愿舍身带头发动暴|乱,威胁那府衙中的沈璜,只怕此番百姓之中亦无人胆敢贸然轻易出头。而此举若是稍有不慎,领头之人为贼军所擒,届时只怕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周遭之人闻言却是毫不迟疑,纷纷道曰:“此举既是为殿下效力,我等定是万死不辞!”   随后只见一人从众人之中行出,对钦思拱手行礼道:“下官把总丁寿祺,素闻谭公子与五王爷感情深笃,暗相契合,今日得见,方知此言非虚。此番下官等愿听从公子吩咐,听凭公子差遣!此番下官自荐入夜之时协助公子携谕告潜入扬州城中,之后再随公子一道在人群之中举事。下官等人虽非那神勇无匹,能以一抵百之人,然若是杀那沈璜,倒也绰绰有余!”   钦思听罢首肯。众人商议毕,此番百余人便兵分三路,钦思丁寿祺自是准备入夜携谕潜入,各自备好匕首利剑;一小队人马则将众人马匹牵往郊外某处藏好,又对其余众人道明隐藏地点,彼此约好会合接头的时日;其余之人便乔装打扮,扮成扬州寻常百姓,各自想方设法将随身武器藏好一并混入城中。   次日,扬州城中百姓于城中各处发现许多莫名出现的谕告,皆纷纷前往围观,只见谕告上曰‘沈璜暴虐,早失民心,城中五十万人,谁无拯救之心,如今全城沦陷逆贼之手,使得生灵涂炭。念及骈诛之惨,盍思掳戮之冤,城民当需自救。合力一并扫除此犯顺逆贼,如此当可避免来日破城之时,兵弄潢池之祸’。周遭围观的百姓见罢谕告无不欢呼雀跃、热血沸腾,一旁藏于人群中的钦思等人见状心下自是了然,知晓此便是不懂恤民抚士、滥杀无辜之下场,自是激化民怨。   正作此之想,便见一队贼兵赶到,将周遭围观民众喝开,对那行得慢的更是上前一阵拳打脚踢,众人见状无不愤懑。只见那一队贼兵正众星拱月般围着一将士装扮之人,行之于前的贼兵将墙上张贴的谕告撕下呈给那将士打扮之人,道句“沈将军请看,正是此告示。”   钦思等人见罢此景,便也了悟那将士正是为首的贼兵沈璜,遂钦思便以人群作掩,在人群中大喊道:“那沈璜屠杀百姓,作恶多端,我们妻女皆命丧贼手。五王爷便要前来收复扬州,此番便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人人有份,拿下这沈璜,再开门迎接五王爷!”   钦思此话一出,周遭众人便为之煽动,群情激奋。那沈璜闻言大怒,斥道:“何处的贱民,胆敢犯上作乱?!……”话未说完,便见周遭百姓有抄起手中木棍、锄头之类的工具打翻拦路贼兵,一拥而上,将那沈璜团团围住。钦思等人更是趁乱混迹其中,暗地里祭出利剑、匕首之类武器,将那沈璜捅得遍体鳞伤。加之暴民上前围住暴打,那沈璜只顷刻间便被打得不成人形、一命呜呼。钦思等人见目的达成,忙不迭混在人群中撤出此地,一行数十人本便身手过人,此番撒腿狂奔,赶在贼兵封锁城门之际逃出了扬州城。随后便联络留守郊外的骑兵,这百十人不过倏忽间便一道策马消失在扬州城郊外。   只可怜了方才暴|乱的百姓,那沈璜身侧的副将胥瑞瑢见主将命丧,顿时怒不可遏,指挥手下贼兵将该地包围,随后见人便杀,将留在该地的上百名扬州百姓通通歼杀殆尽。饶是如此,那胥瑞瑢仍是恨之难平,一面将此事上报与马文梦知晓,一面下令手下贼兵屠杀城中百姓上万人,一时间扬州城中血流成河,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后为马文梦下令禁止杀戮,胥瑞瑢方才作罢。自此,那马文梦一干人等便也更遭扬州百姓记恨。   而自扬州城暴|乱、沈璜丧命之后,马文梦更是坐立难安,只道是扬州城位于镇江城近邻,若是扬州失守,官兵便可畅通无阻、长驱直入。思及于此,那马文梦登时手足无措,此番便忆起自己身畔的第一谋士,正身处淮安城中协助张丕烈守城的朱学笃,惟他谨厚多智,堪当大任。到底淮安离镇江尚远,不及扬州那般紧要。思及于此,马文梦亦顾不得淮安城为官兵包围、亟待救援的情势了,只忙不迭派了手下哨马飞骑北上传令,一面将正欲北上救援淮安城的贼兵唤回,驻守扬州,防止城中暴|乱;一面又遣人前往淮安将朱学笃接回。   却说那北上援助淮安的贼兵亦是北进不顺,沿途接连招致伏兵骚扰。而这北上打援的将领又接到马文梦的命令曰务必三日内赶至淮安城内,由此便也愈加心急火燎。奈何沿途埋伏的官兵只是骚扰妨碍行军进程,遣骑兵袭击运送器械辎重的后队,骚扰后便撤退;抑或遍布疑兵欺诈,致使打援队伍惶惶不可终日,只恨不能就此与王师正面对决。奈何那前来骚扰的官兵却又来去如风,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将打援行军的时日白白耽搁了。期间接到马文梦调转南下协防扬州之令,便也如蒙大赦,忙不迭调转了马头,领兵往扬州去了。   另一边,朱学笃接到那马文梦命其即刻南下之令,同时又不闻南下打援的人马到来,心下对马文梦所想亦有几分了悟,知晓马文梦在扬州之事后定然坐立难安、心生动摇,已打算放弃淮安,就近守卫扬州为先。又闻罢当日扬州之变并了那扬州守军副将胥瑞瑢之暴行,更是气得捶胸顿足,直斥曰:“无知小儿,此番竟行此天理难容、惨绝人寰之事,不啻于自掘坟墓、自断生路,届时又能如何自救?!……”   此番朱学笃临去之时,那张丕烈不过道声走好、珍重,亦并未向朱学笃询问请教守城之策。朱学笃心下自知此番自己一去,淮安城援兵不到,淮安已是腹背受敌、朝不保夕。他驻足于此,目视了张丕烈片晌,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终只长叹一声,道句“此番君命难违,在下去了。官兵只怕即刻便会兵临城下,将军切莫鲁莽应战,小心与官兵周旋方是。”言毕,终是摇了摇头,自去不提。   ? ☆、第六十四回 节外生枝另寻他计(三) ?  王师大营之中,座上五皇子闻罢哨马并钦思所报消息,可谓是大喜过望,不禁拍手称快。未料到此番钦思等人前往扬州发动的一场骚乱竟成功令贼兵守城将领沈璜命丧,不仅调离了北上援救淮安的贼兵,更令人喜出望外之事便是竟逼得马文梦将朱学笃调离淮安城,如此便与放弃淮安无疑了。此番五皇子便也无所顾忌,只道是朱学笃一去,便也无人能与己相抗。遂决定此役自己亲自领兵出战,兵分四路,中路由自己领兵一万五千人;左路由副将龚易图率领,领兵一万;右路由参将陈大诰率领,领兵一万;严辰殿后,领兵一万,于城外设伏,此番共计四万五千人马,誓于此役拿下淮安城。   随后,五皇子身披金甲,上雕玉爪狻猊;腰掣龙泉,乃太上皇亲赐;挑绣的麒麟战袍浅鹅黄,簇新的团龙帅旗迎风扬;万里威仪,拓靖乾坤,率领大军亲自在淮安城下叫阵。立于城楼上探视的张丕烈闻探马报曰:“此番五王爷率领三万五千人马前来进攻南门,其势甚大,只怕有一役夺取淮安之心。将军,我们该如何应对?”   一旁洪绪说道:“援军怎还未来到?!”   楼震对曰:“到此刻未至,朱先生亦被召回,只怕援军不会到了。”   洪绪则道:“如今我们已是孤立无援、孤军奋战?!”   张丕烈听罢这话方才意识道此番淮安城危矣,说道:“官兵既来势汹汹,我等亦只能全力一战、奋力突围。传令下去,召集全城所有人马,竭力打破官兵在南门的包围圈,弃城南下!”   随后贼兵大开淮安城门,城中五万人马亦是分三路迎击。中路自是由张丕烈率领,左路由洪绪率领,右路由楼震率领。此番他三人还相互较量,看谁先冲出官兵包围,南下扬州。而因了之前朱学笃已去,如今单凭他们已无法再摆出九星连环阵,遂五皇子攻城自可毫无顾虑。   只见此番王师先行排列成雁行阵,前排皆是一排弓箭手,弓箭手后则是作为先锋的骑兵,正中一人正是一身铠甲戎装的五皇子。对面张丕烈见状大笑,手持巨斧指着正中的五皇子说道:“稌麟,此番你总算肯亲自领兵出战了,当真快哉!本将素闻你乃是‘□□第一高手’,却也从未亲见,自是不欲轻信。此番你既出战,便与本将单打独斗一番,本将天生神力,倒也从未慴惧何人……”   话未说完,便听五皇子身旁跟随的稌永怒斥曰:“大胆犯上逆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对殿下直呼名讳!……”   一旁五皇子扬手制止稌永之言,轻笑道句“有何不可”。言毕,只听一声令下,阵前弓箭手万箭齐发,矢石交织,对面贼兵不是中箭而亡便是自乱阵脚。虽说贼兵亦备有弓箭手,奈何之前为防御官兵攻城已是耗去不少,兼了之后又无后援,可谓即将弹尽粮绝,遂此番其弓箭手又如何能与王师相较。遂此番弓箭手只形同虚设,射了几回便已无矢,为对面官兵配备的盾甲悉数挡下。随后只见对面王师三路骑兵迅速摆成鹤翼阵,向城下贼兵冲杀。   此番只见那张丕烈倒也勇不可当,一马当先率领众军冲将前来,挥舞两只巨斧沿途砍倒官兵无数,不多时便冲至王师队伍当中,直取五皇子而来。五皇子亦不闪不避迎面而上,二人斗于一处。只见那张丕烈双手举斧使力往五皇子头上挥来,倏忽间五皇子拔剑,倾身后仰,举剑横挡。张丕烈膂力惊人,将浑身力气俱施在双斧之上,一面咬牙狠道:“之前本将已亲手将光熙斩于马下,此番稌麟,该你拿命来!”五皇子本双手持剑,欲挡住头上双斧,奈何此番力不及张丕烈,渐渐不支。随即灵机一动,仅以右手持龙泉,左手松开,从腰间一侧忽地又拔出一剑,该剑正是那对鸳鸯剑中的雄剑。往张丕烈腰腹横扫一剑,道句“休说大话”。那张丕烈为闪避此招,只得持斧下移挡住五皇子左手之剑。随后五皇子只见对面张丕烈身上的铠甲银光一闪,知晓身后有贼兵举剑偷袭自己,亦不转身,不过手持龙泉反手一剑刺向身后,将那偷袭之人刺了个对穿。同时左手举剑直刺身前张丕烈面膛,那张丕烈只得举起双斧架住那鸳鸯剑。对面五皇子趁机调转马头,转身进攻张丕烈侧翼。张丕烈调头不及,被一剑刺中腰间。那张丕烈至此更是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使力横扫,那巨斧的长柄一端便击中了五皇子的肋下。五皇子吃痛一回,伸出一手抵住痛处,随即调转马头,转身便策马亟走,往南方去了。   那张丕烈见状喜出望外,只道是五皇子受伤,乃是负痛而逃,遂坐于马上挥舞着巨斧大笑曰:“将与将之间,便该如此一决胜负!哈哈哈,不过两个回合便已负伤难忍,稌麟,你亦不过如此,到底是徒有虚名罢了!此番本将定将你斩下,首级悬于淮安城上示众!”言毕便也催马,领兵直追五皇子而来。而另两路贼兵虽人多势众,然受到王师鹤翼阵的两翼包抄合围,阵型全乱,被官兵冲击得七零八落,死伤无数,其中楼震被陈大诰一枪|刺|于马下,受伤被擒。   另一边,那张丕烈只管对五皇子穷追不舍,奔驰了约十里地,不知不觉间已是置身于一片树林之中。只见前方奔驰的五皇子忽地勒马停下,驻足于大路中央,调转马头面对着身后赶来的张丕烈等人。张丕烈正纳闷,不知跟前五皇子乃是何意,便闻一声炮响,随后只见树林周遭皆是伏兵,正是之前五皇子命严辰埋伏于此殿后的官兵。张丕烈见此番中了埋伏,官兵攻城之人并不止城下叫阵的三万五千人,方才知晓适才五皇子乃是故意示弱,诈败而逃,便是为将他引来此处。念及于此,张丕烈咬牙切齿地喊道:“稌麟,你个没种的奸诈小人,敢与本将堂堂正正一决高下吗?!”   此番五皇子身侧的稌永闻言对曰:“老匹夫,此番殿下放下身段亲身诱你追击,你当是应心存感激方是。否则只道是凭你一身蛮力,亦配作殿下对手?!”   张丕烈听罢这话大怒,正待驱马直取大路中央的五皇子与稌永二人,不料亦逃至此处的洪绪将张丕烈拦下,亟亟地劝道:“张大哥,官兵势众,猛若潮水,已从后方追来;我见此处埋伏之人亦是不少,莫要再多言,此番我等只管突围南下要紧!”   张丕烈闻言方才作罢,树林中埋伏的官兵随炮声而出,将此地团团围住,随张丕烈赶至此处的贼兵被歼灭者不计其数。而张丕烈与洪绪二人则兵分两路,分别寻了包围圈薄弱之地劈刺砍杀。张丕烈勇猛无敌,合围的官兵皆不是其对手。甚至于参将龚易图策马上前欲将张丕烈斩于马下,亦难敌其神力。随后只见龚易图与张丕烈战了十余个回合,亦渐渐难支。另一边那洪绪使得一手好画戟,三两下将合围的官兵挡开,随即便驱马奔逃。对面五皇子见周遭官兵皆围之不住,遂向身侧稌永伸出一手,稌永见状会意,忙不迭从身上取下五皇子御用的震天弓,一面从飞鱼袋中取出三支射虎箭双手捧着递到五皇子手中。只见五皇子对准那逃窜的洪绪,左手开弓右手挟三矢,张弓如满月,三矢齐发射,嗖的一声,洪绪与其身侧的副将纷纷中箭落马,为官兵生擒,第三箭则射中一旁的树干。   这边五皇子见洪绪落马,随即将震天弓递与身侧稌永,随后便手持龙泉剑,策马往那龚易图与张丕烈缠斗之处行来,一面朗声说道:“犯上逆贼,本王此番便与你单打独斗一决胜负,令尔等匹夫心服口服!”言毕命一旁龚易图退下,那龚易图听罢则道:“王爷此番且千万当心,那张丕烈匹夫蛮力惊人,末将与之缠斗亦未能争得上手。”   五皇子听罢不言,不过打马上前直取张丕烈。张丕烈见状亦是不甘示弱,挥斧横扫而来,五皇子侧身避开,举剑穿过两斧缝隙直攻张丕烈腰腹。张丕烈虽见机躲闪,手臂仍是中了一剑。五皇子又挥剑挡开袭来的双斧,剑走轻盈,再未与张丕烈较那蛮力,只顾左突右刺,令那张丕烈疲于应对。随后只见那张丕烈一招不慎,被五皇子一剑刺中腋下,剑尖没入骨中。张丕烈吃痛,右手巨斧脱手掉落。张丕烈还欲挥舞左手巨斧向五皇子袭来,五皇子见状猛然将剑从张丕烈身中拔出,张丕烈随即便大呼一声,从马上滚落。周遭官兵一拥而上,持剑握枪将地上的张丕烈制住。此番除却受伤被擒的张、洪、楼三人,其余头目被歼杀者八人,被俘的尚有十人,而周遭其余贼兵残部除却投降被俘者则悉数被杀殆尽。   随后五皇子鸣金收兵,右路陈大诰早已攻入淮安城中,此番则是大开城门,迎接王师入城。五皇子派人北上命平桥大营开拔,又命大军就地清扫战场,驻守淮安南城门外。此番亦是牢记扬州城沈璜惨祸,禁止官兵进城屠掠百姓。只率领手下将领谋士并了一千亲卫队进驻淮安府衙门,又命人好生慰恤城中百姓。一面着人飞骑回京,将淮安战事上报与景治帝。而贾珠因是郎中之职,本为军中文士,遂此番倒也并未跟随五皇子上那前线攻城,惟留在平桥大营中待命。至前方捷报传来,方知王师大胜,五皇子下令命平桥大营开拔,部将官员进驻淮安城。遂贾珠此番随军进城,沿途所见,皆是饿殍乞儿并了城中官兵搬运死尸之景,仍能看出战乱兼了围城对于该城及其百姓的影响。虽庆幸王师大军尚未进城,然城中百姓的神情之中,仍是透着一股惊魂未定的恐慌。贾珠见罢此景,惟在心下默默长叹。   期间五皇子将一干被俘的淮安贼兵头目关押在府衙大牢。却说当初光熙正是为那张丕烈斩杀,遂此番即便张丕烈已是就擒被俘,那陈大诰仍是难以解恨,亲手持了那匕首,割裂穿刺张丕烈手臂、大腿多处,致使那张丕烈被押往五皇子跟前受审之时已是鲜血直流,然张丕烈却仍是神色平静、面不改色。   五皇子见状只戏谑开口问道:“本王尚还记得与你较量之时尚未伤你至此,此番怎落得如此狼狈?”   那陈大诰不及张丕烈回答,便率先开口说道:“回王爷,是下官念及三弟命丧该贼子之手,气之不过,略作惩戒泄恨。”   五皇子闻罢陈大诰之言亦是不置可否,惟在见罢那张丕烈面上坚毅之色后流露出几许赞赏。只一旁立于五皇子身后的贾珠见状大惊,心下暗忖道:“这个时代便是这般明目张胆、随心所欲地虐待俘虏以泄私愤的吗……”   随后不过例行审问一番,期间自是少不得拷打一阵,那衙吏念及此不过朝廷战犯逆贼,下手亦不留几分情面,各个幸灾乐祸,私下里夹带了多少私愤在内,自是不消赘述。将几名贼兵将领打得鲜血直淌、不成人样,贾珠只将脸面转向一旁,闭了双眼,亦是不忍卒视。审过之后便又再度押进大牢,待之后送京治罪。   ? ☆、第六十五回 水淹高邮泪洒扬州(一) ?  却说此番王师收复淮安府,五皇子又调兵遣将收复周边州县,剿灭淮安境内残余贼兵。随后又一面遣了哨马前往打探扬州、镇江、江宁等地贼兵动向,得知扬州府贼兵守将沈璜被扬州百姓打杀之后,马文梦只得下令由副将胥瑞瑢代行主帅之职,镇守扬州,又命朱学笃协助其守城。又打探得知淮安以南的高邮湖上,仍盘踞着贼兵的五万水师,遂此番王师仍需水战,方能将逆贼一派一网打尽。   此番五皇子领兵在淮安城驻扎两日,期间五皇子俱是相机度势、精心部署,旨在能一役大胜贼兵,趁势夺下高邮湖并南面扬州城。却说五皇子帐中有一幕僚正是高邮州人,名唤英啓,正是朝廷为此次南征马文梦而专程遣来五皇子帐中出谋献计之人。大战之前,五皇子特意召集众谋士商议作战策略。对于此次高邮湖水战,五皇子先行遣探子前往高邮湖打探贼兵水师领兵之人,探子回报曰此番高邮湖贼兵守将名叫徐炳烈,乃是最早追随马文梦之人,亦是江淮地区靠私盐起家的私盐贩子。因长期在江河之上活动,对于操练领导水军,自是知之甚深。遂此番五皇子为求稳妥、谋出万全,亦专程与那英啓商议,将高邮湖地区的地势水利之类的问题估量周全。思及之前洪泽湖大战,王师已率先使用过火攻,遂此番那贼兵便也万分小心,再不敢用那竹蓬、篾簟之类的盖于船上,又吩咐手下贼兵,密切注意王师动向,万不可令王师趁己不备,将引火之物引至己方船上。遂此番若是再用火攻,则贼兵有备而来,王师难以再以此计出奇制胜。由此五皇子只得另辟蹊径,另谋他法,只听一旁英啓捻须笑道:“王爷,以下官浅见,既然火攻难行,不若用水一试。”   五皇子闻言亦是大奇,忙不迭追问道:“何谓‘用水一试’?还请先生详述一番。”   英啓对曰:“王爷可知,连接上游洪泽湖与下游的高邮湖之间,有一条水道名为‘三河’,正是淮水改道南下之后,由洪泽湖注入运河的必经之途。近些年来,因‘黄淮汇流’,致使洪泽湖上的高家堰频繁溃决,遂这些年朝廷皆采用‘分黄导淮’之法,即疏通淮水河道,分流黄河水道,引淮水南下注入运河,因而在运河西岸汇成了如今的高邮悬湖,而其间导水入江的水道正是三河,正是淮水下游的排洪水道。此外,近年来扬州知府治理水患,在金湾、芒稻等闸坝被洪水冲溃之后,又发动当地百姓改建了柴土坝、归江坝等十处临时堤坝,汛前拆,以便疏通水道,引水入江;汛后堵,则为高邮湖东岸运河蓄水。此番王爷既欲全歼高邮湖贼兵,何不用上那三河……”   一旁五皇子闻罢这话,又垂首在扬州府地型图之上审视半晌,遂心生一计,忙不迭唤来二人,一人是参领戴尧臣,命他领人即刻启程前往淮安府与扬州府交界处的安丰镇,该处有一湖名为射阳湖,乃是淮安府水师大船停泊之地。从该处调来五十艘大船,一路从子婴沟就近驶入高邮湖停泊妥当,以备王师水战之用。另一人则是参将王师曾,命他带领一队身手尚佳的官兵避开高邮贼兵的哨马耳目,悄悄前往洪泽湖东岸的蒋坝,将堤坝上游河水闸住,同时又在柴土坝、归江坝等几处临时堤坝之下装上炸药,并小心掩藏妥当,并派官兵化装成当地百姓的模样守卫在该处。吩咐毕,二将自去不提。   却说一旁贾珠闻罢五皇子一番吩咐部署,已是略为明了此番的高邮湖之战五皇子欲行何计,然却是忽地念起一事,忙不迭拱手开口说道:“殿下,此番贾珠有事禀告。”   五皇子听罢转头向一旁贾珠望来,道句:“有何事欲禀?”   贾珠忙答:“下官斗胆,方才从旁闻见殿下部署,斗胆擅自揣测一番殿下之意,盛赞殿下之计,惟心生拜服。只有一事,下官不解,尚请殿下指教。”   五皇子道:“何事?”   贾珠对曰:“若是殿下此番欲令上游洪泽湖之水决堤以掩下游三河,则三河沿岸衡阳镇并金湖区域所居住的百姓当如何是好?莫不是就此放任他们无辜被上游湖水淹没,家毁人亡。”   五皇子闻言亦是蹙眉沉思,并未回答。贾珠又接着道:“不若殿下在作战前先行命该地百姓搬出此地,至少能确保该地百姓人命无碍。”   此话一出,却是一旁的英啓说道:“贾大人,此事万万不可,自古用兵皆贵神速,赢在出奇制胜。若是我们先行遣官兵大张旗鼓地前往三河沿岸疏散沿岸居民,姑且不论此举会平白耗费多少时日,耽误用兵时日;只要此举为高邮贼兵发觉,便也能料到我方所图,届时定然有所防范,王爷方才的一番用心便也功亏一篑了。”   贾珠则争辩道:“然下官以为殿下此番南征,旨在扫除叛逆,解救南方百姓于水深火热、兵戎之灾中,如何又能为求一役之胜、平定一方之贼,而另造杀戮?!”   英啓对曰:“然下官以为,丈夫成事理应不拘小节,为谋大业,即便有所牺牲亦是在所难免。”   贾珠则道:“自古民为水,君为舟,民可载舟亦可覆舟。便如之前的扬州之变,那沈璜不顾扬州百姓死活,激化民怨,百姓终是替天行道,取之性命。而如今同样,百姓知晓殿下此番乃是救民于水火,方拥护殿下。而此番若是平白制造杀戮,罔顾他人性命,此举断非仁君之道,请恕贾珠万难苟同!……”言至于此,贾珠忽地心下一紧,方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心下暗忖若是自己身处于文字狱盛行的时期,这一句话只怕便够自己满门抄斩了。遂忙不迭地跪下向座上五皇子行礼道,“下官出言无状,罪该万死,殿下请恕贾珠无礼僭越!”   五皇子嘴角轻轻浮出一丝轻笑,却是格外意味深长,对曰:“平身,本王免你僭越之罪。”随后又补充一句,“未想本王竟能再见一次你‘情难自控、口不择言’的时候,鸿仪。”   贾珠:“……”   随后只听五皇子说道:“你二人休要再争,俱是各有各的理。此番本王有一计,可一箭双雕,既保全沿岸百姓的身家性命,又借此令我军得以大施‘离间’之计。”   座下贾珠并英啓闻言遂一并问道:“敢问王爷是何计策?”   五皇子道:“此番便遣一队官兵令其扮作那高邮贼兵的模样,迫使沿岸百姓携上家当,将之强行驱赶至远离河岸的某处。此计亦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虽无法保全沿岸百姓的家园,到底可以挽回身家性命并些许财产。如此一来既可命沿岸百姓在短时期内迁离此地,待战后再由朝廷拨款,命扬州知府着人重建衡阳镇并金湖地区;又可令此地百姓因此举对那贼兵恨之入骨、深恶痛绝,彼时便正可协助王师一道歼灭残贼。”   贾珠闻罢这话尚未回答,而一旁的英啓已是拱手痛赞:“王爷仁智双全、英明盖世,此计真可谓是一箭双雕,如此一来我军‘水淹高邮湖’之计定也万无一失了。”   贾珠虽沉默,然心下亦是知晓,此番除五皇子所言之计亦是别无他法,此番关涉王师收复高邮湖的计划,自己再无令五皇子能进一步商榷妥协的可能,遂只得依此计行事。   之后,五皇子召来稌永,命其领人先行潜入那高邮贼兵大营中,暗杀几名高邮贼兵小头目。随后又召来把总丁寿祺,此人当初与钦思一道夜间潜入扬州城,乃是身手过人之人,此番命其带领三千人马,扮作该部贼兵的模样驱赶沿岸百姓,强行命其迁往远离三河的区域,将此举转嫁与那死亡的贼兵头目身上。又命丁寿祺并众官兵务必以此次“高邮湖战役”为重,三日之类务必将沿岸百姓全部驱赶至指定之地。若遇到那等冥顽不灵之人,当可动用武力,强行驱赶。   随后的一日,贾珠并众部将谋士曾一道跟随五皇子前往三河沿岸视察沿岸百姓搬迁之状,只见该地百姓在扮作贼兵的官兵的皮鞭、棍棒之类武器的强行驱赶之下排成长队从村中行出,整个三河沿岸弥漫着一片哭声哀求声并惨叫声。有那些世代居住于此地的人们与家园乃是骨肉相附、安土重迁,遂便也抵死不从,最终在官兵的拳打脚踢之下命丧黄泉。一旁的众随行官员部将见各处村庄皆是逐渐搬空,均纷纷赞扬王爷英明。惟有贾珠见罢此景,早已是难以忍受,只觉如今身着贼兵服饰的官兵所为亦如欺压百姓的贼兵一般无甚两样,遂情不自禁地便欲挺身上前制止此种暴行。不料身旁忽地伸来一只手将他拦下,正是五皇子。身侧五皇子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远处村庄的搬迁之景,淡淡道句“你救不了他们”。贾珠闻言双目圆睁,随后方才无奈地闭上双眼,口中无意识地道句“殿下”,心下徒叹:“是了,我如何能拯救他们,若是任他们留在此处,仍只有为决堤洪水吞噬之命。”   ? ☆、第六十五回 水淹高邮泪洒扬州(二) ?  三日后,大军从淮安城开拔,此番兵分三路,一路由副将龚易图、游击严辰率领,领兵三万,从界首上船,欲一举歼灭高邮湖上的五万贼兵水师;一路由参将陈大诰并陈倬率领,领兵两万,作为先锋,一路由五皇子亲自率领,领兵两万作为中路,两路沿运河南下进攻扬州城,留下三万兵力由伤愈的参将张丙炎并余九谷率领,驻守淮安府。   另一边,却说此番千霰虽跟随贾珠南下,却只作为贾珠的侍从,贴身照料保护贾珠罢了。而贾珠亦不过五皇子帐中一文士,至今只留守大帐之中,无需亲上战场,遂随行的千霰亦并无参战机会。事到如今,王师气盛,已接连收复数座城池,一旁观战的千霰亦是止不住热血沸腾。加之此番严辰作为高邮湖之战的主将之一,千霰曾于该人府中习学骑射,严辰与千霰乃是旧识,遂此番千霰便向贾珠恳求能否跟随严辰参战。   贾珠闻言倒也应下,只道是:“此乃小事,我替你向严游击请示一回便可。只你此去千万小心,若是擦破点皮,只不知你哥哥会如何心疼。”随后又打趣道:“不料你小子此番竟有那心□□亲身上战场,较你爷我更有武人气魄。爷我早已是心灰意冷,只盼着能早日卸甲回京,见你大少爷一番,跟大少爷亲热才是。对他我亦是放心不下,不知他身子如何了,府里一干人不过只知争权夺利,除了他妹妹,真正心疼他之人只怕亦是顾及不上他……”   千霰对曰:“若不是我们总这般开拔行军,行踪不定的,亦可令家人寄了信来,告知一番大少爷的近况,亦可令人省心些许。”   随后他二人又聊了几句,便各自歇息,此番按下不表。   却说驻守高邮湖的贼兵探知三河沿岸的百姓被强行驱赶至他处之事后尚且不明就里,本以为此乃驻守洪泽湖的官兵之举,不料却闻哨马来报曰驱赶百姓之人却是自己这方的士兵。那守将徐炳烈闻知忙不迭召集帐下大大小小数十名头目询问,可是其中有人隐瞒不报,擅自行动。在点名之时却发现其中一名千总名为特亮之人不知所踪,徐炳烈见状心下大疑,唤人前往特亮所驻守之地寻人,哪里寻得见什么人影。正四处遣人找寻,又听哨马告知曰沿岸被迫搬迁的百姓口中咒骂不迭的正是那特亮,均道那特亮禽兽不如、丧尽天良,活该挨千刀的,令该地百姓流离失所。这边徐炳烈等人得知方才知晓那特亮竟擅自领兵驱散百姓。徐炳烈随即命手下传令兵前往将特亮唤来问罪,不料传令兵刚到三河沿岸寻到那特亮,那特亮竟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传令兵斩杀了。这边徐炳烈等人听罢回报更是惊疑,正不知此人打甚主意,便闻探马来报官兵水师大船已从子婴沟驶入高邮湖中。那徐炳烈等人只得先行将特亮之事置于一旁,于高邮湖上整齐己方船队兵人马,摆开阵势迎战不提。   此番先说高邮湖水战。在大战之前,五皇子亦令帐中做客的忘嗔测算了一番风向,算准三日后高邮湖上东风大作,五皇子拍案称快,只道是正合己意。遂到了那日,王师在高邮湖北部摆开阵势,与高邮湖南面的贼兵遥相对应。却说此番王师所乘大船与洪泽湖之役上所夺贼兵的小型渔船已是大相径庭,乃是坚实硬挺的大型战船。而那贼兵之船却是一反常态地以短小轻快的小船应战,只怕是念及上一役王师火烧战船的教训,大船一遇火攻自是因了体型巨大行动迟缓而难以逃离,遂此番特意择了奔驰迅速的小船,且拉开了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分散排列。   此番两军战船于高邮湖中心相遇,那贼兵汲取上回教训,不敢贸然与官兵水师大船接触,便先命贼兵弓箭手隔着一段距离向王师战船之上一阵乱射。而官兵大船之上则竖有无数草人,即可混淆贼兵弓箭手的视线,又可将贼兵射到大船上的箭矢收集起来,届时再反过来“回赠”与贼兵。   此番那贼兵见己方势众,小船数量更是大大多于官兵大船的数量,加之王师大船体积庞大、吃水较深,行动速度很是迟缓,遂三三两两地围拢上来,数艘小船共同围攻一只王师大船。又见大船之上遍布草人,便命弓箭手在箭矢尖上沾了油,点着后方射到大船之上,登时便将船上的草人点着了,火势遂又蔓延至船上。   所谓风水轮流转,不料昔日贼兵被火烧战船的苦果今日却轮到王师品尝,只见火势借助风力很快蔓延。此番大船上的官兵已是自顾不暇,忙不迭寻人担了水来灭火,自是来不及攻击小船上的贼兵。小船上的贼兵见大船上的官兵一阵手忙脚乱,有因衣服着火而落水灭火的,有被小船上的贼兵射中而落水的,总归是狼狈不堪。   随后只听一声炮响,王师大船纷纷逆流而上,往了西边洪泽湖方向奔逃。而这边贼兵众人见罢官兵惨状,顿时便也得意忘形。见王师大船往西边逃窜,那贼兵头目徐炳烈便也下令命众小船追赶往西逃窜的王师大船。加之今日湖上东风大作,那小船体小轻便,借助风力更是如虎添翼,忙不迭追赶在大船身后,并迅速追赶上前方的大船,只欲能包围大船并就此剿灭船上官兵。不料随后只见那大船之上的官兵忽然从船上将一袋袋沙土石块抛入湖中,船体重量大减,与此同时大船之上扬旗鼓帆,航行的速度登时骤变,此番趁着风力一并往了洪泽湖上奔去。   下游贼兵见状尚未回过神来,一路只追赶着王师大船行至三河之上。只见大船已悉数逃到洪泽湖上,洪泽湖因上回水战已为官兵收复。那徐炳烈见状怕贸然跟随进入洪泽湖深处会遭遇官兵的埋伏,遂正在迟疑是否继续追赶,便骤然闻见从三河上游传来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之声,之后伴随着的便是不绝于耳的滔滔水声。只见三河上游河口处的堤坝被炸弹毁去,堤坝后闸断的湖水只顷刻间便从洪泽湖泛滥而下,顺着三河水道一泻千里,水势凶猛难挡,只一瞬便将本就体小轻便的贼兵小船掀翻冲毁,船上贼兵尽皆落水,为滔滔河水吞没。而最前方追赶王师大船的贼兵小船行到洪泽湖上,虽免于同下游贼兵一道作了膨胀发泡的溺水鬼,然只未料到洪泽湖口果真有官兵水师埋伏于此。待行于最先前的众小船进入洪泽湖,便为一干大船包围,随后只见周围箭如雨落,船上的贼兵顿时沦为众矢之的,悉数中箭身亡。   另一边,且说贼兵之中行于最末的小船则因未曾驶入三河之中,见洪水自西面而来,忙不迭便转身往了三河下游两岸奔逃。拼命划水靠了岸,不料此番三河沿岸亦有官兵埋伏,但凡逃上岸的贼兵尽皆遭到官兵的围剿,伤亡大半。便是有那小部分突围逃跑之人在遭遇到三河沿岸的百姓之时,亦因该地百姓对扮作贼兵的官兵逼迫他们搬迁之事恨之入骨,此番的残兵败将落入百姓手中更如待宰羔羊,被该地百姓一拥而上,纷纷以棍棒锄头等农具敲打至死,其状甚惨。   却说那高邮湖守将徐炳烈为人多疑审慎,然再未料到王师会特意在大船之上竖立草人,故意引诱贼兵以火箭攻之,以此来诈败西逃,进而引诱贼兵追赶落荒的大船行至三河之上,行那水淹大军之计。此番大战徐炳烈虽未令自己所在战船驶于最前方,遂待王师放水大淹贼兵小船之时那徐炳烈所乘之船尚未行至三河,此番见形势不对,便也忙不迭地往三河岸边逃窜。不料此处又正是此次战役由严辰所率领之部的埋伏之处,此番千霰亦跟随在严辰身旁做其侍卫。彼时严辰领兵埋伏在沿岸,便见那徐炳烈所乘之船慌慌张张地驱赶岸边簇拥的一干己方之船令自己得以最先泊了岸,在周遭部将士兵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地弃船登岸。这边千霰见状忙不迭对身侧严辰说道:“严大人,此番可允小的尝试一回,看能否一箭射中那贼兵主将。”   严辰闻言首肯,说道:“可,此番你且一试,正可看看你箭技如何了。”   千霰闻罢严辰之言,当即便拾起自己的万石弓,拈弓撘箭,对准了那为首往岸边奔逃的徐炳烈,随后右手一放,便见那狼牙箭如流星划过,正中那徐炳烈的手臂。那徐炳烈顿时吃痛,惨叫一声。徐炳烈周遭众人见状纷纷乱了手脚,倶转身四顾,搜寻那放箭之人。这边严辰等人见状忙道:“射得好,快再来一箭。”   那徐炳烈忍痛将手臂之箭使力拔了出来,不料背上却忽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原来此番千霰射来的第二箭则正中背心并穿甲而入。   严辰见状大加赞赏,随即挥手示意身后士兵一举上前活捉徐炳烈,歼灭残余贼兵。随后又转而对身侧千霰说道:“初次上阵便已射杀主将、拔得头筹,可喜可贺,以此可知你从前于我府中习学骑射之时可谓尽心竭力,日后亦勤于演习,未曾荒疏。此役过后,我定禀明王爷,将你论功行赏。”   千霰闻言忙道:“严大人过奖,千霰得有今日,全赖大人尽心栽培,教导有方。”   此战从上午一直战至日落时分,夜幕始降,五皇子方才下令鸣金收兵,一面命将士继续追捕逃窜上岸的残贼,一面令人清点战场并了军政司清点计收歼敌人数并了器械、盔甲之类,此番三河上游放水淹下游贼兵之船并了各路王师战船所围歼之贼便已逾三万,随后追杀逃上岸的残敌又近一万,俘虏之敌亦有八千,缴获幸存贼兵大小船只二百余条。一时之间,只见高邮湖上浮尸遍布,其余辎重、衣甲、器械则堆积如山,随处可见。此一役,马文梦水师全军覆没,再无残余。高邮湖上夕阳普照,将湖水映成赤红,宛如血水汪洋。   ? ☆、第六十五回 水淹高邮泪洒扬州(三) ?  另一边,且说王师陆上先锋一路由参将陈大诰并了陈倬率领,从淮安府出发,沿高邮湖东岸陆路南下。一路剿灭宝应、高邮等地贼兵,三日后兵临扬州城下。此番五皇子亦命人探知那朱学笃亦身在扬州助那贼兵副将胥瑞瑢守城,遂此番亦不贸然攻城。只先行遣了陈大诰领兵两万进攻扬州城近旁的江都县,欲待收复江都之后,以此作为据点,一举攻下左近扬州城。   却说那朱学笃在此之前亦已算准王师近日之内定会进攻扬州重镇江都县,遂在王师赶到江都之前便已率先在此城外布下之前曾在淮安城外布下的九星连环阵,只道是欲见识见识此番王师将如何破除此阵。而在此之前,五皇子已从忘嗔处得知此阵虚实,遂此番便按之前所商议那般吩咐陈大诰,令其兵分三路,一二路主攻,第三路佯攻。   此番陈大诰亲自领兵四千作为中路佯攻东北巨门星,另两路则分别由协领蔡琳领兵八千作为东路强攻东南辅弼二星并了协领赵一林领兵八千作为西路强攻西南禄存星两营。果不其然,此番巨门星兵力虽重,然却为上路之师牵制,无法回援禄存星。禄存星大营此番惟有西北方武曲星援应,遂渐渐不支,率先被攻破。随后西路之师随即北上进攻西北武曲星,此番武曲星无法得到巨门星回援,兼了禄存星已破,无其他援应,武曲星自是独木难支,相继被破。攻破武曲星后,西路之师随即向东进攻北方文曲星,文曲星之兵为应付王师,自是无暇援应辅弼二星,遂辅弼二星随之而破。东部之师进而北上进攻东方贪狼星,此番贪狼星亦无文曲星援应,随即被破。随后王师东西两路会师,并了之前佯攻的中路,此番三路齐上,一并围攻东北巨门星。饶是巨门星兵多势众,亦是双拳难敌四手,被王师三路合围,终是败溃。此番九星连环,其中六星已破,正中的紫薇垣自是不攻自破。   另一边城门上观战的朱学笃负手而立,只见九星连环阵被王师攻破,己方守城士兵大败。那王师主将陈大诰一马当先、勇猛无匹,驱马在阵中来回冲杀,一路砍倒贼兵无数。随后只见陈大诰勒马停下,立于城门之下,转身面向城门上站立的朱学笃,仰天大笑三声,从身后取下铁胎弓,对准朱学笃站立的方向拉弓射箭,只见箭矢划破长空,射倒朱学笃身侧的木质旗杆。然那朱学笃见状面上却无丝毫畏惧之色,仍是淡定如前。   只听其开口说道:“将军箭技精湛,朱某着实钦佩。王师此役当真精妙无匹,竟破了朱某所布之九星连环阵,当真有趣。可否请将军代为转告五王爷,道是朱某对王爷智慧仰慕已久,此番朱某当倾其全力一战。三日后,朱某当在江都城外布下十面埋伏阵,恭候王爷前来破阵。若能破得此阵,朱某定将江都拱手相让,大开城门迎接王师。在下料想王爷智勇双全,当不会违约,不敢前来与在下一战。”   陈大诰对曰:“有何本事尽管使出来,我们王爷如何会惧你?!此番一言为定。”   随后陈大诰鸣金收兵,清点战场,此番破九星连环阵,共计歼敌三万,俘虏贼兵逾一万五千人,缴获衣甲、器械等不计其数。五皇子闻罢陈大诰所道曰朱学笃约自己三日后一战,亦是连声叫好:“此番正合本王之意,你既已如此承诺,待本王破阵之时,定将你亦一并生擒,你却是莫要反悔才是!”   之后五皇子便召集手下一干谋士部将商议破阵之法,此番贾珠开口问道:“殿下,所谓‘十面埋伏阵’可是当初楚汉相争之时,汉军于垓下所布之阵,并以此阵大败楚军?”   五皇子对曰:“正是此阵,对于此阵本王倒也有所涉猎。此阵虽号称‘十面埋伏’,实际上仍是分为八阵八门,分别为:龙飞阵、地载阵、蛇蟠阵、风扬阵、虎翼阵、云垂阵、鸟翔阵与天覆阵。每个阵法形态各异,将帅则坐中指挥,因型设式,各不相同,且变化多端、难以估量。由此此阵可谓是众阵法之集大成者,变化莫测、精妙无匹,此番朱学笃欲以此阵与本王一决胜负,亦有其道理。然而战书既下,本王焉有退却之理?此番定要破解此阵!”   贾珠:“……”   一旁龚易图率先说道:“王爷,此阵既分八门,不若我军亦随之分八路进攻,随阵变化,逐个击破。”   五皇子颔首对曰:“此言不错,然需注意之事便是八大阵法乃是按不同兵种的特点排兵布阵。”一面说着一面指着案上所画的八阵八门道,“譬如这南北两阵鸟翔阵并了那蛇蟠阵,皆类似于鹤翼阵的形状,则是便于进攻之时两翼迂回包抄;又如西北向的天覆阵,则是令步兵在中央结成四大阵营,周遭可排布射击兵种;再如东西两方之阵则是步兵与骑兵混合排列,二者相互配合掩护……此外,八大阵法亦是按照金、艮、火、巽、木、坤、水、乾的八卦排列,若是由那深谙五行八卦的朱学笃排兵布阵,只怕这八大阵法之间亦有相生相克的关系……”   ……   却说王师阵营中尚在商议如何应对三日之后的十面埋伏阵,江都左近的扬州城中已另起事端。扬州城守将沈璜身亡后,马文梦便命副将胥瑞瑢代理主将之职。而自扬州发生钦思等人广发告示、煽动百姓暴|乱、刺死主将之事后,扬州城百姓试图反抗马氏政权之事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从未止息。待此番王师歼灭了高邮湖贼兵,大军兵临扬州城下,城内百姓闻知,俱是欢欣鼓舞,随后百姓的反抗行动则更为频繁,扬州府衙周遭便常常发生暴动。   便是在陈大诰率军攻克朱学笃的九星连环阵那日,那胥瑞瑢从城门处探查地势、排布防御兵力归来,正领着一干副将谋士并亲兵骑马回到衙门。正值一行人行至衙门口之时,便见衙门处正聚集了数十名百姓,纷纷跪地喊冤,那胥瑞瑢打马行至人群跟前,正待询问这帮百姓因何聚众于此,不料却见一人忽地从人群中窜出,往了这胥瑞瑢跟前直扑而来。与此同时,只见该人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径直向胥瑞瑢刺来。胥瑞瑢见状大惊,情急之下猛勒缰绳,惊动了胯|下坐骑,烈马长嘶一声,猛地抬起双蹄,那刺客不及收势,匕首便就势刺入了惊起的坐骑身上。那马被刺吃痛,遂用力一挣,将背上的胥瑞瑢摔下了地。   一刺不成,当是宣告刺杀行动失败。胥瑞瑢的亲兵随即一拥而上,将那刺客制住。而那刺客竟也不躲不逃,被制住之时仍在口中大喊:“逆贼残暴无行,不得好死!”   那胥瑞瑢手下副将指挥众亲兵将那刺客先行押入大牢,随后又转而请示胥瑞瑢可是先将那刺客审问一番,看此事背后可有主使同谋,便于一网打尽。而那胥瑞瑢却是过了片晌方才回过神来,面色苍白,不过挥了挥手,亦未表态,便将一干部众打发了。随后便也一言不发,径直回去衙门内室不提。   却说那胥瑞瑢经此一事,虽是有惊无险,然那刹那的性命危机却是切肤之感,令他此番心下久久难以平息。自己一人枯坐内室,径直出了一回神,心中更是七上八下,难以道明是何感受。正值这时,又闻见探马并了另一人在门外请示。那胥瑞瑢闻罢,勉力定了定神,允他二人入内。   此番只听探马报曰:“启禀将军,方才得到江都消息,朱先生所布九星连环阵不敌官兵被破,我方守军死伤近五万人马。双方约定三日后再战,若是官兵再破先生之阵,先生将大开江都城门,迎接官兵入城。”   那胥瑞瑢乍听这话怒斥:“岂有此理!何处见过这般约定?!”言毕万分不耐地挥手命传令兵退下。   而此时房中另一人见状,未曾开口,直至那传令兵退下将门掩上之后,那人方才凑近胥瑞瑢耳畔,悄声说道:“下官知晓将军心下正疑惑……”   那胥瑞瑢听罢大惊,直往了身畔那人看来。却说此人正是从前沈璜手下的一幕僚,名唤杨鸿吉,最善察言观色。自沈璜被暴民打杀之后,沈璜麾下之人便也尽数跟随了胥瑞瑢。此番只听身侧杨鸿吉说道:“观将军神色,可是下官所料不差?下官斗胆进言一句,不知将军可愿听下官之言?”   胥瑞瑢听罢对曰:“你且说来。”   杨鸿吉遂说道:“将军亦知,如今扬州形势对于将军而言很是不利。其一,官兵人多势众,兵精粮足,五王爷稌麟智勇双全,如今王师气盛,来势汹汹,接连占领我方数座城池,全歼水师,只怕如今拥兵已不止十万之众。可知主公当初起兵,便是因有江淮漕运盐商并了通州海岸海盗相助,如今水师大败,主公可谓是元气大伤,之后更难与王师相抗;其二,当初沈将军在世之时,在扬州城制造太多杀戮,引得这城里人人怨恨。加之之前将军为替沈将军报仇,亦屠戮民众,激化民愤。当初既失了民心,即便此番将军能勉力闭门据守,只怕亦难得城民支持。届时只怕如今日这般的行刺事件将屡禁不止,再行发生。如此思来,将军拼死固守扬州城之举又有何意义可言?……”   这厢胥瑞瑢闻罢那杨鸿吉之言,可谓是说到自己心坎上了,便也忙不迭对曰:“你与我道此言,是何用意?”   杨鸿吉则答:“其实无需下官特意说明,此间利害将军又如何不晓……”   胥瑞瑢听罢这话,知晓那杨鸿吉显然是话中有话、意有所指,遂便也推心置腹地问道:“如此,依你看来,此番如何是好?”   杨鸿吉随即说道:“此番依了下官浅见,朝廷势大,不若将军此番便大开城门,将扬州城献与五王爷,就此投靠了朝廷方是。如此一来,即可保存将军己身实力,不至于在与朝廷的争斗之中白白损耗牺牲;若是能就此协助朝廷剿灭江淮政权,又可与朝廷邀上一功,亦不惧今后无法谋得出头之日……”   胥瑞瑢听罢倒有些心动,然仍是迟疑地说道:“然我们到底是‘食人之禄,当忠人之事’,若是开城投降,此举无疑是背叛了马公,和那起背信弃义的小人无甚两样。当初受人之恩,如今不思图报,与那狗彘无异。”   那杨鸿吉闻言对曰:“将军所道之理下官又何尝不晓,若非万不得已,我又如何肯如此行事,背负这等不忠不义的骂名,做这背信弃义的小人?然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官兵势大,南下征战更是势如破竹,我们此番不过苦守几座孤城,独木难支,难以成事。一旦事败被擒,只怕朝廷断然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届时只怕是九族难免。此番便是不为我们自己,亦需为亲族考虑一番。”   胥瑞瑢听罢杨鸿吉之言,长叹一声,亦不得不承认此言在理,遂终是道句:“罢了,便依先生之言罢。”   杨鸿吉进而又道:“如今江都扬州两城乃是同气连枝,若我方镇守之扬州城已决定投靠朝廷,亦需令左近江都与我们一道投诚方是。不若此番将军便遣一心腹之人秘密前往江都城说服那守城的朱先生方是。”   胥瑞瑢闻言首肯:“先生所言在理,据闻那朱学笃乃是一颇有气性之人,寻常人等断然无法动摇其智。我见杨先生乃是一能言善辩之人,又颇富谋略,堪当此任。不若此番便由先生辛苦一遭,代本将前往江都说服朱学笃随我等一道投诚。想来以先生之智,此事定能马到功成。”   那杨鸿吉在此之前亦并未料到胥瑞瑢会遣他前往行此棘手之事,然话已至此,亦无法推托了,只得应下自去不提。   ? ☆、第六十五回 水淹高邮泪洒扬州(四) ?  江都城中。此番三日之期未至,朱学笃尚且正忙于调兵遣将,着人布阵排兵,不料城中却忽地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来人自我介绍曰自己乃是沈璜的幕僚,名叫杨鸿吉,沈璜身陨,如今跟随在胥瑞瑢帐下做事。却说朱学笃此番虽在府中招待杨鸿吉,与之分宾主坐了,然在此之前亦并不识得那杨鸿吉。又闻说该人先后跟随沈、胥二人做事,此番无论是那沈璜抑或是胥瑞瑢,因了之前此二人在扬州城暴行累累,遂朱学笃对他二人是断无好感。   此番待府衙中人献茶毕,朱学笃便也闲话不多言,径直问明来意。那杨鸿吉便将之前在胥瑞瑢跟前所道诸如王师势众、己方力单,与之相较无异于以卵击石等之类的话又说了一遍。跟前朱学笃听罢怒从心起,只道是此人前来不但不是为与自己一道协作守城,反倒是来做那说客,劝说自己改投朝廷,顿时勃然大怒,登时立起身对跟前的杨鸿吉一阵痛骂:“尔等贪生怕死之徒惟知卖主求荣、明哲保身,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配与我言说?!……”   那杨鸿吉忙道:“事已至此,若不避祸,祸及自身。此番还请朱先生思及一番自身安危,到底就此弃暗投明尚可求得保全己我性命!……”   朱学笃则对曰:“尔等不顾当初主公提拔之恩,不思图报,如今竟欲将主公北上屏障扬州城就此拱手相让,若是如此,我此番镇守江都以抗王师之举又有何意义?!当初你主屠城之时你尚且不思劝解阻拦,如今你主身陨,亦不思追随而去,只思己我安危而不顾大义,尔等当真是禽兽不如!……若非我不过是主公手下一区区文士,我定当替主公清理门户,将尔等枭首示众!”一席话字字如锤,说得那杨鸿吉是羞愧难当、无言以对,只得撒腿自去不提。   此番朱学笃虽将作为说客的杨鸿吉痛骂一顿,然心下亦是失望至极。只道是此番马氏之师尚未与官兵正面决战,其下部将亦是渐生离心去意,这如何是久长之相?何况此番那杨鸿吉虽是落荒而逃,然亦可从该人话中得知他与扬州守将胥瑞瑢投诚心意已决,断无悔改之意,若是如此,自己此番坚守江都之举,又有何意义可言?如此念着,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见一旁侍立的马文梦的亲信族弟上前对自己附耳说道:“朱先生,如此一来可是情势不妙了!那胥瑞瑢等人已是决计投降,此番我们便是固守江都亦是于事无补。若是扬州失守,江都小城便是腹背受敌,孤木难支……”却说这马文信乃是当初朱学笃南下前往协助镇守扬州之时,马文梦遣来保护朱学笃之人。   朱学笃闻言长叹一声,对曰:“你所道之言我又如何不晓,然事到如今我等除却守卫江都又能如何是好……”   那马文信听罢忙道:“想来当初主公既命我前来保护先生,便是不欲见到先生遭甚意外。如今胥瑞瑢等小人投敌倒戈,欲将扬州拱手相让,先生坚守此处便也再无意义。不若此番便行‘弃卒保车’之计,先生且先保全自身为上,由我保护先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出江都城,先行回到江宁府与主公会合。”   朱学笃叹道:“哎……兵临城下,又哪有主帅临阵脱逃之理?”   马文信则道:“留得性命在,还怕日后没有反击再起之日吗?若是先生徒留在此,届时江都被官兵占领,先生哪有命在,若是如此主公又当如何是好?”   朱学笃沉吟片晌终道句:“罢了,便依马将军之言罢。”   随后朱学笃与马文信率领一队亲兵,化装成小兵模样,当日夜里便偷偷潜出江都城,南下飞骑赶往江宁府。而在临走之时,朱学笃又于房内留书,命江都守将开门献城。   另一边,王师大营中,中军帐内,五皇子正与一干部众商议破除十面埋伏阵之法,尚未谋划万全,便闻账外探马来报曰今日江都城贼兵自天明起便大开城门,持了城中官印来献城。五皇子等人闻罢此言大感意外,忙不迭将投诚的贼兵召来询问,只道是两日前那朱学笃还欲以十面埋伏阵与王师一较高下,奈何今日已然放弃。不料却闻那贼兵答曰那朱学笃已然于昨日夜里留书弃城出走,现下已不知去向。五皇子闻罢此言尚未寻思明白,便又闻帐外来报曰扬州守将胥瑞瑢并幕僚杨鸿吉前来献城投降。座上五皇子闻罢这话将身子往了帐中主座上缓缓一靠,微眯凤眸,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此看来,本王便也明白那朱学笃为何弃城而逃了……”言毕便下令允胥、杨二人进帐。   胥瑞瑢并了杨鸿吉二人入帐后自是向主座上那人行礼,只见此番五皇子身着一袭绛色曳撒,外罩对襟无袖织金龙纹罩甲,大刀金马地坐于主座之上,不怒自威,听罢他二人之言,不过冷笑一声对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二人今日献城来投,所谓归还城池,可知我朝土地何曾属于尔等?所谓‘弃邪归正、弃暗投明’,亦难掩败降之卒,抗逆谋反之罪!……何况尔等于尔原主而言,乃是随新主而反弑原主,背主弃义、不忠不诚之人;而作为我朝臣民,则是谋逆作乱、残杀百姓之罪,如尔等这般不忠不义、犯上谋逆之贼,即便今日开城投降,这等不忠不义之行止,于情于理,皆难以相待。此番尔等既来投诚,本王且赦尔等谋逆之罪,放尔等自去。”   座下二人闻罢,心下却是大失所望。之前只盼着此番投靠朝廷,朝廷能委以他二人重任。既然马氏政权不成气候,此番若是能协助王师剿灭江淮马氏政权,便可就此向朝廷邀功,届时加官进爵不在话下。不料此番纳降,五皇子虽免他二人之罪,却也并不接纳他二人,仍令他二人自来自去。如此一来,胥杨二人竟成了个两头不是人,既不被王师接纳,又不敢再回镇江投奔马文梦,遂只得往了别处躲藏。   那马文梦闻罢胥杨二人献城叛逃的消息,不禁勃然大怒,忙不迭便下令手下士兵往了各处缉拿他二人,若是捉住,便也不必问罪,即刻问斩。他二人领着一队亲兵每日里只得东躲西藏,均是万分狼狈。而那胥瑞瑢对于献城投降之事早已是悔恨不已,事已至此,到底悔亦无用,每日里俱是这般担惊受怕、居无定所,便也不禁埋怨起当初从旁怂恿自己献城纳降的杨鸿吉。一日,胥瑞瑢因与杨鸿吉发生口角争执,那胥瑞瑢一怒之下竟举剑将杨鸿吉刺死。事后待他回过神来,却又后悔不迭,至此终于惟剩自己单骑一人并了十数名亲卫。此番终觉自己是走投无路,于是自刎身亡。   ? ☆、第六十五回 水淹高邮泪洒扬州(五) ?  另一边却说王师骤得江都主将逃逸并扬州主将纳降之事,当时省去了攻城的麻烦,五皇子随即便领兵入城,轻而易举地便接管了此二城。此外五皇子又调兵遣将,命麾下将士领兵收复了扬州府周遭数城并围剿残余逆贼。而此番扬州城的百姓因尚未经受攻城的战乱,与了当初在淮安所见光景自是不同,倾城而出迎接王师。五皇子自是下令大军驻扎城外,禁止入城叨扰百姓,惟率领手下官员部众并三千亲卫入驻扬州府衙,沿途亦是抚慰城中百姓,又拟定奏折将此间战况上报景治帝。   却说此番忘嗔亦是随王师进驻扬州城。入城不久,五皇子闲暇之余便邀忘嗔对弈,期间忘嗔提出辞行北上,五皇子百般挽留,然忘嗔则道:“如今王爷大军亦已占据江淮地区最为紧要之处的城池,惟剩镇江、江宁几处孤城,黄巾末日将近,王师胜利指日可待。之后的战役王爷亦无需贫道再行相助亦可得胜,便是期间有些许波折,王爷吉人天相,亦可逢凶化吉、绝处逢生……”   五皇子则道:“本王尚未与道长商议出最佳的破解十面埋伏阵之法,道长又何必急于就此拜别?”   忘嗔笑道:“王爷足智多谋,对此阵已是晓然明了,又何需贫道从旁相帮。贫道此来,本只为瞧上一番珠哥儿,然自贫道于盱眙拜见王爷伊始,蒙王爷盛情款待,期间贫道亦是过得分外怡然自得,对此贫道感激不尽。然出家之人,俱超然于世,本不该涉足太多是非纷争,何况战争终致使生灵涂炭,此番贫道介入此事,亦是罪过;此番不瞒王爷,此前贫道亦曾占了一卦,卦象显示近日里扬州城频发血光之灾,出家之人,到底不欲见此情景……”   五皇子闻言倒也不以为意,只道是习武之人多年征战,何时不是经历着腥风血雨、剑起头落。然忘嗔言已至此,五皇子便也知晓挽留无用,遂只得说道:“道长既是去意已决,本王若是强留,岂非成了不识趣之人,遂只得与道长就此拜别。道长既欲明日北上,本王便遣一队官兵护送道长北上。”   忘嗔听罢对曰:“如此贫道多谢王爷盛情。”   二人又落了几子,期间转而另言一事,五皇子开口说道:“本王听闻道长善相,能审格局、观气色,而占人命数,可是事实?”   忘嗔则答:“若说善相,贫道则是愧不敢当,此技尚且不及承祚,不过略懂皮毛耳。”   五皇子笑曰:“道长大可不必自谦,本王自是知晓道长当初为贾鸿仪扶乩占命一事,京师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既如此,道长又如何自谦曰自己不善相?”   忘嗔则道:“若如王爷所言哥儿之事,贫道倒也略知一二,扶乩之事尚需天意,珠哥儿来历不凡,命中带劫,因而尚可妄自以凡人之资叩问天意。然即便如此,亦只算出哥儿命中情劫,至于他命数如何,贫道亦始终无法勘透。再如玉哥儿,贫道亦略知几许,亦是生得不凡之人,来历更是蹊跷,文星照命,峻骨奇姿,学富五车,文堪千古,一生仕途平顺,官运亨通。又如贫道好友邵承祚,属东方氐土貉,氐宿又名天根,乃是苍龙胸星之精,博学而善谋略。坐北能交好运,逢南必主凶灾。只承祚一生时乖命蹇,身怀长技,奈何时不遇人……”   五皇子听罢忘嗔之言亦是大有兴味,忙不迭对曰:“听道长如此道来,道长当是精于观命相面了,如此道长不妨观一观本王。”   忘嗔闻言,遂抬首觑了跟前对坐的五皇子一眼,对曰:“若说王爷,贫道倒也略可观得一二,然若是直言,只怕王爷怪罪。”   五皇子随即屏退周遭侍立之人,待房中惟剩他二人,方才开口说道:“如此道长可不必忌讳,大可直言道来。”   随后只见忘嗔坐直身子,捻须说道:“夫相者,相由心生,贫道观王爷之相:王爷周身紫气萦绕、贯于天庭,自是贵不可言;加之黄气发于高旷,旬日内必定加官进爵;神怡气爽,乃是荣华享福之人;体强身健,定为豪杰艺勇之辈;龙眉凤眸,具万里威仪;地阁方圆,兼千钧气魄。如此好自是好,只是亦有不如意之处……”   五皇子问道:“不如意之处是何处?”   忘嗔则答:“此番王爷且莫怪贫道无礼了。王爷讳麟,本为大吉之相,孔武有力而又秉性仁慈;王爷属角星,乃是二十八星宿之首,属木,为蛟,龙角乃斗杀之首冲,遂王爷骁勇而善战……然可知麟为神兽,为四神兽之一,却也非龙;角星为蛟,蛟形似龙却无角……如此这不如意之处便是麟有角而非龙,蛟似龙却无角,当真是命数乖张难测了……”   五皇子:“……”   忘嗔笑曰,却是转了一个话题说道:“此番贫道于此妄言,王爷且莫怪罪。当今圣上讳龙,属斗星,斗木獬,乃是北方之首宿。獬虽形似马却有角,又被称为‘天庙’,乃是天子之星,人不可轻犯。这怕便是命数罢……”   五皇子:“……”   忘嗔道:“贫道言尽于此。一时兴起之言,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王爷恕罪。最后贫道还有一言告知与王爷。贫道面相占命,算出珠哥儿与王爷命中注定有些因缘纠葛,王爷属木,哥儿命中主水,水能生木,强水得木,木多水缩。如此观之,哥儿与王爷乃是相生之势,这亦是命罢……”说罢这话,忘嗔又垂首审视了一回案上棋局,笑道,“不料今日竟是贫道赢了王爷半子,此番却是承让了。”   随后忘嗔便立起身,对跟前五皇子行礼,礼毕自去不提。这边待忘嗔去后,五皇子径自审视跟前棋局,只道是面上观来此局似是无路可走,乃是死局,随后只见五皇子将自己最后所落一子拾起落在一旁,便见此局局势骤变,五皇子所持黑子却是反败为胜、起死回生。   次日清晨,忘嗔自是前来五皇子跟前辞行,五皇子又赏忘嗔金银盘缠衣物,遣了把总丁寿祺携百人护送忘嗔上京,忘嗔谢过,随后自扬州出发北上。贾珠亦是亲自将忘嗔送出扬州城,待见一行人去得远了,方才转身回城。正值这时,贾珠只见城外行来一队人马,亦是官兵的打扮,却并非是此番南征的王师装扮,此番正往扬州城中行去。贾珠见状便知此乃从京城来此的官兵,定是有事发生,遂忙不迭与千霰抄了近路返回扬州府衙。   ? ☆、第六十五回 水淹高邮泪洒扬州(六) ?  果不其然,随后不久,便闻官兵来报曰“钦差大人,新任两江总督孙树孙大人携圣旨到。”五皇子闻罢忙整衣冠,率领帐下众将官外出跪迎接旨,贾珠亦从旁跟随众人静候。只听此番圣旨上亦是先行表彰镇南大将军五王爷并众将功劳,随后犒慰三军;又道已指派孙树为新任两江总督,总理两江事务,协助五王爷一道剿灭残余逆贼,诛杀首逆;最后则道现已抓获贼逆一党无需送京治罪,皆就地正法。首犯马文梦并麾下贼逆主将并副将等不分主犯从犯,一律于擒获处所属城镇菜市口处以极刑示众,其三族年满十六岁以上者斩首,由五王爷并两江总督监斩。   却说贾珠闻罢圣旨内容,尚未反应过来极刑是何意,待回过神来之时,已闻见身旁五皇子领旨谢恩曰:“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贾珠方才忙不迭随众人叩首谢恩。   待宣旨毕,那孙树便忙不迭换了一张笑脸率先步至五皇子跟前,殷勤地将圣旨交到其手上,随后更是从旁说道:“此番离京之前,皇上召见下官之时方还与下官道曰此番王爷平定江淮,剿灭逆贼,可谓是居功甚伟,正是因有王爷领兵征战,皇上方得以安居神京。此番待王爷凯旋,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五皇子闻言亦不过面露几许轻笑,随后则一本正经地对曰:“孙大人何出此言,臣等不过奉命行事,为君分忧,何敢妄想别事?”   那孙树忙道:“是是,王爷所言极是。”   随后五皇子便下令将暂且关押在淮安城的张丕烈洪绪楼震徐炳烈等人押至扬州。三日后,在扬州城菜市口布置刑场。主座乃是监斩官五皇子之位,右手边则是副监斩官孙树之位。空地中央则立有二十根立柱,此番行刑之人近五十人,其中二十人处以磔刑,其余二十余人则作为人犯三族被斩首。行刑从当日辰时开始,人犯在游街之后被押赴菜市口,随后为首二十人俱赤身裸体,四肢被钉在木桩之上等待行刑。而离主座最近的木桩之上,自是淮安贼军主将张丕烈。彼时菜市口周遭已是人山人海、万人空巷,等待观看行刑过程。午时将至,便闻见衙役一阵吆喝开道,将中央大道隔开,正是监斩官入场。为首的乃是一座八人大轿,其间坐着的正是五皇子,五皇子轿后跟着的四人大轿,坐着的则是两江总督孙树,其后则是五皇子帐下一众部将官员并了众亲卫,皆是武将骑马文官坐轿,一并随同前来观看行刑。   待五皇子入场,刑场众官兵百姓一并跪下叩头,山呼五王爷千岁。随后五皇子于供桌上焚香,领众官向北叩首,随后方才落座,一旁孙树亦随之入座。片晌过后,待见案上自鸣钟上时辰已到,五皇子随即便从签令筒中取下签令牌掷下,宣布行刑开始。   随后只见每个木桩前分别是两名行刑手,持小刀执行寸磔之刑,从胸口伊始,将人犯躯上之肉渐次割下,再装入一旁的竹篮之中示众出售。行刑开始,刑场上空登时便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并了一片惨叫哀嚎之声。期间每十刀一喝,避免犯人就此晕厥。另一边孙树并了书记官记录下行刑的刀数并过程。此番贾珠身处传说中的凌迟现场,见罢眼前之景,只觉不忍卒睹,胃里顿时泛起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之感,拼尽全力方才按捺下腹中强烈的呕吐之感。眼光四处游弋,入目之物皆是一片血红。期间他不经意地瞥见离自己站立之处最近的张丕烈,却是神色平静,眼光追随刀锋过处,仍然淡然如斯,贾珠见状,在脑中响起的嘈杂轰鸣声中仍赞句“当真好汉”;又禁不住觑了一眼跟前主座上的五皇子,正手持万福攸同淡描青花茶盏,轻摇慢晃其间色泽清亮的茶汤,神色分外漫不经心。   一旁贾珠再难立于该处,只得上前对五皇子请示,只道是自己此番中了暑,已难以支持,可否先行退下。五皇子闻言打量贾珠一眼,只见此番贾珠的确脸色惨白、面无人色,倒也真如他所道那般身体不适,遂便也不追究此番时序已逾九月又何来的中暑一说,只挥手示意贾珠退下。贾珠见状忙不迭行礼,随后便乘轿回了府衙住处。   此番回到府衙,贾珠并未回屋躺下,只寻到马厩处,向御马的官员借马一匹,随后便乘马飞奔,一路奔驰出城。途中已无法分辨乃是真实还是虚幻,无论离去多远,只觉那血腥味围绕在自己身畔,始终未曾散去。心绪纷繁絮乱,脑中浑浑噩噩地又忆起许多事,残暴血腥的行刑现场,麻木不仁抑或幸灾乐祸的围观看客,这些画面层层叠叠地交织在眼前,令他不禁泛起一阵阵恶心痉挛之感。随后又忆起在自己已经告别了二十余年的时代,便是恐怖分子抑或是反政府武装亦不过是处以枪决抑或绞刑罢了,何尝是如今这般,令人不忍卒视的,从骨子里都泛起凉意的嗜血残暴。   这般策马飞驰出扬州城,一直向城外行出数十里,直至奔至城外的运河畔,方才堪堪停下。勉力按捺下满心的疲惫倦意,无力地下马步行。沿着河边浅滩处漫无目的地牵马漫步,一面从怀中掏出自离开京城之后便从未离身的煦玉的那块祖传玉佩,用手指摩挲着碧玉莹润光滑的表面,一时间只觉心下五味陈杂,眼眶发酸,口中不禁喃喃说道:“煦玉,你近日尚还安好?我离京至此,很是想你,日夜均念着你,过得不甚好,只不知何时方能归去见你……”   贾珠正如此这般一面走一面自顾自想着心事,不料在转过河边一块巨石之时却忽地瞥见在石头的阴影处正坐着一人,定睛一瞧,此人正是钦思。若非不经意间目见,贾珠几近便要如此这般与之擦身而过而不自知。只贾珠此番乃是自己大意而几近未曾留意岩石后的钦思,然只不知为何钦思亦未曾留意到从旁经过的自己。待细细打量石边颓然席坐的钦思一番,方才知晓因由。只见钦思此番乃是一人拾了一坛女儿红来此,已饮下大半,怕是有了五分醉意了。   贾珠见状忙不迭将马匹栓在一旁的树干上,只见此处已先于自己栓了一匹,便知此乃钦思坐骑。随后贾珠方步至钦思身旁坐下,只见此番钦思已是醉眼朦胧,待贾珠离得近了,方才觉察出身侧有人。抬眼审视一阵方才识出来人是贾珠,遂勉力开口招呼道:“原是鸿仪,你怎会来此?殿下许你擅离?……”   贾珠未答此话,却是另言一事,打趣道:“谭兄此番竟一人独自出城来此偏远之处海饮,便不惧若是不慎醉死在此处,殿下便是欲寻人亦是不知能往何处去寻……”   不料闻罢贾珠这话,钦思却无丝毫笑意,惟颓丧地道句:“弟倒也希欲能就此醉死在此处,省得有这许多烦恼……”   一旁贾珠听罢这话,登时便明了钦思此番为何会于此处独饮那闷酒浇愁。此番朝廷处以江淮谋逆之贼极刑,无论主犯从犯皆处以磔刑。此番那朱学笃乃是贼首马文梦手下第一谋士,一旦被擒,难逃被碎剐之命。而那朱学笃并非旁人,乃是钦思的亲师,念及于此,那种对于战争对于命运的无力与厌倦之感,便连贾珠亦能感同身受。   此番亦不知从何安慰,兼了自己亦是心结难解,遂贾珠便也不多话,只对钦思说道:“谭兄,总归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亦是心中有苦道不出,不若在下便于此陪你饮这闷酒罢。”   钦思闻言却是嗤之以鼻,对曰:“鸿仪何出此言?但凡你能得胜归京,何愁不能就此再官晋一阶,何曾与弟一样。却于弟跟前道那‘同是天涯沦落人’,平白与弟添堵。”说罢仍是将手中酒坛递与身旁贾珠,贾珠接过亦不解释,只抬起酒坛往了嘴里胡灌海饮。   钦思见状勉力笑道:“印象里少见你饮酒如此放纵不羁,看来果真亦是愁肠难解。”随后又打趣一句,“只怕此番是离了珣玉,相思成疾罢……如此看来,还是如弟这等孑然一身的,没那念想羁绊的好……”   贾珠亦不辩解,随口答句:“是啊,我甚为思念他。”   随后二人沉默许久,皆只是自顾自一口一口地灌酒进嘴里。最终钦思已是醉得神志不清、目不辨物,拉住身侧的贾珠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住:“师父、师父我救不了他……想来自小便是他教导我,如今事关生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亦不知此番他去了何处……”   “……”   随后又听钦思吟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贾珠见状已是再难忍受,只见一旁空着的酒坛,女儿红已被喝了个精光,贾珠遂立起身,伸脚踹了躺倒在地的钦思一脚,又拽他起身,说道:“嘴里胡吣个甚?都醉成这样,难得你竟未将那诗句记混,亦不怕他人听见心里难受……此番可还能走那路?回城了……”   说着一面勉力将钦思推上了马,一面将钦思的坐骑栓在自己坐骑后一并驱策着漫步回到城中。一路上亦行得不快,只慢慢悠悠地往扬州城南门行去,只盼着待回城之后那行刑已然结束。待走了两个时辰有余,方才到达扬州城。彼时落日高悬,夜幕始降,恰好赶在闭门之前回了城。只见此番城门的守卫正是南征的王师队伍,正吆喝进出城的百姓赶紧了,遂沿途俱是形色匆匆之人。贾珠与钦思忙不迭骑马入了城中,过了两个时辰,钦思亦是酒醉转醒了。待入了城后,贾珠不经意地转头回望了城门外一眼,只见在缓缓关闭的城门缝隙间,一辆牛车正不紧不慢地往城门处驶来。   贾珠见罢此景,心上浮起一丝异样之感,只道是这个时辰,城门均闭了,谁还这般晃晃悠悠地进城。然他亦未多想,便将心思转向了别处。心下暗忖此番自己以中暑为借口方能脱身离开,若是为五皇子觉察自己未曾在房中休养却驱马出城,届时自己又当如何解释。正如此念着,他二人已行至扬州府衙门外,只见千霰正于该处来回踱步,一副焦急难耐的模样。贾珠忙开口唤住千霰,千霰见贾珠归来,方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迎将上来牵马。贾珠笑道:“见你如此模样,可是出了何事?难不成王爷问起我来了?”   千霰一面答道一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与贾珠:“王爷倒并未问起大爷,是京里我哥哥来信了。我哥哥托了驿站送官文南下的老爷将信送来的,若是用寻常的办法又如何能送到大爷手中……”随后欲言又止。   贾珠听罢大感意外,忙不迭接过展开来看,一面对曰:“此番难为你哥哥有心了。”随后便迅速扫视一番信中内容,随即双目圆睁,大惊失色,连避讳亦是忘却了,脱口而出道句:“什么,煦玉竟点了江西学政!……”   ? ☆、第六十六回 出任学差逢凶化吉(一) ?  上回说到煦玉点了学政出任江西之事,却是需从头说起。   却说之前贾珠随军南征,煦玉与贾珠在洒泪亭执手话别之时,煦玉将自己的玉佩交与贾珠带了去。此事不大不小,待他回了荣府之后,无论是头上老太太抑或是黛玉熙玉见罢俱是询问不迭,只道是煦玉外出一遭竟将此要命之物遗失了。后闻罢煦玉解释曰交与贾珠带去了,方才安下心来。随后煦玉则取出当初与贾珠成亲之时千氏兄弟赠予他二人的那对龙凤呈祥的冰彩玉髓戴于身上暂且替代之。此番则不消赘述。   之后的某日,且说众姊妹们吃了早饭,又往贾母上房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念起上回刘姥姥在时众人在大观园行令之事,遂唤上黛玉,将之领至蘅芜苑中,便要就行令之事审问黛玉,开口说道:“你跪下,我要审你。”   黛玉闻言不知何故,只道是宝钗玩笑之言,遂笑道:“你瞧这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   宝钗则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   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来!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   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道哪里来的,便来请教你。”   黛玉闻言方恍悟自己不经意地说了《西厢》、《牡丹亭》的句子,不慎失了检点,顿时红了脸,忙不迭抱住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   宝钗对曰:“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你说不过随口说的,你敢在你哥哥面前随口说这个吗?”   一旁黛玉听罢这话,登时唬的手足无措,羞得满面飞红,满口里央告,也不敢往下细问宝钗如何知道的。宝钗见火候够了,方拉着黛玉坐下吃茶,随后款款告知她自己幼时亦读了戏曲传奇,无所不有,随后又长篇大论地将些经世致用的读书准则道了一通,倒将黛玉说得心服口服。黛玉心下倒也感激宝钗不计前嫌,此番跟了自己推心置腹,而未曾在自己背后弄鬼,瞒着自己在长辈跟前嚼那舌根。还将自己过去之事坦白告知与自己,反倒是自己从前对了跟前之人怀了那小人之心,素昔常怀提防之意。如今听罢跟前之人对自己掏心掏肺,顿时便也对之刮目相待。   之后听宝钗又道:“你道是我们众姊妹们如今住在一处,理应相互帮衬接济着,只你不似了云儿那丫头,一个人住在这府里,无依无靠。你亦是万事不缺,便是我素昔里有心,亦是无从下手。你与我相较,我除却较你多了个妈,又有何处较你强了去?你一个哥哥倒可抵得上我的十个了,便是下面的幼弟,亦快出息了。我那个哥哥不说也罢,我素日只求别惹了事令妈伤心才是……”   一旁黛玉听罢这话,细想一阵,倒也同情起宝钗来了,只觉真如宝钗所言那般,自己较了宝钗竟好了十倍来。由此又思及素昔因了哥哥不成器,宝钗尚且事事为其母分忧,不禁又对她多了几分钦佩。   宝钗又道:“你虽与我一般是寄住在这府里的,然而衣食月银都可自家支使开来,也不同这府里其他小姐一般。如此便是我想帮你,你亦用之不上,届时只怕我还仰仗了你相助才是……你亦知,我跟妈便是再如何明理,然身为女儿家也不过是在这内院里,外事又如何能够做主,偏是主外事的长兄靠之不住。”   黛玉:“……”   宝钗:“你说,我便也只有这么一个哥哥,我又能指望了谁去?不似了你,到底今后万事可由长兄为你做主。但凡我有着这么个得了势的哥哥,便也无甚可忧虑的了,何需像如今这般,任了他人摆布……”   此番黛玉闻罢这话,便也大为感触,只道是现下宝钗竟肯将这些肺腑之言道与自己,便是从前疑心戒备着,今日里便也尽皆打消了去。正待宽慰宝钗两句,便听宝钗又道:“我素日里亦在想有什么可助你的,只你也万事不求人的,我便是有心也帮不上。只近日里你身子不快,跟着吃药,昨日我见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的太多了,便是你手边不缺这些,能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你哥哥在外边,自己身子尚且不好,哪能顾得上你来着。”   黛玉闻言倒也着实感激宝钗,遂对曰:“我这不过是季节变换,有些不适应罢了,哪有什么大事。结果便因这些日子里我哥哥吃药,连带着令我也跟着补补,便吃着这些人参肉桂,我只道是我何尝需要吃这些来着。我不比我哥哥,他已是惯常的脾胃气虚、肾阳不足,严重之时便是咳嗽气喘。我不可去那外间伺候,素昔珠大哥哥在那屋里还好,如今他离了,惟留着熙儿一人在此,只怕哥哥有个甚三长两短的,倒将他吓得直哭。”   宝钗则道:“由此依我看,你先以平肝健胃为要。你哥哥补阳,你却需滋阴。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何况你本无大病,何必吃那劳什子的大补之药。每日早起,只需拿那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上回还听姨妈说你哥哥在吃燕窝,想必那燕窝于你而言也不是甚稀罕之物,弄来也容易,否则我家里倒有些,大可送你几两来。”   黛玉则道:“我多谢你费心,燕窝不是甚罕物儿,只平日里我吃这人参肉桂的,便也费了不少事,哥哥也在外间病着,这府里为他熬药忙上忙下。如今我又添了这燕窝粥,珠大哥哥也不在府里,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人便没话说,那外面的媳妇婆子未免不嫌了我们兄妹两个事多,不过是客,还这般添三添四,不知进退。”   宝钗听罢则掩嘴打趣道:“若这般说倒也有那道理,珠大哥哥若在府里,下面的人谁不是瞧了他眼色行事。平日里好歹有他在头上照看着,谁敢多说什么,他人便是有那怨气,也只得装作没事儿一般。如今他一离了府里,那些个家人还不将平素积压的气都撒了出来……”说到这处又转而肃然说道,“你这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现下我教你一个法子,无需麻烦那外间厨房的人,你这屋里的丫头便可做到。那银铫子你这屋里也不是没有,你每日便命紫鹃雪雁取那茶炉子给你熬上一铫子拿与你吃了便是,又方便又无需假手他人。”   黛玉听罢正合己意,便也对了宝钗感激不尽:“这事儿虽小,难得你多情如此。”   宝钗又道:“我到底较你虚长这么两岁,好歹算你姐姐。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   黛玉闻言便也谢过了。   随后两人又说了两句,黛玉便也告辞,离了蘅芜苑回潇|湘馆,此番则按下不表。而自她二人此番谈了这许多,彼此交了一回心后,关系便也大为改观,自此后便也无话不谈,宛然成了一对金兰之交。彼此有了甚烦难之事,便也力所能及地相互帮忙。便是日后为宝玉见了,只道是她二人之间本素昔有些嫌隙的,对她二人这般关系突变摸不着头脑,只问曰“孟光何时接了梁鸿案”。   ? ☆、第六十六回 出任学差逢凶化吉(二) ?  话说之后不久,便是凤姐生日。此番贾母兴致正高,又因素昔最是偏疼凤姐,便提议此番由阖家太太奶奶姑娘丫鬟媳妇子凑分子钱给凤姐摆那生日酒席。众人见贾母高兴,自是乐得奉承,皆纷纷出钱。又命隔壁府里尤氏接钱筹划此事,之后如何摆酒设宴,众太太奶奶如何玩乐尽兴自是不消赘述。只那日凤姐携了平儿带着几分酒意回房换衣服之时,便正巧撞见贾琏在屋内跟了那鲍二家的媳妇胡羼,那日里贾琏亦是吃了酒,随后自是发生琏二爷二奶奶两口子打架之事,贾琏气之不过,从墙上拔下剑来,见尤氏领着一群人来劝,便更是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作势要杀凤姐。凤姐见状,自是不敢像之前那般撒泼了。忙不迭丢下众人,哭着往贾母那边跑来。   贾母这处戏也散了,宴也撤了,不过邢王二夫人在这处。彼时煦玉皆因之前几日身子欠佳无法起身,遂今日好不容易好转,便也趁了此时往了贾母这处来请安。随后众人便见凤姐发髻凌乱,哭着跑到贾母跟前,爬进贾母怀里告状,闹得很是不堪。煦玉忖度自己乃是亲戚,她们女人家的事儿自己还是莫要掺合,赶紧避开的好,遂便也起身行礼退下了。   正行至房门口,便见贾琏提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跟着。贾琏倚仗着贾母素日疼宠他们,便连母婶在场也无碍,逞强闹起来,在那门边举着剑吆喝。一旁的煦玉见状,念及自己乃是屋里唯一的男子,又是兄长,便忙不迭率先挡在贾琏跟前拦下他。贾琏哪管这一外姓的表兄说什么,只随手将挡在自己跟前的煦玉推了一把,煦玉哪里承受得住,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中撰扇也跌落在地,扇骨摔断了两根。   一旁邢夫人拦住贾琏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   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她,她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   邢夫人气得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贾琏尚且撒娇耍赖,胡言乱语。   贾母见罢气极说道:“我知道你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亲戚在这里你也这般撒野。你大哥哥若是在这里,还能任你挥剑逞威风,不先揭了你的皮……”   贾琏听罢这话方有些悔意,觑了身旁煦玉一眼,只道是方才随手推了一把,谁不知身旁这哥儿较哪个哥儿都金贵娇弱,幸而方才没把剑挥到他身上,若是擦破点子皮,待那镇山太岁南征回来,保管饶不过去。   随后又听贾母说:“……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看他去不去。”   贾琏闻言方趔趄着脚去了,赌气也不往家里去,便往外书房去了。这边屋里贾母等人自是围着凤姐安慰不提。   当日夜里,平儿自是跟随姑娘们在大观园中歇了一夜,凤姐则是随在贾母这处。贾琏一人回了房中,只见没半个人影,冷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歇了一宿。次日,邢夫人记挂着贾琏昨日吃醉了酒,忙一早过来,将贾琏唤至贾母这边来。   贾琏只得忍愧来了,在贾母跟前跪下赔礼。贾母数落了贾琏一阵,又令贾琏向凤姐赔礼。贾琏心下亦知昨日之事并非自己一人之过,亦是凤姐撒泼闹得凶了。然转念又想此番不若自己退一步,陪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了老太太的喜欢。念及于此,便对凤姐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子的人见状都笑了。随后又将平儿叫来,命他两个安慰平儿。贾琏见罢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赔礼,说着也作了一个揖。这边平儿也向凤姐叩头赔罪,凤姐亦是自愧昨日酒吃多了,误信了他人的话,不念素昔之情,无故给了平儿没脸。见平儿向自己赔罪,便也又惭愧又心酸,忙将平儿拉起,落下泪来。   这边贾母见他三人和好如初,便命人将三人送回房去。他三人又向贾母、邢王二夫人磕了头,随后方去了。   之后凤姐平儿先回房去,这边贾琏念及昨日里逞威风之时冲撞了煦玉,到底乃是兄长之资,又是府中之客,遂又往了外间贾珠院中向煦玉赔礼。彼时煦玉正躺于躺椅上读书,不料却闻见贾琏来访,很是意外。忙命了身侧小子扶了自己坐起,又披了一件外袍在身上。   只见贾琏进了屋后便忙不迭对着煦玉躬身长揖,嘴里只道是:“昨日里二弟灌了黄汤,不分皂白冲撞了林大哥哥,还累及大哥哥跌坏了扇子,皆是二弟的错,弟特来大哥哥跟前领罪。”   煦玉听罢贾琏之言,面上无丝毫笑意,从昨日里哭诉的凤姐嘴里知晓他两口子闹架乃是因了这琏二爷在屋里跟了外头的家人媳妇子偷情瞎混,加之贾琏又于长辈跟前挥剑撒泼,不知收敛,心下对了这等行径很是看不上眼;只不知昨日里凤姐亦是倚酒撒泼责夫,否则便是连凤姐亦一并不满上了。此番心下虽有许多话,恨不能当面斥责一通,然转念思及自己到底不是跟前之人亲长兄,没那申饬的立场,遂沉默片晌方才开口淡淡对曰:“若说昨日你推搡冲撞了我,倒也并非紧要之事,言何领罪……至于其他,我亦并非你长兄,珠儿有那立场申饬管教你,我并无那立场……”   贾琏闻罢忙不迭赔笑道:“林大哥哥说哪里话,大哥哥若是教训弟,弟当是恭训应承,何来无立场之言。如今大哥哥不肯训教,乃是疼爱宽容弟罢了。若当真是珠大哥哥,如何会这般轻饶了弟……”   座上煦玉听罢心下很是无言,只暗忖曰若此番我是珠儿,不严惩一番无以为戒,定令你跪下责打二十大板再行理论,素昔惟有珠儿对了弟妹仁慈,方纵容了身后子侄族弟如此行径。虽作此之想,随后亦不过又说了些别事,贾琏方去了。   另一边,大观园秋爽斋中,探春命侍书专程将宝玉唤来说道:“话说我们诗社里活动,必得轮流作东方是。只之前几次起社,除却云妹妹作东那回,皆是林姐姐并了宝姐姐二人做得多。虽说她二人使的不是咱府里的月钱,较咱府里姑娘们富足些,然此番起社,又如何能再令了她二人作这东道。然而每次东道,少不得需花个几两银子,姑娘们的月银有限,回回如此哪里支使的开。如此我寻思着上回你来告知我说珠大哥哥在咱们最初起社之时便说过,若是有甚需要,便尽管去寻他相帮。我量大哥哥此言非虚,若是请大哥哥资助我们几两银子,大哥哥定不会不肯……”   宝玉闻罢这话亦是连连点头,对曰:“大哥哥当初确也如此说。”   探春又接着道:“只如今烦难之事便是大哥哥又不在府里,便是他肯帮忙,我们亦寻不到人去。我思及当初我虽是诗社副社长,好歹头上还有一个正社长呢,林哥哥不正是咱们诗社的正社长。此番珠大哥哥既不在家,我们前往求了林大哥哥帮忙亦不是越理之事,你道可是如此?”   宝玉遂对曰:“三妹妹所言在理,妹妹的意思是?”   探春答道:“我只道是我们这诗社里惟你一人是男儿,可以出入那外间的,如今你便替咱社里跑一遭,去外间寻了林大哥哥帮忙出几两银子的资费。”   宝玉一听探春乃是令自己去外间寻煦玉,顿时便踟蹰了,支支吾吾地不肯应下。却说宝玉素昔便最惧煦玉,若是贾珠不在,他是断不敢单独往了贾珠房里去跟煦玉照面。半晌方才迟疑着道句:“若说我哥哥尚在,我跑这一趟倒也无妨。可如今我哥哥不在那屋里,林哥哥到底不是我亲哥哥,我如何跟他开这个口去……”   探春则道:“若非是无法可想,我又如何会出此下策。我亦知林哥哥与我们隔着一层亲,又是府里的客,这手也不好伸了去。如今诗社里便惟有林姐姐跟了林哥哥是一路亲,只林姐姐素来多心,我又何敢劳驾她去叨扰了她哥哥管要这银子,遂少不得令了你去……”   这边探春正说着,便听见黛玉接了句:“此番可是在说我什么事?”   宝玉探春闻言忙转头循声望去,只见正是黛玉与宝钗一道来了这秋爽斋,他二人见问,反倒不知如何回话,正待推拒说没什么事,便听黛玉说道:“我知晓你们方才在说起社东道所需银子之事,按理我哥哥既为诗社社长,出这起银子亦是分内之事,向他索这银子亦是有理,亦该了我去。只我哥哥近日里身子欠佳,短了精神,他向来不理论银钱诸事,我亦不可在此时拿了这等事去叨扰他。遂我想素昔哥哥给的银子我手里还有几两,此番便先拿出来作这东道,权作他出的便是。”   听罢黛玉这话,宝玉探春二人正待拒绝说怎可又累你出这东道,便忽闻一个声音传来在道:“三姑娘,你们都在这里。”   众人回头一瞧,只见来人正是红玉,探春忙问道:“姐姐怎的来了我这处?”   红玉遂答道:“难得林少爷自己身子不快,仍忆起了你们近日里要起社,怕你们短了银子,遂专程令我给三姑娘送了五十两银子来……”一面说着一面从身上取下一个包裹递与探春,探春接过,只觉沉甸甸的,忙不迭打开来看,果真是白花花的银子。   探春见状心下大喜,忙说道:“姐姐此去可千万代了我们众人好生谢过林大哥哥才是,这五十两却是够我们起几回社了。”   只听红玉又说道:“此番有一句话儿要告诉三姑娘,是大爷临走前吩咐的。这回银子是林少爷自己的意思,只珠大爷早便吩咐我,与了我银子备下,若是姑娘们缺少银子,只管遣了姐姐们来那院里寻我便是。只大爷吩咐林少爷虽是你们诗社社长,然素来对那银钱之事不放在心上,一时忘记了你们作东之事也是有的,因而你们无需特意去寻了他,尽管来寻我便是,需要什么我帮着姑娘们置办……”   众人听罢皆连声应下,随后又谢了一回红玉,令其回去千万代为向煦玉致谢,红玉应下,自去不提。   ? ☆、第六十六回 出任学差逢凶化吉(三) ?  却说未过多久,吏部便忽地下了调遣令,点了煦玉南下出任江西学差,命一月之后动身。话说上回煦玉点了湖北学政,中途却是因了林海病重一事而作罢。此番却是点了更为偏远的江西学政,行程更为耗费时日。遂阖府之人均因煦玉准备赴任出行之事忙乱不堪。又因了上回出差尚有贾珠从旁帮忙料理打点,他乃是精细之人,自是事事周到。如今出行,贾珠已是离了府,周遭帮衬之人难免有那思虑不周之处,遂煦玉此番少不得需自己花那心思,遂只比了上回更为忙乱。   而此番煦玉出那学差,此事一出,正值了朝廷往南下出征的王师队伍发送公文,千霜从旁花了不少功夫打听到此消息,便忙不迭写了书信,又将煦玉出任学差之事详述了一番,与了不少银子托驿站送公文的官兵将信送往前线,此番方才有了上回贾珠收到来信之事。而煦玉出差之事影响最大之人除却煦玉本人,便是黛玉熙玉两姐弟了。   因煦玉之前便打算令熙玉赶在这届科考下场,遂此番出任学差,只怕是无法亲自目见熙玉下场之日了。煦玉思及于此,只得亲自将熙玉送回林府,托付与居于府中的杜世铭代为照看。又专程携了熙玉前往趣园,将之托付与应麟。然此番应麟倒并未过多提及熙玉之事,只道是熙玉为下场已是苦读多年,又有煦玉从旁敦促督导,除却三甲无法担保,若只是单纯中个进士,却是半点问题亦无。煦玉闻罢倒也不以为然,只道是若只为博一功名而无必取三甲的豪情壮志,十年萤窗雪案便也无甚意义。应麟听罢惟笑曰:“莫要如此说,熙哥儿一向敬畏你这兄长,若听你这般要求,只怕连下场亦不敢了。”   随后应麟便再未提及熙玉之事,反倒是转而就煦玉南下出差之事交待一番,倒将煦玉说道了一回,叮嘱道:“此番外任,如何取士有方、扬芳表烈自是无需多述,你自明了。只需记得万事谨慎,进退有度,不可因了在外无人督促管束而任性妄为,饮食无度。”   待将煦玉耳提面命了片晌,又特意将此番跟随煦玉南下的两名师爷分别唤作蔡新、史调的二人召至跟前,其中那蔡新尚通医理,应麟遂语带郑重地吩咐道:“此番邵某烦请二位先生,凭长者之尊在外千万管教敦促玉哥儿,切勿任他在外任性妄为。惯常便是气虚体弱,在家之时尚且不得安宁,这出门在外便也水土不服,则更难消停。遂一应膳食起居皆不可大意了。时序将要入冬,待行至江西,只怕已是大寒天气。他本便体虚畏寒,需备齐大毛衣物。而南方未尝有那地龙热炕之类,只怕是极难适应,少不得需自己添置以御寒保暖……此外他亦是脾胃虚弱,便切记需忌生冷腥膻,二位先生且千万代在下监督哥儿,万不可大意了。那厨子我亦需吩咐一番,哥儿在外惟可食斋,若是腥膻,惟可饮汤,断不可食肉,他承受不住……若是遭疾,二位便径直去信来京将症状脉案告知与在下,莫要就近延请当地郎中,只会延误病情。二位可先行代为疗治,再待在下亲自写了药方并随附寄药材前往……”应麟将诸事吩咐了,可谓是事事精细,加之则谨从旁提点。那蔡史二人皆恭敬应承下了。   随后应麟又将执扇咏赋等人唤来训诫一番:“小子们可仔细了,莫以为此番山高路远地跟了少爷外出,便可无所顾忌,逗引了少爷行那平日里不敢行之事。少爷的性子你们最是清楚不过了,素昔本便爱任性使那性子,若是被你们这帮小子引诱了,还不随性妄为了十倍不止!此番外出可给我仔细了,他不上心之事你们俱要时时上心,刻刻提点,不可有丝毫的疏忽大意之处。若是为我闻知在外出了甚纰漏,待回京之后便先揭了尔等的皮!……”那座下闻训的执扇等人皆是大气亦不敢出,恭训示下,皆不敢怠慢了,只连连答“是”。   却说另一边,黛玉闻罢此番煦玉又将离京出差,顿时便也悲从中来,暗自垂泪。只道是哥哥上回离京之时,尚且可将她就近托付与贾珠,他乃是大可倚仗之人。何况彼时头上老父尚在,他们林家兄妹在这府里到底心上还有个依靠念想。如今老父亦已离世,全家便惟靠兄长一人,如今兄长若离,幼弟时常需得回林府进学,自己在这贾府倒成了个孤家寡人了。念及于此,登时便也悲恸难抑,泪如雨下,万分不舍得就这般与了长兄分离。加之又思及那江西远在千里之外,长兄一人外任,背井离乡,不比这京里,尚且无法得到一个半个亲戚友人照料帮衬的;兼了长兄向来体虚病弱,此番外任指不定又将折腾出许多病痛出来,届时又当如何是好,遂黛玉便又转而心疼担忧起煦玉来。紫鹃雪雁等人见状只不住地从旁开解劝慰,皆不见效。   如此这般自顾自哭过一阵之后,便又蓦然忆起之前在蘅芜苑宝钗那处的谈话。彼时她尚且对宝钗作为家中独女尚能为母分忧而由衷钦佩,如今自己作为林家独女,家里惟有这兄弟二人可相依为命。如今哥哥外任在即,诸事繁忙,自己不仅无法与之分忧,尚还兀自耽溺于己我悲伤,此举却是着实不知好歹、不谙事理。念及于此,黛玉忙不迭又强自振作,助煦玉打点。   煦玉临行之前需得回去林府打点行装,彼时又有翰院并了礼部诸多同僚前来探望送行,煦玉少不得需得在林府设宴款待众人。此番煦玉不过大病初愈,却仍是勉力强撑,忙之不住。每日里便是款待各方亲友亦是应接不暇,加之又无贾珠从旁相助,诸事便较了往昔更添了忙乱。此番便是应麟则谨亦赶回林府协助,黛玉闻知亦随之回了林府,在内院中领着紫鹃雪雁晴雯初兰巧兰等一干丫头帮忙收拾料理一番。彼时黛玉并不知煦玉与贾珠之事,便常想哥哥若是娶妻,身畔有位当家太太协助料理这内中诸事,只怕哥哥会省事许多。然虽作此之想,却是断然不敢将此种想法宣之于口,令了煦玉知晓。   这边贾母等人见状便也不住地劝说他兄妹二人万事皆在荣府筹备便可,亲戚家到底人多,大可协助料理,不若他府里除却他兄妹便再无助力。奈何此番煦玉不愿麻烦叨扰亲戚家的,加之贾珠又不在府中,便也坚持回府筹办。总归是忙乱了数日,总算将万事皆筹备妥当。煦玉方才又前往荣宁二府辞行,仍将黛玉托付与贾母王夫人,又将熙玉留在林府,托付与杜世铭代管,一任府中外事则皆委任与应麟经理。又特意多番与送行的千霜等人曰待贾珠凯旋回京之时,切记去信江西告知与他,好令他安下心来。   待终于到了出发之日,除却途中所需,大部分行李已于昨日由家人押了出城。此番煦玉外任,较了上回却是携了更多随行之人。一任诸事总理之人乃是林缙长子林士简,此外贴身伺候的便是执扇咏赋作歌诵词四小厮,蔡新、史调二位师爷,两名厨子,两名车夫并了其余随行的家人等则不消细数。一行人共乘了数车,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而这日送行之人亦是不少,贾府里贾珍贾蓉贾蔷贾琏宝玉贾芸等同辈晚辈皆出动,另外便是应麟则谨坐了一车,杜世铭领着熙玉坐了一车,黛玉亦携了紫鹃雪雁并了其余仆妇坐了两车,其余便是孝华子宁水溶炎煜等素昔关系密切的友人,其中柳菥因了天气转凉,便也不敢外出前来。众人仍送至城外洒泪亭饯别,期间孝华难得地打趣了一句曰“贤弟两番委以外任,可知与了地方取试大业颇具因缘,贤弟当好生作为一番方是”。煦玉闻言则回道“可知仁兄亦是任职翰林多年,却未尝如弟一般有此经历,想来倒是憾事一桩。若是仁兄前往地方取士,想必亦能大显身手”。孝华闻言便也但笑不语。见天色不早,其余亲友先行回城。煦玉对车中黛玉交待了几句,便令黛玉领着丫鬟仆妇回荣府,黛玉兀自于车中暗自拭泪,闻罢煦玉吩咐,只得按捺下心中不舍,先行自去不提。熙玉则随着杜世铭一道,从旁哭泣抹泪,煦玉又将熙玉叮嘱勉励一回,吩咐曰此番下场需得好生应对,力争三甲,熙玉恭顺闻毕。之后又与应麟则谨道别一番,方挥别众人登车而去。   众人待煦玉去了,方各自返回不提。而此番煦玉在车中目视着渐行渐远的洒泪亭,忆起当初贾珠出征之时,他二人尚且于此处两情依依、执手话别,然此番分别,却是独自远行,两厢天涯。念及于此,心下自是黯然神伤。   ? ☆、第六十六回 出任学差逢凶化吉(四) ?  且说贾珠这边,千霜待煦玉出发之后,忙不迭将煦玉筹备外任过程中的诸事,不分巨细皆写成书信,私下里寻了那驿站的驿官,给了许多银子方允了随公文一道快马加鞭地送往南征王师处,由此方有了贾珠在扬州收到来信之事。   贾珠匆匆拆开信件览阅,刚目见信上头几句话曰煦玉此番是点的江西学政,从陆路经由河南安徽二省南下江西。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随即便不管不顾地骂道:“这帮老不死的混账,难道不晓此番江淮地区的贼兵势力亦已漫延至安徽境内吗?竟在王师尚未完全平定南方之时派遣官员出使江西,岂非视人命为草芥?!如今江淮地区各周边县镇仍有残贼出没,若是朝廷命官落入贼兵手里,哪里还有命在!何况煦玉还是正三品詹事!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混蛋……”   随后又见信中道煦玉乃是回林府筹备南下行李并诸事,尚不敢告知贾珠煦玉乃是大病初愈后强撑着料理诸事,此番贾珠兀自出了一回神,口中喃喃自语道:“哎我不在他身旁,他手边行李物件皆非经由我手,令我如何能安下心来……此番时序已是入秋,天气渐寒,他御寒的衣物不知准备得如何了……他素昔畏寒,每年冬天哪回不跟要了他的命似的,手炉地龙暖炕哪样能离了。这会子前往江西,地处长江以南,何来的地龙暖炕……上回令碧月素云为他做的那几件羽绒的棉衣与夹袄,却是较寻常棉花做的更为暖和,亦不知他带上没有……还有他素昔吃的补药之类,惟盼着先生能代为料理一番。”   言毕又接着阅信,只见信中说道此番跟随煦玉南下外任的一干人等,贾珠则道:“若是早知有这等劳什子的事,我定事先交待令了郑文润笔两个小子跟着一道前往,他二人行事惯常精明细致,我方能稍微放心些许。此番我未交待,他们是荣府的家人,自是不可擅自跟随了大少爷前去……在那帮人中,林家大小子虽为人正直忠厚,然跟了大少爷一般无甚心机,若是为人算计又当如何是好……小子里面惟有执扇我能稍加放心些许,能文能武,写字算账皆会,平日里也多长了心眼,行事可靠。至于其余小子,便皆是按大少爷自个儿的秉性情趣栽培甄选的,除却能为大少爷研磨润毫,展纸移研,陪着少爷吟风颂雅,还能做甚……至于那两名师爷,便是我亦不甚熟稔,大抵乃是朝廷为外派的钦差调遣的幕僚之类,只怕亦是惟有陪伴少爷清谈小酌、讲经论道,除此之外我倒是不信他们遇事真能为少爷出谋划策。而据你哥哥信上说那蔡新懂得医术,谁知道这里有几分可信,这世间除了先生的医术,还有谁人可信的?……”   贾珠一面如此说着,一面拈信在房中自顾自地踱来踱去,总归了如何寻思皆对煦玉外任之事放心不下,满心扑在了此事上,垂首喃喃念道:“……气候入秋转凉,他惯常气血不足,便是圣上亦不敢留他夜里当值,夜间时常手足冰凉,需人从旁摩挲揉按;半夜偶有小急,更不可就此下榻出恭,热身子遇冷,定感风寒,翌日便起不了身;平素凉茶冷酒之类更是滴不能沾……只不知这等事身畔之人可有省得的……”   一旁千霰便将目光追随着贾珠于屋内来来回回地踱步,知晓贾珠心下忧虑,欲出言宽慰一番,却又嫌了自己嘴笨,不知如何开口。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便见房门忽地被人推开,只见门外站立之人正是五皇子,领着稌永进了屋。此番贾珠尚且沉浸于己我思绪之中,未曾觉察屋中来人。千霰见状正待出声提醒贾珠,却见五皇子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千霰只得闭了口。贾珠正兀自于房中踱步,转身之际不留神便撞上了正立于自己身后的五皇子,与此同时,只觉一双手亦扶在自己的肩上。额角被撞疼,贾珠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抬首目见自己撞上之人正是五皇子,心下一惊,手中拈着的信纸便脱了手飞出。贾珠见状亦顾不得拾起,便先行跪下请罪道:“贾珠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又不慎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五皇子闻言径直步至屋内主座上坐下,一面道句“本王赦你之罪,平身”。又向一旁稌永招手,示意稌永将地上信纸交与自己手中,一面对贾珠说道:“你此番在想何事?想得如此专注,便连本王入内亦未觉察。”说着便接过信纸浏览一番信上内容,笑道:“原是家信,信上道珣玉被委任了江西学政……难怪了你此番竟会如此心不在焉,原是在忧心此事……本王只道是此番你身体不适,公事完毕后便来此探视一番,见你尚且精神奕奕地来回踱步,想必中暑已是恢复了。”   贾珠闻言对曰:“下官多谢殿下关心,已是大愈了。”   五皇子将手中书信随手掷于手边案上,对跟前已是起身站立的贾珠说道:“本王不明,出任学政对于礼部翰林官员向来并非罕事一桩,前往地方后若是取士有方,阐幽显微,日后归京何愁不会就此晋升,显赫闻达。偏只你每逢闻说此信皆是那不乐意之状,却是为何?”   贾珠听罢此问不答,只兀自于心下道曰他不欲煦玉出任学差不过便是因了不欲与煦玉两厢分离,世间哪对夫妻会乐意长期分居两地的;加之对了煦玉独自在外亦是放心不下。只这些缘由他又如何能对他人宣之于口,沉默片晌后方才搪塞一句曰:“珣玉出任学政之事乃是吏部指示派下,下官等既为朝廷命官,自是不敢有甚怨言。”   五皇子闻罢此言,不过一笑置之,亦不去戳破之前偶尔闻见的贾珠于房中骂骂咧咧、诽谤朝廷之言,随后便又道:“江西之事我之前亦有耳闻,该地学风不正,取试弊端极多,已发生了数起科场舞弊案。料想圣上此番乃是铁了心欲整治该处士林学风,方才遣了林珣玉这一常伴圣上跟前的翰林学士兼南书房行走,为人向来正直无畏的正三品大员前往江西纠察整改。兼了不久前圣上下旨命各地方重建书院,鼓励官学,江西书院向来历史悠久,遂改制等事便由此地开始……”   却说五皇子道出这话之时,贾珠惟从旁垂首恭训,心下虽满腔疑惑,不知五皇子为何会告知自己此事,然仍是保持沉默,并未开口。不料却闻五皇子说道:“可是心下不解本王为何告知你此言?”   贾珠不答却是默认。   五皇子遂道:“本王此来本为探视你,这等时节亦能中暑,不可谓不蹊跷也。本王之前只道是你有意回避那行刑之景,不料此番却见你何曾将那心思放了半点在此事之上,却是一心忧惧了珣玉之事,却是大出本王意料……不过念及你一向与珣玉感情深笃,倒也属情理之中了。”   贾珠不答此话,却是另言一事:“……殿下,可否告知下官,殿下欲何时南下攻取镇江与江宁两府?”   五皇子笑曰:“怎的忽地问起此事?”虽如此问然仍是解释道,“本王已派遣哨马前往两地打探贼兵动向,待哨马回报后再行拟定攻城策略。”   此番屋里五皇子与贾珠正说着,便忽闻官兵来报:“王爷,闭门之时,守城士兵于城外发现一行迹诡异之人,疑是贼兵奸细。”   屋内二人闻言俱是大惊,五皇子当即立起身,大步流星地步出房门,对该官兵问道:“可有抓获此人,现下人在何处?”   官兵道:“守城士兵已将此人擒获,该人并未反抗,现已押进大堂中,待王爷审问。”   五皇子闻言率先往了大堂而去,一旁稌永贾珠亦忙不迭跟随前往。   ? ☆、第六十六回 出任学差逢凶化吉(五) ?  另一边且说煦玉,煦玉自京城南下,经由河南安徽两地进入江西。因出发之前煦玉曾向吏部告病,遂吏部宽限了其到任时期,遂煦玉一路上无需日夜兼程,只不紧不慢地往江西行去。饶是如此,途经河南归德府之时,亦是大病十数日,无法上路,直至将养了半月,方才好转。在卧床将养期间,闻此地驿官提起在商丘西南阏伯台东侧,有一月老宫,据传该地于唐朝之时曾得月老显灵,遂月老传说最初便是从此地传开的,因而此地求问姻缘最是灵验的。煦玉闻言大有兴味,待身体大安之后,先行前往位于商丘的应天书院游览一回,随后便前往月老宫上香拜祭一番。那驿官闻言随即便遣了手下一沈姓官吏,命该人在前引路,将煦玉一行人领去月老宫不提。   当日煦玉不过身着便服前往,只道是待拜过月老之后便就此南下安徽。行了半日方才到达该地,只见该月老宫位于山中,该处林深草密,位置隐蔽。那引路的官吏上前叩响宫门,片晌后方才见一个道士前来应门,口中说道:“宫主道今日宫中有异,不接外客。”   那官吏忙道:“快前去回禀你们宫主,此番乃是林大人欲进宫中拜祭,快命他前来迎接。”   那道士听罢又道:“还请告知大人尊讳。”   此番正立于那官吏身后的煦玉闻言遂答道:“在下名林煦玉。”   那道士听罢去了,不过须臾工夫便见一名老道领着两名小道前来开了宫门,将煦玉一行人迎入宫中,随后又将宫门闭了。那老道正是此月老宫的宫主。期间闻罢那官吏询问曰“青天白日的你们何故闭了宫门”,那老道忙不迭解释道:“今日贫道算得宫中有些凶相,遂只得闭门谢客。不料今日大人亦来访,贫道罪过矣。”   随后老道自是将煦玉引入月宫正殿之中,只见正中木雕的月老像虽是古旧,却也栩栩如生。煦玉令从旁跟随的林士简捐了灯油香烛钱,随后便从老道手中接过燃香一炷,向月老叩首祷祝。祈愿与贾珠之情能博得天长地久,夫妻永结同心,生生世世相许。待祷祝毕,煦玉方亲手将那燃香插入香炉之中。不料正值此时,却蓦然见香案之上浮出一行纂书,在道:“想来距文曲兄下凡历劫已逾二十日,不知兄于凡间过得可好?”   这边煦玉骤然目见案上之字,尚且不知何意,又是对何人之言,便见案上又空空如也。心下登时啧啧称奇,正寻思可是方才自己错看,只见案上另浮现出一行字,在道:“不久前得兄亲手所绘小像一幅,心下甚爱之,特显灵于此称谢。”   此番煦玉将双眼揉了一番,待看得更清晰些许,只见案上复又空无一物。煦玉忙不迭转头询问身侧站立的老道:“道长可曾目见方才案上之字?”   那老道乍闻煦玉之言,甚为纳闷,对曰:“案上空无一物,贫道不曾目见什么。”   煦玉听罢便也不言了,只疑自己方才或是错看,然那字中所言,却又是煞有其事的模样,心下很是纳罕。   待拜过了月老,老道便将煦玉等人迎入后堂静室中奉茶。此番煦玉见小道捧着一盏六安茶奉上,心下不喜此茶,遂便命执扇携了明前随小道入厨房重新沏了茶来。随后那官吏便对老道说道:“此番林大人欲于此暂歇一日,待明日天亮便顺道南下前往永城。今日茶饭一应诸事便全仗宫主款待了。”   那老道听罢应下:“贫道自是倾囊相待,只贫道这宫里斋食茶粗饭淡,恐不合大人胃口。”   煦玉则道:“道长多虑了,在下素昔亦常用斋食,在外不染荤腥,此番在此处却是正适合不过。”   老道闻言捻须笑道:“如此甚好。”一旁那引路的官吏见状亦是乐得喜笑颜开。   之后室中三人叙了些闲事,随后那官吏偶闻老道话中云其善相,便欲老道观煦玉之相,以此讨好煦玉一番。煦玉听罢不置可否,那老道闻言倒也并未推拒,觑了煦玉面相一阵,遂开口说道:“此番贫道且直言相告,若是有冒犯大人之处,还请大人千万宽恕一二。贫道第一眼见罢大人之时,便知大人来历定是不凡,魁斗高悬、文星照命之相,此生必主文曲正宫,想必大人定是科甲成名、文雅风骚,庙子丑辰巳酉,旺卯未亥,大人占辰子未时,可知大人定乃思捷才佳……”   上述之言煦玉平生耳闻无数次,自是无甚稀奇,遂打断老道之言问道:“道长可否观在下夫妻情缘并了情运若何。”   老道听罢遂道:“大人夫妻宫亦主文曲,且贫道观大人夫妻宫饱满平顺,遂夫妇感情自是甜蜜稳固。然需知文曲属北斗,五行中属阴水,故命|带|桃|花,此文曲与文昌之异也。何况大人命带癸水,红鸾星亦属癸水,与大人正宫轨迹有相交之处,遂大人相貌堂堂、风流倜傥,命中常犯咸池桃花。然贫道观大人虽命犯咸池,然却性非咸池,乃是天生自有一段缠绵痴执,遂海枯石烂,用情极专。然可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无论多情抑或意笃,皆会反伤及自身……”   煦玉闻罢老道那话,便也不答,只径直出了一回神。   身侧官吏见煦玉不答,便兀自与那老道彼此应酬一番,又闲话一阵,那小道便前来禀告曰“请施主用膳”,遂老道方起身亲自引着众人前往后堂用了斋馔,席上分宾主坐了,煦玉坐了上首的位置,那官吏从旁陪坐,令随行前来的蔡史二师爷坐于下手二三位,其余小子家人则另坐一室。只见此番虽菜品简单,到底亦有十余样斋菜,煦玉虽不多吃,到底亦是每样菜品俱品尝了一番。席上只听那老道不住地致歉曰菜色简陋,怠慢了贵客。又解释曰只因近日里周遭常有流寇出没,这月老宫中的道人便也常常闭门不出,若是此番大人提前告知,或可令了小道前往市镇采买些新鲜食材。煦玉闻言却道无妨,毕竟此处乃是道家清静之地,又如何能如尘世之中那般讲究那声色之娱。那老道闻言倒也大赞煦玉颇入仙道颇得仙缘,煦玉只道自小便跟随自家业师修身养性,性嗜清淡,加之惯常脾胃虚弱,反倒是对那豪华的菜色接受不能。   待众人吃罢,老道便命小道撤去残席,又奉上茶果。因有了前车之鉴,那小道便只将一壶沏好的明前端了上来,之前还听从执扇之言往了山上挑来泉水冲泡。此番众人不过于此清谈一阵,吃过两杯茶后,老道便将煦玉安置进后院一间干净宽敞的厢房之中歇下。又将那官吏安置在一旁的厢房中。彼时正值一鼓,老道正待吩咐几句,不料却忽地闻见宫门口传来一阵粗鲁的敲门声。老道起初并未在意,只命小道前往将来人打发了。不料半晌过去小道前来回禀曰来人不肯自去,遂老道只得令煦玉好生于此歇息,自己亲自前往应门。   ? ☆、第六十六回 出任学差逢凶化吉(六) ?  待老道领着几名小道,手持蜡灯跌跌撞撞前往应门。那老道趴在门缝上往外窥视,只见昏暗的烛光映照出门外人影憧憧。那外间大抵站立了数十名大汉,各个面容黝黑粗鲁,疲惫不堪,或立或坐,正不耐烦。那老道见罢此景便知这干人并非善类,当是不欲令这干人入了宫内。遂老道忙不迭对着门外之人说道:“各位好汉爷,本月宫乃是小庙,地窄屋陋,恐怠慢了各位大爷。还请各位移驾前往数里外的阏伯台,那里地广庙宽,方可供大爷们施展。”   却说这干人是什么人,乃是大有来头,正是当初围攻凤阳府的贼兵洪绪麾下逃逸的贼兵,当日凤阳战败,洪绪率众突围后逃往洪泽湖与楼震汇合。另一小部分为数不多的贼兵死里逃生,遂分散成为数十人的小队,沦为流寇,逃往安徽、江苏与河南边境处,靠抢劫沿途村庄为生。因城镇中官兵纠察甚严,这干散贼因了人少力微,亦不敢进入城镇中打劫,只得东躲西藏,在那人迹罕至处穿行往来。遂今日逃窜了一日之后,待入夜后方才发现了这地处偏僻林间的月老宫,众贼皆是精疲力竭,方欲进入歇息躲藏。   此番听罢那老道百般推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见其中一名大汉似是头领的人物立起身来,步至那宫门前,隔着门板对里间的老道叱道:“臭道士,做何这般推三阻四的,出家人不该慈悲为怀、乐善好施吗?众兄弟奔波了一日,正愁没个地方休憩,便遇着你这月宫。你道是你这处地小,爷们亦不问你借那厢房,便将那大殿分与兄弟们暂住一夜便是,明日天亮便走。你何故竟将爷们拒之门外?!”那汉子身旁更有人起哄撂狠话道:“爷们刀剑不眨眼的,臭道士废话少说,赶紧给爷们把门开了,否则便将你这月宫夷为平地!”   却说那老道此番好说歹说只不见效,见推之不过,只得开了宫门,允了一干贼人入内。那老道跟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道:“请各位好汉爷千万行行好,贫道这处庙宇虽小,到底是月老他老人家显灵之地,还请大爷们莫要触犯了仙家才是。”   那头领闻罢倒也满不在乎地应下了,命了众贼在前院的月老殿中横七竖八地占地歇下。这头领倒也并未向老道索要饭食,只命他端了水来孝敬便是。老道无法,只得命小道去打了井水来。   随后那老道亦是在那头领一侧恳求道:“好汉爷且千万行行好,歇在这大殿里便好,请好汉爷们高抬贵脚,小庙里头后院有那神仙,莫要进去冲撞了……”   那头领闻言并未放在心上,挥挥手便将老道打发了。   另一边,后院里煦玉尚未歇下,正坐于灯下读书,山中一到入夜便格外寒凉,煦玉又命了小子们为自己寻来暖炉。对那前院响起的一片吵杂之声倒也并未放在心上。不多时只见执扇与咏赋抬了那暖炉进屋,一面神色慌张地说道:“大少爷,不好了,刚才宫主前去应门,似是将些不三不四的人领了进来……”   煦玉闻罢倒也未曾上心,便连目光亦未离开书本,只随口答句:“想必是出家之人需得行善积德,方才将人引入这月宫中供其停留休憩罢。”   执扇则对曰:“然小的方才在那仪门边偷觑了一眼,那些人举止荒疏粗鲁,都骑了马来的,吆喝着向宫主要求借宿。宫主本不欲他们进这宫里,奈何他们以撂狠话威逼,宫主莫可奈何,只得屈从……”   煦玉闻言一面从一旁咏赋手里接过茶盏饮毕,一面漫不经心对曰:“宫主慈悲为怀,或可便不忍将之拒之门外。”   却说那一干贼子到此已是疲惫不堪,本并未有进入后院窥探掠夺之念,只道是此处不过是世人进香问仙之地,一见之下是陈旧古老,想必因是道士居住之地,倒也无甚可抢之物。不料其中一名贼人尿急欲出恭,在大殿附近转悠一阵,便往了那后院来,见后院这处僻静,便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忙不迭解衣撒尿。期间那贼人尚且拿眼四处偷觑,在夜幕笼罩中,隐隐约约目见后院马厩处停着几辆马车,一见之下便知那车舆帷幔用料讲究。遂那贼子忙不迭提上裤子,蹑手蹑脚地靠近那马车上下摩挲打量,口中一面自顾自念叨着:“俺便说那臭道士何故推三阻四的,原来这内院中停了贵人。此番撞在俺弟兄们手中,少不得吃了这块肥肉才是。”说罢便又亟亟出了这仪门,奔至那头领跟前将方才所见添油加醋地告知与他。那头领闻言登时兴味大发,喜得眼神一亮,随即命那贼子领路,率领身侧众贼闯进内院中一视究竟。   另一边那老道闻讯匆匆赶来,阻之不迭,奈何此番那头领便连老道亦是怨上了,挥手蛮横地推开老道,不顾其他道人阻拦,便闯进了内院。又命贼众拾了火把前来,火光之中只见那马车果真非普通人家的体制,布置舒适华贵。可知这停在后院的贵人定是不凡,只道是这时不就势“作为”一把,更待何时?天上掉下的馅饼,哪有不接之理?如此岂不枉费了自己一干人操此行当。遂气势汹汹地领着众贼闯进里间厢房,逐一挨个搜寻,闹得那内厢房中各处鸡犬不宁。   却说这边内院中那领路的沈姓官吏并了蔡史二师爷皆是居于煦玉房间的左近,彼时蔡史二人正于房中对弈,另一边房中那官吏正待歇下,便见一干大汉蛮狠地闯将进来,手持利刃,吆喝着令他们交出金银等物。那贼子头领率先步入那官吏的房中,那官吏虽心下大骇,然面上亦是强逞官威喝道:“这里是商丘驿站官吏,尔等、尔等贼子好大的胆子,胆敢以下犯上!”   头领闻罢那官吏之言,冷哼一声,不提防间猛地一挥手中钢刀,未待那官吏言毕便将之斩杀,随后道句:“此番杀的便是你!俺们与那朝廷狗官有不共戴天之仇!”   话音刚落,便听闯入隔壁厢房的贼兵吆喝道:“……快快将金银拿出孝敬大爷们!”那头领闻言命随从搜检这官吏屋子,自己又提步往了这边厢房里来,正是煦玉所居之所。头领拿目光将屋内光景扫视一通,只见这屋内立有数人,靠窗案前正立着一位美服华裳的青年公子,正是煦玉。正一手拽着一书一手持着撰扇,可知方才正在阅读。他跟前还有两个小子挡在前面。那头领见状便知那青年公子正是这屋里的头儿,便直往了窗前行来。煦玉跟前的一人见头领靠近,已是骇得双股乱颤,然仍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那处。另一人则忙不迭赔笑乞求道:“好汉爷行行好,小的等给您跪下,求您高抬贵手!……”   那头领对跟前二人视而不见,只伸手一把拂开那浑身发颤的小子,举起方才那把染血的钢刀用刀尖挑起煦玉的下颌,刀尖上的血顿时便沾在煦玉面上。只见跟前之人生得一张修眉星眸的清俊面皮,头领登时舔了舔嘴唇,舔着脸讪笑道:“好俊的哥儿。”   然却见煦玉面色平静,眸中毫无畏惧,直视那头领的目光中无丝毫闪躲之色,闻罢那头领之言登时秀眉倒竖,手持撰扇挪开挑着自己下颌的钢刀。又将另一手中握着的书本掷下,从云袖中掏出丝帕一把拭去沾在自己面上的鲜血,随后便将丝帕掷于地面,冷然对曰:“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尔等歹人此番休要欺人太甚!”   那头领见状呆愣片晌,一旁的执扇瞅准那头领松懈的一瞬间,猛地将煦玉扑向一旁,远离那头领钢刀的范围之内。随后从枕下抽出一柄长剑,持剑挡在煦玉跟前喝道:“你们休要上前,大不了今日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 ☆、第六十六回 出任学差逢凶化吉(七) ?  头领见罢此景道句“好小子,胆子不小”,话音刚落,便听见远处传来喊杀声,随后便见几名贼子奔至头领跟前急道:“大哥,不好了,我们被官兵包围了!”   头领闻言大惊,反诘道:“这地方怎的有官兵?!”说着便也急地顾不上屋内煦玉等人,忙不迭出了后院厢房,只见院落四周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影,纷纷举着火把。不少冲上前去的贼人皆被乱箭射死。随后只听那干蓦然出现的官兵中一七品武官装扮之人喊道:“院中的贼子听着,尔等已被包围,此番是插翅难飞,还不快快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那头领见此番官兵人多势众,心下已是骇极,方才念起不若便将屋内那公子掳为人质,与那官兵谈判对峙,再伺机突围。不料此番待那头领再度抽身返回,只见方才旁屋之人纷纷聚集在煦玉房中,众人将煦玉护在身后,执扇一人持剑守在门前,威风凛凛,勇不可挡,见贼人靠近便杀,现下已打杀了几名企图上前的贼兵。那头领见难以轻易突破执扇,而外厢官兵喊杀声愈大,且夹杂着自己众弟兄的惨叫声。随后只听一阵脚步声并喊杀声传来,那官兵已冲进了这后院厢房之中,将这厢房围得如铁桶一般。而头领身边围着的十数名贼子则一个个接连被官兵斩杀,头领惶遽四顾,只见此番已是腹背受敌,登时慌了心神,乱了阵脚。门前执扇看准时机,举剑猛地砍向那头领持刀的一手,顿时只见那头领大叫一声,断肢落地,血流如注。周遭官兵随即围拢上来,剩余贼兵惟有缴械投降。   随后只见从官兵之中步出一人,一面收剑入匣一面进了屋中,正是方才令贼兵投降之人。该人步至煦玉跟前跪下请罪道:“卑职救驾来迟,还请林大人降罪。”   见此间事了,身侧作歌诵词二人便从旁扶了煦玉坐下,煦玉将手中那柄撰扇弃于地,示意咏赋另取一柄来。随后方才转向跟前行礼的将领笑道:“将军请起,此番林某全仗将军相助。不知将军尊姓大名、所属何部,如何竟前来这月老宫退敌相救。”   那将领闻言起身,答道:“卑职名叫丁寿祺,本是五王爷麾下把总。如今为王爷任命护送忘嗔道长北上神京。道长曾卜卦,算准今日林大人有劫,遂命卑职等率骑兵前来相救。赶来的途中我等尚还目见有传信的烟火,恰好为我等指明了月老宫的方位。”   煦玉听罢大感意外,惊道:“此番竟是干爹?!不知干爹现下人在何处?”   丁寿祺道:“道长此番正于商丘县衙之中,与知县大人一道,随后便与知县大人一道前来接应林大人。”   却说忘嗔回京之时曾占了一卦,卦象显示途中会与故人邂逅并解故人之危。遂此番一路之上忘嗔便也只顾游山玩水,一路经由江苏、安徽缓慢北上。而护送他北上的丁寿祺等人因五皇子并未规定行程期限,惟命其听从忘嗔指示。遂随行众人便也跟从忘嗔一道四处游历,只赞差事轻松。待一行人行至河南境内之时,忘嗔忽地便停在归德府,只道是自己欲在此地面见一故友,待见到该人之后方才继续北上。随后前往拜见一番昔日旧友商丘知县杜寿朋,从杜寿朋口中得知朝中钦差、江西学政林煦玉不日前抵达归德府,现下正前往月老宫祭拜,随后便前往永城,从永城南下安徽。忘嗔闻知此事,便也明了之前那卦象之意,便是令他在此解煦玉之危。遂方才命了丁寿祺率领护送自己北上的骑兵赶往商丘西南的月老宫,方有了营救之事。   而此番那商丘知县杜寿朋闻知朝廷命官于自己治下境内遭贼人侵扰,登时便骇得六神无主。更兼了此乃朝中三品大员,学政虽不加品,然此番出使江西乃是钦差,若是就此生出三长两短,他这一知县少不得被追究一个保护不力之责。遂待丁寿祺率军前往月老宫后,杜寿朋又率领衙子与忘嗔一道赶到了月老宫。随后率先前往煦玉跟前叩头请罪,只道是此番林大人吉人天相,好在有惊无险,下官随即将那贼子一干人等押送县衙治罪,并审问出主使之人,定给大人一个交待。请大人千万开恩,在圣上跟前宽言几句。煦玉闻罢倒也不甚在意,道曰此番贼子来袭,官兵已将之尽数剿灭,再无后患,自己亦并无损失,无需小题大做。那杜寿朋闻罢知晓煦玉无意于此事之上做甚文章,遂忙不迭千恩万谢过了。随后那杜寿朋为谨慎起见,欲邀请煦玉前往商丘县衙休憩,煦玉以夜间行事多有不便为由谢绝。之后煦玉便也不耐烦应付这杜寿朋,转而与忘嗔招呼一番。   煦玉起身与忘嗔见礼毕,先行谢过忘嗔的救命之恩,随后念及彼此多年不见,便也不欲就此歇下,与了忘嗔互道了寒温,叙了契阔。此番忘嗔乍见煦玉,心下亦十分感念,只道是数年不见,只不料如今哥儿身子愈发不如从前了,此乃何故。煦玉闻罢只得寻了理由来搪塞一阵,只道是自己行程漫漫,多半是因了水土不服之故,身子较了在家之时自是不如了。随后便忙问忘嗔此番如何与五皇子的部下一道回京,忘嗔遂将自己上京之时邂逅南征的王师并于帐下暂居一事详述一番。煦玉闻罢大为意外,随即便问起贾珠之事。忘嗔则道贾珠万事皆好,又身为帐中文士,无需上阵拼杀,自是无可忧虑之处。煦玉闻言方才安下心来。此番他二人聊兴正浓,聊至三更方才各自歇下。   另一边,却说方才执扇情急之下持剑护卫煦玉,砍杀贼人数名,待此番事了,方才回过神来,见贼人尸身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登时大惊失色,口里一面嚷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一面抱头蜷缩在墙角边瑟瑟发抖。煦玉见状不禁哑然失笑,起身步至执扇身侧说道:“方才尚还那般势不可挡,如今怎的竟又这般胆小如鼠,竟抖若筛糠?”   执扇后知后觉地抬头循声望来,见跟前站立之人正是煦玉,随即伸手一把抱住煦玉双腿,一面嗫喏着说道:“大、大少爷,执扇、执扇杀人了!”   只见跟前煦玉因执扇此举站立不稳差点跌倒,伸手扶住身旁墙壁方才稳住身子,随后开口打趣道:“是啊,少爷已然目见了,你手持长剑手刃数贼,勇猛果敢亦不过如此耳……”   执扇打断煦玉之言对曰:“可是当初大爷教导执扇之时,只为令执扇能够自卫卫人,并未教导执扇杀人……”   煦玉则道:“大抵自卫卫人亦难免伤人杀人之日,你自持剑伊始,便应有此觉悟。否则莫若赤手离刃,但凭他人宰割,方可避免伤人。”   执扇:“……”   煦玉随后又执着撰扇点了点执扇前额说道:“你今日乏了,我这处无需你伺候,你且下去歇下。”随后又指派咏赋领着执扇往了别屋歇下。   一旁咏赋答是,随即上前踹了执扇一脚,谐谑道:“你还要搂到什么时候,还不撂了手去。一大老爷们跟个娘们似的搂着少爷撒娇,像个甚形状?方才还恁般有气势,原来亦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见执扇松了手,方将执扇拉起来,拽出了屋,又道,“惯常皆是由你贴身侍奉大少爷,今日少爷见了你这熊样,特准了你歇息不伺候,当真便宜了你小子!……”随后他二人往一旁去了不提。   次日,煦玉睡至辰时方才起身。而那杜寿朋自是一夜未眠,命县衙捕头将这被擒的十名贼人并了那头领一并逮捕押往商丘县衙,连夜开堂审问,连番拶指杖笞一阵,打得一干贼子体无完肤、血流如注,有进的气儿无出的气儿。审问清楚这干贼人的身份,原是马贼残部,随后杜寿朋便将供状写下,将这十人问了数条天大的罪状,处以斩首示众。随即便命这十人签字画押,欲凭此给煦玉一个交待,以重责重罚贼子来掩盖自己保护不力之责。又在上陈事件的折子上惟写明此番自己率衙中捕头与钦命学差林大人并五王爷部下一道剿灭境内马贼残部余孽,而将钦差大臣于己治下地区受困之事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次日一大清早便命衙差前往月老宫请煦玉移驾府衙受理贼人之事。煦玉见请,虽并未推脱,然心上亦是毫不在意,待到睡醒起身,吃了早膳、梳洗着装毕,方才上车随衙差前往商丘县衙。彼时那衙差在月老宫已候了两个时辰。   此番来到商丘县衙,那杜寿朋哪里是等候煦玉前来受理此事,早将一应诸事独自料理完毕。只待呈上那贼人供状并自己所写罪状判决并上述此事的折子。煦玉不过草草览视一遍,对其上之言但笑不语。反倒是跟随煦玉前来的蔡史二师爷道曰“发生此事当真令人嗟叹,若非王师即是赶到,我们大人险些便交待在知县大人这处了”、“此番林大人乃是吉人天相,未遭那贼首屠戮,只不幸的便是驿站的沈大人,为那贼首所害,着实令人唏嘘嗟叹”。那杜寿朋闻言止不住冷汗直冒,忙不迭从旁赔笑一阵,随后又提议曰自己此番定遣了衙里身手最好的捕快一路护送林大人前往南昌府上任,担保大人安全,再无此事。之后又于衙中设下酒宴,那蔡史二人特意提醒杜寿朋曰大人不进荤膻,需备了斋馔方可,那杜寿朋闻言会意,命厨下准备。   此番待用过午膳,煦玉便道在此耽搁一阵,自己需即刻南下,以免误了时辰。杜寿朋闻言是断然不敢阻拦,只道是大人差事行程要紧,忙将护送衙差调遣妥当。言毕又送程仪。煦玉又与忘嗔话别一阵,忘嗔只道是他已于昨日为哥儿占了一卦,卦象显示前路已再无歧路灾事,哥儿大可放心前往。煦玉闻言谢过了,随后又再次向丁寿祺道谢,并曰待自己回京之后,定会于五王爷跟前当面致谢。言毕,方辞了众人,领着一干随从卫队启程南下往永城去了。   ? ☆、第六十六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一) ?  却说煦玉之后的行程便正如忘嗔所言再无枝节,煦玉仍旧一路走一路停,亦不敢太过疲累以免途中旧疾复发。如此走了近一月,方才穿过安徽到达江西境内。先于九江府乘舟南下前往五老峰南麓的庐山书院视察。此番庐山书院因位属江西境内,自是属煦玉治下,彼时煦玉到达,南康知府刘绍向并现任书院洞主许贞元前往迎接。却说该书院位列衡阳石鼓书院、湖南岳麓书院,河南应天书院此四大书院之首,煦玉对于此处亦是如雷贯耳,早已心生向往。此番前来除却公事,倒也着实欲尽兴游历观览一番。   入了书院,只见处处齐整洁净,可知洞主等人为应付今日学差视察很是下了番工夫。此番先入书院头个院落先贤书院观看,随后入棂星门院,过棂星石坊,通礼圣门,入礼圣殿,煦玉接过许贞元递来的燃香亲自向圣人及其门徒上香祭拜。待从礼圣殿出,又往东进入白鹿书院,只见西廊柱上有联曰“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东廊柱联则是“傍百年树,读万卷书”。入了白鹿书院便是御书阁,此番圣上下旨御赐《十三经注疏》、《廿一史》、《古文渊鉴》、《朱子全集》等书,正是由煦玉将书与圣旨一并携来此处,收入阁中。遂此番的御书阁乃是由南康知府刘绍向并南康知县一道重新修葺而成,其间气象自是与了别处大为不同。随后又入明伦堂、白鹿洞、思贤台、紫阳书院等处览视一番,则不消赘述。   却说庐山书院虽为私人书院,然名声在外,讲学之风长盛不衰。南宋之时此地便有陆公受朱子之邀前来讲道,堪称天下书院教学史上之佳话。遂庐山书院自古皆有学术争鸣的传统,各派大儒学究皆喜来此讲学。此番因煦玉因是英年折桂,又为京师才子,岳岳英才、声名远扬,遂此番书院洞主许贞元亦邀请煦玉为院中儒生讲道一回。煦玉闻之,亦不矫情固辞,欣然应允,当即于明伦堂登台讲席,侃侃而谈,取《礼记·学记》中一段“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陈平生之所感,畅谈君子治学之途与径,勉励在座众生勿忘学海无涯而求学不止;又需牢记君子之道,贵在切己体道、毋负其志。此讲晓白敷畅,恳切明了,盖听者闻之无不动心投入,深为所感。   此间事毕,洞主又领众人往了紫阳书院东面的延宾馆而去,此处乃是待客联谊之所,遂洞主自是于此处招待煦玉等人。此番煦玉大致游遍整个庐山书院,深觉书院头个院落先贤书院空旷单调了些许。又念及书院得以拥有如今体制规模,得益于当初朱子的苦心经营,加之此番圣上赐书,其间亦有《朱子全集》,可谓有意弘扬彰显朱子之学,遂煦玉提议不若于先贤书院中另建一朱子祠,用以专祀朱子。此番煦玉虽以商议口吻,然以目视从旁南康知府,眸光中颇有责成督建之意,那刘绍向见状忙不迭应下,心下一面犯愁,只道是提督学政大人发话,他一介地方之臣何敢不从,只这建祠银两又从何而来。正于心中暗忖,便闻见洞主许贞元从旁言道:“大人所言甚是,不才许某早先便有此意图。奈何近些年来书院学生日增,书院所费愈弥,遂此事耽搁至今迟迟未曾得以起废建新……”   那刘绍向闻罢此话心下一凛,只道是那许贞元如此一说,只以了书院资费匮缺为由,将此事推个干净,另又暗示曰书院缺资乃是地方政府筹资不利,竟将责失间接推往他身上,当真险恶。念及于此,又从旁觑了一眼煦玉神色,见其亦在寻思,随后便听煦玉说道:“以了在下浅见,该地学风昌盛,想必思慕圣贤、向往圣教者乃是大有人在。遂此番知府大人可张贴告示,将书院建新之意广而告之,向此地官宦缙绅募得捐资,用以建祠。大人意下如何?”言毕又转向许贞元道,“洞主亦可借此将书院中年久失修、损坏腐朽之处再行修葺,方可为学子习学僻得一尚佳之地。”他二人闻罢此话皆忙不迭应下了。   却说待煦玉离开南康府后,时逾一载有余,朱子祠方才建成,彼时煦玉于江西任期已到,正待回京,北上归京之时尚及前往庐山一视,只见祠中竖有朱子自画像石刻,左有刘绍向所攥《文公朱子专祠碑记》,右有《庐山书院教条》碑刻,对于他二人所建倒也甚为满意,随后对一旁目视着自己意有所指的二人老神在在地道句:“待在下回京之后,定将二位所为向圣上禀明。”身侧刘许二人闻言忙不迭躬身致谢,此番则按下不表。   此番离开庐山书院,煦玉一行人方沿赣江南下到达南昌府的钦命提督学政衙署,亦称学署,正是钦命学差居住之处。彼时已至月末,次日便是下月初一。到达该地之时,煦玉又染风寒,体虚神倦。饶是如此,次日仍勉力强撑着出席豫章书院的学政按临仪式。率领书院教授生员前往孔庙祭礼,随后于书院明伦堂集合,督视书院教授恭捧宣讲《训士规条》。只见有那触犯禁例的生员惟可于阶下跪听,其余众人则肃立恭听。待宣读仪式毕,煦玉便与书院一干人等视察孔庙、明伦堂、尊经阁以及学生斋舍等地,对这豫章书院各处建筑设施倒也尚还满意。只道是此书院不愧为南昌府府学所在地,虽不及京师国子监,尚且维护得当。   待视察完毕,煦玉仍回到明伦堂,坚持登台宣讲。彼时豫章书院的生员年龄不一,然无不是以取试为目标,且在座皆为乡试未能及第之人,知晓跟前新赴任的学台大人林煦玉乃是年方十六便已功成名就,杏林独步、雁塔题名,如今亦是未满而立便已官至三品,钦命学台。如今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之下便知果真不愧为玉堂金马、才子神仙,众生员无不歆羡仰慕。   随后煦玉便以《易经》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两句敷衍其旨,阐明君子当以“厚德博学”为终身人格修养与追求;次以《论语》中“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句阐明求学当以通博好德为志,杜绝惟取试致用的小人之为,陈平生之志,又作谆谆教诲的恳切之语。宣讲虽不过短短一席话,宣讲之人精神欠佳、嗓音略为沙哑,仍令在场众生员无不感念触动。最后煦玉仍是取诺,待公务之余且己身大愈之后,再行前来为书院学子讲经论史。众人闻罢无不欣悦。   此番待宣讲毕,又有诸多生员围在煦玉身侧请教学台读书之法,煦玉笑云:“若言尔等,当是‘五经娴熟,兼长百家’;若言本官,当是博采众长耳,经史子集则无不涉猎……”   待被问及取试之法,只道是学台大人少年探花及第,定有巧于他人之法。煦玉则对曰:“无甚取巧之法,无外乎‘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耳,再辅之以‘深思而慎取’,规避‘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便也不惧不能得意也。”   之后又有生员问曰“取试惟论八股应制时文,大人亦是如此吔”,煦玉则道:“若本官面试,但凡经解、史论、诗赋杂著之类无所不包,但取那经史娴熟、博闻强识之人。”众生员闻言皆感叹一回。   明伦堂中众人正说着,不料却忽闻窗外传来一阵呵斥声:“……怎又是你这穷酸骨头,不好好看门,趴在这处偷懒,此番定要好生教训一番!……来人,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这边煦玉闻罢忙不迭起身步出明伦堂以视究竟,只见一名执事装扮的人正指挥两名公人架起一门子打扮之人往了门外去了。身旁跟着的豫章书院教授王象瑜冷不丁说道:“又是此人!”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二) ?  一旁煦玉闻言问道:“此番此人是出了何事?”   王象瑜答道:“回大人,说来惭愧,此番令大人见罢这等丑事。此人乃是书院一门子,奈何不好生看门传讯,竟是游手好闲,下官于明伦堂讲学之时已是数次目见此人于窗外偷觑,被执事人等拿住,教训惩戒一番,亦不知悔改,此番定将之严加惩戒后逐出书院……”   煦玉闻罢不言,只听那院外响起一阵噼里啪啦板子打在肉身上的声音混合着门子的惨叫。煦玉寻思片晌,对身侧王象瑜说道:“且先住了惩戒,将人带来此处,令我得见一番。”   那王象瑜听罢虽不解其意,亦只得依言命那执事先行住了手,此番只见那门子已被打得双股流血,腿不能行,那公人只得一左一右将之架到煦玉跟前。随后又命那门子跪下,只听跟前煦玉问道:“你何故几次三番趴于窗外偷觑生员习学,可是其中有识得之人?”   那门子见问,忙不迭忍痛答道:“回大人的话,小的名叫岳维翰,本籍江苏淮安人,在家之时亦读过几年书。之前因两江战乱,恐被兵灾殃及,方才携了家人逃至此处。因无力谋生,只得于豫章书院中充了一门子。只不甘就此放弃举业之途,遂每逢教官授业之时,皆欲从旁偷闻一二……”   煦玉闻罢那岳维翰之言,很是感慨,又见其言谈举止并非如无知莽汉那般,亦是一派斯文,便命一旁的王象瑜唤人来为这岳维翰止血涂药,片晌后岳维翰便可站立行走。   煦玉随后又问道:“你既言尝习学数载,经书读过几许?”   岳维翰答道:“回大人,四书了了,五经不熟。”   煦玉遂道:“如此,我且问你一问。”说着缓缓撑开手中撰扇,因身子乏力,遂又命人抬来太师椅坐下,无需借助任何书本,只凭空将四书五经中的章句信手拈来考问这岳维翰,查其对经文的熟识程度,考罢经文又考经解。   周遭众生员并了那王象瑜皆从旁观看,因众生皆乃府学生员,遂俱是心高气傲,心下对了这出自寒门尚未进学的穷酸白丁很是瞧不上眼,对其惯常于窗外偷听之举亦是知晓。此番见学台大人欲考较此人,便也皆存了幸灾乐祸、欲看那岳维翰出丑之心。只不料那岳维翰竟能对答如流,即便有一二错处,不过是细微处的字词句读而已。一干亟待下场的旁观之人见状暗地里冷汗直冒,只道是若是如此问到自己,自己也未必能一一答出而无丝毫错处。待考完经文又考经解,只见这岳维翰亦是答得言语流畅、有条不紊。   终于只见座上煦玉颔首,道句:“你四书经文倒也娴熟,经解亦能合乎要求。只需再将五经诵熟读透便可。”   此番众人见罢此景早已拜服,不是对那岳维翰,而是对了座上煦玉。却说朝廷往昔派遣学政,惟德行品性为是。而其中不少学政因考取进士年代久远,对早年所诵熟的四书五经早已遗忘大半,遂导致学政无法衡文的现象屡有发生,亦给了该地考生可趁之机。不料如今的这位学台大人离当年的进士及第亦是过去了十余载,然却将那四书五经的内容倒背如流,无需借助任何书本便能随口道来,且连细微末节之处的字词句读亦是丝毫无错。见罢此景众生员心下钦佩之余亦是忐忑难安,只道是学台大人如此“明察秋毫”,只怕不久之后的科考,便也再难敷衍了事了。   众人正如此沉思默想着,便见座上煦玉猛地一阵咳嗽,拿那丝帕掩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中撰扇亦跌落在地。他身后的蔡史二人忙不迭为他轻拍后背,随即劝道:“世兄,你昨日便染疾在身,今日未曾大愈便来此操劳,此番已是难以支持,且先行回学署歇下将养方是。”   而煦玉跟前的岳维翰则眼明手快地将煦玉掉落的撰扇拾起,待煦玉总算缓过气来,忙不迭跪下,将撰扇举过头顶拜道:“此番大人虽未曾追责小的,然大人却惟有令小的拜倒折服的余地,小的便是再行苦读十载亦难及大人对五经的娴熟领悟程度,大人莫不是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小的此番有眼不识泰山,斗胆请教大人名讳尊号。”   此话一出,众生员无不叹服这穷酸白丁还真会见机而上,这阿谀拍马的手段,分明较在场谁人都高!煦玉闻言但笑不答,惟从那岳维翰手中接过撰扇,道句“多谢”。其中一生员眼馋不过,忙不迭出声讥讽道:“真乃见识浅薄之人,竟不知座上林大人是何方神圣!昔时谢康乐有言‘天下文才,曹子建独占八斗’,如今京师盛传:‘天下文才一石,而侯林二才子共占九斗,余者天下文士分之。’林大人乃是与督察院给事中侯大人齐名的京师才子,才高八斗、学贯二酉,文成七步、日诵万言,年方十六已位列三鼎甲,如今位居朝中三品詹事。如何是你这莽撞无知之人可望其项背的……”   众人闻罢此言亦于心下暗道曰“这拍马手段较那岳维翰只怕是过之而无不及”,正待看座上煦玉如何应对,便见煦玉淡淡道句:“既修圣贤之道,便需谨记居官处世须有气节,力戒专讲酬酢世故、谄媚逢迎,惟有人品高峻、立志远大,方不辱斯文。”此话一出,众人皆明了那语中隐含的指斥之意,顿感汗颜。随后只见煦玉又转向那岳维翰道:“此番你且随我回去学署,我有事交待你。”言毕,煦玉起身告辞,随后上轿而去。众生员并王象瑜一道将之送出书院。只见那岳维翰亦随轿马而行,一日之内从门子一跃而得学台赏识,其得意之状不消细述。   待煦玉一行人回到学署,彼时煦玉已是病沉难支、头晕眼花,身侧一干人等劝之不迭,执扇最是张狂,对煦玉说道:“我的好少爷,你自己便是体虚身弱、病势加重,若再这般不顾一切地折腾,届时莫说整治赣省学风士风,只怕连自己亦交待在此地了。总归了会如此,执扇少不得会被大爷老太太邵先生打死,不若便就此拿剑将自己抹了干净!……”   煦玉被此话逗乐,一面咳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曰:“好个顽劣异常、口不留德的小子,我这处何人似你这般?皆是素昔珠儿将你纵容得过了,无怪乎当初珠儿便道欲撕了你的嘴!……”   执扇一面围着煦玉帮他拍背,一面对曰:“此番大少爷既提起大爷,便是不为疼执扇一回,看在大爷的份上亦该保重自己方是。”   煦玉笑曰:“你既如是说,此番便依了你。”   随后执扇自是指挥家人端了药来令煦玉饮了,随后又传上饭来,煦玉吃了一碗粥,并几道清淡小菜。待吃罢晚膳,煦玉便也歇下。   另一边那跟来的岳维翰只道是学台大人有事吩咐,不料待到自己跟来学署之后,却见学台大人因病歇下,将自己晾在一旁。正惶遽不安之时,便见一青年指挥一干家人端了客馔到房中,青年自称是林大人的执事,名唤林士简,告知岳维翰曰:“少爷旧疾发作,今日出席豫章书院的按临仪式已是强撑,此番已是无力料理兄台之事,惟待少爷好转之后再行商议。兄台若是放心不下家里,晚膳过后小的遣人护送兄台归家。若是兄台欲留在此处,也请自便,小的领了兄台去客房住下。”   那岳维翰闻言心下暗忖,只道是好不容易为学台赏识,若是就此回去,老爷大人们通常是贵人事忙的,过后便将自己之事置诸脑后,自己无名无地位,再行返回此处寻他商议,只怕便不认账了。何况若自己就此这般回去,还不知会受那干素昔目中无人的生员们如何奚落。如今无甚他事较了此事更为要紧,不若便留着此处守着,待他一有空闲便求见一番,好歹此番他家人并未倚仗官威将自己赶出学署。如此念着便说道:“今日已晚,小的亦不可如此前往烦扰了林大人,小的暂且住下,待大人康复闲暇,再作定夺。此番小的有事烦请林爷相助,可否代小的送一封家书给家中老母内人?”   林士简听罢首肯,问他家住何处,岳维翰答正是豫章书院中。随后便取纸将信快速写成,只道是自己此番正于学台林大人处听候吩咐,待此间事了便归家去,切勿记挂。随后便将信交给林士简,唤人送去。   之后只听林士简又道:“此番兄台歇在此处,万事自便。若有什么吩咐,唤人寻小的便是,无需专程寻了少爷。”   那岳维翰听罢只得应下。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三) ?  却说之后几日,煦玉却是大病一场,期间学政任上诸事均无力实行,只得待身子大愈之后再行料理。此番煦玉染疾大病一事亦传入南昌知府耳中,知府大人亦忙不迭赶来探视慰问,又闻说此番煦玉身侧诸人均不敢请医就诊,遂忙不迭自行荐了当地一名医前来问诊。那先生诊视过后道曰大人不过是因了素昔体弱,近日又感风寒,加之连日操劳,兼了水土不服之症,遂病情来势汹汹。道是此番只需好生静养,注重保暖,按从前药方服用即可,切勿操劳。又为煦玉额外开了一剂药方,以防万一。这边煦玉等人谢过了,招待过茶果,林士简将人领去隔壁写了方子,煦玉命好生酬谢过了,方将人送了出去。而因之前应麟有言在先曰不可在外随意寻医就诊,以免误遭庸医,遂那方子便也不敢随意服用,煦玉只得先行令蔡新将此事并脉案药方一并去信与应麟知晓,只仍服用从前之药,待应麟回信后再行依言行事。   而那留在学署的岳维翰见煦玉卧床多日,不见好转,不禁越发惴惴不安。终于经过几日精心调养,煦玉方能起身。彼时正值连日的阴霾后天气放晴,难得见到云破日来之时,煦玉忙不迭便命周遭伺候的家人将房中的书本拿去院中晒。遂不多时便见家人来来回回于院子与书房之间穿梭,客房中的岳维翰听罢院中动静,忙不迭前来探视,只见书房中煦玉正披衣坐着,指挥家人晒书。那岳维翰随即亦主动前往帮忙,只盼着自己于煦玉跟前来回几遭,煦玉能忆起自己之事。   此番倒也并未白费功夫,待将书房的书册俱搬往院中之后,煦玉总算留意到其间的岳维翰,遂问了句:“你还在这处?”   那岳维翰闻言心下一颤,只道是煦玉别是贵人多忘事,如此又当如何是好,遂忙不迭赔笑道:“大人吩咐小的前来听候大人指示,小的未待大人首肯,不敢擅离。”   煦玉听罢这话颔首对曰:“我病了数日,难为你等到此时。”随后便令岳维翰从旁坐了,一面接过执扇从旁递来的天青色汝窑官瓷茶盏,一面询问岳维翰诸事,那岳维翰自是一一作答。自谓自己先父曾得中举人,然福薄早逝,自己亦曾随同一道习学读书。如今家中惟老母并荆妻,且妻子体弱多病,又因家境困窘,亦无力寻医问诊。半年前黄巾举兵叛乱,曾在江苏各府州广征兵丁,恐被其牵连,只得弃家,举家迁至此地谋生。   煦玉听罢对曰:“你父亦曾以取试为业,如今你当应继承其志。若非取试不可冒籍,我大可令你在我治下之处应举。然举业至关重要,断不可轻误了。此番我从邸报中闻知王师已收复凤阳、淮安等城池,想必恢复江苏、安徽两省取士之事已是指日可待。如此你大可筹备回乡取试之事,待朝中宣布此地举业恢复如初,你便可下场……”   煦玉正如此说着,便听屋外传来一阵阵隆隆的雷声,随后便是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煦玉闻罢忙不迭立起身,指挥家人一道将院中晒着的书本赶紧收回房中,一面在心里纳罕曰“方才尚且还是晴日当空,如何不过半日便大雨倾盆”。此番众人亟亟地来回几遭,方堪堪赶在大雨降下之前将书册俱收了回来。然煦玉见院中放着的几盆名贵的兰草,亦是放心不下,忙不迭又命小子们将之挪到能避雨之地。彼时大雨肆虐,煦玉只见那尚未挪开的兰草被大雨浇得叶颓花垂,顿觉心下大不忍,不禁亦欲奋不顾身地冲入院中帮忙搬运兰草。一旁执扇见状大惊,亟亟地冲上前去拦住煦玉道:“我的好少爷,你且屋里歇着吧。身子本未大愈,若是再淋了冷雨,哪里还好得了。那兰花儿有我们搬着呢……”这边正说着,只见那岳维翰已是乖觉地随其余家人小子一道将兰草俱搬往了避雨之处。煦玉见状方安下心来,对那岳维翰此举很是欢喜。   随后煦玉方命之前被雨淋湿的家人下去更衣,又吩咐林士简寻了一套干爽的衣服令岳维翰换上,岳维翰道谢后方去了。待换罢衣服,岳维翰方又回到这书房中来,复又开始方才中断的谈话。   只听那岳维翰说道:“大人所言极是,小的何尝不终日盼着王师扫除叛乱恢复两江,届时小人方可回乡举业。只小人前来此地谋生未久,家中又有拙荆多病在榻,遂如今亦是囊中羞涩,未尝凑足回乡路费……”   煦玉听到此话颔首对曰:“我已明了你之意,我命人与你五十两银子,你携了回乡安家,且筹备下场诸事……”   那岳维翰闻言已是大喜过望,未想学台大人竟会资助自己回乡,正待跪下言谢,不料又见煦玉吩咐身畔执扇等人笔墨伺候,命人取了一块白绢来。那岳维翰见状方知煦玉是欲写字,然此番煦玉正半躺在书房的躺椅之上,并无起身执笔之状,遂岳维翰忙不迭殷勤地接过执扇递来的湖笔,说道:“若大人不嫌了小的笔迹鄙陋、不登大雅之堂,此番便由小的代笔罢。”煦玉闻言首肯。   随后自是煦玉念一句,岳维翰写一句,最终做成一文,将岳维翰生平家世之类叙述一番,却是做得九转回肠、凄楚真切,令人读之怆然感涕。而主笔的岳维翰早已拜服倾倒,只道是便是由自己亲自抒写己我身世,亦断无可能做得这般感人肺腑,不愧是传闻中的京师才子,文成七步、飞笔成章的传言当真非虚,想必此番便是由天上文星亲自书写,只怕也不过如此。文成之后,煦玉方亲自于文末龙飞凤舞地签了自己大名。之后煦玉又唤了一学署中办事老练的官差前来,将自己的一枚印章交与那官差,吩咐该人随同岳维翰一道北上回乡。每到一地,便前往一地的府县衙门并学署中,将这白绢拿与那为首的官员看了,并印下印章,直至护送岳维翰回到淮安阜宁县,盖了那方县官之印,方携了这印这绢返回。随后又与了那官差来回所需的银两。   这边的岳维翰从旁见罢此景,早已感激涕零,忙不迭跪下与煦玉磕了好几个响头,口中不迭地说道“大人真乃小的的再生父母,大人之恩小的没齿难忘”,随后方才淌眼抹泪地立起身。   只听煦玉笑道:“论那读书上进之心,你是有的,遂此番我方欲助你一番。你回乡之后切记千万好生温书备好,待淮安院试过后,可径直北上京城,参加顺天乡试,逐鹿南元,我于京城静候佳音。”   那岳维翰听罢自是不敢怠慢,郑重应下,又再三再四地谢过了,随后方才携了银两告辞返家。回家之后将自己这几日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知与家中老母并发妻,一家人闻言自是无有不欢欣鼓舞的,直赞煦玉是菩萨临世。岳维翰随后便收拾家当行李,辞了书院门子的工作,次日便与煦玉派来的官差返乡不提。而那官差在半年后方持了煦玉之印并那著了文章的白绢返回南昌府,告知煦玉曰一路之上众知县知府大人老爷们见了这白绢上的文章无有不感动泪流的,有老爷还偷偷将大人的文章抄录下来珍藏的。老爷们纷纷解囊相助,为这书生捐钱。有捐几两的,有捐十两的,待书生到达阜宁县,已收到上百两的银子。而他本县的老爷见罢亦令小的前来告知大人曰他当会帮衬资助了那书生考取功名。煦玉闻罢此事结果,心下亦甚为欣慰,又赏了那官差银子,方将人打发了,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四) ?  却说各省钦命学政一职,主要便是负责该省的院试一事,此番因了煦玉乃是临时派遣前来,彼时院试之一的岁考已是考过了,第二年则应举行全省各府生员的科考。待乡试那年,先行主持全省各府的院试。而科考可谓是乡试的资格考试,仅能允许岁考中取得一、二等成绩的生员参加,遂人数较了岁考已少了许多。而江西省共有十三个府与一个直隶州,遂全省共计需举行十四场科考。按照通常情况,一个省的学政欲图省事,通常便惟亲自举行省会所在地及其周遭地区的岁考、科考,然此番煦玉则欲亲自主持遍省十四个地区所有科考。此番先行按临南昌府,遂科考自当由此地开始,奈何煦玉刚至南昌之时着实大病一场,遂此番南昌府诸事只得待大愈之后方才进行。   将养数日之后,煦玉方得好转。此番按例自是先行进行一府教官的考核。此番六年一次的计典之期又至,即地方教官六年为一任,任期满时需进行一次总的考核,此为计典。煦玉恰巧遭逢此事,遂便对教官的按临考核与计典考核一并进行。令南昌府学的教授并了训导前往贡院,分发试题,包括文、诗题各一,随后锁院封门,将试卷在场中完成后方允其外出。随后因了人数不多,此番煦玉亲自评阅各教官的试卷,虽审查甚严,然此番南昌府各教官中并未有那三等以下之人。其中府学豫章书院的教授王象瑜成绩优秀,被评为一等。审阅完毕,煦玉自是将成绩并等级张榜公布并分送与总督、巡抚。   教官考核完毕,煦玉自是着手准备南昌府生员的科考。在科考以前,还需进行一个“放告”的仪式,即是学政于官府之中升堂,鸣炮为信,告知百姓曰放告开始,允许当地百姓向学政控告生员的不法行为。告者聚立在龙门内的放告牌前,由衙吏引导百姓进入公堂,呈上状子后退堂。之后由学政调查核实后给予被告生员处分,轻者惩戒,重者开除。在公布被开除的生员名单之时,城中仍将鸣炮,告知百姓。此举乃是为将官学中的生员置于百姓的监督之下。   而此番放告,只见聚集在衙门前的百姓虽多,然彼此之间皆只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未见有那真正欲上前呈递状子之人。随后煦玉又遣了衙吏前往询问,可有那欲告状之人,半晌过去皆无人上前。煦玉见罢此景,心下自是暗自欣慰,只道是南昌此地士风尚佳,取试士子皆是那遵纪守法、洁身自好之人。遂此地方才并无诉讼之事。可知士为“四民之首”、“庶民之坊表”,士风若正,民风自是亦正,若是如此,自己这一学政提督,不纠察也罢。   不料正如此这般寻思一回,便见衙吏领着一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汉进了公堂,在此深秋时节尚且身着粗布直缀,冷得浑身发颤,座上煦玉一见之下便觉遍体寒冷。跟随在衙吏身后跌跌撞撞地步至公堂之中跪下,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页状子呈上。煦玉目视着那老汉的动作,伸手待衙吏将状子交到自己手中,随后垂首览视,只见那状上笔迹工整清晰,遂又抬首问道:“此告状乃是出自何人之手?”   那老汉答道:“回大人,正是出自不才童生之手。”   煦玉听罢好奇对曰:“你亦曾读书识字?如此可有进学?”   老汉答:“回大人,童生名叫苗颖章,本为南昌府安义县人,于二十年前便已通过县试,至今十余年,仍只是童生……”   煦玉闻言惊道:“如何总未进学?”   那苗颖章听罢这话,顿时双目盈泪,一面拿衣袖抹了,一面哽噎着说道:“回、回大人,童生这十数年间亦能下场两回,只是……”   煦玉则追问道:“只是何故?”   苗颖章答:“只是两场府试皆未能过,遂童生便再未下场……”说到此处苗颖章却又欲言又止。   煦玉见状心下暗警,忙不迭追问:“其中到底有何隐情?还不快与本官如实道来!”   只见那苗颖章闻言忽地痛哭流涕地磕了几回头,随后伏身跪启曰:“大人,童生今日前来便是冒死向大人禀明状告本府科场积弊之事。考了这十余年,童生已是老弱残躯。便是有朝一日得蒙文星眷顾殿试及第,只怕亦是无力效忠圣上……然萤窗雪案、寒窗苦读数十载,未曾求得功名分毫,童生未免心有不甘。加之如今如童生这般寒窗之士因了本府科场各中积弊而错失秀才之人亦是数不胜数,遂童生拼死前来向大人递上告状,只为向大人禀明场中积弊,令我省学子皆不再如童生那般苦读一世却一事无成……”   煦玉闻言顿时感慨万千,初来该地,乍看之下只道是学风士风一派振励繁荣,人文昌盛,不料却为人状告其中有这等隐情,遂忙不迭从公座上起身,步至堂中跪着的苗颖章跟前说道:“你且起身,将你方才所道之场中积弊与我详述一番。”   那苗颖章闻罢谢过后方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答道:“此事且先从童生说起。却说童生自县试通过后,按籍自当参加南昌府试。只未料到此地场中积弊较了童生所在安义县过之而无不及,彼时童生乃是首次参加府试,下场之前尚未发觉甚异样之处,亦寻了两名廪保,与安义县同考的五名考生互结。随后童生便也放心大胆地下了场。谁料便在发榜那日,童生亲身前往看榜,童生中了第十名,心下自是欣喜非常,只道是此番参加院试乃是确定无疑之事了。童生正待收拾回乡,欲将此等喜讯告知家中亲人。不料便有那歹人游民往了学署之中指名道姓地来寻童生,却是来向童生索要金银,道是若是不孝敬了他们,此番便也休想参加院试。童生家贫,此番前来首府应试的盘费亦是寻了邻人借索,方才得以前来,哪里还有银子‘孝敬’那干人等。那人见童生抵死不从,只令童生等着。待到翌日,知府老爷果真遣了衙吏传唤童生,将童生锁了领至府衙中。童生便见昨日那索财之人正在那公堂之上,此番正向知府老爷凭空捏造控告童生家世不清且冒籍匿丧。童生只得百般辩解曰童生有廪保作证,此皆是无中生有之事,断无那家世不清、冒籍匿丧之事。知府老爷将童生收押,只道是待传讯与童生家乡安义县知县老爷,查明真相之后便将童生释放。然最终亦是耗去数月方才查清事实,童生虽得释放,然亦是误了当年院试,加之当年童生家严本盼着童生回家报喜,不想竟闻知童生身陷诉讼囹圄,竟一病不起,待童生归家,家严却已仙去。童生无法,便是遗录亦不得参加,只得三年后再行下场……”   煦玉又道:“你前番取试成绩已是不俗,归家丁忧定是温书复习,如此三年后的院试又如何并未通过,难不成你因故并未参加?”   那苗颖章闻言摇了摇头,叹气答道:“回大人,下场惟三载一次,童生又如何肯轻易放弃。正如大人方才所言,童生趁丁忧之际,于家中闭门苦读,遂当年院试下场之时,童生较了上回却是更为自信,只道是若无甚意外,童生定能院试通过。不料却……”   煦玉急道:“不料如何?”   苗颖章道:“不料在下场前夕,那上回前来讹诈童生的歹徒又至,令小人务必交出金银,否则俱是后果自负。彼时童生银两皆用于筹备下场所需之物,身侧再无多余钱银,童生只得再行拒而不与。此番那歹徒亦不纠缠,仍是自去了。随后数日,童生倒也并未遭遇诽谤诉讼传唤之类的事,然童生却也终日惶恐不安、提心吊胆,只恐那歹人再行诡计。待到终于下场,童生待宗师大人验明童生并童生廪保之后,童生方入。正值寻号入座,却见场外忽地涌出数十人,无视贡院外衙吏,来势汹汹地闯入场中,将童生并其余生童拉至场外僻静无人处殴打,打得浑身是伤,威逼交出银钱方可放人。童生无法,只得将身上惟剩的五两银子交出,方才留得命在。然当日遭逢此事,当年科场只得作罢……”   一旁煦玉闻言已是大怒,斥道:“自古贡院乃圣地,士子乃圣徒,岂容这等匪徒贼人平白玷污欺辱了的?!青天白日之下,竟行此明目张胆、胆大妄为之举,目中可有天理王法?!”言罢又转而恨声询问那苗颖章道,“出事之后,你可有将此事状告与知府并学政?”   那苗颖章道:“出事之后,童生便写了状子递与知府老爷,老爷虽言将彻查此事、严惩凶徒,奈何一载过去,却音讯全无。而自上述两番‘遇险’,童生何敢再次下场,便也延误至今了……”   煦玉听罢这话,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依你之前所言,那歹徒乃是明目张胆地行凶抓人,若是知府欲查清此事,想必不难,为何至今过去数年,竟音讯全无,未曾惩治恶人?莫非歹人已是逃往他处?”   苗颖章道:“歹人并未潜逃,仍在这南昌府中,这等将生童拉至场外殴打以勒索钱财之事在本省称为‘拉榼’,每届科场中已是惯常之事了。”   煦玉闻言惊道:“此乃何故?!便由着这等不法之徒逍遥法外,为非作歹?!”   苗颖章道:“童生今日乃是冒死前来,其余之人谁愿担此凶险,招惹这干人等。其实此事本府之人皆知,只不敢过问罢了,唯恐惹祸上身。这主使之人名叫周家椽,此人正是当今吏部侍郎周家楣周大人的胞弟!”   煦玉:“……!”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五) ?  此番煦玉正兀自寻思,他身后立着的蔡新史调二人便对苗颖章道:“告状既已呈递与大人,大人自会查证确实。你且退下静候结果。”随后衙吏便将苗颖章领出了公堂。   之后又陆续领进几名百姓,皆乃推荐人品端方、有猷有为的学子之人,煦玉见状便命蔡史二人逐一记录在案,待核查情况属实之后再行张榜表彰。之后煦玉见似是无人再行前来告状抑或推荐,正待命衙吏宣布退堂,不料却见堂外忽地聚集了一众百姓,其中不乏许多士子打扮之人,聚于堂外高声申述。门外守着的众衙吏忙不迭命众人噤声退下,只道是大人已宣布退堂,若是有那状告尚可呈上,只莫要于堂外喧哗。然这帮人似是皆为临时起意,并未如之前那苗颖章那般筹算已久,将所欲上诉之事详细明列于状子之上,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申述。按理,如这般手续欠缺、不合规矩的状况,煦玉大可不必受理,然他仍是命衙中书办等人逐一将众人所告之状记下,待他之后查证核实。   却说江西科场积弊日巧日深,曾震惊朝野。前任学政前来亦是料理不下,当今见状无法,方才临时紧急调遣了告病在家的煦玉前往江西整治科场士风。原因有二:其一,自是因了江西科场积弊较了他处更深,且上有高官相护,盘结日深,难以根除;而煦玉为人素来正直清廉,不计厉害、不畏强权,亦惟有这等品性之人方能应对这等痼疾。其二,江西省临近安徽、江苏两地,亦属两江地区,多少受到江淮马氏叛乱的影响。此地人心惶惶、学风日颓,民众见惯,便也群思效尤,进而导致世风日下、匪徒生乱,为患匪浅。朝廷亦欲借整治科场弊端之举导正赣省世风民风,肃清马氏战乱对赣省的影响。   此番退堂回到所居之处,煦玉将手中所得状告中的各类情况规整一番,托这干人之福,煦玉对南昌府科场积弊有了大致了解。其间积弊大致分为以下几类:   其一,鬻贩,即县试府试之时,多寻人空造姓名参与考试,占取一定名额,待试后再将名额悬价出售与同名姓之人。其二,枪替,即与廪保混同作弊,雇人枪替代考。其三,舞弊,即是使用夹带抄写之类的手段考场作弊。其四,讹诈,即是如苗颖章所遭遇类似,试前于府县学署中探访研究,寻了那等家中无权无势又颇有家财之人讹诈,坐收重利,若是不从则往了县府之中凭空捏造某某身家不清、刑丧歧冒之类。而更有甚者,府县亦是对这讹诈之人包庇不公,令被控生员苦不堪言,平白受罪。其五,拉榼,此等行径更是恶劣,且危害更为严重。这等拉榼之行背后往往有那武生主事参与,先以手下匪徒探知考生家势,先与索财,若是拒而不与,则纠结数十武生,将生童拉至场外殴打禁闭,迫其出银方释。其六,滋事,亦与武童有关,武童便是参与武试的生童,本便较了寻常文生百姓身手更佳,遂便常以武力生事,而其余百姓莫能反抗者;加之武童背后亦有业师教习,遂其生事,背后往往乃是业师指使,二者相互勾结包庇,危害至甚。其七,滥保,即生童入场之前,皆需寻本县廪保作保,遂廪保对生童家世信息等断无不知,若廪保持正,则断无舞弊枪替等弊端;奈何廪保往往知情不报、百般包庇,即便为人告发,不过便以老迈穷困、不堪忍受流徒重刑为由,乞请开恩量刑,实则纵容了滥保之事。其八,学霸,即是县府之学的教官暗自私下收受贿赂,自诩教授之职而随意衡文,但凭己我喜好而出题抑或衡文,以此定人名次。既暗中包庇不学无术抑或才智平庸匮乏之人,借此谋取重利,又屈了真才,误人子弟。   此番待煦玉将这八类积弊逐条列出,径直寻思片晌,随后方与一旁的蔡史二人商议,煦玉只道是赣省科场积弊之闻既已远扬至京,想必是由来已久且危害甚巨。然能造成如此危害且为祸一方,其后想必有权势之人的主使,如此方能自成一套行动体系,否则如何能弊窦日深且无人敢告。而那蔡史二人被派遣跟随煦玉前来赣省出差之前便已知晓赣省科场弊疾,亦知其背后所涉势力盘根错节。而他二人之所以并未出言道破,便是欲借此观察一番这位位即三品的提督学政在接手这桩棘手弊疾之时将会作何反应。只未料到煦玉为人正直不屈,向来不计厉害,不畏强权,敢于迎难而上。此番闻罢赣省科场各中积弊并了士子苦屈之事,便欲放手一搏,肃清科场积弊,为赣省士子谋得一片清净之地。   蔡史二人见状,忙不迭开口劝道:“世兄还请三思。赣省科场积弊之事已是由来已久,上任学台亦是无从下手。实则但凡着手赣省之事之人,无人不晓此地内|幕,此等积弊盘根错节,日久愈固,皆是因了此事背后有那权势之人主使,正如今晨那苗颖章道他乃是冒死前来状告。众人皆知,若是触犯了那背后的权势之人,只怕会不得好死。”   史调又道:“正如蔡兄所言,此事主使之人正是那周家椽,此人正是当朝吏部侍郎周家楣的胞弟。周大人正是江西南昌人,其家乃是当地有名的缙绅地主。遂历任江西巡抚并了南昌知府莫不顾忌他家势力,断不敢贸然开罪他家。周家常年豢养一干贫寒子弟,培养他们成为文童武童,文童取试文生,闲暇之余便为人枪替廪保,借此谋得重金为利;武童则取试武生,作为拉榼滋事的帮手。而待这干人等日后谋得功名,有了势力,自是百般帮衬壮大周家势力,遂两厢庇护,其势极大,难以撼动。其中有一人乃是当年周老太爷的亲随护卫,名唤武继志,身手过人,早年参加武童取试,博得童生的功名之后便也不再取试,在周家充任了教习之职,专管教授府中武童。数年以来,教授的童生大半通过取试,南昌府中武童竟大半与他家势力相关。而这武继志则因手中掌管了众武生,遂武生恣意生事之类则皆出自该人指示。但凡遭遇场中拉榼之事,便是主持考试的学政抑或府县老爷亦是忌惮引火焚身,不仅于前往主持考试之时雇来许多护卫保护自己,而对那滋事拉榼的歹徒,更是不敢过问。而这帮歹人行事之后便躲往他乡,消失了踪影,便是官府欲前往捉拿,亦是寻不到人……”   待史调说罢,那蔡新则接着道:“不仅如此,那周家之所以为非作歹多年,不仅因了周大人位列二品吏部侍郎,更因周大人乃是当今正得势的吏部尚书三王爷的得力臂膀,这般冤大头,掌管众官吏升迁调遣诸事,何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如何还肯主动前往招惹了?何况此番世兄出任学政,待来年乡试过后回京述职之时,亦是由吏部会同礼部为世兄考核评估。若是此番世兄因追究此事而贸然开罪了吏部侍郎,头上的吏部尚书大人定然亦不肯轻易放过世兄了,届时若是耽误了世兄述职评定,又当如何是好……”   煦玉闻言不过冷笑对曰:“若说来年述职之时,吏部如何评定乃是他们之事,便是革职惩处,在下亦不过悉听尊便。只如今在下既当此重任,自当谨守上能督官,下能益民的祖训,一力整治赣省科场积弊;若一味只求明哲保身,不思改变此地现状,无异于虚食重禄,素餐尸位。可知素餐者,则上愧于君,下愧于民,德不称官,空当食禄。”   那蔡史二人见煦玉心意已决,亦相顾无言,心下钦佩煦玉秉性正直无畏,然对此番贸然‘虎口拔牙’,直面吏部权势诸人,却并未怀抱多少事成的希望。   随后只听煦玉说道:“二位仁兄既言此等匪徒背后皆由那周家椽主事撑腰,如此不若在下此番便亲身前往拜望那周家椽一番,以窥得此人乃是何方神圣。”   蔡史二人听罢忙不迭出言制止道:“世兄万万不可!世兄若是就此贸然上门,只怕会打草惊蛇。那周家椽等人定然知晓世兄是为肃清赣省科场积弊而来,如此定会加以防范,断无可能再轻易为我等抓住把柄。又兼那武继志乃是习武之人,身手过人,若是我们现下贸然泄漏己我意图,令其加紧防范,只怕便更难擒获。”   煦玉闻罢他二人之言亦觉在理,亦是首肯。房中他三人正商讨应对之策,便忽闻学署的门子前来通报曰:“林大人,门外一蒙面道士自称为大人亲人,欲面见大人。”   煦玉闻言一时尚未回过神来,除却忘嗔以外,不知自己何来的身份是道人的亲人。何况此时正值日落十分,正是城门关闭之时,寻常人等又如何会于此时前来拜访。然对方既如此自称,想必自有其理,遂命门子将人请进书房之中。这边煦玉亦是整衣冠以待。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六) ?  却说此人是谁?不过半刻工夫,便见门子领着一身着浅清灰色道袍,头戴斗笠的青年步入书房,此外便是一家人打扮的随从。房中三人见状皆是一惊,然却是无人不识该人,来人正是苏则谨。其中煦玉见罢更是惊喜非常,忙不迭起身迎将上前,对为首的青年招呼道:“苏公子不远千里,大驾光临,玉儿有失远迎,还望稍恕一二。”随后便命执扇上茶,令则谨上坐。   蔡史二人离京之时,于趣园面见应麟之时见过则谨,遂亦是识得的,此番亦上前招呼问好。奉茶毕,待述过寒温,道了契阔,煦玉忙请教则谨来意:“先生令公子前来,可是有事吩咐学生?”   则谨则答:“我此番前来原因有二:其一,便是承祚尝为你此行占卦,卦象显示你此行波折不断、险象环生,着实放心不下,唯恐你有那万一,遂方令我自京师前来此地协助你一二。此外又虑及你身子欠佳,命我此行携了药材前来,以备不时之需。然我欣慰之事便是此番观来,你亦是安然无恙,我心稍安。”则谨一面说着一面于脑中忆起临行之前应麟之言:“虽曾同职翰林,华儿当初不过出任通州,珠儿更是未曾有过学差经历便已转调他部,惟玉儿至今已是两任学差,皆是南下远任。想来玉儿乃是文曲临世,只怕出任学政,主持一方科场之事,革除科场弊端,亦是命中注定之劫罢。只其中或可有些波折,方可渡过此劫。遂此番谨儿前往江西,就近协助保护玉儿,我方能心安。”   这边煦玉闻言自是谢过了,又问道:“我南下江西的途中,途径河南安徽二省交界之时曾于此邂逅干爹,干爹道是此番欲北上探望一番先生公子。公子离京之时,可曾见过干爹?”   则谨闻言亦是大感意外,秀眉微蹙,对曰:“师兄已北上来京?我离京之时未曾闻说此事,按了时日,想必此番师兄已得入京,与承祚相见了。”   煦玉亦颔首以示认同。   随后则谨又接着道:“其二,我亦是专程前来将此物交与你。我们道是此物虽不甚稀奇,然到底乃是珠儿一番心意,不可负了,遂方携了前来。”说着则谨一面从毡包中取出一方纸包递与煦玉,道句“此乃你离京不久,珠儿寄与你的,彼时尚不知你已派了学政”。   煦玉闻言忙不迭伸手接过,将纸包打开一视,此番除则谨以外,蔡史二人亦围拢前来观看。那蔡新通晓医术,自是识得其中之物,只见纸包之中包着的不过是几味寻常药材,分别是独活、忍冬、防己、牵牛、当归、甘遂,除此之外亦无只言片语,他二人见罢皆不解贾珠缘何竟千里迢迢从两江寄来此物。   却说彼时王师南下安徽,解凤阳之围,因凤阳尚未沦陷,城中百姓并诸设施尚且保存完好,随后贾珠趁王师驻扎凤阳城之际,念及此番与煦玉分离已久,便欲趁此闲暇寄了信件回京问候。然心下转了数个念头亦不甚合意,之后忽地忆起从前荣府众人团年之时,自己作下的那首隐藏药名的诗歌,其中谜底俱为煦玉猜着了,遂灵机一动,便于城中的药行里买了几味草药,命店家包上了。彼时贾珠尚不知煦玉已派了学差,正待离京,遂携了药材去驿站径直寄往了京城荣府。   而此番周遭众人皆不知此乃何意,惟煦玉见罢此物后是九转回肠、感慨万千,哽噎半晌方才喃喃自语道:“他知晓我二人乃是心意相通,遂此番他寄此物与我,其中所道万语千言,莫不是情真意切、恩深义重!……两厢分离、南北遥望,形影相吊、孤影自怜,岂不是独活;冬夜漫漫、寒衾似铁,岂非需要忍冬;防己自是嘱咐我千万谨言慎行,独自在外自当顾看己身,谨防不测;牵牛则喻示牵牛/牛郎星,嘱咐我莫忘双星相会之日乃是我二人的吉时,年年佳期则莫不思会;届时归日若至,久别重逢,自当苦尽甘来!”   众人从旁闻罢煦玉之言,皆赞贾珠乃是绣口锦心,此举寄寓极深。   而一旁则谨则一手端着茶盏轻摇慢晃一面说道:“此番我与承祚见罢此物之时,皆不明珠儿乃是何意。然承祚只道是此间定有深意,令我携了来令你见了,方知是何意。此番倒也当真与承祚所料不差。”   煦玉听罢对曰:“此番多谢公子与先生费心了。公子前来,除却此事,亦可助我良多。方才我正与蔡史二兄商议擒拿那不法教习武继志之法……”随后一面将心中主意道与一旁三人,又命书办将一封密信送交到江西巡抚衙中,巡抚董毓葆阅信后即刻回信,令那书办待接了回信后方才归来。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七) ?  数日后,南昌府的科考按期举行。在此之前煦玉命学署官吏悬牌公示科考日期,众生员亦如寻常那般围拢在贡院门前观看告牌。只见告牌之上除却通知考试日期外,又特意注明一条要求曰“各童生并各自廪保务必于考试前一日前往贡院核实各自履历信息,若其中有隐瞒不报抑或不合实情之人,一经发现,联名五人连坐,一并取消科考资格,廪保亦罢黜治罪。若有未尝前来报到核实信息者,不论因由,皆取消下场资格”。众童生见罢告示,皆议论纷纷,只道是江西省历任学台,从未见过有对科考如此要求的,且从那字里行间亦可看出,此任学台要求极严,众人断不敢轻忽了。众生虽心存疑惑,然到底科考乃是乡试的预选考试,若此次考试未过,便惟有参加来年七月的录科。遂此番众童生亦不敢怠慢,均为数日后的下场准备。   待到通知下场的前一日,众生童并各自廪保二人皆一并前往贡院。此番待众人到达,却迟迟不见学署各官老爷的动静,直至众人皆候得耐性全失,方才出现一衙吏,命众生跟随前往贡院内院的大堂之中,将众生并廪保封禁于此处,只道是此番且委屈众生屈居此处两日,期间一应饮食茶水,皆有学署供应。学台有令,正是下场推迟一日,待到明日过后,方允诸位回去,照常下场取试。众人闻言皆是大为震惊,不明就里,然那衙吏亦不解释,只又将大堂的门锁了,自去不提。   却说另一边,外间贡院的考棚之内,则照旧有模有样地搭建案台座位,作科考之用。次日,则是对众公布的科考的正日。考棚之外如往常惯例那般设有规定数量的衙吏守卫,两侧设考案,中设公堂,上有公座,乃主持院试的学政之位。只见一群生员打扮之人并各自廪保立于公座之旁,由煦玉亲自点名认人并廪保保戳无误后,方才分发考卷允其入场。入场之时尚需检查所携笔墨、食物,以防夹带作弊。此番只见煦玉审查得分外仔细,唯恐错放入一个。此间程序耗时弥久,那排队等候的考生莫不候得耐性全失。   此番只见考棚中已放入一半的童生。不料正值这时,便见一群由数十人的人马组成的队伍骑马拉车,浩浩荡荡而来。随后便一道于贡院门口停下,一齐下马,只如旋风般地闯入考棚之中,将其间考生并了一旁的廪保一并抓住。场中公座上主持考试的煦玉见状忙不迭连声命场中巡视的衙差抓捕突然闯入的匪徒。然那匪徒分明是有备而来,人数不少,且各具身手,衙差人手不多,又如何是匪徒的对手。只见这帮匪徒顿时兵分两路,一路胁迫虏获生员并廪保,将之押上马车,一路则应对前来围堵的官兵。那帮匪徒正照往常计划行事,以为万事皆如寻常那般顺利之时,不料忽闻贡院外一声炮响,场中登时变故陡生,一干生员打扮之人顿时从座中立起,从座位下抽出兵器,一并向场中匪徒围将前来,便连另一边被掳胁的生员亦从身上掏出短刀匕首之类与匪徒对抗。那干匪徒见状方知落入了学政的全套,场中所有生员并了廪保皆是官兵假扮,此番那学台分明便是假借科考,实则于贡院中设局诱捕这帮拉榼惯犯。   而匪徒中为首的正是那名为武继志的武生教习,见自己一行人此番竟上了学政的当,更未料到寻常只求明哲保身的众学台,如何会在此时出了一异类,胆敢与周家相抗。此番只见官兵人多势众,自家子弟不断为官兵擒获,自知如此下去只怕自己一干人等皆会全军覆没。如此念着心下一横,此番不若孤注一掷,随后那武继志直往公堂处拼杀,只见公座上之人离自己近了,随即举剑直刺座上煦玉,只欲就此制住煦玉后掳为人质,令自己一干人等能全身而退。未想此番那座上学台年纪轻轻又一派文弱不堪之相,见罢自己剑尖所指,与其面颊不过相隔一尺的距离,却仍是身形笔直,安若磐石、稳如泰山。见罢此景,那武继志有了一丝迟疑。然不过须臾之间,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从一旁公堂的侧间阴影处又忽地冲杀出一人,正是则谨。武继志只见该人身着道袍,整个颜面却是密密绕了一层轻纱,将面部肌肤掩得严严实实,惟露出一双形若桃瓣的翦水秋瞳,美则美矣,眼神中却是寒气弥漫,森然若铁。那武继志见对方一剑刺来,被逼得一个趔趄连连倒退。随后虽是虚应几招,却是已然落了下乘,心知难怪那堂上学台能安之若素,原来身旁早有伏兵。不过交手几招便知此人剑术不凡、身手过人,招招攻人破绽,令人防不胜防,断然不是他这等学武只为武生应试之人所能匹敌的。那武继志一面用余光左右扫视着,伺机逃走,一面分心应对则谨。不料正值此番分心之时,被对方一剑刺中右手经脉之处,顿时手臂一阵刺痛,手上难以使力,随即剑落于地,对方之剑却已直指自己颜面,那武继志只得束手就擒。   另一边,场中伪装成生员的官兵正逐个将剩余匪徒一网打尽,此番不过一场诱捕,便令这武继志为首的一干拉榼惯犯尽数落网。那武继志一时难以明了,其余府县官员并了历任学政对南昌周家势力无不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为何这临时调派前来的学政、区区三品的詹事府詹事林煦玉竟敢直面周家而上,毫无顾忌。然此次布局不可谓不巧,为诱捕自己竟令官兵化装为生员,身侧更有高手相护,亦无怪乎这林煦玉此番能够如此理直气壮。而武继志只不知煦玉为人一向嫉恶如仇,眼中揉不得渣滓,遂此番对这盘踞于南昌府科场的恶势力定不会坐视不理,早怀打击整治之意。   这边官兵正将擒获的诸匪悉数押入学署衙门关押以待问罪,便见贡院外一对衙吏浩浩荡荡地开道而来,随即一辆四人大轿缓缓而来,于贡院门口停下。只见从轿中下来的三品大员,绯袍金带,正是江西巡抚董毓葆。场中煦玉闻报,亦亲身前往贡院门口迎接。二人相对礼毕,那董毓葆扫视一番贡院场中之景,随后方收回目光,转向身侧站立的煦玉淡笑道:“照此情景,想必匪首已为我等擒服。林大人神机妙算,果真如大人之前于信中所言那般无差……”   却说在此之前,煦玉曾命书办送了一封密信与江西巡抚董毓葆,自是将自己欲擒获惩办周家椽、武继志等人的决心并具体措施告知与董毓葆。煦玉自是知晓,这等大规模的抓捕行动,若非没有本省总督、巡抚的协助,单凭自己,是断然无法施为的。而江西事务除却江西巡抚,亦属两江总督职责范围所在。只如今原两江总督因马文梦战乱丧生,而新任两江总督孙树正与王师一道于江淮地区全力剿灭马氏残部,遂无法分|身应对江西事务,因而煦玉只得与巡抚商议。且煦玉自是知晓江西众官僚碍于周氏权势,对于此间的科场诸事不过消极应对,得过且过,自是畏惧插手此事会引火烧身,遂皆是袖手旁观,但求自保为上。遂煦玉则于信中告知董毓葆曰自己定要擒获武继志,为人臣者自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己既为圣上委以重责,整治赣省科场学风,自己自是责无旁贷,在所不惜。此事乃是本省人文治安民生之事,亦属巡抚大人职责分内,若巡抚大人不欲过问,下官述职之时少不得将实情奏表圣上。那董毓葆阅罢此言,自是知晓煦玉乃是借钦差之职威胁自己,若是自己坐视不理,这林煦玉少不得于上奏之时参上自己一本。心下一面感叹这年纪轻轻的学台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面只得认同煦玉的主意。随后便见信件后半部分将此番如何设局诱捕武继志的各细节详述一番,道是需要自己提供衙门身手过人且合乎生员数量的官差,作为诱捕武继志之用。董毓葆阅毕,自是同意煦玉之计,随即写信命书办带回,道是自己自会为学台大人备好人马。   当日事毕,却说那一干提前被煦玉拘于贡院后院中禁足的正牌生员尚且不知在他们逗留贡院后院期间,考棚之中所发生的惊心动魄的较量。正值众人尚且惴惴难安,不知学台所言次日照常开科之事是否如期举行之际,便见之前曾来此通报的官吏又至。只见那官吏对众生拱手道:“这两日委屈诸位了,林大人命下官前来告知各位,明日的科考照常举行。现下便放各位回去,准备明日下场。”   众生闻言尚且不明因由,心下难免因不明不白而被困此地两日而怨气冲天,然而正待众生欲与那官吏理论,质问学台大人此举乃是何意之时,却见那官吏不过轻描淡写地对曰:“林大人此举,虽委屈诸位,然亦是为诱捕那匪首武继志的无奈之举。除此之外,下官无可奉告。下官奉劝诸位,明日便是科考之日,诸位莫要再行纠缠,且各自归去准备明日下场方是正理。”   众生闻言皆是大感意外,一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之状,未料学台将众人禁锢于后院,却是为布下如此之局,诱捕本府恶霸武继志。那武继志横行科场多年,仗着周家势力而无恶不作,此番“倒台”,学台此举可谓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众生听罢此讯,心下郁积的怨气倒也消除了几分。转念一想,又道是此番再行追究此事亦是无甚意义,总归了学台老爷最大,宗师既欲众生待于此处,又有何人敢有所怨怼,不过皆是敢怒而不敢言罢了。众生自是明了,若是得罪了顶上学台,此届科考便也再难翻身。怀抱如此心思,众人便也不敢纠缠,纷纷自去不提。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八) ?  煦玉一面命官吏前往内院将众生释放,另一边又差官吏将明日举行科考之事悬板公示,以提醒众生莫忘时日。次日,科考当日,众生员携各自廪保二人,按例于寅时前来贡院门口集合,等待点名入场。此番只见煦玉一身绯袍金带,外罩织锦斗篷,高坐于公堂之上。   唱名之前,煦玉特意对场外众生说道:“在座众生皆为圣人门徒,当是明理守法之人,定不可如市井俗民一般蒙昧无知。若是无法克己奉公,偏生以身试法,本官绝不轻饶!此番科考,若有枪替、舞弊之人,一经发现,当即取消下场资格,生员枷号,廪保则以‘滥保’斥革,永不开复,绝不姑息。”言毕,方拾起|点名簿,令门外生员依次点名入场。手下官吏于煦玉跟前检视各生员衣着、笔墨、食物等,便连发髻亦需解开检查一番,把关极严。待所携行李等物确认无误并廪保保戳考生并无冒考后,方才允其进入,发与试卷。   却说众生员见此番学台督查极严,其中那心里有鬼之人自是极力掩饰、战战兢兢;而那惟凭自身本事之人,则神气清爽、理直气壮。其中有一生员,内着直缀外罩氅衣,已不比座上惯常体虚畏寒的煦玉少着多少。入场检查之时本已为衙吏许其通过,廪保亦已保戳无误。刚从煦玉手中接过卷子,礼毕后下去归号,不料却忽闻背后煦玉道句“你且稍待”,那生员闻言身体不禁一哆嗦,战战兢兢地回转身来面对煦玉跪下说道:“大、大人,有、有何吩咐?”   只见煦玉从座上立起身,那一瞬间只觉头昏目眩,体虚空乏,险些站立不稳。一旁站立蔡史二人忙不迭从旁扶住,煦玉方才稳住身形。而那地上跪着的生员见状亦知座上学台大人只怕是身子欠佳。   随后煦玉道句“无事”,放下手中撰扇,又对那生员伸出一手说道:“你且将身上氅衣脱下与我检视一番。”   那生员只得依言脱了衣服交到煦玉手上,只见煦玉接过氅衣,将之里外打量一回,随后一手拽住里衬一手拉住外罩,里外相对用力一拉,只听哗啦一声,那氅衣顿时便里衬与外罩分离。只见在那内衬与外罩的里面,俱用特殊的墨水密密麻麻地将五经的内容誊录其上。   这边那考生见自己做的小抄被查抄了出来,顿时骇得面无人色,双膝瘫软跪下磕头如捣蒜,直呼大人饶命。   对面煦玉拾起那衣料扫视几眼,淡笑道句“此非《圣谕广训》耶?你竟尚未诵熟?”随后又令衙吏将那生员所携之物再行仔细搜检一回,此番则从那考生所携的空心砚台中搜出了一本誊录了五经全文的袖珍手抄本,煦玉接过衙吏递来的抄本,饶有兴味地翻阅片晌,道曰:“便是誊录手抄亦有错录,未想你竟荒疏至此?!”说着便将方才随意扫视到的错漏之处示之与那生员。那生员哪里还能查看正误,早已面红耳赤、羞赧不堪。随后只见煦玉将那手抄本掷于案上,登时拉下脸来,将身子依靠在案沿之上将那生员斥责理论一通,那生员被训得面红赧颜,垂首跪着,只恨不能将自身化作尘埃就此藏进石缝之中。半晌过后,待煦玉训完,方才将那生员的小抄尽数没收,放其进入归座。   外面等候点名搜检的一干生员见状俱是心惊肉跳,心下暗警曰座上学台大人面上观来虽年纪轻轻、清俊温然,且体虚身乏、精神欠佳,不料实则却是如此铁面无私、严厉分明之人,不计情面、嫉恶如仇。那些便是方才起了点子歪心邪念之人见状亦是骇得将这等心思俱收拾了干净。待众生尽皆入座,考棚外衙吏方将大门、仪门封锁,时间未到之前,禁止任何人员进出。堂上击云板,答题开始。由差役执题目牌于甬道上来回逡巡,令众生得以阅题答卷。院试惟进行一日,最早申时便可交卷离去,名为放头牌。之后再放二牌、三牌,至天黑终场。此番头牌放过,仅有为数不多的生员交卷,煦玉便趁此等候放牌的时机将上交之卷先行评了一回,他品评诸卷自是谨饬严苛,绝大部分试卷俱是未能入他青目,被他弃之如敝屣。惟有那为数不多的试卷因谬误较少,方勉强得他眷顾。   却说每任学政评阅试卷,因了考生众多,学政自是无法一人评阅完所有试卷,皆是学政自行聘请会品评衡文的幕僚相公相助,加之煦玉本便身体羸弱,不堪劳作,更不可亲自阅完所有考生之卷。遂此番除却蔡史二人相助之外,又另行聘请了两人协助。然饶是如此,煦玉并非如那等荒疏懈怠的学台那般,全任幕客评阅便是。此番他命另四人将众生之卷先行评阅一回,将那文理不通、错误明显之卷排除,而将那文理通顺、言之凿凿、策论平允之卷呈上与他亲自评阅。此外还特别吩咐曰若是遇上那等难以评定优劣、颇有争议之卷,亦一并交与他亲自裁定。此乃防范那等荒疏的幕客迂缓无能,未能识别真才。   随后四名幕客自是先行粗评一番,最终荐出七八十份他们眼中文理清通的试卷,又择出三十份难定清浊之卷留于煦玉亲自裁夺。然煦玉自是较了他四人严苛许多,惟从中拣出十余份合格之卷,排了名次;从那三十份中又拣出两份合格之卷,加上他监考之时亲自裁定的几份,仍不满二十个名额。煦玉本欲就此作罢,合格多少便是多少。然众人相劝,只道是南昌府取试生员数量本就较他处更多,此地科考竞争激烈,合格生员人数比例相较他省,本便偏低。若仍还录不足人数,众生员见状未免寒心。煦玉闻言首肯,最终只得又从剥落的试卷中择了两份勉强何意的加上,方凑足了二十人份。随后方将被录取的二十份试卷发交提调官拆出卷后编号,对应各自名姓,填榜发案。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九) ?  然未免其间有那枪替代考之人,待发榜之后,煦玉仍命录取的二十人前来学署,由自己亲自面试一番。却说众生见罢此次科考的结果,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那自诩应试多年,长于时文写作之人,若遇那迂腐的宗师,便也无不过之理,不料却是落榜;然另有那胸怀真才之人,从前虽屡试不第,此番竟意外高中,可谓是得偿宿愿,不禁喜极而泣。总归了此番经由煦玉亲自裁定之人俱是有那真才实学的士子,皆有能乡试及第的实力。   却说有那等年迈迂腐的学台,除却四书五经、时文写作之外百书不读、辞赋不通,最惧与人论诗谈文,只将除四书五经之外的学识称为杂学。即便是择那头几名面试,亦不过出些四书五经的题目罢了。然此番煦玉面试却是不然,不拘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诗词歌赋、杂说野史皆可侃侃而谈,信手拈来便可做了考题考较一干生员。且煦玉事先并不知何人曾做了何卷,此番不过但凭几回问答,便知晓谁人曾做何卷,能将各人卷中所答说出,无分毫差错。众人见状无不赞赏。其中中第之人大多乃是白发老者抑或已过不惑,遂为人自是虚怀若谷、谦卑谨慎,面试之时不敢轻举妄动,回答亦是中规中矩。   然其中有一年岁与煦玉相仿的青年生员,正是此次科考的案首,乃自视甚高,自诩胸有别才。见座上宗师年纪尚轻,又生得一派孱弱清俊,遂心下便生出几分轻忽之情。其余生员不过惟从旁战战兢兢地跪地回答宗师所提之问,惟此青年主动请求宗师考较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大有与宗师学识一较高下的态势。从旁一众上了年纪的生员见状皆暗自摇头,只道是该青年未经世事,锋芒毕露,行事太过轻狂,此举很是不妥。若是宗师有意刁难,世间古籍乃是浩如烟海,人如何能尽识之。   正待众人看宗师将如何出题,便见座上煦玉嘴扬轻笑,缓缓撑开手中撰扇轻摇慢扇,对曰:“你既如此请示,本官便也随意阐发考较一番。”随后则问道:“《孟子·告子下》之十五第一句‘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此句作何理解?”   身侧众人本以为此番那青年生员既是狂妄自大,自请宗师出题考较,便是自诩自己才学过人。此番宗师定会出那生僻烦难的题目,不料却拣了四书之中最为耳熟能详的一章,不论在场众生员,只怕但凡知书识字之人便也无人不能将之倒背如流,便是那市井黄口总角小儿,怕是亦能诵上几句。   那青年闻见煦玉命自己解释此句,亦是大感意外,不知此番煦玉乃是何意,愣了片晌方答道:“据各家注解,言各贤圣人皆是从困苦之中被选拔征用。舜耕历山,三十登庸。说筑傅严,武丁举之。胶鬲遭乱,鬻贩鱼盐,文王举之。管仲囚于士官,桓公举以相国。孙叔敖隐处海滨,庄王举之为令尹。百里奚为穆公赎出,举为大夫。此段解释诸家皆是如此,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一旁众生闻罢亦于心下称是,皆道此回答乃是无懈可击。   不料却闻煦玉说道:“你所言乃是朱子之解,你可另有解法?”   那青年听罢此言大感意外,对曰:“此乃先贤所言,我等后辈不过审慎依从,何敢妄自解说、自作聪明。”   煦玉则道:“并非令你妄自质疑先儒之言,本官只道是对于那文中先儒尚有语焉不详之处,你可曾有疑问考据?本官且问你,《孟子》此句之中,连用五个‘举于’,惟言舜之时方用‘发于’,你可曾寻思此乃何故?‘发’、‘举’皆乃选举、征用之意,为何不就此一并用‘举’抑或一并用‘发。’”   周遭一干人等包括那青年在内皆被煦玉此问诘得瞠目结舌,心下暗忖曰这段文字简单,识字学文之时无人未曾将之诵熟解透过,便是朱子的注解亦能倒背如流。只未想到正是这等素昔司空见惯之处的细节,却只理所当然地去解,未做逐字逐词地思考。   煦玉见那青年无言以对,方缓缓将身子倚靠在身后椅背上,又道:“此番在场诸生亦可一道斟酌参详。”   半晌过去,最终仍是那青年开口说道:“据学生所知,单《孟子》一书之中,对于舜便是既用‘发’又用‘举’,如在《滕文公上》第五节中则有‘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之句……”   煦玉笑曰:“如此你如何解?此两处皆是指舜被征用发举之意,为何却分用不同之字,难道便是圣贤亦有那一二不甚谨严之处?”   那青年闻言忙答:“学生不敢如此妄议,此番还请大人指教!”   煦玉又转向其他在场诸生,询问可有人有那见解议论,然周遭众人较那青年更为不解,遂均道不知。煦玉见众人皆无言以对,方啪的一声用力收拢撑开的扇面,将撰扇拽于手中,敛下面上神色肃然说道:“却说圣人典籍,你我后世之人自当字字细究、词词考据,人时不息,解读不止。如何能只将前人解读不作斟酌,不假思索便全然接受?便是前人注解,亦需探究读透,方能为己之用。可知圣人之文,细枝末节处皆是学问。若不晓此理,便是读了一世之书,腹中亦不过空有经文,没有学问;不过假作高明,浑充文人!”随后又转向那青年说道:“你场上之文本官亦是记忆犹新,可谓是五经通明、策对平允,否则本官当不会举你为案首。然此番你欲我出题考较与你,我亦无需特意寻那杂说经史,只将你素昔读熟的几本书考较你一番,亦可探视一番尔等学问的纰漏之处。此番你虽未回答我之问,然仍是犯了两处错误:其一,读经惟讲背诵,不究细末处字词,更勿论音韵反切之类。其二,你方才所答之朱子注解,便是我所提之问的答案所在;可惜你惟知圣人之言,不解圣人之意,未免失之于荒疏。”   那青年听罢这话随即上前请教道:“此番还请大人详解一番方才所问该如何作解,令学生等能得以受教。”   煦玉笑道:“此问不难作解,你方才曾将朱子注解复述一回,可知先贤确也用语审慎,朱子陈述舜受命之时惟用‘舜耕历山,三十登庸’八字,未尝如后文数人那般用‘举之’,尔等可知为何?此八字乃是指舜之躬耕乃是上天授命考验,遂他于此处为天授命,作为上天代理人间之使,谓之‘天子’,正是君权神授。天授命于人谓之‘发’,而其余之人,乃是受君举荐为人臣者,君举荐他人为臣,则谓之‘举’。此二词之异也。而在《滕文公》上篇中,则曰‘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此处用‘举’而不用‘发’,则是指彼时尧尚处上位为君,举荐舜继承其位,乃是君举荐人,并非天授命于人,遂用‘举’而不用‘发’。”   周遭众生并了那青年闻罢煦玉之言,言简意赅、句句务实在理,无不拜服。众生拱手道:“大人所言实乃明理之言,可解生平疑惑,学生等受教了!”   随后煦玉又笑问:“如此尚有欲本官出题考较之人?”   此番不过是以学子最为熟烂读透的四书出题考较,众生亦是难以尽解,便知座上宗师面上观来虽是年轻,然却是饱读诗书、治学谨严,不负才子之名、翰林清誉。如此一来何人再敢上前寻这事端、接这茬子,皆避之唯恐不及。然此番面试众生亦是尽皆通过,且均为有那真才实学之人。众生对这举荐提拔自己的年轻宗师,亦是感恩戴德、钦佩有加。来年江西省乡试,这干由煦玉亲自裁选举荐的生员,大部分均有不凡的表现,日后雁塔题名、显赫官场者不少出自于此。此乃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待煦玉料理完南昌府科考,方有那余力着手应对之前擒获的武继志一干人等。期间,便是那江西巡抚董毓葆亦知此事棘手,便也任由煦玉将那武继志暂且关押于南昌府衙大牢之中,对于如何审讯问罪,态度暧昧,未曾插言。顶头上司尚且如此,那南昌知府更是莫敢吱声,惟静观其变。   却说此番未及煦玉出手,那周家椽已然开始行动。正值贡院出榜那日夜里,煦玉未着冠带,惟着便服,围着大氅,正于书房中看书,膝上尚且放着一个手炉暖着。彼时一更刚过,则谨已于一旁的厢房中歇下了。房中惟留执扇伺候,正百无聊赖地倚在桌沿边打盹。此时万籁俱寂,周遭任一响动皆瞒不过人耳。只听一阵风掀窗棱之音,一旁执扇闻罢登时警醒,忙不迭起身喝道:“何人在此?”   话音刚落,便见窗户大开,一个黑影从窗外翻身而入,手中举剑直往煦玉刺来。彼时执扇所在离煦玉尚有一段距离,已是救援不及,惟尖声道句“少爷小心”。这边煦玉见那黑衣人向自己袭来,却是静立于此不躲不闪,一面放下手中手炉,一面沉着开口问道:“周家椽,待至今日,终是按捺不住耶?”   ……   ? ☆、第六十八回 勇夺金陵绝处逢生(一) ?  此番且先将煦玉出任学政之事暂且按下不表,接前文所述之贾珠南征之事。   上文说到扬州城守城士兵来报曰抓住一形迹可疑,疑似贼兵奸细之人。贾珠跟随五皇子一道步至府衙大堂之中一视究竟,只见此番两江总督孙树亦已到来,正立于大堂正中央那“奸细”跟前,见五皇子到来,忙不迭行礼,随后伸手指着跟前那正跪着的被反剪双手捆绑之人道句“王爷,据守城士兵来报,这便是那形迹可疑之人”。   贾珠听罢此言,从五皇子身后望向那人,只见该人一九品武官的打扮,发髻凌乱,满脸污秽伤痕,神色仓皇木然。贾珠见状心下哂笑曰“这模样如何能是奸细,只怕是为战乱殃及、神智失常的路人罢”。周遭士兵从旁唤了许久,期间打骂不迭,那人却仍是不声不响。五皇子立于该人身前,那人身侧立着的士兵粗鲁地揪住那人发髻,将其脸面向上抬起供五皇子审视。五皇子不过打量该人片晌便转而询问押送该人的士兵道:“你们如何擒获此人?”   那士兵答曰:“回王爷,小的等方才关闭城门之时,便于南门外发现该人,坐在一辆敞篷马车之中,周遭亦无赶车之人的踪迹,只这人并那马车停在南门之外。城门将要关闭,此人既不进城亦不离去,又不是等人的模样,行迹十分可疑。此外我方士兵制住该人之时,从该人身上搜出此物!”说着另一士兵将一个方形木盒端了上来,置于五皇子跟前。   不知是否乃是幻觉,贾珠于那士兵端来木盒之时,隐约闻见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此番未待那士兵开启盒盖,五皇子便率先止住士兵说道:“当心,谨防有诈!”   那士兵则道:“王爷无需担忧,小的等之前已将盒中之物检视过。”   五皇子闻言方才放下心来,命那士兵将盒盖揭了,周遭众人皆围拢上前一视,只见盒中乃是一人的头颅,目眦眼突,头上还戴着一顶乌纱。众人见状俱是大惊失色,贾珠更是闭了双眼,将头转向一旁,不忍卒视,只道是无怪乎方才他闻到一股血腥味,原来盒中装着的竟是这等恶劣之物。   此番那孙树见状率先开口说道:“此人头戴乌纱,莫非便是之前不知所踪的江苏巡抚王正玺?!”   众人闻言俱惊,五皇子对曰:“此言当真?本王尚未见过那王正玺,不知其长相若何,孙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然此头颅若当真是那王正玺的,此番又如何在此人手上?此人与那王正玺是何关系?头颅从何而来?此人若是贼兵派来运送头颅之人,又如何是此等呆滞木讷的模样……”   孙树听罢五皇子之言,便接着这话说道:“王爷英明,自是须臾间便能捋出这许多关节。依下官之见,该人身份对我们至关紧要,然此人既是冥顽不灵,装疯卖傻,不若便先将此人用刑拷问,好生熬审一番方是。”   却说一旁贾珠素来不喜插言干涉诸官之事,对于这被王师擒获的“奸细”本不甚在意,对于该人来历身份之类不过任由五皇子等人追查,他亦是不发一语,不过冷眼旁观。然闻罢孙树方才之言,道是欲严刑拷打该人,逼其招供,心下便也莫名地大为不忍,只道是此人衣着举止无一处显示其为贼兵之人,倒像一无辜牵连之人,这帮高居庙堂的官老爷们惟求自己对上有个交代,借以升官发财,何曾对了下层无辜百姓有那一丝半点的怜悯之心。遂此番未待五皇子开口,贾珠便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此番下官有一看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五皇子闻言饶有兴味地转向贾珠对曰:“你有何言,但说无妨。”   贾珠遂道:“依下官浅见,此人未必便是贼兵奸细,试问若是欲向敌军派遣奸细者,如何不选那机敏伶俐且身手过人之人,能隐藏己我行迹,方可将探得的军情成功送出。且观此人,神情呆滞木讷。被我军发现之时不伺机逃走反而装傻充愣,难道落入我军之手,我军会因此人装傻充愣 而放任不管、任其自由来去?由此下官大胆猜测,此人怕是一无辜之人,不过为贼军遣来运送头颅罢了。然此人既从贼军中来,又有这等重要之人的头颅,多多少少与贼兵或这头颅的主人有甚关联。此番不若好生开导劝诱,此人或可便能透露出更多情报,助王师探知贼兵虚实。”   五皇子听罢贾珠之言首肯:“鸿仪之言在理,本王亦是如此以为。”随后又轻笑着对贾珠说道,“只此番该人神志不清,不论旁人询问何事,皆不回答。鸿仪可有甚妙计能诱使该人开口~若是事成,本王重重有赏。”   贾珠闻言登时语塞,此番他不过是不欲见到无辜之人为一干官吏重刑审讯,并不知晓如何令这人开口言事。不料五皇子闻罢他之言,反将令该人开口这一棘手“重任”顺手推与自己,真令他哭笑不得。然贾珠亦只得迎头接下:“殿下既如此吩咐,下官少不得竭力效劳。”   五皇子听罢则答:“如此甚好。”   随后贾珠自是命士兵将那人带进自己房中,随后便令士兵退下。押送的二人闻言有些许迟疑,心下只道是贾珠乃是五王爷帐下一郎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文士,若是任留他一人,若是那贼子图谋不轨,令贾珠有个三长两短,届时又将如何向王爷交待,遂开口说道:“贾大人,此人怕是敌方遣来的奸细,形迹可疑,意图不轨,只怕此番是有甚阴谋在内。大人还是令小的等留下照看,以防有甚万一。”   贾珠则道:“无妨,此番观来,此人已是神志不清、人事不辨,又如何能够再行兴风作浪?何况本官虽身手欠佳,然自保足矣,何况此处还有千霰相助,二位无需担忧过甚。此番且回禀王爷,待本官探得消息后,自会向王爷汇报。”   押送的二人闻罢,亦不敢再行多言,只得依言退下不提。   待目视他二人出了房门,贾珠方暗自吁了一口气。回首向地上那仍然神色呆滞之人望去,贾珠仍是忧心不已,话虽如是说,然贾珠心下却仍不得主意。缓缓步至该人身侧,心下暗忖此人断无可能会打甚主意,不若先行为该人松绑。此番一面动作一面寻思下一步如何行事方是,又见该人衣着污秽凌乱,面颊带伤,只怕这些日子遭罪不少。随后灵机一动,心下登时得了主意,忙不迭转头向房中的千霰令道:“千霰,快拿了巾帕,打了热水前来。”千霰听罢便知贾珠欲为该人清理,遂依言去了。这边屋里,贾珠又从自己行李中取来上好的治疗外伤的药膏备用。   此番待千霰将一应所需之物备好,贾珠便亲手拧干巾帕,为那人擦拭身上垢秽。心下只道是此人之所以神志不清,神情呆滞,怕是因了之前陡遭变故,精神受了刺激之故。若是这般状况,在此人最需要之际只需抚之以温情,便也不惧此人不“回心转意”。而一旁千霰见罢贾珠动作,便道这等杂事自己来做便是,何需大爷亲自动手。贾珠亦可将此事就此交与千霰动手,然却是不由自主地拒绝了,惟欲亲自动手。   此番倒也并未白费贾珠一番工夫,待贾珠将那人清理妥当又将伤处皆抹了药膏,那人本一直一动不动,神色呆滞,不料之后却冷不丁地眼神一闪,猛地伸手握住贾珠抹药的双手道句:“阿谐!”   贾珠见状大惊,却下意识地并未抽回双手,定了定神,对曰:“你神智可是恢复了?”   那人闻言上下打量一回,见自己正握住一生人之手,且该人生得亦是眉清目秀、面粉唇朱,遂又红了脸,忙不迭放开手去。只在那一瞬,那人只觉手上似是触到一冰凉之物,蓦然垂首望去,原是触到了跟前之人左手无名指之上戴着的戒指。那人觑了戒指一眼,未多在意,只问道:“你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贾珠听罢这话心上泛起一阵异样之感,遂对曰:“你问我之前,可否先行自我介绍一番。”   那人顿了顿,似是思忖一回,方答:“我叫梁思问,是江苏巡抚王正玺的亲卫。”   贾珠闻言心下疑窦更甚,异样之感愈强,然却为那梁思问话中内容吸引,遂追问道:“如此说来,你所携头颅,当真是王大人的?王大人为贼军所害,如此你又是如何携了头颅来到扬州城?”   未想那梁思问却答:“不是,王大人还活着,这头是王大人的幕僚曹大任的。王大人听说马文梦带兵打来苏州,胆小怕死,便带着家属连夜潜逃出了城。从苏州逃出之后,便想逃往安徽境内,又听说马文梦那帮人的势力已经蔓延到了安徽凤阳,便不敢再向北前行,只得转向西南方和州、含山一带。没想到不久之后马文梦便占领江宁,随后派了手下军队到处侵占扩张,将我们一行人捕获了。那马文梦将我们带到江宁城关押,想必是想作为人质。后来听说朝廷已经收复扬州、淮安、凤阳等地并大半个江苏省,恼羞成怒,便将气撒在人质身上。王大人是巡抚,还有用处,便先将他的幕客曹大任杀了,当着我们的面把他的头砍下来……”说到此处嗓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想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砍头,活生生的人便没了脑袋,实在是太血腥残忍,没有人性,当时我被吓懵了。可能是那些人见我懵了,以为我是傻子,不会多说什么,便将我押上马车,让我带着头颅来这里……”   一旁贾珠听罢梁思问之言心下已然是深信不疑,正值沉思默想之际,便忽闻梁思问问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是谁。”   贾珠答道:“在下兵部郎中贾珠,表字鸿仪。我等自是五王爷帐下。此处乃是扬州府衙,你为扬州守城士兵发现,被带至此处。”   那梁思问闻言则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贾珠?姓贾的贾,珠宝的珠?这名字怎么听起来好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不过还是多谢你刚才帮了我。你说你们是五王爷之师,那就是朝廷的军队?”   贾珠听罢这话有些无奈对曰:“你说话怎如此……罢了,我等当是朝廷之师。我自是信你所道非虚,然之后若是王爷问起,你如何证明你乃王大人亲卫而非逆贼奸细?”   梁思问听罢不过耸肩对曰:“信不信随便你们,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按理说我也没有义务必须协助你们,不过你们救了我,加上我也憎恶战争,所以现在我倒也愿意帮助你们尽快结束这场灾难……”   贾珠闻言干咳一声打断那梁思问之言,说道:“你不必说了,我已明了你之意。只一句忠告,你于王爷跟前,可莫要如此说话,否则会为人加以大不敬之罪。”   梁思问又道:“你说的王爷是谁?”   贾珠道:“镇南大将军、当朝兵部尚书兼步兵统领的孝亲王,因在皇子中排行第五,世人又俗称五王爷。”   梁思问道:“原是这样,亲王吗……”   贾珠思及一事,心下好奇,遂开口问道:“可否请教你,方才你口中所唤‘阿谐’,可是你亲人?”   只见那梁思问听罢这话,面上神色登时变得分外黯然,沉默片晌方道句:“是的,阿谐是我的亲人……或者不如说现在已经是故人了吧……”   贾珠一听此言便知谈此话题并非一愉快之事,遂闭了口,不再追问下去。之后则转了话题道:“你可是腹中饥饿,可欲进食?我命人送吃的与你。”   梁思问闻言颔首道:“听你这么说,才发现我真的饿了,多谢。”   贾珠遂命厨房送了几样小菜进来,令那梁思问吃了。随后便领着他前往五皇子处拜见。五皇子见贾珠竟真的便令这方才还木讷呆滞之人恢复神志,兴味顿生,问道:“鸿仪好手段,可是用了何法令这人回转?”   贾珠则答:“不曾使甚手段,此人不过是因逆贼之事受了刺激,精神一时缓不过来罢了。下官与之恳谈一番,他便也恢复了。”   五皇子见贾珠只将此事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虽心下疑惑,然亦不追究,随后便听贾珠将所知之事详述一番,又命梁思问上前,欲亲自审问。那梁思问见罢座上五皇子,亦不知磕头行礼,待一旁站立的衙吏呵斥一阵,方才草草地跪下磕了头。随后正待立起身说话,身后衙吏又叱道:“胆大妄为,懵懂不知礼数!谁允你起身?还不老实跪着!”   只见座上五皇子挥手制止,那衙吏方闭了口。此番五皇子亦不计较,亲自询问梁思问诸事,包括王正玺等人的下落,马文梦帐下诸事。奈何这梁思问不过作为阶下囚,遂对那马氏帐中之事并不明了。五皇子又询问当初江苏巡抚出城外逃的细节,那梁思问倒也答得毫无破绽,可知其言可信,确为江苏巡抚护卫,曾护送巡抚出城。此番问话耗时弥久,那梁思问跪得两膑生疼,遂请示五皇子可否令他站着回答。周遭众人见状皆是难以置信,惟贾珠忙不迭代他解释曰是精神方才恢复,体质虚弱不堪之故,还请殿下见谅。五皇子听罢笑得意味深长,倒也允其站立。待终于问完诸事细节,五皇子方命人领这梁思问歇下,然仍是唯恐此人多生事端,遂命了士兵将此人看管着,莫令其放任自如。   ? ☆、第六十八回 勇夺金陵绝处逢生(二) ?  两日后,王师遣往江宁府打探消息的哨马归来回报曰此番马文梦采用朱学笃之计,于江宁城外广设据点,欲以此牵制王师各路围城军队。王师一旦逼近欲合围江宁城,马文梦便以各个据点的贼兵牵制消耗王师部众。却说江宁乃是三面环水一面临山之城,城桓高而坚,占地极广且极难攻破。此番马文梦首先派重兵镇守江宁东面的江上要塞镇江,守住长江下游。其次于城外东面的钟山之上建立要塞,此处地势高峻,便于监视全城动向。再次以西面安徽省滁州与和州二地为西面要塞,牵制西面的官兵。最后又调重兵防守江宁南面的聚宝山,扼守秦淮河水路。   五皇子闻罢哨马所言,冷笑一声,道句:“朱学笃不愧为马贼帐下智囊,马贼得有今日规模,大抵有他大半功劳。彼时本王放他一马,无异于纵虎归山。不过你既为本王献此大礼,本王亦少不得回敬你一番。本王誓以此一役,全歼马贼!”   此番五皇子召集众将并谋士商议对策,留下两万人马驻守扬州,五皇子自己则亲自领兵八万南下攻取江宁。而欲攻取江宁,则需先行破除马文梦设置于江宁城四周的据点要塞,收复贼兵所占领的要塞城池,以防贼兵里应外合进攻攻城的王师。此番五皇子先行兵分三路作为先锋,一路由参将张丙炎、陈大诰二人率领,陈大诰为先锋,张丙炎领导中路,共领兵一万五人向西行军,攻下江宁北面要塞六合县,进而占领长江北岸的瓜埠,防止马氏突围渡江北上;一路由副将龚易图与参将陈倬率领,领兵两万南下攻取镇江,如此既能扼制江宁下游水路,斩断马氏从长江下游向江宁运送粮草补给,又可令王师派遣水师由水路向西进军江宁;另一路则由参将王师曾、余九谷与游击严辰率领,领兵三万向西进入安徽,攻下之前为贼兵所占领的滁州,之后再行领兵南下,收复和州。可知和州临江,从而可扼制江宁上游的水路,由西岸渡江进攻江宁。而水路作为江宁的重要补给航道,若是能扼制长江并了秦淮河水路,便能造成江宁贼兵的补给困难,断了贼兵粮草来源。   众将闻言皆赞,只道是最终攻取江宁之时可兵分四路,从东——钟山、南——雨花台、西——江浦以及北——瓜埠四个方向对江宁城形成合围之势。   期间贾珠许久未曾插言,一直从旁沉默闻听众人商议,直到五皇子将合围之计定下,方开口提议道:“殿下,下官有一提议,江宁城自古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又曾历任多朝都城,城墙工事等诸防御体系与设施较了其余城池均要坚固完备,想必此番便是王师悉数占领东南西北四处据点,打破江宁城四周外围的各处屏障,恐怕亦是难以轻易攻克江宁城。加之若贼兵困守孤城又抱着与王师同归于尽之念,届时怕是贼我双方损失皆会不小。遂下官只道是若欲减少无谓的伤亡,惟有加快攻城的进度,一旦江宁城破,贼兵便惟有束手就擒。此番下官建议殿下使用铳炮攻城……”   贾珠此言一出,五皇子尚未开口,便闻一旁的龚易图说道:“裨将曾为王爷指派统领训练火器营,对火器铳炮之事略有所知。贾郎中所提用铳炮攻城一事,虽有道理,然郎中或是不晓,铳炮无论射程抑或威力均是有限,若是用于两军对垒,尚可对敌方阵地造成一定杀伤力。然若是用于攻取坚固的工事,尤其便如江宁城这等城池,先行勿论城池周遭可有那能令我方安置铳炮之地以便那城池能在铳炮的射程之内,便是那城墙的厚度与坚硬度,亦并非能靠火炮冲击爆炸之力所能摧毁。此外若是加上位置、射程等因素的影响,便更难保证铳炮之效用……”   贾珠听罢龚易图之言心下暗忖曰“本以为那龚易图乃是王师水师将领,不料亦懂火器,效力于陆军营中”,又道“若是生在现代,何必如此麻烦,给我一架榴弹炮,我能须臾间炸毁城墙并城内指挥部,可如今乃是冷兵器时代”,随后颔首对曰:“龚将军此言正表明将军乃是明白之人,确如将军所言,如今我们所拥有的铳炮尚未具备摧毁城桓工事的杀伤力,然此番王师可以铳炮火器为辅,掘地攻城为主,铳炮既可作为我师掘地之时的掩护,又可配合城根下的地雷一道炸毁城墙。如此一来,较了那借以云梯越进城内之法,伤亡定会小上许多……”   众人闻言尚未开口,便听贾珠又道:“下官闻说我朝尝于香山墺洋人手中购得几许红夷大炮,殿下,可是如此?”   五皇子闻言颔首以示肯定:“不错,我部尚有几架该类大炮,然数量不多,本王曾命火器营掌管操控此物。”   贾珠对曰:“如此甚好,现下军务紧急,还望殿下即刻去信京师,请陛下下诏令城中工匠日夜赶造红夷大炮。此物难以搬运,此番可从水路,沿运河而下运抵镇江,助王师攻城。”   五皇子听罢首肯,说道:“鸿仪之言有理。然工匠赶制大炮,最快亦需一月以上,再经由水路运抵此地,亦需一月。此番时序即将入冬,如此算来,恐怕王师今岁已是难以进军江宁。”   贾珠则道:“殿下请恕下官直言,虽说王师目下已进驻扬州,直逼镇江,然那马文梦定不会放任王师合围江宁。以现下情势看来,马氏有逐步扩大江宁外围据点,以分散王师兵力并逐个击破之意。恐怕他若能守住其中一个据点,亦不会徒劳地困守江宁城中。而我师若是放弃城外据点,单单攻取一点,那马氏定会从他处逃窜,再逃往之前由贼兵所据之安徽滁、和二州,彼时王师即便能轻易收复江宁,然欲想一举擒获歼灭马氏,则更为耗时费力……”   此番未待贾珠言毕,五皇子便插言道:“本王明了你之意,此番正是虑及你方才之言,本王方下令先行攻取外围四方据点,正是为截断马氏江宁外围退路,令其里外无法相顾,惟有退守江宁城。兼了此番那朱学笃亦在马贼帐中,此人定非坐以待毙之人,本王料想那朱学笃少不得令那马贼使以‘调虎离山’、‘围魏救赵’之计,借以攻打他处,迫使王师前往救援,从而打破王师对江宁的合围,令王师疲于奔命。”   周遭众将闻言皆赞:“王爷英明,所虑在理。”   正商议如何应对,便忽闻帐外哨马来报曰:“王爷,凤阳巡抚发来求救之信,曰马贼之部正从滁州向凤阳逼近。”   五皇子听罢笑道:“果真不出本王所料。此番马贼驻守滁州,从滁州向凤阳进军乃是最为便捷之法。如此一来,王师亦定不会坐视凤阳城遭围而不救。然他不晓之事便是此番我等已然知悉他之计,不过是欲调离王师南下的兵力。然救援凤阳又何必费心调遣南下部队北上回援,令将士疲于奔命?如此本王不若反其道而行之。”随后便命那哨马快骑回报凤阳巡抚,令其惟坚守不出,无需与围城贼兵周旋,王师自有解救之法。那哨马领命自去不提。   这边五皇子则对西征滁州的王师曾三人说道:“此番你三人即刻领兵出发,由严辰率领三千骑兵作为先锋连夜奔赴滁州,对滁州城发动进攻。先行以佯攻令滁州贼兵告急,逼迫北上凤阳的贼兵折返,从而以解凤阳之危。”   此番计策既定,所定三路大军齐发。众将领命自去。   随后五皇子便写信请景治帝令工匠赶制红夷大炮并调派火器营携带火药南下。写毕,即刻命八百里加急快骑送抵京师。   ? ☆、第六十八回 勇夺金陵绝处逢生(三) ?作者有话要说:  镇江之战: 副将:龚易图 参将:陈倬 协领:蔡琳 ——领兵:两万 水陆结合 镇江守将:叶毓桐 围城三路: 东门/丹徒镇:王师大营——龚易图 西门:蔡琳——五千 南门:陈倬——五千 北门:临江——水师大船   此番三路大军之中,南下攻取镇江的王师乘坐水师大船,沿运河南下,不过一日便已行至长江北岸。此番时序入冬,长江正值枯水之期,正宜渡江。王师于北岸扎营,马氏镇江水师则于南岸对阵。   却说之前王师洪泽、高邮两战大捷,重创马氏水师,令其元气大伤、精锐皆丧,此番布于镇江北面之师,不过是些败兵残卒。见对岸王师皆是大船,便已心生怯意。龚易图命众战舰一字排开,顿时大江之上王旗招展,气势极盛。随后龚易图下令众舰南渡,曰首登南岸者重赏。众将士闻言无不雀跃,先于大船船舷之上广竖盾牌,以挡贼兵之箭,待靠近贼船之后,便从盾牌之间往了贼船之上放箭。顿时船上万箭齐发,如雨落下,射得小船之上的贼兵溃不成军、纷纷落水。此外,王师众船亦利用庞大的船身两两配合,将贼兵小船挤匝进二船之间,令其动弹不得。随后众将士便纷纷从大船之上跃进小船中,将贼兵打杀踢落进水。不过半日工夫,便已缴获贼兵小船上百只,斩杀贼兵数百人。登岸后,龚易图则命众将将大营驻扎于镇江东面的丹徒镇,待次日天亮,方下令攻城。   却说冬日昼短夜长,遂当日凌晨,龚易图便令两万官兵兵分三路,一路由参将陈倬领兵五千进攻镇江南门,一路由协领蔡琳领兵五千进攻镇江西门,另一路则由自己亲自率领,进攻丹徒镇这侧的东门,随后又分别密授陈、蔡二将计策,部署一番。二将得令自去。当日夜里,官兵通通衔枚勒辔,悄无声息地潜出丹徒大营,分两路各自向西门并了南门行军。待到了各自进攻的城郊处,便埋伏于此静待时机。   次日正值寅时,城中贼兵并了百姓尚且浑浑噩噩,未曾从睡梦之中清醒之时,便忽地闻见城门外喊杀声震天。那守城贼兵忙不地报与镇江守将叶毓桐知晓,那叶毓桐虽因王师兵临城下之故而彻夜未眠,警惕防范,却仍未料到王师会择此天未大亮之际攻城,且不仅是王师大营所在的东城门告急,其余西门并了南门俱有官兵攻城。那叶毓桐亟亟登楼往城外眺望,只见除却临江一面密密布满官兵水师大船之外,其余三门皆是官兵攻城人马,旌旗招展,人头攒动,三面城墙之上俱是官兵搭建的云梯。见罢此景,城上众贼兵早已闻风丧胆,加之即便城上贼兵杀退一批攀援上城的官兵,却又见一批官兵接上,源源不断,宛如潮水一般。那叶毓桐一面命城墙上守卫的贼兵谨防官兵翻越城墙,一面亲自率领几千人马从城门口杀出,于城下搦战,试图打破官兵对于镇江三门的包围,奈何几次三番地冲杀,杀退一批又来一批,源源不断围将上前。叶毓桐见冲杀不出,己方反倒损失了好几员大将,丧命士兵更是不计其数,那叶毓桐只得下令退回城中。   第二日再战,虽仍是出城搦战,奈何气势却不及前两日,加之前日水师并了昨日陆军已经两番落败,贼兵气势自是一落千丈。而困守镇江,粮草兵员不及补充,又难以冲杀出城,致使守城贼兵更是人心惶惶,离心遍起。   如此这般困守了三日,那叶毓桐无时无刻不寻思着如何领兵冲杀出城。随后在第三日闻见城上守军来报曰似是西门的官兵守卫松懈,且人数较少,从城墙上望过去,只见该处的官兵皆是偃甲弃枪而卧。叶毓桐身侧一副将见状则提议曰不若趁机领兵从西门冲杀出去,正可往西投奔上游的江宁而去。   那叶毓桐闻言大笑曰:“若是如此行事便正中官兵奸计也。稌麟向来用兵谨慎、军纪肃然,他手下大将亦断非那等大意荒疏之人,此番竟故意令我等瞧出其防守的懈怠之处,分明便是诱使我等趁机冲杀,以便于途中设伏,将我等首尾截断,一网打尽。此番本将已是看透了此阴谋,偏生不上他这当!本将看此番不若另择一地突围。”说着便伏身审视案上地图,指着镇江城的几处城门说道,“此番官兵知晓我等若是突围,定会向西投奔江宁而去,便于西门处设诱以待我等,遂此番西门这处是不可去的。再看东门,东面的丹徒镇乃是官兵大营所在,若是从东面突围,无异于与官兵主力正面相抗,以卵击石亦是不智之举。而北面临近大江,乃官兵水师大船停泊之处,若从此门突围,必须水军大船方可渡江,然前日水战我军之船已是毁坏殆尽,再无力承载将士与官兵大船相抗,遂北面突围亦是不可。如今之计,便惟剩南门可以一试。进攻南门的官兵兵力与西门相差不大,并非官兵主力;加之若是从南门突围,我军可顺道南下前往丹阳,再向西取道句容,不日后便可到达江宁附近的淳化镇。”   众将闻见叶毓桐之言,皆赞英明,遂此番计策既定,吩咐下去,众人只待夜深雾浓之际,偷偷开了镇江南城门,叶毓桐亲自率领一队轻骑潜出城来。此番虽于奔逃途中惊动了南门外少许官兵,然皆被叶毓桐等人斩杀,不及通报叶毓桐已潜逃出城的消息便已没了性命。遂此番那叶毓桐等人突围出城之行倒还顺利,未曾惊动南门外大军,自诩此番若是昼夜狂奔,即便待次日天明之时为官兵知晓守城之将已出城之事,他们亦已奔至丹阳。   正如此打着如意算盘,不料叶毓桐一行人尚且向南奔驰了十余里,在进入一片密林之际,忽闻周遭传来一阵草叶沙沙之声,在暗夜寂静的氛围中显得分外诡异。那叶毓桐勒马急停,心中不祥之感顿生,正待命人前往周遭附近探查一番,四周登时便响起一片喊杀声。叶毓桐定睛一看,只见左右四周皆是人影,而前方大道正中,立着一员大将,正是进攻西门的官兵协领蔡琳。   叶毓桐见状惊道:“蔡琳,你怎在此?!你之前尚且进攻西门,此番怎现于南门之外?”   蔡琳大笑对曰:“龚将军早知尔等不日将图弃城突围,遂早已下令我等于南门外埋伏,专候你前来。”   叶毓桐又道:“若我等此番往了西门而去,尔等可亦在西方去路之上设伏?”   蔡琳则答:“非也,知晓你为人多疑而诈,之前我便命将士偃甲掷兵,乃是故布疑阵,令你生疑忌惮,不敢从西门突围,从而逼迫尔等向南逃遁。”   那叶毓桐闻罢此言,悔恨顿生,不料自己所思所想皆中官兵圈套。此番周遭厮杀正盛,只见自己正前方官兵是越聚越多,若是硬往前闯,恐怕是死路一条,不若就此退回城中,尚可据城而守。正如此寻思,却又闻见身后喊杀声大盛,原是陈倬另率一路兵马从镇江城方向杀将前来,正为斩断那叶毓桐的后路。此番叶毓桐等人是前有蔡琳围堵,后有陈倬追剿,可谓是前后皆敌,两面夹击。便是生了三头六臂,只怕也难以应对。此番叶毓桐等人虽左突右闯,奋力拼杀,奈何官兵势众,所携数千人折损过半,叶毓桐亦是身负重伤,被陈倬砍于马下,其余贼兵则或死或伤,无一突围逃跑。   另一边镇江城中,城中所余的守城之贼,小部分知晓头上将领已潜逃出城,头上无主,便也战意尽失,坐以待毙;剩余部分不知此事者尚且坚守。次日黎明前夕,天光尚且朦胧之际,龚易图自是亲自率领大军从东城门外发起强攻。一时之间只见城墙之上云梯遍布,人头攒动。官兵一面攻城一面摇旗呐喊曰镇江贼首叶毓桐已弃城逃遁,被王师斩杀。守城贼兵听罢此信如何还有战意,顷刻间便已溃不成军。王师遂趁机攻入城中,剿灭城中剩余贼兵并安抚城中百姓。   随后龚易图与前往伏击叶毓桐等人的陈倬、蔡琳汇合,此番除却叶毓桐为陈倬斩杀,其余副将尽皆投降,只道是愿追随王师剿灭马文梦,收复江宁。龚易图随即遣人将收复镇江之事上报五皇子,五皇子闻讯大喜,留下部分官兵协助孙树驻守扬州城,自己则亲率大军开拔前往镇江。   ? ☆、第六十八回 勇夺金陵绝处逢生(四) ?作者有话要说:  六合之战: 参将:张丙炎 参将:陈大诰(先锋) 协领:赵一林 领兵:一万五 陆军/骑兵 六合守将:宝瑛 滁州之战: 参将:王师曾 参将:余九谷 游击:严辰(先锋)——三千骑兵 协领:周瑞清 领兵:三万 兵分两路: 取道六合以北:严辰 取道六合以南,瓜埠以北:王师曾、余九谷 滁州守将:胡毓筠 滁州副将:马传煦 ---------------------------------- 战争这种东西,还是很惨烈的,不是都是光环,只有你胜人家的,王师的代价也很惨重!! 好盼望江宁围战赶快到来啊~~~不不不江宁围战之前还想看“激(jian)情”的啊~~~~   却说此番六合之役,由参将张丙炎、陈大诰二人领兵共一万五千人沿长江北岸向西进攻扬州左近的县城六合。此番由陈大诰率领三千骑兵作为先锋行于前,张丙炎率领剩余众将士行于后。却说六合距离扬州城不过六十余里,计划两日内率大军赶到六合城下。大军从扬州城出发之时,天空尚且晴空万里,不料待行出扬州城后却忽地转了性儿,天空彤云四起,遮住东面天空的曙霞。张陈二人自是北方人士,见罢此景便知此乃降雪的前兆。只不多时,空中果真飘下如絮雪片。陈大诰见状顿时心生一计,遂对张丙炎提议道:“张兄,此番大雪可谓是天助我也,我等北方汉子何曾畏寒,身后众将士亦莫不是王爷麾下精兵。据闻南方人则因较少遇雪,普遍惧冷。如今骤逢降雪,定令那帮淮南贼子手足无措,不若便由末将为先锋,率领三千骑兵疾驰奔赴六合,趁雪奇袭六合城,杀那贼子一个措手不及!”   张丙炎闻言亦是甚合己意,遂颔首道:“陈兄所言甚是,此番兄可领兵先行,末将自是领众步兵随后赶到,支援陈兄。”   他二人议定,陈大诰自是领兵前去。一众轻骑快马,不过于当日傍晚时分便已赶到六合城下。此番因大雪忽降,守城贼兵因事出意外,御寒衣物尚未准备妥当,皆为该气候变化所扰,遂彼时六合城的防御较了往常,便也更显松懈。陈大诰趁着夜幕与大雪,于城下摇旗呐喊,遽然发动对六合城东门的进攻。守城贼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忙不迭前往府衙中通报守城贼将宝瑛。   却说此番王师轻骑虽出其不意,然那宝瑛亦是马文梦手下一员悍将,闻王师来袭,忙命贼兵将城墙四周皆密密燃起火把,将城门四周照得宛如白昼,随后那宝瑛一面命墙上众贼小心防守,勿令王师借由云梯从墙上越入城中,一面命人开了城门,自己纵马持枪率军从城中杀将而出。那宝瑛悍勇非常,单枪匹马直取陈大诰而来,陈大诰与之缠斗二十余个回合,终因大雪夜中视线受阻,躲闪不及,被一枪刺中肋下,痛呼一声,随后转身率领部众往城郊处逃去。那宝瑛见陈大诰负伤而逃,料想轻骑夜袭,来者数寡且无后援,此时追赶定能将之一网打尽。随后宝瑛自是率一众骑兵追赶逃遁的陈大诰,留下其余贼兵守城。   此番宝瑛在陈大诰身后追了十余里地,便已追上,又与受伤的陈大诰斗了数个回合,陈大诰已身中数枪,仍是咬牙抵抗。那宝瑛正待一鼓作气将陈大诰斩于马下,却忽闻身后己方守城士兵匆忙赶来报曰六合城亦被偷袭的官兵借用云梯,在雪夜的掩护下从墙上攻入城中,占领了东城门。那宝瑛闻言大惊,只得抛下陈大诰,调转马头回城救援。却说之前陈大诰负伤,故意率领一众骑兵往城郊逃遁,引诱那宝瑛追赶。暗地里却命跟随前来攻城的协领赵一林继续攻城,对六合城墙发动猛攻,趁着自己与那宝瑛于城郊搦战之际,攻入城中。   而正值宝瑛调头回转之际,陈大诰亦从后调转马头追杀回城的宝瑛,此番即便是血染罩甲,亦是面不改色。另一边,张丙炎亦率领王师步兵疾奔而来。张丙炎先行指派两路人马,各领三千步兵,配合中路的陈大诰之骑兵,从左右包抄那宝瑛。此番那宝瑛所带之人尚未回到城中,于回城途中便已死伤大半。那宝瑛奋勇死战,往了东城门处且战且走,千辛万苦方逃出官兵包围,逃至城下,却见占领城门的官兵已将城门封锁,一面阻止贼兵回城,一面于城中围剿剩余贼兵。宝瑛入不得城中,身后又有官兵人马包抄而来,只得转而南下,沿河往瓜埠而去,身侧惟剩一百余骑。而一直骁勇厮杀的陈大诰待与后续赶至此处的张丙炎汇合之后,方大喝一声,道曰“作为三弟盟兄,本将总算不负三弟英名”,随后落马,重伤昏迷。张丙炎见状忙不迭唤士兵将陈大诰送入城中疗治,一面调遣人马追剿南逃的宝瑛。   另一边,正待于江宁城中坐立难安的马文梦闻说官兵围攻江宁北面要塞六合县,忙不迭调派滁州东面来安县的贼兵南下救援六合。张丙炎闻讯,急派赵一林于六合县外西南方贼兵必经之处埋伏,与救援的贼兵激战一日,双方皆伤亡惨重。救援贼兵被阻拦于六合县城郊外,难以逼近城中救援,又为官兵于城外埋伏,自知救援意义全失,三日后自行撤离六合,绕道南下前往瓜埠,守卫江宁北面最后一处要塞。   此番且说第三路王师向西进入安徽,进攻滁州。严辰率领三千骑兵,取道六合县城以北。绕道西进,以免为六合县周遭贼兵发觉,卷入战争而延误进攻滁州之机。另一路则由王师曾、余九谷二将率领,从六合以南赶往滁州,途中恰逢向南逃遁的宝瑛一行人等,双方混战一阵,宝瑛堪堪折损半数人马,待总算突围逃至瓜埠,惟余五十骑不到。   而严辰率领轻骑赶至滁州,滁州乃是江宁西北方的屏障,遂马文梦于滁州安置重兵,且以守为主。无论官兵于城下如何叫阵,只是坚守不出,绝不开城门应战。此番严辰虽率领骑兵两日便赶至滁州城下,然叫阵阵不应,攻城人不出。一旦严辰命将士以云梯等器械攻城,那贼兵便于城墙之上向墙垣上攀援的官兵射箭投石,用尽各种手段阻止官兵翻越城墙。严辰见此番自己所率先锋连日攻城无甚进展,心急如焚,只道是若是久攻滁州不下,是断然无法迫使那北上围攻凤阳的贼兵南返回援,如此下去,只怕五皇子会追究自己延误军机之责。念及于此,心下只狠狠道曰恨手边未有之前贾珠所言的红夷大炮,否则他定令那大炮对准城墙轰炸三日三夜,以泄心头之恨。   三日后,王师曾、余九谷亦率大军赶到滁州城下,随后三将商议,只道是此番五皇子严令,王师进攻滁州,既为夺得江宁西部屏障,更为解北面凤阳之危。若王师此番攻城延误时日,致使凤阳为北上贼兵占领,届时王师欲想再度收复凤阳,则更为不易。遂此番无论如何需尽快攻下滁州,抢在凤阳为贼兵占领之前逼迫贼兵回援。遂三将从队中择出五百身手过人的将士组成敢死队,由余九谷率领,以云梯强攻滁州南门,皆立下军令状曰务必在一日之内攻入城中,否则悉数斩首。其余三门则佯攻,以分散南门处守城贼兵的兵力。   之后王师曾、严辰并协领周瑞清三将分别率领三千人马佯攻东、西、北三门,惟在南门命两千人掩护,亦佯装攻城之态,实则掩护其中五百敢死将士,于南门城墙外分批次搭云梯翻越城墙。此番滁州城四面遭围告急,滁州贼兵见东、西、北三门攻城人数最多而南门较少,遂便将守城重心皆放于此三门之上。只未料到南门攻城官兵所携器械乃是其余三门器械之总和,南门外攻城官兵不计生死,攀援不断。此番余九谷亲身上阵,前方士卒攀援在前,余九谷紧随其后,待终于接近了城墙顶端之时,余九谷之前的将士尽皆牺牲。九谷刚一至城垛处,便为守城贼兵射中左眼。九谷忍痛将箭拔出,连带着眼珠一并扯出眼眶,顿时血流如注。随后只将羽箭扔下,拔剑斩杀城垛处数名贼兵,骁勇无匹,只如毫发无伤那般。至此,王师方攀上南门城垣,占领南城门,五百名敢死将士惟剩五十。余九谷往空中发出一枚烟火,告知其余三路攻城将士南门已破。随后九谷又率领登上城墙的官兵斩杀城门处的贼兵,之后便大开城门。另外三门处的官兵见罢烟火便知南门已破,遂纷纷从各方赶至南门,从该门中攻入滁州城,与城中贼兵巷战。   当日日落,王师攻入滁州府衙,活捉滁州贼兵主将胡毓筠,斩杀贼兵副将马传煦,歼灭守城贼兵两万余人,活捉八千。王师曾一面命哨马传信与镇江,报与五皇子知晓,一面又命军医为余九谷诊视。期间亦是笑赞曰:“余兄当真勇猛无匹,箭矢入眼竟能不为所动,泰然处之,兄当真盖世豪杰也!”   余九谷闻言豪气地摆手对曰:“末将此举毫无可称赞之处,不及五王爷远矣。想当年末将跟随王爷西征平乱,王爷较末将年幼,彼时不过弱冠之年。征战途中为流矢射中,箭尖带毒,没入左边肋骨之下一寸有余。王爷当即便以右手持剑割开皮肉,命末将为他拔出箭矢。拔箭之时他连眉眼皆未动弹一下,倒是末将止不住手抖如筛糠,至今仍为王爷打趣。”   王师曾听罢颔首道:“此事我亦曾耳闻,王爷年纪虽轻,却是半生戎马,征战无数,亦是负伤不断,九死一生。如今官至一品,位列亲王之首,无不是赫赫军功的累积。”   待缴毕城中贼兵并安抚城中百姓,为防马文梦再行派兵前来企图夺回滁州,三将商议留下余九谷率领一万余人马驻守滁州并将养箭伤,待之后与瓜埠的王师队伍汇合。王师曾与严辰、周瑞清三人一道率领剩余一万五千人沿江南下,趁势攻占全椒与和州,以攻克江宁西面屏障,封锁江宁上游水路。   ? ☆、第六十八回 勇夺金陵绝处逢生(五) ?  另一边,却说王师耗费不小代价攻取滁州之后,马文梦见江宁城周遭的屏障骤失两处,不禁痛心疾首。滁州乃是安徽、江苏二省交界处的军事要塞,若是能据守此地,北上可进军凤阳、淮安,向西可进军泸州,南下则可进军和州、太平府,遂马文梦无论如何亦不欲失却此城。此番他只得急令北上攻打凤阳的贼兵即刻南下回援滁州,又将远征巢县的贼兵调回,两路围攻滁州王师,试图重新从王师手中夺回滁州;又调集孝陵卫并淳化镇的兵马,向东直攻五皇子所在镇江,试图以围攻五皇子所在城镇以逼迫王师解除对于江宁外围据点的进攻。   五皇子闻讯,命参领戴尧臣率领一万人马,于高资镇外贼兵进攻镇江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待贼兵赶至此处之时,先行放过贼兵先锋,贼兵袭击镇江心切,未尝发觉此处有异。待贼兵中路经过之时,则拦路截断,将贼兵队伍一分为二,令其收尾不能相顾。贼兵先锋虽到达镇江,然知晓自己后续部队为王师伏击围杀,遂即便先锋赶到镇江城下,因了后续接济不上,亦也是人心惶惶,无心攻城。此番五皇子亲自坐镇镇江西门督战,命协领梁鸣谦并于荫霖二人分别带领五千人马,从东门北门杀将而出。   此番贼兵于高资镇遇袭,赶至镇江城的贼兵人数本便有限,又于城门前遭遇搦战,攻城之力锐减。之后后续部队虽勉力突破高资之围,赶至镇江支援,亦是七零八落、丢盔弃甲,不成战力。五皇子立于城上目视那贼兵主帅正于梁、于二人的围杀之中奋力拼杀,骁勇无匹,遂转头对身侧的稌永说道:“今日且看你箭技如何,你且张弓射箭,可否射中那贼将?”   稌永闻言答是,随即依言拈弓搭箭,对准了城下那贼将一箭射出。只不料那贼将恰巧为躲避梁鸣谦的大刀而向一旁调转了马头,堪堪躲过稌永之箭。那一箭最终射中贼将身后的大旗,只听呼啦啦一声,帅旗大倒,贼将见状亦是大惊。正仓皇四顾寻觅是何处射来的冷箭,却见一旁梁、于二将又围杀上来,贼将忙不迭调马回身,往了梁、于二人相反方向奔逃。   稌永见此番并未射中那贼将,只得向上请罪。五皇子但笑不语,伸手示意稌永递来震天弓。稌永从身上取下双手奉上,五皇子接过,从旁接过一支狼牙箭,张弓如满月,对准那逃窜的贼将,箭矢始发,宛若流星划过天际,正中那贼将后颈,贼将随即落马而亡。一旁稌永见状忙不迭开口赞曰:“殿下神技,万人难及,属下佩服!”   周遭贼兵见主帅阵亡,如何还有战意,皆丢盔弃甲,相互踩踏,四散奔逃,如鸟兽散。五皇子命梁鸣谦、于荫霖二人向西追击溃逃贼兵二十余里,方撤兵而还。清点战场,此番镇江防卫战,王师奸敌上万,擒获五千。   之后又闻说贼兵夹击滁州,五皇子急调戴尧臣率领轻骑一万人赶往滁州救援。随后留下龚易图镇守镇江,自己亲率三万人马从镇江出发,乘水师大船沿长江向西前往江宁,于江宁附近的燕子矶登陆,于幕府山下扎寨安营。   另一边,却说正值王师曾、严辰二人领兵一万五南下攻占全椒城之际,便忽闻北面滁州受到两路贼兵的围攻。彼时滁州惟有余九谷率领一万不到的人马驻守,王严二人闻讯放心不下,虽然和州战事在即,然王师曾仍是命严辰先行率领五千骑兵北上援救滁州。此番两路贼兵共计两万余人一道围攻滁州城,余九谷自知己方留于滁州的兵力有限,然滁州不容有失,否则之前王师一番攻下滁州的心血并牺牲便也尽皆白费。遂此番余九谷惟命将士关闭城门,坚守不出,并不贸然与攻城贼兵应战。一旦贼兵试图以云梯逾墙而入,城上官兵便以矢石抗击,打退贼兵攻势。如此坚守了三日,守城官兵损失一百余人,而攻城贼兵丧命者达千人以上,仍难动滁州分毫。之后戴尧臣并了严辰分别领兵前来滁州增援,两厢夹击,余九谷亦率兵出城迎战,此番大败城下贼兵,突围贼兵惟剩三千不到,一并逃往滁州东北面的六安。   而王师曾率领八千人马赶至和州之时,此番和州贼兵闻罢其余几城之败绩,已是无心再与王师相抗,遂率领手下副将出城投降。王师不费吹灰之力收复和州,随即又东渡长江,收复和州东岸的采石矶,留下镇守和州的人马后,举兵东进,前往秣陵关。至此,王师对于江宁城西面并了北面据点的收复与包围亦已全部完成。   且说马文梦闻罢此番不过一月有余,己方已丧失了镇江、六合、瓜埠、滁州、全椒、和州、采石矶等数处紧要城池,江宁外围一半的要塞屏障皆落入官兵之手,登时惊遽无措、垂首顿足,几欲拔剑自刎。周遭众将见状忙不迭拦住苦劝,那马文梦只道是如今既然大势已去,不若先行自行了断,亦可避免落入官兵手中被活剐了。众人正苦劝不迭,便见朱学笃负手步入房中,对马文梦说道:“若是主公现下便缴械自尽,方是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然若是奋力一搏,凭借江宁外围据点并墙垣以抗外敌,我方未必没有获胜之机。”   马文梦闻言只如黑暗骤遇黎明那般,顿时眼神一亮,随即收起手中之剑问道:“此言何意,先生可否详述一番?”   朱学笃答曰:“可知江宁城所在坐山环水,自古便是易守难攻之地。如今我们虽丧失西面与北面外围屏障,然江宁西面北面两面临江,我们尚可据江而守,官兵虽封锁江宁上游水路,然若欲从该处攻城,却是难上加难。而如今我方尚且固守东面与南面两处要塞,官兵攻城则必取该处。此二处乃是据山而守,易守难攻,对我们却是更为有利。此番主公需有那‘城在我在,城亡我亡’之气魄,方能鼓舞众将士死守到底。而钟山第三峰既为守城之壁垒,此番在下将亲自领兵驻守该处,在下愿立军令状,若无法凭此一役围杀五王爷,在下愿凭主公处置。”   那马文梦一听此言大感意外,不禁乐得眉开眼笑,惊道:“此番先生竟有如此良策,竟能直取稌麟性命?!”   马文梦摇首对曰:“五王爷乃角宿临世,得武曲庇佑,欲取之性命谈何容易。然如今我方生死存亡只此一役,便是逆天而行,在下亦少不得搏上一搏。”   马文梦闻言亦是安下心来,说道:“先生何出此言,无需立甚军令状。先生算无遗策、足智多谋,有先生助我,定然攻无不克。”   朱学笃未答此言,惟沉默摇首,长叹一声,方开口说道:“此番在下惟领五千人马前往钟山,其余人马皆留于城中,助主公镇守各处城门。若王师攻城,主公惟令各处将士坚守各处关隘城门即可,便是城周关隘全失,我方亦可凭借墙垣据守些许时日。”   马文梦听罢自是郑重应下,随后朱学笃亦是行礼退下。负手步至屋外,独自登上江宁城墙,今日夜空晴朗,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只见正北方向北斗高悬,从杓尾数来第二星正是开阳星,亦称武曲星,彼时仍是明曜荧煌,如何有一丝一毫的黯淡之相?此外亦可目见一旁的辅星开阳增一,亦是熠熠生辉。   ? ☆、第六十九回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一) ?  且说五皇子亲自率领大军从燕子矶登陆,并将大营驻扎于幕府山下,以便攻取江宁城东面的屏障钟山。先行遣了哨马前往钟山各处打探贼兵动向,哨马报曰此番贼兵调集数路大军欲合围王师幕府山大营。彼时长江以北的王师占领六合县不久,闻说幕府山王师大营告急,驻守六合县的张丙炎闻讯急调五千人马向南前往瓜埠渡江南下以解五皇子之围。不料却于瓜埠遭遇几路贼兵的围攻,陷入搦战。瓜埠贼兵更是将渡江之船通共摧毁,令王师一时间难以渡江。而从和州渡江北上的王师曾、严辰这一路官兵则与雨花台的贼兵相抗,雨花台贼兵广掘深壕,坚守不出,王师一时半刻亦是无法重创该处贼兵北上。遂南北两路王师未曾得以及时前往钟山救急,而此番朱学笃则分别调派孝陵卫、淳化镇的两路贼兵围攻幕府山大营,并命其余贼兵分别驻守于钟山三座山峰之上。   此番五皇子为解幕府山大营之围,遣梁鸣谦率领一万人马迎击孝陵卫的贼兵,遣于荫霖率领一万人马迎击淳化镇的贼兵,并顺势占领孝陵卫并淳化镇两处,击破贼兵设于江宁东面的外围屏障。   此番贾珠在研究比较了江宁城周遭十三门的地势之后,对五皇子建议曰全城临水之门众多,皆不利于架设红夷大炮,且不论自定淮门伊始,向南至东的半个江宁城外皆有城濠抑或护城河水阻道。介于此种状况,王师应将攻城的重点置于城北的钟阜门与仪凤门以及钟山太平门。而按照之前部署,江宁北面自是由此番据守六合与滁州二地的两路王师一道攻打,遂此番五皇子自是领兵从钟山进攻太平门。随后据王师哨马来报,钟山之上有三座山峰,分别是北高峰、小茅山与第三峰,其中北高峰乃钟山第一高峰。三山皆有贼兵守卫。   而此次钟山之战最为紧要的一处要塞正是第三峰所在,此山正对江宁城中,乃是距离江宁城最近的高峰,从此处可俯瞰整个江宁全貌。此番朱学笃亦在此处设有堡垒,从此处监视城中敌我动向并指挥整个江宁贼兵的防守。此外江宁城太平门位于龙广山之上,龙广山位于第三峰下,地势紧靠且高于江宁城墙。朱学笃将钟山上的第二处堡垒亦建于此处,借以防止王师从此处进攻太平门。   此番五皇子命协领蔡琳领兵五千作为东路攻占北高峰并小茅山,以扼制钟山东部贼兵。又命参将陈倬率领五千人马作为中路进攻第三峰,且令陈倬千万拿下第三峰上朱学笃的堡垒,以破解其指挥系统,陈倬领命去了。而事到如今,五皇子身侧诸将尽皆调派前往各处,抑或是留守于之前王师攻占的各城之中,遂此番五皇子只得由自己亲自率领西路人马攻占太平门附近的龙广山,并令素来从不离身的稌永留守幕府山大营。   稌永闻罢大惊,忙不迭请示曰:“殿下不可,怎能令您孤身领军犯险,深入钟山之中?!至少允许下官跟随殿下一道出征,尚可贴身护卫!”   五皇子对曰:“现下本王身侧正缺领兵之将,惟剩文官谋士,若你亦随本王出战,贼兵一旦偷袭王师大营,无调兵之将,他们将如之奈何?”   稌永则道:“即便如此,殿下之安危亦始终是王师上下最为紧要之事,贼兵狡诈,尤其是那号称贼兵智囊的朱学笃,放任殿下孤身犯险,若是那朱学笃从中使甚诡计,令殿下有个万一,身侧便连一照应之人亦无,届时又当如何是好?”   五皇子闻言似笑非笑地转头斜睨着稌永戏谑道:“大胆!本王半生戎马,领兵无数,大小战役上百次,千军万马之中尚可取来敌将项上人头,岂有领兵征讨区区龙广山亦会畏首畏尾、裹足不前之理?此役既成,王师即刻便能于此对江宁城发动进攻,马贼末路尽矣!本王当需亲自领兵前往。”说着于嘴角扬起一缕轻笑,接着道,“抑或是稌大人质疑本王之身手谋略?”   稌永闻言忙不迭跪下说道:“殿下息怒,属下不敢!”随后顿了顿,方低声道句,“殿下明知属下断非此意,殿下本事,属下如何不晓……”   五皇子听罢笑曰:“你既知晓便勿要多言,本王年及十五便已戎马出征。男儿大丈夫若无那乱军之中决死生之豪气,即便胜计无数,亦枉称俊雄!”言毕似是又思忖一番,说道,“你既如此放心不下,此番不若便另指派一人随本王一道出征。”   稌永忙接了这话对曰:“知属下者,殿下也,属下亦如此以为。”   随后五皇子与稌永异口同声说道:“此人正是……兵部郎中贾珠!”   ……   贾珠闻罢五皇子下令自己跟随出征龙广山之事,心下亦是大为惊异,然此乃五皇子军令,贾珠只得遵命,下去准备。却说此前贾珠只道是自己作为五皇子帐下文官,命自己随军出征的可能只怕是微乎其微。即便自己当真上那战场与敌对抗,亦只会是王师败北自卫之时,为避免自己为敌方虏获,方才动武杀敌。如今,竟令自己跟随并护卫五皇子出征,真可谓是抬举他了。孰不知便是数月之前,他尚为五皇子质疑是碌碌庸才、资质凡俗之人。然心下亦是暗自庆幸曰好在这随军的数月间他无事之时亦时常练剑习武,此番便也正可派上用场。   而此番正值贾珠于自己帐中打点行李之时,却见五皇子忽地步入自己帐中。贾珠见状忙不迭行礼,询问五皇子可是有事吩咐。只见五皇子伸出负于身后之手,将手中之物递与贾珠说道:“据闻你此番从军未尝携带顺手之兵器,本王现将此物赠予你使用,亦能胜过世间诸多同类武器。”   贾珠见状急忙伸手接过,只见正是自己曾于北静王府与五皇子舞双剑之时所使用过的那对鸳鸯剑中的雌剑。   贾珠打量着剑上精雕细刻的龙鳞凤尾之纹,心绪复杂,只觉手中的薄铁似有一千斤重,那婉言谢绝的话在心里兜兜转转、九转回肠,最终仍是被吞入口中,未曾宣之于口。跪下喏喏行礼道谢后,方暂且收下。   随后贾珠则开口问道:“此番下官不明,望殿下稍加提点一二。下官既非智谋过人,又非身手超凡,较之一等侍卫稌大人,更是不及其万一,不过是殿下帐中一文官,如何此番殿下竟将护卫殿下、从军出征这等重任交与下官,便也不惧下官给殿下添了累赘?”   五皇子闻言却是不答此话,另言一事:“本王以为你会珍惜此次出征之机,鸿仪。可知本王身侧为数不少之人皆赞你有那才智,便是稌永亦是如此,本王只道是你亦会借机展示一番,以彰己之才,岂料你竟仍问本王此言……”   贾珠听罢此话一时语塞,他不过希欲明白五皇子令自己跟随出证乃是出于何意,亦好有个心理准备,若说是因了五皇子对他之身手寄予多少信心,他是不信的。然待他将此话问出口后,反倒为五皇子当作不求上进而将了一军,岂非令人哭笑不得。   此番未及贾珠接话,便听五皇子又道:“想来你跟随本王出征已是数月有余,期间你亦曾助本王出谋划策,立下平寇之功,本王岂是眼拙目瞢之人,你有几分才智本王如何不晓?”   贾珠:“……”   之后五皇子亦未多言,转身负手而出,一面走一面道:“平寇杀贼、攻城夺地,武人本色也。闲话休说,总之鸿仪,本王很是期待你之表现……”   贾珠听罢拱手对曰:“殿下既委下官以如此重任,下官不敢尽心竭力。此番下官定然竭尽所能,助殿下一举夺下龙广山,不负殿下所望。”   五皇子闻言轻笑一声,道句“如此甚好”,随后自去不提。   ? ☆、第六十九回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二) ?  次日,五皇子亲率西路之军进攻第三峰下的龙广山。稌永则留守王师大营,以防贼兵偷袭。此番只见五皇子一身甲胄戎装、披挂上马,头戴一顶祥云捧日的金盔,水磨得金光耀目;身着一件双龙呈祥的金铠,辉煌如朝日初升。腰挚龙泉鸳鸯剑,身悬雕臂震天弓,一改平素文质彬彬之状,俨似武曲临世,威风凛凛、虎虎生风。贾珠见状,再垂首扫视一番自己衣着,短衣轻马,惟是腰间多了一剑,其余与平素无甚两样,与其余武装全身的诸将士相较,只如空手赤拳一般。不禁于心底暗叹曰如他这般装束,若是贼兵埋伏放箭,届时莫说保卫身侧五皇子,只怕死得最早的便是他了。   此番稌永率领王师帐下众文官谋士幕僚等于营外恭送践行。出发之前,稌永特意将贾珠唤至一旁吩咐曰此行万事无需操心,只需专心护卫殿下安全便可。贾珠闻言点头以示知晓。而此番因了贾珠需得上阵,作为贾珠亲卫的千霰自是跟随一道前往,身负万石弓,骑马随行其后。   却说此番行军,需经过一谷口。五皇子骑于马上,往周遭扫视一番,只见身边两侧山势巍峨,中间乱石巉岩,隐约显出一条直路直通谷底,然谷中雾锁云迷,令人观不真切。五皇子命众军停步,正待遣人前往谷中探查一番,以防贼兵于谷中埋伏。不料却闻见队伍后方忽地响起一片喊杀之声,原来贼兵正于入谷之处埋伏,待王师行至谷口处,便从后方袭击王师,迫使王师进入谷中。   此番众将士且杀且走,五皇子急命后卫部队挡住袭来的贼兵,不料此番不独后方有那贼兵偷袭,又见从山谷两侧蹿出许多贼兵,从两旁冲杀下来。一时之间将以长蛇阵鱼贯而入的王师队伍冲杀地七零八落。五皇子急令队伍由长蛇改为冲轭阵型,以防御从山谷各方袭来的贼兵。然此番贼兵似是并未希欲就此重创王师,否则大可依凭他们所占之优越地势,从上方向谷中的王师射箭投石,而断非如现下一般不顾一切地从四面八方冲杀下来,将自己暴露于王师跟前。   虽说此番贼兵如此这般不顾策略与死生的横冲直撞,令贼兵自身死伤无数,然谷中王师亦迫于抵挡,只得不自觉随着贼兵左冲右突,渐渐地便往了山谷深处而来。而五皇子与贾珠并了千霰此番正位于冲轭阵中心,周遭皆有将士护卫,遂那冲杀至他们跟前的贼兵自是不多,偶然闯入的贼兵皆被他三人举剑杀退。待杀退周遭贼兵,五皇子蓦然抬首,只见一头戴方巾、身着深衣的老学士,负手立于山谷正东方的半山之上。见五皇子向自己望来,便对五皇子躬身一揖。五皇子见状蹙颦,心下已然明了此人正是马文梦帐下第一谋士朱学笃。随即从身上取下震天弓,对准朱学笃张弓搭箭。据五皇子身侧不远处的贾珠见罢此景,随箭尖所指方向觑了一眼,便已知晓,又见五皇子身侧亲卫皆各自被贼兵冲散,便随即挥剑斩下身侧袭来的数名贼兵,亟亟驱马赶至五皇子身侧,斩杀两名伺机偷袭的贼兵。此番五皇子张弓如月,松手而矢出,只见那箭矢往了朱学笃正面而去。朱学笃见状本能地缩首,方堪堪避过飞来的箭矢。箭矢轻擦发髻顶端而过,将其头上软巾射落。   五皇子见此番并未射中朱学笃,悻然蹙眉,正待另拈一箭射之,不料却见朱学笃已躲在巨石之后,惟伸出一手,将手中令旗一挥。只见从山谷之中忽地浮出一队人马,之前皆以谷中云雾作掩,又借以草叶的遮挡,方才一时之间未曾为谷口的王师发觉。此番谷中埋伏的贼兵得了半山之上朱学笃的号令,随即显出身形,结成阵法,向目下被乱军冲击得七零八落王师队伍发起进攻,迫使王师进了阵中。而贼兵大部分虽为官兵斩杀,然仍是令王师之前所排布的冲轭阵不成形状,难以将阵心的五皇子护卫周全。此番贼兵又有伏兵,伏兵一出,便将本于阵中的五皇子卷入,顿时贼兵阵中三名身手过人之贼一拥而上,将五皇子困于阵心,纷纷围攻五皇子一人。   此番即便五皇子剑术如何超凡,身手如何了得,然对面三人借阵法之力将五皇子困于阵心,无法突围,兼了三人站了阵眼的位置,彼此依托、配合默契,三人齐上,令五皇子双拳难敌四手,五皇子此番右手持龙泉,左手持鸳鸯雄剑,双剑齐舞,方勉力抵挡住三人进攻,却是万不能突破三人的封锁。须臾之间,终因一招不慎,躲闪不及,为一人刺中右边肋下,顿时血流如注。龙泉剑从手中落下,右手亦无法持剑,惟靠左手挥剑挡下三方攻击。   一旁贾珠见状已是心急如焚,奈何此番他被挡在阵法之外,挥剑斩杀阵外的贼兵,便又有两侧的贼兵接二连三地补上,令他始终无法切入阵中接近阵心。眼见五皇子为贼兵刺中,剑从手落,贾珠心下泛起来到此世之后从未有过的慌乱。脑中纷杂繁乱,众多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他恍悟此番王师分明为那朱学笃算计了,朱学笃自是知晓太平门外的龙广山乃是此次王师攻取江宁城的必争之地,遂先行调集几路贼兵牵制王师兵力,将五皇子身侧诸将调离大营,以迫使五皇子亲自领兵进军龙广山。若欲到达龙广山,则两峰之间的峡谷乃是必经之处,他事先命贼兵埋伏于此,若是能待王师主力一并进入谷中,便正可将王师主力一并围剿歼灭。奈何此番五皇子发觉情形有异,命三军在谷口停下。那朱学笃自知伏击之事败露,只得急令两侧埋伏的贼兵进攻王师后队,迫使王师进入谷中应战。然王师随之摆出的冲轭阵型正可用于山地防御,遂朱学笃只得采用弃卒保车之策,不计代价地命贼兵向王师阵型冲杀而来,方打乱王师的冲轭阵,迫使阵心的五皇子落入贼兵阵中。   此番虽知晓朱学笃有何算计,然如何突破那围困五皇子之阵方为目下至关紧要之事。随后又见五皇子为他身后一人用铁锏击中背部,五皇子虽身子微颤,眉心微蹙,面上却无丝毫颓色,转身左手持剑砍下持锏之人的右手。贾珠见状顿时怒不可遏,只道是朱学笃知晓此番贼兵已近末路,气数殆尽,所谓“擒贼先擒王”,分明便是不计代价只欲斩杀五皇子一人,方设下此阵,中间三贼结成天地三才阵,将五皇子困于阵心围斗,以多欺少。念及于此,贾珠亦是心急如焚,只道是自己对于古代奇门遁甲知之不多,难及忘嗔,然此番五皇子被困,忘嗔亦不在此处,此处惟能依靠自己。遂强自定下心神寻思对策,随即转念一想,此三人既结为三才阵,可知古代十大阵法皆是一气相通,相互演化而来。诸如这天地三才阵两头回撤,便能化为四门兜底阵;彼此相互穿插,又成五虎狼群阵;若按六丁六甲排列,则为六丁六甲阵,而诸阵法演变的最终形态便是十面埋伏阵。据闻上回那朱学笃亦道欲以十面埋伏阵与五皇子一决高下,而此地又属山谷地形,最适宜设阵埋伏,如此这谷中埋伏的贼兵所布之阵定属十面埋伏阵无疑了。尽管十面埋伏阵乃诸阵之终极,变化无端,最难抵挡。然贾珠只道是即便如此,他亦需破之。念及于此,贾珠迅速将忘嗔往昔的破阵之法于脑中思量一番,看能否从中理出一共通的思路。   可知自古排兵布阵,莫不遵循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想必这十面埋伏阵亦是如此。所谓十面埋伏阵,自是将五行分阴阳,遂阵法具有十个属性。且看此阵,阵心所在乃是甲位,属阳木,而近旁围攻阵心的天地三才阵,分别是阵中三奇,即日奇、月奇与星奇,分别是阴木、阳火与阴火。而木生火且火克木,三才阵中木生二火,惟有先行攻破木属性阵位,方能破除三才阵阵法。思及于此,贾珠对阵中的五皇子大喊一声说道:“殿下,攻击日奇之位,方可破阵!”   阵中五皇子闻言,未及寻思因由,便相信贾珠所言无差。挥剑挡开月奇与星奇二人的进攻,专攻日奇一人。缠斗几个回合之后,五皇子弯腰避开身前二人的进攻,于此同时忍痛以右手拾起地上掉落的龙泉剑,顺手一剑刺入身后日奇那人胸口,将该人刺了个对穿。三才阵首奇一失,顿时威力大减。另一边,贾珠将一直护卫于身侧的千霰一掌推开道句“我入阵中助殿下破阵,你先行随中军退下,莫要跟来”,言毕便挥剑进攻壬位之贼,壬属阳水,从此位攻入正可克阵中之火。此番贾珠已是杀红了眼,见贼便砍,刃上舔血、衣衫浸红,如何还有平素那仪表斯文之状,却是宛如一夺命修罗。杀入阵中与五皇子并肩而立,开口说道:“殿下右肋受伤便莫要再以右手持剑,此番便由在下作殿下右手,代殿下杀敌!”   ? ☆、第六十九回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三) ?  举剑挡下身侧月奇之枪,五皇子方觑了一旁贾珠一眼,嘴角轻扬,笑着打趣道:“贾公子好模样,不知现下可有那一丝一毫的仁义斯文之念?”   贾珠闻言对曰:“如目下状况,殿下仍有心与在下说笑,看来方才贼逆并未重伤殿下。贾珠自谓并非是一喜好杀戮血光之人,不欲目见任何死亡。然到底人活一世,不过求一生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有人欲妨碍我之存活,贾珠亦惟有拼杀到底,绝无姑息!”   一旁五皇子闻言笑曰:“是道你‘胸怀大志’还是‘意气用事’?昨日本王将雌剑赠你使用,如今看来只怕是注定之事。可知鸳鸯双剑本为一对,用此剑者便应同生共死。今日,本王与卿何妨携手共进一回,亦不负当日于静王府双剑共舞之默契也。”   贾珠听罢此言不禁热血沸腾,只道是有人可与己并肩作战总亦好过孤军奋战势单力薄,随后大喝一声道:“如此,先破月星双奇!”   只见此番贾稌二人双剑共舞,默契天成,与那月星双奇缠斗,逐个击破。加之日奇已死,三才阵威力大减,此番不过数个回合,月奇不敌他二人,被五皇子一剑刺中右侧腰际,倒地不起。惟剩的星奇更难成气候,不过勉力抵挡一阵,便为贾珠当胸横扫一剑,血染衣襟。   中心三才阵破,十面埋伏阵外围尚有六位属性,只听贾珠道句:“我二人所在正是甲位阳木,金克木,当先破庚位阳金!”   随后他二人自是齐力与庚位贼兵缠斗,然外围贼兵较之三才阵三奇,自是不堪一击,尚且斗了几个回合,庚位中几贼便为他二人斩于剑下。杀退庚位之后自是转向己位阴金,但凡破除阴阳二金,剩下阴阳二土与二水,自是难成威胁。然便于此时,贾珠蓦然发觉身侧五皇子的身手略显迟拙,不比寻常,最后甚至是贾珠助他杀退身侧偷袭之贼。待他二人终于杀出十面埋伏阵之时,贾珠方将注意力转向身侧之人,只见五皇子身子猛地往一旁倒下。贾珠见状忙不迭伸手扶住,彼时方才发现五皇子甲胄之内,血流如汩,之前未曾发觉乃是因了内衬之衣乃是绯袍之故,如今细瞧,只见便连内衬之上所绣金龙亦已染红。之前破除十面埋伏阵之时皆是咬牙苦撑,勉力厮杀。终至于此番伤势加剧,再难支持。   贾珠见状忧心如焚,只得架起五皇子一侧手臂,扶起五皇子道:“殿下,可还能支持?”   五皇子闻言惟苦笑对曰:“行走尚可,只难以对敌。”   贾珠听罢扫视周遭状况,一面举剑杀退偶尔冲上前来的贼兵,道句“如此,还请殿下再行支持片晌”,一面架着五皇子往了人烟罕至处逃去。   五皇子答道:“此番赖卿相携一回。”   贾珠听罢此言,心下不禁浮起一丝异样之感,只道是素昔惟有煦玉间或称自己为卿,如今这一称呼从五皇子嘴里唤出却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随后念及此番情势危急,尚不知他二人可否安全逃出此地,方才勉力将这等异样心思按捺下去。观察一番周围,竟不知自己此番身在何处,绝非王师中军所在的谷口之处。方才恍悟那十面埋伏阵乃是暗自移动的阵法,企图将陷入阵中之人携往深谷之中,加之谷中云雾弥漫,之前忙于对敌厮杀,便也未曾留心身陷何地。待此番终于从阵中脱身,谷中云消雾散,便也不知身在何处。   贾珠正兀自专心寻思一回,竟未察觉身后有贼兵偷袭。情急之下,五皇子使力一掌推开贾珠,又伸出未伤一侧之手举剑向后洞穿了贼兵,自己则因用力过猛而牵动伤处,单膝跪地以剑支撑方才并未倒下。贾珠见状忙将五皇子扶起,道句“抱歉,在下走神了。”   五皇子借助贾珠之力撑起身子,蹙眉问道:“寻思何事,竟如此入迷?”   贾珠答曰:“殿下,方才被卷入阵中,恐怕我二人现下已与中军脱离了,亦不知此番身在何处……”   正说着,只听不远处传来人声,贾珠忙不迭架起五皇子往了一旁的巨石后躲去,借着等身长的草木的遮掩,方才未为贼兵发觉,只听贼兵说道:“……此番我军损失惨重,此地本适宜伏击战,奈何那朱先生偏生命我等从埋伏之处冲杀下去,逞这无谓之勇,致使我军几近全军覆没,幸而方才官兵撤出山谷,我等方才留了命在……不料如今又令我在这谷中搜索寻人,寻找可有残余官兵,可如今谷中哪还有官兵留下……”一面说着一面去了。   这边他二人待贼兵走远,五皇子低声说道:“如此看来,我二人一时半刻是逃不出去了!可恨,若非现下有伤在身,这等杂碎兵卒如何是本王对手。真可谓是虎落平阳遭犬欺。”   贾珠对曰:“目下先行寻觅一地暂且躲藏,殿下伤势不轻,若不即时处理,恐会就此恶化。现下谷口有贼兵把守,即便要逃,亦需待入夜之后,借着夜色掩映,方可避免打草惊蛇。”   二人议定,正待悄声潜出寻觅一藏身之所,贾珠在起身之时不慎踢落了一块碎石,碎石就势向近旁的低洼地里滚去,滚入一片深草丛中消失了踪影,然仍可闻见那碎石滚动之时所发出的空洞的回响。一旁五皇子正密切探查外间动向,正待起身离开此处,不想贾珠从旁伸出一手拦下五皇子悄声道句“此处有蹊跷,殿下稍待片刻”。言毕便伸手拨开附近的杂草,只见杂草后露出一个勉强能供一人爬行通过的洞穴。   五皇子见状笑道:“真可谓是天无绝人之路,此乃天助我也。”随即拾起一块石子掷入那洞中,那石子在洞里弹跳发出回响,可知是个有些空间的洞穴。   贾珠对曰:“此番殿下可与在下所想一致?既不知此谷地形,又不知贼兵分布若何,既撞见此洞,不若权且就此藏匿,待入夜之后再作打算。”   五皇子颔首道曰:“正是。”   随后二人一前一后匍匐进入洞中,贾珠先入,只见洞口杂草丛生,然洞里空空如也,有野兽爬行暂居的痕迹,暂且栖身藏匿却是无有不可的。随后贾珠方才示意五皇子进入。待五皇子进入后,贾珠又将半截身子探出洞外,将洞口处的一块大石挪到洞门口虚掩住洞口,又伸手将些碎石随意堆放在搬运的痕迹之上权作掩盖。不料待他二人刚刚安置完毕,便闻见洞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正往了这处行来。洞里贾珠五皇子二人闻罢皆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道是听这脚步声数量,似是人数不少。可知这洞口惟有一个出口,此处若为贼兵发现,纠集众贼将此处包围,五皇子又有伤在身,只怕此番他二人便是插翅难飞。   贾珠一面提心吊胆地闻听洞外声响动静,心如鼓噪,一面下意识地伸手拽住身侧五皇子的胳膊,心下暗道自己亦算是一活过两世之人,然纵观之前的人生,从未有哪个时刻如现下这般惊心动魄,生死悬于一瞬之间。   一旁五皇子觉察贾珠动作,转头瞰了贾珠一眼,只道是贾珠到底乃一介书生,未曾如此这般身临战场,亲历生死存亡,心中惧骇定是有的。遂伸手拉下贾珠拽住自己胳膊之手握于自己掌中,权作慰藉:“尚有本王。”   贾珠听罢此言方回过神来,蓦然垂首,目见自己之手被握于五皇子掌中,不自觉地轻挣一番,五皇子见状,方松开贾珠之手。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贾珠尚欲开口说上几句以缓解此间尴尬,寻思片晌方悄声问道:“殿下,此番你我周遭皆是贼兵,一有甚风吹草动我二人的藏身之处便会为贼兵发觉,届时我二人只怕双拳难敌四手,少不得就此命丧于贼兵乱刃之下。若是如此,如殿下这般堂上风云人物,本朝第一高手,与在下这等无名小卒一道葬身于此,只怕难以甘心瞑目吧?”   五皇子闻言笑云:“若得如此,当是抱恨终天。何况此番本王若是为外间逆贼觉察,他们断不肯就此轻易斩杀本王,聪明之人定会想法活捉我二人,将我二人作为人质与上方做那交易。”   贾珠:“……”   五皇子接着道:“然本王叱咤一生,领兵杀敌何止千万,便是命数该尽,亦需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怎会屈死于此?不啻于毁去本王一生英名。此番本王定能全身而退,日后亲手擒获那马贼,以雪今日之耻!”   贾珠听罢正待称赞一句,便又闻五皇子说道:“抑或是此番鸿仪并无那手刃众贼,绝杀突围之志?”   此番未及贾珠答话,便忽闻五皇子低声说道:“嘘,噤声!”   随后只听洞外传来一人的说话声混合着众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直往了他二人藏身之处而来。他二人只觉该人似已行至洞外的巨石附近,正是冲他二人而来,贾珠不自觉地握紧手中剑柄,只道是若为人发觉,他便立即飞身冲杀上去。随后只听那人止步,开口说道,语气很是难以置信:“你道是在撤退的官兵之中,未尝发现五王爷的身影?”   另一人随之答道:“正是,属下命哨马跟随在撤出谷口的官兵之后探查,此番官兵亦是因失了主帅踪影而群龙无首,虽退出谷口,然仍是据守于该处不肯擅离。”   那人随即对曰:“如今我以数千将士性命并十面埋伏阵众将士全体阵亡的代价亦未令五王爷命丧,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等耀眼之人竟凭空消失在山谷之中,当真可笑!如今我们未能寻得五王爷踪迹,官兵却据守谷口不肯撤退,令我们如何寻人?!你且命一队人马前往谷口埋伏,从两侧山壁之上以箭矢强弩袭击谷口官兵,迫使谷口官兵撤退。随后再领一队人马,把守山谷前后两个谷口的出入之处,断不能放任何人通过……”   只听那人领命自去。   又一人说道:“启禀朱先生,彼时属下恰巧位于十面埋伏阵近旁,属下亲眼所见,五王爷稌麟确为该阵所困。然果真如传言中那般,不愧为景昌帝称为本朝第一高手之人,我方三名勇士借助三才阵法之力围斗他一人,仍只得暂且将他困于阵中,无法将之擒下,难不成这稌麟当真是武曲星下凡?……”   一人接着道,声音微颤,说话极为费力:“并非如此,彼时小人正在阵法外围戊位。当时并非五王爷一人,官兵中有人出现从旁大喊,随后那人从壬位攻入,与五王爷一道联手,方才破解我方的十面埋伏之阵……小人与人缠斗之时被人刺伤,幸而未曾伤及要害,方才只是昏迷,然凭借小人昏迷之前的记忆,彼时五王爷已然受了伤,小人目见他内衬衣裾之上浸了血迹,便连衣上金龙亦染红了……”   一旁众人闻罢皆难以置信:“什么,受了伤?!从旁观他之身手,如何是一受伤之人?!可知此番十面埋伏阵共计我方四十五名兄弟,除却三奇之位,外围戊、己、庚、辛、壬、癸六位,每位皆是七名兄弟结阵,此番除却老三你重伤昏迷,其余尽皆命丧,这真是出自一受伤之人之手?!……”   “那另一名闯入阵中之人是何人?是五王爷帐下哪位大将?”   “这……小人便不清楚了,只依稀记得并非一将领的装扮……”   此番那最初说话之人却是过去许久方才开口对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终是令五王爷负伤脱逃……难道此皆乃天意?……”随后顿了顿又道,“你道是此番有人从外部杀入阵中,方助五王爷破阵?想来世间既知如何破解十面埋伏阵且身手绝佳之人是少之又少,莫非此人乃是王师帐中通晓奇门遁甲而深藏不露之人?便如老夫当日夜观天象所见,开阳星并非单一之星,其近旁有一辅星,名开阳增一……如今看来,果真此乃天意……”   “朱先生……”只听周遭数人唤道,原来方才说话之人正是朱学笃。   只听朱学笃又道:“无论如何,继续派人监视幕府山官兵大营,若是发现五王爷踪迹,即刻来报。此外,无论五王爷并那神秘人如何脱阵而去,总归逃不出这方山谷,命将士们把守各处关隘,再逐地搜寻,无论是人是尸,定要搜个明白!”   一旁众人领命去了。   只听不远处的朱学笃叹息一声,洞内贾珠闻见,只觉心脏均要跳出嗓子眼儿,唯恐一个不慎,便为正巧立于洞外、与他二人不过隔着一个石头的朱学笃觉察出异状而发现他二人的藏身之处。随后半晌不闻甚动静,似是朱学笃独自呆立那处许久。只朱学笃离去之时尚且不经意地回首瞥了身后的巨石一眼,只见该处碎石遍布、杂草丛生,未曾发觉有甚异样,方自去不提。   ? ☆、第六十九回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四) ?  洞里贾珠五皇子二人耳闻洞外朱学笃的脚步声远去,方松了一口气。只道是事出凑巧,这朱学笃派人于山谷中四处搜寻他二人,只未料到他二人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彼时不过离他所站之处数步之远。   待周遭再度恢复静谧无声,贾珠方于洞中寻觅一块干爽之地,令五皇子坐了,五皇子忆起一事,率先开口问道:“闻罢方才众逆贼之言,本王忆起你曾言你不谙那奇门遁甲之术,彼时王师破除八卦阵、九星连环阵之时你均未尝参言,如何此番竟能破解诸阵之终极十面埋伏阵?”   贾珠一面从身上取出伤药纱布等物,一面答曰:“在下不过‘现学现卖’罢了,彼时干爹受殿下邀请随军入住王师帐下,多次与殿下探讨诸阵解法,在下耳濡目染,从旁观摩习学,虽本性愚拙,亦曾习得皮毛。加之在下素喜阅读兵法之类的书籍,此间所学兼了生平所知,两厢结合,倒也悟出些许门道来。”说着忆起一事,笑道,“殿下尚还记得?在下第一次见到殿下之时,便是在翰林院藏书阁之中,那里是陈列《武经》孤本所在地。”   五皇子闻言颔首:“本王尚还记得。然彼时并非你我二人初见,你可是忘了琼林赐宴之事?”   听罢这话贾珠方恍悟道:“是了,当时殿下途经礼部,现身琼林宴上。想来合在下在内,诸生之中大抵绝大部分对了殿下皆是有所耳闻未曾亲见,彼时得以目见,无不钦慕拜服。”   五皇子听罢对曰:“此话当真?本王怎记得当初某一生员胆大妄为,众生皆低头垂首,惟有一生胆敢直面本王目光,尚还记得此事?”   贾珠闻言自是知晓五皇子所道之人正是自己,遂对曰:“依在下之见,想必那生员是年幼无知,方才不知深浅,殿下英明神武、大人大量,还望莫要与该生计较。”   一旁五皇子不禁为此言逗乐,说道:“你这张油嘴,当真令人无言以对、哭笑不得,堪当‘绣口锦心’四字。想来平素亦是难得与你如此这般心无所虑地闲谈。”   贾珠道曰:“殿下谬赞。”   五皇子见罢贾珠手边一干伤药纱布等物,心生好奇,方笑问:“你一介书生,此番身上怎会备有此物?倒似一江湖人士。”   贾珠答曰:“贾珠自知并非一身手超凡之人,又是初临战场,难免受伤,昨日打点行装之时亦是寻思良久,将离京之前苏公子特意吩咐我携带之药带了,如此亦算未曾辜负公子之心。不料此番竟能派上用场。”   贾珠一面解释一面助五皇子将身上甲胄卸下,只见五皇子胸前、背部的内衬衣料皆为鲜血浸红大片,加之伤势久未料理,伤处血液凝固,将那衣料与伤口板结在一处。贾珠见状对跟前五皇子说道:“殿下,这衣服与伤口鲜血凝在了一处,此番需使力将衣料与伤口分开,恐怕会撕裂伤处,请暂且忍耐。”   五皇子闻言只浑不在意地对曰:“无需顾忌,你只管动手。”   贾珠听罢方伸手去撕扯那衣料,只见稍微使力,伤口便被撕裂,伤处有鲜血渗出,贾珠见状便不忍动手。跟前五皇子见罢则一掌拂开贾珠道句“莫要妇人之仁”,言毕亲自动手,猛地撕开伤口结痂处的衣衫。顿时伤口撕裂,血流如注,然五皇子不过闷哼一声,仍是面色如常。贾珠从旁见状心下好生钦佩。随后贾珠便取了纱布蘸了药酒为五皇子清理伤口,期间五皇子亦是一声不坑,惟一旁贾珠兀自小心唯恐举措不当,碰疼了他。待清理毕胸前并腰际几处伤口的血污,贾珠方才目清五皇子的肌体,不禁大感意外。眼前所见断非他之前以为的那般养尊处优之人光洁如新的躯体,而是伤痕密布且新旧交织。   贾珠见状情不自禁伸手轻抚那些旧伤,心下思绪万千,只道是这些年来他最熟悉不过的便是煦玉的身体,修长、纤瘦、白皙,又因体弱畏寒、血气不足之故,煦玉的肌肤触手微凉。然眼前这身体却是精壮强韧、结实健硕,肌肉均匀分布于胸膛并腹部,一见便知这身子的主人常年习武、身手过人。   见跟前之人对着自己的肌肤凝神,五皇子遂笑曰:“贾大人可是对本王身体发肤有那兴趣~”   贾珠闻言忙不迭转了视线,转向一旁寻找伤药,道句:“在下只不解,如殿下这般金贵之人,如何竟较了手下将士的旧伤还多。”   五皇子对曰:“想来本王大小战役上百次,便是身在王府亦尝‘祸从天降’。半生戎马,皆是拼杀于刀光剑影之中,也曾为贼寇火器伤过。如今日这般九死一生之经历,生平遭遇过多回。只这等旧伤在如今看来更如一将之功勋,以示本王之赫赫战绩,此乃武人之荣光。”   贾珠听罢不语,手中一面动作,为五皇子的伤处上药包扎,一面说道:“这伤药里含有麻药,能暂且止痛……不过,殿下之武人气魄,在下倒也着实佩服。”   待贾珠包扎妥当,五皇子便试着活动一番,只觉那伤药似有奇效,疼痛倒也当真缓解不少,随后问道:“你这一手包扎手段,于本王看来亦不亚于宫中太医之手段了,不曾想你亦懂医术。”   贾珠道:“殿下过奖,贾珠未尝习得医术。说来亦是惭愧,在下之师邵先生医术精湛、独步天下,我等入室弟子却皆未习得其真传。惟子卿习得些许皮毛,尚且因了文清自小体质孱弱、常年卧病在床之故;珣玉亦是常年体质欠佳,虽将《神农》、《本草》之类的医书药典倒背如流,却只为习学草木之名。药草皆识,唯独对那药理内经之类却是兴趣缺缺。我常只劝他若是从先生习得医术药理,不求能凭此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惟能疗治一番自己亦好。奈何他向来不甚在意自己身子,只道是身体发肤不过外在皮囊,惟精神魂灵可超越外在死物,齐物乃至于齐天……至于我,我自谓并非有那习医之才,手中这点子料理包扎外伤的本事,不过皆从苏公子习得,他道是习武之人哪能没有个流血受伤之事,学得一招半式的为己为人皆有好处……”   贾珠虽一面答话一面动手,然手中动作却有条不紊、一丝不乱,手下动作亦是拿捏着轻重分寸,为五皇子细致地包扎妥当。五皇子见状心下很是满意,遂亦是打趣道:“无怪乎当初子安赞你贤惠,彼时本王闻罢未曾在意,如今切身体会,方知此言非虚。”   贾珠闻言顿了顿,对曰:“此番情势危急,我二人流落至此,惟有相互扶持方能化险为夷,何况殿下若有那三长两短,于在下又有何好处?殿下又何必拿了子安的混账话消遣在下。”   五皇子听罢此话不禁笑出声来,反问道:“这话从何说起?本王只道是此乃子安的溢美之辞。你道是当初珣玉说这话便是赞你,他人说来便偏生是为消遣打趣你?哈哈,当真是外人不如亲。”   贾珠闻言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   五皇子接着道:“此番你且安心,本王此言当是赞你,别无他意。想来本王与你相识亦有数年,自你为本王收集《武经》伊始,本王便知你行事审慎可靠、细致入微。本王曾指责你一味装愚守拙,不思上进,如今看来却是本王错看。你惯常深藏不露,实则胸有别才。恰值此番本王王妃新丧,内室乏人,不言其他,单凭这知情识趣、体贴细致,你若是一女儿身,本王当可就此纳你为妃。”   贾珠听罢浑不在意地道句:“殿下谬赞,贾珠亦不过是一为求得己我生存的普通人罢了,何德何能当得殿下如此称赞。何况人尽皆知,贾珠乃是天煞孤星之命,谁人闻知不敬而远之,又如何肯屈从跟随在下?何况以殿下那般才貌权位,只怕先王妃不是蓬莱仙姑亦是窈窕美嫒了,惟令了在下这等无福之人眼红心馋的……”   五皇子对曰:“此言当真是口是心非了,事实断非如此。你何尝眼馋过他人之福?且何人与你道本王王妃是甚蓬莱仙姑、窈窕美嫒的?”   贾珠方才不过随口一说,不料却为五皇子较真,只得拿话支吾:“在下无福,初识殿下之时恰值先王妃仙去,未尝有幸得闻王妃美名佳迹。”说罢这话,贾珠方才恍悟,对于世人尽皆称道的五王爷,对其王妃,却传闻甚少。不比了当年尚为太子的当今圣上,当今的皇后来头不小,太子与太子妃的联姻可谓是政治结合的典范,当今圣上能成功即位,皇后娘家势力可谓功不可没。而自己的妹妹元春,能得有今日,亦因了曾于太子妃手下效力,得太子妃支持。   正如此于心下暗忖,却忽闻一旁五皇子自顾自说道:“彼时世人惟晓五皇子与五王妃乃是姨表兄妹,未知其他。先王妃碧蓉乃是本王母族表妹,容貌虽生得寻常,然为人却是知书达理、和顺如春。在世之时与本王亦是夫妻和睦,本道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奈何唱和不过五载碧蓉便因病离世,真可谓是天意弄人……”言毕方缄默不言出了一回神。   贾珠闻言亦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半晌方接了句:“如此……当真是天妒红颜,憾事一桩,殿下还请节哀。”言毕未及五皇子答话,贾珠便收拾完毕手边伤药,重新包好携了在身上。随后立起身,洞内狭窄,只得躬着身子说道,“此番趁着尚未入夜,殿下先行歇息片晌,以养精蓄锐。在下去洞口处把风。”言毕便步至洞口坐下,从洞口岩石缝隙处打探洞外动静。   不料此番贾珠刚一坐下,便闻见身后响起脚步声,只见五皇子亦随之步至自己身侧盘膝而坐,道句:“莫将本王看得如此娇弱,本王与你一道守于此处。”说罢又顿了顿,似是忆起一事一般开口道,“本王念起一事,有些许好奇,却一直未曾问你。”   贾珠道:“殿下请讲。”   五皇子曰:“记得那洋人使团来我朝拜寿之时,欲与我朝签署通商条约,为父皇拒绝。彼时你亦在场,闻罢父皇之言,你当即便欲上前启奏,之后为身侧子卿拦下,方才作罢。你向来遇事皆是冷眼旁观,此乃本王头一回见你那般情难自控,奋不顾身,鸿仪,彼时你欲奏请何事?”   贾珠听罢对曰:“原来殿下尚且记得此事,说来惭愧,不过在下轻率僭越了……”顿了顿方道,“在下不过希欲陛下能重新考虑与外国通商之事,对外贸易有助于带动我朝经济发展……”说到此处贾珠忽地闭了口,随后话锋一转道,“罢了,此番再言此事无甚意义,不合时宜……”   五皇子闻言蹙眉道:“仅为此事?”   贾珠道:“仅为此事。然陛下既不屑与万国往来,单凭在下这一翰林小官,又能改变何事。”   五皇子道:“本王不解,此事当真如此紧要?可知我朝并非全然不通外务,尚且开放广东、福建、浙江等地设立海关、开办洋行。此外海外的藩属之国仍需我朝派遣官员出海充任使节,方可袭封……本王犹记当年子卿亦充任使节出海……”   贾珠闻言笑容略为无力,轻描淡写地说道:“殿下,在下所言之开放通商并非此意,此事并非三言两语便能道明……”贾珠一面说着,一面只觉身心俱疲,难道便是因了之前事关生死存亡,他倾力一战,此番力气用尽而处境暂且安全,终于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遂只觉困意袭来。   随后耳边又传来五皇子的问话,只此番显得格外模糊:“鸿仪,本王问你,你且如实回答:彼时本王定下水淹高邮之策时,你急劝本王曰‘民为水,君为舟’,令本王以百姓为重,此言到底是你无心之言抑或实则另有所指?”   此番贾珠只觉双目惺忪、睡意弥漫,浑浑噩噩地闻罢五皇子之言,勉强明了所言之意,然口中之言却全然未经大脑思量便也脱口而出:“殿下原是说的此事……彼时在下不过惟欲殿下考虑沿岸百姓的安危,劝殿下收回成命,未曾虑及其他……若说此言当真别有隐情,或许便是在下心里,在下当真希欲殿下为‘君’吧,相较于现在这般,抑或好上许多……然而事已至此,为了在下家族,在下当不敢妄自期盼……”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便连五皇子亦难以听清贾珠之言。随后贾珠便闭了眼陷入沉睡,身子恰巧往了五皇子一旁歪倒,将头靠在五皇子肩上便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五皇子见状兀自好笑,道句:“还道是欲为本王守着洞口令本王歇下,此番自己竟先睡下了……”口中虽道此言,却并未推开身上的贾珠,脑中仍是回味贾珠入睡之前的那番无心之言,笑曰,“难得竟能从你嘴里闻见此言,当真是睡思朦胧、神志恍惚,若是换做平日,何尝得此时机闻见你肺腑之言……”说着不禁伸出另一侧之手,蜷起二指,用指背轻抚贾珠睡颜,喃喃说道,“无论你做何抉择,你注定归于本王麾下。你无法改变,此乃天意也,仪儿……”   ? ☆、第六十九回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五) ?  却说此番贾珠与五皇子藏于洞中不足两个时辰,洞外夜幕始降,洞中很快伸手不见五指。期间贼兵搜寻队伍亦曾经过洞外数次,然皆未搜寻到此洞,真可谓是天助他二人。而贾珠一直沉睡,并未有苏醒之意,反倒是做了一场美梦,梦见自己南下江西寻找煦玉之事,二人久别重逢、两厢情浓,好不惬意。一旁五皇子则始终清醒,一面密切留意洞外贼兵动向,一面寻思入夜后的行动。   待此番入夜,贾珠仍未从梦中醒来,反倒拽着五皇子的衣袖睡得极为适意。五皇子有事欲离,见罢贾珠从旁倚靠之状,虽不忍就此离去,然仍是狠心将自己衣袖从贾珠手中轻轻抽回,放轻力道将贾珠的身子移向一旁,令其倚靠在石壁之上。随后悄然起身,拾起地上的龙泉剑,潜出了山洞。   此番五皇子出了洞,只见头上月色大好,正可借着月光视物探路。此番刚行出洞外,便闻见谈话声伴着脚步声向了这处行来。五皇子只得闪身躲进岩石背后的阴影处,随后便见两名贼兵相携而来。五皇子只道是他二人打这处经过,待他二人离开这里,他方才离去,由此亦能避免无谓的打斗,从而惊动其他众贼。不料那二人行到这处偏生就此停下,正立于五皇子藏身的岩石跟前,有月光照耀之处。将兵器置于地上,双手拢在袖笼里哆嗦着身子闲谈。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想俺在家里那会子,田里遭过几场灾荒,当官的赋税收得又重,日子过不下去。听说这马大爷举事,跟着参军每月能有个十吊钱。俺想着家里娘老子婆娘都死了,俺孤身一人,不如就此参军,还能有口饭吃,总归了好过被抓了壮丁去……”   另一人对曰:“可如今看来,这哪是人过的日子,整日里提心吊胆地与官兵对着干,提着脑袋挣着十吊钱……就像现在,让我们来这黑黢黢的地儿搜人,能搜个啥鸟出来?……”   岩石背后五皇子留意二人动作,正待趁那二人忙着闲谈未曾注意之时迅速上前将其结果了,不料却觉身后一个人影悄声靠近。五皇子登时转身拔剑抵住该人脖颈,定睛一看,见该人正是贾珠,方松了口气,收剑回鞘,对贾珠颔首示意,并未多言。   此举倒将贾珠骇了一跳,见五皇子收剑,方将几近跳出胸膛的心脏平复些许,讪笑对曰:“殿下虎威,在下拜服。”   五皇子听罢亦未答话,只对贾珠做了几个手势示意,借着头上月色,贾珠看明白五皇子是令自己与他上前将一旁两名贼兵一道结果了。他二人若是同时出手,在两名贼兵未曾发觉异样之时便已命丧,如此便也不会制造出多余的动静以惊动附近其他贼兵。贾珠见罢颔首以示明白。随后五皇子默数三声,二人一道从那贼兵身后窜出,一人制住一名贼兵,一手捂嘴一手持剑往脖颈处一抹,那两名贼兵便于无知无觉之间断了气。   确认此番附近除却这两名贼兵暂时已无他人,五皇子方才开口说道:“此番需将此二人尸首藏匿妥当,若是任其暴尸于此,令贼兵目见,便知我二人在此出没。”   贾珠闻言首肯,对曰:“不若便暂且将二人尸首藏进洞中。”   五皇子亦是赞同,随后他二人各自扛起一具尸首置于洞中。期间五皇子问道:“此番怎未多歇息半刻?”   贾珠听罢则打趣道:“不过睡了半晌,便已为殿下抛弃,贾珠何敢再睡~”随后便转了话题问道,“殿下是欲此时潜回王师大营?”   五皇子则道:“非也,此番本王需先行前往他处完成一事,此事极其危险,极可能暴露行迹,为贼兵发觉。本欲完成此事之后方回去唤你起身。”   贾珠以退为进,对曰:“此行既极其危险,在下身手不及殿下万一,有那自知之明,为免带累殿下,加之小人惜命,此番留于此处待命方为明智之举。”   五皇子闻言叹气说道:“哎,罢了,你与本王一道前往罢。以免你心里当真以为本王将你当作累赘。此番需设法向留守大营的稌永通信,告知他本王无碍,否则主将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若为三军知晓,军心必将大乱。”   贾珠听罢颔首对曰:“殿下所言甚是,此乃至关紧要之事,离王师撤退至今,已过去数个时辰,不知此番进攻西路的将士对殿下之事知晓多少。此外还有千霰,之前我亦令他与王师一道撤退,亦不知现下如何了。只盼着他回营之后能代为解释一番,以安众将之心。”说着又抬首询问五皇子道,“既如此,此番殿下欲如何行事?”   五皇子道:“此番需寻一不会为贼兵发现之地发出信号。”   贾珠闻罢此言心下暗忖,如五皇子这般说来,只怕发信会放出些许声响,如此方才易为贼兵发觉。然而于此万籁俱寂之夜,些许人为的声响皆逃不过贼兵耳目,如此他二人所在定会为贼兵觉察。现下的问题便是如何既发出声响,又能避免他二人的正确方位不为贼兵发现。如此寻思片晌,忽地心生一计,正待开口,便闻见一旁五皇子亦道:“有了!”   贾珠听罢望向五皇子问道:“此番殿下可是得了主意?”   五皇子颔首答曰:“不错,今晨本王领兵进入此谷之时,曾仔细审视过该谷地势,在此谷西北方向,是一处断崖,断崖对面乃是千峦叠嶂,高耸入云,若是从此处发声,定会生出千山回响,彼时贼兵即便闻见此声,层层回荡,亦无法断定到底是从何处发出。”   贾珠闻言首肯曰:“殿下果真智勇双全,此法定行。”心下只道是竟与自己方才所思之计全然一致,不禁啧啧称奇。   随后他二人一道悄声往了山谷西北方潜行,一路之上皆选那山石阴影之处行进躲藏,并留意周遭贼兵动向,一旦发觉贼兵往附近行来,他二人便远远地避开,绕道而行。花去近一个时辰,总算到达一处断崖跟前。贾珠说道:“殿下请便,在下从旁为殿下把风。”言毕往一旁去了。   五皇子则从身上取出一块白绢,将之铺在一块为月光照亮的光滑岩石之上,咬破手指,沾着血迹于上写下数十字曰“暂安勿念,贼兵气数殆尽,尔收信之后即刻集结人马于谷口埋伏,天明即发起进攻”,又从身上取出一竹筒,将白绢裹成小段封入竹筒之中。随后蜷起食指,对着断崖对面的山壁吹出一声清亮的口哨。而因了此地山谷回声之故,那口哨随即传出阵阵回声,且声音渐远渐弱。一时间众山回响,便是谷中贼兵闻见,亦无法确知原声到底从何处发出。而随着口哨声传远,不多时,只见空中传来一声尖厉的枭鸣,贾珠闻罢抬首循声望去,只见一黑影展翅掠过银盘状的蟾宫,随后盘旋而下,在五皇子肩上停下。   贾珠见状惊道:“殿下,此乃夜枭?可是殿下驯养的?”   五皇子抚摸那枭头顶的冠毛笑答:“不错,此枭名翃,惯常夜间活动,遂军中常用其传递讯息。此番本王曾命稌永待本王领兵进入山谷之后,将翃置于谷口,若是本王有甚万一,便用它传递消息。”   贾珠恍悟:“原来如此,所谓狡兔三窟,便如殿下这般。”   随后便见五皇子将竹筒缚于夜枭脚上,将其放飞。五皇子道:“本王料想不出一个时辰,稌永定能将诸事部署妥当,只要确知本王尚还活着……此番我二人且尽快离开此处,只怕刚才的哨声已惊动了贼兵。”言毕率先往来时之路行去。   贾珠闻言亦随之跟上,然手在触碰到一物之时登时大惊失色,道句:“不好,我的玉不见了!”   ? ☆、第六十九回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六) ?  却说自白日里王师西路大军遵命撤出山谷之后,便与统帅五皇子失去联系,遂尽管大军撤出山谷,仍徘徊于谷口不敢撤离。此番王师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束手无策。情急之下,随中军一道撤离的千霰对一旁的把总周益建议道:“周大人,请恕小人僭越,谷中形势不明,贼兵狡诈,不知是否还有其余陷阱。此番不若就此撤退回到大营,从长计议,再整旗鼓。”   那周益闻言大怒,登时开口驳斥道:“王爷下落不明,不知生死,你竟建言就此撤离?!领兵出战,主帅失踪,何况这主帅不是旁人,乃是五王爷,亲王之首,朝中一品大员,此番南镇的王师主帅。若有个甚三长两短,周益我小小一个把总便是献上脑袋也负担不起!”说罢亦不听千霰之言,自行领兵冲入山谷之中,不料正遇朱学笃指派前来堵截谷口官兵的人马,随即为山谷两面埋伏的贼兵一阵乱石飞箭击退,被迫退回谷外。那周益兀自不肯善罢甘休,还欲领兵还击,便见山谷外行来一队人马,为首之人正是稌永并谭钦思。   稌永见此番谷口众军偃旗倒戈,军容不整,明了此间定然有事发生,往队中扫视一番,不见五皇子的身影,忙不迭唤道:“来人,王爷何在?快禀告王爷,稌永领兵前来接应!”   随后便见周益飞跑前来回报曰:“启禀稌大人,中军误中贼兵奸计,王爷为贼兵十面埋伏阵所困,现下不知去向。”   稌永闻言大惊:“什么?!你们竟不知殿下踪迹?!此乃天大的笑话!难道你们无人护于殿下身侧,护得他周全?!”   一旁钦思亦从旁说道:“绝无可能!殿下武艺超凡、身手过人,岂是区区小贼能够围困的?”   那周益闻见二人责难,忙对曰:“彼时下官惟在三军之后,并不在王爷身边,遂无法护卫王爷。彼时守在王爷身边的正是兵部郎中贾大人。”   一旁本沉默未言的千霰闻见那周益竟将责任推到贾珠身上,忙不迭从旁插言道:“启禀稌大人,彼时小人正在王爷近旁。王爷见谷中形势不明,贼兵依势设伏,便下令三军暂驻谷口。不料贼兵竟从后袭击王师尾队,逼迫王师进入谷中。入谷之后王师果真中了贼兵埋伏,贼兵从两侧山上冲杀而出,将王师队伍冲杀得阵脚大乱。而依小人之见,此番分明是那贼兵蓄意安排,并非妄图靠此一役歼灭三军,而是不计生死地向我军冲杀,惟旨在擒获五王爷。彼时贼兵将中军与王爷分散,使计将王爷困入十面埋伏阵中。当时王爷下令众军撤出山谷,小的正在贾大人身侧,大人命小人跟随三军一道撤退,他则孤身前往助王爷破阵,并杀入阵中。”   稌永听罢追问道:“之后如何?王爷与贾大人可有破阵?”   千霰道:“彼时谷中云雾迷蒙,视线不清,那十面埋伏阵分为内外两层,小人亦想杀入阵中助王爷与贾大人破阵,奈何外围贼兵数众,小人身手凡庸、技不如人,未能得入阵中……而那阵会随布阵之人移动,待小人杀退身侧之贼后,王爷贾大人并整个十面埋伏阵皆已消失不见。”   此番钦思率先忿忿开口说道:“若非此番在下为殿下派往扬州领那梁思问前来江宁,在下如何能令殿下孤身犯险?凭他什么牛鬼蛇神,皆越不过你谭少爷的剑去!”   而稌永则沉默寻思,将千霰所言细想一回,心下只道是原以为跟前这人不过是贾府的家人,会几手三脚猫功夫的武夫,因颇得贾珠信任,遂权作了贾珠亲卫。然听他方才一番言语,却是有条有理、紊丝不乱,可见其思路清晰,表述得当。心下不禁对千霰刮目相看。   随后稌永又道:“你们发觉殿下与贾大人失踪后可又再行遣人进入谷中探查寻觅?”   一旁周益闻罢此问忙不迭答道:“一个时辰以前,属下曾亲自率领众军杀入谷中,试图找寻王爷,不料那贼兵竟埋伏在谷口,一旦我军进入谷中,贼兵便从两侧山坡之上以箭矢等物袭击谷中将士,迫使我军无法进入谷中。”   稌永听罢此言兀自忖度一番,随后方抬首对众人说道:“殿下既曾下令三军撤出山谷,加之已知贼兵于谷口埋伏,我军便更无理由鲁莽入谷犯险。此番先行撤退,退回幕府山下从长计议。”   三军随即遵命撤退。   待稌永等人领兵返回大营,帐中留守的蔡琳闻罢帐外动静亟亟步出大帐迎接。却说此番东、中、西路三军出征钟山,便属东路之军最为顺遂,此番北高峰并小茅山上皆不过几百号贼兵,王师势众,兵力是贼兵的数十倍,蔡琳命众军兵分两路,不过数个时辰便占领两座山峰,留下驻守的人马,其余之人随蔡琳收兵回营。而正因蔡琳领兵大胜归来,稌永方可令蔡琳留守王师大营,自己与钦思一道再行领了一队人马向西前来协助五皇子进攻龙广山。   而此番蔡琳闻罢事情经过,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揪住稌永衣襟叱道:“为何不就此命大军杀入山谷寻人?!王爷安危至关紧要,怎可如此放任不顾,仅为明哲保身?难道我五王爷手下精兵,皆是贪生怕死之徒?区区钟山,能挡住我王师数万将士铁蹄兵戎?!此番本将便是踏平钟山亦要寻得王爷!……”   跟前稌永只任由蔡琳揪住自己衣襟,并未就此挣开,惟直视身前蔡琳盛怒的双眸淡定对曰:“蔡将军,此番正是殿下下令三军退出山谷,此番谷中形势不明,难道殿下会因一己之故而令三军再度以身犯险?何况行军打仗最忌逞一己之勇孤军深入,此乃殿下素昔教诲,难道将军皆已忘却了?”   蔡琳闻言一时语塞。   只听稌永又道:“何况谁道是下官对殿下安危放任不顾?在场诸位之中,下官比任何人都欲知晓此番殿下身在何处!而之前殿下决定独自领兵进军龙广山之时,亦是下官从旁劝说,希欲殿下能允下官跟随前往,从旁护卫……”   蔡琳听罢这话方冷静些许,心下自是明了稌永乃是自小便随五皇子一道长大的亲随,更是五皇子习武的陪练,二人乃是总角之交、竹马之情,感情自是非比寻常,定不会对五皇子安危置之不顾。念及于此,方忿忿然松开揪住稌永衣襟的双手,冷哼一声说道:“事已至此,稌大人道是如何是好。”   稌永答曰:“依下官之见,那贼兵狡诈,出此奸计只欲擒获殿下一人,可知贼兵已是穷途末路,方将殿下作为最后的筹码。若是他们已擒获殿下,定会早早发了消息知会大营这处,以便与王师谈判交涉;而若是殿下当真命丧贼兵之手,贼兵亦会将消息散布与王师,以扰乱三军军心。然事到如今,我军尚未收到任何与殿下有关的消息,如此想来,没有消息只怕是最好的消息。此番贼兵定然尚未擒获殿下,定与我军一道正忙于各处找寻搜索殿下踪迹。而于下官私心里,如殿下那般足智多谋、智勇双全之人,又如何会为区区逆贼草寇伤了性命?此番下官料想殿下那处只怕是出了甚意外,加之贼兵封锁谷口,令殿下不可轻易逃出山谷与王师会合。”   在场众人闻罢稌永之言皆赞有理,心悦诚服,纷纷问道:“依稌大人之见,之后当如何是好?”   稌永答:“依下官之见,此番我军既不知山谷中贼兵虚实,便不可贸然进军,免作无谓之牺牲。下官欲从军中挑选数十名身后过人的将士,由下官亲自率领,与下官一道于今日入夜后,潜入山谷探查寻人。即便寻不到殿下,亦可探查山谷地貌并了贼兵虚实,如此次日王师自可发兵征伐。”   众人听罢尽皆赞同,钦思闻罢此间计划,亦道欲随同前往。稌永首肯,随后自去着人准备。   一个时辰后,稌永召集齐夜探的将士,此番数十人皆着夜行衣,身携短兵器,整装待发。正待稌永对众人吩咐之际,便闻空中传来一声枭鸣,随后只见翃扑棱棱地盘旋而下,停在稌永肩上。稌永见状惊道:“可是殿下遣你来的?”一面心急火燎地从翃的腿上取下竹筒,将其间的白绢取出一视究竟。见绢上之言道是五皇子无碍,稌永大喜,随即大笑三声。之后便忙不迭召集中军帐中众将谋士告知白绢之事,众人闻罢,皆大喜过望,心下松了口气。正值这时,往东攻打孝陵卫与淳化镇的两路王师亦得胜归来。众人见罢更是欢喜,稌永笑曰:“王师各路人马皆陆续赶来大营,与中军汇合,如此当真如殿下绢上所言那般,江宁贼兵气数将尽矣。”   随后便按照五皇子指示调整进军计划,仍由蔡琳驻守幕府山王师大营,此番则命归来的梁鸣谦与于荫霖二将率领两万人马于山谷谷口埋伏,待天明之后对山谷贼兵发动进攻。而稌永与谭钦思仍如原计划那般率领数十名勇士夜探山谷,此番由翃在前领路,带领稌永等人于谷中寻觅五皇子与贾珠。   ? ☆、第六十九回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七) ?  另一边,却说跟前五皇子听罢贾珠之言随即止步,回过身望着贾珠说道:“出了何事?”   贾珠勉力定下神来答曰:“我贴身带着一块家传之玉,如今身上翻遍了也不见踪影!”   五皇子对曰:“可是你素昔戴于脖子上那块蓝玉髓?”   贾珠闻言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脖子,只见脖子上所戴玉髓尚在,遂答曰:“并非此玉,乃是一玉佩。若是颈上之物失落了倒也罢了,我亦不惦记着;然那玉佩若是丢失了,却是万万不可!”说着又勉力细细寻思一回说道,“记得之前于洞中,我从身上寻出伤药之时尚还在,待为殿下包扎妥当,我便收了伤药睡下了,恐怕便是于那时那玉佩从身上落了出来。无论如何,在下需回到之前那洞中寻觅一回,若是洞里寻不到,便是待到明日天亮,在下将这山谷逐地逐寸地通通翻找一遍,亦要寻到那玉佩!”言毕亦不待五皇子便沿着来路返回。   五皇子亦随之跟上,听罢此言笑问:“此系何等珍贵之玉,竟令你如此不顾一切?若是此玉为贼兵拾到,你便也就此上前强抢?”   贾珠对曰:“此玉并非在下之物,此番且勿论贼兵,便是天皇老子拾了不归还,在下亦敢上前拼抢!”   五皇子听罢笑而不语。   此番待二人亟亟赶往之前栖身的洞穴,刚行至一处豁口处,从该处正可俯瞰山坡下的洞口。不料此番洞口处竟意外聚集了一众贼兵,为首的朱学笃正负手立于洞门口,指挥贼兵入洞探查,另有几名贼兵亦将贾珠他二人之前藏于洞中的贼兵的尸首搬运出洞。   山坡上的二人见罢此景,心下暗道不妙:“不好,藏身之处竟已为贼兵发现!”   贾珠见状自顾自说道:“如此又当如何进入洞中寻找那玉啊,亦不知那玉可有为贼兵发现……”   正如此念想,便闻见山坡下传来贼兵的声音,在道“报朱先生,小的在洞里发现这件东西”。说着将手中之物递与朱学笃,朱学笃伸手接过,借着贼兵手中火把的光亮,托于掌中细细打量。只见此物乃是一块光润柔滑的古玉,于火光之中仍泛着碧翠的光泽。   山上贾珠见状惊道:“那正是我的玉佩!”   只见朱学笃打量手中玉佩半晌,自顾自说道:“此玉质地上乘,年代古久,断非寻常之物,恐怕正是五王爷留下的。此番于此处被发现,兼了从旁又有撕碎的绸缎纱布,看来是确定无疑了,五王爷并其同伴之前曾在此洞藏匿。此时离我们之前驻足此处谈话不过两个多时辰,五王爷即便离去,亦未能行去多远,何况身上带伤。传令将士们,逐寸搜索山谷中每一处地方,不可放过任何可藏人之处,便是岩石草木皆需搬开搜寻一遍!”   众贼领命自去。   山坡上贾珠见罢山下之景,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却是心意已决:“在下与殿下就此分别吧,殿下趁贼兵尚未满山谷搜寻之际,寻那人少之处伺机逃出山谷,回到大营……”   一旁五皇子闻言打断贾珠之话问道:“鸿仪,难道说此番你欲就此上前从那朱学笃手中将玉索要回来?!”   贾珠冷然对曰:“不错。”   五皇子又道:“何不待之后王师拿下龙广山,活捉朱学笃之后再行索要,如此还惧他拒不交还?”   贾珠则道:“此玉对在下至关重要,较在下之命更为要紧。在下不敢期盼未来之事,唯恐那朱学笃就此一命呜呼抑或他得了玉后蓄意毁去,届时便是活捉他将其严刑拷打,亦再换不回此玉!此番在下既目见玉佩在朱学笃手中,定要就此索回,方可心安。此番在下前往吸引朱学笃并众贼兵注意力,殿下亦可趁机逃走……”   贾珠正如此说着,一旁五皇子却猛地一把拽住贾珠手臂,打断贾珠之言叱道:“仪儿,且冷静些许,你便这般盼望着前去送死吗?!”   却说此乃贾珠首次闻见五皇子如此称呼自己,亦是头回用如此语气说话,登时只觉错愕万分,喃喃对曰:“殿下?……”   五皇子接着道:“此番你即便欲取回此玉,亦需从长计议,如何能像你这般逞勇无谋,届时便是将自己赔了进去,亦索不回玉佩。”   贾珠问道:“殿下意欲何为?”   五皇子答道:“依本王之见,那玉佩既在朱学笃手中,不若设法避免与贼众冲突,惟擒获朱学笃一人,便能索回玉佩。”   贾珠道:“殿下此言甚是,然却是要如何行事?”   五皇子蹙眉寻思一阵,方开口说道:“那朱学笃身侧贼兵数众,欲擒下他只怕不易。如今之计,惟有一人能借机吸引众贼注意,将他身侧之贼尽数引开,另一人便藏于暗中,伺机擒下朱学笃。”   贾珠听罢则道:“此计可行,然仍是太过冒险。待得到玉佩之后,又将如何从众贼之中脱身?”   五皇子则道:“惟有将其掳为人质。”   贾珠又接着道:“若那朱学笃发了狠,宁可以己之命拉上殿下赔上一命,又当如何是好?何况此事本为贾珠一人之事,何以将殿下牵连进来?”一面说着一面拿眼觑着山坡下贼兵的动静,只见朱学笃命人守在山洞附近,自己则欲领着其余贼兵离去。见罢此景,贾珠心下犯了急,唯恐就此失去朱学笃的行踪,不及多言解释,贾珠惟匆匆对身侧五皇子道句:“此番贾珠前去,是生是死不过听天由命。殿下切勿跟来,且趁机远遁。保重!”   言毕,贾珠亦不待五皇子答话,便已飞身而去。在冲下山坡期间,还特意细心地绕至一旁,从他们所在山坡的相反方向冲下山去,以免暴露五皇子所在位置。此番只见山坡下的贾珠手持长剑,单枪匹马地直对着朱学笃冲将上去。山坡下的众贼见状大惊,随后方三五成群地挡在朱学笃跟前,将贾珠密密地围了几层,困在众人之间。而贾珠对包围自己的众贼视而不见,惟举剑对着众贼身后的朱学笃说道:“此番在下前来索回你手上之物!”   朱学笃身侧一随从闻言忙不迭开口对曰:“好大的胆子,当真目中无人!竟敢单枪匹马地前来送死!你以为你能以一挡百?!”   一旁朱学笃则挥手制止该人之言,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这位壮士,在下手中玉佩当真是壮士所有?敢问五王爷现下正在何处?此番惟壮士只身一人来此,实非明智之举,抑或说壮士此举,乃是为声东击西,掩护五王爷遁去?”   贾珠闻言心下一凛,唯恐那朱学笃生疑,进而识破己方之计,遂忙不迭大喝一声,道句:“朱学笃,将在下玉佩还来,否则格杀勿论!”言毕,剑随身起,直往了朱学笃的方向杀来。此番贼兵虽为贾珠气势所迫,为贾珠杀退一批,然到底人多势众,围拢前来,与贾珠缠斗于一处。贾珠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受伤多处,浑身浴血,遍染衣襟,已难以分清衣上血迹是自己的还是贼兵的。即便如此,贾珠仍未倒下,似是早已麻木一般,只机械地厮杀,对身上所受之伤已是毫无知觉,宛如夺命修罗。   ? ☆、第六十九回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八) ?  山坡之上五皇子见状,心下感慨万千,到底该说这贾珠是别出心裁灵机一动抑或根本便是意气用事。长叹一声,五皇子方举剑奔杀下山,从朱学笃背面的方向杀将过去。彼时众贼并未料到另一边有人偷袭,遂尽皆围攻贾珠一人。此番骤见另一边杀来一人,只得分出兵力往五皇子这处杀来。   中间朱学笃见状亦是了然,可谓是正中下怀,遂开口道曰:“王爷大驾光临,朱某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海涵。”随后便转向周遭众贼高声令道,“将士们,真乃天助我也,一鼓作气一并擒下他二人,主公大业可成!此番率先擒下他二人者记头功,加官进爵!”   此番朱学笃话音刚落,周遭众贼尚未回过神来,便见剑刃抵在了朱学笃的脖颈之上,正是贾珠趁着五皇子从对面杀向贼兵,吸引一干贼兵包抄之时,从那人少之处杀近朱学笃身侧,气喘吁吁地一字一顿开口说道:“将、玉佩、交、还、与我!”   此番贼兵见朱学笃已为贾珠制住,只得纷纷停下,不敢再战。五皇子趁机进入贼兵之中,与贾珠一道挟制了朱学笃。只见那朱学笃面对剑刃舔肤却仍是面不改色,从袖中缓缓取出玉佩,擎于掌中。贾珠见状一把从朱学笃手中夺过,将玉佩握于掌中摩挲几回,一面喃喃说道:“我断不能失了此物,否则还有何面目回去见他!……”   一旁五皇子觑了贾珠手中玉佩一眼,惊道:“此玉莫非便是珣玉那块林家家传之玉?你此番便是为夺回此物?”   贾珠对曰:“不错,这正是他那玉。”   “此番你竟为了他之玉几近豁出性命不要?!”言毕扫视了那玉佩一眼,五皇子又道:“本王记得这玉本不是这般形状,此番似是惟有半块?”   贾珠笑答:“他将此玉一分为二,我二人一人持了半块,我的那块尚在家中,这块是他的那块,乃我二人分别之时,他从身上取下交与……我的……”只听贾珠声音越来越弱,随后戛然而止。只听扑通一声,原是贾珠之前为夺回玉佩而一直强撑一口气,如今玉佩既得,心下大为释然,最终因了伤重加之疲惫,随即倒地不起晕了过去,只手中仍是拽紧了那玉佩毫不松手。   “仪儿!”五皇子从旁见状哭笑不得,心下只道是此人为了夺回玉佩大张旗鼓地杀将而来,将贼兵尽数吸引至此。如今捅下这般篓子,自己竟倒地不起,留下他一人收拾这烂摊。   随后只听身侧朱学笃说道:“此番似是王爷的手下伤重不起,王爷孤身一人,又将如何应对在下这处这许多人马?即便王爷武功盖世,今日只怕亦是插翅难飞。”   五皇子对曰:“此番不劳朱先生费心,本王之剑尚且架尔颈边,且跟随本王走一遭。”   朱学笃冷笑一声说道:“朱某自跟随马公伊始,便已将己我生死置之度外,此番朱某若能以己之命换得王爷一命,可谓功盖千秋也!”言毕正待下令众贼莫要姑息自己性命,将五皇子擒获斩杀,便闻见空中传来一声高喊,在道:“属下救援来迟,还望殿下恕罪!”随后只见从周遭岩石之上分别跃下两名人影,正是稌永与钦思。此外另有数十名身着夜行衣的将士从外围包抄而来,直杀入贼兵阵中。   只见稌永一步趱至五皇子身侧,替他辖制住朱学笃,说道:“朱学笃,速速命手下众贼住手,缴械投诚!此番山谷之外俱是王师埋伏,即刻便可发起进攻,你末路尽矣!”   朱学笃闻言长叹一声说道:“无怪乎一向行事谨慎、精于谋划的五王爷竟单枪匹马地现身于我军的包围之中,原是早有安排,只为里应外合,以己为诱将我等皆引至此处,以便包抄合围,一网打尽。此乃天意也!怪道老夫昨日夜观天象,见开阳星光芒灼灼,未有黯淡的迹象,兼之开阳增一亦是熠熠夺目,便知老夫此番谋划只怕是违逆天之所愿,天亦不允……”随后又转头望了一番躺倒在地的贾珠,说道,“此番这位公子怕正是王爷之开阳增一罢……”   五皇子听罢对曰:“此番见你是有那觉悟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犯上作乱有违天道,天理难容。”心下却道此番如何是事先谋划派定的?分明便是地上那任性妄为的小子自作主张,逞那一时之勇,捅下了篓子令本王替他收场。若非稌永领人即时赶到,这般好戏当不知会如何结局。而本王素昔审慎谨严,如何今日竟随了这小子一道胡闹,亦不知是因了何故。   此番聚于此处的几百贼兵已为稌永所携众将士悉数歼灭,期间稌永从旁看守朱学笃,钦思则与其余众将一道剿灭众贼,而未曾与朱学笃照面。待终于肃清众贼,钦思方步至朱学笃跟前,持剑指着朱学笃说道:“师父,弟子上回有言在先,若是你我再行相见,便已是敌人对手,当是兵戎相见。”   朱学笃闻言颔首对曰:“不错,我二人之前确有此约定。老夫虽知晓此举必败,然仍是全力一搏,希欲能就此逆天改命,未想至此仍是未能得偿所愿。尽管如此,老夫亦无一丝悔恨怨怼,自古两雄相争,皆是成王败寇。此番老夫既落在官兵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随后又对钦思笑道,“只老夫此番见你,较起素昔惟喜走马观花、游手好闲,如今终是寻到自己心之所向,如此甚好,老夫亦能安下心来。”言毕方垂首叹息一回。   稌永见朱学笃交待完毕,五皇子对自己颔首,又飞快扫视一眼钦思,见钦思惟低头不语,方挥手命人将朱学笃押走。五皇子对钦思道句:“此番你先行随之回到大营。”钦思拱手去了。五皇子又低头望了一眼地上躺倒的贾珠,对稌永命道:“此番他怕是受伤不轻,你安排人手速将他送回大营寻医诊视。”   稌永闻罢五皇子之言答是,待吩咐完毕,又见五皇子身上亦是处处破损、斑斑血迹,忙不迭问道:“殿下此番可是为贼兵所伤?!”   五皇子则答:“本王无碍,之前于洞中之时鸿仪已为本王简单包扎过,尚且能支持一时。”   稌永则道:“饶是如此,殿下仍需即刻回到王师大营,令军医确诊一番。殿下千金之躯,还望殿下保重!”随后便命手下将士将马匹牵来,五皇子与稌永各乘一骑。返回途中稌永将个中事务并了王师各军战报俱交待一遍。待他二人行至谷口,埋伏于谷口的梁鸣谦并了于荫霖二人便一道出列迎接拜见,五皇子吩咐一番,命他二人照原计划埋伏于此,待天明开战。只道是因了之前几场混战,谷中贼兵死伤无数,加之为首谋士朱学笃为王师所擒,更难成气候。遂天明一战自当一举歼灭山谷之中所有残贼,直捣马贼龙广山堡垒。二将自是领命,随后五皇子与稌永驱马回到幕府山大营,此番按下不表。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一) ?  上回说到贾珠因伤重而陷入昏迷,待被送回大营之后,即刻遣了军医诊视疗治,只见贾珠躯体之上多处为兵刃所伤,所幸皆为皮肉之伤,未曾有那伤及腑脏之处。军医虽将贾珠所有外伤皆上药包扎妥当,却仍不见贾珠有丝毫醒转之意。只得令其留于大营之中疗养。倒是留在大营的千霰见状,心急如焚,唯恐此番贾珠有个甚万一,只寸步不离地从旁照料顾看。而另一边王师围攻江宁城的战事并未因此减缓,次日梁鸣谦、于荫霖二人率军围剿山谷之中贼兵。此番山谷之中惟剩残贼,兼了昨日朱学笃已为王师擒获,山谷中众贼群龙无首,自是溃不成军,不过两个时辰,山谷各处残贼便为王师围剿殆尽。之后未及一个时辰,梁于二人已领兵到达龙广山下的贼兵堡垒之前。   与此同时,江宁北面瓜埠的两路王师,一路由张丙炎、陈大诰并了赵一林率领,留下陈大诰驻守六合,其余二人则领兵从六合南下到达瓜埠,与戴尧臣所率水师一道与瓜埠贼兵搦战,经过几日的水陆激战,王师陆军占领瓜埠,随后水师接应陆军南下,两路王师于燕子矶登陆,自秦淮河北岸定淮门伊始,东至神策门,围攻江宁北城墙。另一路北上的王师由王师曾与严辰二人率领,在雨花台与贼兵搦战。此路王师急于北上会合,遂对贼兵建于雨花台处的堡垒发动猛攻。而此处贼兵事先受朱学笃指示,坚守不出,惟待官兵强攻之时方予以还击,其余时候皆是按兵不动,欲逐步耗尽王师战力。此处久攻不下,王严二人亦是心急如焚,惟待五皇子回到幕府山大营后,命赵一林率领一万人马南下支援,南北两路合力,方击溃雨花台以及左近贼兵,占领雨花台、聚宝山以及来宾桥。随后这一路王师兵分两路,一路向西围攻三山门、石城门以及清凉门,另一路向东攻打通济门、正阳门以及朝阳门。至此,除却第三峰以及龙广山两处据点,江宁城外围已全部为王师占领收回,王师几近完成对江宁城的包围。   自各路王师到达江宁城下伊始,五皇子即下令各军攻城,彼时仪凤门、神策门、聚宝门与正阳门四门乃是王师攻城最为猛烈之处。与此同时,西据长江上游和州的王师与东据长江下游镇江的王师开始封锁上下游来往船只,以断绝江宁城的水路补给。起初马文梦因贩卖江淮一带地区的私盐起家,拥有一定的河运势力。因王师封锁长江河运之故,马文梦遂命手下私盐贩子借用民用帆船走私火器粮食物品,欲凭此与王师鏖战到底。   此番各路围城的官兵皆以云梯对江宁城各个方向的城墙发动进攻,而城内贼兵则以火箭流矢袭击借助云梯攀援城墙的官兵,并放火烧毁云梯。五皇子见云梯难以攻入,即命王师采用掘地攻城之法,即从城墙之下掘了地道进入城中。然至今钟山上第三峰的据点尚未为王师攻下,贼兵于第三峰建立堡垒,从堡垒之上可俯瞰江宁城全境,无论王师从哪个方位挖掘地道进攻,皆为堡垒上的贼兵目见。随后堡垒上的贼兵以旗为号,示意城中的贼兵知晓,贼兵从城中与城外的官兵对掘地道,将官兵所掘地道悉数摧毁;甚至以帆船走私火药,从城墙之上投下火药将墙外挖掘隧道的官兵烧死。五皇子闻知此事,大为震怒,下令长江上下游水师严格督检进入江宁的船只,禁止贼兵借用民用船只走私粮食火药。   遂尽管此番王师已几近包围整个江宁城,然江宁作为历史名城,城垣坚固,贼兵凭借江宁城垣坚守,令王师难以攻入城中。十日过去,攻城战事并无丝毫进展,本待于幕府山大营将养伤势的五皇子闻罢亦是按捺不住,于攻城的第十一日亲自披挂上阵,亲率一万精兵登上第三峰。来到第三峰的堡垒之下,本率领中路王师进攻第三峰的陈倬忙不迭前来迎接叩拜。五皇子见罢先行狠命斥责陈倬一番,饬责他缺谋少智,三路王师同时出征钟山,惟他中路之军久攻第三峰不下,致使攻城战事进展不顺。陈倬跪于五皇子跟前伏地请罪,心下虽有委屈,亦不敢申辩,只得垂首恭训。   五皇子训毕,方令陈倬起身,此番他先抑后扬,待训过后又道:“此番本王亦知你苦衷,第三峰并了龙广山乃是贼兵固守江宁城的最后两处据点,之前那朱学笃亦曾坦言,钟山三峰惟有第三峰并了龙广山拥有重兵防守。龙广山属城内贼兵守备,而第三峰这里则属他当初亲自部署之处,督建堡垒,修筑城垣,便是为以此阻绝王师进攻。遂此处战事至关紧要,无论如何,第三峰并了龙广山两处,皆是必须夺下的战略要塞,无论付出何种代价,皆要拿下!”   陈倬郑重应下,随后五皇子亲自挑选五百敢死士作为攻城先锋,由稌永率领,进攻堡垒西面,其余将士掩护,从其余方向佯攻。此番五皇子亲自坐镇堡垒前督战,众将士闻知王爷乃是带伤上阵,登时倍受鼓舞,勇气百增,摇旗呐喊,震天动地。此番攻城血战,极为惨烈,王师于当日辰时发动进攻,直至酉时方攻破堡垒西面,进入堡垒之中。彼时五百敢死士惟剩十之一二。一个时辰过后,王师攻破堡垒其余三面,占领钟山上的至高点,摧毁第三峰上的贼兵指挥系统。   却说另一边,城内马文梦闻罢己方江宁城外围的据点几近全部陷入官兵之手,兼了之前朱学笃亦被官兵擒获,江宁城已然成为一座孤城,为官兵如铁桶一般围困强攻。此番马文梦已是昼夜难安,周遭剩余亲随主张守城与主张弃城之人俨然分为两派,马文梦是左右摇摆、不知所从。期间闻罢官兵连续多日强攻第三峰,自知第三峰上的堡垒一旦陷落,江宁外围的至高点不复存在,全城的防守将更为艰难。正胆战心惊、唯恐第三峰失守之际,便闻哨马报曰五皇子已从幕府山大营起驾,亲自领兵一万前往第三峰督战。闻罢此信,正立于马文梦身侧的亲信族弟马文信一步上前启奏道:“主公,此番正逢五王爷离开大营,营中惟留蔡琳一将驻守,不若今夜便由属下率兵偷袭王师中军大营,此乃乘虚捣将之法。若此举得胜,自可令官兵大乱,拖延官兵攻城的行动。”   马文梦闻言大为赞赏,随即下令马文信前去准备。当日夜里,贼兵偷偷打开江宁城东北方的神策门,马文信率领贼兵从此门而出,全军衔枚勒辔,悄无声息地潜进王师大营。只见此番大营之内各处皆是黑灯瞎火、寂静无声,惟有中军帐并了左近两三个营帐有那动静,寨中亦如寻常那般分为一对对的巡逻士兵来回巡视,一切迹象观来与寻常无甚两样。马文信见状心下大喜,随后把手一挥,示意众军进攻。   不料此番一众贼兵刚进入营寨之中,正欲向那中军大帐袭去,却闻见周遭一声炮响。只见从那黑灯瞎火,状似毫无动静的营帐之中登时杀出许多官兵,皆是埋伏多时、有备而来,正待贼兵主动上钩。随后只见中军帐中一将领挺枪而出,正是驻守大营的蔡琳。驻足帐前,将手中钢枪往地面一抡,大笑说道:“王爷料事如神、算无遗策,知晓待他离营之后,贼兵必来偷袭大营,特命本将日夜防范。此番尔等逆贼愚不可及,妄图以此计阻挠王师收复江宁城,乃是痴心妄想。今次尔等既闯将进来,本将即令尔等通通有去无回!”   说着蔡琳一声令下,只见从营帐之外又窜出许多官兵,将营寨层层围困,以免偷袭的贼兵逃出。此番大营里外皆是官兵人马,彼此混战厮杀在一处。那马文信见突围不易,便率领众贼兵于大营之中左冲右突,且战且走。   众贼此番合伙前来,在突围之中俱被冲杀得四分五裂。此番有一名贼兵杀至中军帐附近,已为官兵所伤,加之与其余贼兵分散,势单力薄,只得且战且躲,不敢再上前寻了那官兵人多之处拼杀。如此这般直往了人少之处东躲西藏,却正巧躲进了中军帐后方左近一乍看不起眼的单人帐篷之中。   只见该营帐既非如之前那一片漆黑状似无人实则暗藏伏兵的营帐,亦非如灯火通明,由蔡琳驻守的中军帐,其中惟亮着一盏油灯,帐中榻上还躺着一人,纹丝不动。瞧了该人衣着,未着盔甲,并非一武将的装扮。那贼兵只道是该人定为哪个胆大妄为的官员,大营内外混杀成一片,该人却仍是高卧,周遭亦不见一名护卫,着实怪异。那贼兵大着胆子步至榻前,心下暗道曰“你们官兵既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此番杀你几个垫背,便也莫要怪我,要怪便怪自己命不好,栽在本大爷手里”。随后便举起手中大刀缓缓靠近那床榻,双手将钢刀举过头顶,正待使力对着榻上之人劈下,不料却见榻上之人猛地双目圆睁,倏忽间从被下抽出一长剑,登时举剑向上将那贼兵刺了个对穿。贼兵惨叫一声,未及反应过来便已命丧。那人伸手将贼兵尸首推往一旁,随即痛呼一声。   与此同时只听帐外传来一声呼唤,在道:“鸿仪,你无事吧!”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二) ?  却说那榻上之人正是贾珠,贾珠所在营帐位于中军帐近旁,之前贾珠一直重伤昏迷,无法随帐中其余文官谋士一道转移,遂五皇子便命人将贾珠移至中军帐这处,只道是此处有重兵守卫,又着人看守,相较于别处安全。只那贼兵于突围混乱之际,竟误打误撞避开帐外厮杀的官兵,进入贾珠养伤的帐篷之中。   此番亦是天意,贾珠之前一直未曾苏醒,待贼兵偷袭王师大营,营寨之内一片刀光剑影,喊杀震天。贾珠闻声竟迷瞪瞪地睁开眼,心下兀自责怪周遭怎这般嘈杂,扰他安睡。迷糊半刻,登时醒悟,知晓此乃贼兵劫寨。心下转念一想,只道是己身之侧发生战争,自己仍躺倒于此无异于刀俎鱼肉,方欲起身寻了兵器以防万一。恰巧望见之前五皇子赠予自己使用的鸳鸯剑正被置于一旁,欣喜之余贾珠忙不迭起身,刚拾起剑握于掌中,便闻见账外传来脚步声。贾珠闻声随即假装熟睡,待那脚步声近前,方微微眯眼打量,只见该人并非官兵打扮,乃身着夜行衣,正是偷袭的贼兵。贾珠随即睁眼举剑,斩杀贼兵。不料此番用力过猛,竟将堪堪愈合的伤口撕裂开来。贾珠惨呼一声,只觉周身痛楚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正值此时,又闻帐外传来人声呼他名字,贾珠勉力转头四顾,只见钦思正提剑往这处赶来。贾珠遂暗松一口气,对钦思笑曰:“所谓‘祸从天降’,说的便是此景了。贼兵当真丧心病狂,连在下这一后方将养的伤患亦不放过~”   钦思见贾珠尚有精神打趣,亦放下心来,对曰:“若这贼兵当真将你斩于刀下,方是奇功一件,可知你如今虽是一伤患,然无碍之时却能以一敌百,留下你可谓是后患无穷~”言毕又道,“见你精神尚佳,尚能手起剑落手刃贼人,此番可是大安了?”   贾珠则痛呼一声道:“尚未好转,疼,浑身无处不疼,难以忍受。谭兄,念在你我二人兄弟一场,你且为在下寻了那止痛之药罢……想来在下不过一介文官,何以此番竟受如此之罪……”   钦思闻言却只管坐着不动,稳如泰山,斜睨着榻上贾珠对曰:“哼,如今方知自己实乃一文官,杀贼之时却是武官亦难当你之勇。早知今日受伤滋味难受,又何必当初。弟已闻殿下提起,你为从师父手中夺回珣玉那玉佩,奋不顾身,不惜性命,逞强显能,以一挡百,以一人之力手刃数十名贼兵。彼时怎不知受伤疼痛,如何现下却向弟索那止痛之药?”   贾珠听罢钦思提起玉佩,见玉佩不在自己手边,又忙不迭四下寻找,一面问道:“谭兄,可知我那玉佩现在何处?”   钦思见状一面笑得意味深长,一面伸手往了贾珠枕下摩挲一阵,将枕下之物掏出递与贾珠道:“见你如此,何人还敢惦记你那宝贝玉佩。珣玉的家传玉佩于你便如那命根子一般,只怕他自己尚未如此珍视。”   贾珠则道:“此乃他家传之玉,若非此番与我代管,我何尝惦记。若是不慎失落了,我又当如何交待。何况于我手中这块亦惟有半玦,若是这半个失却了,留在我那处的半玦,岂非成了破镜难圆?”   钦思则反问道:“即便如此又如何值得搭上命去?此番怕是珣玉知晓,亦断然不会认同你此间所为。”   贾珠闻罢此言顿时语塞,兀自出了一回神,心下暗忖道:“此事如何能令了煦玉知晓,若说为了他之玉弄得自己浑身是伤,还不知他会如何使那性子,直怨我不会顾惜自个儿;若是说为了救五皇子,亦是不可,煦玉与五皇子素来不和,不知又会平添多少醋意;如此算来只得说突围之时为贼兵伤的,这般讲来方能将不良后果减至最小……”   如此寻思半晌,方又念及一事,左右扫视一阵,问道:“谭兄,可知现下千霰人在何处?”   钦思答曰:“此番王师攻城不顺,严游击念及千霰箭技过人,遂命他前往协助攻城。”   贾珠闻言自顾自道句“原来如此”,随后又问道:“谭兄,此番王师大营这处可是出了何事?怎的贼兵会来偷袭大营,殿下又在何处?”   钦思则答:“如此看来兄身体虽伤,头脑倒还清楚,知晓此番乃是贼兵偷袭大营。殿下于今晨启程前往第三峰督战,此番王师虽尽数占领江宁外围据点并将江宁城除却太平门之外的所有城门外围占领,然十日过去却始终无法破城而入。无论是采用云梯抑或是掘地攻城之法,皆为城中贼兵阻拦摧毁,官兵死伤无数。而进攻钟山的三路大军,除却首日便得胜而归的东路大军,其余两路皆未能攻占贼兵堡垒,攻击十分不顺。遂殿下方才亲自领兵督战。想来怕是城中贼兵闻知殿下离营之事,为阻王师围城之势,欲以偷袭大营之举以牵制王师。幸而此事皆未出乎殿下预料,早已布置分派妥当。将偷袭贼兵困于营寨之中,来个瓮中捉鳖……”   贾珠听罢略有所思:“原来我已昏迷了十日之久,十日过去王师攻占钟山之事竟仍无进展,不愧为当年洪武帝据守之处,果真易守难攻……”说到此处忙又转向钦思问道,“谭兄向来惟殿下马首是瞻,不出殿下左右,何以此番殿下出征,谭兄竟未曾追随殿下前去?”   钦思闻言,面上神情略有异动,随后避重就轻地答句:“殿下正是念及你昏迷在此,特命弟从旁守护。以弟身手,不说能以一敌百,倒也能以一敌十了。”   贾珠对曰:“如此说来谭兄留下正是为了保护在下?如此大恩,容在下日后相报!只不知此番何以在下醒来之时却并未目见负责守卫的谭兄之身影?若非在下机警,只怕此番已命丧贼手了。”   钦思闻罢尴尬地干咳一声,方道:“咳咳,此番弟乃是外出探查敌情,方稍离片晌,不过须臾便返。只未料事出凑巧,这般时候竟有贼兵进入中军帐左近……不过此事还请鸿仪千万代为保密,莫要令了殿下知晓。”   贾珠听罢这话自是知晓此番钦思离开断非片晌时间,却也并不出言拆穿,倒也答应钦思代为保密,随后转了话题问道:“记得在下当日于山谷之中向朱……你师父索回玉佩,随后在下便也失去意识,却说之后殿下又是如何从众贼之中将在下救回?”   钦思听罢贾珠此问登时便又抬头挺胸,眉飞色舞地道句:“哼哼,还不跪谢了小弟的救命之恩!此番正是小弟与一等侍卫大人一道率领众将士潜进山谷之中,杀退了贼兵,方解了你与殿下之围……”   贾珠闻言方了悟,知晓正是因了之前五皇子借用夜枭传递消息之故,方令稌永得以跟随夜枭一道寻到山谷中他二人的下落。然贾珠仍是拱手道句:“在下当是将谭兄大恩铭记于心,片刻不敢忘怀。”   钦思见状自是得意万分。   贾珠方又接着问道:“此番谭兄与稌大人可有擒获那……”说到这里,贾珠忽地不知该如何继续。   钦思闻言自是明了贾珠未道言语,敛下面上笑容,淡淡答道:“已擒获,正囿于营内。”   此番贾珠听罢亦是喜忧参半,知晓朱学笃作为马文梦手下第一谋士,宛如马文梦之左膀右臂,此番生擒此人,无异于断其臂膀,令其实力大减,念及于此贾珠自是喜不自禁。然转念一想,此人亦是身侧钦思师父,钦思父母早亡,自幼待朱学笃如父。此番朱学笃落入官兵手中,难逃犯上作乱之罪,下场可想而知,届时钦思又当如何承受。   此番贾珠不知如何继续,只得转了一个话题道:“此番殿下设计围斗偷袭大营的贼兵,想来在下这处靠近中军帐,较他处安全。谭兄不若前往相助,以兄之身手,此番欲擒获贼首,搏得头功恐怕不难。”   钦思则道:“此番弟既为殿下指派前来护卫兄之安危,弟亦需守于此处,以防万一。此番鸿仪护驾有功,又正值将养之际,若兄有甚万一,弟又将如何向殿下交待。”   贾珠闻言刚欲打趣曰“此番兄竟又如此一本正经地忧心在下安危”,便闻见从大营外又响起一阵喊杀之声,这边贾珠尚且不知发生何事,便见身侧钦思说道:“是殿下所率伏兵到了。”   却说那马文信率领众贼拼死突围方才杀至营寨一隅,此处官兵数少,马文信费尽千辛万苦方杀出重围,身侧惟剩一半兵力。正待领兵从此处往西逃回城中,不料在大营之外忽地有杀出一路伏兵,正是五皇子亲自率领一路人马埋伏于西去之路上,待那马文信从营中杀出,便与营中的官兵一道里外夹击那马文信,定要令那马文信一干贼众有去无回。此番马文信竭力死战,更有贼兵掩护,方才杀出两路重围,仓皇逃进神策门,身侧所剩兵力,不过十之一二。   这边五皇子清理战场,清点斩杀与俘获的贼兵人数,从俘虏口中得知此番领兵前来偷袭王师大营的贼首名为马文信,正是贼首马文梦的亲信族弟,亦是马文梦手下一员得力悍将。五皇子又问此番江宁城中尚有多少贼兵,守将俱是何人,只听贼兵答曰此番真正拥有战力的贼兵不过五千余人,包括马文梦在内,能排上名次的守将不足十名。且贼兵外围据点几近全失,除却安徽境内尚有残余贼兵占领几处县镇之外,外围贼兵几近全部退回江宁城中。五皇子闻言只觉难以置信,只道是贼兵如此之少,为何竟能凭借江宁城垣以抗据十倍于贼兵人数的王师如此之久。贼兵则道:“此皆乃朱先生之功,早在我军失去江宁外围城镇之时,朱先生便已着手督建江宁城内外的据点,此番第三峰并了龙广山上的堡垒皆为朱先生所建;加之主公向来义薄云天,率领城中将士据守死战,如此当不会轻易令官兵得逞……”五皇子闻罢此言倒也沉默,兀自忖度许久。随后待蔡琳并各路伏击的将士清点战场人数器械完毕,上报与五皇子知晓。五皇子于中军帐中将此间诸事料理完毕,方起身前往贾珠所在营帐之中探望。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三) ?  期间钦思仍与贾珠一道,未曾出了营帐围剿贼兵,钦思自谓此番需得从旁护卫贾珠,便也不肯擅离。此番贾珠方将之前心下疑问开口道出:“之前谭兄曾道离开在下所在营帐片晌,在下猜想兄乃是前往一地,不知可是如此?”   钦思闻言心下一凛,面上尚且佯装若无其事之状,对曰:“鸿仪道是何地?”   贾珠遂答:“在下猜想此番谭兄特意择了贼兵偷袭王师大营,众军忙于围剿贼兵之际离去,恐怕是为了趁乱赶往你师父跟前……”   钦思听罢贾珠之言大惊,不料此番竟为贾珠猜了个正着。然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听贾珠接着说道:“以兄之为人,此举倒也并非背叛王爷;然朱先生到底乃谭兄之师,想必此番谭兄前往,乃是为劝说尊师向王师投诚,如此最终亦可避免尊师遭厄。想必以尊师为人,大抵矢志不渝,断不肯就此投降,遂便也不会同意谭兄之请;谭兄事前亦料到此局,便欲令尊师应承,若是他能就此收手,与马文梦等人一刀两断,自行寻地隐居,谭兄便打算私自将尊师放了,令其逃生。奈何此番尊师仍是回绝,只道是即便逃出大营,眼看马文梦危在旦夕,他不可就此见死不救,当会潜回城中协助。此外即便他不回江宁而另寻一地隐居,事后仍逃不出官兵的搜捕。此举亦会连累谭兄为王爷责难。”   钦思闻言心下难以置信,贾珠所言与他之前所为几近一模一样,只如贾珠亲眼所见一般。若非知晓贾珠之前皆昏迷在床,他几近怀疑贾珠曾暗地里跟踪他。遂忙不迭问道:“鸿仪如何竟猜得这般八九不离十?”   贾珠对曰:“听兄之言,在下竟猜对了?此并非稀罕之事,在下亦不过依据人之常情略作揣测耳。不过此番谭兄尽管放心,在下断非那等喜好暗告刁状、乱嚼舌根之人,定然为兄保密。”   此番他二人正说着,便闻见账外传来脚步声,随后便见五皇子领着稌永步入帐中,他二人见状便闭口不言方才话题,一并起身向五皇子行礼。五皇子抬手止住贾珠动作,令其照旧半躺于榻上,又询问贾珠伤势如何。此番贾珠自不可如方才于钦思跟前那般直言自己伤口难受,只轻描淡写地答曰目下已是大愈了。   一旁钦思又询问:“殿下,今夜王师围剿那偷袭大营之贼可是顺遂?”   五皇子答曰:“此番倒也皆在本王预料之中,惟遗憾之事便是未能就此擒获那领头的名唤马文信之贼,令其率领数十名残贼逃回城中。”   贾珠则道:“殿下既知那领头之人名姓,想必亦知其来历并了城中马贼现状。”   五皇子闻言颔首道:“不错,正如鸿仪所言。此番为王师俘虏之贼尽皆投降,本王正是从降贼口中得知此事。据闻马贼处拥有战力且能守城之贼不过五千,我等虽未能擒获那马贼亲信马文信,然此番围剿到底斩杀擒获九成偷袭的贼兵,亦能消耗城中马贼之实力。”   贾珠听罢这话则暗自寻思:“不过五千兵力吗?如此人数竟能与王师精兵强将相抗,那马文梦当真……”说到这里便又忙问五皇子道,“据钦思所言,殿下今日亲自前往第三峰督战,殿下有伤在身,可千万保重贵体……”   五皇子闻言笑曰:“本王常年习武,与你这等弱质书生当不可同日而语,之前所受之伤已无大碍。”   贾珠则道:“如此甚好。此番王师可曾夺下第三峰?”   五皇子答曰:“王师虽拿下第三峰,然亦是付出不小之代价,陈倬领兵鏖战十日,期间我军损失过半,方攻下第三峰之上的堡垒,摧毁贼兵之制高点。夺下堡垒之后,本王曾登临其上俯瞰,该处确为指挥全城战事的绝佳之处,本王以千里镜窥探江宁城,便□□中贼兵分布守备之类皆可观得清清楚楚。”   贾珠又道:“殿下,这十日的围城战事,王师可曾攀上城垣,攻入城中?”   五皇子摇首叹气道:“此番想必众贼兵欲作困兽之斗,负隅顽抗,那马贼手下数将各自领兵为阵,坚守江宁城垣各处,以抗王师。兼了此番那马贼竟以帆船走私火器,以火统、火炮抵御王师,令我军损失甚巨。本王无奈,惟有下令封锁长江上下游,禁止船只通行出入江宁。如今钟山西路之军进攻龙广山,仍为该处堡垒所拒,难以攻入分毫,明日本王将亲自领兵前往龙广山督战,誓以此一役攻下龙广山堡垒,夺得太平门外围阵地!”   贾珠听罢沉默,心下兀自泛起几丝悲凉的情绪,只道是此番不逼得王师以炮攻城,城中众贼不弹尽粮绝,便也断然不肯停止这场战争吗?如此不过是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罢了。贾珠遂开口说道:“明日在下便起身随殿下一道前往龙广山,在下亦盼着能尽快结束这场无妄之灾。”   五皇子闻言颔首,又吩咐几句,令贾珠歇下,方与钦思稌永一道起身离去。   翌日,贾珠于自己营帐之中穿戴完毕,千霰闻罢贾珠醒来,亦从前线归来。此番正从旁相助。期间千霰又劝解了贾珠一回曰伤势未愈,还是留在营中将养的好,莫要前往前线操劳。贾珠则宽慰曰伤势已无大碍,此番他不过前往观战,无需持剑上场,当无需过虑。何况王师攻城不顺,拖延破城时间,惟有增加双方无谓之牺牲。他正欲前往探视一番,看可有能献策之处。千霰闻言自知难以说动贾珠,遂请求道:“既如此,此番大爷千万允了千霰跟随大爷前往,千霰虽无大爷那般本事,惟求能尽己所能护于大爷一旁。”贾珠闻言只得首肯。   待他二人收拾完毕,方一道前往中军帐中等待出发。进入帐中只见今日五皇子并未着那甲胄,惟穿盔甲。外罩彪炽赤色金比甲,内衬御赤炙双龙戏珠绯袍,头戴太白龙蟠珠衔金盔,一身明曜荧煌,好不威风凛凛。一旁稌永正立于五皇子身后助他束紧衣带。   贾珠上前行礼毕,方开口问道:“殿下,此番王师何时出发?”   五皇子道:“此番众将已集结完毕,待本王一一调遣分派,方可出发。”   此番正说着,便忽闻帐外来报曰:“启禀王爷,护军统领张大人到。”只见那士兵话音刚落,一生得虎背熊腰、面阔口方的大汉大步流星地踏入帐中,于五皇子跟前跪下行礼道:“末将张勋,遵陛下之命携了红夷大炮二十尊并火药五十公斤,助王爷剿贼!”   五皇子见状大喜,登时从主座上立起身来迎上前去对曰:“爱将免礼。本王尚还记得出征南下之时你尚在山西,此番如何竟已随军南下?”   一旁贾珠闻罢此言亦是禁不住暗自欣喜,只道是如今王师有了大炮,总算能告别纯粹的冷兵器战争,以大炮火药攻城到底较传统的云梯攻城更有那杀伤力与威胁性。   张勋依言起身,随即答道:“今年入冬之后,北方气候严寒,那阿速部族所在地区降雪成灾,致使大量人畜死亡。阿速因了粮食军需供应不上,加之亦未曾从我军手中讨得便宜,遂只得就此退兵……”   五皇子闻言寻思片晌又道:“依卿之言,此役尚还顺遂?王师伤亡如何?”   张勋则答:“此役虽胜,然却是胜之不武,且王师伤亡甚巨……”   五皇子听罢此言大感意外,忙不迭追问:“既不以武力胜之,如何又损失甚巨,此乃何意?”   张勋对曰:“此事说来话长……”   五皇子闻言遂抬手制止张勋说道:“今日且住了,此事既说来话长,想必断非三言两语便能道尽。今日卿且随本王一道出征龙广山,此番你所携之炮正可派上用场。待了却手边一役,本王再行好生听你详述山西之战。”   张勋闻言拱手答是。   随后五皇子正待唤稌永贾珠等一干帐下官员一道出发,却见贾珠上前一步启禀道:“殿下,下官有一提议。”   五皇子对曰:“讲。”   贾珠遂道:“此番张将军既千里迢迢从京师携来火药,不若就此将火药分发与围城的各路王师,令其于掘地攻城之时,将火药制成地雷埋于城墙根下,借火药爆炸的威力炸毁城墙。若攻城的王师能通过炸毁城垣进入城中,较了以云梯之类强行攻城,势必能减少许多牺牲。”   五皇子闻言寻思片晌,方道:“通常攻城战役而言,若非是城垣实在难以越入攻进,便是掘地攻城亦并非常用之策略。然江宁城不比其余城镇,城垣工事坚固,难以轻易攻入。十日以来王师攻城战事未有丝毫进展,此番鸿仪之计,倒也不无道理。”五皇子随后又转向贾珠道,“依你之计,当如何行事?”   贾珠则道:“此番需殿下从全军将士之中择选那有挖矿经历的将士,挑选那适宜的城垣墙根挖掘隧道,再将巷道顶端修整加固,令士卒得以通过。随后甄选城垣薄弱处的地下安置地雷,以竹筒作为引线的导管。此番下官建议在巷道处安置两层地雷,一层可炸毁试图破坏巷道的贼兵,另一层则炸毁城垣。”   五皇子听罢此言颔首,道句“此言有理”,随即便命属下将火药分发送往各路围城的王师手中,命跟随张勋前来的通晓火药使用的技师前往将贾珠之意详细传达与各路将领知晓。   贾珠见状又道:“此番各路将士皆需仔细甄选城桓薄弱之处,以便炸毁地底城基之后能摧毁其上城垣,否则便是引爆火药,亦无法撼动城垣。……其余地方的城垣下官尚且不晓,然依下官揣测,大抵此三处的城墙有那薄弱可突破之处,分别是:仪凤门附近、神策门附近与龙广山上的太平门附近,此三处皆靠山,方便挖掘隧道,而不若其余城门临水……”   五皇子闻言忙道:“仪凤门与神策门皆是张丙炎与戴尧臣二人进攻之地,此事当可立即知会他二人。”言毕即遣了一副官骑马传令与北路张戴二人。   贾珠接着道:“至于太平门处的城垣薄弱处,下官倒也略知一二,不过当务之急乃是尽快攻下龙广山,取得太平门外围阵地,方可令王师得以于此挖掘隧道……”   五皇子听罢笑问:“未想此番你对这江宁城风水之事倒也知之甚详,鸿仪。”   贾珠听罢心下暗道曰不过是自己前世看过些许关于南京城的军事史实,如今方能说上一二,亦算是借鉴前人经验罢。一面如此寻思一面拿言支吾道:“下官不识风水,不过、不过出征之前凑巧读过两本地方志之类的书。此番殿下可寻了那通晓江宁城风水的儒士垂询。”   五皇子闻言亦未放于心上,待分派完毕,方携了众将并了稌永贾珠等人出发。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四) ?  此番五皇子亲领精兵两万穿过山谷,直达龙广山下的壁垒跟前督战。却说之前梁鸣谦、于荫霖二人授命征战龙广山,只未料龙广山堡垒较了那第三峰的堡垒更为坚固难攻,驻守此处的贼兵皆以火炮、火统对抗攻城的官兵,官兵被烧死炸伤者不计其数。遂十数日过去,梁于二人未能领兵前进分毫。   此番五皇子命张勋携上五尊红夷大炮前往攻打龙广山堡垒,自己则率领稌永贾珠等一干官员幕僚登上第三峰堡垒,从此处可俯瞰龙广山战事并江宁全城之景。此行贾珠亦携来了自己的千里镜,此物于当时的贵族家中并不罕见。立于第三峰之上,借助此镜,贾珠是头回将江宁围战并江宁城中的全貌窥得清楚。只见江宁城共十三道城门,除却第三峰脚下、龙广山上的太平门未被王师攻占之外,其余十二门皆处于王师的包围之下。此番十二城门附近皆有战事,城外的王师上用云梯下用掘地的方式攻城,皆为守城贼兵破坏。此番只见王师主要依靠云梯攻城,贼兵守于城墙之上,烧毁云梯。便是立于十余里外的钟山之上,仍能目见城垣边尸首交横、血肉狼藉,贾珠见状已是唏嘘惋叹不已。再往了城中眺望,只见城西临水之门前有那惊恐万分并了饥寒交迫的百姓见此处战事不若其余几处激烈的,便欲从西面几门逃出城,则悉数为守卫此城门的贼兵斩于刀下。贾珠见罢不忍卒视,口中忿忿念叨:“这帮畜生当真灭绝人性,何以竟连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俱不放过!”   一旁五皇子闻言问道:“出了何事?”   贾珠恨声答道:“那西面城门内的贼兵屠杀城中百姓!那帮百姓只欲出城逃生罢了……”   五皇子依贾珠所言以千里镜遥望打量一番,方对曰:“原来如此。贼兵禁开城门,乃是唯恐就此大开城门放任百姓出城,而令城外围城的王师趁机急攻入城。遂只得将欲出城的百姓斩杀,亦是未免动摇守城之人军心。”   贾珠自顾自低声道句:“即便如此,下官仍是难以接受,他们皆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五皇子则道:“自古守城皆是如此,紧闭城门,断绝一切内外往来,除非有那需出城求救传信之内的信使得以开门出城,其余无不是坚守至弹尽粮绝,未曾有放人出城之说。若是任意开启城门,则极易为城外之人趁虚而入。像这般时候,便是为保全百姓而放人出城,亦非万全之策。会为城外对手怀疑城中贼首混同其中妄图逃出升天,为赶尽杀绝,城外对手便也断无放过出城之人之理。”   贾珠闻言忙不迭问道:“依殿下之言,便是城内贼兵大开城门释放百姓出城,殿下亦未必会允其自去抑或收容保护,即便他们像殿下求救?”   五皇子则答:“若是如此,本王当严加盘查,不可因此放过逆贼余孽混迹于此。”   贾珠闻言不禁满腔心酸,喃喃开口对身侧五皇子说道:“真可谓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殿下,未曾有一个时候,在下是这般期盼能一举结束战争……想来殿下身经百战,杀戮死亡皆是司空见惯,可曾有过某一时刻,殿下会憎恶厌倦这无休止的纷争杀戮?”   一旁五皇子闻言轻笑,未答此话却是另言一事道:“目下王师正逢拿下江宁、歼灭首逆之紧要关头,你却道出此言。鸿仪,本王可据此追究你动摇军心之罪。”   贾珠听罢这话一时语塞,心下思绪万千,随即道句:“……是,下官知罪。”   五皇子方又道:“无论何时,战争皆不可避免,而本王作为武将,杀戮征伐、攻城掠地,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以万人之死成就少数人之功勋,本王司空见惯,且乐见其成。”   贾珠对曰:“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殿下便也未曾怜悯手下将士们的生死?……至少贾珠无法做到目视将士们命丧而无动于衷……”   五皇子则道:“由此可见当初本王道你是妇人之仁,当真未曾错看。于本王看来,但凡死得其所,而非白白送命,皆无可厚非。人一旦入了这战场,便需有死之觉悟,亦需生之本能。若说本王,经历太多生死,目睹手下将领一个一个离本王而去,本王早已将生死看破……”   贾珠:“……”   随后只见张勋所率一路将士到达龙广山堡垒之前,此番张勋受五皇子指派,以五尊红夷大炮对准龙广山壁垒的东面,对着城垣立人之处一阵狂轰滥炸。此番连续对着城垣轰炸了半日,将那守卫的贼兵炸得心惊胆裂,无法于城垣之上立足。随后又命一将率领一路敢死士援墙攀上堡垒,方才攻入堡垒之中,结束十日以来的龙广山堡垒争夺之战。   此番正于第三峰之上督战的五皇子等人见罢龙广山堡垒被攻破,尽皆叫好不迭。随后五皇子令稌永将那令旗一挥,示意第三峰之下的将士就势进军太平门。贾珠见罢此景,心下暗忖之前王师连续十日猛攻,死伤士卒无数,仍无法撼动这龙广山堡垒分毫;惟待此番王师祭出大炮,以炮火猛攻,不过半日便令守卫的贼兵灰心丧气,对比何其鲜明。大抵如今士卒俱不畏那刀光剑影,彼此皆是兵器对兵器,生铁斗生铁,不过司空见惯,倒能勉力抵抗一番;然若是换做那枪林弹雨、电闪火烧,非人为可抵挡承受之物,人之畏惧定亦大为膨胀,能轻易令人丧失斗志。   却说龙广山战事进行之时,江宁城北部的掘地炸城亦同时进行。此番张丙炎遵照之前贾珠的建议,于仪凤门并了神策门两处城墙寻找薄弱之处作为爆破口。为掩护挖掘隧道的官兵,王师于一段城墙处同时挖掘多条隧道,以免城上贼兵破坏。待隧道挖成加固后,方于城垣薄弱处的地下,安置地雷,以炸毁城根。此番王师率先引爆仪凤门处城墙下的地雷,地雷虽爆炸,却并未伤及城垣。随后不久,张丙炎特地吩咐于神策门的城墙下安置更多的地雷。此番总算未曾白费工夫,神策门附近的城垣被炸出一道豁口。   城外众人只见宛如铁齿铜墙的城垣总算开了口,皆是大喜过望,张丙炎忙不迭指挥众将士从豁口处冲进城中。不料刚一入城中,便为城墙之上并了城内躲藏的贼兵以火统、火炮之类武器袭击进攻,甚至从城垣之上抛洒火药,将进入城中的官兵悉数烧死。其中作为先锋率领官兵攻城的参领戴尧臣中了贼兵的火炮,当场身陨。即便如此,王师亦未能就此攻入城中,屡屡为城内的贼兵以炮火阻下。即便勉力进入,亦泄气地发现城内尚有贼兵修筑的月城阻路,难以再越进分毫。   此番第三峰上的五皇子等人见状亦是唏嘘嗟叹,五皇子当即遣人传令与张丙炎,立即停止强攻入城,先行守住此处豁口,待寻到他法瓦解该处守卫的贼兵,再行进攻,否则再多人进入亦是平白送死。   而一旁贾珠多方考虑几处攻城的情况,方对五皇子提议曰:“殿下,不若此番便将突破的重点置于太平门这处,令其余几处的将士佯攻。”   五皇子闻言问道:“此话怎讲?”   贾珠遂答:“以下官目测之,龙广山这处堡垒修筑得几近与太平门附近的城墙等高,且二者距离较近。由此此段距离定在王师大炮的射程之内,王师可于现有堡垒的基础之上修筑炮台,令红夷大炮停驻其上,从上向下对太平门附近的城垣上方进行轰炸,令贼兵无法于城垣之上立足。若是王师能得炮火掩护,令贼兵无法立于城垣之上袭击攻城的王师,不论是开掘隧道抑或是攻入城中,皆更为容易。此处不比别处,别处王师所占位置皆低于城墙上方许多,便是于该处放置红夷大炮,亦无法轰炸躲于城垣内侧的贼兵……”   此番未及贾珠道完,五皇子便已拊掌大笑道:“哈哈哈,令你跟随出征真乃本王此次南征最为明智之决定,鸿仪。若论那运筹帷幄,你堪称此次南征本王帐下第一谋士!”此番周遭众人闻罢贾珠之言后亦尽皆赞同。   贾珠忙拱手辞谢:“殿下过奖,贾珠不过据实所言。”心下则暗道曰“此番我只不欲见到这许多无谓的牺牲罢了”。   随后五皇子便派人知会张勋,命他着人按大炮射程,子弹射击角度等特点于龙广山堡垒之上昼夜不息修筑适宜之炮台,又命梁鸣谦分派官兵分别从不同的地点、方向挖掘隧道,用以放置地雷。于荫霖则率军从旁佯攻掩护。此番不过三日便将炮台修筑妥当。五皇子随即命官兵将十尊红夷大炮安置于龙广山的炮台之上,一并对准太平门附近的城垣轰炸,昼夜不止。彼时城内贼兵将防守的重点皆放于太平门这处。马文梦帐下守将之一的钱德昌亲自登上城垣指挥太平门处的贼兵守城,然贼兵迫于炮火的威力,无法于城垣上立足,纷纷退下,便连钱德昌亦在炮火之中丧生。由此贼兵则更难防备王师于城下挖掘隧道。兼了王师着人从多个方向开掘,又同时挖掘多条隧道,令了城中贼兵防不胜防。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五) ?  此番耗去几日工夫,终将隧道掘成。五皇子见状亲自率领众将并了一干官员前往龙广山督战指挥,命人下地安置双层地雷。此番所掘数条隧道,有为守城贼兵于引爆前破坏的;其余引爆的,几条皆未能炸毁城根,惟有一条隧道中的地雷总算炸塌了城根部分,炸毁城墙十余丈,彼时城砖如雨散落,周遭有那官兵躲闪不及者竟为塌下的城墙砸死。   随后五皇子念及之前神策门之教训,恐贼兵于城内埋伏,命众将勿要急于冲锋,先行按兵不动,令龙广山堡垒之上的十尊红夷大炮对准那城垣豁口之处轰炸一番,将躲于城垣之后试图待官兵冲入城中之时伺机偷袭的贼兵逼退,令其远离城垣豁口之处。此番钦思自请率领五百敢死士,作为前锋冲进城中。   此番虽说王师以大炮轰击豁口处城垣,逼迫守城贼兵退回城垣之内躲藏。然待炮火停止轰击之后,钦思率领敢死士于豁口处冲入城中之时,仍遭城内贼兵火炮火铳袭击,五百敢死士伤亡近半,钦思因了身手过人方逃过一劫,然仍是为炮火烧伤半个颜面,平白毁去那张秀美风流的面容。饶是如此,钦思仍旧忍伤举剑将城垣处众贼杀退,方领人冲入城中。   另一边,因贼兵调派大量守军增援太平门这处,致使神策门的守军数量锐减。此番待太平门处城垣被炸毁攻破之时,神策门处王师终需到漏洞空隙从豁口处攻进城中,至此,江宁城于围攻多日之后方破。此番马文梦闻罢城垣已破,欲待亲自披挂上阵与王师决一死战,为身侧众亲信拦下,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若先行前往石头山上暂避,待入夜之后再潜行出城。主公若是活着,不怕不能聚集弟兄们东山再起。若是此番与官兵硬拼,于己不利。稌麟“本朝第一高手”并非浪得虚名,对此之前钟山之战幸存的弟兄们皆是有目共睹。便是主公再过神勇盖世,与之直面相抗恐怕亦难以从中谋得多少好处。加之如今官兵气势如虹,如今之计不若避其锋芒,保存实力,待得来日,移驾安徽,闻说芜湖附近尚有我方人马,再行振臂一呼,重整旗鼓。   马文梦闻言首肯,随即命帐下诸将出了总督府抗击官兵,令贼兵将之前擒获的江苏巡抚众家人随从并了囹圄中的死囚一并放了出来,将其打扮成自己这方人的模样,擎着自己的旗号放出去与官兵作战。随后马文梦又将些便于携带的细软一并卷了带走,期间又道自己亦备下大礼与即将前来攻占总督府的五王爷。随后便领着马文信在内的五名亲信骑马逃出两江总督府,向西逃至石头山藏匿。   却说正值王师攻下龙广山的据点之后,远在扬州城驻守的现任两江总督孙树闻罢王师即将破城之信,随即启程从扬州赶至江宁,期间耗时两日,先行南下前往镇江,随后从镇江沿水路向西前往江宁,至幕府山大营与五皇子汇合。   此番东南北三路王师悉数由神策门并了太平门的豁口处冲入城中,与城中贼兵巷战。五皇子率领众官立于龙广山之上以千里镜探视城中战况,只见此番城中处处硝烟弥漫,各个街头皆是人自为战。贼兵见城垣被破,虽忌惮王师大炮之威力,然进入城中的官兵到底只是铁剑铜枪地对战,众贼倒也未曾畏惧,与官兵顽抗到底。即便弹尽被围,便是集体自焚,亦断不投降。此番入城的王师亦大为震惊,皆道未曾见过如此决绝之贼。   山上五皇子等人见状,稌永先道:“这帮逆贼竟负隅顽抗,欲做困兽之斗,真乃执迷不悟、愚不可及!”   五皇子闻言沉吟说道:“那马贼集团虽不乏如朱学笃这般能人助阵,然手下贼众倒也不成气候。彼时王师攻破其余贼兵占领城镇之时,贼兵无不闻风而逃。此番贼兵如此卖力,料想定有以下原因:其一,马贼手下尚有几名忠心耿耿、领军有为之贼将,尚还率众顽抗,所率领之贼乃是最初归顺马贼之众,遂最为忠心护主;其二,贼兵以顽抗拖延时日,只怕其间不乏阴谋……”说着即命张勋前往城中告知张丙炎等将,莫要与城中贼兵过多纠缠,速战速决,此番直捣黄龙,尽快擒获首逆为上。张勋领命自去。   饶是如此,官兵仍是耗去两三个时辰方肃清沿途贼众,包围了两江总督府。此番张丙炎等人率领官兵正逢马文梦布下的一干乌合之众挡在总督府的大门之前。因五皇子下令尽快拿下总督府,擒获首逆,张丙炎自是指挥官兵将之作为顽抗之贼一并围杀,自己还亲自上阵斩杀数人。未料其中有人见官兵围杀,忙不迭跪地求饶,口中直呼“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我等并非马文梦人马”,那张丙炎率领众军正杀得起兴,哪管拦路之人嘴上呼号之言。此番已杀了一半,正待向其中一名跪地之人头上砍去,不料钦思忽地从旁举剑挡下了张丙炎的攻击,张丙炎见状惊道:“谭公子你?!”钦思收剑对曰:“张将军,事有蹊跷,这干人分明连兵器都不会使,莫要赶尽杀绝,且调查清楚。”   张丙炎闻言方罢,命士卒停止砍杀,将这干跪地求饶之人一并拿绳索缚了,一面遣人出城禀告龙广山上五皇子,那传令兵禀道:“启禀王爷,张参领于总督府之前抓获一伙儿可疑之人,自称是江苏巡抚王大人家人。”   五皇子闻言,心下生疑,随即问道:“此番如何证据?”   那士卒答曰:“张将军亦不知该伙人所言真假,遂方遣小的前来禀告王爷,请王爷裁夺。”   五皇子听罢亦蹙眉沉思,随后灵机一动,忆起之前命钦思专程赶往扬州携来的梁思问,只道是梁思问既为王正玺之亲卫,定能辨认其亲属真假,令梁思问前去一视便知,又可令他们相互佐证。言毕便命人前往大营将梁思问带至总督府,自己则率领众官员骑马进入江宁城中。   待五皇子一行人到达总督府,此番官兵已几近缴毕顽抗之贼。张勋等诸将皆立于总督府跟前恭迎五皇子。五皇子下马,令人将方才擒获的一干形迹可疑之人带至跟前,欲亲自审问。此番只见数名官兵押送了十余身着贼兵服饰之人前来,年龄不等,有大有小,年长的须发花白,年幼的不过总角。五皇子一见之下便知这干人等并非寻常贼兵,遂开口问道:“尔等究竟所系何人?”   跟前众人闻言,其中一最为年长之人颤颤巍巍地步出队伍,行至五皇子跟前缓缓跪下磕头答道:“回大人,小人名唤王寅亮,正是江苏巡抚王正玺之父。”   周遭众人听罢皆难以置信,五皇子遂问道:“你既是王正玺之父,缘何又是如此模样?其余诸人又是何人?目下王正玺又在何处?”   只听那王寅亮答道:“小人等皆乃王正玺亲眷随从,在逃出江苏之时为马贼手下擒获,待马贼一党攻占江宁城后,那马贼将总督府据为己有,便又将小人等皆押送至此,囿于总督府地牢之中。,只犬子并未与我等关于在一处。今日不知为何,马贼命人前来令我们着了贼兵衣号,又发了兵器,令小人等守于此处。小人等被放出来之时皆未见过犬子,亦不知他此番身在何处……”   此番那王寅亮正说着,便见一士卒奔上前来禀报道:“王爷,梁思问带到。”   五皇子等人随即转向梁思问,那王寅亮更是如见再生父母,忙不迭对五皇子说道,并顺势改了口:“王爷,您若不信,大可询问思问,他正是犬子亲卫,对我们都是认得的……”   五皇子方令梁思问辨认一番,那梁思问细细将十余人皆看过一遍,又将各人名姓身份通报一回,五皇子见状,方对了梁思问并了那王寅亮之言确信无疑。然待梁思问打量一番蜷缩在王寅亮等人身后的数人之时,却蹙颦说道:“王爷,这几个人我不认识,也没有见过。”   五皇子闻言惊道:“此乃何故?”随后命那几人上前,又转头询问王寅亮问道:“你可识得他们?”   王寅亮乃是近视眼,此番闻罢五皇子之言,只得立起身走近些前去打量,只见那几人皆是亟亟将脸面转向一旁避开他的模样。待王寅亮瞧清楚了方道:“回王爷,小的亦未见过这几人。只这干人乃是之前与我等一道放出来的。”   五皇子方转向这几人厉声问道:“尔等何人,还不从实招来!”   那几人方战战兢兢地答曰:“小人等本是关押在狱中的死囚,本待秋后问斩。不料今秋之后却忽的没了动静,连看守我们的狱卒亦平白去了不少。后来方知乃是总督老爷被人杀害,巡抚老爷出逃,这总督府换了主子的缘故。小的等亦算是死里逃生,一直待于狱中。今日不知何故令我等着了这般衣号,还发了兵器与我们,原以为这新主子是开恩为我等做主,放我等离开。不料我等出了那监狱,却见这城里已是硝烟四起……”   五皇子听罢又问:“此番你等来历自是清楚,可是知晓首逆如此行事之因由?”   此番众人尽皆垂首沉默。   五皇子见状方转向梁思问等人问道:“你们可曾见过马贼模样?”   梁思问答道:“见过。”   五皇子方颔首说道:“如此且将城内贼兵尸首悉数辨认,定需从中寻出马贼。活要见人死需见尸,本王倒要见识一番,这马贼到底生得何种模样。”   此番那梁思问听罢连“是”亦未回答一声,惟颔首以示知晓。五皇子见状蹙眉,面上倒也并未多言。梁思问跟随领路的将领自去,不过行出两步却又转回身来说道:“我想起了,还有一件事。王爷,和我们一起的王大人家眷被抓来江宁的不止这些,还有女人小孩。便是成年男人人数也少了……”   一旁张丙炎闻言自知瞒之不过,只得上前说道:“王爷,之前我军围剿贼兵之时,或许将他们中些许着了贼兵衣号之人当作贼兵一并斩杀了。”   五皇子听罢对曰:“如此亦是无可奈何之事,再领人前往于尸首之中辨认一番,看可是为误杀之人。亦可核对了人数,以免发生浑水摸鱼之事。”张丙炎领命自去。   跟前王寅亮等人闻言只敢称是,不敢多言,却见一旁梁思问忽地开口问道:“王爷,误杀了人,就这样算了?”   五皇子见状有一瞬间的难以置信,战场之上,误杀误伤乃是司空见惯之事,而因了这等事为平民质问更是生平首次遭遇,听罢嘴角扬起一缕轻笑,柔声对曰:“好大的胆子!”   便是一旁贾珠见罢亦将心提到嗓子眼,知晓五皇子虽面上挂笑,然心上却动了怒,亦于心下暗道从前便觉这小子行事乖张怪异,如今看来岂是怪异,分明是一愣头青,是该道此人不谙世事抑或是莽撞无知?虽如此寻思亦情不自禁地开口为其解围道:“王爷既命你前去辨认那马文梦的尸首便快去,若是出了纰漏令那马文梦遁去,届时又该当何罪?”   那梁思问闻言还欲张口与贾珠争辩,然话将出口却堪堪被止住,顿了顿,方闭口沉默转身随将领自去。对面贾珠则心惊胆战地目视着梁思问欲言又止,见其去了,方将悬着的心放下,庆幸梁思问尚还听己之言。   随后五皇子方转向张勋吩咐道:“此番尚不排除首逆未亡潜逃之可能,立即派遣一队人马于城中并了城外周遭可藏人之处细细搜寻,命各个城门的将士警惕严防。”   张勋答是,领命自去。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六) ?  此番众将自是跟随五皇子进入总督府中探视,期间五皇子目见钦思面上烧伤,挥手将钦思招至跟前,以一手食指挑起钦思下颌打量起面颊片晌,轻笑着打趣:“可惜了一张秀美风流的面皮,此番为炮火破了相,今后如何登台唱那生旦。”   钦思笑答:“若论秀美风流,弟如何及得上文清并了忘尘道长,何况又身为男儿,此番不过‘去了皮’,亦无甚可惋惜之处。于男儿而言,身上伤疤岂不正是那勋章荣耀?”   五皇子闻言放了手,笑赞曰:“好气概。”   钦思则趁机讪笑着说道:“不过男儿不可无那名利之心,此番弟既为殿下出生入死,亦付出不小之代价,殿下升官发财之际亦需念着小弟一番,提携小弟一回,弟也好从今追随了殿下……”   五皇子笑道:“此言不假,此番南征,你功劳不小,本王自会禀明圣上,论功行赏。”   钦思拱手道:“小弟多谢殿下!”   随后一行人入府不提。   却说马文梦虽率领亲信逃遁,然其家眷妻妾并了宝器珍玩等俱留在这总督府中,此番王师包围占领总督府,其亲眷自知难以逃脱,大多投缳跳井,据闻刚进入总督府之时处处尸横遍地,此番待贾珠等人进入之时,总督府中尸首已为官兵清理搬运出府,仍摆满整个总督府大门的广场。贾珠见罢此景便知,马文梦出逃自是无力顾及亲眷,留下之人中许多未免为官兵问罪而自尽,而其余活着之人,下场可想而知。此番官兵自是将府中留下的亲眷收押,财产抄没。其中自是不少将士暗中中饱私囊,期间贾珠亦亲眼目见那查收财产的士卒暗地里将些轻巧灵便之物塞入衣衫之中藏掖之事。贾珠见罢亦偷觑一旁五皇子,知晓此事便连自己亦曾目见,五皇子又如何不晓,不过是假作不见罢了。贾珠心下五味陈杂,话说治军如治吏,令麾下将士全心全意为己效力卖命,所靠当不仅仅是威望名头之类,还需令了麾下众军有利可图,能够加官进爵,否则便是再过有名的将领,最终亦难以服众。此番无疑五皇子并了手下众将皆精于此道,将些大件之物抄了名录以备上报,其余无关紧要之小件则尽数落入官兵自己囊中。   往那大堂中巡视一番,又往后进了二堂,不过匆匆探视一眼便又往了仪门内的内宅中而去。此番五皇子领人率先进入内宅的官邸之中探查,只见此处正有几名官吏在此清查房中诸物。五皇子随即询问一旁王师曾等人可有寻到两江总督的官印,那王师曾闻言忙招手,一士卒从桌案上捧起一锦盒步至五皇子跟前。一旁贾珠一面打量着房中那雕工精细的案台,一面只觉似是在将那锦盒抬起的须臾间,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并伴随着机括运行转动之声。众人虽闻见却并未在意。只见王师曾接过锦盒,从中取出官印恭呈五皇子。五皇子接过打量一阵,一旁孙树亦从五皇子身后凑近观看。五皇子看罢便就势将手中之印交与孙树,抬首吩咐道:“此处定留下不少首逆之蛛丝马迹,且仔细搜查。”言毕便转身正待跨出房去,一旁贾珠转身之际忽地闻到一股火油味,登时心下大警,随即大叫一声“殿下当心,此处恐有炸弹”。贾珠话音刚落,周遭众人尚未反应,惟稌永与钦思当即将五皇子护于身前,与贾珠一道往那屋外纵身一扑,卧倒在地。于此同时,只听屋内一声巨响,正是从那桌案之处传来,整个木质桌案并了周遭柜橱俱被炸了个粉碎。而五皇子身后手持官印,落后一步的孙树当即毙命,孙树近旁的王师曾躲避不及亦为炸伤一侧躯干,其余正查收房中物品的官吏士卒皆一并命丧,其余随行官员将领俱被爆炸冲击得人仰马翻,些许人受了轻伤。   此番幸而贾珠机警,及早发觉火油味,兼了稌永钦思身手过人,方能护得五皇子周全,未被炸弹殃及。钦思稌永扶了五皇子起身,再三确认其并未受伤。   此番五皇子大怒,先行深赞贾珠稌永钦思护驾有功,随后喝令众将听令,只道是:“此番竟为马贼暗算一计,不战而败,累及数人伤亡。此番两名两江总督皆命丧贼手,此而可忍,孰不可忍!此番务必将那马贼擒获!不施以极刑不足以尝其罪!”随后即命人将府中所剩马文梦下属随从悉数执住严刑逼问,务必审明首逆去向。又遣人将孙树装殓,送王师曾等受伤官将前往包扎治伤。可怜那孙树于前任两江总督殉职后临危受命,在位几月,未有政绩,此番刚将总督之印执在掌中,便奄然而终,呜呼哀哉。   另一边,五皇子从旁指派众将之际,贾珠则前往爆破之处探查,只见此番爆炸之处正位于那官邸之中官员办公的那张楠木桌案之下。那桌案上罩着荧煌锦缎套子,内里其实另藏玄机,乃是西洋机括。那装官印的锦盒正放在那机括处,机括上罩着罩子,平白望去自是瞧不出甚异常。那炸弹便装在那桌案里面,以竹筒装了浸了油的棉线作引。一旦将锦盒取下桌案,令其离开机括,桌内的机关便会启动,自动点火引燃那引线,引爆底下藏着的炸弹。那马文梦自是明了总督府内宅的官邸乃是总督办公之处,该处自有许多文书账册等留下,包括那总督的官印。此番五皇子定会亲自进入该处探视,遂布下此局,以期能以此炸死五皇子,得以绝处逢生。贾珠识出此番用心,于心下叹息一声,暗忖曰“此可谓是孤注一掷之举了,然最终仍是功亏一篑”。   随后贾珠将自己探查的结果回禀与五皇子,五皇子这处正审讯那马文梦留下的家眷下人,以鞫问出马文梦下落生死。那家下人等皆招供曰马文梦于破城之时已率领数名亲信逃遁,只怕如今已经逃出城去。   五皇子闻言不过半信半疑,半晌后待手下官吏领着梁思问前来回报曰此番在辨认尸首的过程中,亦擒获了尚未断气的贼兵,令其一道辨认尸首,亦未从中寻到马文梦,只怕此番那首逆已经逃出生天。   五皇子听罢此话不过冷笑一声对曰:“逃出生天?距离王师破城不过半日,首逆方才仓皇出逃,如何能够逃出生天?此番本王定令他插翅难飞!”随即下令各军封锁各个城门,城垣被炸开的两处豁口亦遣梁鸣谦并了于荫霖率重兵把守,不可放了任何可疑之人出入。守卫将士皆由五皇子亲自派定口令,以防有人浑水摸鱼。此外,命张勋率领一队人马挨门挨户于城中搜索马文梦,另张丙炎与陈倬则各领几路人马出城搜捕,力求擒获活人。又命众军照旧驻扎于幕府山下,惟令严辰率领一千亲卫,随驾入驻总督府。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七) ?  却说马文梦一行几人逃出总督府之后,彼时并未就此逃出城去,乃是前往城中西部的石头山暂避。此番待王师攻下总督府后,已近黄昏,随后五皇子自是连夜制定搜捕贼首并了守城细则,期间又抽空拟毕奏折令八百里快骑飞马送往京师,便是晚膳亦不过在总督府中草草用过。部署诸事忙碌一晚,尚且顾不上歇下,待至当日夜里二更时分,五皇子突发奇想,方掷下手中军务,携了稌永钦思并了帐中几名幕僚一道乘马信步出了江宁城,出神策门前往城外大营探视。   因今日总算攻破城垣攻入城中,众军连日攻城劳顿,待到此时方才松了一口气。遂今日大营的气氛较了战时是分外放松。此番待五皇子等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大营,只见营寨口虽有那值守之人,却均是没精打采,倚靠手中兵器打盹。待五皇子等人于跟前下了马,方才登时清醒过来,忙不迭跪地求饶。五皇子见状倒也并未多加训斥,申诫一番便又问留守大营的蔡琳何在,为何未曾前往通报令其前来接驾。那值守的士卒闻言方回过神来,忙不迭对曰:“是是,小的、小的这便去报告将军!”五皇子见事有蹊跷,随即挥手制止,命其照旧守于此处,勿要放松警惕,吩咐毕方进入营寨之中巡视。一路只见营寨之中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营中士兵三五成群,饮酒作乐者随处可见。若非见罢巡视守卫的士卒仍如从前,未曾荒疏,五皇子只怕当即便欲怒而发作。一旁稌永钦思见状皆大气亦不敢稍出,见五皇子冷笑几许,径直往了将领的营帐中而去。   此番五皇子亲手挑起蔡琳营帐的帘子往里一视,只见那蔡琳正于营帐之中与了那从马文梦府中掠来的女子淫乐,五皇子见罢不怒反笑,对帐中只顾作乐而尚未觉察他到来的蔡琳道句:“蔡协领好兴致。”   那榻上蔡琳闻言顿时只如遭遇晴天霹雳一般,惊得目瞪口呆,连衣服亦不及穿上,便从床上连滚带爬地下地磕头如捣蒜:“属下知罪,王爷饶命!……”   五皇子并未理论蔡琳,却是转向一旁说道:“稌永,前往王师曾并各将帐中探视一番,命各人前往中军帐中面见本王,告知本王此番皆行了何种壮举。”钦思闻言不禁笑出声来,又勉力掩住了,稌永领命自去。   五皇子方转向地上磕头的蔡琳说道:“你着了衣服亦来。”言毕转身负手去了,钦思待五皇子去得远了,方对跪着的蔡琳道句“殿下因了未曾擒住首逆正恼着呢,蔡将军自求多福吧”,说罢亦去了。   这边蔡琳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命亲兵为自己着了衣服,一面低声斥责亲兵说道:“怎的王爷进了营寨也不通报?”   那亲兵答:“王爷忽地领着数人衔枚而来,到营寨口之时又不令我们通报,看那模样又不似为了军务而来……”   蔡琳听罢自顾自道句“王爷驻守城中总督府,如何竟又出了城”,整齐衣衫,摇首匆匆去了。   彼时中军帐中,五皇子高坐主位,一众将领按官衔,由上至下跪了一地,皆是面色狼狈,冷汗直冒。其中大都因了强掠占有贼属寻欢作乐,亦有酗酒滋事的,此番五皇子则先行理论为首的蔡琳,说道:“……堪堪破城,尚未剿灭残贼,为将者便已放松警惕,只图寻欢作乐,该当何罪?……若非念在你尚未荒疏营中防务且守营有功之份上,本王定然将你依军法处置!此番戴尧臣命丧神策门,张丙炎等人素昔与之相厚者皆为本王调遣戍城追贼之职,免其耽于伤恸;其余如尔等竟已忙于作乐,岂非令同僚寒心?……何况尔等追随本王出征多年,又岂是未曾见过那珠宝女人的短浅之辈?岂非不知强掠贼属是罪?又如何不晓待凯旋归京之后,贼属自是归于尔府,何必急这一时之需?……”   那蔡琳闻言只得不住磕头认错:“是是,王爷教训得是,属下知错……”   此番训毕,五皇子下令将强掠贼属淫乐之人责打二百军棍,酗酒滋事之人一百,以示惩戒。吩咐毕,命人将帐中各人拉至帐外惩处,随后正待起身,便见一士卒风风火火地跑入帐中,急停跪下报曰:“禀告王爷,在太平门豁口之处发现数十马贼骑兵,伪装成我军的模样,骑马冲出城去。于将军已派人前往追击。”   五皇子闻言大惊:“伪装的贼兵人马?可是知晓其身份?”   那士兵答曰:“尚不知晓。那几人为守卫豁口的王师发现谎报口令之后,便慌忙杀死豁口处士兵,就势冲了出去。”   五皇子听罢思忖片晌,随后命道:“这等时候出城,分明便是待入夜之后能够伪装、隐藏行迹,此等顾虑,极有可能正是那首逆一行人等。”即命人出帐将正被责打的王师曾唤来,将未曾行刑完毕的板子数记下,允其将功补过,率领三千人马出城追捕逃逸之贼。   那王师曾随即问道:“敢问王爷,此番属下当往何处搜寻?”   五皇子沉吟道:“惯常看来,贼逆逃遁无非考虑两个因素:首先,寻那山多路歧、草深丛密之处逃遁,以便掩藏行迹;其次,当以那有接应之处为目的地,前往寻求庇护。之前留守和州的周瑞清遣人来报曰在安徽芜湖附近数县仍有贼兵势力,如此想来,贼逆一行人极有可能南下向西渡江进入安徽境内。”随后又指着案上地图说道,“可知江宁城西面环水,东、南两面环山,此番钟山并了东北方幕府山皆有王师驻扎,遂贼众断不会往东逃遁,兼了东面孝陵卫并了淳化镇亦为王师占据,贼众自是不会前往。如今看来贼众惟有向南逃遁,江宁南面多山,左近便有聚宝山、方山、牛首山,贼众大可先行前往山中隐藏行迹,随后再图渡江西进安徽之事。此番你大可将三千人马分为三队,分别驻守于此三山之下,封锁各个出入之处,待次日天明,便命众军上山逐寸搜寻,定不可放过任何可藏匿之处。”   王师曾闻令行礼自去。   随后五皇子又命传令兵飞马传令与上下游水师,沿江设立关卡,除却持有自己亲笔批写的通行令之人,其余人等皆不可放之渡江。传令兵领命亦去。   另一边且说那马文梦一行人,携了亲信等数人逃往石头山暂避,彼时该处早有二十余人备迎于此,又备了官兵的衣号,遂马文梦等人便佯装成官兵模样,趁夜幕降下入更之后,从城西石头山上潜下,衔枚勒辔地取城中小道轻骑出城,一路避开巡逻的官兵,往城东太平门而去。因之前五皇子已下令全城戒严,且紧闭十三道城门,遂马文梦一行人等自是不可明目张胆地冲城门而去,只得择那两处攻城之时为王师炸出的豁口处冲出城去。却说马文梦逃遁出城,亦曾将江苏巡抚王正玺单独携了一道出城,以便万一为王师包围之时,尚可以手中王正玺之命谈判交易。此番马文梦率领近三十骑在靠近太平门附近的城垣之时本欲装作官兵蒙混出城,不料因口令之故身份暴露,便出其不意地发起进攻,砍杀周遭守卫豁口的官兵后一并冲了出去。守卫豁口的将领于荫霖随即调派一队骑兵追击,只见那马贼一干人等逃出城后立马兵分两路,包括马文信在内的四名亲卫以及其余几人则一道护卫马文梦往南遁逃,其余剩下的二十人则断后拦截追击的官兵,以掩护马文梦等人。   此番那二十人马以马文梦的亲卫王咏春为首,将追击的一队官兵引入钟山之中,依凭钟山地势并了黑夜难以辨物,与官兵兜圈打转,为马文梦等人争取了两个时辰。然此番到底因了人少,此计最终为于荫霖识破,指挥一众人马将钟山树林包围,从外向里逐渐缩小包围圈,最终将二十人悉数斩杀,一个不剩。另一边马文梦等人彻夜狂奔至长江东岸大胜关,到达此处之时发现此处已经戒严,水师受命于此广布关卡,所有船只悉数为官兵占有,禁止任何无通行许可之人渡江。若是沿江南下,则需经过长江东岸的江宁镇,此地与南面的采石矶皆是官兵设卡防守的重要据点,马文梦等人当是无法从重兵防守之地仅凭十人渡江西进,惟有向东退回牛首山上暂避。   彼时那王咏春所率领的二十人已尽皆阵亡于钟山之上,此番马文梦率领惟剩之十人避开牛首山下的开阔大路,从小径之上偷偷上山藏匿。上山之后,小路崎岖难行,惟有将马匹坐骑弃下,徒步而行。此十人之中包括为首之马文梦,马文梦亲信马文信、马文忠、傅世纶、黄锡彤四人,其余四名贼兵护卫以及作为人质的王正玺。此番他十人奔逃一夜,早已是既累又乏,其中王正玺上了年纪,又曾历数月的囚徒生涯,自是体虚难支,率先便跌倒在道路中间,道是双腿麻木,已无力支持。那马文梦见状,起初只道是王正玺耍诈,令两名护卫强行拖拽王正玺行走,奈何只见王正玺双腿甚至无法站立。王正玺只道是自己形同累赘,不若就此将自己掷于此处,他们只管奔走逃命。马文梦心下暗忖曰若是就此将王正玺抛下,该人若为追捕的官兵发现,定会泄漏自己一行人行踪并了信息。兼了此番自己亦是费尽力气方才将之掳来此处,若是就此放弃,却又分外不甘,遂命一亲卫将之负于身上一道往山上奔逃。如此自是带累自己一行人的奔逃速度,不得已之下惟有寻一处地方权且暂避躲藏。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八) ?  行至半山腰处,恰巧该处有一户人家,马文梦等人见罢喜出望外,忙不迭粗鲁性急地叫开了门,那户人家乃是一贫寒之家,三更半夜闻见叫门之声,仓皇间披衣下榻开门,只见身着官兵衣号的马文梦一干人等手持兵器,凶神恶煞地闯将进来,宛如阎王索命,骇得瑟瑟发抖,不住地跪在地上磕头曰:“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什么都没有,不能孝敬您老人家……”   马文梦见状倒也并未为难这农户,令他起身,从手上退下一个小指粗细的足克金镯子交到其手中说道:“我们不过是路过之人,此番你们莫要声张,令我们在你这处躲……停留歇息一阵,这镯子便归你了。”   那农户从小到大何曾见过这般大块足量的金子,将那金子放进嘴里用牙试探一下,质地坚硬,果真真金,忙不迭揣进怀里,当即只觉跟前的马文梦如财神降临,又见马文梦是官兵的打扮,便也毫不怀疑其身份,随即趋奉讪笑道:“我们家里还有几间房,大老爷们只管住下!”说着亟亟立起身来招呼内室的媳妇子烧水。   这边马文梦却将那农户撵去了别屋,又将这厅里的大门锁上,一行人等在内商议对策。依之前在大胜关等处所见,官兵封锁各处隘口并了沿江地带皆分外迅速,未及他们渡江便已封锁长江东岸,如此他们又如何能西进安徽与芜湖等地与余部汇合。兼了如今他们不足十人,欲以这点兵力与官兵成百上千人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遂为今之计,不若化装成当地百姓,以蒙混过关。一旁马文信听罢则道既要化装隐藏身份,横竖皆已化装成官兵,不若就此孤注一掷,仍作此打扮,待明日官兵上山搜寻之时,趁机混入其间,指不定还能就此跟随搜寻的人马坐上官兵水师大船,就此渡江西上。马文梦等人闻言尽皆赞同,随后便计划先行暂住于此,待明日天将亮之时上山躲避,与搜山的官兵汇合。   商议毕,马文梦等人因奔波一夜,皆疲惫不堪,便纷纷在农户的三间大屋之中躺下,马氏兄弟三人住一间房,两名护卫看守王正玺住一间房,两名护卫加傅、黄二人住一间房。此番那傅世纶见屋内另二人已然睡实,方悄声推醒身侧的黄锡彤,二人相约寂然步出了农户之家,往了后院僻静无人之处秘议。   此番只听黄锡彤率先开口说道:“仁兄星夜将弟唤出,所为何事?”   傅世纶对曰:“黄兄可有思量今后我等之出路?”   黄锡彤闻言不甚明了,疑惑反问道:“岂非如之前主公等商议那般混迹于搜山的官兵之中……”   傅世纶未待黄锡彤言毕便插言道:“黄兄可有仔细寻思过,如今主公之业可谓是功败垂成,我们明日能否不被怀疑而混迹其中、逃出生天尚未可知,然即便我们当真渡江进入安徽寻到芜湖残部,便是以如今所余势力欲图东山再起可谓是难上加难……”   黄锡彤听罢这话问道:“依仁兄之意我等如今当如何是好……”   此番只听傅世纶压低嗓音说道:“此外,兄不是不知当初兵败被俘的张丕烈等人,于扬州被处以极刑,且亲眷亦未能获免……在下是想此番我等既谋不到个前程,亦寻不到出路,不若就此投靠了朝廷,既可保亲眷无碍,亦可令自身免此噩运,兄以为如何?”   黄锡彤闻言亦有所动,然念及一事又迟疑道:“然马公对我等恩重如山,临行之前亦将财产分于我等,令我如何能就此忘恩负义,为己活命而出卖于他?”   傅世纶对曰:“如今性命已是朝不保夕,那等财产不过是身外之物,无甚紧要。倘若命皆不保,便是有那财产亦无福消受。今日在下言尽于此,便是为劝君回头是岸,莫要执迷不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若非马公今日已是走投无路,在下亦不欲出此下策。到底我等之命不该由马公掌握,乃应我等自己抉择去路与死生,兄道是如何?”   那黄锡彤听罢已是无不认同,随即问道:“仁兄所言甚是,如此仁兄道是如何?”   傅世纶忙道:“官兵如今已于牛首山下扎营,只待明日天明上山搜寻我等。此番可趁着马公并其余众人正沉睡之际,偷偷下山投靠官兵,趁马公未离此处之时引官兵上山,我等正可凭此将功赎罪。”傅世纶说罢顿了顿又道,“依在下想来不若此番便由在下亲自走上一遭,前往山下寻那王师大营,将此事报告五王爷。而兄则留守于此,替在下等牵制住马公。待事成之后,在下定将兄之事原本告知与王爷,绝不令兄之功劳湮没了。”   黄锡彤为傅世纶一番巧言说得心下大动,欢欣鼓舞,频频点头应承。之后二人商议一番细节,又再度约定一回,那傅世纶便悄声携了武器,飞奔下山去了。这边黄锡彤则因心怀鬼胎而心不能平静,再度翻身上榻,欲强自安睡,然思绪纷繁,却又难以静心入眠。正佯装熟睡之际,忽觉身侧一人暗推自己身子,那黄锡彤骇得浑身一颤,忙不迭坐起身来,只见推搡自己之人正是马文梦,骇得舌头打结,结结巴巴地问道:“主、主公,此、此时有何贵干?”   马文梦未觉有异,只答道:“睡至半夜却失了睡意,遂前往尔等房中探视一回。世纶可是睡在你之侧?”   黄锡彤答:“正、正是。”   马文梦则道:“如此为何榻上不见其人影,可知他现下往何处去了?”   黄锡彤道:“弟之前一直熟睡,并不知傅兄去向,设或外出如厕方便去了吧。”   马文梦闻罢对曰:“既如此,我们且在此候他片晌,如今我们人马不多,需得齐心方是,若见他无事方罢。”   那黄锡彤听罢马文梦之言心下生出几许不自在,他自是知晓傅世纶去向,正是为了卖主求荣,然此番马文梦尚且不晓,却仍忧心傅世纶安危,念及于此,黄锡彤不禁生出许多愧疚悔恨。然见马文梦此番只顾坐着不动,又生怕自己心事为马文梦知晓,遂便也格外忐忑难安。   此番他二人候了半晌,那傅世纶自是不会出现。至此马文梦方心下生疑,暗忖这般时候,山下又皆是官兵人马,他能前往何处?若说他胆小怕事欲撇下自己一行人等独自逃命,然他不会不知较了他一人逃命不若他十人一道,尚能相互有个照应;如此想来,他既非是为一人逃命,余下的可能便惟剩……念及于此那马文梦登时敛下面上神色,对黄锡彤肃然斥问道:“锡彤,可知傅世纶到底去了何处?”   黄锡彤见马文梦瞠目怒斥,惮其威严,心下辗转踟蹰,经历几许挣扎,口中支吾着,总算喃喃开口说道:“属下之前起身小解,便见傅世纶已不在身边,属下随即起身外出找寻,便见他偷偷摸摸下山去了……之前属下亦不敢肯定他下山所为何事,遂亦不知当讲不当讲……”   马文梦闻言大惊,当即立起身怒而斥道:“你好生糊涂懵懂!为何发现之初未曾将此事告知与我!险些误了我等!傅世纶此时下山,定是向山下官兵告密,此人是欲出卖我等!”   随后马文梦忙不迭召集屋内其余随从,将傅世纶之事大致说了一番:“……如今我等计划已为傅世纶知晓,此处已不安全,想必未过多久傅世纶便会带领官兵上山前来此处搜捕,我等需即刻离开此处。”   其余马文信等人闻言皆是大感意外,然亦是义愤填膺,只道是未想那傅世纶竟是忘恩负义禽兽不如之人。马文梦又将农户唤起来,告知他他们一行人即将离开,询问牛首山可有能避开山下大路而不为人知掩人耳目的小路之类的。那农户亦不怀疑马文梦等人身份,忙答:“有的有的,有一条小道生在悬崖边上,需紧挨着崖壁通过,只有村中少数人知晓。若是从那里下山,便能到达山下江宁镇了。”   马文信闻言遂道:“如此说来,不若就此更改计划,化装成百姓模样混入江宁镇中藏匿。”   马文梦颔首认同,随即向这农户买了几套他的衣服,一行人忙不迭就此乔装打扮。随后又虑及此番逃命要紧,王正玺无疑已形同累赘,马文梦即命马文忠将王正玺杀死灭口,再将尸首扔进悬崖下,以免其泄露行迹。那农户见状骇得面色苍白,瑟瑟发抖,马文梦又取了一个金镯子递与那农户说道:“此番你若代为保守秘密,且带领我等安全下山,此镯子便归你所有。”   那农户战战兢兢将镯子收了,望着马文忠手里那滴血的钢刀哪敢不从,只得跌跌撞撞地在前引路,将这一干要命的财神爷请下山去。却说那农户将马文梦等人送过悬崖,便指着下山的一条小路曰此处仅此一路,沿路下山,便可到达江宁镇了。马文梦等人依言去了,农户方返回家中。未料途中竟邂逅一本村相识的猎户,夜幕朦胧之中农户因之前之事尚且胆战心惊、心不在焉,只亟亟地往家里赶,便也未曾见到那猎户。猎户见农户正是从后山的小径而来,心下疑惑,不知农户这般天不见亮的前往那素昔无人问津的悬崖小径之上所为何事。又见农户神色慌张,行迹匆忙,遂心下生疑,待天明之后便往了农户家中探望。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九) ?  当日天刚破晓,那猎户便踏露前往农户家中,彼时夜幕未退,只见农户大屋之中尚且亮着一盏油灯。猎户见状心下生疑,只道是这农户为人向来克啬,平日里抠抠索索,连根点灯的灯芯俱是省了又省,生怕费得多了,何尝如今日这般于天将亮之时仍燃着油灯。遂忙出其不意地掀开农户家的大门,只见那农户闻见声响便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的两只镯子往了怀里一塞。   那猎户见罢忙步至农户跟前问道:“将什么东西塞进怀里,取出来给兄弟我看看。”   农户只拿身子背对猎户搪塞道:“没、没什么,你眼花看错了。”   那猎户嗤之以鼻:“大爷我连那跑的跳的毛兔皆不曾看走眼的,能百发百中,还能瞧不清你小子搞的鬼?你莫要跟我扯淡,将那藏着的镯子拿与我瞧瞧。”   那农户见糊弄不过,只得不情不愿地将镯子掏了出来,递与猎户看视。那猎户里外打量着手中颇具分量的两只纯金手镯,每只均有小指来宽,不禁眼放绿光,拽在手里便不欲归还与农户,一迭声儿地问道:“老天爷啊,你往日里可是连那银镯子都没见过的人,如今怎的竟有这金镯子,你往何处发的这等横财?!”   此番农户只忙不迭将镯子从猎户手中夺回,口中搪塞曰是他人送的,却断不肯再行细说是何人送的。那猎户听罢自是不肯相信,只一味逼问,农户亦一味搪塞。正待他二人相持不下之时,便闻见屋外忽地人声鼎沸,脚步纷杂,随即便传来急促粗鲁的叩门声。   农户听罢骇得魂飞魄散,只道是自己所系良民,从来安分老实,垂首做人,如何不过区区两日,便撞上这两起凶神恶煞之人。见那猎户向自己挤眉弄眼示意许久,方鼓起勇气前往应门,只见门外正立着之前跟随马文梦一道前来寄宿的傅世纶,在傅世纶身后,尚还立着一大官打扮之人。   那农户随即心惊胆寒地询问傅世纶道:“大、大爷,这是、这是出了甚事?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傅世纶对身后站立地大官讪笑着示意:“于将军,正是此处。”   那大官正是于荫霖,闻罢傅世纶之言抬首往了农户屋内扫视一眼,问道:“你确信首逆一干人曾于此处停留?若是所言非实,当以谎报军情之罪论处。”   傅世纶忙不迭保证:“在下所言千真万确,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是将军不信,大可询问此屋主人。”傅世纶言毕随即摆出一副和蔼可亲之状诱哄农户说道:“你且将你知晓之事告知将军,若是能协助我等擒获马文梦,自是重重有赏。”   那农户只是下意识回答:“小的、小的什么也不知……”   此番于荫霖已是按捺不住,好不容易有了首逆的线索,若是能由自己这一队擒获首逆,当是头功一件,他自是不肯轻易放过了,心急火燎地推开身前傅世纶,一步上前跨至农户跟前厉声问道:“那马贼乃是朝廷钦犯,作乱首逆,还不将你所知之事悉数招来,否则当以包庇贼逆之罪论处!快说!首逆一干人等现下往何处去了?”   农户已为于荫霖淫威骇得浑身乱颤,口中结结巴巴地说道:“往、往后山小径……去了……”   于荫霖闻罢忙不迭追问:“后山小径是何处,还不快快领了我们前往!”   此番不及农户回答,一旁的猎户便亟亟上前对于荫霖自荐道,欲趁机讨些奖赏:“大人,小的知道后山那条小径,小的可领了大人等前往。”   于荫霖闻言转向猎户说道:“此言当真?”   猎户忙道:“您老一句话小的我便人头落地,又如何胆敢欺瞒了军爷……”这猎户为取信于于荫霖,将农户之事亦一并抖落出来,“这农户本是这牛首山上的赤贫户,素昔兜里搜不出几粒碎银子,今日忽地不知在哪里发了一笔横财,身上竟揣了两个拇指粗细的金镯子,若不是从那贼人手中得的赏赐,又是从何处来的?”   一旁农户闻言正待拿话掩饰支吾,却见于荫霖叱道:“你可是从那贼逆手中得了好处,方替人掩饰?”   农户还欲狡辩:“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于荫霖哪管他争辩,挥手命士卒搜身,从其衣襟内果真搜出那两只镯子,此番不言自明,罪证坐实,包庇首逆,于荫霖即刻命人将农户捆了,将那两只镯子亦一并没收,押回军营问罪。   此番于荫霖自是信了傅世纶并了猎户之言,遣了一传令兵将此间之事悉数禀告与城中五皇子知晓,并道自己定将首逆擒获。随后自是亲率一路人马携了傅世纶一道随了那猎户往了后山悬崖小径追缉马文梦。又另遣一队人马饶往山下,于马文梦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前后夹击,将其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那马文梦一干人等踏夜奔逃,在那半山腰上借着晨曦的薄光已然目见山脚下的江宁镇,所剩几人皆是欢欣鼓舞,正待整齐着装,待清晨城门大开之后混迹于进城百姓之中进城。不料此番刚步至江宁镇北城门前,却见此处已设立关卡,城门处的官兵严查每一名进城之人,搜身之后需道明姓名户籍身份与进城理由,方可准入城中。马文梦等人见状只得于城门附近停下商议对策,只道是盘查如此严密,恐怕很难混入其间。半晌过后,尚未寻思出一二对策,便见从山下行来一队人马,并非城中官差衙吏,正是王师打扮。那领头之人向城外关卡处的差吏吩咐一阵,随后便分头驻扎在牛首山下各个路口,盘查上下山之人。众人见状心下一紧,皆知这队人马正是冲着自己而来,只怕是因了之前傅世纶出卖他们的行迹之故,官兵已知晓他们藏匿于牛首山上,方下令封山。此番马文梦等人下山已是不可,遂只得往了来路返回,只道是来路毕竟人迹稀少,尚可返回藏匿于山中。未想回头未行多远,便见一村民打扮之人并了那傅世纶正引着一队官兵从悬崖小径处追上前来。再度转身欲向山下逃去,却见山下的官兵亦已包围上山。不过片晌,周遭已围拢数百命官兵,将他几人团团包围。   此番马文梦等人见状,自是知晓此番是虎落平阳、寡不敌众,那黄锡彤因之前便与傅世纶有约,遂忙不迭对那傅世纶高喊:“傅兄,莫忘你我当时之约!”   那傅世纶闻言亦是颔首以示知晓,转身向为首的于荫霖言明。一旁闻罢黄锡彤之言的马文梦恍悟这黄锡彤原来早已与傅世纶沆瀣一气,背叛自己,登时怒上心头,气不打一处来,从身上抽出长剑,手起剑落,登时便将立于自己身后的黄锡彤斩杀。随后取出丝帕将刃上血迹抹了,掷于地面,一面恨声说道:“我马某扪心自问待尔等不薄,不料尔等竟是忘恩负义、卖主求荣之徒!”言罢手持长剑直指那躲闪在于荫霖身后神色慌张的傅世纶接着道,“此番我马某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亦要亲手将尔等叛徒奸人斩杀!”说着挥剑直杀过来。于荫霖从旁见状,将手一挥,周遭士卒一拥而上,刀刀均架于马文梦脖颈之上,马文梦无法,只得停步,弃下手中之剑。于荫霖命人将马文梦几人拿绳子缚了,随即遣人飞马报知五皇子,只道是此乃擒获首逆的头功,此番便由他于荫霖拿下了,随后亲自将马文梦几人押往江宁受审。一路之上,马文梦仍是骂声不绝,将那傅世纶骂得狗血喷头、面无人色,押送的官兵只得将马文梦嘴里塞了土块石头方才堵住其口。   擒获马文梦的次日,五皇子便于江宁总督府的大堂之中庭审马文梦。此番只见五皇子端坐大堂之上,未着甲胄,惟着亲王常服,面上观来是年纪轻轻、相貌堂堂,文质彬彬、不怒自威,难以想象此人正是统领大军一手将马文梦所建之江南政权摧毁殆尽之人,乃传闻之中智勇双全、身手过人的“本朝第一高手”,便连那十面埋伏阵亦擒之不下。马文梦正如此暗忖,便为身侧士卒呵斥跪下拜见堂上五王爷。与此同时座上五皇子亦在打量这马文梦,只觉这首逆生得魁梧壮实、仪容伟悍,面宽口阔、面色黝黑,心下思量这等人如何在江淮地区兴风作浪,竟有那本事令十数万反民贼众追随,且其中不乏朱学笃那般颇具智识之人。只见马文梦虽反剪双手,然仍挺直了身子不肯下跪,一旁一左一右两名士卒使力仍是按捺不下。正立于五皇子一旁的稌永见状亲自步至马文梦跟前,使力狠踹了马文梦腿骨两脚,几近将马文梦的腿骨踢断,马文梦难以站立,方才跪了。   期间五皇子倒也极少开口,惟令帐下文官幕僚审讯那马文梦,此番只见那马文梦桀骜不驯,惟道自己乃是时运不济,误遭奸人算计,方落入官兵手中,否则又如何会有今日。称自己谋反乃是替天行道,举大义之旗,谋庶民之生存。反倒将五皇子帐下文官驳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惟五皇子待那马文梦将自己的大义陈述毕,方缓缓开口,未言别事,只将此番自己出征所统领之王师人数、军资,并了此番朝廷为平定江淮之乱所消耗之人力物资,以及双方战争之中所牵连的城池百姓土地资源等数向马文梦述了大概,只道是:“……如尔等一场兵灾人祸,便需耗费甚巨,投以数以万计之兵卒性命方得平息,更勿论其牵连甚广,波及无辜;何况江淮地区以北产粮一向不丰,如今因尔等大兴战祸,该地已是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如此伤筋动骨,欲恢复江淮地区元气,当是耗时弥久。为上位之君者,若因一己之私而劳民伤财,尚属难以宥恕之罪;尔等区区一介草民,何德何能行此伤天害理、致使民不聊生之事,而自谓是替天行道,真真可笑!”   马文梦听罢方无言以对,心下难以置信,只道是五王爷作为本朝第一武将,战功赫赫,不料生性却不尚武治尚文治,尚能爱恤军民,颇具文景之风,王师不愧称之为仁义之师。五皇子见马文梦无言,亦不多话,令其先行写下供状,交待自己名姓身世并了谋反经过。亦将朱学笃等人的供状交与他对照,待马文梦阅至其中所言曰“不为其他,但求脑肝涂地以报知遇、馈赠之恩”之时,亦是泪盈双目,道句“马某一世,得朱先生相助,当死而无憾矣”。随后五皇子将此间事宜写成奏折命人呈递京师,按当初景治帝圣旨所言将首逆并了贼酋于江宁城中市曹处以极刑,逆贼眷属中年满十六岁者男眷一并处斩,女眷入官为奴,三日后行刑。五皇子亦命书办将之写成告示,于城中各处广为张贴。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十) ?  行刑前夜,待通报五皇子后,贾珠亲身前往总督府的大牢之中探视朱学笃,彼时钦思方才探视完毕,将将离开。贾珠目视一回钦思的背影,心下暗叹一口气。随后方于栅栏跟前坐了,对监内朱学笃自我介绍道,口气倒也分外客气:“在下兵部郎中贾珠,与钦思素昔相厚,此番特来探望先生。”   朱学笃闻罢贾珠之言倒也丝毫不以为意,惟问道:“贾大人此番前来可是替五王爷抑或朝廷做那说客?”   贾珠知晓碍于自己身份,朱学笃对他难免心存芥蒂,遂此番不言眼前之事,先从往事谈起,自报身份道:“并非做那说客,先生矢志不渝,钦思尚且未能令先生移其志向,在下一介晚生,又如何能够?不过是欲与先生闲说些许往事罢了。据闻早年家师曾有幸于江南这处面见过先生,与先生有过一场未完之局……”   朱学笃为此言勾出一丝兴味,遂问道:“不知大人尊师所系何人?”   贾珠答:“家师正是邵承祚先生,讳应麟。与先生正属同辈中人。”   朱学笃笑曰:“原来大人乃邵承祚高徒,失敬。”   贾珠忙自谦道:“先生过奖,高徒愧不敢当。邵先生声名远扬,平生所授之徒皆为才子文士,惟晚生乃名不经传之人,当不得如此盛名。”   朱学笃闻言却也不以为然,却并未反驳,只就势询问应麟北上之后的经历,贾珠皆一一作答,随后更是因了贾珠乃应麟之徒,只怕亦是自己平生最后能得以接触的与应麟相关之人,甚至提出欲就此与贾珠对弈一局,以了却平生所愿,却为贾珠婉言拒绝:“晚生棋力平平,素昔不谙此道,先生且允了晚生藏拙,莫要献丑于人前;且恐玷污家师之名,在下断然不敢代家师与先生对弈,若是换做家师其余高徒,无论子卿抑或珣玉,皆可令先生意忺。”   朱学笃闻罢则笑着摆手道:“贾大人到底过谦了,一味推诿,不能推心置腹,又言何交谈?”   贾珠忙道:“先生教训得是,晚生记下了。若是先生心有所念,若还记得当日之局,可将棋谱记下,待晚生归京之后交与家师,令其得以将残局完成。”   朱学笃听罢兴味顿生,亦是赞同,贾珠忙不迭命人送入纸笔,朱学笃则于监内将棋谱画下,又一面说道:“当日因事耽搁,汝师匆忙作别,彼时在下已落一子,正待看承祚如何应对,欲以此与之一决胜负,奈何却至今未尝能得以继续当日之局。若此番得蒙大人开恩,将之交与邵承祚,当可了却在下心愿。”半晌过去,终将棋谱完成,从内递与贾珠,贾珠接过,草草览视一番,只见此局分明便是死局,朱学笃最终所落之子已封死应麟所有棋路,接下去只怕亦惟有弃局认输之份。饶是如此,贾珠亦未发一语,只道是定将此物交与应麟。   随后朱学笃则道:“实不相瞒,以在下观之,贾大人断非如己所称那般凡俗无奇之人。素闻邵承祚识人观物、看相占命之术已入化境,得以入他青目之人,断非平庸之辈;若在下未曾错认,此番助五王爷大破在下十面埋伏阵之人,正是贾大人。”   贾珠闻言笑曰:“晚生一介文官,先生何以认为晚生有那身手?”   朱学笃对曰:“贾大人不必隐瞒,大人虽文质彬彬,一派斯文,然与五王爷一道具有武人所有之精气神,断非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书生可以相提并论。在下虽不懂剑术,然钦思那点身手到底乃是在下依据剑谱逐字逐句教导训督之果,大人身手与否在下自是识得。”说罢亦自顾自叹息道,“回首在下一生,虽说邵承祚一生亦是运蹇时乖,然若说在下有甚歆羡邵承祚之处,便是他得以收徒授学,将一生所学传授下去……不若在下,惟有钦思一徒,虽待他如半子,然除却授他识字习剑之外,其余经史子集、诸子百家、杂学旁类等皆未能传授,当真乃是憾事一桩……”   贾珠:“……”   朱学笃又转向贾珠说道:“在下观大人迥异于此世间凡俗之辈,乃是胸有别才之人,想必教导大人亦是承祚引以为豪之事。邵承祚虽集此世经史百家之大成,所学颇杂,然为人倒颇为正统,此番竟亦教授出如大人这般离经叛道之徒,通晓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之术,当真奇事。”   贾珠则道:“晚生所习当属不务正业,素昔亦常为家师嗔诫,奈何不知悔改。然家师为人亦极其豁达开明,断非那等惟圣贤之书皆蔑为旁门左道之人,遂晚生读书有幸得以从心所欲。”   朱学笃道:“在下此番当不讳言,若非托大人之福,五王爷并了王师南征未必便能如此顺遂;若非大人横加插入,大抵钟山之役在下之阵终能擒下五王爷,彼时王师惟有群龙无首、全军缟素。”   贾珠惟搪塞一句:“王爷帐下能人异士甚多,王爷本人更是足智多谋,能得今日之胜,断非晚生一人之故,俱是众人智慧之结果……”   朱学笃闻言终是叹息一声:“此言亦是在理……到底此乃天意,开阳与开阳增一乃相伴而生,于此在下亦是无能为力……”   贾珠沉默片晌,终无言以对,只得转了话题道:“如今先生尚有何憾?若是力所能及,晚生当代先生完成。”   朱学笃摇首答道:“除却上述所言之事,在下已无憾。如今,但求死耳。”   贾珠追问:“先生可曾有过那么一刻悔恨自己协助马氏之举?”   朱学笃摇首否认:“不过求仁得仁,亦无怨怼。”   贾珠道:“便如当日王爷所言,此乃兵灾人祸,对于江淮地区百姓而言,无论马氏所谓兴兵举义抑或是王师平叛剿贼,皆是兴师动众、生灵涂炭,先生若常怀仁义之心,又如何忍见此景?”   朱学笃对曰:“大人研习《易》,当不会不晓所谓否极泰来、不破不立,可知事无常全,皆是周而复始,若非坏至极致,安如何得生?以乱治乱,未尝不可求得乱去安来……”   贾珠又道:“便是不说百姓之苦,单就钦思一向视先生为父,先生如何忍心撒手而去,与钦思天人永隔?”   朱学笃闻言笑道:“钦思亦有其命定之局,断非在下所能主宰。若是在下能够抉择一二,在下惟盼钦思此生与在下皆为陌路方是,如此当不会有此诀别。”   贾珠闻罢此言,其决绝之意已是呼之欲出、显而易见,贾珠无法,自知朱学笃是万难说动,最终只得吩咐狱卒勿要苛待,便告辞而出。   话分两头,正待贾珠前往总督府议事厅回禀面见朱学笃诸事之时,只见此番议事厅内正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将领官员幕僚谋士。贾珠本道是明日便是行刑之日,五皇子怕是有那要事召集众人商议,不料却见钦思正跪于五皇子座前泣诉乞请道:“……钦思自知师父之举乃是大逆不道、罪大恶极,断无宽宥之理;钦思不敢妄想此番能够赦免师父之罪,免其一死……然钦思到底受其教养之恩,当需以父礼敬之;孝道乃人伦之首,钦思断不敢违逆了。此番钦思恳请殿下看在钦思份上,免其寸磔之刑,赐其速死,以全其最后的颜面……”言罢连连磕头。   一旁站立的众官员皆是一声儿言语也无,惟从旁沉默。人群之后的贾珠见状,又忆起方才狱中朱学笃言语中所流露的对钦思的照拂之意,心下悲凉之感顿生,遂将头转向一旁,不忍卒视。   只听座上五皇子急道:“钦思,你可知你此举将有何后果?”   钦思闻言顿了顿,方沉声答道:“弟……自是知晓,然弟亦是无怨无悔……”   五皇子又道:“钦思,本王尚待你效力于本王麾下。”   钦思听罢忙叩头对曰:“殿下抬爱,钦思不敢不从。此间事毕,钦思誓死追随殿下!……”   五皇子闻言,闭目长叹,道句:“你既以人子之道相求,本王何忍相拒,当成其所愿。明日朱学笃于市曹斩首,允你收敛其尸安葬。”   钦思听罢这话叩头:“钦思多谢殿下成全。”   贾珠见罢此景默默无语,心下长叹,只道是此举于五皇子而言不啻为仁义之举,于钦思而言……则不说也罢。贼酋之中,惟朱学笃得以速死,其余众人,则均是极刑……   正如此念着,便闻五皇子唤道:“鸿仪,见过朱学笃了?此番耗时弥久,你二人谈甚?”   贾珠闻言忙答是,上前行礼,随后将他二人谈话详述一番,将棋谱递与五皇子看了。五皇子见罢亦不甚在意,只道:“明日你做那监斩副官,与本王一道监斩。”   贾珠听罢虽心下不愿,极为抵触,然心知两江总督孙树身陨,无人可替,亦无可奈何,只得答道:“……是。”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十一) ?  翌日,行刑自卯时开始,彼时天未破晓,官兵便于江宁城市曹中将刑场布置妥当。因处决贼酋的告示于几日前便已张贴在城中各处,遂此番无论城内、城外的百姓俱知此事,早早赶至市曹这处,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其中正有那带领于荫霖等人前往悬崖小径抓捕马文梦的猎户。   却说那猎户因助王师擒获马文梦而就此发迹,于荫霖不单将本属于农户的那两枚金镯子转赠与猎户,又额外赐了那猎户两碇十两的金元宝,令其跟随押送马文梦的官兵一道前往江宁叩见五王爷。那猎户见状喜得浑身发颤,跪在地上对着跟前于荫霖连连磕头。随后进城,猎户战战兢兢地入了总督府,宛如朝圣一般,见罢身着一等侍卫服的稌永之时便将之当作五皇子,未待将人瞧得清楚便忙不迭跪下磕头。稌永见状干咳一声,道句“我并非王爷”,之后于荫霖到达,方将猎户领至议事厅五皇子跟前回禀诸事,此番按下不表。   那猎户自得了一大笔赏赐,又立下“大功”一件,一跃成为牛首山这处的望族,出入之所无不受当地之人追捧。此番闻知王师于江宁市曹处置人犯,这猎户特意着了新添置的大毛外套,带领一干喜观热闹的乡民天不见亮便赶到江宁城外,急不可耐地待开了城门后前往市曹观看行刑。此番马文梦在寻常百姓口中不过贼寇,然在猎户这处却成了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亡命之徒,沿途皆向身畔跟随的乡民吹得天花乱坠,只道是之前协助王师擒获马氏之时他是如何不惧艰险,坚定立场,为那马贼百般威逼利诱而不为所动。之后又如何拜见传闻中英明神武的五王爷,虽未瞧清五王爷长相若何(因了他回事之时皆是伏地跪启,不敢抬头),然倒将王爷的袍服皮靴瞧得分外清楚。   此番这猎户领着乡民亟亟地抢占了最为靠近监斩官主座的位置,此处亦是摆放安置回避、肃静等木牌仪仗之处。那猎户挤在人群之前,又不迭伸头远眺寻觅,嘴里嘟囔着:“这游街的队伍怎生还不出来?”   他身后一乡民闻罢则道:“时候还早,只怕要等到卯时罢,这时候寅时还不到。”   终于,东方微露破晓之光,卯时将至,只听从正中大道传来鸣锣之声,一共十三棒锣开道,伴着锣声而来的乃是回避、肃静的木牌并了诸仪仗,随后方是五皇子所乘由八人所抬银顶黄盖红帏舆轿。其后跟随官将诸人仍是按官阶大小排列,文官乘轿、武将骑马。之后方才押赴众贼酋入场。只见五皇子身着绯色亲王冠服,于场内下轿,周遭围观诸人皆跪下山呼“王爷千岁”,那猎户更是率先跪下叩拜,较了谁人均要积极。此番五皇子照旧率领一干文官武将祭拜上香,随后从一旁稌永手中接过圣旨,当众宣读,其上乃是景治帝亲手批示的马文梦等人十大罪状,于江宁市曹处以极刑示众。宣读毕,众官将并了周遭百姓又叩头高呼“吾皇万岁”。随后五皇子方掀衣入座,手掷签令牌,宣布行刑开始。贾珠从旁坐于副官座上,记录行刑经过。   此番最先押赴上前的正是朱学笃,只见朱学笃虽身着囚服,发髻凌乱,然神色安详,泰然自若,无一丝乞怜悲戚之色。信步走上高台,口吟七言绝命诗一首曰:   “生死成败皆为幻,   谁是谁非转头空。   堪怜世人窥不破,   但笑痴愚昧本真。”   吟毕,从容赴死。台下钦思早已备好棺椁等物,待行刑完毕,方与他人一道将朱学笃的尸首收殓入棺。一旁贾珠见罢此景心下着实钦佩,亦暗自叹惋“世间真名士又少一位”。将朱学笃之诗誊录下,又自顾自出了好一阵子的神,方将处决朱学笃的时间刑罚记录在案。而人群中那猎户见朱学笃被斩首,虽并不识得朱学笃,亦不知其事迹,然知晓其既为贼酋,定亦是罪大恶极之人,恶人被斩,正待欢呼几声,却碍于周遭众人鸦雀无声。那猎户方为情势所迫,只得随之沉默。   朱学笃过后,便是以马文梦为首的一干贼酋,包括马文梦及其两名族弟,麾下亲信将领等十七人皆处以磔刑,然因了马文梦为首逆,罪大恶极,所受刀数皆高于其余诸人,乃一千零二刀,其余贼酋则百数十刀。为马文梦株连的贼属众人,则皆先于马文梦等人处斩,定令贼酋众人见罢亲眷惨死。   此番只见马文梦被押赴刑架之时,虽身戴木枷,竟出其不意地挣脱了左右押送的兵卒,一脚踹翻一个,将二人踢倒在地,随后又补上几脚,竟将二人当场踹毙。随后便立于刑场中央仰天大笑。刑场众官将见状皆唏嘘惊诧,亦欲上前制止。却见座上五皇子只不慌不忙,亦未出声呵斥,惟淡淡唤声:“稌永。”   身侧侍立的稌永闻声答是,随即步至马文梦跟前,当胸一脚,将其踹倒在地,断了肋骨,稌永呵斥道:“无知狂妄贼逆,死到临头,尚还兴风作浪!”言毕方指挥士卒将马文梦缚于刑架之上。   马文梦尽管受伤,仍是叫嚣不迭:“任你千刀万剐,爷眼都不眨一下,今日赴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马文梦之后又将其余诸人一并押上高台,捆缚于刑架之上。随后行刑开始。   却说那马文梦倒是一真汉子,眸光追随刀锋过处而神色不变,更无戚容。其余马氏兄弟亦是闭目咬牙,未有一句呻|吟出口。贾珠从旁监斩,只顾垂首记录,亦不忍卒睹,心下默数着刀数,惟盼着煎熬快些过去。抬眼用余光偷觑一旁的五皇子,只见其仍如上回监斩那般神色格外漫不经心、索然无味。此番行刑过程进行了一个时辰有余,围观之人不见减少,反倒愈增。那猎户挤在靠近五皇子的位置观看,便也瞧上场中马文梦等人片晌间或又转头瞧上座上五皇子片晌,口中啧啧称奇。   之后人群中忽地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名士卒从刑场外牵进一孩童,状貌三四岁,贾珠见状大惊,不禁脱口而出:“殿下,莫非此子便是?!……”   此番五皇子方目视着马文梦的方向露出饶有兴味的模样,亦不回头,答道:“不错,此乃首逆最幼之子。”   只见那稚子虽不晓此乃何处并了此间所行之事,见罢场中的马文梦,便挣脱那士卒的手跌跌撞撞地往了那台中跑去,奔至马文梦跟前仰头唤声:“爹爹。”   那刑架上的马文梦垂首,之前目睹自己长子次子斩于跟前尚且毫不动容,然此番见罢稚子清澈无暇的双眸,一派天真灿漫,终至于泪如雨落。而场上士卒未有领走幼子的意图,那领来幼子的士卒又将一木制玩具交到稚子手中,令其在此玩耍。见罢此景,座上贾珠终于再难忍受,径自离座蹲在一旁干呕,浑身战栗不迭,胸中翻江倒海、五味陈杂,双目盈泪悬于眶中将落未落。稚子不知世事,却仍令其目睹生父被刑经过,何其残忍。   一旁五皇子见状,伸出一手一把将贾珠从地上拽起,拉至自己双膝上坐着,一手搂着贾珠身子一面问道:“仪儿,你又在闹甚别扭?身为监斩官员,这般行止成何体统?你莫道这般时节你亦中暑……”   贾珠并未解释,身子兀自抖若筛糠,嗫喏着说道:“伏乞殿下……赐马文梦等人速死……莫要这般……”   五皇子闻言却不以为意,全当戏言,不答此话转而说道:“战场之上亦能刀锋舔血、视死如归之人,如何今日竟骇成这般模样?”   贾珠听罢此言知晓自己方才所求断无可能,闭了双眼,将面庞埋着五皇子肩上,方才又道:“如此,惟恳请殿下下令将那稚子带离此地……”   此番五皇子方允其言,于贾珠耳畔低声道句:“成卿之言。”   贾珠遂答:“多谢殿下。”   随后五皇子挥手示意场中士卒将稚子带离,稚子见自己离了父亲身侧,沿途俱是频频回首,顾看连连。   贾珠回首见幼子被带离刑场,方又转过头去,自知自己此番状貌不雅,难成佳话,忙不迭欲从五皇子腿上起身,不料五皇子却不松手。又挥手示意一旁侍立的英啓代为笔录,自己仍一手搂着贾珠,一手接过稌永呈上的盛有从栖霞寺所采之清茶的青花玲珑瓷茶盏慢尝细品。此番贾珠无法,仍将视线背对着刑场的方向,双手虚扶在五皇子一侧肩上,半靠于五皇子身子一侧,渐觉方才胸口那排山倒海的难受窒息之感随之平复,然心下那悲凉戚哀之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另一边,周遭侍立的众文官武将见罢行刑状况,因对马文梦恨之入骨而对其遭遇痛赞称道之人有之,对其面对酷刑无所畏惧、面色如常而暗自称奇之人有之,无论是何种态度,皆看得津津有味。围观的百姓之中,同情者有之,忿恨者有之,好奇者有之,如猎户那般跟风围观称道者则更多。此番那猎户只觉应接不暇,不知该将目光投放于何处,一面注视着场中马文梦等人被横刀剔肉,心下尚还默数计算着刀数;一面又迫不及待地转而欣赏主座上的五皇子,见罢五皇子搂着贾珠的闲适之状,心下又颇赞几句“王爷当真好个风流俊俏的人”,遂只得任由目光这般忙碌地来回逡巡。   若说彼时现场有谁与周遭众人迥异,除却整场将目光避向一旁,恨不能闭目塞听的贾珠之外,尚有一人。虽跟随众官员一道前来市曹观刑,然亦是扭头闭目,不忍卒视,此人正是梁思问。于此站立片晌,心下万般悔恨当初竟因一时好奇随众官员前来刑场观刑。落得此番看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正值这时,梁思问便见众官员之中尚有一人与己类似,亦是对了刑场之中的血腥情景难以卒睹。该人正是贾珠,即便是虚倚在五皇子怀中,亦始终面色难看,闭目转头,与其余官吏对照鲜明。那梁思问见状心下对贾珠生出几许好奇,随后眼光游弋至贾珠左手无名指所戴戒指之上,打量片晌,登时恍然大悟、感慨万千:这戒指不是……   ? ☆、第七十回 江宁决战旧人重逢(十二) ?  却说当日行刑直至日落时分方才结束,期间贾珠屡次以不合礼数且己身不适为由请求五皇子放他起身,五皇子方才作罢。午间休息用膳,贾珠方回了驻地,随后的监斩笔录工作由英啓接手。除却马文梦之外的诸贼酋于上午皆行刑完毕,开膛破肚、枭首示众,器官为人高价预定,肉块一文一块出售。马文梦于午间之时被喂食稀粥充饥,下午行刑继续,直至被剐够一千零二刀方罢。   之后五皇子率领王师各部仍驻扎于江宁城外,以待江淮地区各府知府、知县长官陆续到任。期间五皇子仍命各地官府并了各路王师搜剿江淮安徽地区贼兵残余势力,处置贼酋贼属,查抄贼产,同时亦命各路将领安抚百姓,官府张榜晓谕。又命士卒将围攻江宁城之时所炸毁的两处城垣重新修缮加固,力图恢复至战前之状。待将此间诸事料理完毕,五皇子方上表申奏京师,以近万言详述此间诸事,将手下众文官武将按功勋大小叙述排列,以便论功行赏。随后待新任两江总督并了江苏巡抚到任,五皇子方率领诸将并三军凯旋归京。   临行之前,五皇子亦将梁思问召至跟前,因其协助平叛有功,赏赐黄金百两,之后又随口问到他今后有甚打算,从马文梦的供词之中得知之前他所效力之前任江苏巡抚王正玺业已身陨,尸首已从山中寻到运回。梁思问则答欲将王正玺灵柩并其家人护送回扬州祖籍。五皇子闻言亦不多问,又吩咐几句,方令其自去。   不料正值梁思问护送王正玺家人启程回乡的前夜,贾珠却见梁思问亲身前来他房中向他辞行。梁思问自谓跟随王师南征诸日,与众人皆生,惟受贾珠多番照顾,不胜感激,若非当日贾珠令他恢复神志,只怕自己如今仍是废人一名;兼之虽与贾珠不甚相熟,亦觉贾珠行止为人俱与别个不同,令他颇生亲近之意。此番相别,不知日后可还有相见之日,遂临别之前特来辞行道谢。   起初贾珠闻言倒也未尝放于心上,若说自扬州梁思问为王师“擒获”之后,自己倒也与之打过几次交道,不过力所能及地施予援手,却也并非有意为之。如今见梁思问竟郑重其事地前来辞别道谢,心下不禁生出几分受之有愧之感。   随后只听梁思问开口说道:“贾大人,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贾珠对曰:“何事,但说无妨。”   梁思问遂道:“你左手的那枚戒指,是钻戒吧。”   贾珠闻言大惊,只觉左手一阵莫名的痉挛之感,忙不迭反问道:“何出此言?你如何知晓此乃钻石戒指?!”   梁思问见状笑道:“看来我猜对了?我本来也只有五分肯定,看你这么说,那还真是钻戒,虽然因为没有采用现代切割技术,看起来更像是普通玻璃……按理说这个时代这个东西还没有出现在中国,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此番贾珠乃是暗地里倚靠一侧的桌案方能稳住身形,右手拽住桌沿将指骨拽得泛白,心中一个念头正呼之欲出,嗓音微哑地反问道:“你、你既说这个东西不该出现在此时,你又是如何知晓此物?”   梁思问闻言本可随意搪塞曰道听途说抑或是从书本之上读到之类,然不知为何,却对跟前的贾珠实言相告:“说起来你或许不信,我曾经与人约定,这辈子如果能和他结婚,一定会送钻戒给他,因为金刚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只有这样东西可以代表我对他的感情……从前只送给他一只用草编的戒指,说以后会换成钻戒,只是没来得及……”说到这里已是黯然神伤。   一旁贾珠闻言已是双目圆睁,情不自禁以右手捂唇,藏于云袖中的左手拽得死紧,指甲已深陷掌心之中。无人知晓他此番几近耗尽了全身力气方才勉力压抑住未曾恸哭出声,压抑住欲哭喊那人名字的冲动。方才一席话,唤回了贾珠脑中早已忘却的记忆,那正是自己前世的爱人曾对自己取下的承诺,从前世到今生,他一字亦不曾忘却。原来当年的那场车祸,前世的爱人亦同自己一道穿进了此世,作为“梁思问”存活在这里。到底是天意弄人,他二人终是天各一方,若非这场平叛之征,或许贾珠永远亦无法知晓此世尚有一个他。原来扬州之时梁思问神志恢复之时口中所道第一个词并非是那“阿谐”,而是自己前世的名字“阿燮”,只是彼时自己却未曾明了;无怪乎彼时惟有面对自己之时,他登时便能恢复神志,而之前自己亦多番下意识地施予援手,皆得以解释,便是因了他二人之间,冥冥之中拥有的一点情缘。亦无怪乎彼时总觉他行止怪异,与了此世格格不入,只因他与自己一道本并非此世之人;然事到如今改变的是自己,忘记过去的亦是自己,过去多少情难灭,情未了,欲抱情独守,终抵不过生死轮回流转……   正如此暗自忖度,心事辗转撕心裂肺,一旁的梁思问见贾珠身形微颤、面色发白,忙不迭问道:“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贾珠闻言下意识否认:“不,并非,只、只是忆起些许旧事……”   梁思问听罢半信半疑,亦不多言,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戒指是怎么来的,现在这里应该没有这种制造技术。”   贾珠低声对曰:“我曾接待过英国使团,团长是开辟新航路的航海者之一,戒指便是蒙该人所赠……”   梁思问闻言恍悟:“原来是这样,你还真时髦。”   此番贾珠是有满腔心事欲诉,奈何却是全然说不出口;欲就此告知他“我就是阿燮”,却已不能够。只得佯装随意地说道:“此番你若有那空闲,我想和你闲谈一阵。”   梁思问听罢颔首:“我没什么事,很闲。”   贾珠方问道:“我惟知你本籍姑苏,后来方成为王大人亲卫。在此之前,你家在何处,家中亲人若何?”   梁思问闻言略为疑惑,不知贾珠为何忽地与自己话那家常,然仍是如实告知:“我没有亲人,孤身一个……”从梁思问所言得知其生在一殷实小户人家,然两岁大小之时家乡遭遇草寇,全家罹难,惟他一人为一恰巧路过该处的僧人救下,被带至寺庙之中,跟随一干僧人长大,身上所习得的几许拳脚功夫皆得益于僧人传授。那寺庙修筑于深山之中,常年与世隔绝,遂从小到大便也并未受到多少外界的影响,不过听凭自然,仍保持原本性情。王正玺乃是那寺庙的香客,知晓梁思问习得拳脚功夫,方令其做了自己的亲卫。   贾珠听罢梁思问自述经历,心下感慨万千,沉默片晌方问道:“这些年,你自谓过得可好?”   梁思问则答:“不好,但也称不上很坏。我虽然没有家,好在王大人对我很好。”   贾珠:“……你护送王氏一家归乡之后,有何打算?你颇具身手,若为朝廷抑或地方效力,不愁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梁思问则道:“将他们一家安顿妥当之后,我大概会找个地方买一块土地自力更生吧,不想再为朝廷或者官府办事……”   贾珠闻言很是意外,问道:“如此岂非屈才?可知在此世间,若欲出人头地,惟有效力朝廷……”   梁思问则摇首打断贾珠之话道:“贾大人真是朝廷的代言人,这个时候还没忘记劝人加盟……”   贾珠忙道:“我……罢了,你误会我了……”顿了顿方道,“你唤我鸿仪罢,抑或直呼贾珠亦无妨。”   梁思问听罢沉默地瞅了贾珠一眼,亦未多言,随后似是忆起一事,又开口打趣道:“也难怪你会这么说,想必你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我见你和孝亲王感情很好的样子,你和他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贾珠听罢急道:“此事你当真误会了,他乃兵部尚书,我不过区区一介郎中,只上下属关系罢了。此话句句实言,绝无欺瞒。”   梁思问闻言似是兀自寻思。贾珠忙转了话题道:“既然你意已决,此番多说无益。如今你倘有甚遗憾抑或心愿,务必告知与我,我当尽力助你。”   梁思问很是意外,对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此番贾珠顿了顿,斟酌词句答道:“不知你信否,人与人之间,冥冥之中或可有些因缘,我自觉与你缘分匪浅,由此方欲尽力助你。”   梁思问闻言亦是认同:“我相信,并且我感觉和你之间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如果你和我没有缘分,当时我恐怕也恢复不了了。”   听罢这话贾珠勉力从脸上抽出缕浅笑,却只如哭泣一般:“是吗……”   此番梁思问却是自顾自说道:“如果说我现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的话,就是希望能找到他,虽然我不知道他在不在这个世上……只是我想他和这里的一切迥然不同,如果在这里,我一定能从茫茫人海之中认出他……这些年在山中生活,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但是过了这么久,找到他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或许只是我自己不甘心罢了,才一直坚持,我因为阴错阳差来到这里,而他却根本不在这里,已经转世投胎了……”   一旁的贾珠闻言早已是九曲回肠、惨然大恸,几近拼尽全身力气方按捺住不令了悬在眼底的泪水就此夺眶而出。千愿万愿,千恨万憾,惟有此事是他无法助他实现之事,他不能亦无法开口告知他他寻找的那人尚还存在于此世间,无力应承亦无力取诺,那人抱守残生连来世均无法再行交付。   半晌,待梁思问说完回过神来,方觉察贾珠许久不曾言语,遂道句:“你觉得很无聊是吧,说的都是与你没多大关系而又虚无缥缈的事情……”随后见贾珠神色有异,又道,“你的脸色一直很不好,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贾珠听罢这话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眼底泄漏的恸哭勉力压了下去,方抬首淡笑着对梁思问说道:“大抵未过多久我亦需随王师归京,今后你若有甚需要我相助之处,且遣人来京寻我,打听荣国府便是;若是彼时我已不在,你只需寻到城外的趣园,该处乃是一私家宅邸,我将三千两银子装进箱子里埋于园门处刻着《趣园序》的大石的地下,你若需要,可前去掘出救急。届时以此物为凭便是……”说着欲从身上取出一贴身之物当作信物,翻找半晌,只见此番戴于身上的皆是要紧之物,诸如煦玉的家传玉佩、元春亲手缝制的荷包、冰彩玉髓,便是脖子上戴着的蓝玉髓亦皆是不可与人之物。此番无法,贾珠只得将头上的一只碧玉簪子权作了信物赠予思问。   梁思问接过郑重道谢,又打趣一句:“其实我更希望你将你那钻戒当作信物给我。”   贾珠知晓此不过戏言,然此番听在耳里却是意味深长,只得强笑作答:“抱歉,若是他物我亦不作计较,只这戒指乃我成亲之信物。”   梁思问听罢亦不在意,摆手笑道:“我开玩笑的,你不要在意。”言毕却又肃然说道, “不过说真的,现在我倒希望有一天能在北京见到你,不为你的银子,只是单纯想见见你。”   对面贾珠闻言已是痛肠欲裂,只得强作欢颜对曰:“好,我于京扫榻以待。”   随后梁思问将那玉簪收了,告辞自去。房里贾珠目视梁思问离去的身影,再难支持,双膝一软,跪倒在床榻边上,失声哭喊,痛泪盈腮,口中无声呼号一个名字:“秉章!……”双手握拳无意识地砸在床榻之上,一拳又一拳,直至双手鲜血淋漓,亦不及心上的痛楚半分。   为何!为何前世他二人一道赴死,上天既令他二人来到同一世界,却为何又令他二人南北相隔!这许多年来从不曾令自己知晓这世上还有一个他!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如今既要令他出现,又如何不令自己先于煦玉遇见他!偏待自己已赔尽了感情赔尽了心,便连来生都尽皆赔了进去之时,方告知自己他亦在这个世界,尚还信守他二人从前的诺言!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只如今朱弦已断,旧情难遣,空余无边悔恨衔怨,千回转。   翌日,贾珠起身之时方觉自己双目红肿,难以示人。梁思问等人辞别归乡,贾珠只得推说身体不适,命千霰代为前往城外送行一回。自己则悄然将手上钻戒摘下,以麻绳串起系于脖子之上,垂于心脏上方。麻绳质地粗糙,磨砺着颈间的肌肤疼痛难忍,宛如那逝去的感情磨砺心上的肌肤那般,直至归京后与煦玉再度重逢,方才摘下重又戴回手指之上。   ? ☆、番外 忆往生旧事又重提 ?  张燮一家是在他五岁大小之时搬到这个小区的,彼时他对周遭全然陌生,亦没有认识的小孩。而那时小区里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圈子,一个院里认识的孩子皆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玩乐。而张燮初来乍到,未曾认识其中任何人。然即便他与这里的孩子们均认识了,恐怕亦不讨孩子们喜欢。在他们眼里,张燮为人有些孤僻,不善言谈,颇喜一人独处,自己静静待于一处看书,能坐上一上午。而在喜动不喜静的孩子们看来,当真是怪人一个。   在张燮家所在的单元附近有一个人造荷花池,荷花池旁是石制的靠椅,其宽度能容下两名成人并肩而坐且尚有余暇。张燮自小便喜坐于此处读书,长此以往,小区的居民虽不知这沉默寡言的小孩姓甚名谁,倒将他都认得熟了。   某一段时间,张燮喜欢上阅读关于历史与军事题材的书籍,家中的一套《上下五千年》被他翻来覆去读得不亦乐乎。惟一的憾事便是家里的这套没有下册,遂有一段时间,他只得怀着对后文的无限想象与憧憬继续反复读着上册与中册的内容。直到某一个春日的午后,张燮又一次坐于荷花池的石椅之上,将中册取出来读。未想却忽见眼前出现了一本书,正是《上下五千年》的下册。张燮见状一惊,顺着书本以及持书之手往上打量,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孩稚气的脸。那是张燮第一次见到祝秉章。   祝秉章也是这个小区的孩子,确切而言可谓是这个小区孩子的头儿。较张燮长上一岁,张燮家住一栋二单元,祝秉章家则住二栋一单元。只因之前祝秉章曾于亲戚家寄住了一段时日,张燮一家刚搬来此地之时方并未见到他。   此番祝秉章见跟前张燮只拿眼瞅着自己,却既不接过亦不吭声,有些尴尬,于张燮身旁的石凳上坐了,开口说道:“这套书我家里也有,我见你看这两册书看了很久,却总不见你看下册,所以我想你家里大概没有这一本……”   张燮闻言,默默伸手接过那书册,半晌过去方低声道了回谢。他二人当天并未多谈,之后许多日也没有。这册书是张燮读得最快的一册《上下五千年》,不过三天便将五百页的内容读完。彼时他尚且不知祝秉章名姓,只知他常跟随小区里的小孩一道玩乐。之后是张燮第一次跟小区里的孩子打交道,便是询问祝秉章家住何处。随后便一个人寻到祝秉章家中,忐忑难安地敲开他家的门,将书双手奉还……   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彼时他两人都还只是小学生,识字不多。张燮教会祝秉章学写自己的名字花了很长时间。那时历史与军事是两人的共同喜好,有许多个周末,两人都爱一道前往市中心的新华书店看书。曾为了收集《辞海》上各个朝代皇帝的条目而从早到晚地泡在书店之中,直到书店关门。   这样的周末持续了不到一年,最后的那天,张燮与秉章亦如往常一般前往书店打发时间。他们喜欢前往二楼的科技类书籍的书架前看书,而非三楼的儿童专区,只因那里人少安静。那次张燮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放错了位置的《二战武器图解》,他二人便一道并肩蹲在书柜跟前读得如醉如痴,一面还催促对方,嫌对方读得太慢。不料此番未过多久,便见从头顶上方忽地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飞快将两人手中的书抽走。他二人随之莫名其妙地抬头一看,只见跟前站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性店员,面色严肃,为人古板,垂首扫了一眼书的封面,对他二人道句:“这不是小孩子该看的书,小孩子应该上三楼儿童专柜。”   秉章还欲辩解一句曰:“可是我们想看……”   然那店员根本未闻见秉章的话,只径直说道:“快走吧走吧。”说着便将那书放回了书架最上层,他两人够不到之处。   张燮并未多说,只沉默地拉着秉章一道离了此处,也并未前往三楼儿童专区,而是一道离开书店。那一天时间尚早,他们亦不欲就此回家。书店的后门正对着城市里的人工渠,他们于是便沿着河岸一直走。那时不比现在,满目的高楼大厦堆成石头森林,城市的面积要小上许多。加之他们所居住之地乃是小城市,没走多远,便行出了市中心,来到城市的郊区。彼时那里还是田野,田里开着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一路上,秉章仍在抱怨之前在书店发生之事,张燮则沿途默默无语地跟随,径直想着心事。直到秉章发觉自己说话一直未曾得到回应,方才注意到张燮并未听他讲话。   遂秉章有些不悦地推了身侧张燮一把,开口问道:“阿燮,一直不说话,想什么呢?”   张燮方回过神来,答道:“我在想我刚才看到的那本书标价二十元,我要存上多久的钱能将它买下来。”   秉章则道:“你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事?”   张燮点头。   秉章:“……”   随后他二人步至一道铁门前,此处禁止任何人通行,他二人算是走到了尽头,干脆在此席地而坐,背靠着身后遍地的油菜花。张燮说道:“阿章,你明年会上X中吧?”   祝秉章听罢随口答道:“嗯。”   张燮道:“我会跟你上同一所中学。”   祝秉章闻言笑答:“好呀。”   此番张燮却是笑着说道:“其实刚才我不是特别生气,因为有你陪我一起被赶出来,感觉不是很难过……”   秉章听罢这话登时转身将一旁张燮推倒在菜花田里,一面挠他的痒一面嗔道:“哈,照你这么说来你将我当成为你垫背的了?”   张燮一面无力地推搡身上的秉章一面笑出了眼泪,二人在菜花田里滚作一团,拂了彼此满头满身的油菜花瓣。直到动弹不了,方并肩躺倒在地,秉章说道:“此番说好了,我们今后都要一直读同一所学校……”   却说之后不久便是张燮的生日,离张燮所计划的省吃俭用以凑够零用钱买下那本彩页硬壳的《二战武器图解》尚有些许时日,却意外地在生日这天收到了这本书的礼物,正是祝秉章送的。彼时张燮忙着体味喜悦与感动,尚且忘了询问此书来历,直到过去许多年后,某一日张燮为秉章收拾幼年的玩具之时发现他小学时期收集的全套水浒金卡只剩下零星的几张,便问他扔去了哪里。只听秉章答:“好像是和人换钱去了。”   张燮问:“你当时急着用钱吗?换钱做什么?”   秉章答:“为了凑钱替你买那本《二战图解》吧。”   张燮:“……”   三年初中与三年高中,六年的时光转瞬即逝。高考那年,祝秉章考起了省外的大学,学校虽然差强人意,然仍是足够支持少年背起行囊,告别这个生活了十余年的城市,独自步上求学之路。离家上学的那日,全家出动,前往火车站为秉章送行。张燮亦一道随同前往。在家中辗转片晌,寻思有什么可以当作纪念让秉章带去学校的,踟蹰许久,直到父母催促他出门,方才亟亟地将整个抽屉拉下,将放在抽屉最下层的一叠自己收集了三年的战车卡片悉数抽了出来,用报纸包了几层,一股脑塞进背包,方匆匆背着包跟着家人一道坐车前往火车站。   彼时火车站人山人海,祝家亲友挤在火车站的一个角落里,祝妈妈仍在往秉章包里塞入各种食物,又一面不迭地吩咐道:“板蓝根、黄连素、消炎片、止咳糖浆、云南白药……都在那个蓝塑料袋里,另外晕车药在衣服外面下面左边的口袋里,车票在一旁的口袋里。零钱在衣服里面的口袋里,与车票分开放,别掏钱的时候把车票带出来了……去了学校要照顾好自己,生病记得去医院……”车站环境嘈杂不堪,一干人等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惟张燮从旁默默不语,独自立于一旁,宛如一个局外人,将手里抱着的背包拽得死紧。   直到列车员开始催促乘客上车,祝秉章已经背好背包、拎上箱子登上火车,张燮方匆匆将纸包从背包里取出,飞快塞到他的手上。正值这时,列车开始关闭车门,绿皮的车门镶着两扇窄窄的玻璃便将他二人分割在了两个世界。那一瞬间,秉章听见张燮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年后,我也会考去你的大学,我们再在一起……”随后列车员令秉章入座,车外的张燮便跟着奔至秉章座位的窗前,匆匆用手指在车窗玻璃上写了两个字。之后只听头顶传来刺耳的铃声,秉章的父亲上前将张燮拉离车窗。只见火车缓缓启动,张燮跟着走了几步,随后渐渐小跑起来,将双手拢在嘴边喊道“记住我的话”,虽然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终于跑到月台尽头只得停下,便见一长列的车厢从自己跟前驶过。   而车窗里的祝秉章一直追逐着窗外张燮的身影,直到列车奔驰起来再也望不见,方缓缓转身坐回座位上。有些木然地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神色难掩惆怅。彼时的火车站位于城市边缘,火车出站之后没过多久便已行驶到郊外,只见太阳刚刚从田野对面升起。一丝晨光穿过车窗玻璃迷迷糊糊地晃入人眼,祝秉章眨眨眼睛,定睛一看,阳光已将车窗玻璃照得透亮。在那玻璃之上,正是方才张燮写的两个字,一笔一划,清晰用力——等我。秉章伸手抚在窗玻璃上,那字划在车窗背面,是反向的,用手也抹不去,在阳光下闪着光……   一年的时间一点都不长,在张燮暗无天日、挥汗如雨的高三冲刺岁月中与秉章大一繁忙的军训与学业生活里一晃而过。银杏树的扇形树叶还没有染成金黄,大学便又迎来一届新生。那一年的高考,张燮超常发挥,高出重本线近一百分,然而他仍是不顾全家人反对毅然报了祝秉章所读的学校与专业。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祝秉章因为学校放暑假也休息在家。他二人时隔多年又一次沿着新华书店后门外的人工渠漫步。然而这个城市宛如暴发户一般的扩张速度,已经迅速占领这个城市之内及其之外的土地,年幼之时河畔的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菜花田早已消失了踪影。如今沿着河岸漫步,一直走到那架铁门之前,皆是一大片被建筑商收购之后亟待建房的荒地,其上长满了野草。   他二人依然在那铁门前坐下,秉章双手枕着后脑,躺倒在地,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含糊不清地说道:“受不了了,我还没有完全离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却已经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变的呢……”   一旁坐着的张燮闻言笑道,意有所指:“你这么说,是指你也会变的啰?”   秉章对曰:“嗯,肯定的吧。”   张燮听罢敛下笑容,淡淡反问道:“是吗……”   秉章则道:“当然了,我至少会变老吧,不可能永远二十岁……”   张燮:“……”   随后只见秉章坐起身来,扔掉嘴里的狗尾草,随手从一旁拽了一根长草的叶子,在手里细细编成指环状,一面说道:“……不过有些事情是一定不会改变的,比如我喜欢你这件事,想和你在一起这件事……”说着伸手拉过张燮的手,便将手中编好的草环套在他的无名指上。   张燮见状感动与难为情相互交织,将眼光聚焦在那草编的戒指之上佯装不在意地打趣道:“拿个草做的环子就把我打发了,也太便宜你了。”   秉章则道:“这个先寄放在你那里,等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再把它换成钻石的……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是能够长久的,连石头都能风化,金子也能褪色……不过金刚石应该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了吧,只有它才能代表我对你的感情……”   祝秉章说这话之时,周围寂静无声,只有微风轻抚草尖与发梢的轻柔触感。似乎就是在那时,他对他许下的关于钻戒的诺言,成为彼此关于爱情的信念。彼时虽只是一句随口而出的闲谈,却说得那样认真。而他虽然没有回答,却听得很专注,一直记在心里,就这样记了很多年……   ? ☆、第七十一回 智斗学霸才子施威(一) ?  却说那日夜里,煦玉正于房中独坐闲读之时,从窗外忽地窜进一黑衣人,撞破窗户,跃进房中,举剑直向煦玉刺来。彼时情势危急,便是一旁的执扇因与煦玉隔了一段距离而不及救援。正值那时,只见煦玉立起身来,直面刺来的剑尖不躲不闪,甚至连眼睛亦未眨动一下,迎面而上伸出左手握着锋刃,顷刻间只见刃上血流如注。那黑衣人见煦玉全然不惧利刃当胸,反倒为煦玉气势所骇,致使手中动作迟疑了一瞬,正值那时,一旁的执扇灵机一动,提起桌上的陶瓷水壶一股脑儿地向那黑衣人仍去。那人见状只得闪身往一旁躲去,剑从煦玉手中抽出,煦玉随之身形微颤,蹙眉忍痛。执扇则趁那黑衣人躲闪之际从墙上抽出长剑,一个健步跨至煦玉身前,持剑护卫。   随后听见动静的学署中众衙吏纷纷前来探查,便是一旁房里已睡下的则谨亦持剑赶来。此番那黑衣人只见周遭人多势众,已是无机可趁,只得收剑逃遁。却听对面煦玉唤住他说道:“告诉周家椽,古人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番便是杀了我,他之愆尤亦不容恕。身为一方学政,本官自当整顿科场弊端,导正不良士风。他所为乃是自取灭亡,此番又添上一条行刺钦差的大罪,本官绝不姑息。”   那黑衣人闻言忙不迭自去。这边则谨见状还欲追击,煦玉则抬手制止众人,只道是放其自去,此人不过听命行事的喽啰罢了,放他前去正可随之直捣黄龙,擒贼擒王。   则谨闻言亦未反对,随后径直步至煦玉跟前,令其伸出左手。煦玉本欲缩手掩藏,奈何掩藏不住,只得伸出与则谨探视。只见掌心并了手指之上,划出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则谨随即命学署的衙吏星夜前往将本地的大夫找来,随后转向煦玉嗔道:“这伤深可见骨,几近伤及左手经脉,令你此手尽废!……长了二十余岁行事仍是这般任性妄为,逞一时之勇,不懂避其锋芒,迂回婉曲,合该终一日跌足于此!……你先生往昔教诲皆为你做了那耳旁风,未曾听进一句半句。此番我亦管不了你,届时他如何训斥,我皆作不知,亦不管你……”   此番煦玉自知此举危险万分,亦无怪乎则谨心急忧心,只得作揖赔罪道:“玉儿累及公子担忧,日纷夜扰,不得安宁,万死难辞其咎。不敢承望公子再行宽宥一回,只公子念及怒气伤肝,则千万息怒,对玉儿宽待一二……”   则谨闻言长叹一声,哭笑不得,道句“所谓‘近墨者黑’果非虚言,怎亦学得跟珠儿一般油嘴滑舌的,令人肚子里多少埋怨的话都道不出”。知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何况煦玉性子自来如此,此生只怕亦难以改变。若他当真成为那等惟知明哲保身、趋利避害之人,便也不是煦玉了。   待大夫前来为煦玉诊视包扎完毕,煦玉方吩咐众人自去歇下。待众人去了之后,煦玉令执扇咏赋为自己展纸研磨,连夜写成谕民告示,告知城中士民自己将于何日开堂庭审南昌学霸周家椽并了不法武生武继志等人。于青天之下,众百姓见证,可谓是对周家椽等人的宣战,不容任何人阻扰。写毕搁笔,方唤了衙吏来,待明日天明便往城中张贴。随后方令执扇等人伺候着睡下,不提。   翌日,学政提督于学署之中遇刺之事登时传遍南昌府各处。若说在煦玉用计擒获武继志之时,江西巡抚董毓葆并了那南昌知府刘秉衡尚可不闻不问,隔岸观火,然此事一出,他二人却再难继续如之前那般保持沉默,作事不关己之状。可知学政乃是与总督巡抚一般朝廷钦命钦差大臣,不论品级,于所任之地与总督巡抚所受相同待遇。此番钦差大臣于自己任区内遇刺受伤,加之煦玉又将此事写成谕告喻示全府百姓,致使人尽皆知,若是学政将此事上书京师,足以治他二人之罪。遂此番他二人是断然不敢怠慢了,次日清晨便匆匆赶往学署探望。却说彼时煦玉堪堪起身,将将洗漱着装完毕,便闻见官差通报曰巡抚大人与知府大人来访。煦玉只得整肃衣冠前往面见,闻说他二人亦未用膳,方命家人将早膳又添了些精致膳食,一并摆在厅中,招待他二人用了膳。他二人此番亦无心吃食,随意吃了些许应景罢了。席上亦郑重承诺曰将全力配合审讯周家椽之案,已由衙内发出檄文缉拿刺客,将刺客及其主使之人擒拿归案后定然定下大罪,判以重刑,方与学政大人一个交待。   待三人吃罢了饭,董刘二人便告辞而去,只道是衙内尚有公务需得料理。煦玉亦不甚款留,只任他二人自去。这边董刘二人上了轿,一并回了南昌府衙。入衙后,他二人尚还商议方才之事,只听那刘秉衡说道:“照如今情势看来,下官与董大人是不得不插手此事,然如此一来岂非拉下了脸与周家为敌?那吏部尚书三王爷可是管着我等升调奖惩之事,亦是开罪不起的,否则日后宦途堪忧……”   董毓葆闻言摇首对曰:“如今是非如此不可了,素闻那林煦玉为人是极为刚正不阿,可谓是玉壶冰心,不讲情面的,若他将此间遇刺之事悉数上书与上头知晓,他本便是圣上钦命治理本省科场取试诸事的钦差,此番便是参劾你我二人一个对钦差保护不周之责,亦够我二人受了;周家楣到底惟是吏部侍郎,至于吏部尚书三王爷会保他到何种地步,尚不知晓,我们且自保为上……如今之计惟有希望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我二人助他将周家椽等人按他心意办了,待他心满意忺,方不理论我二人之事,否则当初他信中对我之言,怕便要实现了……”   这边刘秉衡则恨声说道:“这周家椽亦是情急之下频出昏招,使了何计不好偏遣那刺客,人没杀到不说还令人抓住了把柄,落了个要挟行刺钦差的罪名……”   董毓葆听罢则暗自思忖半晌,说道:“若说寻常之人倒也罢了,遣了刺客要挟,若是那寻常惜命之人只怕是不无所动,多少会有所顾忌。奈何此人根本临危不惧,将生死置之不顾。今晨我特意私下里将昨日为林煦玉诊治的易老九唤来询问,他与我道林煦玉的手伤极为严重,已经露骨伤筋,然他面上却仍是谈笑风生,毫不为动。我素昔只道是林煦玉家世极为优渥,自幼娇养,心比天高却也命比纸薄,不料此番却是如此。亦无怪乎便连那周家椽寻来的亡命之徒亦见之心下畏惧,奈何不了他……”   刘秉衡则道:“如今我们当如何行事?便是你我助他擒下周家椽,只怕他亦难恕遇刺之事,便连自己这一年多以来的考评亦不甚看重,遂他述职之时当如何参奏,当是无所顾忌。需想法与之调停周旋一番方是,不若待此间事毕,我等以为其践行为由,邀他一聚若何?”   董毓葆答曰:“朝廷禁止督抚与学政私聚,只怕便是我们相邀,他亦不肯赴约。”   那刘秉衡闻言忖度片晌,忽地心生一计,说道:“此番下官有一计,还请巡抚大人斟酌。”   董毓葆对曰:“何计?”   刘秉衡附耳低声说道:“据闻林煦玉虽才高八斗,生性却是倜傥风流。因年少登科、才貌双全,文章风采倾动一时,引得京师是名宿倾心、美人解佩,早年之时与京师第一名花的一段因缘纠葛更是人人称道艳羡。只后来不知因了何故忽地断了往来,不了了之……”   董毓葆问道:“此番刘兄言下之意是……”   刘秉衡遂道:“下官闻说那京师第一名花姓倪名幻玉,表字馥珠,正是本省之人。幼年家庭遭变,遂沦落娼门。这倪幻玉漂泊到京,随后蜚声京师。然她家中尚有一妹,尚在本府应酬,于本府亦算小有名气,名唤倪心怡,不若便由此女出面,想来那林煦玉念及往昔之情,亦不忍相拒……”   董毓葆则道:“林煦玉为人向来清高绝俗,只恐倪心怡到底乃是一介倡优之流,他闻说不肯屈就前来。”   刘秉衡对曰:“此事倒也无需多虑,据闻林煦玉虽素来潇洒风流,然为人却也极为纯粹,用情极专,否则亦无当年美称,乃是狎妓了。此番是断然不会相拒。”   董毓葆闻罢痛赞此言甚是,随即二人便依计行事。此番他二人分头行动,董毓葆前往周家椽家中,以巡抚之资责令那周家椽莫行无谓之事;另外刘秉衡则亲身拜访倪心怡。却说此二人依据些许只言片语而对煦玉为人琐事妄自揣测,窥其一斑却自诩知晓大概,真可谓是管窥蠡测矣,此番则按下不表。   另一边,煦玉遇刺受伤之事亦惊动南昌诸学子,待那董刘二人拜访过后,又有为数不少的学子欲前来探望宗师,尤其是经由煦玉科考录取之人,因了心存感激,此番更是忧心忡忡、关怀备至。另一些如常年饱受周家学霸之害的士子生员,闻说煦玉乃是为周家雇人刺伤,皆是义愤填膺,却因他不计利害,为士子排忧解难,遂均是感戴有加。因了探望来访之人甚多,煦玉不堪其扰,只得令学署官吏以病体不便需卧床静养为由一一谢绝,实则暗地里命人暗访受周家迫害的生员,收集证词罪状,欲待届时将南昌学霸一网打尽。此番则不消赘述。   ? ☆、第七十一回 智斗学霸才子施威(二) ?  却说周家椽自上回遣人进入学署行刺未遂之后,便整日提心吊胆,惶惶难安。若说赣省历任学差他们亦是见过不少,赣省科场枪替拉榼之风是由来已久,因了周家背后有京城的势力,兼了周家更是驯养一批武童作为打手,历任学政为求自保,便是进场监考之时亦是自行寻人护卫,避之唯恐不及,以免误遭鱼池之殃。未尝有人胆敢亲身直面打手威胁而面不改色之人,更无此类先下手为强,设计将武童之首武继志并了诸武生诱捕归案之举,令他家拉榼之举悉数破产。如今便是遣了刺客前往行刺,这状似弱不禁风的年轻学政更是胆敢赤手握剑刃而不惧,倒将刺客骇退,反令自己落了把柄在人手。   随后学政以妨碍取试、谋害钦差为由发榜檄文,张贴于城,传令周家椽与武继志一道受审。周家椽自是知晓此番这年纪尚轻的学政乃是动了真格,铁了心欲办他一干人等。正待向往昔素有往来的巡抚董毓葆求助,令其代为从中斡旋一二。不料此番董毓葆亲上门来,却是一改往昔和善之态,竟拉下脸来,丝毫不留情面,道是自己身为巡抚,不可干预学政事务,且若是为学政发觉其有受贿徇私等情节,少不得被其封奏。此外,董毓葆更是过河拆桥,为求自保,免担保护不周之责,更是令周家椽速速将刺客交出,令其归案,如此双方皆可省事,否则亦添缉拿追剿刺客之务。此番周家椽见董毓葆毫不顾念周家旧情,曾受自己不少恩惠,待此番自己出事,竟丝毫不念往昔之恩,竟急于与周家撇清关系。   念及于此周家椽是气不打一处来,心下只道是你不念他周家椽之情尚可,看你今后如何面对京里的吏部侍郎!只是此时求救只怕为时已晚,先行写了家信令京里的家兄在圣上面前求情,求三王爷为自己作保。随后又命可靠之家人,携了金银等物上京打点,这边南昌府衙之中因董毓葆已亲自前来声明叮嘱过,遂暗自打点已然行之不通,董毓葆刘秉衡等人此番是急于将他抓捕归案。奈何时日太短,林煦玉即便受伤染恙亦不肯宽限庭审时日,令他家根本不及打点准备,开堂之时,只得硬着头皮前往。   此番煦玉于学署衙门开堂审讯,煦玉高坐公堂之上,一旁是陪审的董毓葆并了刘秉衡二人。只见大堂中间一溜儿跪着彼时煦玉设计于贡院现场抓获的一干拉榼的武生,为首的正是那武继志,一旁则立着作为证人的生员士子。   此番庭审之前,煦玉早已审讯过武继志,那武继志亦是尽皆招供,将所犯之罪写成供状。此番庭审不过将武继志等人所犯之罪与受害之生员人证等彼此相互对证一回,令百姓得以观看知晓罢了。   审过武生之后又审文童,却说周家椽之前是既以武生拉榼,又使文童枪替代考,此番煦玉依据知情之人举报,擒获几名周家资助培养又专替他人枪替的文生,又命他们招供,将他们知晓的其余同样专做枪替的文生招出,道是若是隐瞒不报,一经查出,一干人等一并连坐加罚。而随枪替之案而出的自是滥保,周家亦有一批年高辈老的秀才专管为人做那廪保,收取重金从而与枪替相互勾结合作,替枪替之人隐瞒。遂此番煦玉亦查出一干专做此营生的秀才,与枪替一并处理。随后依据这干文童的供词,列出周家椽所任用的枪替文生名单,此番庭审煦玉便将此名单并了诸生供状交与周家椽审视,那周家椽战战兢兢地接过,愈看愈心惊胆寒,只见此番煦玉几近将自己老底掀了出来。只听座上煦玉又道:“你且审视清楚了,其中可有那被冤枉的?本官极为公道,尚许你辩护。”   那供词等具有一干文生签字画押,便是周家椽欲狡辩几句亦无从辩起,只得默认。   随后煦玉正待将那周家椽的数罪坐实了,便见南昌府同知定保率领几名衙吏押着一人步至公堂之上,拱手说道:“大人,人犯兴安带到。”   那周家椽见状已是骇得面如土色,此人正是当初周家暗中培养的死士,专为周家椽行些勒索敲诈暗杀等见不得人的勾当,亦是此番前往学署刺杀煦玉的主犯。此人落网,则意味着周家椽行刺钦差的罪名坐实,如此一来则断非干涉本府取试一样罪名便能轻易结案的。   却说之前煦玉审讯一干武生文童并了周家椽之时,那堂上听审的董毓葆并了刘秉衡一直碍于此乃学政职责分内,遂惟有沉默倾听,未曾插言干涉。如今由定保所逮捕之人,所犯之罪则关涉本府刑事案件,确属知府巡抚任内之责,由此忙不迭从座上对犯人叱道:“堂下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那人犯闻言方抬首对曰:“小人名唤兴安,正是南昌府武生。”   一旁定保则道:“下官遵知府大人之令,前往周家椽家中搜捕当日行刺林大人的刺客,从他家中搜到疑似行凶的兵器,被埋在花园之中,其上有血迹,还有夜行衣之类。此花园正对着这兴安的住处,此物疑似该人所有。”言毕便将证物呈上。   座上煦玉闻言,则道:“此番既是武生犯案,亦属学政职责范畴,若是此生罪名审实,将剥夺其武生资格。”   言毕煦玉从董刘二人手中接过那沾血长剑,又将自己左手纱布解下,将手中伤势与长剑锋刃相互比对一番,全然相合,可知划破煦玉手掌之物正是此剑。随后又取出一幅画轴,命一旁侍立的蔡新打开,只见正是一幅泼墨的《江南春雨图》,然青山的部分却清晰地印上了一个沾泥的鞋印。   那蔡新展开画轴之后则道:“此画不正是世兄当日午后闲来无事之时画的?彼时在下与史兄尚还赏鉴此画,在下等皆赞世兄妙笔丹青,墨泼纸素而随手点染,泼墨为山、泼翠为叶,云霞风雨皆是相映成趣、酣畅淋漓,如今这、这是……”   一旁煦玉闻言干咳一声对曰:“不错,正是此画,此画用墨较深,此地气候湿润,上午又降雨一场,遂半日来皆未曾干透,本官将其铺展于窗下案台之上晾晒。不料那刺客从窗口跃入,正踏在此画之上,留下了清晰的泥印。此番正可与这搜剿的夜行衣的鞋底比对一番,再将画上泥土与鞋底泥土相互比对,若是合对,便能证明此衣剑等物当真乃是刺客之物。”   蔡新则接了句:“只可惜了世兄一幅好画,为这刺客一脚尽毁,当真暴殄天物。”   随后煦玉便命衙吏将那鞋子取来比对,结果自是完全相合。此外又有衙吏前来回报曰在兴安的房中亦发现了大量类似的泥土脚印,因是降雨之故,兴安前往花园掩埋行凶之物时需得掘土,泥土湿润,自是沾了许多在鞋底,随着其主行动而留下痕迹,恰巧留在了兴安房中。此番煦玉则对堂下的兴安说道:“此物既为刺客留下的,如何此物于你院中地下被发现,院中泥土鞋印亦在你房中,你尚可解释一番;抑或你有那证人可证明行刺当时你人在他处,亦可证实你之清白……”   此番不及那兴安辩解,一旁的董毓葆便亟亟开口说道:“林大人何需赘言,鞋印泥土在此人房中被发现,此人嫌疑最大,命人摆下刑具,拶指棍棒地伺候一阵,还怕有甚抵赖狡辩的都悉数招了……”说着便转向那兴安问道,“此番可是你潜入学署意图刺杀林大人,又是何人指使,你且悉数招了,省得我们添这许多麻烦,你还徒受皮肉之苦!”   这兴安见自己主子已是自身难保,即便再行隐瞒如今亦无人可维护自己,何况这座上林大人胸有成竹,一旁董刘二人亦是来势汹汹,皆是不审出个结果誓不罢休之状,不若将自己知晓之事尽数招认,尚能少受些冤枉罪。如此念着方答道:“回大人,当夜奉命入署行刺林大人之人正是小人,小人乃是受了家主指使……”   此番听罢那兴安之言,座上煦玉倒也神色淡然、不辨喜怒,董刘二人面上则是洋洋得意,行刺钦差之事水落石出,他二人便有了交待,忙不迭令那兴安写了供词并签字画押。另一边跪着的周家椽则气不打一处来,这兴安一招供,自是将他这一幕后主使的罪行坐实了,他便也百口莫辩。只见那董毓葆转向自己问道:“周家椽,此番你指派之刺客皆已悉数招认,你还有何言可说?”   那周家椽垂首,咬牙切齿地寻思片晌,手下文童武生皆已悉数招供,如何还有自己这个主谋翻案的余地。正兀自不甘心地沉默着,便听那座上董毓葆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命他莫要抵赖拖延,速速招认了。随后只见那同知亲自递来纸笔,令自己将供状写了。   待审实周家椽等人之罪,煦玉方拉下脸来,此番南昌周家椽案涉及面之广之深实属罕见,其影响深远,严重危害南昌士风考风,遂煦玉判决亦是铁面无私,绝不容情。他素昔为人便是嫉恶如仇,如今更是为除此地毒瘤,惟用重典,只道是不下猛药无以医其痼疾。   此番周家椽之案所涉及之人皆由煦玉亲自定了罪,命衙吏写了卷宗,此番周家椽所犯共五条罪状:   其一,鬻贩枪替;其二,拉榼讹诈;其三,滥保包揽;其四,滋事扰民;其五,雇凶行刺钦差;以上诸罪,实不可恕,剥夺其举人资格,即刻收监,秋后问斩。   武生武继志,素行拉榼讹诈恶举,不法多年,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实属周家椽从犯,剥夺其生员资格,即刻收监,秋后问斩。   武生兴安,行刺钦差未遂,剥夺其生员资格,判处终身监|禁。   其余周家椽名下涉及枪替的文童,悉数剥其功名,开除生员资格,情节严重者监|禁三年,较轻者枷号三月以示惩处。   其参与拉榼讹诈之武生,其教习一并连坐,俱剥夺其生员资格,情节严重者监|禁三年,轻者枷号三月。   为周家椽枪替作保的廪保,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皆剥夺其生员资格,无论轻者重者,一律处流徙之刑。加以“滥保”勘语,一律革除,永不复用。   却说待此番煦玉将此案所涉及众人宣判完毕,为数不少之人因难受重刑皆跪地乞恩求饶,其中有那自诩才高能文之资深廪生者,欲凭己之才乞求煦玉开恩,免其流徙重刑。煦玉见状将身子往座上靠了,从袖中抽出撰扇啪地展开于手中轻摇慢扇,冷笑一声对曰:“既知今日之果,何行当日之事?你道是欲凭己之才,本官倒欲见识一番,是何种博古通今之伟才尚需本官格外开恩。”   一旁的蔡新史调二人见状便知座上煦玉被激起了性子,心下直怨这廪生不知深浅,戴罪之身竟敢在煦玉跟前叫板,逞才显能。不知素昔惟有这大才子在他人跟前逞才显能的份,他人何敢造次。惹着这大才子动了真怒,不将人驳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便也誓不罢休。   此番果不其然,只见那廪生自诩年高资老,所学甚杂,不拘以何诗何文出口发问议论,却皆为煦玉同样以诗文驳回。又以训诂、考证之类相难,不料一个词该生提出十三中解释,煦玉则提出十九种,且俱有出处。又比经解,论及《易》之注疏,该生惟知后人注解不过五六十种,大言不惭地自夸曰看过上百种之多。煦玉则道尚看过不过九十三种之多,又将这九十三种注家名姓、卷帙通共说了一遍,又反问该生既知上百种之多,可将自己未曾列出的卷帙皆罗列而出,那生闻言踟蹰半晌,哑口无言。此番堂上俱是文人学士,场外亦有本地生员并了官员围观,堂上的才学对决,皆令在场众人大开眼界,惟不同之处便是内行看门道,对了煦玉才学无不钦佩有加;外行则看热闹,这文人学子闹架,自有一番抑扬顿挫、沉吟推敲之趣。这廪生此番与煦玉对决,未曾将长官驳倒,反倒自讨没趣、失了面子,最终败下阵来不说,尚为煦玉训斥一通,道是读书是为明理,如今读了一世之书,尚且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便也枉为读书之人。   另有廪生则自持老迈窘困,不堪重刑,乞求学政加恩开复。煦玉见状亦不容情,只道是廪保关系重大,若廪保持正,自是百弊皆无。况廪保既为秀才之中资深之人,当应洁身自好,为人榜样,岂能如此贪金重利、滥保充数,妄为圣人门徒。若他为一人破例,今后少不得有更多滥保自持年高穷困,乞求加恩开复者,岂非是纵容了滥保之风。遂此番他定需铁面无私,下死手整治方可导正赣省不良之风。却说之后这干廪生不论年老年少一并发配,有那体弱多病、老迈困窘之人支持不住,病死途中,亦有坚持至发配之地便葬身于此的。此番则不消赘述。   此番发配的发配,收监的收监,整治了一干文生武童,一时之间南昌府士子是人仰马翻,虽说此案堪堪断下,煦玉将周家椽等人收监不久,此事便已震惊京师,大理寺并了刑部专程派遣专员前来南昌府调查此事,命死刑暂缓,以待大理寺复查。然即便如此,亦得益于煦玉的一番作为,方令赣省这处的士风为之一振,始有起色。   ? ☆、第七十一回 智斗学霸才子施威(三) ?  而煦玉因南昌府周家椽事件而在此停留时日较长,几近耽误其余州府的科考。遂煦玉了却南昌府诸事之后便亟待启程,不料正值此时,学署衙吏来报有人送了帖子来。煦玉询问可知帖子主人所系何人,衙吏则答该人自称乃是大人的故人。煦玉心下疑惑,将那帖子打来来看,只见那帖子以薛涛笺写成,字迹纤细娟秀,其上不过寥寥数语:   “幻海情天双鸾梦,玉润珠香比目缘。   明日辰时邀君于语春阁小酌叙旧,切勿推辞。拜首。”   却说煦玉见罢这帖上所言好生莫名,若说下帖请人,如何又有在帖上作诗犯了他人名讳之理?起初煦玉见那两句诗犯了自己名讳而心生不快,待细读两遍却也恍然大悟,遂忙唤住那送帖的衙吏问道:“送帖之人可是去了?”   那衙吏答道:“送帖之人尚未离开,道是千万请大人回帖方可离了。”   煦玉道:“如此甚好,你且叫住那人,将此贴交与他。”言罢煦玉命取了一张银蜡笺,执扇等从旁伺候着笔墨,煦玉接笔龙飞凤舞地作诗两句作答:   “一别经年始相见,往事如烟转头空。”   写毕搁笔,命那衙吏交与来人,又吩咐曰:“令送帖子之人代为知会其主,此番无需多礼,置斋便可。”   那衙吏领命正待前往,一旁执扇暗地里向那衙吏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随后前去面见那送帖之人一番。待这边安顿了煦玉,执扇方亲自携了煦玉所写回帖前去交与送帖之人。执扇方对那人说道:“明日聚会之处的语春阁乃是何地?”   那家人回答:“是南昌府最知名的酒楼,我家主人订下了雅间,专候林大人大驾。”   执扇对曰:“此番我亦不问你家主人姓甚名谁,总归了少爷心里有数便是。未免明日出甚茬子,你且千万告知你家主人,不拘多精致昂贵的膳食,切记我家少爷食斋吃素,不碰腥膻的;茶水只喝明前龙井,端了别的来孝敬是要恼人的;小酌亦可,竹叶青为上,只不可上那冷酒……”待一一吩咐完毕,方令那家人去了。   次日,煦玉整肃冠带,着了便服,乘轿前往语春阁。蔡史二师爷则往了南昌府另有别事,此番煦玉身侧惟令林士简、执扇、咏赋等家人骑马相随。   待到了语春阁下轿,却见迎将上前的正是着了便服的董毓葆、刘秉衡二人,煦玉见状很是意外,开口问道:“二位大人可是亦在此处饮宴?”   董毓葆则答:“在下等此番与贤弟同为此间之客。”   煦玉惊道:“倪姑娘亦邀请了二位?”   董毓葆含笑答曰:“正是。”   煦玉又道:“此番除二位之外可尚有他客?”   刘秉衡道:“此番便惟有贤弟并了我二人,其余皆是鄙府之客,做东的正是本府名花三朵。”   煦玉闻言面上不动声色,心下难免大失所望,此番本只为私会信中主人,不料却有那不相干之人横插一脚,当真令人不快。   随后三人一并来到楼上雅间秋水堂。待步入厅中,便见三名娉婷美人袅袅婷婷地迎将出来。只见三人皆是宝髻高挽、珠环翠绕,杨柳多姿、桃花余艳。且正中一人更是秋波流慧,艳夺明霞。只听一旁董毓葆手指当中的美人对煦玉说道:“这位正是本府名花,京师名花倪幻玉之妹倪心怡,表字菀兰。从旁二人乃是本地双艳,名向秋、丹荟。此番我等皆为倪姑娘席上之客。”   三美随即向煦玉行礼问好,煦玉亦还礼作答,随后问心怡道:“莫非送帖子相请之人,正是姑娘?”   心怡道:“正是奴家,奴家从家姊口中闻知大人之事,亦是向往已久,遂此番冒昧寄帖相请,未免唐突了大人,还望大人稍恕一二。”   煦玉闻言方知乃是自己误会了,本以为此帖乃是出自倪幻玉之手,不想却凭空生出一倪氏姊妹。   之后众人落座,董毓葆欲邀煦玉上座,煦玉坚辞,遂董毓葆方坐了上首,随后酒家之人移桌置席,此番每人一小案,一花作陪,独煦玉之案上尽置素斋,董毓葆令倪心怡于煦玉桌旁伺候。座上煦玉侧身询问一旁的心怡幻玉近况,只听心怡摇首答道:“又能怎样呢?入了我们这一行,不过盼着能将终身托付一心仪信任之人罢了,姐姐花名在外,即便与大人分开之后,欲一掷千金娶她之人反倒是有增无减,然她却如死了心一般,万人皆不入了眼……却说如我们这等人,模样姿色才华情趣品位样样需有,唯独不可有那真心,若是将心留在了一人身上,这辈子怕没个解脱了……”   煦玉对曰:“若论模样姿色才华情趣品位,令姊倒也样样具备,皆属上乘,万人莫及了。”   心怡笑曰:“即便如此说又有何用,亦赢不来别人的心,令某人回心转意……”说到此处心怡又随即转了话题道,“却说我姐姐那人,太过死心眼,性子清高,孤芳自赏,平生惟倾慕才子,不会搭理应酬人的,早年为此不知吃了多少闷亏。”   煦玉问道:“此言当真?印象中令姊断非那等不善应酬之人。”   心怡对曰:“无怪乎大人此番亦不肯相信呢,姐姐于大人跟前岂会如此?逢迎尚且不及,岂有冷淡敷衍之理?大人有所不知,早年初入此门之时,我们其余姐妹早已倚门迎送接客,惟她购书十车,闭门苦读。我们都道她不图事业,倒专做读书、写字,难不成是欲考那博学宏词科,挣个女状元来当。后来耐不住爷娘的意思,才出来略略应酬……记得当初她所画之《寒梅凌霜图》偶受侯大才子赋诗一首,她便日夜苦练画技,为博君一赞;而待与大人一道之时,为能与大人唱和,便又日日写诗,便连写给姊妹们的信中,皆附有诗作……”   这边他二人正说着,便忽闻一旁主座上董毓葆说道:“此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菀兰,你颇善音律,歌喉婉转,不若便唱个曲儿与林大人听罢。”   心怡闻言只得依言命丫鬟取了琵琶来,另一边向秋、丹荟亦各自命人取来乐器,此番心怡弹琵琶,向秋弹三弦,丹荟弹筝,三人合奏,嘈嘈切切、错落杂弹地拨弦唱了一曲《昭君怨》,唱得很是哀怨。   唱罢,满场喝彩,随后小丫头子又递上歌扇,令诸位老爷照谱点曲。煦玉接过,只见心怡那扇上皆是如《长生殿》、《桃花扇》并玉茗堂四梦之类,遂笑道:“看这扇上之曲,可知是个昆曲名家了。”便问心怡有会全的没有,心怡指了其中几处,道是这几处的旦曲是会全的。煦玉念及此番是心怡一人独唱,便点了一出《长生殿·情悔》。   随后向秋弹三弦,丹荟吹笛,座中又有一师爷亲自打了鼓板,心怡和着乐敛容静气地开唱,只刚唱道“【捣练子】冤叠叠,恨层层,长眠泉下几时醒?魂断苍烟寒月里,随风窣窣度空庭”一句之时似是感念己身身世,登时便红了眼眶,待唱到“【前腔】记得盒底夜香清,钗边晓镜明,有多少欢承爱领”之时,已是双目盈泪,哽噎着难以继续。一旁的丹荟见状忙递了杯茶过去说道:“你且歇下,饮了这杯茶,我来替你唱罢。”   之后丹荟便接着唱道,虽不及方才心怡那般缠绵悱恻,然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前腔】对星月发心至诚,拜天地低头细省。皇天,皇天!念杨玉环呵,重重罪孽折罚来遭祸横。……业障萦,夙慧轻。今夕徒然愧悔生,泉路茫茫隔上清。……”   待丹荟唱罢,众人亦皆称道,刘秉衡痛赞一回,当即将一对价值上千两的翡翠镯子赠予了丹荟。而此番心怡虽未唱完,然煦玉心下却更是赞赏心怡那般如泣如诉的光景,道是极切曲境。   只听上首董毓葆说道:“光听她们独唱,倒也无趣的很,只可惜在座我等皆不识那音律,无法与她们生旦合唱一曲……”说到这里心下有了主意,遂转向一旁煦玉说道,“想必座上林贤弟是颇识那工尺音律的。”   煦玉闻言却是难得谦虚了一回:“不过了了,未及她们娴熟。”   那董毓葆却欲令煦玉与倪心怡合唱一曲,遂提议道:“贤弟若觉菀兰唱技尚可敷衍,权且与之一和,还请贤弟不吝人玉,令我等能得见赏识一回。”   煦玉听罢此恭维之言,却也兴趣缺缺,遂惟敷衍一句:“在下未尝唱过,不登大雅之堂。”   董毓葆闻言却是不以为然,忆起尝闻他人道京师侯林二位才子之间乃有宿怨,二人才华不相上下,遂常常是针尖对麦芒,互相挤兑,做那意气之争。由此那董毓葆便故意提起孝华以激煦玉:“可惜了在下等无此才识识得这些宫商,惟可品鉴却难以登台;若得给事中侯大人一般雅兴,倒可做那有福之人,与在场名花和上一曲。”   果不其然,此番闻罢董毓葆提起孝华,煦玉方不再沉默,开口道句:“他平生惟爱调琴,对那曲调并不讲究。除却乐器之外,一无所好。若单论宫商乐律倒也罢了,然对这工尺曲调、南词北曲,他又何尝高过在下一分?”   董毓葆听罢正中下怀,忙不迭就势说道:“如此还请贤弟不吝珠玉,令我等瞻仰一番,得以窥豹。”言毕忙又对一旁的倪心怡以目示意,心怡颔首以示知晓,上前对煦玉说道:“不知大人熟悉哪一出?”   煦玉则道:“不拘哪一出,曲文俱是记得的,惟曲调板眼不甚熟稔。”   刘秉衡道:“单记得曲文已是难能可贵之事了。若说我们,不过惟记得几支听熟的曲子罢了。”   董毓葆道:“如此,菀兰,择你唱得娴熟的一出中有生有旦的与林大人合唱。”   心怡遂道:“不若便唱那《长生殿·重圆》罢。”说着又补充一句,意有所指,“倒也应景儿。”   煦玉颔首:“可。”   ? ☆、第七十一回 智斗学霸才子施威(四) ?  随后他二人合对了一番关目腔调,又派定笛子、鼓板的吹打之人,便开唱。   煦玉立起身,不料却忽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一旁心怡见状忙不迭伸手扶住。煦玉站定,稳住身子,方道句“此乃痼疾,无妨”。   此番煦玉先唱:“【品令】行行度桥,桥尽漫俄延。身如梦里,飘飘御风旋。清辉正显,入来翻不见……”却说煦玉唱来虽不若惯常扮生的相公那般娴熟,却也句句和那关目,不演自熟,有模有样,引得合席俱赞一回。随后只见煦玉持扇一指,道句:“妃子哪里?”   心怡上前说道:“上皇哪里?”   佯装执手相见状,煦玉道:“我那妃子呵!”说着则以扇头挑起心怡下颌。心怡抬首只见跟前煦玉嘴角挑起一缕轻笑,眼中尤带几许审视的神情,随后低声道句,“汝与汝姊不甚相像。”   心怡见状不由芳心一颤,当即面泛红霞,更显人面桃花,娇艳欲滴。心怡伸手拂开下颌处的扇头,娇嗔一句“大人~”,风情万种。   随后煦玉接着唱道:“【豆叶黄】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心怡道:“陛下,说哪里话来!”一面说着一面持了酒杯袅袅婷婷地递至煦玉唇边,不料却为煦玉持扇挡住,笑曰:“我不饮那冷酒。”   心怡只得收回酒杯,接着唱道:“【姐姐带五马】是妾孽深命蹇,遭磨障累君几不免。梨花玉殒,断魂随杜鹃。只为前盟未了,苦忆残缘,惟将旧盟痴抱坚。荷君王不弃,念切思专,碧落黄泉,为奴寻遍。”   煦玉一面从执扇手中接过自己酒杯,一面唱道:“【玉交枝】才到仙山寻见,与卿卿把衷肠代传。”又将手中之酒递至心怡嘴边,心怡见状会意,正待垂首就着煦玉之手饮了,未想煦玉却忽地将酒杯收回,自己仰头一饮而尽。之后又半眯星眸斜睨着心怡接着唱道:“钗分一股盒一扇,又提起乞巧盟言。”   一旁心怡见罢此景,恼得桃花美目圆睁,半怨半嗔地唱道:“妾的钗盒也带在此。”   随后二人合唱:“同心钿盒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漫回思,不胜黯然,再相看,不禁泪涟。”   此出唱罢,周遭众人无不鼓掌叫好,赞赏不迭,董毓葆率先开口说道:“便是较了那班里的相公,贤弟与菀兰所唱此出亦是过之而无不及,真可谓是天作之合。贤弟乃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岂会是初次登台作唱。”   煦玉闻言不过淡淡对曰:“过奖。”   一旁心怡亦道:“大人的关目板眼竟丝毫无错,不愧为多情之君王,较那班里的相公更为潇洒风流;下回合该扮那张生梦梅,怕是本色出演呢。”   煦玉听罢但笑不语。   董毓葆等人亦是兴致颇高,合席贺了三杯。煦玉不大随众而饮,只从旁令人拿自斟壶斟了温酒,小酌几杯罢了。随后各自席上吃菜,又散座了一回。期间心怡只管于煦玉案前侍奉,并不搭理其余诸人。倒是董毓葆刘秉衡等人,待酒过三巡,便有些薰然酒意,已是放浪形骸,形象全无,搂着身侧作陪的向秋、丹荟等人便欲敬那皮杯,闹得十分不堪。惟煦玉这席,煦玉与那心怡不过随意闲聊,便连座位亦未曾拉近些许。   此番待至未时将申之际,煦玉便提出告辞,只道是明天一早尚需出发前往九江府,主持该地科考,遂需得回去准备行程之事。董刘二人并了三妓依礼挽留一阵,亦不敢十分留。临行前,煦玉忖度赠些物什与那倪心怡,然身上除却金银并无他物,赠那银子又觉俗不可耐,遂只得将撰扇之上一块流云百福的翡翠扇坠摘下赠予心怡。随后方拜别了诸人,众人将煦玉送出语春阁,期间那董刘二人尚还从旁暗示煦玉且将遇刺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好。煦玉闻言惟笑曰“二位且安心,此番擒拿周家椽,二位功不可没,在下当不会忘记上书明言”。董刘二人闻言喜不自胜,随后便目视煦玉上轿而去方还。   却说自当日语春阁饮宴陪酒之后,倪心怡便一直心有所系,心缘意马,待丫鬟伺候着回家洗漱后除了簪环卸了妆,仍独自倚坐窗前出了一回神,兀自想着当日之事。之后又将从前幻玉寄予自己的书札寻出来读着,此番再看,却又与当初心境全然不同,脑中煦玉之音容笑貌尚还萦绕其间,挥之不去。将煦玉所赠扇坠取出摩挲一回,再读幻玉之信,方对幻玉当初的痴情能够体悟一二。   随后心怡命丫鬟取来纸笔,自己亲手挑亮了灯,便坐于灯前给幻玉写信。先道契阔,又叙寒温。随后便将近日南昌府之事概述一番,道是江西诸事繁杂,只未料自己竟亦卷入其间。江西巡抚董毓葆并了南昌知府刘秉衡二人欲讨好亲近煦玉以免受周家椽一事牵连,方令自己出面,借了姐姐的名号将学政大人邀请前来饮宴聚会。又将自己请帖之上所题诗句并了煦玉应答之句以工楷拿冷金笺誊抄了,方又接着写道:“……素昔尚还嗔怪姐姐未免太过痴情,可知入了我们这行之人,万事皆备,惟心独缺才好。何况素昔你我自是不比了那深闺女子,天下间的男子上至瑶池仙品下至三教九流,只怕是皆见了遍,若是任那谁人皆入得心房,只怕心上亦住不下这许多人。然待妹妹今日始见,方知便如姐姐那般之人,对着你心仪之玉郎,只怕平素便是再多矜持,此番亦尽皆赔了进去。若说此世间之风流才子,愿一掷千金换你我一笑者亦是数不胜数,然及至今日见了他,方知何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当真人如其名;风流多情却非下作滥情,洒脱不拘又非放浪无忌,虽清高啸傲却也始终彬彬有礼,挥塵清谈而又进退有度。平素一干自诩正人君子者与之相较,惟有相形见绌,不过跳梁小丑罢了,总归了千般万般的好处妹妹也道不尽,今日方解姐姐一片痴心。只在妹妹看来,今日他并非如姐姐曾道那般喜好道古论今、侃侃而谈,想来他大抵亦不喜与一干庸官俗吏往来应酬,遂便也一直面色欠佳、兴致不高……只席间见他手中戴着戒指,便戏谑问曰可是婚配,彼时不过一句戏言,不料却闻他答曰成亲已有数载。亦不知世间哪位佳人能赛过姐姐者幸得他青目,何以姐姐竟从未提起。待要再问几句他家夫人之事,他惟以‘寒门拙荆,无盐性烈’搪塞,却当真并非实言了。只怕上述之言句句皆虚,单就那‘寒门’二字便知,以他家家世,钟鼎书香之家,何以会娶那寒门之妻,只怕是‘豪门千金,貌美性贤’罢……他亦道妹妹与姐姐不甚相像,可知他心中尚还记得姐姐音容。妹妹颇悔当日多番劝解姐姐释怀,道是依附贵胄之家委曲求全,断非我辈可取。然如今若妹妹是姐姐,当初定不会退让,即便主母乃是悍妇夜叉,为了这等佳婿,妹妹亦愿迎头而上……玉郎临别惠赠之扇坠并了回帖原诗,妹妹定珍藏之,遂未能令姐姐过目,望海涵。拜首,妹妹心怡手肃。”   写毕,心怡便将信笺封好,待次日天明寄往京城幻玉手中。却说幻玉拆信阅罢,不觉泪滚双腮,百感交集,引来她心中多少往事愁绪,口中喃喃说道:“我虽身在京城,不过偶然闻知几许他之只言片语,何尝能得见一回……不若你尚能与之谈笑相对……”   另一边,煦玉从语春阁归来,翌日一早方出发前往九江,临按科考等诸事皆不在话下。话说江西省一共十三府一直隶州,往昔学政巡视按临不过择了临近首府的几地罢了,其余之地科考大可令该地考生前往学政所在之府一并参加。然煦玉却坚持亲自走遍赣省十三府,遍巡各府官学,考核察举生员。由于之前在南昌府之时为周家椽一案而耗费许多时日,遂此番的巡视行程颇紧,兼了监考阅卷诸事繁忙,煦玉几近全程带病强撑。然即便如此,煦玉对了科考放告诸事仍未有丝毫放松,地方府学自是不比了首府官学豫章书院,其间教官是鱼龙混杂,参差不齐,官学教官需接受学政考核,许多教官的考核成绩往往难以尽如人意。尤其煦玉考核极严,出题烦难,那等荒疏之教官在计典之中不合格者甚多,皆被煦玉报备以上报吏部罢黜。   花去堪堪半载,方遍巡十三府一州各地,回到南昌府之时,当年乡试及至。煦玉于七月之时于南昌府举行录科,即因故缺考生员抑或科考成绩未达标者所参加的乡试资格考试。从中又择出一批较优秀者送选乡试。录科过后尚有一场录遗,即录科尚未通过者仍有一次补考机会。   待八月乡试开考,乡试总裁到任,煦玉方算任满事了。煦玉将自己此一载的学政经历中所察之积弊分门别类地列成十条,并各自提出解决方案,并了周家椽一案详情陈述与生员“举优黜劣”的名单一并上书与景治帝,后成为各地学政政绩考核评价的标准。   而煦玉亦因累月积劳成疾,于南昌一病不起,待南昌乡试举行完毕亦无法回京述职。而当年亦是林熙玉乡试下场之时,遂亦无法亲眼目见熙玉下场之景,只得全权委任了在京的贾珠并应麟等人,敦促熙玉备考取试。待煦玉将养已毕,时序已近十月,方启程回京不提。而煦玉于南昌养疴期间,倪心怡又是如何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而待煦玉离开南昌之时又是如何十里相送、依依惜别,则不消赘述。然只道是此事并非小事,煦玉恐贾珠闻知多心,几次三番婉言回绝,奈何因了人在病中,尚且身不由己;遂只得三令五申身旁跟着的执扇等人曰断不可将此事透露与贾珠知晓,否则少不得板子伺候。亦恳求则谨千万代为隐瞒着个。而此事于南昌府中则传为佳话,为京师第一才子又添一段风流韵事,此番按下不表。   ? ☆、第七十二回 麴尘走马侠客南下(一) ?  话说此番王师凯旋北上,从江宁府出发,取道安徽凤阳府,自徐州府北上山东省,沿运河到达德州进入直隶,最终北上进京,期间缓慢行军,耗时一月方到达京城南门外的洒泪亭。此番景治帝更是亲自率领众文武官员前往京城南门迎接,犒劳三军,接收战俘等皆不在话下。只于贾珠而言,因这数月间已发生太多事,他与当初出征之时心境已是大为不同。彼时王师队伍途径洒泪亭,众文官乘轿,惟贾珠为五皇子下令与稌永一道骑马随侍己侧。而洒泪亭一侧,向来是送别亲友之地,此番此处因圣驾亲降之故,早已为官兵驱散了众闲人,因而显得略微萧条。贾珠目视着距离己身不远之处的洒泪亭,忆起当日出征之时与煦玉在此道别,如今再度途径此处,却有物是人非之感。   之后景治帝步下舆轿,众将下马随五皇子一道行礼跪拜,期间贾珠不过随礼罢了,垂首侍立一旁不声不响,任五皇子在前与景治帝一道周旋。然即便如此,他仍觉察身前有那略有似无的目光频频向自己这处扫来。贾珠未曾抬首,遂亦不晓这饶有深意的目光从何而来。   待恭送景治帝上舆回宫,众将随五皇子回兵部交接述职毕,五皇子念及手下众文官武将随军出征数月,奔波劳顿,出生入死,遂做主允众官将归家与亲人团聚。而贾珠因吏属职方清吏司,本亦需留待兵部料理武职众官之叙功、核过、赏罚、抚恤诸事,然五皇子念及贾珠随军出征辛苦,方特命他先行回家歇息,若非兵部召见,这些时日可不来兵部当值。   贾珠闻言行礼谢过,随后又取出五皇子赐予自己的鸳鸯剑,双手奉上,道是此番既得胜归朝,诸事平息,殿下之剑当物归原主。   五皇子闻言却并未伸手,亦无丝毫接过之状,惟道句:“此剑当初既为本王赏赐予你,你自当收归己用,岂有再退与本王之理?”   贾珠对曰:“此乃殿下权宜之计,此剑本为一对双剑,岂有拆分之理?何况下官所受之雌剑,乃是受之有愧,何敢再使?”   五皇子则道:“既为鸳鸯双剑,自当二人共使,方合乎其意。抑或是……”说到这里则笑曰,“鸿仪,你此番可欲拒绝本王赏赐?”   贾珠闻言忙不迭躬身答道:“下官不敢。下官……颇喜此剑,霜锋雪刃,削铁如泥,除却师父之霄练,尚未见过有剑锻造技艺高超至此。惟不忍见双剑分离两鞘。”   五皇子笑道:“但凡你与本王同在此世,又何愁双剑不得共舞之机?”   贾珠听罢此话只得拜谢应下,随后自去不提。心下只道是如这般皇族赏赐之物,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价值,虽说此剑刃坚锋利,然他收着又如何敢随意使用,不过置于荣禧堂中与了一干古鼎铜彝大画玻璃盒一并供奉瞻仰罢了。   此番从兵部出来,自是回了荣府。荣府众人事先便知王师今日归京,遂已是翘首以盼多时。贾珠归来,自是先往贾母处面见请安,彼时王夫人邢夫人并了众丫鬟亦在屋里,见贾珠归来,贾母王夫人忙拉着上下打量,道是黑瘦了些。随后便搂着淌眼抹泪,口里直道“哥儿受苦了”,一屋子婆媳丫鬟也陪着同哭。贾珠只得左右宽慰一阵,又命身侧鸳鸯等人一并相劝,贾母王夫人方止住哭泣。随后贾母则命家人在内宅置了一席,单命王夫人、贾府三春、黛玉、宝钗、湘云并了宝玉一道作陪。贾母、贾珠、宝玉坐了一席,王夫人领着黛钗湘云坐了一席,迎探惜三春坐了一席。席间贾母只道是人尚还不齐,不够热闹,见了珠哥儿便念起此番离家外任的玉哥儿;王夫人则道此番玉哥儿与老爷点了同一届学差,归来的时日应也相差无几;又道不日前老爷尚还寄信询问珠哥儿之事,自哥儿随军出征后老爷是每回寄信必问哥儿之事。道是若哥儿归家,定要即刻去信与他。贾珠闻罢忙道此番还是自己亲自写信向老爷报那平安才是。   此番待从贾母处出来,贾珠即刻又为王夫人拉去她院里嘘寒问暖,说了一个多时辰方令贾珠离开。从王夫人处出来,贾珠又马不停蹄地往了贾赦处拜见,出来往宁府贾敬处请安,之后便为贾珍贾琏贾蓉薛蟠等公子哥儿拉着,欲为他制席接风的。贾珠只得应下,晚间便于荣府外间置了一桌酒菜,令贾氏子弟中往来密切之人作陪。   随后贾珠并了贾琏一道骑马回到荣府,期间贾琏询问何时交接府中诸事并了管事之权,贾珠扶额对曰:“好弟弟,容哥哥我歇息几天可好?你且代为多费心几日。”贾琏应下。   到府里刚下了马,便见赖大、林之孝、吴新登、戴良、钱华等荣府管事之人迎上前来,亦欲为贾珠接风。贾珠只得应酬一阵,应下了后日赴约,随后方回到自己院里。不料自己外间书房这处亦围了为数不少之人,正是千霜、程日兴、贾芸等于自己手下干事的管事,亦道凑了分子为贾珠制席。贾珠只觉头晕脑胀、应接不暇,遂对为首的千霜打趣道:“各位大爷且容小的休整两日方前往与各位作陪。”千霜等人闻言皆笑,千霜忙不迭上前说道:“大爷打大老远地凯旋,辛苦自是不必说的,小的们何敢再给大爷添烦,令大爷受累的?只大爷素昔待小的们恩重如山,此番大爷归来,且允小的们为大爷接风,令小的们孝敬大爷一回,为大爷尽个心罢。小的们就在汇星楼制席,大爷无需操上一点子心,只管前往吃喝便是。”贾珠闻言只得应下,日子订于两日后。   却说贾珠回到荣府的次日,专程将手中诸事推托了,乘车前往城外趣园向应麟请安,又将从江苏带回的土仪携来孝敬一番,并告知朱学笃诸事。待见了应麟,礼毕归座,却未见则谨身影,贾珠方问则谨去向,得知则谨是南下江西与煦玉一道,心下方对煦玉出任学差一事安心些许。   随后又取出朱学笃写下的棋谱交与应麟,应麟接过审视片晌,一面闻听贾珠将南征之事简述一番,随后摇首叹道:“此局乃是死局,若欲令其起死回生,只怕不易,为师亦无应对之策。”言毕将手中棋谱放下,接着道,“若说朱恩荣此人,一生遭际堪伤,遇此人之前,为师尚叹己身运蹇时乖,待遇到此人之后,为师方知此人当真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为师观其面相,有不得善终之兆,令其千万当心,切勿误入歧途。不料当年之言当真应了验……”   贾珠则道:“说来亦是奇事一桩,之前珠儿有几回能单独与那朱恩荣面谈,他竟多次提起先生之事,多有谈及先生一生遭际、运数之类,可知与先生倒成了个隔空的知己了。恩荣曾与我道歆羡先生得以传道授业,亦多次惋叹未能与先生完成棋局,实乃平生憾事。若是先生与之较量,可是谁更胜一筹?”   应麟笑道:“若论那谋略筹划、运筹帷幄,为师只怕不及其万一。总归了为师与之各有偏好罢了。”   贾珠闻言颔首道:“在先生跟前,珠儿不怕说了实话,彼时王师与之较量,屡屡失势其手,兼了我又有数次机会得以与之照面,对其为人品性才智风度皆很是赞赏。我虽系王师所部,然对此倒也毫不讳言。”   应麟亦从其言:“若论朱恩荣此人,何尝不晓自己追随依附马贼之举乃是万劫不复、自取灭亡,然若是一人遭遇时不待人、怀才不遇至此,能得一机会出人头地,展露才华,只怕再过大逆不道之事亦愿舍命尝试罢。对此,为师惟有扼腕而叹。”   之后二人又说了几句,贾珠陪侍应麟用罢午膳,方告辞而去。   此番回府,前脚刚进自己院门,贾琏薛蟠后脚便闻讯前来,原是各自领了人来拜访。却说贾珠离府期间,不少贾府旁亲皆前来拜访投奔,女眷皆入内拜见贾母王夫人,因贾政出任学差未归,此番闻知二房长男归来,便忙不迭前来拜见。遂此番贾琏领着熙凤之胞兄王仁并了薛蟠领着从弟薛蝌前来拜见贾珠。大家见礼叙过,贾珠亦留诸人在书房中吃了一钟茶。待此番送走了贾琏薛蟠等人,又有家人来报大门外有生员求见贾珠,道是持了煦玉的信来。贾珠闻言虽不明因由,然闻罢是煦玉命人持信前来,亦忙不迭令人快请。   随后只见家人引进一秀才打扮之人,三十余岁,中等身材,身着直缀,又有书童随行,怀中尚还抱着毡包。见罢座上贾珠,忙行礼道:“学生见过贾大人。学生乃江西南昌府廪贡生蒋作锦,学生正值此番上京参加乡试,遂受宗师林大人之命奉书札并诸物前来。”言毕忙转身命身侧跟着的书童从毡包中取出书信并银票,双手奉与贾珠。   贾珠见状忙亲手接过,令那蒋作锦坐了,又命润笔奉上茶果,随即便拆信阅来,连那拆信之手亦止不住微颤,见罢起首之句“珠卿爱鉴”之时,便已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往了下看,信中惟报平安,其余尽皆相思之语“……别后数月,拳念殷殊;暌违日久,梦寐神驰,闻卿凯旋,相思甚切,海天在望,不尽依依……”堪堪读至一半,贾珠便掌不住抬首询问那蒋作锦道:“烦请告知,珣玉出任江西,诸事可还顺遂?”   蒋作锦闻言只道是贾珠询问煦玉学政任上诸事,自是将煦玉政绩狠赞一通:“林大人任上,扬芳表烈,惩恶黜劣;取士有方、文风大振,我等学子皆乃受益之人,赣省诸生无不称道……”   不料却为贾珠打断道:“并非这个……他素昔体弱多病,此番前往江西当值,可有水土不服、难以适应之处?”   蒋作锦听罢此问迟疑着答曰:“这……宗师尊体欠佳,任内时常带病支持,取试诸事却又丝毫不肯延误放松,遂倒累及自身积劳成疾……”   贾珠闻言心下百感交集,长叹一声,只道是此番因他二人天各一方,自己亦是莫可奈何。径自出了一回神,又喃喃自语道:“果不出所料,此人素昔报喜不报忧,若非得人告知,我尚还被瞒在鼓里。他向来不知进退,本以体弱难支,却以为自身乃是无所不能。逞强显能,不避厉害,总归会有那马失前蹄之日;从未顾忌若是自己有甚三长两短,忧心他之人当是情何以堪……”   蒋作锦听罢贾珠此激愤不平之言,尚且不明就里,便又见贾珠回过神来说道:“抱歉,在下令人见笑了。”言毕方勉力按捺己身情绪,又往了下读信,“……当归之日,望眼欲穿;当诉之情,寸管难容。托人远寄尺牍,笔墨亦难表寸心耳,惟盼聚首之日与卿相叙……”文末方道此番托蒋作锦附信携来二千两银票,取二百两与黛玉做日常开支之用,二百两与熙玉日常花销,其余由贾珠收着,以备熙玉乡试之需。贾珠阅罢,勉力破涕为笑,调侃道句:“便是你不特意吩咐,我又如何会令弟妹委屈了。”   待调整一番己我思绪,方抬首对蒋作锦招呼道:“抱歉,方才只顾阅信,尚未请教……”之后贾珠便询问蒋作锦之事,道是“兄远道而来,想必对入场取试之事,定已成竹在胸,此番定能一举成名”。之后又招待蒋作锦用了午膳,以谢其送信之举。蒋作锦道谢不迭,吃罢饭方告辞而去。贾珠又即刻写了回信,道是自己一切平安,勿需挂念。又多番劝说熙玉在外千万保重身体,莫要操劳,能令人代劳者且千万莫要亲力亲为,自己于京助他顾看弟妹,候他归来。诸如此类,满心牵挂,拳拳在念,皆不言自明。   ? ☆、第七十二回 麴尘走马侠客南下(二) ?  之后贾珠取了二百两银子交与红玉,令其送进园中交给黛玉,并告知她哥哥来信之事,亦恐黛玉担忧,自是报了煦玉诸事平安。却说贾珠归京之日,熙玉亦闻讯前来请安,彼时尚未收到煦玉来信,无法就此将银子交与他。兼了煦玉亦吩咐贾珠代为照料熙玉入场之事,遂此番贾珠少不得亲自前往林府面见熙玉一回。   此番坐车前往,熙玉并了居于林府的杜世铭皆迎将出来,将贾珠迎入熙玉读书的外间小书房。彼此礼毕,入座上茶,熙玉询问贾珠来意,贾珠则答:“今日收到你哥哥来信,道是恐无法赶在你乡试下场之前回京,遂托我照料一番。我素昔视你如亲弟,此事无需他吩咐,我自当尽心。又寄了俸禄回来,与你和黛丫头各二百两做零花,我此来便是将银子送与你。”   熙玉闻言忙不迭起身道谢:“家兄出任离京,弟下场在即,诸事不便,此番尚还累及珠大哥哥代为操劳,令人心下难安。”   贾珠摆摆手,令其归座,对曰:“熙儿说哪里话,大家皆是亲戚,理应彼此照应。素昔我与你大哥哥何尝分过彼此?他不拿我当那外人,你们难道还拿我当那外人不成?何况你们兄妹三人除却你们彼此,便是和我们那府里关系最近。遇事你们不寻了我相助,难道寻那外人?熙儿莫要小小年纪行事便那般一板一眼、拿腔作调的,岂不见外?”   熙玉听罢忙道:“珠大哥哥教训的是,弟记下了。”   贾珠又道:“何况此番正值你哥哥出任学政,你方能下场。否则以他之职位,难免次次出任房官座师,届时还不令亲戚回避个干净。”   熙玉颔首对曰:“此言甚是。”   贾珠道:“你哥哥信中对你此次下场很是寄予厚望,你温习备考日久,又得在座杜兄并了邵先生倾力指导,上回院试成绩不俗,想必中举定不在话下。”   不料熙玉听罢贾珠此言神色竟有些黯然,对曰:“录科下场归来不久,便收到大哥哥来信询问场中诸事并了录科成绩,闻知此番被点了第五名,随即来信申饬训教,道曰成绩不甚理想,离之前所料相差甚远,道是弟有所懈怠,尚未勉力用功,弟尚且诚惶诚恐……”   贾珠闻言心下暗忖煦玉未免太过吹毛求疵,如此严厉苛求,令孩子如何作想承受,遂忙出言宽慰道:“你哥哥那是望弟成材心切罢了,他素来为人严厉苛责了些,你亦莫要因此生出甚负担,惟按自己素昔所学尽力发挥便是,若是心上添了负担,反倒影响正常水平,便是那平素背熟了的诗文亦记不得了。”   贾珠此言一出,一旁杜世铭亦附和道:“贾兄此言甚是,自收到珣玉兄来信,熙哥儿便觳觫难安,兄且代为劝解宽慰一二,若非如此,在下只恐哥儿亦无自信下场了。”   熙玉道:“哥哥命弟本次乡试需取得前五名,否则惟弟是问。”   贾珠听罢又笑劝曰:“无妨无妨,下回我去信与他之时定代弟弟理论你哥哥几句,道他莫要如此吹毛求疵。孰不知当年你哥哥下场之时惟得探花,未占鳌头,此事即便如今说来他仍是忿忿不平,发火撒气呢,哪次说起此事脸色不跟那锅底一般。对此弟弟当无需在意,若皆按你哥哥之意,只怕他手下诸人皆要博个状元方能令他满意呢。何况不日前我刚从趣园归来,彼时先生亦道哥儿此番下场是绝无问题的,得个进士之名不在话下。先生之言断无不信之理……”   熙玉闻罢此言心下稍安。   这边贾珠正说着,眼光忽地瞥见书房里似是新近添置的神龛,其间供奉着一尊神像,贾珠见状惊道:“此神像莫非便是……”   熙玉对曰,语气略为羞赧:“令珠大哥哥见笑了,弟近日托人请来文曲星君供奉家中,希欲求其庇佑。”   贾珠听罢哑然失笑,忙不迭立起身来靠近神像打量一番,只见该文星神像身着锦袍,身形富态,宽皮大脸,长髭冉冉,贾珠不禁笑道:“这、这哈哈哈……天上的文曲当真生成这般模样?”说着又在脑中将煦玉容颜与之比对一回,道曰,“怎么看都不太像啊哈哈……”又于己心中偷乐,暗忖道,“若是文星当真做成煦玉那般模样,俊逸风流,只怕便不是文曲星是天喜星了哈哈,不过此话当不可告知煦玉知晓……不过想来亦是不可思议之事,学子中供奉文星亦非罕事,当年自己取试之时怎的未曾想过参拜一番文星呢,便连三清四御药仙土地乃至观音如来都拜过,唯独未曾拜过魁星……煦玉更是除却月老双星并了依礼祭孔,其余万神不拜;过魁星阁而不入,亦未尝拜过自己本星……从前自己尝因之戏称其曰无神论者,煦玉则反驳曰‘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尚且不言不信,我等何需多虑……”贾珠一面想着一面挥手对熙玉随口道句:“此番拜文曲星君,还不若直接拜你哥哥灵验呢哈哈……”   熙玉闻言不禁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对曰:“拜哥哥……哥哥若知晓弟参拜他以求科场显达,少不得会引来哥哥震怒,责弟抱以侥幸之心,不思勉力进取……”   对面贾珠听罢反倒一时语塞,心下只道是虽说这林家兄弟之间性格千差万别,然熙玉执拗起来,倒和煦玉一模一样。   却说今年八月乡试开科,按照贾珠当年下场那般,期间令熙玉暂住荣府,因荣府离顺天贡院较近。期间但逢贾珠部中无公事,皆会亲自护送熙玉前往贡院下场。一连九日的考试终于过去,结束后贾珠询问熙玉可有那夺魁的信心,熙玉只道夺魁之心倒无,惟求能达到煦玉要求便可。不料九月初十放榜之时,却见自己不过点了第十名,登时在家闭门大哭,便连居于荣府的黛玉亦闻知此事,专程赶回林府劝慰开解。而远在南昌府养疴的煦玉早已寄信回京询问熙玉乡试成绩,此番熙玉自是骇得不敢回信告知,兼了知晓煦玉彼时有病在身,只道是若是闻知自己乡试结果,还不就此病入沉疴。待终于归京之后,煦玉终归知晓熙玉乡试之果,彼时又是如何大发雷霆,持了熙玉场中所做草稿大加批判责备,倒将自己气得旧疾发作,皆是后话了。   却说贾珠自随王师凯旋归京后,五皇子念及麾下一干武将文官行军辛苦,遂放了诸人一周的假。待之后贾珠逢朝中召唤,乃是因了此次南征的功过赏罚诸事皆已论定,遂召集众官员于朔日之时上朝接旨领赏。而待贾珠来到大殿之时,竟意外见到无官无爵的钦思,方知此番大抵五皇子亦上书言及南征中钦思所得之功。只见钦思现下虽秀颜尽毁,然面上亦难掩自得之情。贾珠遂笑称曰:“恭喜谭兄此番便将平步青云了。”   话说在此之前,即五皇子尚在江宁之时,便已拟定奏章上奏陈述此番南征诸人诸事。五皇子拟定武将之中:将擒获首逆马文梦、攻下龙广山堡垒的于荫霖、炸开太平门处城桓的梁鸣谦并了为王师千里送来红夷大炮的张勋三人荐了头功;擒获朱学笃并护驾有功的稌永荐了二等;其余将领则依次论功排列。文官之中:屡出奇策并了护驾有功的贾珠荐了头功;英啓荐了二等。此外,对依计发动扬州暴|乱、率先率领敢死士攻入江宁城中的谭钦思,亦于折中请求重赏加封;便是不计名利,不过无私相助的忘嗔,五皇子亦大书一笔,将其所为尽皆上述。最后又将此役中阵亡的诸将领名单亦开列其上,请求朝廷抚恤其后人。   随后众官将并了钦思自是跟随五皇子一道上前向景治帝跪拜行礼,随后伏地接旨。此番只听圣旨曰:兵部尚书孝亲王稌麟领头功受上赏,加封太保之衔,仍任兵部尚书兼步兵统领;赏黄金一千两,禄米一万斛,贼产尽赏,又额外将马文梦的五位夫人赏与五皇子。于荫霖擢副将,赏黄金五百两,禄米五千斛;梁鸣谦擢参将,赏黄金三百两,禄米三千斛;张勋转迁闽浙总督,赏黄金二百两,禄米两千斛;稌永擢散秩大臣,赏黄金二百两,禄米两千斛;贾珠擢四品典仪,赏黄金四百两,禄米四千斛……道人忘嗔助王师平叛有功,赏赐白银一千两,禄米五百斛;阵亡诸将:光熙追封忠毅侯,由其子承袭;戴尧臣追封忠勇伯,由其子承袭……原贼寇降将傅世纶授城门史;原贼属谭钦思,念其此番未曾同流合污,助王师平乱有功,特免其连坐斩首之罚,然介于其与贼酋朱学笃相通,且对贼尚怀恻隐之心,方限三月之内出京,永不许踏入。   待闻罢“钦此”二字,众将并五皇子方一并叩首,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正跪于五皇子一侧的贾珠飞快瞥了一眼五皇子神情,见其面上难辨喜怒;又向后瞥了一眼钦思,只见其低头垂首,亦瞧不见神情若何。然贾珠于听候宣旨之时,己心却是百味掺杂,其间滋味实难尽述。未曾想过南征归来,最终竟是如此之局。   座上景治帝命众人平身。只听景治帝对为首的五皇子和颜悦色地说道:“此番五弟平寇有功、劳苦功高,实应重赏。朕闻此番五弟几近为贼所擒,且身负重伤,至今仍未痊愈,朕即刻传令太医院,命诸太医为五弟好生诊治一番,且莫要留下甚后遗之症方是。此番五弟着实辛苦,先行养伤要紧,切勿再行操劳。念及于此,朕道是步兵统领一职诸事繁忙,职中杂务有碍五弟休养,不若朕此番先行择一大臣代理此职,正可令五弟歇下养伤。而待五弟大愈恢复之后,再行收回原职,五弟意下如何?”虽是商量的语气却并未令人有驳斥之机,随即又道,“便令黄元善代理如何?黄元善年高持重,行事一向稳妥可靠,此番倒也不惧其无法胜任此职……”   此言一出,便是贾珠亦能隐约闻见立于五皇子身后的众官将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贾珠随即又偷觑五皇子一眼,只见五皇子垂首站立,惟微眯双眸,面色仍瞧不出甚变化,待闻罢景治帝之言,方跪下叩首道:“臣遵旨。”   景治帝见状很是心满意忺,方笑曰:“如此甚好。”随后便命退朝。   恭送景治帝乘舆而去,众将官方聚集于五皇子身侧听候指示,不料五皇子惟道句“无事,且各自归去”便乘銮轿而去。这边贾珠方唤住立于众人之外的钦思,率先招呼道:“若兄此番尚无要事,得有余闲,在下欲邀兄同往汇星楼一叙,小酌一杯,兄可否赏脸?”   钦思闻言不过打趣一句对曰:“贾大人何出此言,大人吩咐,小人何敢不从。”言毕,二人各自唤来随从家人,一道乘马前往汇星楼不提。   ? ☆、第七十二回 麴尘走马侠客南下(三) ?  下朝之后,忠顺王府内书房中,忠顺王与幕客王文锦正对座下棋。   此番待跟前忠顺王落下一子后,王文锦随即捻须而笑曰:“今日王爷落子可谓是气势凌人啊,王爷可是有那心事?”   忠顺王闻言对曰:“哈哈,为先生识出了?此乃本王失策矣,所谓杀伐锐气,当需韬光养晦、藏而不露,令人难辨其图,方为上策;若是轻易为人识出,已是失败之始也……”   见王文锦落下一子,忠顺王又道:“先生此子很是果决啊,不畏本王进攻,却是迎面而上。”   王文锦笑答:“在下料想,此番王爷许是亦料到在下会如此应对吧。”   忠顺王大笑对曰:“知本王者,王先生也。今日朝堂风云,当如你我这对局一般惊心动魄,陛下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王文锦:“……”   忠顺王自顾自接着道:“本王这一辈,兄弟不多,惟上皇与本王;上皇之下,成年的五子之中,当今为皇后所出,降生之初方立为太子;然待皇子长成,彼时最早封王之人却是老五,年方十六即因军功封为孝王;三年后太子方才被封为仁王。只怕满朝文武无人不知圣上与老五之间有着几分芥蒂宿怨,然当今心机极深且能隐忍,这些年里皆是藏而不露。面上彬彬有礼,实则心思叵测,对老五只怕一日未曾放下戒心。然碍于上皇尚在,终能隐而不发。”   王文锦对曰:“然而如今圣上即位不久,五王爷旋即再立大功,此番已是功高盖主,爵位封无可封。圣上终于再难隐忍,从此番封赏的圣旨可知,圣上削权翦势之意图已是显而易见……”   忠顺王道:“不错,此番圣上明面上对南征诸将功臣俱是厚赏,然实则赏赐虽厚然加封却有所保留,除却擒获首逆、夺得头功的于荫霖官职连升两级外,其余皆惟升一级。真正大封的却是如光熙这般阵亡之将,然已死之人,便是有再高的爵位官职,又有何用?此外如张勋、稌永等五王爷亲信,则是明升暗调,皆借以升职将其调离京师抑或五王爷身边。便连五王爷本人,虽加封太保,然较了殿阁学士,三公不过虚衔,有名无权罢了。不仅如此,此番圣上更是以退为进,竟以令五王爷养伤为借口,借机收回其手中步兵统领之职。可知此乃京师内城戍卫之总负责人,掌京师兵权,老五领兵大半生,只怕未曾有过如此这般被收回兵权的经历……兼了此番圣上对谭钦思的处置亦当真是耐人寻味了……”   王文锦对曰:“王爷高见,在下亦如此以为。明面上,圣上似是为绝后患,将谭钦思列入罪属一类而一并剪除。实则圣上心中,谭钦思未尝便是那罪属,只怕实属稌永之类,忠心耿耿,武功高强,兼了人脉广布,与朝堂江湖皆有联络。放了这等人在五王爷身边,圣上如何得以安寝?不若趁机与之一个罪名,令其远离京师方是……”   忠顺王道:“不错,圣上对五王一派早已心存忌惮。此番南征,五王一派亦是借机坐大。圣上对老五,始终是心存忌惮却又不得已而依赖之。遂两江沦陷,圣上不得已出动五王爷,却实属无奈之举。五王爷征战多年,手握兵权,朝中强将几近皆为他所提拔,其势力几近遍布整个兵部及武职军官之中。若非此次鲧儿尚且领兵北伐、征战阿速而分出一部分兵力兵权,只怕五王爷将手握京师所有兵权。五王爷欲借南征封赏提拔亲信,而圣上则借机明升暗调,剪除削弱五王爷势力,可谓是水火难容了……”   王文锦则道:“此番圣上终是忍无可忍,已经迫不及待地欲收回五王爷手中兵权。意图如此显而易见,当不符圣上素昔韬光养晦之风;然即便圣上此番欲释那兵权,五王爷便会就此坐以待毙?想来五王爷掌那兵权多年,如何甘心大权就此一朝被释?”   忠顺王对曰:“若论这耐性与心机,皇兄此五子是各不相同。早去的二皇子与当今吏部尚书三皇子乃是最为浅白易怒之人,令人一眼便能探个明白;而老四则是闲散王爷,素昔无那名利之心;惟太子与五皇子,皆是心机深沉之辈,平素俱是藏而不露。然老五到底领兵多年,身上亦有几分武人之血性,亦断非一味隐忍之辈。尚且身为皇子之时便孤芳自赏、清高自诩,若非心中尚存君臣之道、上下之分,只怕大宝之位早已易主……”   王文锦道:“王爷之意是……”   忠顺王颔首道:“如今朝中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若是不出本王所料,老五只怕近日便有行动。可知这步兵统领亦非人人均可轻易觊觎之位,即便那黄元善乃是圣上昔日东宫总管,心腹之吏,只怕亦未能那般便宜。先生大可拭目以待,看本王此言是也不是。”   王文锦附和道:“在下虽身处王爷府中,未曾亲历朝堂,然大抵亦有如此之感。”只随即又转了一个话题说道,“若照此情形,我等当如何行事是好?”   忠顺王则答:“如今无论堂上虎兕相争谁赢谁输,我等惟需静观其变即可,此二者皆非我等可稍加轻慢之辈,一个不慎,只怕引火烧身。何况现下本王一派正有一宿敌尚且虎视眈眈,我等尚需应付该人,无暇顾及他事。”   王文锦闻言颔首以示知晓:“王爷所虑不无道理,上回戏子之事尚未寻了该人理论。指不定此事正可成为把柄,借以参他一本……”   忠顺王听罢忙道:“先生之意是……”   此乃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另一边,却说贾珠与钦思到达汇星楼之时,之前尚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却忽地转阴,随后竟淅淅沥沥落下雨来。贾珠忙不迭吩咐郑文先回荣府驾了马车,携了雨具前来。吩咐毕,只见这边钦思自入了格竹厅后便一直倚坐窗前,一手支颐,面朝窗外之景出神,半晌方忽地道句:“这般时节竟降绵绵细雨?此尚还是弟居了二十余年之久的京城吗?……”   贾珠闻言,手中倒茶的动作微滞,随后将茶壶放下,缓缓对曰:“现下正值雨季,雨水多些亦不足为奇……”   钦思又道:“如今看来,京师风物弟竟有些陌生了,竟不像那自小居于此地之人,不料最终仍落得个流落他乡,客死异处之局……”   贾珠听罢这话不禁心下大恸,此番方忆起自与钦思相识以来,钦思虽亦时常出京游历闯荡,因此方得侠客之名。然却是地道的京城人氏,其父乃前任顺天府尹,死于任上。京中亲友颇多,如今被罚出京,难免与之终成永诀。念及于此,贾珠欲开口劝慰一番,方道:“到底圣谕上留下三月令兄盘桓,兄大抵可与素昔好友再聚一回。”   钦思听罢方强笑打趣道:“如此看在你我二人多年情分上,弟这三月的吃喝便全然仰仗鸿仪了~”   贾珠当即颔首道:“莫说三月,便是谭兄吃在下三年,在下亦不亏了谭兄。”   钦思随即又道:“弟盼着这三月能将平生未尽之心愿悉数完成:试剑能胜过殿下一次,与稌大侍卫斗双剑能占了上风,得侯大才子亲笔赋诗一首,得入东王西王府上赴宴一回,唱那《惊梦》、《寻梦》两出旦角戏能赛过蓉官……”说到这里方又打趣道,“若能顺带赢取京师第一名花之芳心,携其出京,便是弟平生心之所向……不过此言鸿仪且千万莫要令了珣玉知晓。”   贾珠道:“……谭兄当真志向远大。”   钦思一面扳着手指一面说道:“如此看来,弟平生憾事当真不少,这三月只怕太过短暂……”   贾珠终是问道:“谭兄,可曾后悔当日为令师求情之举?彼时殿下亦曾劝兄三思,兄只道是无怨无悔。兄视师如父,想必未曾后悔为师求情之举,可知兄为南征可谓是殚精竭虑,劳苦功高……”说着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钦思布满烧伤的侧脸,接着道,“兄亦是付出不小之代价,然此举却令兄这数月里的功绩尽皆毁于一旦……”   言罢只听窗外雨势渐大,钦思沉默半晌方开口对曰:“为师父求情乞饶之举,免师父死前受辱,亦助殿下成就仁义之名,弟当是不悔……然若说心下未曾有那一丝半点的怨怼之情,倒也不合常情了……”言罢顿了顿方又说道,“弟尚还记得彼时王师初入安徽之时,弟连夜赶往投奔,亲口对殿下道曰此番随军,欲就此立身扬名,如此弟便可就势名正言顺地跟随在殿下身旁效力,长住京师,免弟居无定所的奔波之苦。期间随军征战各地,弟自谓始终尽心竭力、不顾己身安危,更无丝毫懈怠之处,惟盼着此番能一举功成名就。不料此番未得半点功名,最终却落得连自小常居之地亦难以逗留,与了殿下两厢分离,不可常聚……”   贾珠道:“谭兄……”   这边贾珠尚且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反倒是钦思开口自我开解道:“罢了,此番殿下自己亦是有苦难诉,委屈颇多,率领王师千里南下,以命相拼、生死相搏,方才换来江南太平。如今归来却遭遇如此,几近连兵权亦交付出去,却令殿下情何以堪……如此想来弟这点遭遇又何足挂齿?如今想来惟有鸿仪你这等好命的,此番得以擢升典仪,入职五王府,和殿下长相厮守……”   贾珠听罢苦笑道:“‘长相厮守’,兄何出此言?……”此番钦思之言倒勾起贾珠自己的心事,遂暗自出了一回神,于心中暗忖道:“我又何尝有甚好命?彼时初入科场,进入翰林,不过欲做一介不咸不淡的闲官罢了,尽力不去掺合那势力纷争,以免日后抽身不及,徒受牵连。奈何人何尝是能随心所欲、由得自己的?自从为王子腾为巩固自家在兵部的势力而强行安插|进兵部之后,事到如今,便是升调亦惟升任五王府典仪。于外人眼中,此职自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入职王府,与王爷不可谓不亲,今后自是不惧不能受王爷提携一番。然惟他知晓,如今在圣上眼中,他已然是五皇子一派之人。若是五皇子永得圣眷倒好,然孰不知如今圣上与五王一派彼此有些嫌隙在内,两雄相争则必有一伤,届时若五皇子落败,贾珠惟有池鱼之殃。此中顾虑苦楚,又得何人倾诉……”   正如此寻思一阵,便又闻钦思问道:“珣玉何时归京述职?若他再不归来,只怕弟再无与之相聚之日了。”   贾珠闻言勉力敛下己我心思答曰:“他本已事了,正待回京述职,奈何积劳成疾,竟无法起身,据闻现下正歇于南昌府养疴,只怕需待大愈之后方才得以归来……”说罢又转而询问道,“此番离京,谭兄有何打算?”   钦思则答:“弟于江淮一带本有些旧友,之前因了战事之故未尝得以与之团聚,此番离京,正可前去寻访一回,希欲他们未曾为战争殃及方是。”   贾珠听罢颔首,又道:“兄亦莫要太过介怀,此番只是不令了兄进京,若是我等有那机会出京,便可与兄相聚。何况照如今看来,珣玉日后只怕难免外任之命,若得兄亦在所任之地,又可聚首一回,届时尚需仰仗谭兄能多加照料一番……”   钦思闻言摆手道:“如今弟尚未出京,你竟已为你家珣玉定下了,鸿仪当真是物尽其才……不过你且安心,弟南下归来之后大抵常居山西山东两处,离京亦是颇近。若是当真挂念兄弟,便多在殿下身边提及兄弟一番,盼得殿下能得空移驾出京,令弟面见一回。”   贾珠听罢忙应下:“此事无需谭兄吩咐,在下自当谨记。此外在下尚有一事恳请谭兄相助,兄此番既欲南下,若是能前往金陵,可代在下前往探视一回。贾氏原籍并了祖坟祭田皆在该处,彼时江淮遭贼洗劫,族人尽皆迁往别地。在下尚在原籍置下些许产业,彼时尚且心痛产业因战事尽毁。之前收到原籍负责人吟诗来信,曰原籍族人已迁往别处安家。然我只道是如今王师光复江宁,原籍产业亦不可就此荒废,尚需有人前往料理经营方是。兄若前往,可前往寻了吟诗一道,代在下将荒废之地再行雇人耕种,祭田田庄之类亦需有人料理经营,亦可趁江宁战事居民大多搬迁之时购入些许土地……”   此番钦思闻言倒也一口应下,道是待南下之后即刻前往。   贾珠则郑重谢过。   之后他二人又聊了几句,便见有五王府之人前来寻钦思,道是王爷召唤。钦思见状只得匆匆告辞,贾珠又约定这三月若是得闲,自当常常往来聚谈方是。钦思临行前不忘打趣:“若是常赖兄等吃喝,只怕兄等未及三月便将弟驱之不迭,弟还是赖着殿下吃喝去,已赖着殿下许多年,想来这几天殿下亦不至于厌了小弟。”言毕方随来人自去不提。   这边贾珠又将千霜唤来面谈一阵,方结了帐,乘车回去荣府。   ? ☆、第七十二回 麴尘走马侠客南下(四) ?  却说之后三月的时光转瞬即逝,转眼间钦思离京日近,虽说这些时日钦思与京中亲友彼此亦常常聚谈,奈何终抵不过离别之局。期间贾珠已入职五王府充任典仪,因了这段时日五皇子遵旨留府养伤之故,除却上朝入部,便也鲜少出府,遂贾珠倒也无事可忙,倒常为五皇子唤来做了那陪练、书僮之类。贾珠只觉此番托了五皇子之福,自己的剑技倒也颇有进益。贾珠因此尚与钦思打趣曰若是长此以往,只怕自己的剑技将超越钦思。如今稌永因升迁而离府,五皇子万事不惯,倒也乐得唤贾珠陪侍身侧。倒常令贾珠做些整理籍册、研磨润毫之类的杂事,贾珠倒也得心应手,将那墨汁调得正而均匀、浓淡适宜,五皇子见状赞道:“到底圣上英明,明眼识才,令你充任了本王府上典仪,其余他人谁能及你?”   贾珠闻言惟戏谑对曰:“与其说是陛下识人不若说是殿下识人,若是贾珠于别府当值,只怕其余之人未尝能想到令下官做这等事……”   五皇子一面接过贾珠递来之笔一面笑曰:“何以不能?若论研墨之事,你较了稌永尚还胜任些许。未想你虽长于贵胄之家,身上却无丝毫纨绔之气。”   贾珠则道:“殿下谬赞,殿下此言便不怕稌大人听了寒心?好歹稌大人贴身侍奉殿下这许多年。而下官入职五王府不过一月,何德何能及得上稌大人?何况若单论研墨之事,在下亦不过凑巧,身侧有人素昔对了那研墨之事一窍不通,若无人伺候笔墨,只怕得沾清水写字了。”说到此处贾珠暗地里笑了笑。   五皇子闻言反问道:“此话当真?难以置信林大才子竟不谙研墨之事,当真奇事一桩!”   贾珠解释道:“他不是不谙,是不惯罢了。大少爷自小为人伺候笔墨,尽管三岁成诵、四岁能文,然自小万人伺候读书,对那研墨之事何尝亲力亲为过?若令他自己动手,只怕是墨色不正、浓淡不均,遂少不得周遭之人勤勉些许,在下大抵便是于那时练成此技……”   五皇子则道:“如此他下场之时不得他人伺候,自己又当如何研墨?”   贾珠答道:“说到这事,彼时他为下场倒也很是练习了一阵自己动手研墨,然到底难尽如他意,遂我便想了一法,寻来那可密封的有盖玻璃瓶,命家人天未大亮便起身为大少爷研墨,调好之后将墨汁灌入瓶中密封,与了砚台纸笔一道携了带入场中,乃是整场科考之中惟一未用墨锭之人。虽是陈墨,到底较了令他亲自动手研得不匀不正好上许多……”   五皇子一面闻听贾珠解释,一面饶有兴味地打量贾珠一阵,贾珠见状忙不迭问道:“殿下,出了何事?”   五皇子惟轻笑对曰:“本王本不解这几日你缘何较了往昔心情畅快,如今看来倒也猜到几分了。想必是珣玉便要归京之故,可如本王所言?”   贾珠:“……”   五皇子随即又戏谑道曰:“仪儿,可知你但逢提起珣玉,便换了一番神色,变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全然迥异于往常模样~”   贾珠闻言顿感赧然,忙不迭垂了头,亦不知如何辩解搪塞,心中尚还半信半疑,不信自己面上看来变化当真那般明显,只得道句:“殿下说笑了……”   不料却听五皇子忽地转了一个话题道:“你可觉在本王身侧充那典仪,乃是屈你之才?”   贾珠闻言忙长揖对曰:“下官不敢。此番下官官升一级正是圣上恩典,下官惟有感恩戴德、脑肝涂地以酬圣恩!……”   未想却闻五皇子说道:“无关你如何作想,本王倒觉典仪确也令你大材小用。对你之才,本王最是清楚不过,你断非珣玉那般生而自当任职礼部翰林之人,当然如此断言林大才子只怕委屈了他。然于你而言,文可充那帐下幕僚谋士,决胜千里;武可任那阵上参领大将,剑下厮杀。你虽生性不喜纷争作战,然若迫不得已征战沙场,倒也毫无心怯。到底浴血封疆、醉卧沙场乃男儿豪气,你亦不乏之,遂本王兵部方是最能令你崭露头角之地……”   贾珠听罢面上不答,心下暗忖曰无怪乎五皇子素昔得众将拥护,除却骁勇善战与厚赏养士之外(贾珠入职五王府后方知五皇子将此次圣上所赏之贼产悉数赏与麾下将士,五夫人亦尽皆赏人,便连圣上未赏之钦思亦得赏银一千两),亦有那知人善任之故,便是对了自己这一文官尚且如此,武将自不必说,因而方令众兵将无不死心追随。   正如此念着,便又闻五皇子说道:“……可还记得本王之言,你注定归于本王麾下。本王欲令你长此以往供职兵部,奈何圣心难测,将你调离本王身侧亦非意料外之事,遂此番本王惟有率先提出令你先行充此典仪之职,圣上料此职小,无关紧要,遂方才允了。”   贾珠闻言方暗忖,正因如此便将他强行打成五王一派了吗……   随后只见五皇子笑得意味深长,接着道:“……然此职断非长久之计,大抵你充任这典仪,享过这两日清闲,便当重回兵部。”   贾珠听罢心下暗警,隐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近十月月末,煦玉方归京里。到达京中之日,贾珠早于之前来信中闻知,遂到那日,特意向五皇子告假,携了黛玉熙玉等一道,亲身前往城外洒泪亭迎接。而彼时距离钦思离京惟剩一日,亦算赶上再见一面。   彼时珠玉二人久别重逢,如何柔肠寸断,对洒痛泪,尽诉相思之语且不言,只道是见了彼此光景,只觉同昔日分别之初相比,是大为不同,将彼此很是细察一番,皆道此番是大感意外。虽实则分别一载,然心下只如分隔三秋。遂此番相见,皆是难舍难分。贾珠见了煦玉左手掌心之伤,心下暗自疼惜不止,嘴里直怨煦玉何以不知趋利避害,明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何以竟与那刺客对面相抗。又道如你这般要强鲁莽,今后自己又如何安心与之分离……你便是不顾惜着自个儿,尚需顾惜着我,你若有是甚三长两短,令忧心你的我情何以堪……说着竟潸然欲泣,煦玉见状亦是悲酸万分,将贾珠搂在怀中,百般劝慰安抚,贾珠方才渐渐止了,口中只喃喃说道“今后我哪儿也不去,惟留在这京城之中与你守在一处”,随后又将那家传玉佩从身上取出,托于掌中感慨万千,心下暗忖自己为了此玉倒也险象环生、历经波折,只此事不可告知煦玉知晓。亲手为煦玉悬于腰间,道句:“此番我且依君之言好生携了此玉归来。”   此番归京,蔡新、史调二人自是先行回了京里自己家中,则谨则并未进城,径直前往趣园与应麟相会。只见煦玉此行所携之物中,除却自己乘了一车,单就行李便另装了两大车,大多竟为南下途中购买的书籍古玩之类。未及前往荣府,便先行回了林府。期间贾珠亦将此次南征封赏并了钦思之事告知与煦玉,煦玉闻言亦很是唏嘘嗟叹一回。又道今日面见聚首已是不及,只得明日清晨一道乘车前往城外为钦思送行。   另一边却说熙玉乡试成绩是早已揭晓,然熙玉却因畏惧煦玉责怪而一直不敢去信告知,便是煦玉亲自来信催逼询问,亦不回应。煦玉已是猜到大抵成绩不甚理想,彼时煦玉已是心中有气,只道是既未得佳绩,尚且不思反省悔改,更是错上加错。熙玉亦知此番哥哥定然饶自己不过,城外迎接之时便不敢走近跟前,惟远远躲于一旁。幸而贾珠从旁相劝曰有话且回了府里再行理论,莫令外人瞧了笑话。熙玉闻罢方才隐而不发。   ? ☆、第七十二回 麴尘走马侠客南下(五) ?  待回到林府,煦玉不及歇下,便命熙玉前往卧雪听松室等候。待自己入内更衣毕,便前往好生理论一回。此番贾珠与煦玉一道携手进入书房中,专程拉了煦玉往炕上坐了,二人摩肩挨股地坐着,便于自己就近宽解一番。只见此番熙玉低头垂首地立于炕下,战战兢兢不敢稍发一语。煦玉便开口问道:“且实言此回下场点了几名。”   熙玉只得答道:“回、回哥哥的话,点、点了第十名……”说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煦玉闻罢登时怒上心头,啪的一声将手往一旁炕桌上一拍,另一手的撰扇亦跌落在地,怒而斥道:“为兄先前料想便是未中那五魁,倒也能在七八名之间,不料却惟点了十名,何以竟考出这等成绩?!……为兄离京之际尚且三番四次申令此番下场在即,千万不可怠慢,需勤勉用功,你却将为兄之言尽皆做了那耳旁风……”一面说着只觉尚不解气,随即又欲立起身来训斥。不料竟将自己气得低血压发作,一瞬间只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幸而贾珠从旁搀扶着,令煦玉重新坐下。   地上熙玉闻言被唬得七魄去了其六,忙不迭跪下磕头道:“弟知错,弟知错,但凭哥哥责罚,还请哥哥千万息怒,莫要气坏自己身子……”   这边贾珠见状不忍,将煦玉拉着坐下后,又下地欲将熙玉从地上拉起身来,未料熙玉竟还犟着不肯。贾珠无法,只得又转身坐回炕上,一面拾起煦玉的湘妃竹泥金面撰扇撑开为其扇风,一面倚在煦玉身上劝解道:“何以刚回了府里便大动肝火,何况怒气伤肝,对身体亦是不好;这人如何没有一个失手的时候?哥儿除却上回录科下场,乡试这般大考下场还是头一回,紧张怯场、发挥失常亦是有的,加之又有你这兄长从旁敦促责令,定着那高目标,哥儿心下觳觫难安在所难免……何况不巧遇着那荒疏的房官亦是可能的,又并非人人皆如玉哥这般衡文谨严,只怕一个不慎便也屈了真才,此事乃科场常态,玉哥亦不是不晓……而如今不过是乡试罢了,便如珠儿当年,乡试会试成绩皆不甚理想,最终殿试倒也差强人意。此番乡试并非最终成绩,玉哥何必就此急着动怒?何况乡试中举,哥儿好歹亦是举人了,你这做哥哥的何以不跟着高兴一回,便连我家老爷亦千里迢迢写了信来询问道贺,巴不得令宝玉也跟着下场碰运气……好在会试尚需待到来年二月,哥儿大可抓紧这半年时日好生温书备考,兼了如今玉哥亦已归京,再亲力辅导指教一番,便也不惧不能取得佳绩……何况如今便是一味苛责亦是无用,还不若你这做过房官的哥哥好生帮助哥儿分析总结一番,正可查漏补缺……”   这边煦玉搂着贾珠,闻罢贾珠之言方才将怒火息了一半,心下亦觉贾珠之言在理,然每每念及熙玉惟得第十名,与了自己内心期许相差甚远,便止不住动怒,口中仍不肯放松:“熙儿此番乡试成绩实乃事与愿违,为兄念及于此便难有宽宥之理。”   贾珠则道:“何必如此急着便下结论,不若先看过哥儿草卷再行评定。”说着便转头对地上的熙玉说道,“熙儿还不将你场中所做草卷取了来令你哥哥看过。”   熙玉闻言略为迟疑,生怕哥哥见了自己场上之文心生不满,正踟蹰着,便闻座上煦玉道句“还不快去”,熙玉听罢忙不迭立起身前往自己书房取那草卷。而书房门外,众小厮知晓此番煦玉动了怒正恼着,便立于门外屏声敛气地静候,不敢吱声。随后见熙玉出了书房门,其中有熙玉的小厮忙不迭上前询问“少爷无事吧,大少爷可有动怒责罚”,此番便连黛玉亦命紫鹃往二门这处寻了熙玉的小厮打探情况。熙玉只匆匆答曰“为哥哥申饬几句,倒也并未责罚,皆仰仗了珠大哥哥从旁劝解”便进了自己书房中取那草卷。这边众小厮闻言方才安下心来,执扇闻罢尚且神气活现地道句“但凡大爷在旁,少爷便是恼了大爷也能令他解气”。   待熙玉拾了草卷赶回煦玉书房,只见珠玉二人已坐到书案前,煦玉怀中搂着贾珠,贾珠则坐在煦玉膝上,手中还不紧不慢地替煦玉研墨。熙玉战战兢兢地将手中草卷双手递上,煦玉伸出一手接过览阅,贾珠则从旁润毫,一面兀自寻思一回,此番见了熙玉下场,方又忆起幼年之时自己与煦玉下场之事,而转眼便过去十余年,亦到了幼弟下场的时候,当真是光阴似箭,原来年幼的岁月竟已逝去了这许多年……   正如此念着,便闻见耳畔煦玉怒斥:“此乃何物?策对平庸,辞藻凡俗,何以竟交出这等答卷?!……”   贾珠忙回过神来,道句:“怎的又动了怒?”只见一旁熙玉被唬得不敢吱声,贾珠随即伸出本环住煦玉脖颈之手拾了草卷匆匆打量几眼,熙玉之文倒也做得一板一眼、合乎规范,令人无可挑剔,乡试点了第十在贾珠看来倒也并非甚劣绩,最终殿试中那进士是毫无疑问的。只煦玉本便不是凡俗之人,乃是才倾一世,众生谁能及他,遂眼光颇高,按了自己标准,众人之文在他眼中便也惟是凡庸之作了。彼时同期入职翰林的状元并了榜眼在他跟前惟有伏低做小的分。只贾珠又无法劝说改变煦玉这般性子,遂只得拿手抚在煦玉胸口劝道“莫恼莫恼”,又将笔递至煦玉手中,说道:“你便替哥儿改改罢,亦可指导一番。”   随后煦玉自己倒也不动那笔,只随口念了,贾珠代笔,依了题目将熙玉之文重新整改撰写一回,全文登时焕然一新,可谓是字字珠玑、言言锦绣,一旁熙玉见罢佩服得五体投地,难以置信同样的题目,哥哥如何竟能做得如此高妙无双。   贾珠见状则戏谑说道:“此番我倒替诸江西学子可怜的,依了你哥哥这标准,万人入不了眼,不知需得屈死多少学子,大约这一届是莫要指望中那秀才了~合该指望下一届莫得这般严厉的宗师。”   煦玉闻言对曰:“珠儿此言差异,经我提拔之人,大抵皆是真才实学之士,乡试便也不在话下。最终能中那进士之人定也大有人在。”   贾珠听罢附和道:“是是是,我的大才子,你做的都对,届时待那殿试尘埃落定,便等着这帮由大才子提携的生员进士上门来叩拜致谢好了。”   煦玉闻言但笑不语,随后方转向熙玉,将诸题目应答之法细细讲解一番,此番则按下不表。   当日夜里,贾珠自是歇在林府与煦玉相守,便是连黛玉亦留在自家府中歇下。却说煦玉虽是大愈之时起身回京,然到底尚未痊愈,加之途中一路奔波劳累,到达府中之时身子反倒不适。之后又因熙玉乡试成绩之故大发雷霆、大动肝火,便又将素昔旧疾勾了几分出来。然当夜煦玉倒也并未在意,珠玉二人久别重逢,离愁情重,便也难舍难分,难免纵情痴缠一回,当日夜间便也枕栖鸳鸯,被翻鹣鹣,巫山之上,暮雨行云。鸾笙凤管云中响,一声声乱了柔肠。一晌贪欢,莫可止息。彼时方才发现贾珠将戒指以麻绳串起悬于颈上,那麻绳将颈间肌肤皆磨得发红。煦玉见状便问缘故,贾珠只得拿话搪塞曰自己出征在外,行军匆忙,怕有个不慎将戒指失落了,方戴于脖子上,但凡人头不落,这戒指便也失落不了;加之胸腔靠近心脏,将这戒指悬于心上,倒好令自己时时记得他二人之情意。一旁煦玉闻言亦是感慨万千,随即亲手替贾珠将那麻绳解下,将戒指重又戴回手指上。   不料待到半夜,煦玉随即病来如山倒,便也起不了身。然次日又是送别钦思出京之日,贾珠早已约好清早一道出城送行,如今见煦玉竟病得起不了身,只得令煦玉歇在家。然煦玉念及此番外任,与钦思已是许久未曾见面,亦未曾为之践行,如今回京尚且不及聚首,遂便也强撑着起身,坚持前往。之后珠玉二人自是乘了一车径直前往城外洒泪亭。   而钦思在离京之前大都身居五王府中,与五皇子一道日日切磋比试。贾珠于王府当值之时亦能常常见到。待离别之时钦思早提前一日命家人将京中行李整齐包好装车,于山东省东昌府置了房舍,将家具行李皆运往该处安置。   出发当日,五皇子亲自将钦思送出五王府。钦思立于车驾前,对跟前负手而立的五皇子跪拜叩头,随后钦思立起身来,未诉临别话语,惟强笑打趣道:“若殿下有朝一日得闲,且千万移驾山东东昌,与弟聚首,莫令弟倚栏凭眺,独守空闺啊~”   五皇子闻言颔首对曰:“你既有此愿,本王定不负你,当‘临幸’你处。”   钦思听罢长揖:“如此弟多谢殿下。殿下保重,弟就此别过。”   言毕登车,五皇子命前来送行的稌永将钦思送至城外。待目视钦思车驾行出视线,五皇子方转身回到府中。   此番来到城外洒泪亭,已有不少送行的亲友候于此处,钦思下车皆一一招呼道别。而只见贾府的车驾虽停在此处,却并未目见贾珠人影。待钦思与众人尽皆别过,仍不见贾珠,方步至车驾前询问赶车的郑文道:“你家大爷可曾到来,怎的不见你家大爷人影?”   郑文忙答:“大爷正在车中。”   钦思闻罢奇道:“在车中怎的也不露个面?”说着便伸手掀开车帘,只见此番贾珠与煦玉正一并坐于车中,煦玉闭眼靠在贾珠身前,贾珠揽住煦玉身子。钦思见状不待人开口,便率先谐谑说道:“二位既来了这处,又非秀门闺户的姑娘家,好歹露个脸打声招呼,何以这般只顾痴缠腻歪在一处,感情好得竟不可分离这须臾片晌光阴?……”   贾珠对曰:“抱歉,此番他身子欠佳,吹不得风,遂不可出来应酬。”   钦思听罢,只见煦玉当真穿着夹衣笼着披风,正是病体怏怏之状,倒也不甚在意,坐在车沿上斜睨着车内二人打趣道:“据闻珣玉兄乃是昨日方才归府,今日见兄这般模样,敢情是夜里太过放纵孟浪,待到今日便消受不住,兄需记得节欲保身、修身养性方是正途……”   这边他二人闻言,贾珠见钦思此番竟歪打正着地说中了一半,心下有些赧颜,而一旁煦玉则双眉倒竖,心头火起,登时便欲撑起身子怒斥:“岂有此理!竟道这等混账之言……”奈何嗓音喑哑,勉力说了几个字便又猛咳一阵,说不下去。   贾珠伸手再度将煦玉身子揽过来,一面替他顺着胸口一面道:“谭兄这是什么话?他身子本未大安,又因家中哥儿科场之事心中正不痛快,怄了两日将自己怄得病了。从昨日半夜起便病得起不了身,今晨连话也不大说得出来。然念及今日谭兄远行,久别未见,便也不顾病体难安,强撑着出门为兄送行,谭兄竟还道此混账话……”   钦思听罢只得忙不迭作揖请罪,道句:“兄且原谅小弟方才无知孟浪了。”   随后贾珠掀起车窗帘子往外觑了一眼道:“今日谭兄是从何处出发?”   钦思答道:“弟今日是从五王府出发,与殿下辞行后出的城。”   贾珠闻言又命车外润笔取一百两银子作为程仪赠与钦思,作为珠玉二人心意。钦思依礼辞谢一回方收下,又道:“此番殿下已赠了弟不少盘费,又专程命稌大人送弟出城,此番你二人又多礼,这令弟日后思及京里众友的好处,又如何割舍得下……”   贾珠听罢这话倏觉伤感,遂道:“便是十里相送,亦有别时,谭兄不必难过,日后适或在下等出了京,正可前往拜访谭兄,尚有相见之时。”   钦思闻言长叹:“此番匆匆离京,自小生长之地已非吾家;天涯虽大,然何处是吾家……”   贾珠听罢这话尚且不知如何答话,便闻见一旁煦玉哑着嗓子道句:“‘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   钦思闻罢登时愁肠百结、欲哭无泪,开口说道:“弟知晓林大才子无书不知,何必在此显摆,说这话给弟添堵……”   煦玉则道:“你可是忘却了?彼时在静王府行令,你不正巧凑成这句曲文。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说着又是一阵猛咳。   这边钦思闻罢感慨万千,好不心酸。之后不待有人开口,便听见车外有人问道:“是鸿仪的车吗?”正是孝华携了柳菥前来,“怎的不下了车说话?”另一边稌永亦迎上前来。   车里贾珠只得忙不迭解释一番,珠玉二人与车外众人招呼一阵。之后钦思家人前来道曰时候不早了,催促钦思启程。钦思命家人携了酒来,与众人把盏辞行,各人皆饮酒敬了,随后各道珍重,钦思方洒泪登车,一路南下,从此浪迹天涯。   ? ☆、第七十三回 朝堂风云虎兕相斗(一) ?  上回说到煦玉回京,次日即大病一场,只好留在林府将养,便连荣府亦无法前往请安,期间贾珠林府荣府两头往来照看。此番煦玉带病进宫面了一回圣,便忙不迭去吏部述职之后便告了病假。   却说煦玉出任学差所奏之事并了所亲手经理之周家椽一案皆是关系重大,在煦玉尚未回京述职之时便由京中遣了钦差前往复查并将此案转呈刑部并大理寺复审。然煦玉回京之后,各部竟皆未曾有召见他之迹。甚至于待煦玉告了病假之后,吏部尚书三皇子亦爽快地挥手放行,并意味深长地添了句“此番詹事大人大可好生将养,其余诸事亦无需忧心”。贾珠并众亲友闻知皆忧心此番煦玉因了周家椽一案得罪了吏部侍郎,只怕周家椽一案被吏部搁置且照例考核成绩指不定亦被吏部别有居心地篡改,遂令煦玉成了如今这般类似于停职休假的状态。   惟煦玉见状不甚在意,对诸事不闻不问,总归了如今他确也病重,无法入部当差,便也正可借机安心休养不作他想。卧床养疴期间一面与贾珠恩爱相守,又趁着闲暇亲力指导熙玉来年会试之事。   另一边,却说周家椽之兄,当今吏部左侍郎周家楣闻说兄弟之事,心急如焚。加之此事已闹得轰轰烈烈,如今已无法再令圣上闭目塞听,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遂周家楣首先前往上司吏部尚书三皇子跟前跪启哭诉,痛陈一番,将此事归咎于自己对兄弟管教无方,方致使兄弟一时头脑发昏,失足于此。恳请三皇子念及自己仅此一弟的份上,代为将此事宽解一二,至少留其性命,莫要赶尽杀绝。三皇子难却其情,念及周家楣到底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对此事当无法坐视不理,遂答应届时为其在圣上跟前求情。   得了三皇子保证,周家楣方借了吏部职位之便想方设法扣押了吏部中煦玉对此事的参奏并了其余相关官吏对此案的陈词,不令其传至圣上手中。同时还欲篡改江西抚台对煦玉的照例考核成绩,欲将其参劾了。然如今此案的卷宗并了人犯供状皆收归刑部并了大理寺掌管,此案若是被刑部审实了,只怕周家椽便永无翻身之地。遂周家楣便也私下联络贿赂刑部尚书郭应霖,取下厚金,道是事成之后重重致谢。试图令刑部与自己窜通一气,捏造罪证供词,以减轻周家椽之罪。那郭应霖耐不住重金诱惑,心下有些活动,然又念及此乃圣上钦点的案件,下令严查。若被发现自己从中作梗,只怕届时得了银子也没命花销。思及于此,这郭应霖便也踟蹰了,面上敷衍着周家楣,对周家楣所行之事睁之眼闭之眼地放任不管。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即便那刑部尚书大人尚且半推半就,部中倒有那眼馋了周家楣权势金钱之人有心巴结,遂甘愿为他做这帮凶之人亦是大有人在。   这边周家楣见很是打通了几处关系,只道是如此下去倒也能瞒天过海,花那时间做成假供,只求能将兄弟的死刑减缓,再徐徐图之。因此案已由京师接管,遂周家椽等钦犯皆被押解进京,关押在刑部大牢,由刑部官员审讯。那周家楣私下贿赂刑部官吏,与审讯的官吏一道做成假的供状,以期能令周家椽起死回生。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头上刑部尚书虽对了那周家楣等人暗中作梗视而不见,然其下刑部侍郎偏巧正是南安郡王炎煜,素昔与了贾府交情深厚,与珠玉二人乃是至交好友,知晓此番圣上命复查之案乃是煦玉经手,遂便也格外留心,待刑部遣人将从南昌府知府处寻来的卷宗、供状等物携了回京之后,炎煜便先行将些卷宗、供状之类的命部中心腹私下里誊录一份,自己亦就此览视一回,只觉此案全无疑点,煦玉并了江西抚台、南昌知府的处置皆是合情合理、合乎规范。随后方将这卷宗等移交刑部其余诸人手中,尚书大人一面着人装腔作势地调查审讯,一面暗地里又与了周家楣勾结。待之后作出的几份复查奏疏皆真假参半,炎煜见罢方觉其中定有隐情。只炎煜知晓此事怕有顶头上司刑部尚书掺合其中,自己这一侍郎不可直接驳了上司的颜面,与之争锋相对,遂另寻一计,私下寻了大理寺卿相助。   却说无独有偶,这大理寺卿正是东安郡王穆莳,不仅这四大郡王之间是素有往来,且与了贾家亦是老交情,荣禧堂上的乌木錾银对联便出自这穆莳之手。如今这穆莳已点了大理寺卿,遂炎煜便前往寻了穆莳,私下将此案之事道明。总归了大理寺与刑部一道负责此案的复查,遂将这原件交与穆莳,令其从中代为周旋一番,便也无需自己亲自出面顶撞驳了上司颜面。穆莳倒也一口应下,将此事交与手下负责此案之人。   这边刑部押着此案迟迟不令其上报,那边负责与吏部一道审核学政成绩的礼部已向吏部示意提取江西巡抚对煦玉的考评。那周家楣因对煦玉怀恨在心,遂有心参劾煦玉,便欲将那考评暗自篡改一回。不料礼部尚书孙家鼐正是煦玉会试的座师,煦玉常任礼部翰林之职,对煦玉品行最是清楚不过。此番见吏部呈递的考评不甚属实,遂即刻下令复查,命人联系了江西巡抚董毓葆,将其对煦玉的考评核对一番。那董毓葆知晓朝廷复查周家椽一案,亦欲从此案中谋得好处、分得一杯羹,自是对煦玉功绩百般赞扬,只道是煦玉充任学政期间殚精竭虑、带病强撑,拨乱反正、奖惩分明,毫无徇私舞弊、中饱私囊之嫌,且对了周氏之案断案分明,审判严谨,便是连察举推荐的生员亦是考文察行、虚公衡鉴,令一省学子饱受鼓舞裨益。这孙家鼐见罢这般考评自是心满意忺,倒将那周家楣气了个吹胡子瞪眼,却又无话可说。   随后礼部将煦玉任职学差的考评成绩一并上疏天听,其中自又夹杂了董毓葆等人对周家椽之案的陈述说明。景治帝见罢,方忆起自己之前下令刑部并大理寺复查此案,随即责令刑部将此案的复查奏疏递上。这郭应霖无法,只得将那做过手脚的结果呈递上去。景治帝阅罢只觉周家椽等人大有可恕之处。随即又命大理寺等人呈递,却见两份奏疏所述之案全然不同。景治帝见状心下大疑,忙不迭召见一干人等责问,倒也是各有各理,遂责令两拨人等严加彻查,定要将此事审个滴水不漏、查个水落石出。此番彻查,刑部尚书、刑部左右侍郎、大理寺卿并了少卿等诸官员一道开堂审讯,那周家椽起初尚还抵赖,欲按周家楣等人设计好的供状招供。不料却为大理寺卿穆莳并了南安郡王炎煜一道坚持使用重刑熬审,连续审问了一日一夜,那周家椽终是抵不住,将所知之事尽皆招供,与之前煦玉最初呈递的供状毫无二致。而那周家楣从中作梗之事当是瞒之不住,被顺带着一并被查了出来。话说此案本无可查之处,除却彼时周家楣试图混淆视听所做的那些手脚之外,其余事实皆是一清二楚。遂此番彻查不过是将那些遮眼的烟云一并驱散,此事真相便也再清楚不过了。   这边景治帝见罢案件始末,亦是震惊,之前未想周家椽凭借家中权势竟将整个南昌府的科场搅得污浊不堪,致使江西一省科场凋敝。幸而此番调遣林煦玉二任学差,临时出任江西,方将赣省科场之案破获,将学霸擒下。随后又仔细审阅一番煦玉上疏所奏之科场十弊,更是大加赞赏,道曰非大眼光、大手笔、无治世之才者不可成此大事,乃本朝精通学务之第一人。随后又将此十条积弊并了应对之策定章成法,命之后的历任学政尽皆谨守遵循。而与此事之中相关诸人中,周家椽等人依循原判,决不开复;周家楣则受革职处分,因了期间三皇子代为求情方才未曾重罚;而参与破获此案的董毓葆、刘秉衡、定保等人皆受封赏,而煦玉则官升一级,擢升从二品内阁学士,因彼时煦玉正告病假,遂允其愈后上任。此乃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 ☆、第七十三回 朝堂风云虎兕相斗(二) ?  另一边,却说刑部并了大理寺为彻查周家椽一案而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待于府中将养的煦玉并了惟前往五王府当值的贾珠皆知之不多,因彼时相关官吏皆是讳莫如深。于林府将养了半月之后,煦玉方得以起身,彼时贾母已令贾珠并了其余家人催了三四回,遂煦玉待好转些许,便忙不迭携了黛玉熙玉一道前往荣府请安,与贾珠一道居于荣府之中。   之后一日,珠玉二人偶然从外出采办的剪纸口中闻知于煦玉外任期间代理詹事之职的少詹事正寻人添置三品官服,料想是要升官了。这边煦玉闻知倒也无可无不可,心下早料到自己此番因周家椽之案怕是触犯得罪京里的权贵,此番受人弹劾排挤亦是意料之中之事,便是自己因之失了乌纱,亦不是甚大不了之事。然贾珠闻罢倒也心疼叹惋,随后便开口劝慰煦玉道:“之前我亦曾闻说刑部并了大理寺正复查此事,尚未发布上谕公布此案结果,我们现下且莫要妄自揣测方是。我想南安王正是刑部侍郎,据闻这几日正忙得脚不沾地,等过了几日我私下向王爷打听一番,便知大概,此番且莫要忧心……”   煦玉则揽过贾珠说道:“此番我并不忧心。我当日所为不过顺应己心,做我应做之事,至于如今他人如何看待,倒也无关紧要。古人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若我得以高居庙堂,则尚可担君之忧、辅君当道;若庙堂容我不得,我亦不过修身于世……”   贾珠则打趣道:“倘若庙堂当真弃了你,倒是有眼无珠呢,再上何处去寻了这般正经肯干的为官之人?……”说着又将煦玉撂于身侧的那柄湘妃竹泥金面撰扇拾了在手中把玩,转了话题道,“我记得我离京之时玉哥尚且用着一柄水摩骨玉雕花撰扇,如今怎的又换成了这湘妃竹的?”   煦玉闻言方忆起那柄扇子正是那次贾琏解酒撒泼之时摔坏的,然又不欲将此事告知与贾珠知晓,令其平添不快,遂随口搪塞一句道:“那柄扇子为我赠了他人。”   贾珠听罢倒也不甚在意,忽地念起一事,忙不迭从煦玉怀中翻身坐起,亦为以此事纾解煦玉之怀,令他高兴一回,遂说道:“我就这柄扇子题首诗与你罢。”   煦玉闻言来了兴致,问道:“题首何诗?乃是珠儿自己作的?”   贾珠则答:“并非我自己所作,我作的有何稀奇,只怕入不了大才子之眼。我题首前人作的。”   煦玉道:“前人做的倒也无甚稀奇,前人所作且珠儿亦知之诗,还有何诗乃我所不知的?”   贾珠听罢煦玉这一轻狂之言,对曰:“呵,玉哥莫要小瞧了珠儿,总有那玉哥不知之书,不识之诗。此番我便题首英文情诗,看玉哥可解不可解。”   煦玉倒也坦言:“若是洋文的,我倒真不可解。”似是又忆起一事,却又踌躇了,“此番莫要又是那等奚落挖苦人的罢?……”   贾珠听罢煦玉之言,方知煦玉是忆起了从前之事,遂情不自禁歪倒在煦玉身上捂着肚子狂笑一阵,口里一面保证道:“不会、不会……哈哈哈……”   却说那次贾珠接待英国使团,从沃尔特手中得了一支羽毛笔,登时只觉重拾了穿越前写字的感觉。彼时手边没有那可用来写字的纸张,兴奋难耐之下,贾珠便将煦玉从不离手的撰扇索来。又念及此番正是从英国人手中得来的书写工具,便干脆应景写了首英文诗,亦可看看自己告别英语许久,是否还能回忆起来。遂随手写了首《I am Afraid》:   “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 but you open your umbrella when it rains.   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sun, but you find a shadow spot when the sun shines.   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wind, but you close your windows when wind blows.   This is why I am afraid,you say that you love me too.”   煦玉见罢此诗,自是看不明白,遂询问贾珠道:“珠儿,此诗乃是何意?”   贾珠见状颇为得意,随即便也卖起了关子:“终于有珠儿知道而玉哥不知之事!这诗不过珠儿随手所写,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煦玉听罢又打量一回,说道:“我见这诗句子长短不齐,倒绝类我们这里的词曲,有些词又是一模一样的,似是铺陈排比之类……”   贾珠笑道:“玉哥所言无错~”然仍是不肯道清诗意。   见贾珠百般推诿,煦玉倒也不甚在意,亦不追问。之后某一次,煦玉持了这柄撰扇为孝华目见,孝华见扇上题着英文,好奇之下索来一看,随即哑然失笑,问道:“此诗可是鸿仪写与贤弟的?”   煦玉见状心下暗警,不欲对孝华承认,心下更是升起一阵挫败感,不得不承认对了这洋文,跟前这人的确胜了自己一筹。然作为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儒士,煦玉便也执拗着坚决不肯习学外文,于他看来,这由几十个字母任意搭配组合的洋码子无非是些虫书鸟篆,何尝及得上体正格方的汉字,真真毫无美感可言。亦曾尝试以贾珠那支羽毛笔书写汉字,只见以羽毛笔所写之字已顿失毛笔所写之飘逸潇洒的气韵,风骨精神内韵骤减,遂便连这西洋的书写工具也一并厌弃了。   随后又听孝华说道:“此诗不难,若是贤弟不解此诗之意,在下写与贤弟便是。只在下不解何以鸿仪竟题了此诗与贤弟。”言毕,孝华以骚体诗翻译该诗,题曰《吾心噬之》:   “君乐雨兮启伞枝,   君乐昼兮阴蔽日,   君乐风兮牖户闭,   君乐吾兮吾心噬。”   待煦玉阅罢,登时较了真,只道是这分明是首挖苦人的诗,极尽讥诮讽刺之能事,此番乃是被贾珠赚了,更令人气恼之事便是还为一旁孝华瞧了笑话。之后贾珠赔了多少不是,道是自己不过随手一写前人之诗,并非是针对煦玉之言,煦玉方才解气。   对了当初之事煦玉到底心有戚戚,遂此番倒也踌躇了。贾珠则诅咒发誓曰此番自己断不会赚人,言毕方取来当初那支羽毛笔,以一手飘逸的花体英文题诗扇上: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写毕将撰扇递与煦玉,煦玉接过,扫视几眼,无奈全然看不明白,方抬首问道:“此诗亦是长短句子相间,我见还不若当初那首诗对仗工整。”   贾珠闻言笑曰:“玉哥且看,这诗一共十四句,我们便称它‘十四行诗’,它采用‘五步抑扬格’,结构亦十分精巧。我且将它译出来与你瞧瞧。”心下暗忖自己当初诵熟的莎翁情诗竟还全然记得,真乃奇事。随后另取一张冷金笺,将诗句翻译成汉语,全文如下:   “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   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   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   没有芳艳不终于雕残或销毁。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译罢将诗笺交与煦玉,煦玉本饶有兴味地接过,待读过一遍后随即拉下脸来,仅予以八字评语:“浅白直露,诗意全无。”   贾珠听罢讪笑两声,心下道句“我就知道”,正待斟酌词句解释一番曰别人西方情诗讲究直抒胸臆,此诗已算其中蕴藉含蓄之作了,便见煦玉掀衣而坐,持笔在手,就着贾珠所写译诗之后,另做一首:   “佳人当青春,婉丽自销魂。   焉知东风恶,良辰拒待人?   朝日何皋皋,暮色何昏昏。   众芳俱摇落,天意倩谁询?   我有丹青笔,腾挪似有神。   为卿驻颜色,风霜不可侵。   延年诗一首,万古扬清芬。”   写毕,将那笺纸递与贾珠,问道:“若何?”   贾珠见罢赞不绝口:“不愧是玉哥,这转译得较我更好,亦更为贴合我们的诗歌审美方式。”   煦玉则道:“若以此示人,此诗尚还有些意思。此既为珠儿题与为兄的,为兄当承珠儿盛情,断不会辜负了。”   贾珠道:“这扇上所写,除却子卿,大抵世人亦瞧不明白,玉哥心里是喜它也好嫌它也罢,皆莫要将扇子送了人。”   煦玉对曰:“此乃珠儿之情,我如何会将之送了人?亦不与人瞧了,定一生珍藏。”   贾珠听罢颔首:“如此甚好。”   二人正说着,便见润笔进了房中说道“南安王爷前来拜见大爷少爷。”   珠玉二人听罢对望一眼,道句:“南安王爷为周家椽之事忙得连人影皆寻不到,何以此时前来拜访,难道是此事有了甚逆转?……”他二人亦猜不透,随即整肃衣装,出门迎接。只见此番炎煜惟携了数名家人随从骑马而来,看来并非特意前来,只怕是临时起兴。   ? ☆、第七十三回 朝堂风云虎兕相斗(三) ?  随后珠玉二人刚行出大门,便见赖大、林之孝二人引着炎煜等人前来,他二人忙上前见礼,叙了寒温,便听炎煜对煦玉不客气地说道:“珣玉,还不快快赏小王一杯茶喝,近日里小王为了你之事,忙得脚不沾地,几日未曾回去府里。”   珠玉二人忙不迭将炎煜迎入书房,贾珠挥手令润笔奉了好茶来。此番分宾主落座,炎煜方道来意:“此番小王从刑部归来,周家椽之案至此总算尘埃落定,刑部并大理寺已一并将奏折上达天听,圣上阅罢亦是龙颜大悦,只道是此案诸人皆依原判。且小王私下亦闻礼部尚书孙大人道圣上对此次珣玉对赣省科场的整治导正之举赞赏不已,想必仁弟不日便当高升。”   此番煦玉闻罢此言尚且无可无不可,一旁贾珠倒也真心替煦玉高兴,忙拉了煦玉一道起身对炎煜长揖道:“此番当真赖王爷相助,帮衬这许久,可谓是帮了我等的大忙。此番大恩不言谢,莫说这茶,在下便是包下汇星楼孝敬王爷亦不为过。”   炎煜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又道:“闻珣玉卧床将养,小王今日方得空前来瞧上一番,看他可是大愈了,即刻便可高升上任去。顺道前来将此事之果告知你二人,令尔等皆可安心。”言毕又顿了顿,似是念起一事,遂接着道,“对了,小王忽地忆起,当日圣上召见我等,出大殿之时,那周家楣正行于小王身后,意有所指地道了句,是对珣玉说的:‘且请转告林詹事,莫要万事做绝,断了他人后路,将人赶尽杀绝……且念着你亦有那晚节不保之日,届时看你当如何是好……’彼时小王身侧尚有旁人,亦不知他是道与小王听还是说与他人。”   煦玉闻罢不以为意,惟道句:“穷途末路之人,所道之言不过耸人听闻罢了。”   贾珠听罢却深以为然,只道是人之一生何尝没个起起落落,然不欲多言,转了话题道:“此番且多谢王爷费心,王爷来得正是时候,若是两日前,他尚还起不了身,见了王爷恐怕失礼,今日方才好转些许。待他痊愈后,我等方一道往王爷府上登门拜谢,并给太妃请安。”   随后三人又谈了别事,期间炎煜询问贾珠道:“鸿仪既跟了五殿下当差,可知下月例行的步兵统领阅射之日,殿下有何吩咐部署?”   贾珠闻言踟蹰,心下暗忖曰圣上此番虽令五皇子居府养伤,又指派心腹代理这步兵统领之职,然城中大小诸官仍是如之前那般,皆依了五皇子鼻息眼色行事,何尝在意这代理的步兵统领。遂答曰:“殿下并未特别吩咐,我只听殿下道‘不过随常,听任代理统领之便’。”   炎煜听罢贾珠之言,暗自忖度半晌,又道:“闻说职位交接之初,代理步兵统领黄元善曾前往五王府拜见五殿下,寻求指示,态度甚是恭谨。彼时殿下似是亦下了许多指示,可有此事?”   贾珠则道:“抱歉,彼时在下正休假在家,吏部放了我等南征归来的官将一月的假,遂当时并未前往当值。不过据闻确有其事。”   炎煜闻言方又暗自寻思片晌。   之后三人又聊了几句别事,炎煜方起身告辞,珠玉二人送至府门口登车方还。   却说炎煜前来贾府拜访后不久,城中便出一事。一日,两名巡捕营的士兵前往戏院听戏,与代理步兵统领黄元善的亲兵发生口角,进而斗殴,登时戏院一片大乱。彼时黄元善正于城外公干,未能及时接管此事,此事由统领之下的左翼尉接管。话说五皇子南征期间,景治帝念及步兵统领之职不可空缺,彼时便已令这黄元善代理其职。而五皇子离任不久,原来的左翼尉回乡丁忧,遂那黄元善随即将自己亲信安入此职,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此番京中顶头上司并了同僚右翼尉皆出城,衙门中为首者惟有自己一人,遂便也由着自己做主。道是这巡捕营的士兵蓄意滋事,随即便按军法处置,将二人杖责一顿。二人不服,道是既是滋事,参与四人皆有责任,何以惟责他二人而不罚那两名亲兵。那左翼尉自知理亏,然面上自不会承认,随即命加重责罚,将那二人打成重伤,其中一人当夜便因重伤不治身亡。此事一出,巡捕营众军登时不服,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随后由巡捕营守备李汝弼出面与了那左翼尉交涉,一面将此事告知出城的黄元善,一面令参将严辰向兵部、督察院并了休养在家的五皇子告状。   严辰前往五王府,五皇子命长史官拒客,道是自己既休假在家,一切皆寻了代理统领商议。严辰念及南征之时与贾珠有些交情,此番贾珠亦在五王府中当值。遂私下命人请来贾珠询问五皇子动向,贾珠不敢透露,惟对严辰道句你们依律上诉便是。严辰遂依言退下。   几日后,打死士兵一事尚未提审,巡捕营又发生把总打伤监军之事。这监军乃是黄元善遣来督查巡捕营训练之人,因与营中把总发生龃龉,进而双方动手。此事一出,巡捕营登时停止演练,双方冲突不止,闹得很是不堪。   事发当日,正是五皇子生母贵太妃寿辰,五皇子进宫请安祝寿。彼时皇上、太上皇与太后并太妃饮宴,遂即便城中发生大事,官员亦不敢入宫惊驾。兵部侍郎未曾请示皇上、尚书大人,断然不敢擅自行动,只得暗地里偷偷告知皇上的贴身太监,令其私下告知皇上。景治帝闻知只得下令先行命代理步兵统领前往处置。待黄元善赶至此处之时,巡捕营部分士兵几近哗变,全然不听指挥。其间数十人将监军等人扣押,彼时黄元善惟率领一众亲兵,见人多势众,险些不敢下轿应对。此番黄元善只得以滋事为由,将双方各杖责一百军棍。   待当日宴罢,景治帝面见五皇子,此二事皆发生在巡捕营中,命五皇子与黄元善一道调查处理此事,五皇子则以尚有代理统领理事而自己尚未痊愈、正将养在家为由推诿,惟在之后慢条斯理地挪往兵部遣了兵部左侍郎并了兵部郎中二人前往协助平息纷争,表明已尽其责。而自己对此事则不闻不问,亦不表明应对之法。便是事后黄元善亲自前往五王府拜访,五皇子亦推托不见。   与此同时,南安郡王炎煜携家人出城狩猎,于狩猎期间不慎从马上摔下受伤。归京之后忙不迭向吏部告假,于府中养伤。贾珠与煦玉闻罢随即前往南安王府探望,只道是如今京城当真乃多事之秋,三天两头的便有事发生。刑部只怕又添诸事,王爷这刑部侍郎竟碰巧受伤需得将养,真可谓是忙里偷闲。炎煜闻言亦对贾珠道如今贵太妃寿后染恙,五王爷每日皆入宫问安侍奉,对其余诸事便也更加无心料理。甚至于连王府亦不常待,倒令贾珠这一典仪趁机得闲,已是多日不曾入府当值。遂京中至少多出两名忙里偷闲之人。贾珠闻言倒也无言以对,惟有承认此言在理。   之后不久便是步兵统领照例阅射之日。校场位于步兵统领衙门之后,与校场之间相隔一条大街,从这条街上正可步行到达衙署门口。当日,自是由如今的代理统领黄元善前往检阅。素昔步兵统领阅射之时皆允百姓围观,遂辰时未到校场周遭已围满了挤看热闹的百姓。清晨黄元善步出衙门前往校场之时天色阴霾,心下登时升起几许不祥之感,只道是这般看来怕天会落雨。果不其然,未过多久,大雨忽降。校场周遭登时一片混乱,阅射只得就此中止,黄元善随即率领一众亲兵步行回到衙门。   虽说阅射之地距离衙署所在惟隔一条大街,然若欲就此从校场回到衙门则需穿过中间的大街再经过衙署高墙外的一条弄堂方能到达衙署门口。此番只见因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百姓因事前皆未曾携带雨具,遂只得匆匆奔走,寻觅避雨之处,一时之间校场周围的大街上皆是三三两两狼狈奔散的百姓。黄元善的亲兵上前喝令道上百姓避让,百姓只得慌忙往了道路两旁躲闪以为统领大人让道。只见前方推搡着避让的百姓中忽地窜出一人,似是因了跑得太急,在道路正中跌了一脚,便连鞋子亦脱了脚飞出老远。事发突然,黄元善一行人只得停下,黄元善的亲兵正待前往将那跌在道路中央的贫民赶往一旁,便见那贫民似是见自己拦了官爷的道,骇得浑身乱战,忙不迭连滚带爬地翻身坐起,随即便靠近黄元善这处,拾起那掉落的鞋子。众亲兵见那贫民只是为拾鞋,便也吆喝那贫民快滚。   不料正值此时惊|变陡生,只见那贫民从地上拾起鞋子的须臾间,伸出一手从腰际拔出一柄尺余长的匕首,磨得刃利锋亮,在空中飞快转了个方向,将那尖头对准了跟前的黄元善,一步健步上前,一刀扎入黄元善心窝。只见黄元善胸口处登时血流如注,随后倒在地上难以动弹、气若游丝。彼时那黄元善的众亲卫见黄元善被刺,皆僵立当场,呆若木鸡,未料那拾鞋的贫民竟是刺客。   而更令人始料未及之事便是那刺客刺伤黄元善之后竟未趁着众亲卫呆愣之际逃遁,反倒是立于原地仰天大笑,口中大喊:“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左隽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拼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随后黄元善的亲卫方回过神来,一拥而上,将左隽手中匕首夺过,反扭双手,用绳子捆缚结实了。期间左隽不仅口中高呼,自报姓名,且不躲不逃亦不反抗,任由众亲卫将自己擒下。而黄元善的家人忙不迭将衙门门板卸下,做了担架将黄元善抬入内宅之中。   ? ☆、第七十三回 朝堂风云虎兕相斗(四) ?  却说此事发生于步兵统领阅射当日,京城步兵统领衙门左近,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遂当即便在百姓中传开,并震惊朝野。景治帝紧急召集殿阁学士并六部、大理寺众官商议,惟兵部尚书五皇子并了刑部侍郎南安王炎煜尚在假中,遂未曾出席。景治帝当即下旨将人犯左隽押赴刑部,严令由刑部尚书、刑部左侍郎高文铭、大理寺卿穆莳一道会审,务必审出人犯行刺目的。待他三人领命前往,景治帝忙不迭传旨:急命兵部尚书稌麟回任步兵统领之职,即刻上任,严讯人犯,务必查清实情。   不料五皇子随后上奏,奏请赴任延缓,理由有二:首先,南征旧伤未愈,近日亦有复发之状,不堪劳顿。其次,近日贵太妃尊体欠佳,为人子女者当侍奉榻前以至痊愈,方为人子之道,亦不违逆了上皇所倡孝道。且似为证明所言当真那般,五皇子更是日日辰时入宫觐见请安,在宫中留到入更之后方才出宫归府。景治帝见罢五皇子奏折,登时语塞,竟无言反驳。只道是此番稌麟竟以太上皇为搪塞之由,言下之意是若是皇上强令其赴任审讯,令其无法尽孝,不啻于违逆当初太上皇之旨。遂景治帝无法,只得恨恨地批了十字:准奏,太妃愈后即刻赴任。又命右翼尉暂为代理这统领之职,以稳定巡捕营众将士之心,静待五皇子接任此职。   而另一边由刑部尚书为首的三位主审接旨后前往刑部审讯,然对审讯之事三人态度却也全然不同。其中那刑部侍郎高文铭与年高登顶、亟待退休的顶头上司刑部尚书不同,尚有升迁之后劲;又与部中同僚、家世显赫的南安王炎煜大相径庭,乃是寒门出身,苦心孤诣经营多年方才升至如今的侍郎之位。兼了向来自诩刚正不阿,不畏强权,遂乍逢这天降大案,便欲大展身手,成他人所不能,从此功成名就。遂此番乘马趱行,恨不能一步赶至刑部,提审人犯,奈何却见身前行着的尚书大人却走得慢条斯理,几近一步一挪,那高文铭见状心下好不耐烦。   却说这刑部尚书高文铭较了这刑部侍郎却是老辣干练太多,数十年宦海生涯何事未见,对了这官场诸人诸象无所不知。此番前往圣上跟前接旨受理此案,他心下是极其无奈,忐忑难安,暗地里冷汗已淋了一身。彼时刚一闻知代理步兵统领被刺之事之时便知此事必有内|幕,其间隐情关系重大,与其说接手这等案子是怕查不出真相毋宁说是不敢深查。遂此番刑部虽离皇宫不远,然仍是行了这大半个时辰方到。待入了部,先行令手下长班倒茶,随意招来几名书吏询问部中可有新添的差事,书吏答了,将些卷宗呈递上来。那郭应霖接下不过随意翻阅一阵,便又将之撂在一旁不动了。一旁高文铭见状心下直嗔唤“您老手边那现成的大案子不理,却偏生询问这等无关紧要之事,却是意欲何为”。   此番那高文铭终是等不及,方对郭应霖请示道:“郭大人,可否传令步兵统领衙门,命将人犯押赴刑部审讯。”   郭应霖闻言首肯。   与此同时,步兵统领衙门中,那重伤的黄元善在榻上辗转疼痛了一夜,数名太医围着救治,仍是无力回天,到了第二日便也呜呼哀哉。然似是自知死期临近,黄元善仍是勉力开口,口授遗疏,令子代为记录,之后上书朝廷。随后更是告诫榻边淌眼抹泪的一干家人道曰:“之后千万莫要追究复仇,忍气吞声,自保为上。”   将刺客押赴刑部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之事,随后主审三人并了刑部其余官吏一道开堂会审,此番刺客对了行刺之举供认不讳,自谓自己乃是河南人,名左隽。待问及其行刺因由,则百般狡赖,坚不吐实。堂上郭应霖并了穆莳见状皆未多言,惟令一旁书吏将钦犯所言如实记下。一旁高文铭却是怒不可遏,只道是此贼“奸滑异常,不用重典严刑难以令其就范”,随后命衙吏将那左隽杖责一番。不料只两板子下去,那左隽已是哭爹喊妈,直装作重伤难支之状,口中只道“此番只为求速死”。座上郭应霖见状忙不迭命衙吏停下行刑,担忧这衙吏中人行刑之时若是有人别有用心,为将人犯灭口而下了死手,将人犯刑死了,届时圣上怪罪下来,自己这一刑部尚书当是首当其冲、脱不了干系。遂之后审讯便皆不准动刑,惟将那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将人犯呵斥一阵。   待此番打了两板子之后,这左隽倒也开口陈述自己与那黄元善之间的恩怨。道是自己与黄元善本是同乡,那黄元善家贫,自己见他是个人才,遂卖田典器为其筹了银子,送他前往省城赶考。黄元善得了进士之后,进京任职,先是得入东宫跟随太子办事。待太子殿下继任大宝,黄元善方派了京官,做了顺天府尹。自己闻知老乡发达,便携了老婆凑钱进京投奔。不料待见到黄元善之时,黄元善不仅不念昔日之情,且渔色于友,见自己妻子年轻貌美,便见色忘义,将自己妻子霸占,又以滋事并非法开办小押行为由将自己罚出京来。如今是人才两空,自己连个落脚之处皆无,气之不过,心下便萌生复仇之意。辗转于京畿附近住下,寻找复仇之机。   却说这左隽将那昔日恩怨讲得是精彩纷呈,引人入胜,堪比天桥说书人。然堂上倾听并记录的各位官员则无不冷汗直冒,难以下笔。可知这左隽所言非同小可,所道之事可谓是那代理统领黄元善的旧日丑事。然众所周知,黄元善自入职东宫伊始,便是当今圣上心腹,圣上颇为器重。如今若是将这黄元善丑事公之于众,不仅黄元善晚节不保,且圣上亦是面上无光。兼了这等旧事亦属私密隐闻,知晓后保不定引火烧身,遂在场官员皆不敢记录在案。   当日审问结束,审问官员自是问不出甚像样的结论,只得先行散去。不料大理寺卿穆莳回府之时竟从马上摔下,当即摔伤了腿,无法行走,为证明自己伤势属实,穆莳命家人请来太医,命太医确诊。随后方持了太医所写脉案药方向圣上并吏部告假,道是伤势过重,无力行走,惟有坐卧家中。景治帝不得已只得批准。随后又命人传召刑部右侍郎炎煜,询问其伤势可有大愈,正可接手黄元善之案,奈何传旨官吏回报曰南安王仍卧床将养。此番相隔不过半月,半月前,刑部正复审周家椽之案,彼时无论这大理寺卿还是刑部侍郎,无不雷厉风行地调查审讯周氏之案,却在半月后的黄元善之案中双双百般推诿,撇清关系,不得不令人生疑。念及于此,景治帝不禁暗地里寒毛直竖。随后又加派大理寺少卿作为第三名主审。   几日后,迫于当今一日一道圣谕地催促询问审案进展,刑部尚书郭应霖终于上奏景治帝曰:“……行刺之凶犯,始则一味混供,迨昼夜研鞫,据供系河南人,名左隽,直认行刺不讳,而讯其行刺之由,尚属支离狡诈……”   却说景治帝见罢这等结果大为震怒,道是刑部审讯刺客已逾多日,却惟审出这等结果,实属昏聩无能、敷衍了事。随即景治帝连发四道圣旨,第一道圣旨指示郭应霖曰:“步兵统领衙署重地,竟有凶犯胆敢持刀行刺,实属情同叛逆,亟须严刑讯究。”第二道圣旨指示郭应霖:“务必得到真相,严厉惩办凶手。”第三道圣旨指示郭应霖曰:“此案审讯重点:首先需审清行刺原因,其次务必审清行刺的幕后主使。”第四道则是一道密旨,暗中指示代理步兵统领的右翼尉曰:“务必注重巡捕各营动向,防止营中士兵生变;且千万加强京中治安。”   此番除却景治帝不满之外,刑部侍郎高文铭亦是大为不忿,接旨审案之初便知长官故意拖沓延误,浑不上心。只道是以这般办事态度,如何能查出真相?如此行事,少不得耽误妨碍自己查出真相,愧对于自己“铁面无私”之称。   除此之外,还有那不满之人,正是黄元善的亲信左翼尉寅康。话说此人正是当初黄元善在东宫当值之时的同僚,有同派系之谊。遂此番待黄元善任代理步兵统领之职后,便也提拔保举寅康入职步兵统领衙门之中,做了自己手下之左膀右臂。正值他二人权力到手,坐拥高位之时,不料黄元善偏遇刺客行刺之事,生生将自己仕途飞升之景截断于半途之中,怎不令了寅康心下不甘。遂寅康待朝廷下达彻查此案之旨后,忙不迭私下前往刑部求见刑部尚书,请求加入审讯团队,只道是自己乃黄元善下属,其遇害遭冤,若无法亲眼得见幕后凶手绳之以法,定无法服众。此番郭应霖怕招致非议,遂只得允其之请。而郭应霖并了高文铭亦曾单独与寅康密谈,打听黄元善履历品行诸事,那寅康自是大赞黄元善乃是清官,而那左隽所道之言纯属任意污蔑之语,全无可信之处。然此次密谈具体所言何事,无论是郭、高二人抑或那寅康,皆未留下只言片语的记录。   而待与寅康密谈之后,郭应霖所思所想尚且不得而知,高文铭却是愈发相信刺客左隽背后,是大有隐情。然如此一来却亦令高文铭越发疑惑,若此事当真并非是那左隽自己所言是私怨报复,这样一场精心筹划之局,真正欲对付之人,只怕便不仅仅是这一区区的代理步兵统领了。念及于此,高文铭不禁打了个寒颤。   正是在景治帝发下四道圣旨指示郭应霖并右翼尉之后两日,景治帝再度下旨加派顺天府尹并通州知州一道参与审讯左隽,严令务必查出行刺幕后之因。至此,此事的审讯官员已近十人。   ? ☆、第七十三回 朝堂风云虎兕相斗(五) ?  自从景治帝下旨批示后,这主审的郭应霖便借口步兵统领五皇子尚未接手此案,需待其前来一并商议。此番惟需慢慢熬审人犯,千万不可操之过急。然话虽如此说,这郭应霖实则全无动静,虽对上回报曰日日熬夜审讯,实则不过隔三差五地提审左隽询问几句,甚至问到狱中伙食如何,这左隽每隔数日竟能吃上肉食。遂此番审讯官员虽多,然审讯仍然毫无进展。与此同时,巡捕五营则因之前两场争斗尚未处理,此番又逢代理统领遇刺,寻隙哗变之事屡有发生,闹得京师是人心惶惶。   期间尚有些许官员见此事没有个分晓,恐因之引发事端,便欲五皇子即刻回任步兵统领之职,接手黄元善遇刺事件。遂前往五王府拜见,不料皆为五皇子拒之门外,概不面见。有人甚至念起尚在五王府中担任典仪的贾珠,亦欲寻了贾珠打探,贾珠只觉不堪其扰。五皇子闻知后便命贾珠于此事事了之前身居五王府,暂时毋回荣府。贾珠闻令无法,只得遣了千霰携了自己亲笔信回府,代自己向府中老太太太太请安,又简单收拾几件行李携了前来。将信交与煦玉,令煦玉莫生别扭,他离府期间需好生照料自己。   而五皇子进宫侍奉贵太妃痊愈后,仍日日深居王府,一味推迟回任原职并审讯人犯。惟在王府之中寻了那戏班听戏唱曲,又命一众说书之人敲板说书。期间皆令贾珠作陪,与之一道评论优劣好坏。某一日,府中正唱一出“孙行者大闹天宫”,五皇子转头对身侧坐着的贾珠说道:“若是钦思尚在,正可令钦思上台扮那武生,他常言自己是生旦不拘……”   贾珠则道:“若说钦思,他确也颇具身手。然他素昔擅长闺门旦,以缠绵悱恻、娇柔婉妙见长,若是扮生,便已稍逊一筹,亦惟有扮那小生。若是武生,只怕白费了他那一股子缠绵劲儿。”   五皇子闻言颔首:“此言亦是在理。”随后又道,“若非如今北静王为圣上禁足,本王倒可邀其前来一道听戏。”   贾珠附和道:“殿下英明,北静王颇精戏曲诸事,与下官等乃是云泥之别,下官不过略知皮毛耳。”   此番五皇子又道,却是转了个话题:“据闻你在城南有一家酒楼,酒搂中亦有戏台?……”   贾珠听罢只得据实以告:“正是,酒楼名汇星楼,老板姓千,下官惟注资入股。不知殿下之意是……”   五皇子则道:“如此甚好,正可借此地一用。本王欲前往听戏,想必较起这深府别院,更是别具一番风情。”   贾珠闻言尚未询问五皇子到底欲行何事,心下已忽地得了主意,遂开口对五皇子说道:“殿下所言甚是,不过下官之酒楼无名无分,只怕在京中无甚名气,知晓之人不多……”   五皇子听罢此言便知贾珠话里有话,嘴角随即掠出一缕轻笑对曰:“你有话直说便是。”   贾珠遂道:“依下官之意,殿下听戏之事非同小可,下官只恐酒楼声名稍欠,不堪担此重任。若是此番能先借助一番殿下威名,令酒楼得以造势宣传,彼时方不惧此事不能引起轰动……”却说贾珠自知自家虽为这京里的官宦贵胄之家,然到底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仍有那较贾府更为权势滔天之人,能压制己家。便如上回忠顺王世子大闹趣园一事,只道是自己若无法寻得有权有势之人相护,若有朝一日贾府当真为抄家治罪,自己这两处苦心经营的酒楼并庄园好歹想个法子保全方是。如今五皇子既主动提出欲借用自己的汇星楼,何不顺势借助他的威名一回,作了自己酒楼的“代言人”,如此岂非是那最好的宣传广告。念及于此,贾珠方才接着道,“……在下以为若是能请殿下驾临汇星楼听戏,再题诗作表,令世人得以瞻仰殿下珠玉,便也不惧京中之人不前来听戏……”   五皇子听罢对于贾珠言下真实目的倒也猜到几分,然亦是一笑而过,并未反对,命贾珠并了府中诸人前往准备一番,随即便率领一干王府随从乘辇前往汇星楼。   此番贾珠先行前往汇星楼,率领戏班并了王府侍卫前往汇星楼清场。正在汇星楼饮宴用餐之人见罢这等场面,皆惧与官吏贵胄冲突,遂纷纷结账而去。此番人虽去了,然关注这汇星楼出了何事之心却是有增无减。贾珠见状暗地里欣喜非常,只道是自己此举无异于对汇星楼进行炒作造势,而这往往是迎来关注与上门生意的关键一环。   这边正将楼上楼下的客人驱除,贾珠又遣人购置宣纸屏风之类可供题写之物,便连楼中供职此处的小二亦千挑万选,惟选了五名小二并了千霜允许在堂中伺候,其余惟许留待厨房中帮忙。随后千霜又凑近贾珠说道:“此番大少爷亦领了一干官员前来,现下正在格竹厅,大爷道是如何是好?”   贾珠闻言迟疑道:“论理此番楼中所有客人皆需回避,然既是大少爷请来的,又是朝中官员,这般当了寻常客人对待,难免招致众怨。何况便是王爷,亦不愿如此逞那官威‘欺行霸市’……不若这般,便请这几位同僚先行移步楼上宝香堂,待我禀明王爷,抑或王爷允他几人一道听戏也犹未可知。”   言毕贾珠方往了格竹厅招呼,此番煦玉正领着一干同科集会唱和,乍见贾珠出现,亦是始料未及。贾珠先与众人招呼一阵,方唤了煦玉借一步说话。此番珠玉二人已是分别多日,遽尔重逢,自是惊喜万分。情不自禁地拥吻一回,竟是难舍难分。随后煦玉揽着贾珠坐下,询问贾珠何以出现在汇星楼中。   贾珠答:“此番五王爷欲驾临汇星楼听戏,遣了我来准备一番……”   煦玉闻罢原是五皇子之令并五皇子驾临听戏之事,心下便不自在,贾珠见状少不得劝说一回,道是此乃自己分内之职,自己亦是无法。然此番能借王爷之名宣传,对了汇星楼的生意,乃是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他二人并肩交谈一阵,随即便前往格竹厅中向其间众人解释一番,其中众人闻见此番乃是五皇子听戏,哪有不去逢迎巴结之理?无有不心下暗自窃喜、渴盼非常的。   两个时辰后,在汇星楼二楼大厅搭建戏台,安置坐席毕,又将格竹厅做了歇息饮茶之处。便见五皇子仪仗并了轿辇出现在长街尽头。贾珠自是率领众人在楼前迎接,五皇子出轿,正好目见除却贾珠并了王府一干人之外,尚有煦玉并其余官员在场。贾珠忙上前解释一番,煦玉并其余官员又前来参见,五皇子将众官员扫视一番,先行对为首的煦玉笑道:“此番看来,林大人已是大愈了。”煦玉只得答是。随后五皇子又道:“众卿既在此处,不若便随本王一道听戏。”众官员躬身答是。   随后一行人入了汇星楼,在戏台前落了座,此番唱的是两出热闹戏文“黄伯央大摆阴魂阵”与“姜子牙斩将封神”,倏忽间只见台上神鬼乱出,群魔乱舞,耳畔是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器乐喊叫声从楼中传出老远。席间众陪同官员无论是真心实意抑或敷衍强装,皆作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之状,惟有煦玉素来不喜那热闹戏文,遂面上倒也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将手中撰扇摇得分外漫不经心。待这两出戏唱罢,贾珠方命人取来纸笔,亲手展纸研墨,伺候五皇子题了字句,随后便命人制成匾额,悬于汇星楼正门内大堂之中。心下只道是有此镇店之宝,今后看谁有那胆子敢砸场子。   附近居民因碍于王府亲卫驻守于汇星楼周遭而无法靠近,然汇星楼近旁的街巷中所住居民无不知晓王爷在此听戏之事,一时间此事被传得人尽皆知。   与此同时,在京师城外一家不起眼的仅供行人歇脚饮茶的小茶铺中,亦搭起简易的小型戏台唱戏。这茶铺掌柜姓王,客人皆称其老王,老实憨厚。京里五皇子正于汇星楼听戏,这小茶铺里亦正唱戏。却说此乃这城郊茶铺第一次搭台唱戏,由此今日来这里喝茶歇脚之人络绎不绝,几近人满为患。这唱戏的戏班并非京中的名班联锦班、十龄班,乃是一四方游历巡演的戏班,今日正好途径京城,遂借了老王的茶铺演出一场,戏名为“惩奸除恶”,讲述义士左二杀死渔色负友的奸臣黄三复仇的故事。这茶铺中所唱这出小戏被人们与不日前京师发生的刺黄大案联系起来,兼了与五皇子在京中汇星楼听戏的传闻真真假假混合在一处,很快传遍整个京师。一时之间,这左隽刺杀黄元善复仇之事便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却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民间传闻亦多多少少流入禁宫的景治帝耳中。景治帝只觉这黄元善被刺事件的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正暗中操控着整个事件,且此事件正向着看不见的方向发展。念及于此,景治帝只觉身上被冷汗湿透的龙袍泛出阵阵凉意。随后,景治帝忙不迭写下诏书,将郭应霖狠命斥责一通,直言郭应霖办事无能、敷衍了事,严令郭应霖严刑彻查:“左隽行刺统领一案,断非该犯一人逞忿行凶,必应彻底研鞫,严究主使,尽法惩办。现审情形若何?郭应霖此次摺内并未提及。前已明降谕旨,令稌麟驰赴刑部会同审办。郭应霖亦当督饬其余诸官,详细审讯,务得确供,不得以等候现任步兵统领为辞,稍形松懈,此事案情重大,断不准存化大为小之心,希图草率了事也。”   与此同时,刑部侍郎高文铭并左翼尉寅康二人严词请求将人犯左隽严刑讯究,却仍为郭应霖拒绝,郭应霖道曰:“案情重大,不便徒事刑求。偿未正典刑而庾死,谁负其咎?”遂他二人无法,只得将左隽妻儿从河南擒来,当着左隽之面严刑拷打一番。然那左隽宛如铁了心一般,将头转向一旁,对跟前亲人惨状不闻不问,仍坚不吐实。见仍是审不出任何有价值之事,众官员只得放弃,暂且将左隽押回大牢。这边,因景治帝连番催促审讯结果,郭应霖赖之不过,首次上书拟定左隽罪名的奏折,择了三条貌似可信实则漏洞百出的行刺因由:首先,阿速部落南下侵扰我中原期间,左隽之友曾与反贼勾结,作为反贼内应而为当时正任顺天府尹的黄元善抓捕;其次,左隽之妻与人诱逃,左隽企图向府尹黄元善拦舆控告,被拒;再次,左隽所开办之小押行被黄元善出示禁止,致使本利俱亏。此三事令左隽对黄元善怀恨在心,遂此番趁黄元善出任代理步兵统领例行阅射之时,将其刺杀。又称“再三质讯,矢口不移其供,无另有主使各情,尚属可信”。   此奏折传至景治帝手中之时,景治帝阅毕,龙颜大怒,只道是黄元善乃京中大臣,其突遭事变,案情重大,何以竟用“尚属可信”四字,可见其间尚有不实不信之处。待批示完奏折,景治帝方悒悒然命人备辇,前往太上皇宫中请安。   ? ☆、第七十三回 朝堂风云虎兕相斗(六) ?  此番景治帝前往太上皇所居宫殿,并非往昔晨昏定省之时。入了大殿,只见殿中宫娥往来穿梭,正收拾案上茶盏诸物,景治帝礼毕方开口询问座上景昌帝道:“父皇,方才可是有人来过?”   景昌帝答:“方才正是麟儿前来请安,现下已往贵太妃宫中去了。”   景治帝听罢不言,暗自寻思半晌。座上景昌帝接过宫娥奉上的香茗,抬首觑了座下景治帝一眼,便已窥得他心事,遂状似不经意地缓缓开口说道:“尚记否,朕尝言,诸事不可操之过急。尤以那风头正盛之事,且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化整为零、逐个击破。若是贪图速成,冒进犯险,终至于骑虎难下、自断退路……”   景治帝听罢躬身答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景昌帝又道:“黄元善被刺身陨之事朕亦已闻知。”   景治帝忙接着道:“此事还请父皇赐教!”   景昌帝闻言笑曰:“朕所知未必较你更多,如何应对你亦是心知肚明。只此事事关重大,其间所系远非黄元善一人性命。此事将演变成何种态势,全在龙儿你一念之间。”说到此处似是又念起一事,又道,“朕为尔等之父,对尔等为人性情知之颇深。麟儿为人向来颇能隐忍,然若是逼人太甚,却也断无容忍之理……”   景治帝答:“……是。”   景昌帝道:“若言平息此事之法,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且好自为之。”   景治帝答:“……是。儿臣谨记父皇导谕。”言毕施礼退下。   出了殿门,景治帝挥手命銮舆退下,只领着众宫人信步往了御花园行去。一路走一路冥思苦想,只道是方才与景昌帝一番谈话,自己那城府极深的父皇分明无事不晓,想来今日之局未尝不是他当初亲手所设,今日这般结果他定然早已料到。他正是坐山观虎斗,坐视自己与稌麟二人相斗,究竟是谁更棋高一着。然而事到如今,景治帝心下仍然不得不承认,自己尚无一击扳倒稌麟的实力,欲一朝解除稌麟兵权无异于虎口拔牙,便如他那狡诈如狐的父皇所言那般,他当日之举乃是操之过急,妄图就此一步登天,终至于其力不济,反伤自身。此番径直寻思片晌,踌躇许久,终于咬牙命道:“宣孝亲王前来御花园见朕。另宣贾妃前往伺候。”宫人领旨自去。   此番五皇子跟随在领路的宫人身后姗姗来迟,远远地目见景治帝坐于亭中,元春侍立在旁。五皇子遂止步,先命宫人前往通报,见景治帝身侧贵妃见自己到来亦无回避之状,方知此番他二人是专程候自己前往,方提步而入。   步至景治帝跟前分别向二人行礼,礼毕,景治帝赐坐。只见亭中原已设好棋局,景治帝命五皇子入座,一旁元春已命宫人安置桌案,亲手烹茶。   景治帝落下一枚黑子,随后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五弟欲何时接任原职?”言下之意乃是欲与五皇子摊牌,催促其赶快解决黄元善遇刺之事。   五皇子闻罢此言,嘴角不动声色地浮出一缕轻笑,知晓此番景治帝已是按捺不住,然却是佯装对景治帝之言毫不知情,忙对曰:“皇兄恕臣弟愚钝,臣弟不明皇兄之意。”   而一旁正手持茶筅搅拌茶汤的元春听罢此言,手中动作微滞,随后将眼角余光扫向对弈的二人。   景治帝听罢五皇子之言心下暗恨,只道是明知自己之言乃是何意,老五却偏偏装傻,当真可恨。随后方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道:“五弟且看这一棋局,现下朕已落子,五弟若是白子,当如何应对。”   五皇子闻言垂首审视,只见跟前之局乃是黑子先下手为强,然局势过半,却已是外强中干、心有余而力不足,白子虽一直只守不攻,然却是后颈十足,亟待反败为胜。五皇子见状,随即持了一枚白子落下,一反白子徒守不攻之势,摆出攻势,以退为进。随后五皇子说道:“以臣弟愚见,步兵统领衙门现下尚有左右二位翼尉代理诸事,当是万无一失,臣弟自可放心,于宫中侍奉父皇母妃,以全子女孝道。”却绝口不提黄元善之案。   景治帝闻言,随即亦落下黑子,与白子成势均力敌之态,对曰:“话虽如此,然五弟到底乃现任步兵统领,他二人惟行代理之职,些许务事当是难以专断。”   五皇子听罢此言,方避其锋芒,从旁落下白子。心下已知此乃景治帝难得的服软之言,暗地里已然承认当初试图令黄元善占据本属于自己的步兵统领之位乃是不当之举,然仍是避重就轻,推托道:“彼时臣弟遵照皇兄圣谕于府中养疴,此番臣弟尚未前往吏部销假,少不得惟有委屈左右翼尉勉为其难一阵。”   景治帝闻罢跟前五皇子一味装傻推诿,却又不动声色,皆是当初自己所下命令,如今落了他手反倒被他当作推拒的把柄。念及于此,心下着实来气,正值此时,便闻见一旁元春奉茶柔声道句:“陛下,请用茶。”随后亲手将茶盏奉上。景治帝伸手接过茶盏,心下方冷静些许。元春又将茶盏置于五皇子跟前案上,道句:“王爷请用茶。”   景治帝拿那盖碗拂了拂汤上所浮茶叶,将心中气忿皆按捺下来,平心静气道句:“五弟曾上书进言兵部些许官吏老迈昏聩,当适时提拔新人,朕斟酌再三,只觉五弟所言甚是,当依弟之言……”又道,“彼时朕委稌永以散秩大臣之职,此职务闲置之人过多,朕欲裁剪此职人数……”   此番五皇子惟不声不响闻听景治帝之言,待景治帝道完,方淡淡道句:“吾皇英明。”   景治帝见五皇子仍不表态,方端起茶盏垂首饮茶,眸中光芒明灭不定,随后放下茶盏,对从旁侍立的元春说道:“爱妃今日手艺竟大为精进,这茶隽永甘醇,饮之如晴天爽朗。”随后竟唤道,“来人,赏赐贵妃烹茶用具一套,银二百两,玉如意一对。”   元春闻言忙不迭跪谢:“臣妾多谢陛下赏赐。”   五皇子见状轻笑,心下颇不以为然,然面上仍道:“娘娘技艺精湛,令臣大开眼界。得娘娘赐茶,臣荣幸之至。”   元春听罢,方袅袅婷婷地还礼道:“多谢王爷夸奖。”   景治帝见状,只道是时机已到,方直言说道:“如今黄元善被刺之案靡时已久,郭应霖等人办事不力,审讯收效甚微,致使民间流言四起,有损我天家威仪。此事当需尽快结案,尚需五弟亲自出马,了却诸事。”言毕,方将手中黑子落下,收束全局,只见此番黑子已是退而自守。   五皇子见状方知跟前景治帝在这场对峙之中已然妥协,此番以免事态扩大,惟欲了结此案,并不欲追究幕后真凶,他等的便是这番话,遂忙起身行礼道:“臣弟遵旨。臣弟告退。”言毕自去不提。   此番五皇子回到五王府,脑中尚还回味之前宫中御花园之事。大刀金马地往楠木交椅上坐了,命府中下人将贾珠唤来。贾珠来到房中,于距离五皇子三步之遥处站定行礼,五皇子见状挥手示意免礼,随后招手示意贾珠靠近。待贾珠立于自己身前,五皇子方伸手一把擒住贾珠胳膊将其拽至自己腿上坐了,一手搂在贾珠腰际。此举倒将贾珠骇得不轻,若非从前有此经历,贾珠只怕便要出手反抗。   贾珠只觉情形异常,怔忪间忙开口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何事?何以这般……”   五皇子打断贾珠之言说道:“你且猜一猜,今日本王于宫中见了何人。”   贾珠闻言忖度片晌,方答:“殿下可是见着陛下了?”   五皇子对曰:“不错,然却不尽然。本王还见到贾贵妃,得尝贵妃亲手所烹之茶……”五皇子一面说着一面伸出另一手挑起贾珠下颌审视一番,轻笑说道,“本王虽并非第一次见到贾妃,然今日方才发觉她之容貌与你这嫡亲哥哥,却是并不相像。她反倒更似那贾二公子。然若说性情,察言观色、知情识趣之类,你兄妹二人倒像了十分。”   贾珠听罢不动声色地将头转向一旁,此番乍然闻见元春之事,心下感慨万千,欲询问五皇子元春在宫中可好,却不知当不当问出口。   随后又听五皇子说道:“……想必贾妃烹茶之技正是得你这长兄亲传,虽得圣上褒奖,然于本王看来,不及你这长兄远矣……”   贾珠闻言只觉五皇子分明话中有话,轻视之意尽显,遂忙不迭对曰:“若娘娘所烹之茶不合殿下口味,贾珠愿代娘娘为殿下烹茶,直到令殿下心满意忺为止。”   五皇子听罢此话伸手抚过贾珠脸颊说道:“如此想来,本王口味当真被你养得刁了方是。仪儿,你可愿永远留在本王身边为本王烹茶?”   贾珠闻言随即从五皇子膝上立起身来,躬身答道,不答此话却是另言一事:“殿下慧眼识人,贾珠以为殿下洞晓贾珠品性为人,方愿引贾珠为知己,而非将贾珠当作那骈佞之臣。若为知己,贾珠当两肋插刀、千杯尽欢;若是嬖臣,则请恕贾珠万难从命。”   五皇子见状轻笑对曰:“何必这般一本正经,仪儿,你在畏惧何事?你以为本王会将你如何?”   贾珠听罢一时语塞。   又听五皇子说道,话里有话:“若说本王当真心有所念,亦惟有一事:出自你家的贾妃站在圣上身边,而你,则注定站在本王之侧,与她相对。如今圣上拥有贾妃,本王拥有你,你道是本王与皇兄,谁,更胜一筹~”   贾珠:“……!”   随后五皇子便止了此话题,却道出一句意味深长之言:“想来你于本王这处当值不过数月,不久怕便要重回兵部了。”   贾珠:“……!”   ? ☆、第七十四回 瑶琴幽邃管笛轻扬(一) ?  翌日,五皇子便往吏部销假,随后前往步兵统领衙门处置之前所遗诸事。先将当日士兵闹戏院之事提出,将彼时在场三人皆召至跟前审问,其中重伤身亡的巡捕营士兵,五皇子以步兵统领之名出银二十两作为安葬资费,补给其家人。另两名黄元善亲卫则按军法分别罚以一百军棍,二人领罚之后尚需前来五皇子跟前谢恩。而对那赏罚不公的左翼尉寅康,五皇子奏请吏部,免其左翼尉之职。却说那寅康这段时日正跟随刑部诸官一道参与黄元善遇刺事件的审讯,如今因被五皇子免去左翼尉之职,左迁至京外任了别职,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对黄元善一事的遗憾,离京上任。此外,对于巡捕营所生的数起哗变事件,五皇子亦毫不容情。不问因由,将为首之人尽皆降职发配,其余从者皆罚两百军棍,扣除三个月粮饷。对于这等惩处责罚,巡捕营众士兵却无有不服之人,皆系五皇子统领巡捕营多年,威望俱在之故,遂与当初的代理统领并其亲信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而五皇子亦趁机将衙中渗入的黄元善亲信一并剪除。而待将步兵统领衙门诸事了却,五皇子又亲手为黄元善书写一副挽联,前往吊唁一番,方前往刑部,与诸会审官员一道审讯左隽。   却说此番会审众官员对此案的态度并非全然一致,甚至可谓是大相径庭。那主审之一的刑部尚书郭应霖自是明哲保身,能拖便拖,在五皇子作为主审官员接手此案之前,这郭应霖皆是以等候会齐主审官员为由将此案撂在一旁,待之前将审讯结果写成奏折上达天听后,便再未审讯过左隽。郭应霖在己心之中将那如意算盘拨得噼啪作响,他此番专候五皇子前来,甚至曾上书奏请景治帝曰:“请饬孝亲王迅速赴任参审。”而此举自是出于两个目的:其一,作为正统步兵统领的五皇子自是此事真正的出头之人,自己如何审判,皆可以五皇子的态度马首是瞻。其二,若是以自己一人的名义呈递出此案的审判结果,此事一旦出甚差错,自己当承担全部后果;而若是与五皇子一道,五皇子“树大招风”,最终由自己所承担的责任自会小上许多。   而会审官员之中虽有郭应霖这般惟求自保之人,然仍有刑部侍郎高文铭并了左翼尉寅康这般欲查清真相,为黄元善平冤昭雪之人。那寅康虽因处理巡捕营士兵不公之事被五皇子降职远调,然高文铭尚在,且高文铭亦将五皇子参审之事视作福音,希求五皇子能率领众官查明真相。遂待五皇子堪堪驾临刑部之时,便急忙取了此案卷宗与五皇子审阅,又将左隽从狱中提出,会同众官一道审讯。   然出乎高文铭意料之事便是此番五皇子坐于高案之后,期间惟静静听审,一言不发,既不开口询问左隽口供,亦不发表看法,令在场众官皆无法明了他心中所想。大抵在场惟有那郭应霖猜到几分,只道是五皇子之前寻了借口百般推诿接任统领之职并审理此案,不过便是为了避嫌,摆出任由他人裁决而自己不欲插手此事的姿态。既如此,此番五皇子又如何肯轻易作为,只怕是惟欲静观其变。   此番作为主审官员的高文铭见状自是大失所望,只道是五皇子此来,亦并无为黄元善主持公道之意。此番若想令其沉冤昭雪,仍惟有孤军奋战一途。遂打定主意,又将黄元善事件从头至尾细想一遍。首先,高文铭寻到当日阅射回衙之时,一路保护黄元善的亲卫询问其遇刺详情。可知刺客对于黄元善行动的规律——阅射后从衙后小径返回衙署了如指掌;又精心策划了行刺时间——阅射结束后,刺客混入围观百姓之中,伪装成跌倒之状出现;一气呵成的行刺动作——从拔出匕首到一举刺中黄元善胸口,显然是经过多次演练,如此方能一蹴而就,马到成功;兼了刺客行刺成功后仍选择留在现场的诡异举动——从行刺过程中可知刺客颇具身手,然他被擒之后竟毫无反抗,更未伺机逃走可知,这刺客分明是欲以自己一人抵罪完事,因而亦从侧面说明,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行刺事件,断非如左隽本人所称的个人复仇行为,而其背后亦掩藏着不欲被透露的势力。   从上述现象得出上述结论并不困难,然而审讯一开始却朝着一个难以驾驭的方向发展。首先是以刑部尚书为首的众官员虽接手此事,然实则却是百般推诿,不欲深究;其次,左隽的供词分明是欲千方百计将此事引向个人复仇的方向,然而污蔑之语中却多次透露出其深谙兵部、巡捕营、步兵统领衙门、东宫等处内情之信,令人怀疑左隽的背后,有着那不为人知的庞大势力,作为左隽的支持者,暗中向他提供情报;再次,这桩朝廷命官被刺身亡的疑案自发生伊始便已为百姓所知,在民间引起不小的风浪。几近于倏忽之间,此事便已传遍京师的大街小巷。而期间更有那有心之人从旁推波助澜,不惧将此事闹大,令人编排戏曲、话本,在酒肆茶寮之中传唱。有意助长左隽等人之势,将左隽塑造成义薄云天、行侠仗义的侠义人士;而将黄元善塑造成为忘恩负义、渔色负友的宵小之徒。民间所流传的左隽刺黄之案有着三个以上的传闻版本,皆满足市井众人茶余饭后的八卦猎奇之心。除却黄元善的亲信族人,竟无人愿为其辩白,探究此事真相。念及于此,高文铭方知此事的棘手之处,乃是他数年来所应对的刑事案件中不曾出现过的。一件背后深藏政治阴谋的行刺案件与民间舆情混合在一起,真假莫辨、众说纷纭。   随后高文铭愈想愈觉惊心,此间种种迹象无不指向左隽刺黄背后,存有一庞大的政治势力,是兵部、是步兵统领衙门、是巡捕营、是五王党抑或便是五王爷本人。然无论是其中的哪一种势力,皆是普通官员不愿开罪、当今不欲决裂的势力。如今此案拖延至此种境地,皆系当今已存息事宁人之心之故。而若是自己执意查出真相,势必打破两派政治博弈之间的平衡,将这状似风平浪静之下的波涛暗涌拉至台面之上。如此一来,勉力维持的政治平衡将被打破,朝堂之上将永无宁日。此番对于朝廷、对于景治帝而言,若是牺牲舍弃区区一个黄元善便可勉力按捺下当今与五皇子之间的矛盾,那是求之不得之事,可谓是去卒保车,何乐而不为?   整整十四日,高文铭便一面审讯左隽、试图探求真相,一面思忖琢磨,直至猛然触到此案深处脉络。终至于某一夜,他冷汗浸浸地从梦中惊醒,方才恍悟到之前郭应霖等人何以敷衍了事,皆是因了不敢深究下去,唯恐审出真相。而事到如今,他高文铭努力许久,虽逐渐接近真相,然待他真正将触碰真相之时,方才发觉自己如临深渊,再向前踏出一步,只怕便从此万劫不复。   而对于高文铭所行之事,五皇子惟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待十四日过去,见高文铭终是无能为力,委曲迁就,遂对高文铭说道:“若高侍郎无甚良策,不若仍依尚书大人当日所审之结果上奏。”   高文铭闻言,无可奈何之下,亦惟有依从。   此番审讯的奏折由五皇子亲自拟写,摺中道:“会同复审凶犯行刺缘由,请仍照原拟罪名及案内人犯按例分别定拟。”不同之处惟在奏结比郭应霖原拟叙述更为详细,取供、采证、行文更加缜密,但基本内容不出前者。只摺中强调左隽行刺乃是挟私怨,而其中实无另有主使及知情同谋之人,审判结果则是“按谋反大逆律问拟,拟以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摺末则是四名主审官员分别是步兵统领五皇子、刑部尚书郭应霖、刑部侍郎高文铭与大理寺少卿恽彦琦以及其余陪审官员顺天府尹并了通州知州等人皆需于奏结书诺。此外那前左翼尉寅康亦曾参与此案审讯,寅康直至为五皇子降职,仍不认同郭应霖等人对于左隽的审讯结果。然五皇子摺中亦全然不提寅康参与审讯之事,遂更无寅康认同此案结果的签字。此番五皇子写罢奏折,又命刑部尚书将供招抄录,于刑部存案,将此事做成既定事实、最终定谳。   便在此案了结的次日,刑部侍郎高文铭便向吏部递交了奏折,以年迈有病为由请求开缺。期间有刑部其余诸官闻罢皆开解劝慰,奈何高文铭如铁了心肠一般,坚决请辞,心下只道是此案的结局他自知愧对九泉下的黄元善,且有负于自己“铁面无私”之名,遂愤而辞官。彼时尚未待到左隽被处决,高文铭便已离京归乡,随后再未从宦为官。   之后,五皇子呈递奏折,五日后,景治帝降下谕旨,认可五皇子对此案的奏结。随后又降旨,道曰五皇子对审讯左隽一案并处理步兵统领衙门诸事有功,加封五皇子为文渊阁大学士。其余官员调迁如下:王子腾迁九省都检点,贾珠擢兵部侍郎,贾政擢工部郎中,稌永复调王府一等侍卫等,则不消赘述。至此,荣府权势到达顶峰,随后登门拜访、奉承送礼者不计其数。   ? ☆、第七十四回 瑶琴幽邃管笛轻扬(二) ?  话说黄元善被刺一事虽了,然五皇子却仍未放贾珠归府。彼时稌永虽仍挂散秩大臣之职,然已是按旨充了王府一等侍卫,素昔大都留在五王府中当值,惟逢圣上召见方进宫一回。王子腾恰逢升迁,亦归京述职。回京后便忙不迭前来五王府中拜见,亦见到尚留在五王府中的贾珠。此番再见王子腾,贾珠只觉王子腾年过半百,已是渐呈衰象。贾珠只得再三婉言劝说王子腾素昔切记保养,方可延年益寿。若说此番留在五王府中有甚好处,自是可撂开荣府中的一干杂务,独自躲个清静。加之如今因了贾府权势日盛,素闻拜访应酬颇多,便连府中老封君亦免不了应酬一番,贾珠又觉自己有那几许侥幸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惟有多日与煦玉两厢分离,期间偶通款曲,惟有令千霰回府留信叮嘱,却也难令离愁别绪稍遣。   一日,正逢孝华前来五王府中拜访,此番贾珠亦是许久未曾见到孝华,遂彼此道了契阔,又询问何以柳菥未曾一道前来,可是身体染恙。孝华则答今日柳氏兄妹受忠顺王府邀请前往王府作客。贾珠闻罢乃是忠顺王府之邀,心下顿时忆起当日忠顺王世子大闹趣园、戏辱则谨之事,陡生不快,暗忖曰世上只怕无人愿受这等人赏识邀请罢。   随后五皇子便与贾珠孝华一道于书房中探讨红夷大炮的改进之法,期间便连贾珠亦不禁钦佩孝华对于西洋器物的知悉程度,除却自己,此世间他称第二,便也无人敢称第一。且对了机括器物更似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与直觉,兼了对机括的喜好,令他的眼光自能别具一格。此乃孝华与煦玉大不同之处,煦玉素昔对了机括器物无甚兴趣。此番五皇子下令改制大炮,亦请孝华前来商议。之前工匠依贾珠建议重新改造旧式大炮,绘了图纸,又特制一架小型钢炮模型供五皇子参考。期间五皇子亲自为该钢炮模型装弹上膛,随后点燃引线,炮弹始发,如愿炸毁数丈远的一座箭鹄。周遭围观的众幕僚官吏见状尽皆鼓掌叫好,五皇子则不置可否,惟询问身侧贾珠孝华之意,孝华尚未表态,贾珠则忖度对曰:“此番这炮弹尚为规则的球体,若是能将其改造为锥形尖头,想必其射程并准头当会更胜一筹。”五皇子闻罢这话大感好奇,忙问道:“此乃何意?鸿仪快快详尽道来。”贾珠闻言正待解释一番,便见王府家人匆匆前来禀报曰:“启禀王爷,内阁学士林大人求见。”   五皇子听罢很是意外,随即往贾珠处望来。   贾珠亦是满腔疑惑,忙摇首道:“在下亦不知缘由,珣玉未曾知会我。”   五皇子遂道:“林大少爷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大驾光临,想必有了要紧之事需面见本王,本王当不负所望,倒屣相迎。”说罢命长史官前往将客迎入出月裁星斋,自己随后便到。   贾珠闻言正待随五皇子一道前往,不料却闻见五皇子对自己说道:“你且留在此处,本王自去会他一会,且看这大少爷意欲何为。”言毕负手领着稌永孝华一道前往见客不提。   贾珠见状自是心急如焚,既不知煦玉来此何意,又格外添了相思之意,奈何五皇子又不许他前往。贾珠不得已惟有就近前往宇梁阁,此处乃是除却王府外书房出月裁星斋之外最高的一处楼阁。贾珠登阁而望,能目见王府外宅中大半区域。此番只见不远处五皇子正领着一行人信步前往出月裁星斋。而另一边,只见王府长史官一路领着煦玉往出月裁星斋而去,然不料待行至斋前,煦玉似是不欲进入,惟留在斋前的空地中央。贾珠又寻来千里镜,方目见此番煦玉乃是抱着瑶琴而来,身边跟着的两名小厮正是执扇咏赋,执扇手中抬着琴案,咏赋手中则端着檀香。只见煦玉命执扇将琴案安放妥当,自己亦将瑶琴置于琴案之上,随后席地而坐。一旁长史官见状忙不迭劝说煦玉进书房中安坐,奈何煦玉似是有备而来,心下打定主意,亦不听人劝,惟焚香净手,将十指置于弦上。   此番未及五皇子等人行至出月裁星斋,便闻见抚弦奏琴之声响彻整个王府上空。五皇子闻罢脚步微滞,一旁孝华重又将之前摘下悬于胸前的眼镜戴上,一面淡笑打趣一句:“殿下可有那不慎开罪了林少爷之处,此番竟令大少爷以焦尾抚出一曲《广陵止息》以抒己心不忿。”   五皇子闻言笑曰:“本王何敢稍加开罪了林大才子,届时大才子定然不依不饶,将本王口诛笔伐。”言毕又转向稌永说道,“然大才子既来本王府中以琴会友,本王当不负所望,将本王柯亭笛取来。”   稌永领命自去。   却说这段时日贾珠未曾归府,皆是煦玉一人居于荣府,两厢分离多日,难免相思成疾、心下悒郁。不巧近日来访之人络绎不绝,煦玉不堪其扰,期间有人欲奉承讨好煦玉,道是如今贾府当真权势正炽,圣眷正浓,贾大公子南征功不可没。据闻江宁刑场之上,五王爷曾将贾公子拥坐膝上、二人行止亲密,谈笑无间。无怪乎此番归京后王爷对贾公子器重有加,委以重任。这话落入煦玉耳中,又触动其心中往事,当真别具意味。遂煦玉登时于心中大添醋意,怒不可遏,随即便命执扇抬着琴案,咏赋端了檀香,自己抱着焦尾,使气欲往了五王府中与五王爷一较高下。执扇担着琴案跟随在煦玉身后转悠,一面念叨着“少爷您再考虑一日可好,如今五王爷正炙手可热,能一手遮天呢,又是大爷的顶头上司,得罪了他咱们如何还有好日子过?少爷好歹也为大爷想想吧……”,煦玉只充耳不闻,任谁来劝说皆不听。   此番待五皇子手持长笛步至出月裁星斋之下时,只见煦玉内着月白深衣,外罩素色云纹大氅,广袖如云,敛容授节。衣裾翠粲,檀麝流芳;飞纤指以驰骛,舞皓腕以流漫;触击如志,惟意所拟。激清响以赴会,奏弦歌之绸缪;宽明弘润,优游婉转;拊弦安歌,新声代起。此曲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五皇子见状剑眉微蹙,道曰:“此番珣玉可是欲与本王试乐斗气?”   稌永闻言忙道:“试与殿下斗气,这林瑜君未免太过不自量力,他一介弱质书生,如何与殿下这般经年习武之人较量‘内力’?……”   五皇子对曰:“那可未必,你尚可询问一旁的子卿,他这师弟的意气若何,可谓是奋逸凌厉,可惊涛骇浪……”   只听孝华说道:“依在下观之,此番他是认真的……”   随后只见空地中煦玉抬首,将一双星眸往五皇子面上望来,眸光如矩,如火似电,对抗挑衅之意尽显。   五皇子见罢嘴角掠出一抹轻笑,随即持笛横吹,奏出一曲《鹧鸪飞》。此番琴音笛声虽双声不同,然却是齐头并进,骈驰翼驱;相凌而不乱,相离而不殊。笛声清越激响,琴声沉郁低缓;然笛声虽繁促复叠,奔遁相逼,却仍未能压倒琴声之势;琴声倨傲慷慨、飘摇清迈,纵横络绎、环艳奇崛,由缓至急、由轻至促,反倒将笛声催逼得间不容息。笛音弦响,曲引向阑,只听声击长空,响彻寰宇,两厢对峙竞趣,宛如崇山之遇骇浪,郁兮巍巍,浩兮汤汤。只不料却忽地传来一声金石裂帛之声,随后众音齐歇,定睛一瞧,原是焦尾弦断。于此同时,一口血从煦玉口中呕出,与四周纷扬飘零的红梅花瓣一道赤洒琴身。而出月裁星斋周遭所植十数株红梅,满树繁花已于倏忽间尽皆散落,绯色花瓣洒满一地。   对面之人见状皆大骇,稌永惊道:“竟弹得伤了内腑!”随后转头向身侧五皇子望来,只见五皇子虽已停下吹奏,然亦是维持着吹奏的动作一动不动,十指颤抖不止,宛如痉挛,面色煞白,冷汗淋了满脸。   一旁孝华淡淡道句:“殿下竟也输了。”   稌永听罢难以置信地问道:“殿下输了?!这如何可能!”   五皇子闻言方才放下双手,将手中长笛交与稌永持拿,略显无力地笑道:“是了,本王输了。珣玉以损伤内腑为代价与本王一较高下,本王如何是他之对手?只怕此番便是子卿亲上,亦难敌珣玉。”   孝华摇首道:“琴音本沉郁旷远,闻知雪躁静心,平和泰然,若在下奏来,尚可达此至德中和之境;然珣玉与在下不同,他之琴音闹中取静、凌而不乱,不平则鸣、激愤深广,昔时嵇中散临危而奏《广陵》,抒不忿之气,感发心志、泄泻幽情,此间惟珣玉得嵇中散之境。《醉渔唱晚》向来最合他心境,《广陵散》亦然。终归了是我二人心性境界不同,他若较真,在下如何能敌。”   稌永听罢仍是不解其故,说道:“属下仍是不明,对乐曲亦是一窍不通,不知他何以能胜。”   此番半晌过去,周遭之人皆不答。只见本留在宇梁阁观望的贾珠早已按捺不住,从宇梁阁上飞奔而下,一面飞驰一面唤着“珣玉”,奔至出月裁星斋楼下一把将煦玉搂在怀里,双目盈泪,口中喃喃嗔道:“你何以这般使性子妄为、竟以命相拼?!难道不晓弦断不祥,如此行事会折寿的吗?……”   煦玉拿丝帕捂嘴,又咳了几声,将血迹掩了,嗓音喑哑着道句:“我无事,见到你便好。”   贾珠闻言只觉酸涩填膺,忙不迭说道:“你怎的便不信我,无论我身在何处,我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你一个……”   煦玉笑曰:“得卿此言,死而无憾。”   这边五皇子方开口对稌永说道:“……之前你道林珣玉乃一介书生,不过弱不禁风之辈。然你不晓所谓书生意气,挥斥八极,上达青天,下潜黄泉。但凭一腔意气,便可以命相搏,他人如何能及?伏尸两具而天下缟素,昔日相如以勇退秦,莫不如是。”说到此处,五皇子方喃喃自语,“正因如此,本王素来不喜林珣玉此人此性,太过意气用事、任性妄为,却令人莫可奈何……”   正说着,便见空地中央贾珠跪伏在地恳求道:“贾珠恳请殿下开恩,珣玉怕是内腑受损,恳请殿下允在下暂离,送他回去。”   五皇子并未多言,挥手放行。   贾珠忙不迭谢恩,随后便命执扇咏赋二人将琴、案诸物收拾妥当,一面扶着煦玉出门登车。此番贾珠唯恐煦玉如此这般回去荣府不妥,遂决定先去城外趣园令应麟诊视一番方可安心。另一边只见王府的家人匆匆引着一小厮前来,对五皇子并孝华请安,贾珠见罢,认出该小厮正是柳菥的小厮画梅。一行人匆匆说了两句,孝华便忙不迭向五皇子告辞。这边贾珠唤住孝华询问可是出了何事,孝华惟道句:“详情我亦是不晓,只知菥儿令我前往忠顺王府接他。”贾珠听罢不安陡增,遂忙道:“兄且快去,若有需相助之处,派人前来城外趣园寻我二人便是。”孝华闻言应下后领人自去不提。   ? ☆、第七十五回 小人得志公子受欺(一) ?  上回说到煦玉与五皇子试乐斗气而抚琴至内伤之事,遂只得先行乘车前往趣园寻应麟诊治一番。贾珠又遣了郑文先回荣府招呼一声,道是自己与煦玉前往城外与应麟则谨住上几日,再携了衣物前来。一路上,珠玉二人因分离多日,皆如胶似漆,拥在一处难舍难分。   贾珠拥在煦玉怀中就方才之事嗔道:“何以偏与王爷斗气?王爷心里念着先王妃,我心里念着你,王爷又能拿我如何?……你若不将自己身子当回事,总有一日熬得油尽灯枯的,指不定就这般弃了我蹬腿去了……若是将我一人留在这世上,你也回不去天上,我定日日怨你恨你,将你留在这人间,你也不算渡完此劫!……”贾珠虽撂此狠话,然心下却知若是上天欲将他二人分开,他又能如何。   不料却闻煦玉说道:“我已与你许下生生世世,此世过完尚有来世,何来归去之说……”   贾珠闻言只觉眼眶发涩,随即将面庞埋在煦玉胸口,嗓音中带着哭腔说道:“古人尝云‘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然此生便是拼尽性命不要,亦无法令我少爱你一分……人生百年,终归一死,然我至死亦不欲与你分开,玉哥,我当如何是好……”   煦玉听罢则搂紧了怀中贾珠对曰,语气毅然决然:“我与卿此情不渝,自当生死不离。”   不多时二人车驾便已行至趣园之中,珠玉二人重整冠裳,贾珠扶了煦玉下车,一面打趣道:“此番先生闻说你与王爷之争,少不得理论你一回,责你意气用事。”   果不其然,待进了后园拜见过应麟则谨,珠玉二人试图将煦玉受伤之事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只道是煦玉今日是与五皇子比试器乐。然待应麟诊视过煦玉之后,随即肃然开口问道:“如何竟致使内腑虚伤?玉儿可是又使那性子意气用事?”   珠玉二人闻言皆心下羞赧无言以对,亦不敢辩白。   应麟见状气不打一处来,随即对他二人劈头痛斥:“为师近年来日觉精力不济,筋骨衰迟,想必大限之日不远矣。多年来目视你二人长至这般年纪,奈何如今竟未能稍加省心,为俗事所累,为尔等僝僽,大抵待为师哪一日闭眼蹬腿去了,便也万事无忧了……”言毕又转向煦玉说道,“尤其是玉儿,为师素来教导规诫,本已体弱身虚,更需改了那贪嗔痴爱、妄动忿懥,奈何却仍未将为师之言稍加放于心上,逞能任性,可是欲赶在为师之前早登极乐!……”随后又伸手疼惜地拂过身侧焦尾弦断之处颤巍巍道句,“此千古名琴,竟一朝弹得弦断,史上武侯弹琴退仲达亦不过如此,可想而知彼时玉儿是如何操琴,定赌上一口气,搏命而为,便是琴圣闻知亦不免唏嘘嗟叹……”   煦玉闻罢只得不住磕头请罪,恳请应麟息怒。   应麟见状亦不解气,此番则勒令煦玉留在趣园,道是欲罚他禁足,令其每日吃斋啖素,打坐调息,直至其澹志寡营为止。煦玉闻言苦笑不迭。   这边应麟正理论珠玉二人,便见贾芸匆匆进了屋中通报道:“趣园外侯大人来访,道是之前大爷吩咐过,遂此番前来,有要事求见邵先生。”   应麟闻罢尚且不明所以,遂道:“华儿忽然前来道是欲面见为师,所为何事?”   贾珠忙解释:“之前在五王府之时,我见他与柳文清似是有事发生,方与他道若是有需相助之处,可来趣园寻我与玉哥,大抵此番真的出事了……”说着又转向贾芸道,“请他直接进这后园来便是。”   贾芸领命去了。   贾芸去了不多时,便闻见应麟书房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只见贾芸在前掀起了帘子,孝华随即进入房中,怀中还横抱着一人,衣衫凌乱、面上还有淤青血迹,正是柳菥。屋中众人见状皆大惊,忙问出了何事。此番只见孝华闻言,便是那张素昔难得有甚表情之脸亦是气得铁青,亦未稍作解释,惟道句:“此番说来话长,事关重大,在下亦不敢就此送菥儿回去柳府,亦不敢随意寻了大夫诊治。无可奈何之下,惟有贸然前来烦请先生相助。此番且请先生先行诊视一番,在下再将详情告知诸位。”   随后应麟方检视了榻上柳菥一回,只听柳菥怏怏说道:“想来此乃晚生头回拜见二哥的业师、才贯二酉的大儒心庵先生,二哥素昔皆行父辈的礼数,如今晚生竟如此形态,失礼得罪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应麟闻言道句无妨,又曰柳菥身上不过几处皮外之伤,敷药将养一阵便也无事,只面有戚色,只怕伤在心房之处,他便也无能为力了。   之后应麟命家人熬了凝神静气的汤药端进屋来,则谨亲手端了药碗欲喂柳菥饮下。一旁孝华见状忙劝阻不迭,道是不敢劳烦公子,欲亲手来喂。柳菥见状转向则谨,只见则谨头戴斗笠,以面纱掩面,遂瞧不见其下容颜,方才进屋伊始,尚未闻他多话。若非则谨打扮异常,只怕便会令人就此忽略他的存在。然此番仔细打量一阵,从垂下的面纱的缝隙望去,只觉此人状貌年轻,宛若少年。容貌极美,清如浣雪,秀若粲霞,与自己竟不相上下。神色虽冷,然举止间不乏柔情,遂忙询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孝华听罢尚且不知如何介绍则谨身份,便闻见贾珠从旁打趣一句道:“苏公子乃在下师父,他二人师母。”   应麟听罢呵斥一句:“珠儿,不得放肆。”   贾珠闻言答是,又将脸庞埋在煦玉身后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一句“我说的是实话”。   柳菥闻罢贾珠之言倒也明了,之后孝华便将之前所发生之事概述一番,此番尚需从头说起。   却说在贾珠五皇子等人南征之前,北方阿速部落入侵山西省,试图逼近左近宣化府。景治帝派遣忠顺王世子稌鲧充了征北将军,领兵五万北上与山西巡抚一道抵御阿速入侵。这稌鲧本素纨绔,百事不谙,逞勇无谋,张勋虽跟随前往,期间百般劝诫,那稌鲧惟固执己见,一概不听。此番率领五万兵马,惟拨了五千人与张勋,其余皆委任与手下亲信,张勋气之不过,然念及五皇子吩咐此番出征当以大局为重,能忍则忍,惟有遭逢得不偿失、损兵折将之事,方可权益行事,遂只得暂且隐忍不发。   不久后那稌鲧领兵北上,阿速率领一万余骑兵南下剽掠,入侵大同府,至朔州城下。稌鲧见胡兵围城,轻率领兵于城外与胡马交战,然不料阵中多步兵,自难敌胡虏铁骑。阵型被胡马铁骑冲杀得七零八落,反被胡马抄小径率先攻入城中占领城池,己方守城人马反倒被迫退至城外,此役官兵堪堪损失近万人马。稌鲧只得领兵狼狈南遁至雁门关据守,此番那稌鲧骇得屁滚尿流,不敢再行出城迎战,只得困守城中。阿速命众骑兵一路往南追击,杀至城下,包围城池。幸亏战前张勋有备而来,率领五千兵马于城外埋伏,此番待阿速围城,方集中兵力猛攻南门处的胡兵,撕开一条口子,方掩护了稌鲧领兵从南门逃遁,向南逃往振武卫,进入代州城据守。而彼时阿速还欲率领铁骑一举攻下代州城,无奈此番战线过长,且又逢入冬,彼时北方降雪,竟酿成雪灾,阿速部落人畜死伤无数,军粮等供应不上,无奈之下围城一月便只得退兵北归。   围城期间稌鲧不敢出战,惟据守代州城中,任由阿速领兵南下纵掠太原等地,列营于汾水附近,东掠潞安、平阳诸州县一月有余。待朝中谕旨到达之时,几欲上书京师请求朝廷加派人马,终为随军前往的幕僚王文锦百般劝阻,道曰若是此时向朝廷求援,己方兵败之事定然暴露无遗,届时莫说加派人马,只怕稌鲧这一征北将军便已率先被治了罪。稌鲧闻罢方才作罢,随后便询问王文锦当如何是好。王文锦曰此番当先行寻了恰当之措辞上书回复圣上谕旨,随后王文锦便亲自拟写奏折,命稌鲧按照自己所写誊抄一份,竟将兵败南逃之事轻描淡写地一笔掩过,转而写成是战略性转移,以期伺机大败阿速等人,将其一并驱除出山西省。   奏疏虽上达天听,然稌鲧心中却也七上八下,自知奏中所书与实情全然两样。正困在代州城中坐立难安,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又生出一事,竟是天助此人也。阿速爱孙埃布因婚配纠葛,率领妻、仆等十人出走,前来稌鲧所占之代州扣城乞降。稌鲧闻知,忙不迭请示王文锦,王文锦见状,知晓稌鲧乃草包一名,绝非领兵之料,遂心下动了yi he之念。只道是若是yi he成功,不单能一扫以往的败绩,还能成为连接朝廷与关外胡虏的功臣。兼了此番阿速部落族人主动投诚,正是yi he的绝佳时机。遂忙不迭命人开了城门,将埃布等人迎入城中,百般优待,宴赏供帐甚厚。之后阿速闻说爱孙逃至官兵驻守城池之中,恐其遇害,本欲率领大军压境,欲逼迫官兵交出其孙,后闻知官兵待埃布甚好,方才作罢。   期间那王文锦与埃布交谈许久,向那埃布打探阿速诸事。从埃布口中得知,阿速虽为该部落首领,然其中实际掌权之人却是其夫人金氏,阿速年迈喜战,其夫人金氏却是骨貌清丽、资性颖异,掌兵权、主贡市,帐中事无巨细,咸听取裁,乃是阿速部落颇具声望之人。兼之金氏能文能武,崇尚汉族文化风尚,早有息战通贡之心。这王文锦闻罢这等情报,心下大喜,只道是此可谓是天助我也,若能不耗费一兵一卒而平息胡汉纷争,却是再好不过之事。何况这胡虏一族此番只为与我朝通贡贸易,以马匹牛羊与我朝交易丝绸茶叶之类货物,对我朝亦有益无害,惟值得商榷之事便是若允胡虏往来北疆城垣之处,恐引起边界骚乱等事。何况胡虏与我朝积怨已久,胡虏南侵之日,何处不是生灵涂炭,只怕正因如此,圣上方迟迟不允我朝与胡虏互通往来。然王文锦转念一想,如今世子领兵出征,欲打,世子毫无统帅领兵之才,断无取胜之可能。然若无法平息胡虏之事,归京之后,降职贬官皆不可免,遂此番惟有yi he一途。即便圣上尚无yi he之心,他无论如何亦需令圣上生出此心来,将yi he的益处说成十成大。这处再想法令这归降的埃布前往游说一阵,便也万事无忧了。   打定主意,王文锦方与埃布商议,承诺为其婚姻之事斡旋调解,只要他前往代为说服金氏,令其从旁劝说阿速与我朝yi he便是。此外王文锦还承诺,此事若成,定奏请圣上为这埃布诸人加官进爵,随即各赏埃布等人大红纻丝衣一袭,并谢以金氏厚礼。埃布方领命前往。   埃布回到部落面见金氏,向其传达王文锦之意,道是:“……你若劝说你夫君归顺我朝,胡部与我朝相互通贡贸易,各取所利,我朝封你夫为王,赐王印,封你为夫人;若你坚持与我朝为敌而拒绝归顺,则终是一妇人耳。”随后王文锦又投其所好,知晓金氏善战,命人连夜打造一副金盔金甲进献与金氏,金氏见状欣喜非常。却说阿速本无意与天|朝yi he,又自诩天|朝官兵无力与己相抗,便欲就此以抢夺剽掠为生。然最终耐不住金氏极力劝说,又见孙子埃布等人受官兵礼遇,方答应yi he。   随后阿速派遣使者,呈表请封,愿与天|朝结成啮臂盟,发誓“世服属无贰”,并“令族人毋近城堡,毋踏禾苗”。王文锦则上书万言,令稌鲧誊录毕,条陈缕析与阿速部落yi he通贡的诸多益处,道是强行征伐得不偿失,而通贡贸易则可一劳永逸。又将自己等人如何促进双方yi he通贡的辛劳夸至十分,道是此结果如何来之不易。书末则请求景治帝封阿速为王,封金氏为夫人,并赐王印。   却说便是北伐军内部亦分为两派,稌鲧、王文锦自是极力yi he,而张勋等将领则主张攻打,誓将胡虏逐出中原。尽管张勋等将极力反对yi he,奈何此番稌鲧为征北大将军,统领诸将,全权决策一切军政事务,无论张勋等人如何请战,稌鲧等皆不应允,打定了yi he的主意。而yi he奏折呈递京师,随即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朝中登时分为主战派与主和派。此番忠顺王一派并三皇子等乃主和派,北静王、南安王并景治帝胞弟十六皇子等为主战派,其余四皇子、东平王、西宁王包括侯孝华均是中立之态,惟冷眼旁观。彼时五皇子、贾珠南征,煦玉出任江西,遂未曾卷入朝堂的战和之争。然此番正因五皇子缺席,朝中主战派稍显势单,忠顺王一派轻易制造朝堂舆论,多方陈述游说之下,令景治帝同意yi he。   随后朝廷下旨,封阿速为顺义王,赐镀金银印;知晓金氏在阿速部落中广具威信,夷情向背半系此人,对维系双方之间的和平关系至关重要,遂亦封金氏为一品顺义夫人,赐大红五彩纻丝衣二袭、彩缎六表里、木棉布二十匹。又将埃布等人皆封赏赐官。   之后忠顺王世子稌鲧摇身一变,从北伐初期的战败之将转为汉胡yi he的通使。归京之时骑了高头大马行于队前,神气活现之状宛如战胜之军。而景治帝倒也因此事大加封赏忠顺王一派,一夜之间,忠顺王一派烜赫一时,京师中人人皆欲趋附逢迎。   ? ☆、第七十五回 小人得志公子受欺(二) ?  却说因了忠顺王与北静王因各自站了主和派与主战派,分属不同阵营,如今反成了政敌,朝中彼此见了皆是各怀戒心。遂此番忠顺王趁己方得势之际,便欲恶整北静王一番,欲令其无法翻身。兼了两府之人皆是那爱听昆曲之人,为了小旦蒋玉菡之事闹得很不愉快。   话说这蒋玉菡某次被他师父傅庆明带到忠顺王府中唱了一出《寻梦》,忠顺王见了好生喜欢,遂便令蒋玉菡从此在忠顺王府中唱戏伺候。然这蒋玉菡哪里是闲得住之人,在忠王府中伺候了几日,便出来与一班京城的公子哥们陪酒作乐,其中便有冯紫英、薛蟠等人。期间薛蟠亦曾邀宝玉一道前往,宝玉念及贾珠叮嘱,不敢违逆了,遂只得推迟不去,亦不敢与蒋玉菡相好。不巧地蒋玉菡陪酒期间便被赴宴的北静王水溶瞧见了,那蒋玉菡因长得与当年的颜慕梅有几分相似,心下登时便觉这蒋玉菡宛如颜慕梅转世,忙不迭将人唤来询问可欲来北静王府唱戏。这蒋玉菡自非那等只在一棵树上吊死之人,何处有利可图便往了何处去,当即便应承下来。而待那边忠顺王欲寻蒋玉菡之时便寻不到人,方为人告知琪官乃是去了北静王府唱戏。这忠顺王闻言心下便不自在,只道是众所周知的琪官乃是本府戏子,只在本府伺候,何以北静王竟明面里与他忠顺王争抢,不留他忠顺王面子,如此一来两府之间的梁子便也不知不觉地结下了。   而此番忠顺王便以北静王强抢戏子、当值误事为由,很是参了北静王一本,景治帝见了折子,倒也未尝多说,惟罚水溶于府中禁足三月,又嗔戒众官当需洁身自好,若是落了话柄在人手中,坏了朝廷清名,罪责不小。如此一来,众人皆知北静王乃是得罪忠顺王之故方才被参,如今忠顺王一派正当权势滔天,如今又新近擢升了领侍卫内大臣,俨然皇上心腹,遂谁也莫敢得罪了。   事到如今,忠顺王老奸巨猾,自家虽得势,然尚还沉得住气,素昔倒也谨言慎行,唯恐被人抓了把柄。知晓如今圣眷正浓,乃是因了自己主和一派得势之故。而此番针对水溶,亦是因了水溶乃是主战派的中坚之一,若令水溶出丑,自可降低圣上心目中对主战派等人的好感度,令圣上坚定主和的立场。此外忠顺王亦是因了另有秘密任务在身,景治帝曾对其下了密令,命其暗中密切监视荣宁二府,只道是若寻到二府的不轨之事,便向自己密报。正因如此,忠顺王一派之势方得以如日中天。   然尽管王爷有这等心机,然底下世子却不然。自己这回北伐乃是捡了条命归来,又平白得了个议和使者的头衔,已是乐得忘乎所以,早已不记得自己当初的败绩。遂在这城中横行霸道、作威作福,将谁也不放在眼里。奈何京中之人碍于他家权势,吃了亏的亦只是敢怒不敢言。   却说那稌鲧生性好色,且尤好男风,自己府中的戏子作践了不知多少,便又按捺不住将手伸到外边。京城里的男色不拘何种风格的,凡知名晓姓的均被他掰着手指数了个遍。据闻京师第一绝色乃是一名道士,只是无人见过其真面目,然又听说该人还会剑术,自己要是打甚主意凑近前去,指不定被揍得半死。之后次一等的,便算堂亲稌家的老五,然那可是本朝第一高手,稌鲧是想亦不敢想的。其余的贾家兄弟俩不错,他于朝堂上亦见过贾珠几次,生得是面粉唇朱,稌鲧亦很是喜欢,然刚起了色心,便闻说这贾珠亦是跟随稌麟上过战场的,顿时将胆子骇得没了。至于贾家那衔玉的小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想约亦见不着人。剩下的林家小子每回在朝堂撞见皆视稌鲧如无物,未拿正眼瞧过。至于侯家小子则长得较自己还高,从来木着一张脸,冷若冰霜,稌鲧见着心下发憷,便也什么心思皆没了。而京师盛传的京师双艳他亦早已是如雷贯耳,据说做妹妹的生得倾国倾城,只可惜长在深闺,他亦见不到。何况还听说这妹妹身手过人,稌鲧便是有那色心,也没有色胆。由此便剩下这柳姑娘的胞兄,据闻这双胞兄妹生得是一模一样,若是cao了这哥哥,还不跟cao了这妹妹一样了。稌鲧乐呵呵地寻思着,这可真是便宜事儿一桩,若是个未出嫁的丫头,沾惹了只怕别人告自己破了姑娘身子坏了清誉,事情便闹得大了。然若是小子,便也只管cao攮一番,还能弄坏了不成。兼了如今自家势大,便是捉弄了柳菥,柳家又能如何,遂主意既定,他便迫不及待地实施一回。   那日正是稌鲧生辰,理国公府向来与忠顺王府无甚来往,遂便也从未在这等时日前去拜访过。不料今次却收到世子夫妇双双送来的请帖,邀请柳家兄妹二人务必前往。这柳菥收到请帖尚且纳闷,心下只道是若是为尽礼应酬,头上有个大哥,又是柳府当家之人,何不径直邀了他去,偏何指名道姓地请了自己这一幼弟前往。又闻说此番世子并未邀请孝华,且那日孝华被五皇子邀请前往府中探讨红夷大炮的改进之法,不得与了自己同去,遂便不大乐得前往。偏生这几日自己连半点病也没有,都不得个理由能搪塞的。碍于如今忠顺王府得势,柳府亦不敢贸然得罪了,只得令兄妹二人依言而去。临行前,兄妹二人前往柳老太太跟前辞行,老太太千叮万嘱,道是此番前去代她向王妃请安,待尽了礼便赶紧着回来。他二人方登车前去。   此番前往忠顺王府,稌鲧跟了一帮亲友纨绔将酒宴戏台搭在前院,世子妃则在内宅中招待一干女眷诰命。兄妹二人入了府,约好了待陪坐尽礼后,便一道回府。随后芷烟自是进内院中先行拜见王妃一回,又请了安陪坐一阵,随后方辞了出来往世子妃房中去拜见一番。而另一边那稌鲧闻说柳菥前来,忙不迭命了家人直接将其领进书房之中,而并非在这前院与了众人一道。柳菥亦未多想,跟随府中家人往书房而去,途中家人道是世子欲单独面见柳菥,还请跟随的家人往偏厅伺候。这跟来的画梅、访兰无法,只得依言去了不提。   家人随即请柳菥进屋入座,又奉上香茗。柳菥将稌鲧书房随意打量一番,只见此书房乃是套间,外间是书案,里间是床榻。其间铺设倒也分外精致,富贵逼人,然却全然无那高雅翰墨之轩的情致。正面墙上挂着工笔的《贵妃醉酒》,一旁的对子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其余挂着的便是些三弦阮咸箫笛宝剑之类,案上摆着两套装潢高于实用的小书,柳菥定睛一看,书籍上写着《金|瓶|梅》与《巫山艳史》,心下对了这尚未谋面的稌鲧很是鄙夷。   稌鲧闻听柳菥入了书房,忙不迭起身三步趱作两步地往了书房这处赶来,只恨不能一头扎进书房中去。待行至书房外,又忙不迭停下脚步,伸头往房内偷觑一阵,隔着一个距离,只见一个生得粉雕玉砌的妙人儿,竟似神仙落劫。身着一袭碧色衣衫,虽是个葵心带病,然亦是素梨含香,正立在那案前凝眸伫望瓶中插着的几枝红梅。人花对照,竟说不出人比花美还是花较人艳。此番那稌鲧窥了一眼便已觉筋酥骨软、口涎三尺,热流直往下身而去,只觉自己从未见过这等妙人,京师双艳果真名不虚传,此番便是为这等绝色死了都值。随后又在门外整齐一番衣冠,方装模作样地踱进屋里。   柳菥见人进了屋,瞧罢衣冠便料定此乃屋主稌鲧。只见这稌鲧身得体圆身阔、满脑肥肠,毫无军功习武世家的气度,遂心下更为不喜,惟叹家门不肖。然碍于此乃王爷世子,又是此地主人,只得先行向稌鲧躬身行礼。稌鲧见状忙不迭地上前,喜滋滋地携了柳菥之手扶他起身。柳菥见状当即秀眉倒竖,不客气地挣脱了稌鲧之手隔了个老远的地儿坐了。稌鲧倒也不以为意,挥手令房中伺候的小子退下,亦在椅上坐了,贼眉鼠眼地盯着柳菥目不转睛。柳菥只觉这稌鲧着实可恨,转过身来不愿对着他,口中只冷冷道些祝寿贺喜的套话。稌鲧问一句,方才回答一句,除此之外绝不多说。   此番稌鲧坐着说了几句,便已是坐立难安,心下如猫挠一般急不可耐,随即便起身步至柳菥身侧与柳菥摩肩挨股地坐了。此举骇得柳菥忙不迭立起身,便欲往了一旁躲避。不料却为稌鲧伸手一把拉住,那稌鲧随即倾身上来,往柳菥脸上摸了一把,只觉触手的肌肤柔滑如脂,登时忘乎所以,不管不顾地搂着柳菥“宝贝儿、心肝儿”的一阵乱叫,柳菥死命挣扎,口里念道“世子请自重,何以如此无礼羞辱我”。稌鲧闻言不以为拒,反更觉可爱,心中更加喜爱。见柳菥腰上悬着梅花玉佩,便欲收买他。随即将自己腰上戴着的一只上等羊脂玉佩取下,手忙脚乱地强行往了柳菥腰上拴了。随后便欲拉了裤子干起来,柳菥又气又急,往稌鲧手臂上推搡捶打,奈何又比不过稌鲧力气。眼见裤子便要为稌鲧扯落,只得恨口气低头往稌鲧手臂上用力咬了一口。稌鲧吃痛,一怒之下将柳菥使力一推,柳菥被那蛮力推倒在地,跌得头晕眼花,前额正巧搁在桌角上,被撞得青肿起来,额角已被跌破,流了满脸的血。那稌鲧见柳菥躺在地上似是难以动弹,只道是机会来了,舔着脸欺身上前,正摆弄着柳菥,不料柳菥拼着脑中仅剩的清明,勉力挣扎,还往了稌鲧下处踹了一脚,趁着稌鲧吃痛之际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爬起。稌鲧见状忙赶上来抓他,柳菥情急之下便欲寻了器物抵挡,便瞥见了墙上挂着的长剑,忙不迭从墙上扒下,便欲拉开剑鞘对抗,无奈素来手无缚鸡之力,扒拉半晌竟也拉不开。那稌鲧本见柳菥拔剑,骇得不敢近前,不料又见柳菥竟因力小拔不去剑鞘,登时乐得哈哈大笑。柳菥见罢只觉分外羞赧,便径直拿剑当棍往稌鲧身上招呼,稌鲧便满屋子地躲闪。追了两圈,柳菥已累得气喘吁吁,在书房门口停下,将手中长剑狠狠掷下,随后又将稌鲧硬塞与自己的羊脂玉佩扯了用力摔下,在地上跌了个粉碎,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去了。稌鲧见状恼得吹胡子瞪眼,又气又恨又心疼自己那玉,只道是那玉佩倒值上千两银子,然念起之前两人的一番纠缠,又觉妙趣横生。   这边画梅正巧从偏厅出来寻地方便,便见柳菥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行来。大惊之下,亟亟地迎上前去扶住柳菥,见柳菥衣衫凌乱,面上有伤,便忙不迭询问发生何事。柳菥不答,惟有满面怒容,恨声说道:“走!离了这处!我一刻亦不欲立在这里!”   画梅只得一面扶着柳菥往前走一面说道:“少爷且慢行,要走也需奴才叫人套了车再走,少爷先往一处歇歇……”   奈何柳菥坚持不留在此处,执意往了大门外行去,此番又念起方才之事,心里委屈气恼一并涌来,强制按捺住心酸,嘴里方喃喃念着:“二哥,二哥你在哪里,快来救菥儿……”   画梅无法,又不敢就此抛下柳菥前往吩咐张罗,只得随了柳菥往王府大门行去。刚行至王府门口,便见王府的家人在角门口下了马。柳菥恨透了这忠顺王府,只恨不得马上离开,遂便也不管不顾地夺了别人的缰绳马匹,便欲跨上马去。这家人见状很是不解,画梅只得从旁赔礼曰此乃王府的客人,此番借了王府马匹,半日后随即奉还。那家人闻说是客,便也不敢拦阻,任柳菥骑了。却说柳菥因了体弱未曾骑马,此番拼尽力气在画梅的搀扶下爬上了马背,便自顾自地拉了缰绳,发狠一挥马鞭,连一旁的画梅都不顾了,径直骑马狂奔而去,不过眨眼之间便没了踪影儿,期间飞马撞翻多少货摊、撞倒多少行人皆不必细述。画梅见状无法,忙不迭向王府管事的再借了一匹马跟着追上前去,然已不见柳菥身影。正想着要往何处去寻这从未骑过马的大少爷,随即灵机一动,念起之前柳菥口中所道欲寻孝华,知晓此番孝华正在五王府,暗忖大抵柳菥会前往五王府。遂自己不若前往五王府等候,再沿途寻觅一番。   待画梅急匆匆地骑马赶到五王府,却闻见柳菥尚未到来。画梅无法,只得命人通报孝华,将柳菥之事先行告知与他。孝华闻言亦是心急如焚,忙辞了五皇子,欲去寻觅柳菥。五皇子命稌永送孝华出府,一行人正于王府大门外登车,便见长街尽头柳菥骑马绝尘而来。此番只见柳菥整个人皆伏在马背上,虽知已到目的地,却因素昔不谙御马之术,此番亦是不知如何停下,手忙脚乱地拉紧缰绳,然飞马疾驰,便直往了孝华这方冲来。众人见状大惊失色,幸亏稌永机敏兼了身手过人,跃上前去伸手拉了缰绳,方止住奔马。   将柳菥从马背上扶下,见他形容狼狈,身上带伤,稌永便道不若他前往禀明王爷,请了太医来诊视一番。柳菥闻罢极力劝阻,只道是此事不欲令他人知晓。正不知如何是好,孝华方忆起之前贾珠离去之时道是他与煦玉正往了趣园去,又记起应麟正居于趣园,若是令应麟诊视一番,倒也不会为外人知晓,方说服柳菥,携了他一道往了趣园而来。   ? ☆、第七十五回 小人得志公子受欺(三) ?  此番柳菥为孝华带往城外趣园寻应麟诊视。期间柳菥将事情经过简略讲述一回,此番应麟则谨听罢惟有叹息,尚未多言;孝华更是只如万箭攒心,珠玉二人闻言皆是忿忿不平,煦玉先道:“我尝见此人下作成性、出言无章,且耳目既狭,想必胸次亦小,未曾料想如今竟行出这等欺辱人之事,当真乃是人中之蠹。”   贾珠冷笑说道:“这等畜生若是落了我手,断不可如文清那般便宜了他,定教他好好做人不可!……上回这畜生来我园里还垂涎公子来着,将芸儿也打了,自己手里有几个臭钱便仗势欺人,懒□□妄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成色!……”随后见孝华不言,便又转向孝华问道,“此番子卿有何打算?”   孝华则道:“如今菥儿是这般状貌,亦不可就此送他回府,不若先行借了鸿仪此地休养两日,请先生代为疗治一回,命画梅先回柳府通报一声,再携了衣物前来,只道是菥儿与在下一道,令她莫要担心便是。不知先生鸿仪可愿成全?”   应麟贾珠闻言皆无有不可的。   贾珠见孝华似是无意理论稌鲧之事,方又问道,将话挑明了:“此番文清受了这等委屈,子卿欲如何理论这忠顺王世子?”   不料此番却是应麟先道:“尔等莫要鲁莽行事,此番忠顺王正得势,若是开罪了他,尔等宦途皆休!”   贾珠则道:“然这稌鲧亦是欺人太甚,上回来趣园撒野之事便令人气之不过,令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觉得我等乃是好欺负的?!”   孝华闻言眸中神色明灭不定,径直出了一回神。却说孝华为人向来孤傲冷淡,惟冷眼观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道是人生不过大梦一场,万事万物不过镜花水月,皆为虚妄,人过一世顺其自然便可。惟待之后邂逅煦玉这一与己颇具缘法之人,煦玉为人但凭一腔意气,方唤起了孝华心中的求胜之心,欲与之一较高下,快意酣畅。而此番柳菥遭遇此事,若是换做他人,他大可不必理会。然实则柳菥乃是自己爱人,他为人欺辱,自己如何能坐视不理?此外还有他人所不知之事,众所周知柳菥与柳芷烟乃是双胞兄妹且容貌极为相似,芷烟又是孝华尚未过门之妻,此番稌鲧戏辱柳菥,竟似也间接将芷烟也一并欺辱了。一举而一并戏辱自己爱人与妻子,换作何人皆是忍无可忍。   正如此念着,便见一旁贾珠拉着坐在炕上的则谨之手道:“……上回公子为那等畜生戏辱,累及公子身上之毒发作,这口气连带着文清的份珠儿定为公子讨回来!此番我定然饶不了此人!”   则谨闻言则道:“无需如此,我无事。”   孝华遂立起身来,对座上应麟长揖道:“这几日文清便累及先生顾看一番,待他伤好方送他回去。”应麟应下。随后孝华又转向贾珠作了一揖,问道:“不知鸿仪此番有何妙计?”   贾珠见状忙不迭起身还礼,对曰:“子卿无需多礼,弟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子,不过欲恶惩这恶棍一番罢了,若是有甚能一举扳倒忠顺王一派的法子,那才叫大快人心!……”   贾珠正说着,便忽闻一旁正倚靠在躺椅上的煦玉将手中摇着的撰扇啪的一声收了,说道:“若说扳倒忠顺王一派的法子,倒也并非没有……”   众人闻言皆大感意外,均向煦玉望来。此番贾珠忙问:“玉哥快说,此话怎讲?”   此番煦玉尚未答话,目光与孝华的相遇,二人沉默对视一回,孝华登时恍悟道:“难不成贤弟之意是!……”   煦玉道曰:“仁兄莫要忘了自己近日方才升任了督察院副督御史,何以不恪尽职守?此番不好生参他一本,更待何时?”   贾珠闻言亦是了悟,一拍大腿说道:“玉哥之言甚是,这忠顺王世子虽说近日因收复阿速部落之功甚为得势,然这事其实大有可参之处。之前我于五王府当值之时曾闻见殿下说过,殿下对此番忠顺王世子擅自与阿速议和之事大为不满,殿下是主战派的,与我道曰‘若是本王领兵,断不会允了阿速领兵南侵,当将其永远逐出中原方是。如何会成如今这般局势,竟令本朝倚靠女流之辈与了那胡虏妥协议和?’……”   孝华听罢这话颔首以示明了。   贾珠又道:“如今若说有谁最能上这参本,当是仁兄。何况这忠顺王府上自己亦不干净,怨不得他人拿了说事。便如上回我们在何仙阁中所道那事,忠顺王府的清客在外犯了事,大抵能拜托南安王爷查找一番刑部档案,怕是能寻它许多出来……”却说此番贾珠亦盼着孝华能一举扳倒忠顺王一派,不单只为则谨柳菥出气之故,还因了大抵忠顺王乃是贾府大敌,若是能趁此机会将之一并除了,倒也算是眼中拔钉,为自家减了宿敌。   随后众人又一道商议一回,除却孝华借了御史之便呈上参本之外,贾珠的主意是自己定要好生修理那稌鲧一番,方能解了心头恶气。不日前正巧从剪纸口中得知稌鲧在城外万青楼中闹出一事。此番碍于汇星楼乃是五王爷移驾光降之处,遂稌鲧倒也不敢前往汇星楼闹事,便也择了别地。却说那万青楼乃是一京外人士近日里新开的,厨子很有几道拿手好菜,是京城里没有的。这稌鲧闻讯后便领着府中家人小子前往,期间饭未吃上,便为雅间之事与酒楼中人发生龃龉。那本先行占了雅间的官员乃是一翰林小官,畏惧稌鲧权势,遂自愿将雅间相让。不料在场客人中有那生性嫉恶如仇又兼喜好行侠仗义的江湖中人,人唤许老三,惯常便劫富济贫、打抱不平,见这稌鲧一行人仗势欺人,便瞧之不过,亦不管你稌鲧是什么来头,振臂一呼,叫上周遭一干弟兄便将这稌鲧并其随从家人胖揍了一顿,期间甚至将那稌鲧裤子亦扒了夺走,威胁稌鲧道这万青楼乃是他罩着,若是再敢来此撒野,他便将这裤子拿与全城人瞧去,逢人便说忠顺王世子被自己扒了裤子。说完一行人即刻便消失了踪影。那稌鲧气之不过,从小二那处花了二两银子买了条裤子权且穿上,方回了府里。事后稌鲧命人搜遍了京城各处亦未寻到许老三的踪影,欲往了万青楼出气,又忌惮许老三之言,当真怕许老三将裤子给人瞧了,虽万般不甘亦只得作罢,稌鲧惟有自认倒霉。   正是这许老三之事为贾珠的计划提供了一个契机。   之后的某一日,稌鲧领着家人从城外归来,当日稌鲧亦是玩至二更时分方才进城,照例先遣了亲信往城门处吩咐,道是留着城门,待世子进城。从前城门领皆是依言行事,尤其是五皇子南征离京期间而自家府里得势之后,更是如此。不料今日来了一个不长眼色的城门领,待了世子之人前往吩咐,那城门领只管说道:“城门日落而关,此乃阖城人等皆知之事,凭你天王老子来了,日落之后也甭想打门前过。”此番世子家人自是威胁曰“此乃世子之令,若是不从,明日便叫你革职滚蛋”。不料那城门领全然不为所动,只道是此乃奉了五王爷严令,下官等需严守城门开闭时日,不得延误了,亦不可徇情放了任何人出入。此番世子本人亦从轿中步出,立在那城门跟前凸肚叉腰站立,对着城门上官兵一阵谩骂威胁,道是:“你们这干狗胆包天的狗东西,把狗眼睁大了瞧清楚,你世子爷我要进城,还不将城门开了!”那城门领对曰:“城门已经关了,您若要进去,明日赶早。”稌鲧闻言恼得双目圆睁,还欲骂道:“岂、岂有此理!这等没有眼色的狗东西,气煞本世子也!……”   这边正两方对峙,不料却从黑暗中忽地窜出一干黑衣蒙面之人,将稌鲧的随从轿夫跟班之类拿黑布套了头,一阵乱打驱赶。之后待众人见无人声儿了,方揭了头上黑布,却见世子连人带轿皆不见了。原来稌鲧被人蒙眼堵嘴地驱赶进轿中,抬到城外一里外的荒郊,随后被人从轿里拉出来,还未待稌鲧反应过来是何状况,便被一干人围着拳打脚踢,跪伏在地上抱着肚子□□。   随后只见跟前行来一双靴子,拿了条裤子在他跟前晃了一阵说道:“这不是世子爷的裤子吗?世子爷可还记得小的?世子爷既然不长记性,我许老三今日再给世子爷长长记性,记得今后千万莫要欺辱良民!……”   随后又闻见一阵脚步声,那稌鲧勉强抬起半个头,只见跟前又行来一人,跟前站了四只脚。之前那人又狠命踢了稌鲧一脚,正踢在腹部,说道:“快,给本大爷磕头,否则便将你仍在荒郊野外喂狼!”   稌鲧闻言自是不肯,嘴里还骂骂咧咧道:“尔、尔等贱民也、也配让本世子磕头?!……”   那人听罢猛地又踢了稌鲧两脚,踢得稌鲧头晕眼花,只觉腹中一阵翻江倒海,逼问道:“你磕不磕?”   稌鲧已是痛得蜷成一团,方才迷迷瞪瞪地求饶道:“好汉、好汉饶命……我磕,我磕……”说罢磨磨蹭蹭地将身子撑起来,就是不肯磕下去。   那人见状,又往稌鲧身上补了几脚,这几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踹在了稌鲧的命根子上,将稌鲧疼得满地打滚,说道:“你可是故意闹鬼,不肯老实磕头是吧。”   稌鲧听罢不敢磨蹭,忙不迭只得忍辱磕了三个响头。只听似是跟前另一人说道:“略施薄惩便罢。”   那人闻言仍不解气,又命人将稌鲧身上穿的裤子扒下,说道:“此番世子爷这裤子,我许老三收下了。若是再为我听见世子在外横行霸道、欺辱良民,本人便将这两条裤子挂在南门口示众!向全京城百姓讲述世子的丰功伟绩!”说罢又强行给稌鲧头上罩了个黑布,拿绳子捆了,方才领着众人扬长而去,不过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稌鲧费尽力气将头上的黑布罩子扯下,只见周遭漆黑一片,哪里寻得见半个人影,亦不知此乃何地。心中气恨羞辱交加,可又不敢就这般光着屁股前往寻人问路。半晌后忽地见到有人提了灯笼往这处寻来,稌鲧怕是山贼,忙不迭躲在路旁的草丛后。在灯光的映照下,方瞧清楚了来人正是自家随从,随后便不管不顾地光着屁股从草丛后蹿出,指着众家人破口大骂,埋怨众人不早些前来相救,令自己倍受一干毛贼贱民羞辱。然即便如此,此番城门已关,那新来的城门领说什么亦不开城门,遂稌鲧一干人等只得在左近寻了一户农家暂住,又花了银子从农户家买了一条裤子权且穿上。却说那户人家赤贫,连套像样的衣服皆无,那家家主见稌鲧家人递来五两银子道要买裤子,望着银子眼儿都绿了,翻箱倒柜地将自家最好的裤子搜罗出来,亦非那绫罗绸缎,只是粗布裤子,拿与稌鲧暂且穿上。稌鲧身上肉厚油多,穿那农户的裤子只觉紧小,磨着腿间的肌肤极为不适。在农户家里的炕上蜷了一夜,睡惯了自家暖炕锦榻的身子如何习惯这宛如石头般冷硬的冷炕,加之身上又有伤,遂此番不过躺在炕上翻腾了一夜罢了。待次日天明,便也急不可耐地唤了随从拿轿子抬进城去,回了自家府中。   ? ☆、第七十五回 小人得志公子受欺(四) ?  却说这伙黑衣蒙面之人正是贾珠领着千霰执扇并一干颇具身手之人假扮的,借了之前与稌鲧结下梁子的许老三的名号。在拟定此次计划之后,贾珠专程前往拜见五皇子,将此间计划悉数告知与五皇子知晓,并请求五皇子相助。   贾珠从一旁稌永手中接过薄胎瓷茶盏亲手奉上,五皇子接过茶盏,笑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此番你有何言,直说便是。”   贾珠方答,却是并未说明稌鲧之事,反倒是另起一言:“那日珣玉携琴前来与殿下斗乐,殿下且千万担待宽恕一二。他的性子殿下亦是知晓的,虽年长家中幼弟十余岁,然那任性孩子气,却较了幼弟长了十数倍不止,殿下却是莫要与他计较,在下代他向殿下赔不是……”说着作了一揖,随即又道,“不日前在下方才闻说他出任学差途中,正逢殿下派遣的丁将军护送干爹进京,丁将军于月宫中杀退众贼,救了珣玉一命,当真应向殿下道谢一回……”   五皇子听罢贾珠之言笑道:“此乃本王与珣玉之事,珣玉如何作想尚且不论,何以你倒较了他更为在意?偏生辩白这许多话,却是唯恐本王拿了珣玉如何。”   贾珠遂赔笑道:“殿下大人大量,当不会计较这许多,只恐了那外人借了此事,肆意生事抑或借题发挥,如此岂非平白为殿下添了乱子……”   五皇子见贾珠一味往了闲事上提,却迟迟不肯言说正事,方将手中茶盏交与稌永,随后向贾珠挥挥手,令其近身前来,又一把拉了贾珠在自己膝上坐了,贾珠竟难得没有挣扎一回,遂说道:“你便是太过拐弯抹角,此番分明有事相求,却只顾拿话搪塞,不肯明言。”   贾珠只得答道:“殿下英明,贾珠当是瞒不过殿下双目。”随后便将那日柳菥为忠顺王世子戏辱之事说了,又一并说了则谨亦遭其辱之事,道是自己欲为他二人出气。再加上之前五皇子曾取诺能令梁思问恢复神志之人重赏,遂此番贾珠倒也有那理由向五皇子寻求帮助。   五皇子闻罢笑曰:“既如此你欲本王如何助你?”   贾珠忙道:“此番倒也不敢太过劳烦殿下,不过请殿下届时对城门领下令,无论何人皆不许越时进出,令世子无法进城便是。此外便是向殿下借几位身手过人的侍卫相助,其余诸事皆由在下安排。”   五皇子闻言倒也悉数答应,随后方意味深长地道句:“此番文清受辱,想必子卿不会善罢甘休。子卿为人惯常淡漠,然却绝非一味委曲求全之人。如他与珣玉这等文人才子,向来心性高气性大,素昔还是莫要招惹方是,否则后患无穷。虽说此番本王无意参与尔等行动,然却也乐见其成~”   贾珠听罢此言虽疑惑,然知晓为明哲保身,倒是不知为妙,便也并未过问。随后贾珠点了五名侍卫随自己调遣,当夜又特意请则谨与自己一道行动,方导演了那一出好戏,恶惩捉弄了稌鲧一回。彼时稌鲧磕头赔礼之人正是则谨,只稌鲧自己全不知情罢了。   却说此番回了王府,稌鲧便也不顾身上伤痛,令小子搀扶着前往忠顺王跟前哭诉。欲令父王为己做主报仇。不料待王爷闻罢稌鲧之言,非但未曾稍加宽慰,反倒将稌鲧严厉斥责一通,只道是素昔行事便无所顾忌,今日果真遭人算计。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今日吃了大亏,看日后还敢不收敛。稌鲧闻罢老父训斥,心下虽极为委屈,奈何在老父跟前不敢放肆,待父王训完,方战战兢兢地去了。随后忠顺王方宣了太医为稌鲧诊治,之前训斥之时虽是严厉,然稌鲧到底乃是自己亲生骨肉,见其受伤,倒也心疼,太医看过后亦是仔细询问一回小儿伤势,闻见太医道是皮外伤,方才稍微安下心来。然心里却难以有一丝一毫的轻松之感,忠顺王素昔老谋深算,活过大半辈子,无事不曾见过。此番他直觉敢做出这般大动作针对自家小儿之人,只怕来头不小。此事哪里是如自家小儿所道那般仅为江湖草莽胆大妄为以下犯上之举,此事背后分明有那权贵撑腰支持的迹象,惟有自家那无知小儿尚且毫不自知。由此此事忠顺王自当调查,只不过不可明面里大张旗鼓地追查,闹得人尽皆知便是。然他更为忧惧之事便是此事只怕不是结束,针对他家的行动怕是还有后续。   果不其然,此事未过多久,一封参本便已上达天听,正是孝华所写,洋洋万言,竟是镂金错彩,无愧于才子之笔。却说古来御史所参之事,皆是可大可小,可据实可臆测。此番孝华之本竟是虚实相生,言自成理。参本中言:   “参劾违法不职武官,乞赐罢黜,弹压官邪,以正法纪,乃御史纠察之职也。……臣闻夷狄之祸,自古有之。汉之匈奴,唐之突厥,五代契丹乃至宋之大辽,至于我朝,北方胡虏犯顺,横行已非一日之患矣,然臣未闻国有良将强兵而外蒙夷狄之祸也。……征北将军稌鲧,素以纨绔膏粱,不学无术、滥冒武功,因凭祖荫,夤愿升职……今虏犯内地,携妻南下,稌鲧位列征北将军,竟慕位苟安,一筹莫展,纵虏深入,任胡虏诛戮百姓,肆虐山西一月有余;据闻一月之中,胡马掠十卫,三十八州县,杀戮男女二十余万,获牛马羊豕二百万,焚毁公私庐舍八万区,踩踏田禾数十万顷。罪行累累,擢发难数,令人发指……征北将军出征山西,未尝获一场之胜,惟靠夤缘钻刺、贿赂敌匪,与敌妇为谋,作自全之计,苟得一时之安;蒙蔽欺君、谬掌兵权,贬损国威、四海寒心,堪为误国之罪诛之……再者,臣闻病夫,心腹之疾己久,元气内消,风邪外入,四肢百骸,皆所难免,虽卢扁再世,亦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朝中之势,正犹病夫羸弱之极矣。君乃元首,辅臣乃心腹而百官犹四肢也。陛下扛鼎于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尽职于下。元气内充,荣卫外扞,则如今何患之有?今如稌鲧之辈,大奸似忠,怯弱无能,行检不修、赃迹显著。其父忠顺王稌縆目视其行而听之任之,未尝教导规训,府中家下之人更屡有不法犯事之人,作奸犯科,罄竹难书,可谓上负圣恩,下愧父责……今臣若徒以目击奸臣误国,而不为圣上陈清实情,则上辜君父之恩,下负平生所学。伏乞宸断,将稌鲧一干罪臣人犯,依法处置,以正国法。则天意可回,人心畅快,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却说景治帝收到此参本之时着实大吃一惊,未曾料到这胡汉议和之事尚有这等内情,竟与国威廉耻相连。阅罢参本,忙不迭又寻了其余官员探查暗访,当真发觉这稌鲧臭名昭著。此外,孝华因是十六皇子的经学师傅,事前便专程进宫与了十六皇子陈情,恳请十六皇子在圣上跟前帮腔说话。这十六皇子稌貅素来敬重孝华人品学识,加之之前主战派与主和派之间的宿怨,遂一口应下,愿助孝华一臂之力。遂待景治帝召集众臣商议之时,主战派便如死灰复燃一般,揪住稌鲧不放,皆一并检举上陈稌鲧之过,以五皇子为首,反对议和,道是胡虏猖獗,当一举逐出中原。   而景治帝素昔对战与和之事不甚在意,然却最重名声德行之事,如今闻罢这议和之事中尚有这等“猫腻”,并非是胡虏乞降,乃是本朝官员委曲求全,堪堪是长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心下顿生不满。何况议和之事乃是当初自己首肯,然议和一派官员竟是人人口诛笔伐、欲除之而后快之人,若是为人知晓自己竟倚重这等官员,自己岂非成了识人不清、用人不淑之君,反倒落了众官口实,毁己英名。念及于此,景治帝心下很是矛盾,若说是贞观纳谏之雅量,景治帝是没有的。遂此番既不欲承认当初的议和之举欠妥,亦不愿令了主战派诸人,尤其是五皇子得势。奈何这稌鲧触犯众怒,引得朝中诸官纷纷上奏附和参本之辞。而参本中隐含之意则是若是此奸臣不除,则上位者无以振朝纲。景治帝见状倒也不愿自己落了这等口实,遂想了一法,对外皆道是稌鲧有心藏奸,欺上瞒下;今得御史纠察检举,方显其恶,当惩恶而扬善,以匡视听。   遂此番尽管忠顺王为其子百般求情担保,亦难以令圣上回心转意,到底此乃群心所向,忠顺王难以一力扭转。兼了稌鲧北征确实败绩累累,因战败而议和已是不争之事实,此事被侯孝华公之于众,主和派的议和使者光环便尽皆剥落,成了个战败乞降求和之将,主和一派亦颜面尽失。加之五皇子归京,正是军功显赫,倒将稌鲧衬得无地自容。由此主战一派自是气焰骤涨,对了稌鲧便也再难姑息。于是景治帝便也只得顺应众意,将稌鲧罚出京师,做了个云南省某府知府,便连忠顺王堪堪接任不久的领侍卫内大臣之职亦被一并革除了,当真可谓是祸不单行,倒是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俗话。   见罢这等结果,贾珠倒也长吁口气,只道是如今贾府大敌忠顺王一派逢此大劫,惟有偃旗息鼓,想必此番大抵亦不会生出寻自家茬子的心思,倒也总算可以安枕几日了。   此外来年会试将至,煦玉念及今年熙玉下场,唯恐自己被派了房官而迫使熙玉无法下场,方早一月便向吏部告了假。恰巧他与五皇子斗乐内伤之事人尽皆知,遂吏部便也干脆地放行,允其在家休养。而此番煦玉守在熙玉身畔,正可亲自辅导敦促,熙玉虽不免仍旧紧张难安,到底较起从前来底气更足。   而在此期间却意外有原籍中子弟赶来京城,本已预先寄了信与贾政,然贾政因出任学差之故而未及理论。此番来人中有一人正是当初前来京城交接原籍各项事务的贾珰胞弟贾玑并了其表兄周光祖,此兄弟二人此番上京正是为参加今年的会试。他二人上届科考便已中了举人,不巧因了白事之故丁忧三载,遂只得延误至今年下场。   二人还顺带捎来钦思南下金陵后写与贾珠之信,信中道金陵族人皆安置妥当,且吟诗颇具经济头脑,不仅未尝因战乱而匆忙将原籍土地贱价发卖,且将其他荒废之地以低价收购。而因马文梦叛乱之故,江宁府中诸多商铺店面皆无人经营,吟诗趁机将之尽皆收购,待王师收复江宁,再将之高价出售,便也很赚了一笔。如今吟诗已成为江宁地区小有名气的财主了。然吟诗倒也不忘贾家之恩,赚了银子,又自愿捐出一笔给贾家祭田并义庄,留待战后重建。惟遗憾之事便是之前因贾珠要求在原籍兴办的义学,所修书塾因战争之故遭到损毁。此前原籍子弟纷纷慷慨解囊,修建书塾,于战前已是颇具规模,族中子弟并了当地一些穷人子弟皆能入学读书,从中受益匪浅,包括此番来京赶考的贾玑与周光祖。除他二人之外,其中还有中了秀才的子弟。此番族中子弟各自为躲避战乱移居别处,暂且无法聚居一处读书,惟待战后将书塾重建。却说之前贾珠尚且忧心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原籍产业因一夕战乱而俱毁。未料吟诗竟是一细致忠厚之人,不但尽心料理经营,且尚能举一反三,寻获商机,倒也未曾白费自己的一番栽培。阅信之后,贾珠倒也收获颇多意外之喜,于煦玉跟前又痛赞了吟诗一回,煦玉亦刚阅罢吟诗托贾玑带与自己之信,闻罢贾珠之言,心下倒也更为快慰。   闲话休述,二月会试开科,此番熙玉并了贾玑、周光祖三人一道下场。此番下场前夕,熙玉于家中将供奉的文曲像好生拜了一回。下场之时便只觉宛如神助,期间甚是得意,可谓是成竹在胸。待出榜那日,煦玉虽未在林府,然早已遣了家人回府告知曰待报信的来了之后将成绩名次拿了来荣府。遂熙玉待在府中可谓是觳觫难安,只道是之前哥哥早已下令,务必取在五魁之内,由此熙玉甚至不敢命人前往张榜处探视。孰不知荣府那处煦玉早已遣了家人往张榜处打探清楚了,熙玉正巧点了第五名,倒也算差强人意。此外同科的贾玑点了四十九名而周光祖则点了三十五名,对于他二人而言此番能中进士,皆是意外之喜,也不在意那名次,只待下月的殿试便可。此乃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 ☆、第七十六回 才子佳人同床异梦(一) ?  此回先从柳菥在趣园将养数日后归府说起。几日后,柳菥挨不过府里老太太太太隔三差五地遣人来唤,只得待面上淤青好得不大能瞧出,便忙不迭辞了应麟则谨回了城里。却说应麟素昔最是心仪那等与众不同、出类拔萃之人,膝下三名弟子无不是来历不凡之辈。柳菥较了他三人,虽说未必那般万中难挑其一,然亦是千伶百俐、超凡脱俗,遂应麟见了倒也喜欢。此番柳菥在趣园与自己一道住了几日,关于柳菥应麟心里有话,方将孝华单独唤来,师徒二人私下里聊了一回。   此番应麟开口,竟直言道来,毫不婉曲:“华儿,为师有几句话欲对你道明。你与文清,你二人可是有那私情?”   孝华虽知晓应麟乃是出尘脱俗之人,遂并未刻意隐瞒自己与柳菥之事,然亦未料到此番应麟竟对此事直言不讳,很是讶然,忙不迭解释道:“先生明察秋毫,学生自是不敢稍加隐瞒穿凿。此番确如先生所言,学生情难自禁,方与文清生出这等禁忌之恋;虽千般万般不该,奈何亦一去难返,皆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此皆乃学生肺腑之言,亦是因了先生绝非那等凡俗浅薄之士,遂在先生跟前,学生当无需隐瞒……何况先生亦知珣玉鸿仪之事,大抵学生与文清之情,亦与他二人如出一辙……”   应麟闻罢孝华之言,倒也明了此事非同寻常,寻常人等皆难以启齿,遂孝华欲寻了话来支吾剖白一阵,亦是人之常情,待他说罢,方对曰:“不错,珠玉二人之事,为师知晓,且正是为师许下的。他二人乃是前缘既定,方有此情劫。然他二人与你二人却是不尽相同……”   孝华闻言惊道:“是何不同,还请先生明示!”   应麟不答此话,却是反问一句:“此番依你之见,文清与谨儿相较,若何?”   于孝华心中,柳菥便是万般的好,此番在应麟跟前,亦只得谦逊几句:“先生何出此言,公子这般独一无二、慧心独造之人,文清如何能与公子相提并论?”   应麟听罢笑曰:“你莫要只管与为师戴那高帽,想必于你心里,文清方是那独一无二、慧心独造之人。”   孝华:“……”   此番应麟却是肃然道曰:“你莫要误会,此番为师乃是问你文清为人较了谨儿为人如何?”   孝华则道:“恕学生此番不明先生之意,于学生心里,他二人自是千差万别,难以将他二人相较。”   应麟方道:“你如此说,倒也不无道理。若他二人单就皮相容貌,皆如神仙落劫,人间难寻万一。然若论性子为人,却又大相径庭。据为师观来,文清面上观来虽一派柔弱妍秀,然内里实则骨硬决绝,不计利害,亦能奋不顾身,乃是外柔而内刚之人,不同于谨儿外刚而内柔……他似是先天体弱,后天亦太过痴执,竟较玉儿更甚。然玉儿有仙缘庇佑,若是寻常人等又如何能够承受。恕为师直言,此非长寿之象,怕亦是福薄之人……若欲保文清日后安泰无恙,当需戒此执念痴迷方是,如你一般安于天命、顺其自然,方为养身之道。”   孝华闻罢应麟之言,可谓不甚悦耳吉利,然亦知应麟乃是出于怜己之心方才道此逆耳之言,遂恭敬地受了,随后方辞了应麟则谨,携了柳菥回理国公府。   且说柳菥遭稌鲧戏辱之事虽不算小,然回到柳府后,却也不敢向他人提起。柳老太太因此番柳菥擅自在外留宿而很是埋怨一阵,便连孝华亦一并怨上了,将他二人很是理论了一回,方才放了出来。待入了内院,芷烟方迎了出来。此番惟有此女细致审慎,之前出事那日,因了双胞兄妹之间天生有那感应,芷烟坐于忠顺王府内宅之中便只觉坐立难安,心慌意乱,然碍于是在他人府中作客,方不便表露。之后待柳芷烟辞了世子妃出来,正待命人往二门外唤柳菥的小厮,却为王府家人告知柳菥已于之前离开,芷烟闻言很是不解,只道是之前二人已是约好一道离开,此番柳菥不辞而别,怕正是有事发生。忧心忡忡地回了府里,却见柳菥并未回府,又闻画梅道曰柳菥欲与孝华于城外暂居几日。心下虽仍是担忧,然闻见柳菥与孝华一道,知晓孝华素来是个妥帖的,方又安心些许。   此番闻说柳菥回府,芷烟忙遣了香兰来二门处询问,请哥哥们得空入内说话。柳菥孝华只得依言前往之言房中,途中又商量一阵,统一了口径,不将实情说出,以免妹妹忧心。另一边,却说那柳家庶出的二公子柳芬,因前日里闹小旦之事被谢夫人唤进房内训斥,此番因柳菥孝华进入内宅向谢夫人请安,方才罢了这通教训。遂这柳芬心下便也百般不快,又见柳菥孝华入内,谢夫人那是有多少心疼怜爱皆堆在了脸上,因了此乃柳菥出门数日方才归家,遂忙不迭嘘寒问暖,吩咐丫鬟往厨房取了新熬的银耳莲子汤,与他弟兄二人一人一碗。这柳芬见罢好不嫉恨,将心底里素昔积压隐忍许久的怨恨皆勾了出来。待柳菥孝华从谢夫人房中出来往了芷烟房中去,那柳芬便也跟着前往。   入了芷烟房中,见那柳芬亦一并前来,芷烟一肚子的话便也不好问出口,只得先行按捺下来,一行人随意说些闲话。柳菥未免芷烟问起当日忠顺王府之事,便惟问些自己走了几日,府里老太太太太可有念着,府中诸人尚好之类,芷烟亦一一答了。随后柳菥见留在此处亦说不上几句梯己话,遂便欲与孝华一道告辞而出。   不料正值此时,便闻一旁的柳芬开口说道:“我瞧三弟去了几日,归来之后怎的脸上就多出了几条新伤?三弟可需把细些,若是磕了碰了受了伤,这府里我们众人还不知会多心疼……”   芷烟闻柳菥受了伤,忙不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三哥哥怎会受伤?”   柳菥见状心下颇为意外柳芬竟看出他面上所剩无几的痕迹,又埋怨柳芬竟多嘴道明,引人生疑,遂只得搪塞一句道:“二爷无需担心,这伤不过我不慎磕到的,无甚大碍。”   柳芬见柳菥神色语气皆是冷淡,似是对了自己之言很是不以为然,遂心下恼怒,脱口而出道:“老三,你亦莫要摆出那副模样,人道外人跟前还要留几分面子呢,我好歹还是你兄弟,跟你一个姓,你犯得着这般明里暗里皆偏袒了外人去,只管拿了脸色对我……你莫以为我不晓,只怕这屋子里无人不晓,你跟了我甩脸子看且罢了,好歹一旁的大姑娘也是字了人的,是你道道地地的亲妹妹,你不留我面子,也该留大姑娘几分薄面方是……”   柳菥闻言已是急了,既触动了心事,又怕芷烟猜出几分来,眼眶都红了,急得立起身来高声说道:“姑娘字了人又与我有何干?难不成我还碍着姑娘嫁人了?二爷莫要这般含沙射影、造谣生事!……”   一旁孝华芷烟二人见状皆忙不迭地劝解。   柳芬听罢亦是急了,索性豁出去了,亦不管不顾地高声对曰:“我何尝造了谣,通共皆是你自己行出之事!你跟了一旁的侯老二分明有私,还怕他人不晓,便是那外人皆瞒不过!……”   随后只听一声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伴着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正是柳菥一怒之下将案上一个白瓷花瓶摔至地上,已是气得浑身乱战。孝华见状忙不迭拉了柳菥,又对柳芬说道:“柳二哥且留了口德,话当不当讲,岂可胡乱开口?……”   屋外早有那听见动静的丫鬟仆妇围在门边探视,另一边上房内柳老太太并了谢夫人亦闻见动静,各自皆遣了丫鬟来问。   孝华芷烟恐此事闹到老太太处难以交待,忙两厢劝解。又对前来询问的丫头搪塞道:“无甚大不了的事,不过三哥哥失手摔了花瓶,命丫头进来收拾了便是,且去回了老太太太太,无需担心。”   随后芷烟又转向柳芬道:“今日只怕三哥哥刚回了府里,心绪不佳,二哥哥且让三哥哥回屋歇下吧……”言毕又与孝华对了个眼神,孝华颔首,方扶了柳菥往外间自己书房去了。柳芬讨了个没趣,也只得随之去了。芷烟将一行人送至房门口,又将诸多瞧热闹的丫头仆妇打发了。屋里五香正指挥这小丫头收拾那白瓷碎片,芷烟见众人都散了,方才露出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香菡香筠两丫头从旁扶着芷烟坐下,二人嘴里还一面说道:“我看啊那芬二爷分明便是故意的,平日里何尝踏进过这屋里跟了姑娘三爷说话,今日不知怎的便起了性子跟了来,累及姑娘无法跟了三爷好生说句话……”   两人虽于一旁试图开解芷烟,奈何芷烟却也听而不闻,只自顾自想着心事。却说方才的那声抽气声正是芷烟发出的,对于柳菥与孝华之间有些暧昧的传言,芷烟并非没有听过,然素昔只道是那家人仆妇随口搬弄是非之言,不可尽信,自己二位哥哥自小一道长大,又有同窗之谊,素得头上老太太、太太偏疼,遂引人侧目亦是在所难免,未尝放于心上。然可知女儿心海底针,到底细致些,对了心上人尤为在意。今次听来,却觉柳芬虽出言无状,所道之言却未必便是空穴来风,心里登时疑窦丛生。难不成自己哥哥与了自己未来夫婿之间,当真有着超乎兄弟之间的情愫,何况他二人还皆是男子。如此念着,芷烟不自觉地绞紧了手中丝帕,只觉心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袭来。   ? ☆、第七十六回 才子佳人同床异梦(二) ?  另一边,孝华扶着柳菥往了外间柳菥书房而去。待他二人进了屋,画梅等人方自觉退了出去,又将房门掩上。   此番柳菥因方才之事尚不解气,待入了书房,心里反而愈想愈气,见除了孝华四下无人,便也止不住地猛咳一阵,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旁孝华忙不迭倒了热茶来喂柳菥饮了,不料一口茶还未咽下,便为柳菥咳了出来,吐了一地的茶水,还呛了些进气管。孝华将茶盏放下,为柳菥拍背。柳菥从身上掏出丝帕捂了嘴,待咳够了方才将丝帕移开,只见帕上已沾上了血迹。   孝华见状说道:“此番你又动了气,何苦为难自己身子。”   柳菥则冷哼一声说道:“总归了我就是个短命福薄的,被人怨恨,如今只怕烟儿亦该盼着我早死了……”   孝华闻言亟亟开口,打断柳菥之言道:“何苦这般诅咒自己,你与烟儿是何情份,与了柳二哥是何情份,二者又如何能够相提并论?他心里对你有那怨恨,烟儿又如何会怨你?……”   柳菥对曰:“我与你之事被芬二爷嚷了出来,怕是瞒不过烟儿了。此番她将作何之想?指不定便就此怨上了我,恨我夺了她心上人……”   此番未及孝华作答,柳菥便已径自拥入孝华怀中说道:“即便如此,便是她恨我怨我也罢,我皆不会后悔与二哥生出这段情愫,便是后半生待着我的是宿怨、是孽障、是深渊、是万劫不复,我亦是无怨无悔……”说到这里又忽地改了口说道,竟如呼天抢地一般,“不,如何是无怨无悔?我虽无悔,然却也怨恨,我怨这命数何以这般不济!我怨我何以生得这男儿身,令我无法与二哥喜结连理,白首偕老!……”   孝华说道:“虽说将你生成男儿之身是你之命,然你我彼此生了这情愫又何尝不是命?若说命数有所不公,然我亦不会埋怨这命数,令你我二人相爱。”   柳菥闻言方转嗔为喜:“二哥所言甚是,上天虽令我投身为男子,然到底令我第一个遇见二哥。世人皆不信世上存在所谓一见钟情,两人未通款曲,未识心性,便已情愫渐生。待遇见二哥,我方知此乃真实存在之事。想来我不是邵先生之徒,大抵不入他老人家青目。不若珣玉鸿仪二人,你先生提起他二人无不舐犊情深,道他二人之情乃是前缘既定。孰不知我与了二哥,又何尝没有一个缘故因果在内的?”   孝华听罢首肯:“我二人之间当是有那因缘在内,否则茫茫人海中,何以你我便生在一城之内而得以相遇,做了那兄弟?”   柳菥颔首以示肯定,随即却又嗔道:“可恨当初太太怀我与烟儿之时分明便道我二人是一对姐儿,我应是那姐姐,与二哥结亲之人本应是我!奈何天理不公,却令我阴错阳差成了如今这般……然即便如此,二哥初遇之人是我,情之所钟,亦是我辈,便是烟儿,我之胞妹,亦不可从我处夺了你……”   孝华遂宽解道:“烟儿何时与你相争?何况你我二人两心相许,除却夫妻名分,又有何处不似那夫妻?”   柳菥闻言方笑道:“二哥所言甚是。”   之后相拥入帐,一宵欢爱自是不在话下。   说罢侯柳,此番且说珠玉。之前煦玉亦因斗乐内伤之故在趣园将养了数日,每日里跟随应麟则谨吃斋调养,被应麟耳提面命着念了几遍静心经,只差没就此受戒入道了。贾珠见状惟打趣曰:“不承望玉哥能就此改了性子,总归本具仙缘,又如此这般养身修道的,只怕性子未改便已羽化登仙了。”遂调息几日过后,内腑之伤损渐愈,又因贾母生辰渐近,二人方一道回了荣府。   此番二人往了贾母处请安,只见贾母处是姊妹众多,珠环翠绕。遂二人请了安便欲出来,门外王夫人房里的玉钏又来唤贾珠前往面见一回王夫人,贾珠与煦玉便欲一道出来。不料座上贾母却唤住煦玉,令其留下,放贾珠前往王夫人院中。说罢又转头向身旁侍立的凤姐儿递了个眼色,凤姐见状明了,随即领了姑娘们一道回去园中不提。贾珠见状心下纳闷,不知贾母欲与煦玉说甚而特特将其一人留下。然碍于此乃贾母之意,自己不可违逆了,只得依言自行前往王夫人房中。   门外周瑞家的见贾珠到来忙打了帘子令贾珠进入,贾珠对座上王夫人请了安,王夫人忙招贾珠往自己身侧炕上坐了,询问贾珠这几日在城外过得如何,煦玉身子不适可是好了,又唠叨一阵曰今后还是莫要在外住这许久,万事不便,家里人也放心不下,便是玉哥儿,也一并往了家里来住着,贾珠闻罢只得连声应下。待说了半晌闲话,王夫人方开口说了正事:“我见这几日老太太提起要寻了官媒,想来咱家适龄之人便是宝玉了,其余人老太太亦不会上心。只不知老太太要为宝玉说谁家的亲……”后一句虽是疑问,实则乃是王夫人的试探。   贾珠闻言心下暗忖曰:“老太太的心思你这做媳妇的如何不晓,她欲撮合之人阖府皆知,何需来问了我。”如此念着贾珠亦不主动提起,只顾装傻,说道:“这几日儿子不在府里,亦不知老太太有何打算。”   王夫人见贾珠不上这趟,遂只得出言挑明了:“老太太怕是欲撮合了宝玉跟黛丫头两个,老太太之意想是违逆不了。然珠儿亦知,这林家如今没个老爷太太做主,全凭玉哥儿一个说了算的。珠儿素昔皆与玉哥儿一道,可是知道哥儿心里有何打算?”   贾珠闻言自知此乃王夫人欲从她这处打听煦玉的意向,沉吟片晌,暗忖此事还是照实说了也好,遂答曰:“不瞒太太,太太的忧心儿子亦晓,我也不兜圈子了。现下玉哥正忙着理论熙哥儿下场之事,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大姑娘的亲事,他亦并未与我说过心里选定了何人。不过倒也说过这林家就大姑娘一个女儿,又说当年其父病重之际,亦将姑娘之事全权委托与他,他自是不敢怠慢了,此番自当为姑娘寻得一个好人家……”   王夫人听罢这话兀自寻思一回,又道:“想来若是老太太欲撮合宝玉跟了他家大姑娘,定会寻了哥儿商议,依珠儿之见,哥儿会如何回复老太太?”   贾珠则答:“想必哥儿会推说妹妹年纪尚小,现下言及亲事只怕为时尚早罢。”言罢这话,似为令王夫人安心一般忙加了一句,“想来咱家与了林家既是亲戚,关系颇近,若是哥儿有与咱家结亲之意,还不早做了打算,我这做哥哥的又岂会不知?然事到如今亦未曾闻他提起,只怕哥儿心中自有打算……”   王夫人听罢倒觉此言在理,方安下心来。随后母子二人又闲话几句,贾珠方辞了出来。王夫人自知黛玉于宝玉婚事之上无甚威胁,待林家兄妹倒也更为和蔼可亲,此乃后话了。   此番贾珠亦忧心煦玉在贾母跟前,会如何应付贾母,遂便也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往了贾母院里去。待行至屋外,贾珠见檐下正立着一溜儿丫鬟,其中还有个鸳鸯,正跟了小丫头子儿低声说话。贾珠向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悄声问鸳鸯道:“林少爷可还在屋里?”鸳鸯答:“还在呐。”贾珠闻言便蹑手蹑脚步至贾母房门前偷听,只听此番贾母倒也并未先行道出自己心中之言,反倒是拿了煦玉亲事说事儿。   听屋里贾母道:“……这话本也不该我来说,只如今林家年长的只剩哥儿一个,哥儿自己不顾念着,又有何人代哥儿念着呢?如今哥儿年纪也不小了,早应想着娶个媳妇……”   屋外贾珠闻见贾母竟说起了令煦玉娶妻之事,登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贾母以长辈之资威逼,届时又当如何是好。   贾母又道:“……听说当初你家老爷太太刚南下外任之时亦为你谋了一门亲事,只不想偏巧你母亲去的早,亦将你亲事耽搁了,你父亲隔得远了亦顾不上你……我倒是中意哥儿,只身边没个适龄的姑娘,否则我便为哥儿做这个媒,亦不会令你耽搁至今……”   贾珠听到此处忍俊不禁,心下偷笑曰“谁道家里没个适龄的,实则还是现成的呢,哥儿亦早跟咱家结了亲了,还是‘入赘’的呢,只您老不晓罢了”。然贾珠亦知贾母此言虽明面上是理论煦玉,却又是意有所指,暗指自己欲为黛玉做媒之事。   贾母接着道:“当初珠哥儿扶乩预判,道是不可娶亲,我这心里至今还过意不去,珠哥儿这般品貌,何愁不能娶个好人家的?如今成了这般,着实可惜,惟有看宝玉能否了却他哥哥这桩憾事。哥儿与珠儿一般年纪,此番不可再这般耽搁延误下去,且寻了合适的人家娶了亲。我倒是舍不得你们兄妹几个回了府里,今后将媳妇一并接了来咱府里一道同住,皆是使得的……”   此番贾珠闻见贾母提起了自己,便忙不迭抬眼往屋内偷觑,想看看之前一直沉默不言的煦玉闻罢这话将作何反应,不料却见立于贾母跟前垂首听训的煦玉竟忽地跪下说道,竟是直言剖白心意:“此番玉儿实言相告,便是因之触怒了老祖宗,亦惟有任凭老祖宗打骂。玉儿此生已有心上人,除却此人,今生断不会再行娶亲!事到如今,便是责玉儿不孝也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罢,总归了今生难尽儿女孝道,未能得全人伦,惟有待入了地府,但凭父母责罚以赎前愆……”   不提防屋里煦玉正说着,便闻见门外发出一声异响,贾母忙问了句:“外面是谁在哪儿?”   却说该声响正是贾珠发出的,贾珠闻见煦玉竟直言自己不娶亲之事,胆敢触了长辈逆鳞,心急如焚,自顾自嗔道“这傻小子,你干嘛非说出来不可”,不提防间便在门上弄出了声响。竟被屋内贾母闻见。见贾母开口询问,贾珠方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出了茬子,忙不迭对一旁的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见状会意,忙对屋内贾母回道:“老太太别担心,方才只是猫儿蹿上了屋顶。”   贾母听罢方才不理论了,再度转向煦玉。却说贾母乍听煦玉这般剖白之言,大感意外,直疑是自己听错了抑或会错了意,又问了句:“哥儿可是说自己不会娶亲?”   煦玉答是。   贾母见状很是难以置信,只觉不可理喻。然贾母到底较了旁人活得更久,见了更多世面,并未就此将煦玉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通,反倒是唤煦玉起身,耐下性子谆谆劝诱:“哥儿这是什么话?哥儿既有了合意之人,不正是好事?择日聘了媒人前往说媒,不就成了?怎的又说出不娶亲这话?”   煦玉则道:“玉儿与了那人不合时宜。”   贾母闻言更是不解,兀自寻思一回,以为煦玉之意乃是因与了女家门第悬殊,遂道:“若说婚配当需门当户对,尤其是我们这等人家,规矩礼节皆是不可或缺的。那小门小家的女儿虽不失贤淑端方之辈,到底不若大家之女知书识礼、知情识趣。何况哥儿之家亦是书香簪缨之族,于娶亲一事之上如何能够含糊了?……”   不料却闻煦玉对曰:“并非因了门第悬殊之故。”   随后贾母又连声追问究竟是因了何故不可娶亲,煦玉则支吾搪塞了。贾母无法,只得将煦玉之事置于一旁,将此番心下真正欲说之事道出:“哥儿之事倒也罢了,到底如今哥儿乃是一家之主,自个儿亲事惟有自个儿做主。今日叫了哥儿来,倒也为了另一事。当年你父亲外任扬州之时我曾去信与他,商量大姑娘的亲事。我心里着实中意你家姑娘,模样性子都是没的挑的,想替我家宝玉和你说这个亲。如今他二人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将亲事定下,再过一二年便可正式成亲。林家便是你这长兄做主,此事如今也惟有寻了你商量。宝玉是你瞧着长大的,再熟悉不过。你与珠儿素来相好,宝玉又是珠儿唯一的兄弟,若是与大姑娘结了亲,你们岂不是亲上加亲?还有什么不妥的呢……”   煦玉闻贾母提起黛玉亲事,方不若之前谈及自己亲事那般直率明确,惟推诿搪塞一阵,只道是黛丫头年纪尚小,现下谈论婚事为时过早,如今却也不急着字人,尚需留待家中,将那四德修习妥当。何况黛丫头惯常身子欠佳,若不调养妥当,岂不是既带累了自己亦连累了旁人。丫头小子两个他皆欲留在身边一阵,皆不欲就此许下亲事。   贾母听煦玉如是说,虽不像是反对,倒也绝非是认同之意。心下很是意外,阖府里皆以为宝玉黛玉两个的亲事是十拿九稳的,这做哥哥的亦是常年住在这府里,对这府里还有甚不满的。念及于此,贾母便知从前以为万无一失之事只怕未有定论,其间尚有疑虑,今次亦无法就此说定,遂打算先行暗地里寻人打探一番方是。此番便也不再多言,惟与煦玉说了一通闲话,方放煦玉去了。   ? ☆、第七十六回 才子佳人同床异梦(三) ?  此番煦玉刚步出房门,不提防竟从旁伸出一只手来将他嘴捂住了,一惊之下回过神来,只见正是贾珠,方安下心来。贾珠对煦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便亟亟地拉上煦玉一溜烟地奔出了贾母院,又出了二门拐进自己院里。待进了屋里,方放开了手,令小子们将书房门关上,又将人都遣出。二人一道摩肩挨股地往炕上坐了,贾珠先道:“方才我在老太太屋外,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说到妹妹之事时你尚知寻了理由搪塞,何以说起自己之事时偏那般直言不讳,你便不惧老太太一怒之下动了家法,逼你娶妻啊?……”   煦玉闻言笑答:“我并非贾家之人,老太太的家法奈何不了我。”   贾珠听罢倒也不以为然,对曰:“好歹在长辈跟前婉曲一些,拿话搪塞一番,过个几年,谁还能奈何了你?何必这般直言说了,老太太即便管不了你,不也因了你这话添堵来着?”   煦玉不答此话,惟垂首欲亲吻贾珠,贾珠头一回伸手止了煦玉动作,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告诉我,彼时你是作何之想?”   煦玉听罢一面拉下贾珠之手,一面道句:“于我亲事之事,我所道皆是肺腑之言。”   贾珠乍听此话尚且不以为意,随口对曰:“你那是什么真心话……”言至此处却忽地住了口。   煦玉见状方知贾珠悟了,随即笑曰:“我道我除却一人,绝不另娶,又如何不是实言?此系你我二人终身大事,岂同儿戏?遂我惟有实言相告,不容半分戏言。兼了此事亦是我一人的主意,一人的抉择,当是无怨无悔亦无所畏惧。若说因此而节外生枝抑或引来他人责难,亦由我一力承担。”   贾珠听罢此话思忖片晌,又幽咽着开口:“于你而言,爱我便是如此辛苦之事吗?竟令你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煦玉闻言敛下面上笑意,肃然答道:“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可谓不艰辛。然既心仪于你,前路便是刀山、是火海、是荆棘抑或是深渊,我皆是义无反顾。”   贾珠听罢此肺腑之言已是心下大恸,将脸埋在煦玉胸口,喃喃自语道:“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我们不过是彼此相爱,何人又能责怪了我们……”   随后他二人自是于炕上拥吻一阵,此番唇舌缠绵一回,便禁不住动了兴,亦等不及前往榻上,未曾脱衣便在这窗前的炕上暮雨行云。二人方才谈心说情,正是情炽爱浓之际,遂愈发兴致勃勃。煦玉倚在炕上,抱着贾珠令其坐在自己身上。煦玉纵情驰骋一回,宛如春笋经雷,猛窜狂突,又似浪蝶扑花,直捣蕊心。贾珠只觉仿佛身在狂风骤雨之间,亦是情满意酣、甘美异常,止不住遍体酥软,莺声连连。之后更是理智全无,口里胡哼乱嚷,将煦玉的名字唤了个遍,好哥哥、好夫君地求饶不迭。此番你贪我爱,直至二人皆热汗霪霪、筋酥骨软,方才雨霁云收。   事毕,贾珠瘫软在煦玉怀里,二人便就势躺在这炕上。贾珠说道:“此番你将老太太结亲的话给挡了回去,今后她少不得寻了我来问。我需得知晓你心下到底如何打算,方好拿话回了老太太。”   却说煦玉虽从未明言反对将黛玉嫁与宝玉之事,然贾珠倒也明了煦玉打心底不喜宝玉,无外乎因了宝玉惯常有些小女儿情态,偏爱混迹內帷,不喜仕途经济,不欲承担家族责任。   不料此番却闻煦玉如此答道:“珠儿你与我是这般关系,宝玉又是你嫡亲弟弟,我亦不拿宝玉当外人看待。老太太欲撮合他与黛丫头,按理我不该反对才是。然我惟有这一个妹妹,难免有那私心。此事不成,你且莫要生气才是。”   贾珠则打趣道:“只怕你见到宝玉之时,未必便念起我这兄长,惟有恨铁不成钢之感罢。宝玉素昔倒畏你如虎,若是换了你做他嫡亲哥哥,只怕宝玉也没有今日了。”   煦玉闻言叹了回气,说道:“若是宝玉有五分酷肖你这兄长,我大抵亦不会反对。”   贾珠则道:“五分似我,你这大舅子便满意了?我以为未来的妹夫至少需七八分似了你,你方才满意呢。”   煦玉笑曰:“于我心里,珠儿自是好的,便是惟有五分像,亦是好的。至于那七八分像我之人,亦是好的……”   贾珠听罢煦玉之言不禁心花怒放,抬首往煦玉唇上亲了一口,说道:“我的大才子,你不去寻那有七八分像你之人,我便谢天谢地了。你若要如此要求,只怕寻不到合意的妹夫。世上何人能七八分像你,便连熙哥儿也与你很不相像,惟有子卿之才与你倒有七八分相像。”   煦玉闻言倒也不以为意,接着方才之言说道:“……我无法在老太太跟前应承下黛丫头婚事,还因了有人已来我跟前提亲。”   贾珠闻罢这话大感意外,忙不迭追问道:“此话怎讲?”   煦玉方答:“上回礼部侍郎李文俊猝尔来访,我尚且不知其来意,他道是来替人传话的。礼部尚书孙大人有为幼子结亲之意,闻知我有一妹,方托他前来联络。孙大人乃我会试座师,步入朝堂之后亦助我良多,想来日后我与他之间,往来亦是不少。遂此番既是出自他之意,又是侍郎大人来求,我亦不可贸然回绝了……”   贾珠听罢此番乃是孙家鼐欲寻了煦玉联姻,登时忆起若干年前孙家欲将独女嫁与煦玉之事,心上顿时便添了几许醋意,只道是这孙家当真是将煦玉喜欢进了骨子里,当初嫁女不成,如今便是儿子亦欲千方百计与煦玉攀上关系。然待冷静下来,细想一回,方觉这桩亲事就政治利益而言,对了林家,倒是有那百般好处。煦玉入职礼部,与了那顶头上司礼部尚书,关系自是不可谓不密切。兼了这孙家亦是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之族,两家若是联络有亲,对了煦玉日后的宦途,自是大有裨益。随后又想,大抵黛玉心里还念着宝玉,这孙家少爷虽说较了宝玉,是个有功名在身的,家世也好,然或许这些在黛玉看来,并不那般在意。女儿家或许惟欲嫁个全心全意待自己好的丈夫罢。这既是为黛玉择夫,按了贾珠的观点,亦需询问黛玉一声,这不正是他自己曾生活的时代所提倡的婚姻自主?不过这也只可在自己心里想想罢了,他可不敢将之透露与煦玉知晓。   贾珠方又问道:“如此你可是应下了?”   煦玉则道:“并未应下,我虽熟识孙大人为人品性,对了他家公子,却一无所知。惟知该人名叫孙念祖,今年十八岁,正是本省优贡生,据闻为人正直敦厚,至于品貌才学,便也一无所知了。我道是此事非同小可,需得我见过这孙少爷,方好定下。”   贾珠闻言嗔道:“这孙家打的一手好如意算盘,自家小子欲下场,便先行寻个礼部当大官的舅子仰仗着,好不精打细算。”   煦玉笑曰:“若是如此只怕少不了麻烦,我若任了总裁房官,这孙少爷还不避嫌不迭,如何能下场?”   贾珠认同:“说的也是。我记得他家老爷不也时常出任总裁?想必他家小子亦因此耽搁至今……不过好在我明了你有何打算,如此省得待老太太询问,我无话可说。如今在老太太之前,只道是有那咱开罪不起的大家寻了玉哥说亲,你已先行应下了,便也能推托一番。”   煦玉首肯,随后两人又闲话一阵,搂着亲吻一番,方才整齐衣物,一并起身。   却说彼时珠玉二人日间在书房窗下的炕上行云施雨,不提防那炕边的窗子未曾完全掩上,漏着条细缝,便也就此漏了些莺声燕语、花情月意的在外面。彼时因贾珠将小子们通共打发了,遂润笔泼墨执扇咏赋等人皆一溜烟自去了。惟千霰偶然打那窗外经过,正巧遇着珠玉二人行事。却说珠玉二人私定终身之事千霰俱是知情的,又充了他二人的媒人,对这云雨之事便也明了,见惯不怪。然此番从窗下经过之时,千霰闻见些儿声响,却鬼使神差地驻足停下,掌不住便拿眼从那窗缝间偷觑几眼,这不看不打紧,一见之下便如生了根般再挪不开去。   且说煦玉体质羸弱乃是荣府上下皆知之事,千霰不日前方才闻听千霜的媳妇冷荷说自家隔壁的一户殷实人家的少爷死了,这少爷亦是读书之人,只素昔身子欠佳,弱不禁风。这少爷娶了媳妇,如今这媳妇子守了寡,闲来无事便往了千霜家串门,寻了冷荷闲磕牙。这媳妇向来口没遮拦,便将自家的內帷秘事告知与冷荷,说自己是家门不幸,嫁的男人是个没用的,身子不好,房事亦欠缺,往往行事便惟有十数下,嫁人这多年来,自己竟从不识人伦之妙是何滋味。此番千霰见罢煦玉,自是忆起了这桩典故,因了成见,便以为煦玉亦是个不能的。不料却见煦玉之物甚伟,自己这等习武之人与之相较竟不及远矣。贾珠坐在他怀里颠得如扶风之柳,花枝乱颤,大有不堪的趋势,口里“玉哥……珣玉……玉儿……阿玉……玉玉……我不行了,饶了我罢……”的乱嚷不迭。煦玉方扳过贾珠的面颊吻住他乱叫乱嚷的嘴,随后便传来一阵亲嘴咋舌声。只见二人脸偎着脸,正是玉色珠光的一双璧人,可谓是天上日星,人间鸾凤。千霰心下大奇,暗忖曰无怪乎人人皆爱少爷呢,这般风流体质与风月手段,便是那见惯风月场的粉头婊|子也很爱呢。随后又见贾珠是眸中带泪,眼角含春,软吟娇呻,声声入耳,与了平素见惯的冷静自矜的样子绝然不同。千霰更是惊叹自己跟随了大爷许多年,哪里想到过他竟有如此春|色撩人的一面。看得千霰浑身发涨,热流直往下涌。千霰唯恐自己漏了泄,只得忙不迭走开了。   却说在此之后又引出多大的一桩事儿呢……   ? ☆、第七十六回 才子佳人同床异梦(四) ?  此番千霰一面往外走,一面寻思一回,心里忆起一桩往事。有一回煦玉作画,贾珠领着众小子从旁研墨,还有人移案布纸。不料刚研了数下,便见贾政的小厮前来唤贾珠前往书房,贾珠见状便命正立于自己身旁的千霰接手,帮着研墨。彼时千霰接过墨锭,竟磨得格外漫不经心,不慎将墨砚打翻,砚中墨汁竟尽皆泼到煦玉身上。千霰见状忙不迭跪下磕头请罪,此番煦玉倒也并未理论千霰,不过命执扇等人伺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倒是执扇从旁对千霰道句“难得你竟有失手犯了这等过失的时候,到底因了何故心不在焉的”。千霰自知是自己过失,然心底竟意外生出几许幸灾乐祸之情,令自己很是不解赧然。   这回再忆起此事,方恍然大悟,当初自己那幸灾乐祸之感皆是因了自己嫉妒,发了疯一般的嫉妒煦玉。不为其他,只因煦玉较了这世上哪个人皆要好命,赢得贾珠一片真心,贾珠待了煦玉真可谓是事事尽心,样样精细。想是换作了自己,怕是为此死了也甘愿。千霰随后转念一想,自嘲一般地冷哼一声,暗道:“这岂非正应了那句俗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竟喜欢上了自己追随多年的主子爷,当真荒唐,若是期盼这事能有个结果,只怕是做梦都梦不到的。”随后又忖度道,“或许自己当真是独身多年,有些欲求不满了。若是按哥哥说的,自己就此娶了媳妇,想必便也能就此绝了这般痴心妄想。”   翌日,千霰便向贾珠告了假,领着自己的两名小子四儿五儿往了城中有名的花街柳巷韩家潭游逛,千霰令老鸨将自家最好的姑娘唤出来伺候。这老鸨是个势利眼,见千霰是个生面孔,又是白身,惟领着两个小子来,便有些瞧不上他。千霰见状,命四儿先递上二十两银子。那老鸨见状登时眼如饿狼泛着绿光,伸出双手接过,哆哆嗦嗦宛如痉挛。随后便换上那如花笑靥,如见再生父母一般殷勤。又转头一叠声儿唤来家里头牌,道是这位爷出手阔绰,且好生伺候。   随后千霰只见应声而出的女子云髻雾鬟,打扮得娇娇俏俏,论那模样,与了贾珠房里的丫鬟相较亦未见长,不过举止风骚妖娆些罢了。千霰见罢心下倒有些失望,只道是那老鸨赚他的,不肯将上等姑娘唤出。那老鸨自是忙不迭赌咒发誓曰这唤作红霙的姑娘正是家里当之无愧的头牌,假的包换。   千霰听罢随口问了句:“我听说倪幻玉享誉京师,你这处便没个像那样的?”   那老鸨闻言摇着手中团扇笑得前仰后合,对曰:“爷这是说笑的来着?倪幻玉那丫头岂是家家都有的?那是能够几两银子便打发了的主儿?见她一面还不得一掷千金。何况她也不是人人都瞧得上的,那丫头眼睛可是长在头顶上呐!爷来了我们这里不就图个乐子,哪家姑娘伺候不是伺候?”言毕方对红霙道:“领了这位爷上楼伺候。”那红霙方依言挽着千霰往楼上去了。   期间饮酒作乐之事倒也不必细述,千霰只觉意犹未尽,心上空落落的,如窟窿填不满那般。待行事毕,千霰便问这红霙,通常需给多少银子作筹。这红霙闻言心下警觉,暗忖这多少人完事后待要出那银子,无不是扣扣索索的,不添个四五回,是不成样子的。又见千霰打扮的倒像是哪家府里的家下人,惟衣服质地较了寻常白丁好上许多,便试探着说道:“我们这里的,不比那随处可见的暗娼。爷既踏进了此处,定不拿了我们作那下等人。陪人过夜,定少不了六两银子,今日爷只在这处停留了一时半会儿,我便少算爷一些,五两银子便罢。”   千霰听罢对曰:“这样我与你十两罢。”   这红霙见千霰不减反添,可谓是平生从未遇到的奇事,登时对了千霰刮目相待,忙问道:“不知爷在何处高就?较了那等穷官酸相要大方多了!”   千霰倒也不以为意,答曰:“这不算什么,加上方才与你妈妈的钱,合算不过三十两银子,在我们家里酒楼吃上一顿,左右也不过这个价钱。念你们姑娘家出来伺候人也不容易。”   红霙听罢更是惊为天人,只道是哪里的酒楼,吃上一顿需花上三十两银子。又听千霰这般说,倒是个体恤人的,心下估摸这人大抵是个商家的少爷,家里有钱,便也出手阔绰。且说世上何人不爱钱,这红霙见罢十两银子,便也眉开眼笑,对千霰唠叨个没完:“奴家最是欣赏少爷这等阔绰大方之人,不比那小家子气的穷官,还是老爷呢,给个二两银子还拉扯个没完,玩人的时候使出吃奶的劲儿,让他高升些,也需争上半晌,加上半天……身上没个几两银子也敢来逛这窑子,几两银子的事扣扣索索,也不怕失了自己老爷的身份……”   千霰听这媳妇唠叨许久的世俗经济、黄白市价,斤斤计较之态宛如市井逐臭之夫,俗不可耐,只道是自家兄长千霜虽替珠大爷经营着酒楼并了几处生意,亦并非这等惟利是图之人。念及于此,千霰只觉这红霙好生令人厌烦,心下暗忖那倪幻玉想必绝非这等庸脂俗粉,否则以煦玉那般清高绝俗的性子,一开口便听人谈市价、论黄白,还不头回进门便避之不迭了。   领着人从这韩家潭出来,千霰心下好不沮丧,只道是谁说这地儿是销金窟、温柔乡?分明花钱买了不自在。难得今日向贾珠告假一日,领了小子像模像样地出门享乐一番,不料竟也白耗了半日。之后千霰正踟蹰不知往了何处去,便见身后跟着的四儿凑近前来说道:“这戏园子也在城外,就在附近,此番二爷不若便前往戏园子里听戏罢。”   千霰听罢对曰:“戏园子有甚好的?我见平日里珠大爷与林少爷都不去的,只在家里听戏。”   这四儿分外伶俐,听千霰如此说,忙凑趣道:“大爷少爷不去,那是他俩风雅。何况我听说平日里少爷是格外不喜喧闹,最是怕吵的,听戏只看那小旦唱的昆腔,其余热闹的都不喜欢。而我们不过是些俗人,有那不爱凑热闹的?”   千霰听罢倒也不置可否,令了两小子引路,一道去了。此番前往戏园,只见里面挤挤挨挨的全是人头。而戏园楼上的雅座,则皆是些身着官服的达官贵人,千霰见状心下则道原来这做官的皆爱听戏,自家大爷少爷从不逛这戏园子,反倒成了异类了。千霰领着小子在人群里挤了半晌,方才寻到一个空位。因此番他并非是专程前来听戏,便也并未携带坐垫之类,戏园里看座的见罢方拿了垫子铺上。只见今日的戏亦不是自己在荣府里见惯的,都是些唱作念打的热闹戏文。千霰听了半晌的戏,心下倒也无甚兴味,反倒是身旁跟来的两个小子听得是津津有味。待唱过了几出之后,便有相公从楼上下来寻了官客陪酒吃饭,以从中赚得小费。   千霰身旁坐着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生得四肢粗壮,面色黝黑,像是这戏园子的常客,座前桌上摆满了水烟袋、瓜子、茶壶茶盏之类。彼时便有四名相公前来围着这中年人,口里韩大爷、韩大爷的唤。因人多挤挤挨挨的,那韩大爷生得又胖,将座位占了好大些,千霰只得往了一旁让着些。只见那四名相公中有一个最为年幼且生得矮小的,似是刚入行不久,闻见那韩大爷今日只欲领了两人上外面馆子,那生得矮小的相公争不赢其余两人,正一脸哭相,悒悒然而返。   千霰见那相公眉目间带着几分贾珠的影子,登时心生怜悯,方出声唤住那相公道:“你今日可有空陪我上馆子吗?”   那相公听罢上下打量千霰一阵,道句:“我们陪酒总要五吊钱的。”   此番千霰尚未开口,一旁的两个小子便率先有了气,嗔道:“小兔儿这是什么话?我们二爷便是替你出师的钱皆能现拿出,何况叫你陪酒!”   那相公方转了个脸,随即眉开眼笑,迎上前来挽着千霰献媚奉承道:“我在这里有些日子了,还没有见过二爷,二爷贵居何处?”   千霰则答:“我是头回上这戏园子,平日里都住城里。惯常跟着府里大爷办事,今日才得空告了假出来。”   说罢千霰令小子四儿将看戏的钱付了,随后便领着那相公坐车上了馆子。途中千霰与那相公同坐车内,令四儿五儿赶车,闻那相公名唤春秀,遂说道:“今日我还领着你进城去,我们家人上馆子都去自家的酒楼。”   那春秀忙问:“是城里哪家酒楼?”   千霰答:“汇星楼。”   春秀闻言满眼里皆是惊艳,追问道:“汇星楼,可是五王爷听戏的那间酒楼?”   千霰颔首道:“正是。”   春秀道:“原是汇星楼的少爷,失敬失敬!”   千霰答:“我不是汇星楼的老板,老板是我哥哥。”   正说着,马车已到汇星楼下,千霰领了人进入,门口走堂的见罢忙不迭点头哈腰地问好,口里直呼“千二爷,您来啦,难得您今日未跟随大爷一道”。千霰则答“今日向大爷告了假”,随后只见掌柜的不是千霜,便问道:“我哥哥怎的不在?”   那掌柜道:“今日珠大爷往银庄查账,千爷赶去伺候。似是银庄掌柜的出了一点子事,被大爷觉察了,很是理论了一通。”随即又压低了嗓音道句,“咱家大爷当真精明过人!什么也瞒不过他老人家法眼。”   千霰闻言笑笑,对曰:“可不是?”   跟随在旁的春秀闻罢这一番谈话,倒也细心地将那话里一干大爷二爷记下了。   随后千霰便问道:“现下格竹厅可有客人?”   那掌柜的道:“二爷当真好运,今日格竹厅本为工部尚书谭大人订下了,因了临时有事,刚遣了家人来将日子改到明日。现下正空着。”随后便招手示意方才那走堂的将千霰一行人领往格竹厅。   待上了三楼,方见跟前最大的雅间前的门斗上写着“格竹厅”三个大字,笔力遒劲,潇洒恣肆。待进入其间,只见满屋墙上皆贴了半面竹筒,正面墙上的竹筒上则密密麻麻地写满墨字。右手东面墙边则立着一架大型玻璃围屏,其上画的也是墨竹。那春秀头回见罢这般布置的雅间华厅,便凑近那写字的墙壁跟前瞧了番,只见那竹筒之上皆漆了清漆,似是为保存墨字之故。只见最右写着三个字“格竹赋”,遂道句:“难怪叫格竹厅。”随后又往下看,结果通篇不认识的字较了认识的字还多,便喃喃埋怨道:“这写的是什么?怎的连字也那般繁难。”直接往文末看了,只见文末题着“瑜君醉笔”,又道:“这四字认得,这瑜君是谁?”   此番未及千霰回答,便闻见一旁走堂的一脸自豪地开口对曰:“这瑜君正是我家大少爷,现任内阁学士,人称京师第一才子,这《格竹赋》是少爷亲笔所写。若非是自家酒楼,少爷也不肯在此题写了。”   春秀亟亟打断那走堂的之言问道:“京师第一才子,现任内阁学士,可是林煦玉林大人?我见那二楼大厅里摆着的檀木屏风里那联诗里写着‘珣玉子卿联诗’,知道大人字珣玉,不想这瑜君亦是他。”   千霰答:“瑜君是少爷的号。”   春秀又道:“东面那屏风上的《墨竹图》是谁之作?我见那上面写着‘和瑜君格竹赋,试作墨竹图一幅,庾斋试笔’。庾斋又是谁的号?”   走堂的忙答:“庾斋是与少爷并称的京师第一才子,亦是我家少爷的盟兄,现任督察院副督御史的侯二少爷。据说二位才子义结金兰,方为彼此互赠了别号。”   春秀闻言方恍悟:“得京师两大才子题字赠画,无怪乎这格竹厅这般出名……”   屋内几人正说着,便忽见一衣衫褴褛的儒生冒冒失失地闯将进来。那走堂的见状忙喝止道:“这位爷寻谁?怎的就闯了进来?”   那儒生见走堂的毫不客气的拦阻,心生怯意,方迟疑着说道:“据闻这家酒楼有侯林二位大人的大作,小生方慕名前来,欲瞻仰一番人玉。”   那走堂的见那儒生穿着寒碜,方瞧他不起,遂道句:“爷可有事先预订这格竹厅?”   那儒生答:“不、不成。”   走堂的闻言遂道:“如此对不住,本店这格竹厅也不是人人皆能使用的,使用需预订,使用半日三十两,超过半日加收二十两。”   那儒生忙道:“小生不用,小生不用,小生只为看看题字题画。”   走堂的嗔道:“看看?才子之笔是人人都能看的?少爷题诗,可是一字百金!”   儒生踌躇对曰:“看看皆要银子……若小生给了银子,能否得见一回?”   走堂的遂随口问道:“你有多少银子?”   那儒生搜遍全身上下,方寻出了几块碎银子,加起来一共五两,捧在手中对走堂的道:“小生有的就这些。”   走堂的见状哪里瞧得上,傲然说道:“五两银子便是在楼下大厅里吃杯茶亦不够,爷还请‘另谋高就’……”   儒生道:“这、这如何是好……”   屋内千霰见状瞧之不过,方止了走堂的道:“少爷大作也只是欲给能赏识的人看,若是给了那惟识黄白,胸无点墨的俗人来了这格竹厅,也是平白浪费了这满室珠玑。这位爷想必是个识货的,这里只有我在,亦碍不着旁人,便令他进来瞧瞧罢,想必少爷闻知亦不会不高兴。”   走堂的闻见此乃千霰之意,便也不情不愿地放了那儒生进入。那儒生是近视眼,进了屋内将身子皆伏在那正墙上一字一字阅读那《格竹赋》,赏鉴了半日,方才抬起身子,已然绝倒拜服,口里喃喃说道:“久闻林大人乃文星照命,具惊天之才,此番得见,我等后辈惟有望其项背。”说罢便见格竹厅中摆了笔墨,那儒生忙不迭持笔沾墨,便欲往那墙上题字。那走堂的见状三步趱作两步地跨上前来拦住那儒生道:“爷这是做甚?这屋里可不是其他人能题字的地方!”此番便连千霰亦来制止,说道:“爷若欲题字,可题在他处,这墙上是万万不能的,被少爷见了可是要恼的。”   那儒生忙致歉:“小生孟浪了。小生只欲题首赞诗与大人。”走堂的闻言倒也不以为意,随手拾了张宣纸递与儒生,令其题写。那儒生留下首七绝,末尾署名“姑苏贡士李文田拙作,谨呈尊训”。随后方才依依不舍地自去了。却说这李文田正是与熙玉同科的状元,彼时会试过后,知晓殿试无忧,方来汇星楼寻访才子笔墨。而事后煦玉亦读到李文田留下的绝句,心下倒也浑不在意,见此人是个贡士,便将这人名字记住了,待今年殿试金榜揭晓,却见这李文田高居榜首,便也感叹一回,真可谓是奇事一桩了。而贾珠则就势瞧见商机,将这李文田之诗裱了,令千霜悬挂在汇星楼一楼大厅,借其状元之名作了广告。本届考生闻罢,皆慕名前来瞻仰,由此汇星楼的生意自是愈加兴隆。此乃后话,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七十六回 才子佳人同床异梦(五) ?  (火大,前面的全部略了,老地方)   千霰闻言若有所思地道句:“是啊,的确是爱得紧,爱得死去活来……”说罢径自出了一回神,半晌方回过神来,对春秀说道:“你方才说的出师是什么?”   春秀则答:“就是给我师傅三千五千两银子,从此我便是自由身了,再不用跟随师傅,受他差遣打骂。”说着又半开玩笑地补充一句,“听说咱城里最红的小旦琪官,便是北静王出了五千两银子,替他出的师。他本被他师傅傅庆明安排在忠顺王爷跟前伺候,结果北静王爷替他出了师,他便再不唱戏了,也因此北静王与忠顺王之间闹得很是不愉快……不过如果二爷替我出师的话,我便是二爷的人了,从此跟着二爷,伺候二爷。”   千霰问道:“与你师傅银子便可?我替你出罢,需花多少银子?”   春秀听罢忙问道:“二爷说的可是真心话?”   千霰道:“绝不赚人。”   春秀则道:“我见我们班里的春兰出师通共花了两千两银子。”   千霰对曰:“若说是两千两,我倒也出得起。想我们少爷娶亲之时,单就那聘金,通共出了三千两黄金。”   春秀闻言心道:“这千爷真乃一仗义阔绰的爷们,不过是荣府里的家人,竟也这般阔气,这荣府还不知怎样的炊金爨玉呐,看来我跟着他是个有前途的。”于是方开口说道:“依了我看,我们且莫要如此这般向师傅说这出师的事儿。师傅素来未从我身上赚到大价钱,此番听闻有人为我出师,还不开口漫天要价,趁机赚上最后一笔。不若便事先不要告知他,这几日我先回去,二爷亦不要遣四哥五哥来寻,我也在家里呆着不去陪酒。我对师傅说二爷已经厌了我了,师傅见我没有生意上门,便当没人要我。我便对师傅说我在家里也没有个生意,还赖师傅吃喝,不若索性花上几吊钱出了师,将我一并打发了,还能赚钱。这样一来,包管三千吊钱便能出师。”   千霰闻言颔首,心下知晓春秀此举是为自己省钱,便也很是感激春秀体恤,体贴善意之处颇有贾珠之风。遂二人议定,春秀便又坐车自去。   随后千霰独坐屋中,脑中将春秀出师之事寻思一回,随后又立起身来在屋内踱了一阵。待目见案上新作的一套深衣直缀,便拾来换上,又拾了案上一柄竹撰扇,步至那玻璃试衣镜前显摆了几下。忽地意识到自己所做之事,登时将那撰扇扔了老远,冷哼一声啐道:“呸,以为穿了长衫便是读书人了,不过识得几个字,书还没念上几本呐。”之后又情不自禁地抬起两只手在眼前打量一番,只见因长年劳作之故,自己手指生得短黑粗苯,脑中忆起惯常所见煦玉的手,生得骨节分明,手型极佳,顿时又气馁地掷下双手。   从试衣镜前转回来,便见千霜进了屋。千霜见罢忙不迭迎上前去,询问千霜来意。千霜见千霰换了衣服,方问道:“好端端的,怎又换了衣服?”   千霰闻言忙拿话支吾:“没、没什么,见新制的衣服,便试试看合不合身。”   千霜则道:“你也奇怪,当初怎的便命裁缝制了这身衣服,这直缀也不合我们的身份。”   千霰正不知如何作答,便听千霜又道:“我方才进来,见那春秀的车正出去,敢情你又唤了相公?”   千霰只得点头,说道:“哥可是不允?”   千霜听罢摇首道:“这招兔是个耗钱的行当,若说在寻常人家,怕也花销不起。在我家倒也不愁这几两银子,只是你这个却是……”   千霰:“……”   千霜却换了话题道:“上回你跟随大爷出征之时我便向大爷说了,待你归来,便请大爷做主替你寻门亲事。不料大爷此番归来竟也不得闲,常常的不在府里。我只道是这事迟早得办,不若现下便求了大爷,请大爷赐你一个丫鬟也好。大爷身边的丫鬟不比别房里的,都是清白身子,大爷自个儿没碰过不说,便是少爷亦未收用过……”   不料却闻千霰道句:“哥,弟还不想娶媳妇。想来只要我不说娶媳妇的事,大爷是不会理论的,大爷的小子润笔跟了执扇两个,都是‘煎烧饼’的……”   千霜道:“你莫说润笔执扇两个,你不是不知上回少爷还因了这事拿执扇开涮呐……”   千霰闻言,方忆起不久前的一事。那一日,贾珠外院里本没有人,贾珠外出,煦玉进园中探望黛玉,午后众小子皆各自散去。执扇跟了润笔两人皆是府里家生的小子,自小便跟随伺候贾珠,遂感情很是深笃。最初两人只是嬉笑玩闹,不料烙饼竟烙出了感情,成了个生死相许的。当日午后见四下无人,便在那书房一侧的茶屋子里偷着云雨了一回。不提防煦玉竟碰巧回了书房,见周遭无人,只得亲自往了茶屋子里寻那茶壶去。便就此撞破了执扇润笔二人的私事。   煦玉知晓此事如何肯善罢甘休,润笔是贾珠的小子,煦玉不好理论,只得拿了执扇出气。先命执扇在跟前跪了,将执扇理论一通,只道是:“何以行出此等违理背德、寡廉鲜耻之事?”   执扇心下暗道“当初跟在大爷身边伺候的时候,自己跟了润笔的事,大爷俱是知情的,也未曾理论过,只道是顺应本心便可。奈何如今少爷知晓竟然不依不饶”,随后辩解曰自己跟了润笔两个是自小相知相许的,断不是只为戏耍捉弄。   煦玉则道:“娶妻生子皆乃人之常情,尔等既有父母在上,何以摒弃人伦,步入这等绝途,成了对上愧对父母,对下赧于弟兄之人?”   执扇心内虽道“您老不也正走这条路”,然面上不敢挑明,随后又转念一想,大抵少爷心里亦是疼惜了自己跟润笔,方才不愿自己步其后尘,这不伦之恋的辛苦,世间只怕无人能较了自家少爷更为清楚。为了自己这条不归路,不知吐了多少回血。   执扇待煦玉训毕,面上还撅嘴倔着,道是“自己大抵无可救药,只得一条路走到黑”。煦玉闻言大怒,命小子们将执扇杖责二十大板。众小子们见状心下知晓这不过多大的事,不过是少爷素昔眼里揉不得渣滓,拿了执扇使气罢了。遂板子虽打,其实下手根本不重,反倒是执扇使了吃奶的劲儿鬼哭狼嚎,一面假装痛呼一面对挥板子的咏赋挤眉弄眼、小声嘀咕:“赋哥儿,轻点儿,轻点儿。少爷不是真生气呢。”   随后执扇又对跟前座上的煦玉说道:“哎哟、哎哟!……少爷、少爷,您请大发慈悲饶了扇儿罢,打折扇儿事小,您老离不开扇儿,若是因此累及扇儿伺候少爷之时不周到、出了茬子,受罪的岂不是少爷您?……”   一旁咏赋瞧不下去,踢了执扇一脚,嗔道:“你鬼嚎个啥?皮厚肉糙的,这点板子能破了你的皮?素昔少爷教的规矩都喂了狗了,白日宣淫、胡混乱搞,你还有理了。敢情这里就你金贵,是那打不得的?我们这里谁不是自小被少爷打着骂着来的?从前我们在少爷跟前背书,背不了就跪,背错就打。那早去了的吟诗,是挨打受骂最多的,哪日没被少爷骂一回?便是小少爷,也挨着大少爷的打。打板子不说,这两下子根本不疼,被少爷亲自拿戒尺打手心儿,更痛上十倍……”   执扇闻言白了咏赋一眼,喝道:“去去去,你这是官报私仇,一边去,别给哥添乱。”   待噼里啪啦将板子打完,煦玉仍不解气,命执扇顶着一套朱子全书在院里跪着反省。润笔见状终是心下不忍,在煦玉跟前道是“既是与执扇约定终身、休戚与共,少爷惩罚执扇,润笔便也与他感同身受,一道受罚罢”,言毕自己也拾了套书顶着,跪在执扇身侧。   执扇见状说道:“心肝,你是个好的。只少爷拿我出气呐,你来凑什么热闹?”   润笔则答:“大抵少爷见了我们两个同心,便开恩放过我们。”   执扇闻言暗地里对润笔做了个赞许的眼色,随后便又对着屋内的煦玉贫道:“少爷,扇儿知晓您是因了那日之事心下正恼着呐。那日您领着我们几个跟了众爷们一道集会,席间静王爷令我们众小子对诗,彼时惟有扇儿学艺不精,文不对题,取了最末,给您出了丑,您心下不快,借此罚扇儿哩……”   屋内煦玉听罢此言忍俊不禁,放下手中书册,忆起那日之事,方说道:“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古人诚不欺也。你素昔贫嘴的工夫倒有,对诗时便胸无点墨,别人出‘鹰’字,你偏对个‘兔’字;别人出‘人’子,你偏对‘龟’字;别人出‘九凤’,你偏对‘三鸡’;别人出了句‘上天饮宴回’,你却对句‘下地放粪去’,句句不通得很,我还能为你辩解个甚?……”   执扇尚还狡辩道:“那是因了乃少爷与侯少爷作了令官,眼光太高,才将扇儿的句子叉了又叉,别人的华而不实,扇儿就会说些俗言,不会雅句,典虽不典,切倒很切……”   煦玉闻言,被怄得哭笑不得,却又拿执扇无法。半晌煦玉长叹一声,似是认命一般,放了执扇起身,此事方就此揭过,未再理论。   ? ☆、第七十六回 才子佳人同床异梦(六) ?  千霰还在脑中兀自寻思当日润笔与执扇之事,便又闻千霜说道:“林少爷素昔见不得这等事,饶是最疼爱的执扇,遇着这事儿,亦少不得打了骂了。幸而执扇原是大爷的小厮,惯常最得主子之心,方才打了算了。若是换做其他人,还不被少爷一发地打死了……你自己养兔儿的事,便敢明目张胆地令了大爷少爷知晓?何况便是你替那春秀出了师,收在身边,你亦不敢带出门去,更不敢带去府里,要是被人瞧见,引来多少是非侧目……”   千霰不答。   千霜又道:“何况那春秀我也见过,彼时我瞧得不仔细,还是春秀进里间在你嫂子跟前谢恩之时,被她瞧出来的。说这春秀生得面善,看着有几分像珠大爷,我才知道你那心思,不想你跟随在大爷身边伺候,竟怀了这等非分之想……”   千霰忙剖白道:“弟并没有妄想什么,只是心里喜欢罢了……”   千霜对曰:“便是心里喜欢,这心思也见不得人。那头上少爷是什么人,若是知晓你心里这般作想,还能容了你去?不久前方才在五王爷府里闹出斗琴的事,那五王爷不过令大爷在自己府里住上一阵,少爷便也不依不饶的……”   千霰:“……”   千霜见千霰不言,知晓千霰性子倔强,不是个能轻易说动的,只得长叹一声道:“这事怎样做,你自己想清楚了……”说罢负手去了,千霰将之送至门口,方返回。   之后几日,春秀倒也成天待在家里,也不去陪酒,他师傅气不过,也打了骂了,春秀倒也咬牙忍耐,绝不屈服。过了几日,这师傅夜里吃酒令春秀服侍,春秀故意将他师傅灌醉。他师傅见春秀实则是冥顽不灵,便借着酒意随口道句“白吃白喝的,谁能一直像供菩萨似的供着你,若是有谁愿拿了银子替你出师,便是两千吊钱我也愿意。”   那春秀见他师傅入了套,忙又为他师傅满了杯酒,手持酒杯递至他师傅嘴边,喂他饮了,方试探道:“师傅这话可是当真?若是有人愿出银子,您可愿放了我?”   他师傅睁着一双红眼,醉意朦胧地对曰:“师傅、师傅有什么不愿意的呢?总归了现下你专候着那千二爷,也不愿出去陪酒,我养着你也是白费钱,还不如趁早打发了你,再耽搁下去更不值几个钱……”   春秀闻言大喜,随即打蛇随棍上:“师傅可别是酒后醉言,事后又不上算的。”   他师傅被这话一激,登时道:“可以立下字据,只要谁肯出银子,我便放了你!”   春秀听罢忙不迭写了字据来,又递至他师傅跟前,其上果真写着两千吊钱,他师傅吃酒吃得头晕眼花,见了那字据,总归了两千两银子跟了两千吊钱都有个两千,便这般稀里糊涂地印了手印。春秀见状,方将字据收好,笑道:“这样便罢,明日便遂了师傅的愿,取了现银来与师傅。”   待到第二日,春秀一大早便坐车往了千霰家去,却闻千家家人道千霰在荣府当值未归。春秀本欲留在此处候千霰归来,那家人却道这可没个定准的,千霰平素当值,是不回家里的,都住在那府里,方便传唤。春秀闻言便心下着急,恨不能将出师之事立马告知千霰知晓。又怕事情拖得久了,他师傅寻思明白之后又反悔,还是即刻将银子交了好过夜长梦多。遂春秀便也坐不住,辞了这处,匆匆赶往荣府,欲亲自去寻千霰。   待到了荣宁街,只见并排两栋府邸,春秀在东边那栋府邸前停住,见那匾上写着“敕造宁国府”,方知是东府,便又往西边驰来。在离荣府大门有段距离之地,命驾车的停下,自己下了车,步至那荣府的角门边儿,寻了那门子问道:“这位哥儿,我是来寻在这府里做事的千霰千二爷的,麻烦通报一声。”   那门子扫了春秀一眼,知晓春秀不是甚贵人,便随口答句:“千二哥不在府里。”   春秀知晓大家府邸里,便是下人亦是眼高于顶,没有打赏是断不会做事的,方从袖中掏了一两银子递与门子,恳求道:“我有要紧事,烦请……”   此番那门子见了银子,神色方才缓和些许,实言道:“我没有赚人,千二哥当真不在府上,已跟随大爷外出……”   春秀闻罢心下着急,不知如何是好。正值此时,便闻见一阵马蹄车轮声,只见一辆缘围车,前面驾车的正是千霰与另一名青年,皆是短袄绸裤。马车两旁还各有两名小子骑马,皆是一样颜色的绸缎衣服。这马车后还跟着一辆马车,车上是些箱子、衣包等物,那马车驶至荣府大门前,方慢了下来。春秀只见那马车敞着窗儿,车里坐着两个眉清目秀、风采如神的青年,皆是锦衣华冠。一个身着鸭卵青锦衣,一个身着柳黄锦衣,二人身形靠得几近。千霰并未瞧见路旁的春秀,便驾着马车进了府。此番春秀还盯着一行人的背影出神,心下只道是这府里的爷们好大的排场,真真可谓是富贵逼人,连家人皆穿绸子衣裳。   未待春秀回过神来,那门子便主动招呼春秀道:“千二爷回来了,我替你通报一声罢,爷还请说贵姓。”   春秀闻言方谢了那门子,道句“说春秀有要紧事知会他便是”,那门子领命去了。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千霰方出来,那门子则跟随在千霰身后。只见此番千霰神情很是疑惑不解,又有几分不情不愿。步至春秀跟前不待春秀开口便率先说道:“有什么要紧事,怎的竟寻到了这府里来?”   春秀便将出师之事说了,期间大门外驻足的一干游手好闲之人见状皆围上前来,对着千霰打趣道:“千二哥,这俊俏的小相公是谁啊~”   千霰不悦,正打算装作没有听见,不料有人又道:“我怎的瞧着有些面善,有些像咱府里珠大爷的容貌……”   千霰闻言亟亟打断那人之言忙道句:“你们莫要胡说,哪有的事!”   春秀见千霰说这话之时神色间闪过几许慌乱心虚,心下生疑。又听千霰道:“现下你且先去我家,我进去向大爷告半日假,就回去。”   春秀听罢虽不情愿,然耐不过此乃千霰之言,只得先行自去,临行前又对千霰道句“二爷且快些回来,以免迟则生变”。千霰正待答应,便闻见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正是贾珠骑在马上,见千霰与春秀说话,便戏谑地斜睨着千霰调侃道:“方才便是这俊俏的小哥寻了你有事?”   千霰见状心下忐忑难安,怕贾珠瞧出蹊跷,忙一面打量贾珠面上神色一面拿话支吾:“不、不,他只是来向我索银子……”随即又忙转了话题道,“大爷这是又要出门,怎的不坐车?我即刻去牵马,随大爷一道去。”只见贾珠面上惟有一脸戏谑的神色,倒也看不出别样。然千霰只道是自家大爷素昔便是一笑面虎,其真实想法又如何能从面上得知。惟盼着贾珠见了自己身边的春秀,莫要多心才是。   贾珠则道:“此番郑文与润笔跟着便罢,你既有事,便先行料理手边之事。”   千霰闻言踟蹰半晌,方又道:“如此我先向大爷告半日的假,回家一趟,晚些时候再来府里。”   贾珠听罢亦不问,惟挥手方行。随后领着两名小子自去不提。   而一旁自方才起便立于千霰身后的春秀,直愣愣地盯着贾珠的脸目不转睛,方知正是方才坐在车中,那身着鸭卵青锦衣的公子哥儿。心下感叹一回曰“这便是千二爷伺候的贾大爷,生得好俊”,又觉那脸面果真与了自己有几分相像。见贾珠瞧见自己的目光,转头向自己望来,忙不迭又垂下头去。   待送走了贾珠,方又抬首,闻千霰说道:“你且待我,我骑了马与你一道走。”   春秀则道:“坐我的车不好吗?何况你这时离府,被人瞧见亦不好。”   千霰听罢寻思片晌,方允了。二人就此登车,千霰坐了车厢内,春秀自己则坐了车沿上。一路上,春秀将出师之事并了所需银两说了,心下还略为担心千霰闻言不肯拿了出来。不料倒听千霰说道:“一共两千吊钱,合计不超过一千两银子,倒是难为你了。若说太多了,我倒也不定能拿出,不过这一千两银子,还是现成的,待到家之后便取了命人送去。”   春秀见千霰并未推三阻四,心下很是感激,方又说道:“方才在那大门外见了那府里的贾大爷好生气派,连家人都穿丝穿绸的。从前见了二爷的打扮,以为府里皆是那样,不料见别的家人,打扮也同寻常府中家人一般,方知二爷是这府里与众不同的。”   千霰听这话说得乖觉,方实言道:“跟着府里大爷的奴才,的确与了其余的家人不同。我们的身契都在大爷手里,除却府里按例的月银,其余皆是大爷自己赏的,出手很是大方。由此我们手里倒也不缺银子。我跟随大爷出征,因军功之故本可得个闲职,因是家下人,方才作罢。然皇上与王爷、大爷倒也赏了不少。我哥哥倒是平等人,帮大爷经营府里生意,这些年很是赚了一笔。我嫂子穿着打扮较了寻常家里的少奶奶还阔,只因在大爷跟前帮管着小丫头,不敢太过张扬罢了。”   春秀顺着这话奉承道:“你跟你哥哥真有能耐。”   千霰则答:“不是我们有能耐,是我们跟的主子有能耐。我跟了哥哥,也多亏他提拔。当初我们弟兄两个随爹爹来京里寻亲,亲戚未曾寻到,爹却撒手去了,我们连安葬老爹的银子也没有,我二人流落街头。是大爷路过,令笔哥儿送的银两。这事我至今都记得。我哥哥说这辈子脑肝涂地,只为报答大爷的大恩,结果恩没报上,自己倒先过上好日子……咱珠大爷是阖府里最有钱的,自己有着官职在身,需出入朝堂衙门,又时常被王爷招去府里伺候,还能兼顾着府里上下的庄子、店铺、银庄,生意皆是他一人监管着,下面的家人还不敢怠慢了,一星半点儿的错都瞒不过他的眼去……”   春秀听罢又问道:“方才我见车里大爷跟了另一个爷一并坐着,那又是谁?可是府中的二爷?”   千霰闻罢此问道句:“那是府里亲戚家的少爷。”似是不欲多言的模样。   二人正说着,便也来到千家,二人下车。千霰取来一千两银子的票子,道是此番前去还有剩余。命四儿领着票子并了那字据去春秀师傅家中说通。春秀见状则道他师傅向来贪财,此番单凭了字据,只怕他师傅见钱少,不肯认账兑现。需得另寻一精明机智、会说话之人跟随前往方是。千霰听罢亦觉在理,方又另唤了家里一名管事的人来,从前是千霜手下的伙计,如今被千霜聘来做了管事的。此番这管事的与四儿一道跟随春秀前往他师傅家中。   他师傅见这两个生人是为春秀出师来的,又见字据上写着两千吊钱,果真就想反悔。口中唠唠叨叨说着:“……如今养一个徒弟不比养那媳妇省钱,衣服吃食哪样不少花了钱。我买一个孩子教戏,当儿子一般的养,直到他学了个有模有样,再上台唱戏,需要三五年。这期间不知投入了多少,如今这两千吊钱便想出师,哪里说这个理去?隔壁的春兰出师,不过是个三等的小旦,也花了两千两银子才出的,哪里有这样一半银子都没有,便将我这一个这般俊的孩子买了的……”   那跟来的管事的听罢春秀师傅耍赖,便冷笑一声对曰:“别家红相公或可用三千五千两出师,都不是事儿。只你家这春秀,平日里也不能登台,只能陪酒。如今更是多日待在家里,连酒也不陪了,老主顾如今都不上门,不能给你赚上一星半点银子回来。你在家守着他,便是打了骂了,也生不出一点银子,你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否则不若索性一发打死了干净。只那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不若现下我们二爷想结个善缘,见了你这春秀,觉得可怜,就想替他出师,权当做桩善事……你若是不认这个帐,只顾平地起价,我们也只好就此罢了。只怕你过了这村儿便没这个店儿,赶明儿再想打发了这个孩子,也不见得有人愿买……何况小旦都是搁置得越久,这成色不如从前了,便也越发卖不起价格,届时只怕五百两也不能够了……”   听罢这话,那师傅方才忖度道:“这两千吊钱虽是不多,到底还有八百两银子。我手中又不独春秀一个,还有其他小子,虽不若春秀生得那般俊俏,好歹还算听话,也能登台唱戏。春秀只能陪酒,然如今转了性儿,酒也不肯陪了,留着也是白养,还不若打发了,赚上一笔算得一笔……”如此想罢,方才迟疑着应了口。那管事的忙令四儿递上八百两银子,那师傅收了,管事的又叫|春秀将东西收拾了,在他师傅跟前磕了头,方领着回了千家。千霰见此番还剩余二百两,便令春秀另做了几套新衣,剩余的钱就此赏了这管家并了四儿。   ? ☆、第七十六回 才子佳人同床异梦(七) ?  自此春秀便成了千霰的跟班,然素昔千霰前往荣府当值之时,却仍只是领着四儿前往,只将春秀留在家中。春秀因之埋怨了数次,千霰只道是自己是去伺候人的,不是去享乐的,领了他前往亦是无用,叫人瞧见难免多嘴多舌。而另一边,千霜见弟弟只一味跟了一个小旦胡羼,亦不属意着取个亲,心下着急,便私下寻了贾珠,请贾珠帮忙劝说千霰一番,抑或就此指一适宜之人令千霰娶了。贾珠听罢则忖度道若是他自己不愿娶亲,抑或实则心下有了心仪之人,便是由自己出面劝说,亦是莫可奈何。何况强迫家人娶亲,亦非自己秉承之理。不若待他唤了千霰前来亲自询问他意欲为何,方可着手应对。   待此番唤了千霰前来,贾珠试探道:“此番我屋里碧月的爹妈托我这主子为她寻个跟你哥哥一般有能耐的小子,我想着你哥哥亦曾拜托我替你物色,别人我不敢担保,惟我屋里几个丫鬟,伺候了我许多年,品性我皆是知晓,你又见过,遂此番专程询问你之意,你可愿意?”   千霰乍闻贾珠唤自己前来是为商议娶亲之事,登时从座上立起身来,忙不迭开口推却剖白:“大爷明鉴,千霰并没有娶亲之想。”   贾珠闻言淡笑问道:“可否告知我你作何之想?你哥哥很是忧心你之亲事……”说罢顿了顿又接着道,“可是心里有了那心仪之人?”   千霰骤然闻见贾珠猜中自己心事,登时羞得满面通红,垂了头不敢吱声。   贾珠见状心下已是明了七八分,遂又道:“有了心仪之人又不肯答应成亲,想必定是无法与心仪之人成亲之故……如此想来,若非是门不当户不对,便是该人是男性,我所言可是属实?”   千霰闻言心下大骇,只道是贾珠竟猜得分毫不差,这两条理由倒是皆占了。   正寻思着,便听贾珠又道:“你心仪之人,可是那日前来府里寻你的少年?”   千霰忙答:“不、不是。”   贾珠靠上前来戏谑追问一句道:“当真不是?”   千霰见贾珠凑上前来,经不住心跳如鼓,面上更是热得发烫,怕贾珠误会,欲剖白己心一般,连声担保道:“当真不是,当真不是!”   贾珠见状方将身子拉远了些,又寻思一回,随后忽地转身,对千霰说道:“你且直说罢,你心仪之人到底是谁,我看有甚法子可以助你。”   千霰苦笑,心下暗道:“我的心正是在了你身上,这令我如何说得出口?”   贾珠见千霰不言,心下起了调笑的心思,方道:“此番我且猜上一猜,你素昔皆是在咱府里当差,接触之人除了我与珣玉并了一干府里亲戚、小子等,便是我屋里的丫头。方才令你娶碧月,你亦是推托不肯,如此看来不是那帮丫头……”说着猛然回过身来道句,“可是家里某个姑娘?二姑娘?三姑娘?……”   千霰见状直对贾珠作揖道:“大爷且放过千霰罢,这玩笑岂是能开的?千霰虽愚钝无知,然这点子自知之明是有的,府里的姑娘们都是些金枝玉叶,千霰何敢有那非分之想,不怕被头上老爷知晓,一发打死了……”   贾珠闻言笑了,却并不就此放过千霰,接着打趣道:“若不是府里的姑娘,别府里的你亦无法得见,排除姑娘们,剩下的便是爷们了……”   千霰听罢赔笑,笑得十分狼狈。   贾珠道:“上回你跟随我出征,所见之人倒皆是本朝骁勇之将,军功显赫,只年纪却皆是不小,大多已过不惑之年。我见你平日里亦并非那等重口味之人,不会喜欢大叔吧?……若论军功与那年龄,倒是王爷乃众将之中军功最高且年纪最轻之人,又位高权重、相貌堂堂,你不会是心仪王爷罢?若是如此,这桩事业成就起来,却是有些棘手,怕是任重道远了……”   千霰听罢这话,惟对贾珠长揖:“大爷,您今日可是铁了心要拿了千霰作那消遣罢……”   贾珠听而不闻,又自顾自接着道:“……我再想想,若此番不是王爷,那便是咱们认识的几个府里的爷们了……是北静王爷、南安王爷?……等等,莫不要是宝玉罢?若是这般亦是成不了的,宝玉偏生喜欢女孩儿嫌弃男子;若是环儿的话,适或还有那可能……至于其余的,可是子卿抑或是文清?他二人皆有心仪之人,是万万不可的……”说着贾珠一面踱步一面忖度,随后做出一个恍然大悟之状,把手一拍,转过身来指着千霰惊道,“你莫不是喜欢珣玉吧,那可不成啊!大少爷虽然宛如那黄金白银,人见人爱,但他是我的人,好歹‘入赘’在我家了,别人是不可觊觎的……”说着便连自己也掌不住捂着肚子狂笑起来。   千霰再次对贾珠长揖一回,恳求道:“大爷,我的好大爷,您便放过小的吧。”心下又暗道方才贾珠将周遭众人皆胡乱猜测一回,却偏偏未将自己算进去,此举虽为打趣自己,却不知他是当真未曾想到抑或刻意忽略。   见座上贾珠笑过一阵后,方开口说道:“好歹这回遇见了你,令我难得地玩笑了一回,也知晓你不会介意。平素欲与人调笑几句,身边不是那不苟言笑的尊长之辈,便是战战兢兢的家人之类。便是珣玉,素昔亦是一本正经,惟可雅谑,过了这度,是会恼的……”   千霰尚未及开口应对,便闻见贾珠又道:“当日我于府前见到那名唤春秀的相公,我见他生得有些面善,彼时方才对你之心意多少猜到几分……”   千霰闻罢这话大惊,原来贾珠已是知晓自己的心迹,遂方才顾左右而言他。念及于此,千霰只觉羞赧不堪,只恨不能就此寻个地洞钻进去。他本道是这等心思自是不可宣之于口,何况此分明便是一条无甚光明之途,道出了口,又有何用,不过自讨了没趣。   千霰只顾垂头不语,只听贾珠说道:“……这些年来,你跟着我,无事不尽心竭力,皆助我良多。若是有朝一日你离了,我怕也寻不到较你更为得心应手的帮手。想我贾珠何德何能,能得你盛情,奈何此生情已欠下这许多,我难以回报与你万一。我们人人皆有命中注定之人,你合该寻个真正属于自己之人……”   千霰闻言对曰:“大爷说的道理千霰何尝不明白,哥哥亦说过许多回,奈何……我自知这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奈何我跟随大爷这许多年,大爷一颦一笑我皆太过熟悉,遂便也情不自禁。可惜我不是大少爷,更无大少爷那般才貌……”   贾珠听罢打断千霰之言道:“莫要这般说,一人爱上另一人,没有谁是不应该的,情乃自然生发,不过顺应本心便可。何况世上何人是完美的?譬如我与珣玉,彼时我何曾料到会与他成了如今这般。他幼年之时性子任性执拗,喜或是不喜,皆甩脸子与人瞧。因了他总使小孩脾气,虽较我年长,倒较我更像小孩,我倒时常打趣他,他便甩人脸色瞧,说我毒舌促狭,将那圣人‘勿要妄言’之类的大道理道出许多……结果待我们长大后,却发现彼此已离不开了,他便如一夜之间长大那般,成了他本该成为之人,性子虽仍是如此,跟个小子一般随心所欲,还要人哄着。然哄着哄着便也过了这许多年,方才恍悟,原来自小我们便从未离开过彼此,如今又如何能够分离……”说罢方转过脸来对千霰说道,“所以说,人与人的缘分都是注定的,或许你与那春秀之间,便有些缘分也未可知……”   千霰不答。   贾珠又道:“若是你现下亦不知如何是好,不若先行前往他处,暂且勿在我跟前伺候,好生寻思一回,你是欲就此娶亲过寻常日子,抑或是就此特立独行一生……”   此番未及贾珠说完,千霰便亟亟打断贾珠之言说道:“大爷可是不欲千霰再伺候您?!”   贾珠忙道:“并非如此,你误会了。我若打发了你,又往何处去寻像你这般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你于我便如稌大人于殿下那般,我如何是为打发了你?只如今,你不若暂离一阵,离了我这处,适或更能冷静些许……待决定之后,你再回来……”   千霰仍是不答。   贾珠见罢笑笑,又道:“我欲见一回那春秀,彼时我不过瞧了几眼,不敢担保,然我若猜得不错,那春秀大抵亦是精明聪慧之辈,若是与你一道,对你亦是大有助益。”   千霰闻言只得应下。   之后又说了几句,贾珠便放千霰先行归家。   翌日,千霰遵贾珠吩咐携了春秀一道前来荣府,彼时贾珠煦玉皆在,千霰对座上二人行了礼,又令春秀请了安。随后贾珠道是不必拘束,命二人在椅上坐了。却说这春秀为人十分乖觉,此番拜见贾珠,便忙不迭说些仰慕的话,将人奉承得十分到位。贾珠闻言心下虽不以为意,然面上倒将这春秀赞了一回。随后贾珠自是问起他二人是如何结识的,春秀又是如何出的师,此番皆由千霰事无巨细地细细回明清楚了,座上贾珠煦玉闻罢皆对了这春秀有了几许刮目相看之感。贾珠暗忖曰这春秀行事精明细致,很是聪慧,恐怕还在千霰之上。何况从出师之事可以得见,这春秀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断非那等白眼之狼,若是千霰能与之一道,对了千霰倒也大有裨益。   随后便状似随意地与春秀闲谈,询问他是如何入的梨园,之后又是如何学戏,在何处登台之类。春秀一一作答,贾珠闻罢倒也更为坚定了心下对这春秀为人的看法。之后贾珠便询问千霰他昨日所提之事考虑得如何。   千霰则答:“若说离开大爷身边,千霰是万般不愿的,从前便是大爷南征,离了京里,亦是千霰随同大爷一道南下……”   贾珠闻言摇首打断千霰之言说道:“这人与人之间难保没个长离短别的,便是我与大少爷之间,亦是经不住多番离别……”说到此处似是念起了别事,方黯然道句,“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连这家皆要没了,成了个树倒猢狲散……”   一旁煦玉闻见此言忙开口问道:“珠儿何以道出这般不祥之言?”跟前便是千霰亦是不解讶然,贾珠却不愿多作解释,将此话支开了:“未雨绸缪,总归了是好事的是不?”   煦玉又道:“我方才未曾明白,你与千霰所道乃是何事?”   贾珠便顺势说道:“我其实是心里有一桩事儿欲千霰替我出京料理一回,遂方才问他可否愿意出京。”   千霰听罢这话却也摸不着头脑,之前贾珠分明便不是这般对自己说的,方问道:“大爷此话怎讲?”   贾珠遂答:“如今我手里有一笔闲钱,我打算在京外开设一家汇星楼的分店,总归了银子单放在家中惟有霉烂,亦不会升值;惟有投资,方能以利盈利……分店开设方式与了当初总店相同,在银庄里借贷。我料想咱家酒楼有了那声誉,正可再往别地发展。死守一处生意,发展空间到底有限些……而我道是这些年千霜替我作了掌柜,我心里甚为满意,而千霰作为千霜胞弟,由他接手此生意,正可凭借他哥哥的关系联络店里一些老厨师伙计,则是再过适合不过了,……”   千霰听罢方恍然,只道是原来贾珠令他离开一阵是为了此事。然心下却并不欲就此离开,这生意之事他本不比他哥哥在行,此番若是转而从事此职,又需得从头学起。念及于此,心下很是踌躇。   却说千霰迟疑不定,倒是一旁的春秀闻言心下大为赞同,暗自忖度此事既系千霰之机遇,更是自己之机,较了跟随主子听差,守着主子赏赐,哪及自己在别地掌管一处生意这般独当一面来得更好?加之千霰素昔不令自己跟从,如此这般下去,自己守在家中,又能有何出路?何况汇星楼的生意在京亦是有目共睹,充那掌柜的,其间大有余利可赚的。兼了自己乃是一戏子出身,可谓是个失了足的。在这京里人人都是识得的,难免仍被人用那看下等人的眼光打量。何况因身份所限,自己如今便是出了师,所能从事之职亦是有限,然若是入这商行,好歹不会计较人的出身。此番打定了主意,春秀虽面上不敢就此出言相劝,然亦是决定待之后惟他二人相处之时,定要好生劝说一回。   贾珠将话说明,方又补充一句:“此番我欲在天津府开设分店,此地离京较近,方便总店与分店之间资源、人力的交接;亦是阜盛繁华之地,该地居民对京师风物倒也有所耳闻,方能彰显我们汇星楼的招牌优势……”   千霰闻见分店位于天津府,离了京师颇近,心下方才活动了些许。   随后贾珠又意味深长地道句:“……此番我亦并非强迫了你,你大可回家好生寻思一回,亦可与你哥哥嫂子商量,思虑妥当之后再行答复。我想大抵你并了你周遭之人亦会认同此举……”   千霰听罢这话虽不明因由,然仍是答应回家寻思一回。众人又说了几句,千霰方领着春秀辞了。到了家中,待千霰冷荷归家,冷荷命仆妇将晚饭端至外间,令他兄弟二人吃了,自己则领着小孩在里间吃罢。期间兄弟二人先行商议一回,千霜因自己一直助贾珠料理贾府名下几处生意,甚是得心应手,遂便也赞同千霰经营分店之事。此番千霰尚且不置可否,心里一直不欲答应,待到当日入夜,春秀伺候千霰就寝之时,忖度千霰心思,先与千霰云雨一阵,将千霰伺候得心满意忺,方才开口说了这事,将做掌柜的好处吹得天花乱坠。   千霰闻言笑曰:“你当真跟了大爷一般,生了一张利嘴,最能哄人的。我哥哥做了这十余年的掌柜,也没见这许多好处。”   春秀听罢这话忙就势说道:“你且想想,此事乃是大爷亲口与你说道的,欲你去做,并未托了其他人,便是因了他信任你与你哥哥。若是大爷对你没有这般信任,他如何会专程寻了你去做这掌柜的?若是你不接手,大爷且不是还要去寻了其他人。何况即便他人能较你做得更好,然未必便是大爷心里最信任的,否则家里这般多家人,这等大家的规矩,想从大爷手下揽活儿之人,不知有了多少。不说远的,便是荣府近旁的若干亲戚,还不排着队等着派了事做……”   千霰闻春秀道自己乃是贾珠最为信任之人,心下很是受用,遂心下已是活动了八分了,然面上亦说道:“天津虽是不远,然念及此番需得长期离了京城,离了哥哥、大爷,心下仍是割舍不下。”   春秀笑嗔一句道:“二爷这一去,又并非处了流刑,永不得归京。这京里京外两处店面,少不得需常常往来交接一番,二爷还怕日后没个回京的机会?难道日后大爷还不寻了二爷理论这分店的经营诸事?彼时难道还不能见到你哥哥与大爷?”   千霰听罢这话亦觉在理,又听春秀接着道:“何况你欲就近伺候大爷,孰不知你便是离了京,又何尝不是为大爷办事,为大爷分忧?不过是两边相较,看在何处更有裨益。如今我见大爷那身边不缺家人小子,你留在此处亦非能派上很大用场,不若去那更能派上用场之处。且离京又近,大爷若是有甚吩咐,你亦可赶回来相助。二爷说可是这个理儿?”   此番千霰闻罢当是心悦诚服,惟道句:“当真你这张嘴,较了你那容貌,更肖大爷!真真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与了一条三寸不烂舌~”   春秀听罢这话却露出一脸黯然,出了一回神,半晌方才淡淡答句:“拿我与贾府大公子相较,你不怕埋汰了大爷,上天令你舌头长疔……我不过是个梨园子弟,贾大公子是个官阶二品的老爷,何德何能与他相提并论……我只求一日不被饿死街头,便是我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千霰则道:“你这话不对,素昔大爷常教导我们,做人需有志气,出生家世不是人所能决定,然无论是什么际遇,皆需与之争上一争,这辈子方才不会留下遗憾……”   春秀听罢对曰:“你家大爷是个胸有别才、与众不同的,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今日我见他,听他说话,竟是我前所未闻之事,令我长了好些见识。”   千霰亦颔首称是:“大爷的生意经当真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常常听我哥哥提起,他跟随府里老人家习学,然大爷的许多想法亦从未见人有过的,我自是更不明白了,如今也只好从头学起……”   此番两人议定,之后便睡下,一宿无话。次日,千霰赶早地起身,待千霜尚未出门之时便前往告知他自己主意已定,替大爷开办经营汇星楼天津分店。千霜亦是首肯,随后千霰便前往荣府将自己之意告知贾珠。之后众人又花去多少工夫方才建成此店,而期间千霰得春秀相助良多,二人齐心协力,方才有了分店日后的兴隆,则是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 ☆、第七十七回 一腔痴情随逝流水(一) ?  上回言毕千霰诸事,道是千霰已接手汇星楼分店,亦可谓是为自己寻到了一条出路。此番且回到荣府,仍说府里诸事。   却说近日里荣府里喜事颇多,首先便是贾母王夫人按例进宫探视元春之时,闻说元春怀上龙种之事,彼时贾母王夫人好不欢悦畅快,回府之后便阖府大摆筵席,广邀亲朋,大肆庆祝。只道是若是元春能就此诞下龙子,则荣府来日无忧。   其次是熙玉并了贾府原籍族人殿试下场及第之事,此番熙玉殿试取了第七,点了庶杰士,入馆习学。熙玉因了这等名次,骇得在林府里躲着不敢前来荣府请安,深恐兄长责罚。孰不知煦玉早有贾珠从旁开导,对熙玉名次虽说不满,然前往礼部瞧了熙玉墨卷之后,只道是这等文字点了三甲亦是使得的,遂心下早已息怒,未尝过多理论熙玉。此外贾玑并了周光祖二人亦是分别取了四十一名与五十九名,一个入职吏部一个入职顺天府衙门,皆是京官,他二人倒也甚为满意。前来贾府众爷们跟前道谢之时,贾敬等专程置席庆贺。贾珠见状亦是甚为满意,只道是直至今日,贾氏一族到底有更多的族人步入朝堂,对了自己家族,当是好事一桩。   这边贾府众爷们庆祝贾玑、周光祖二人及第之后,翌日,贾代儒携了家塾里一个学生前来荣府拜访,家人将代儒等人迎入贾政外书房,代儒与贾政寒暄毕,方道明来意,原来这学生是贾家旁亲,在家塾附读。自贾珠改革家塾之后,勤学苦读,最是用功,本科下场,本省乡试虽已落第,到底得了生员,正是家塾中这些年所出第一个秀才,遂特携了来拜见。贾政闻罢缘故亦是欣喜异常,忙命小厮前往贾珠院中将贾珠唤来。贾珠前来,彼此见礼毕,闻罢这学生之事,心下之喜较了贾政更甚,只道是自己当初整改家塾之举倒也并未白费,这些年总算见了成效,族中亲戚有人终能得以入学下场。随后贾珠又很是勉励劝慰了那学生几句,与贾政二人各自赠了表礼,待一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贾珠亦询问一回塾中事务,贾政又在书房中留了饭。饭毕,代儒方领着那名学生去了。贾珠心想,长此以往,贾家断然不会成为朝中无人、后继乏力之局。   另一边,却说内宅之中凤姐因操持多载,如今积劳成疾,加之身上又有了身孕,遂身体染恙,不能料理内宅中诸事。王夫人待凤姐一撂了手,便觉左右不得力,一面又埋怨一回若是贾珠娶了妻,自己又何需到如今这般左右寻不到得力心腹相助的田地。忖度一番,遂便指令家里最为精明的三姑娘探春出面代为料理内宅诸事。又念及探春一个姑娘家,素昔养在深闺之中,难免羞头羞脚,家中豪奴便倚仗着小姐家的未曾当家作主而欺上瞒下,遂又另行指定了宝钗从旁相助。而贾珠闻知后,则又额外向王夫人荐了黛玉,道是黛玉曾在扬州协助料理他父亲的丧事,大可令她们三个姑娘一道商量。王夫人虽不明因由,然亦是首肯。   且说贾珠如此行事自有用意,据之前煦玉的考量,黛玉嫁入豪门大户已是既定之事,作为当家太太,对上侍奉公婆,对下相携与姑嫂,皆是无法回避之事。不若在家之事便将这等本事练就妥当,省得日后入了他人府中,平白受人闲气,被人看轻了去。兼了煦玉素昔又是一性子清高绝俗、目无俗务之人,从不过问宅中家事,对了这干子内务,又如何思虑得到,惟有自己平日里留个心眼罢了。只如此这般哥哥尚可,妹妹却绝不可如此,毕竟男女分工,职责不同,否则待日后入了别家宅邸,吃亏的总是自个儿。   而黛玉素昔性子虽与了煦玉如出一辙,然却并非昏聩无知之人,对了贾府诸事看得较宝玉这一贾府之人还要透彻。尤其待黛玉与宝钗一道随了探春理事之后,将了荣府之事亦是瞧得清楚。   一日,黛玉宝钗从探春处议事出来,走到岔路口之时,二人方别,各自回自己院中。黛玉往潇|湘馆处行来,途中与宝玉不期而遇,二人方一道立于潇|湘馆外的假山后闲话。彼时贾珠煦玉二人亦进了园来探望黛玉,正往了潇|湘馆这处行来,尚未目见假山背后宝黛二人的身影,便已闻见二人谈话声。遂珠玉二人干脆便立在那假山背后闻听。   只听他二人正说到探春理事以来的几次改革,蠲了几项杂费,二人皆痛赞了一回,黛玉说道:“要这样才好。从前我哥哥卧病将养之时,我亦曾代理过府中内务几日,方知掌家不易,可谓事事繁琐,容不得一丝差错,否则便也落了家下人的话柄。这回太太令我协助探丫头料理几日,只觉家里太花费了,我暗暗替你们算计了一番,虽有珠大哥哥从上监管着家里的各处生意,收益颇丰,然这般耗费下去,亦非长久之计;如今若不省检,必致后手不接。”   贾珠闻罢这话暗地里对煦玉比了个赞许的手势,道是难得姑娘家能有这般眼光,今后是个能管事的。煦玉见状亦是欣慰非常。   随后只听宝玉开口对曰,倒是不以为意:“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煦玉闻言只觉难以置信,当即变了脸色;贾珠则一手扶额,心下暗道:“弟弟,你便这般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挖坑往下跳吗?……”   便连黛玉听罢亦是气愤不过,当即转身就走。宝玉见状尚且不明就里,跟着黛玉走了两步,连声问道:“妹妹怎忽地不理人了?”   黛玉行了几步,听罢宝玉之言,竟是怒极反笑,住了脚,又转身问了句:“我知晓宝二爷素昔是府中闲人,不管家里闲事,然好歹替你哥哥想想。他一人支撑这偌大个府邸,又哪里是个容易的?诸事一律推与他人,自己落得清闲,见他之时便不会觉得于心不安?”说罢冷笑一声,接着道,“我头上亦有哥哥,但我们与了宝二爷不同,万人疼宠。我的至亲惟有哥哥与弟弟两个,我们兄妹三人相依为命。我为家中长女,若我不为我哥哥分担些许,何人与他分担?”   宝玉闻言急了,欲分辩几句。贾珠唯恐宝玉再说出甚过激之言,又见身旁煦玉面色阴晴不定,既欣慰妹妹懂事,又气恼宝玉不懂体恤。贾珠遂一面伸手揽住煦玉,以免他就此冲上前去,一面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将假山上的一块碎石碰落在地。假山之后的宝黛二人闻罢碎石滚地之声,方一并住了口,忙不迭一道转过假山背后,只见贾珠煦玉正立于此处。二人皆讶然羞赧,尤其宝玉见煦玉正背对着自己的方向负手而立,更是心下发憷。虽请安行礼,却不敢动作。   此番贾珠率先开口说道,亦为宝玉解围:“宝玉且先回怡红院,现下我们有事欲与妹妹相商。”   宝玉闻言心下添了醋意,只道是为何哥哥可与黛玉兄妹交谈,自己偏需避开。然碍于此乃哥哥之命,兼了方才说了蠢话,又一贯对煦玉畏之如虎,遂只得依言自去。   随后三人方一道入了潇|湘馆落座。黛玉命紫鹃奉茶,方开口询问珠玉二人来意。   煦玉方道:“据闻你亦收到柳姑娘婚事的帖子,她与子卿,七月初七日出阁迎亲;次日七月初八日,你们被请去陪新?”   黛玉听罢颔首作答:“是,柳姐姐乃我盟姊,府里便请了我与宝姐姐,届时我二人一道前往侯府便是。哥哥呢?可是随花轿前往柳府迎亲?”   煦玉点头,又指了一旁贾珠道:“子卿乃我与珠儿盟兄,又素同门,我二人自是责无旁贷,届时还需送上厚礼。我与珠儿不可一道,只得分别装箱。此事你回府分派一番,贺礼万不可简薄了。”   黛玉应下了。   随后煦玉又转头对身侧的贾珠说道:“此番子卿婚事亦是隆重,柳大爷送亲,媒人正是南安太妃。因了世家之谊,这府里诸兄皆会前往。你我二人并了蒋子安、韩妙章共四人随花轿迎亲,随后前往侯府贺喜。客中四王爷、五王爷以及四大郡王皆在应邀之列,其余便是礼部尚书、督察院诸人并詹事府、鸿胪寺、同年同馆诸官皆至。据闻宴会设了两处,一处设在府中正堂,一处设在花园,京师两大戏班皆请,排场可谓盛况空前。”   贾珠听罢亦是颔首赞同:“不错,谁让柳老太君疼的便是这名孙女,老太太自己添置了多少私房充作孙女的嫁妆,较了侯大爷那房之媳,竟是过之而无不及……”   正说着,贾珠只见黛玉神色若有所思,便开口问道:“见妹妹神色有异,可是有甚心事?”   黛玉忖度半晌,方据实以告:“这些时日我亦收到柳姐姐锦书,道与我近日里身体不适,正卧床将养。我想素昔姐姐总道自己身强体健,何以亲事临近,竟染恙。我今日还同宝姐姐商量,我二人是否前往柳府探视她一番……”   煦玉闻言首肯:“此言甚是,你与她关系非比寻常,于情于礼皆需前往一回。”   此番议定,三人又闲谈几句,珠玉二人方辞了黛玉,一道出了园子。   ? ☆、第七十七回 一腔痴情随逝流水(二) ?  黛玉得了煦玉首肯,便与宝钗择定时日,命人将拜帖送往柳府,约定上门拜访之日。此番贾母闻言亦是赞同,待她二人前往辞行之际,专程吩咐她二人替她向柳府老太君问好。她二人自是郑重应下。   此番钗黛二人皆用心梳妆打扮了,方各乘一顶四人轿,其后一辆鞍车坐了紫鹃、雪雁、莺儿、文杏四名丫鬟,再一辆鞍车坐了黛玉的乳母与薛家的一名仆妇,再一辆车则装着衣服首饰胭脂水粉之类预备着。贾珠煦玉又命郑文、林士简骑了跟班马在外照应。   待到柳府,直接驶入二门。只见此番这二门内还有别家的轿舆停在此处,见那轿舆亦是雕轮绣帷,方知今日柳府内宅有贵客来访。芷烟命执事媳妇在二门处将客接了进来,先行迎入上房向柳家老太君请了安,替贾母问了好。老太太见罢她二人倒也很是夸了一通。在上房吃了一杯茶,方又出来,往芷烟房中来。因柳老太君将这双龙凤兄妹养在身边之故,柳菥柳芷烟皆随老太太住,未随了谢夫人。遂此番钗黛二人出了上房,随丫鬟往院中另一处房舍而来。芷烟闻知,亦是亲自领着五香在房门处迎接。黛玉宝钗见状,忙不迭直劝她勿要多礼。   之后入了房中,只见此处正坐着两位雍容华贵的貌美佳人。见钗黛二人进了屋,亦忙不迭起身见礼。芷烟方一一介绍了,只见那身着锦衣袍服的小姐正是南安郡主,南安郡王炎煜的胞妹炎煐;她身旁另一位少妇则是已经出阁的礼部尚书孙家鼐的独女孙玉淑,此二位佳人亦是盟姊妹。此番待介绍毕,钗黛二人忙不迭向二位佳人见礼,这二位亦还了礼,算起来各家之间还都有些世谊。   钗黛二人先向芷烟问候一番,只见芷烟乃是染了风寒,正发热,双颊烧得发红,却如病中海棠,犹自呈鲜。之后又转向二位佳人,只见她二人虽不及芷烟那般绝世无双,然炎煐生得雍容大雅,窈窕灵巧;孙玉淑则生得静婉妍妙、娟秀和顺。   二位佳人亦不露声色地细细打量钗黛二人,炎煐率先开口说道:“素闻母妃道贾府的姊妹们个个都是好的,只我从未得尝一见,如今见罢,果真名不虚传。”   而那孙玉淑,因了自己从前与林家的一段前缘,又与别个不同。此番倒也留心观察了这煦玉的胞妹黛玉,只觉兄妹二人气质风骨当真相肖了八|九分,真真是个林下风流,秀丽超群,心下便添了许多赞赏喜欢。又见一旁宝钗,亦是天姿国色、莹润丰泽,见之令人难忘。随后众佳人便在芷烟屋内暖阁中闲谈,五香则从旁侍奉。众佳人自是对芷烟大婚在即说些歆羡道贺的话,只道是得嫁这般才貌双全的乘龙快婿,生生成就一双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如何不令人艳羡眼馋的?何况本身便是姨表兄妹,自小相识长大,更是亲上加亲。一番话说得芷烟面红耳赤、羞赧不堪。随后亦是红着脸对期间打趣得最起兴的炎煐说道:“郡主且不忙着拿妹妹作那消遣,孰不知郡主又如何没有出阁的那一日?届时妹妹才有好看的呢!”   炎煐闻言则笑曰:“妹妹说哪里话,姐姐我的婚事岂是自家能做得了主的?还不全凭了圣上一句话罢了,哪里及得上妹妹能嫁了意中人……”   这边黛玉宝钗二人听罢方知原来南安王府中尚有这等隐情,心底对这炎煐倒也寄予了几分同情,只道是这炎煐此番打趣芷烟亲事,未必不是强颜欢笑,内里苦楚罢。   对了此事炎煐亦未深谈,众佳人亦知趣不言,又听炎煐转了话题道:“如此说来,在座诸位,除却佩仙姐姐,都是尚未出阁的闺女。只怕今后这初为人妇的经验,还要向佩仙姐姐讨教呢。”   孙玉淑听罢淡笑对曰:“郡主说哪里话?这里姑娘们人人皆是那聪慧伶俐的,何需讨教,想必皆是成竹在胸。”   炎煐又道:“姐姐夫婿亦是个好的,当朝工部尚书家的小公子,如今升至翰林侍读学士,可知亦是个有才华的……”   孙玉淑闻言不过一笑了之,并未多作解释,心下却惟有苦笑。只道是如今黛玉在这处,总令她不由自主地将心思飘到她哥哥煦玉身上。若说自己这丈夫,虽是尚书之子,与自己亦是门当户对,对外自是光鲜无比,孰不知她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待成亲之日见过那尚书之子后,只觉此人相较煦玉,既无煦玉那般才貌,亦无煦玉那般风度,不过凡夫俗子一介罢了。又念及自己曾拥有一桩宛如芷烟一般的良姻,不过得而终失,心下便更添黯然。婚后与夫婿虽亦是相敬如宾,奈何心下的失落却难以弥补。因有了这桩心事,近日里回娘家省亲之时偶闻母亲提起自家有意与林家联姻之事,令自己胞弟迎娶林家小姐,方对了跟前黛玉,不由地添了更多关注。   一干佳人闲谈一阵,因了芷烟有恙,遂无法领着众人前往园中游逛,只得在屋内坐了半日,说了些私房话,吃过几杯茶,炎煐孙玉淑便提出告辞,黛玉宝钗亦随之欲辞。芷烟挽留晚饭,她二人则推迟了,只道是下回待芷烟好转,她二人方往了侯府喝喜酒去。之后命家人备轿,二人上轿,芷烟欲送至二门处,她二人方拦着。芷烟遂命仆妇送了一回,二人领着众家人自去不提。   芷烟因在房中将养,遂近日里皆未随了上房老太太一并用膳,只在自己房中用些清淡膳食调养。当日晚膳后,芷烟正半倚在榻上拿了卷元曲读着,读到那首《潘妃曲》曰“目断妆楼夕阳外,鬼病怏怏害。恨不该,止不过泪滴旱莲腮。骂你个不良才,莫不少下你相思债”之时,不仅放下书,念起心下之事,径自出了一回神。   不知过了多久,便闻见兰香道句“侯二爷来了”,芷烟方回过神来。正要令丫鬟扶起身来行礼,便被孝华伸手制止。孝华顺势往榻边椅上坐了,询问芷烟今日可是大安了。芷烟答不过是发了热,并非甚大不了之病,奈何倒累及各家姊妹往来慰问一回,倒令她心下难安。   孝华闻罢这话则笑道:“如此便也快些大愈了,此番菥儿在外间将养,你在这宅中将养,你兄妹二人还未曾这般不约而同过。这般养疴,倒将你往日神采皆是埋没了,从前何曾这般倚靠榻边做那捧心西子之状?”   芷烟闻言心下一凛,迟疑半晌方低声问道:“哥哥可是不喜?”   孝华一听,心下疑惑不解,遂问道:“妹妹此话怎讲?”   芷烟则道:“哥哥可是不喜妹妹这般?抑或不喜妹妹?”   孝华听罢这话更是疑惑,道句:“不喜妹妹一说从何而来?”   芷烟轻咬朱唇不语,却说她此番染恙,亦有心疾之故,自从知晓了孝华与柳菥之间有那私情,便有了心结,只道是孝华心仪柳菥而不喜自己,遂染恙之时亦不留心治愈,而有意效仿了柳菥缠绵病榻之状,成了个病中美人的光景。不料此番见孝华嗔怪,方知孝华却不喜自己如此。   孝华见芷烟似是心绪不佳,便不肯久坐,惟吩咐几句曰好好将养,按时吃药之类,又吩咐了一旁伺候的五香几句,方起身欲离。不料刚立起身,便闻见身后芷烟唤道:“华哥哥。”   孝华闻声住了脚,只得又坐下,问道:“还有何事见教,我洗耳恭听。”   芷烟踌躇片晌方道:“我与哥哥之事,虽系父母之命,到底亦是既定之事,我们别无选择,遂只得……”   孝华听罢这话说得蹊跷,方打断芷烟之言说道:“妹妹多虑了,你我之事虽是父母做主,然若是换作我们自主抉择,除却烟儿,我又能择以何人?”说到此处又淡笑道句,“抑或是烟儿有了那心仪之人,此番却是反悔了?”   芷烟闻言娇嗔道:“华哥哥!何出此言?!这如何可能?!”   孝华遂道:“既如此,又何需多虑。”   芷烟闻罢孝华之言心下欣悦非常,孝华已明言自己乃是他心目中最为钟意之人,竟是舍我其谁?然念及孝华与柳菥之事,又迟疑着问道:“我与三哥哥是双胞兄妹,华哥哥不会是拿我作了三哥哥罢?”   孝华听罢,虽淡然回答,语气却是毅然决然:“这如何可能?于我看来,你们兄妹二人可谓是千差万别,如何有那替代的可能?”   芷烟闻言便也安下心来,只道是尽管孝华心里有个柳菥,然到底自己在他心里仍是不同的。芷烟又欲再问孝华心里对柳菥乃是何种情愫,便见柳菥房里的惜香进来唤孝华前往,遂他二人亦不及再说,孝华便告辞去了。   此番屋内除却众丫鬟,便惟剩芷烟一人,芷烟放身子躺下,将之前的谈话再细细寻思一回,竟是愈想愈情难自己,念及孝华所道舍她其谁之言,一面羞红了脸,暗自欣喜;一面亦是止不住寻思自己那未能询问出口的问题的答案,心下亦总有那么几丝疑虑,放心不下。   却说孝华随惜香到了那外间书房内,入了房中,只见柳菥侧卧在榻上,面无血色,拿丝帕捂嘴咳着。孝华见状,三步趱作两步跨至柳菥榻前,拿手替他拍着后背,一面说道:“歇了吧,歇了便不想着咳了。不过是寻常的风寒,这回怎的这般严重?”   柳菥咳了一阵,咳得几近将气管肺叶欲一并咳出之状,半晌方开口说道:“我这身子我自己知晓,近日来我实感大不如前,大抵大限之日将近……”   孝华忙打断柳菥之言道:“说甚大限之日?这般年纪,不知生,焉知死?”   柳菥哑着嗓子又道:“我早已知晓,你娶妻之日,便是我将逝之时,我活着还有甚意思。好歹捱了这些年,皆是因有你陪着之故……”   孝华闻言扳住柳菥双肩厉声说道:“我便是成亲,又如何会离了你?难道烟儿会将我二人分开吗?”   柳菥心急,咳了两声方道,竟是呼天抢地一般:“总归了你娶烟儿,我二人难成正果。上天偏何将我与她生成一对双生兄妹,又何以将我生成男儿身,令我无法与你结成良缘?!这世道,竟注定了是有她无我,有我无她!……”   孝华听罢这话只如万箭攒心,痛彻心扉,将柳菥瘦弱的身躯一把搂进怀里,只觉怀中躯体只余瘦骨一把,惨然说道:“我二人不过两厢情悦,何尝在意过你是男是女?想必当初南安太妃将太太的金步摇取下赠姨妈定亲之时,便已注定了你我之情缘……”   柳菥则道:“然我终是生成男子,你我终归是有缘无分。”   孝华闻言只得劝慰柳菥几句,随后又道是今日自家府里太太身体有恙,他需回府伺候,无法留在柳府过夜。令柳菥好生调养将息,待明日下朝后,他再来探视。说罢方依依不舍地去了。躺在榻上的柳菥目视着孝华离去的背影,只如孝华就这般行出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一时间悲从中来,腥甜上涌,一口血便就此喷出。伺候的五香见状,唬得是手忙脚乱,手足无措。   ? ☆、第七十七回 一腔痴情随逝流水(三) ?  今年的七月初七将至与往年的七夕很是不同。却说七夕正是贾珠煦玉二人成亲之日,每年这日,二人皆推了手边事务,前往趣园厮守一日,祭拜双星。然今年因孝华芷烟婚事之故,这一回的七夕,他二人是断然无法偷得半分空闲。只贾珠每每念及于此,心下皆是酸楚非常。只道是七夕是自己与煦玉的吉期,如今孝华亦于此日迎娶芷烟,暗地里倒成了孝华与柳菥的悲期了。   所有嫁妆贺礼之类已于初六日押送至侯府,停放安置妥当,新房亦着人布置了。侯府谢夫人亲自在府中坐镇指挥,又着了侯孝康的媳妇从旁相帮,忙得脚不沾地。初七辰时,孝华行了亲迎之礼,贾珠煦玉并一干迎亲之人方从侯府随了花轿前往柳府,一路上笙歌鼎沸,人人喜气盈腮。待到了柳府,贾珠等人方候于大堂中,孝华则进入内宅中请出新妇,又叩拜了岳父岳母。   贾珠只道是此事怕是需要些许时日,他们正可待于此处歇息片晌。刚从柳府家人手中接过茶盏欲饮,不料却见孝华神色慌乱地进入大堂中,身后还跟着柳府的婆子媳妇,口里不迭唤着“姑爷您去哪儿啊”。贾珠见状知晓定是有事发生,忙不迭迎上前去问道:“你这新郎官怎的出来了,出了何事?”   孝华急道:“是菥儿,菥儿不见了!府里人说,因今日府里有大事,遂便无人留意外间书房,今晨天刚大亮,府里老太太着人唤菥儿前去尽礼之时,房中便已寻不到人,之后家人将府里各处皆寻遍了,亦寻不到。画梅、访兰两个小子也不知去向,想必是一道出了府了……”   贾珠一听,心下顿生不祥之感,心下暗道这柳菥不会是自寻短见了吧。见孝华已是急得手足无措,头脑一热说道:“子卿你是今日的主角,不可缺席,误了规矩。你且先进去,将礼尽了,将新娘接去侯府方是,我将玉哥留着此处照应。寻回文清之事交与我便是,我负责寻他回来。”   孝华则道:“府里亦是遣了家人往了各处去寻,却仍未寻到,贤弟又当如何是好?”   贾珠则答:“寻人之事到底需得人多,多一分人手便多一分希望。仁兄且莫要忧心弟这处,安心成亲便是。”   孝华闻言对贾珠长揖道谢,贾珠忙不迭伸手止了,孝华道:“今日本请贤弟观礼,竟以自家之事相扰,在下实在过意不去。”   孝华又再三言谢,贾珠则连说几句无妨。随后跟随而来的婆子媳妇便将孝华唤入里间。   贾珠对煦玉说了几句,道是迎亲之人不可缺了,令煦玉留在此处照应,自己去去就来。随后便寻了柳府的家人借马。又将跟来的小子们唤来,惟命润笔跟随,其余由郑文带领,分别前往各城门打听柳三少爷可有出城。郑文等领命去了。贾珠骑在马上,虽说方才信誓旦旦地在孝华跟前取下承诺,道是自己不费多少工夫便能将柳菥平安带回。实则方才只是为安慰孝华,对了柳菥去向以及如何找寻之事,贾珠心里亦是没谱。如今只得寻思一番,又怕时日耽搁久了,柳菥当真出事,自己又当如何交待。一面思忖着,忽地灵光一闪,脑中忆起当日众王孙公子随五皇子骑马踏青那回,前往柳家家庙何仙阁用了午膳,自己与煦玉在阁中散步闲逛,在那阁中粉壁上所见侯柳二人所题的《长相思》两首,只道是那地方想必于侯柳二人意义匪浅,适或便是侯柳二人定情之处。大抵此番柳菥便是因情而感,前往了该地也未可知。念及于此,贾珠忙不迭领了润笔,二人一道飞马疾驰出城,往了何仙阁而去。   耗去半个时辰,二人方到达何仙阁。贾珠寻了阁中僧人询问,阁中之人支支吾吾不肯实言,惟待贾珠道是此番自己乃是受柳府主子所托,前来寻找柳菥,那僧人方才道了实话,柳菥正在阁中。   命僧人在前引路,贾珠跟着那僧人拐了几拐,方入了内院的一间僻静禅房,将贾珠引了进去。贾珠命润笔先行回城中将柳菥行踪告知孝华并柳府众人,而自己则进入禅房。只见禅房中东面一张横几,其上置着一个神龛,龛内供着药仙。北面靠墙处则横着一张矮榻,柳菥正侧躺在榻上,一旁立着两名小子,正是画梅、访兰。此番贾珠即便是立在房门处,亦能看出柳菥已是病入沉疴。脸庞瘦削不堪,面色惨白,双颊却烧得赤红,眼神迷离,懵懵懂懂,似已神志不清,口里还念念有词,呢喃着几句戏文:“……只有一点那痴情,爱河沉未醒。说到此悔不来惟天表证。纵冷骨不重生,拼向九泉待等……”   贾珠见罢心如刀绞,一步上前,蹲在了那榻边,一迭声问道:“病成这样,为何不回府请大夫来诊治一回?!”   一旁的画梅见状忙不迭拾了杌子来令贾珠坐了。   柳菥迷迷瞪瞪地见一人靠近,尚未辨认清楚,惟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贾珠则答:“我是贾珠,受你二哥嘱托前来寻你回去。可知你忽地失了踪,你二哥很是忧心,怕是亲也结不安稳了……”   柳菥唯独听清“二哥”两字,又恍恍惚惚地自语:“二哥……二哥弃我……”   贾珠闻言不忍,忙劝慰道:“你二哥哪里就弃了你了?他因你失踪之事心下难安,迎亲之时俱是忧心着你……”   柳菥听罢这话似笑非笑着说道:“呵,二哥忧心我?忧心我……他就这般离了我,可知我便要死了……”说着又自顾自吟了句戏文,“业障萦,夙慧轻。今夕徒然愧悔生,泉路茫茫隔上清。说起伤情,说起伤情,只落得千秋恨成。”   贾珠见罢此景亦是心痛难捱,对着这苦苦相恋却不得相守之情是了若指掌,只道是自己与煦玉当真是幸运之至,得以相爱相守,否则他二人的光景与如今的侯柳二人又有何分别。随后又转头四顾,这七月是日日艳阳高照,唯独今日,却是天霏霏而欲雨,云黯黯而常阴,怕是连老天对这般虐恋情深亦看不下去,为令这天空放晴。禅房中未得日光漏入,室内显得格外阴暗,画梅访兰只得在那横几上点了两只白蜡,更显烛影黯淡、光景凄凉;与了现下侯府那红烛高照、人声鼎沸相较,真令人目之垂泪心伤。   贾珠知晓如此延误下去,对柳菥病体更无一丝益处,加之他方才亦是在孝华跟前担保,定带回柳菥。遂只得又靠近了柳菥耳边劝道:“我的好文清兄,小弟请您高抬贵脚,随小弟一道回了府里如何?……作为迎亲之人,我这般单独跑了出来,被人知晓亦是不成体统……何况我还将珣玉落在柳府里,谁知有未与子卿闹那别扭,我亦需回去看看……”   柳菥闻见贾珠提起煦玉,只觉句句扎在心间,遂赌气道句:“你还提珣玉!你二人是双双对对,便来我这处嘚瑟,分明便是为了令我添堵……”   贾珠听罢忙道:“好好,不提不提。此番便是不为了别人,好歹为了你二哥,也需回去方能令他安心。他今日本已万事繁忙,又为你心急如焚的,便是我这盟弟见了,亦于心不忍,何况是你呢?……待你回了府,过两日你二哥忙完了,你便又能见他了,何乐而不为?不比了你待在此处,便是死了亦只有我一人守着,他便是稽颡泣血,亦是寻不着人,岂不凄楚遗憾?……”   此番待贾珠说了这一大篓子的话,磨干了嘴皮,方说动了柳菥起身跟随自己回去柳府。随后令画梅访兰将马车驾来门口,自己则亲自抱了柳菥上车,贾珠仍旧骑马,一行人就此赶回城中。途中还遇到柳府闻罢润笔报信,专程遣来接回柳菥之人,家人见柳菥归来,又忙不迭回府报信。   将柳菥送回柳府,贾珠又忙对柳府家人道柳菥怕是今晨冒了风,病体愈沉,还是先行请了大夫来诊视一番才可放心,柳府家人闻言方进了里间回禀了柳老太太并谢夫人。却说柳老太太并了谢夫人因今日乃是芷烟大喜之日,作为同胞哥哥的柳菥竟不告而别,未曾随家人一道随礼,便连柳芬亦一本正经地跟着一道迎送宾客,她二人心下很是不悦。然此番闻罢柳菥竟是病重,方将心下怒气打消了些许,忙命人传请太医来为柳菥诊治。   待此间事了,贾珠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侯府,幸而两边府邸相距不远,不多一刻便也到了。此番侯府中亦是阖府大摆筵席,在两处设了戏酒,一处在侯府外间正堂,一处在花园的花厅中。此番正堂中俱是官宦显贵,自有大哥侯孝康在此张罗招待。惟有孝华素昔相好至友,方才请至花厅中落座。此番贾珠先往正堂中招呼见礼毕,将寻到柳菥之事告知孝华,令其安心,亦是不敢告知他柳菥添病之事。孝华闻言总算放下心来,对贾珠千恩万谢过了,方亲自引贾珠前往花厅。此番到了花厅,只见煦玉、蒋子宁、韩奇、北静王水溶并了南安王炎煜等素昔要好之人皆在此处。却是北静王与南安王来到侯府之时亦是先往了正堂,然坐了半晌之后便不欲留往外间,而随了孝华往了花厅来。   此番众人见贾珠姗姗来迟,皆忙不迭出言招呼,寒暄毕,便问贾珠从何处耽搁了,至此方来。贾珠则答寻柳三少爷来。众人闻言皆开口打趣孝华曰:“孰不知这侯二少爷有两名柳少奶奶,里间一位,今日娶了来;外间还有一位,闹别扭出走,方才着了盟弟寻了回来~”   孝华闻言好不尴尬,只对曰:“在下吉日,诸位且请积了那口德罢。”   花厅里众人正说着,便见一家人亟亟地入了厅中向孝华禀道:“外间五王爷到!”   孝华听罢忙起身往大门口迎接,贾珠亦一道跟随前往。只见此番五皇子是乘銮舆而来,稌永骑马跟随,身后还有一干随从跟班。稌永扶了五皇子出轿,孝华贾珠忙迎上前去,道是“殿下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五皇子则对孝华道了喜,孝华谢过,随后便将五皇子迎入正堂中。正堂中正是四皇子坐了首座,闻五皇子到来,众官皆起身往了门外迎接。五皇子与四皇子寒暄毕,又与众官招呼了。四皇子询问五皇子从何处来,五皇子则道:“今日偏生公务繁忙,下朝后前往兵部,在该处被绊住一个时辰,偏巧兵部侍郎还告了假;之后步兵统领衙门中又有人送了一干宵禁后闹事的刁民,本王少不得过问几句。直至此时方才撂了手边事务,赶来侯府,仍是迟了。”   众官皆道:“此乃王爷位高权重,能者多劳,自是不得闲了。”   贾珠知晓五皇子说的告假之人正是自己,只得对五皇子作揖告罪,道句:“是下官失职了。”   五皇子见罢惟摆摆手,示意免礼。   在这正堂处坐了半晌,五皇子便问其余人在何处,孝华则答正在花园中听戏。五皇子闻罢亦不欲留在这处,欲前往花厅招呼一回。孝华贾珠便又领着五皇子入了花园,花厅中众人闻罢早已起身往了门口迎接,五皇子一一招呼了。随后入内,在首座落了座。之前贾珠皆坐于煦玉下手处,如今只得另换了座位,换至煦玉上手,在五皇子下手处坐了。此番待众人落座,方重又开戏,期间五皇子又问孝华:“怎未见文清?”说着又打趣一句,“想是在家闹别扭了。”孝华只得搪塞一句道:“菥儿身子有恙,只得留于府中将养,遂便连妹妹的亲事亦只得缺了席。”   此番五皇子不过在花厅中坐了一个时辰,便亟亟提出告辞。孝华百般挽留,道是此处众人皆欲留上一日的。五皇子则道今日实在是手边事多,近日里太上皇又尊体不适,自己当入宫探视。只怕是外间四皇子亦坐不久的。正说着,四皇子遣人来寻孝华道自己需入宫探视,只得先行告辞。孝华见状无法,只得送了两位皇子去了。五皇子临行前,又对贾珠打趣道:“今日你因事未来兵部当值,且宽宥一回,日后少不得多差遣几日,将今日空闲补足了。”贾珠闻言只得赔笑应下。   ? ☆、第七十七回 一腔痴情随逝流水(四) ?  这外间正堂的达官贵人们看过半日的戏,呆到下午便先行去了。惟花厅中的众王孙公子闹了一日,待入更后方才各自散去。而当日,内宅中自是由孝华母亲谢夫人亲自迎接各女眷,大嫂侯孝康的媳妇侯大奶奶从旁相帮。其余女客有媒人南安太妃携了女儿南安郡主炎煐与媳妇南安王妃前来,并了北静王妃并其余官宦诰命等。众堂客亦是听了一日的戏,待到日落十分,方才陆续散了。   次日,则是当初邀请前来陪新的女客,有南安郡主炎煐,孙少奶奶孙玉淑,柳芳的妻子柳大奶奶,此外小姐便是黛玉与宝钗。陪新的少奶奶并姑娘们则由大嫂侯大奶奶接入内宅,新人正席居中,其余炎煐坐了第一,孙玉淑坐了第二,柳大奶奶欲让了宝钗坐第三,宝钗坚辞,道是自己年幼,序齿应往了后座。遂柳大奶奶坐了第三,宝钗坐了第四,黛玉第五,侯大奶奶作陪。   众佳人只见芷烟嫁作人妇,一改往昔的闺阁装束,着了少妇装扮,天生丽质之外,尤添了几分成熟绰约的风致。众佳人见状皆痛赞一回,只道是不过一日便已尽显新妇的富态芳姿,便知此乃一段金玉良缘,真真羡煞旁人。   芷烟反倒被众人赞得不好意思,红了脸垂了头,不发一语。却说昨日芷烟天未见亮便起身梳妆,结果一大清早便闻见柳菥失踪之事,令她足足忧心了半日。兼了不知是因了感应抑或别的原因,她只觉心下莫名的哀戚,竟压过了嫁与心上人的喜悦。提心吊胆地过了大半日,方才闻见香兰来报曰柳菥回了府中,方将悬着的心放下。然又闻说此番柳菥病入沉疴,便复又忧心忡忡。   而正因柳菥之事,孝华与芷烟的新婚之夜倒也分外潦草。到了晚间,皆是匆匆进了新房,坐床撒帐,饮了合卺,随后房中媳妇丫鬟方伺候着二人就寝。却因了柳菥之事,新人当夜竟未曾春风一度,便就此草草歇下。   次日自是各房要好的媳妇小姐前来侯府陪新,第三日便忙不迭地回了门。只见柳菥竟已病得神思昏昏,不省人事,惯常皆是好一阵,吃半碗粥,随后便复又恍恍惚惚,呓语喃喃,竟时而哭泣时而怒骂,总未有一刻消停。此番待孝华与芷烟前来榻前探视,柳菥脑中尚余几分清明,见罢榻前的孝华,便止不住望着泪如雨落。无论孝华如何劝慰,亦总是如此。此番柳府请来数名太医并了城里城外的大夫前来诊视,药方换了又换,亦总是好上一阵,过后又恢复如初。期间孝华与芷烟二人竟因此少有回到侯府,皆是在柳府中暂住,以便就近照料顾看。   贾珠煦玉二人闻知,亦是隔三差五地前往柳府探视。此番柳菥已是张口难言,只顾伸手拽住贾珠双手不放,一面泣涕连连。贾珠见状心下痛苦难捱,竟哽噎着无法开口,见身侧惟有孝华煦玉,再无外人,方勉力开口劝慰一回道:“我知晓你心中难受,竟是苦不堪言的地步。然既踏上此途,想必你亦未曾言悔。既然如此,时至今日,又为何竟似妥协?兄素昔争强好胜,为了此生所爱,几近以命相搏。兄若就此放弃,岂非就此将子卿白白拱手相让了?这如何是兄之所为?……”   柳菥闻罢贾珠之言,口虽不言,却摇首不迭,贾珠见罢,亦侧过脸暗自抹泪,倒也明了柳菥之意,乃是道自己与子卿相携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朝心生退却之意,莫不以身搏命。然苦熬至今,终知万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徒劳抗争,总争不过天去。今日结局,他又何尝不是早有预料,只怕便是这段不伦之恋的代价。   贾珠见状亦不知如何开解,只得又劝勉几句。这边煦玉则对孝华提议道不若往趣园将应麟请来诊视一回,况且应麟亦知他二人之事,正可实言相告,无需支吾。   然孝华心下却是踟蹰,念及当初应麟私下寻了自己告诫柳菥之事,便道如柳菥这般下去,本便体质孱弱,竟又以己之力与天相争,意气用事,全凭胸中一口气支撑。长此以往,定然承受不住。如今应麟之言皆已应验,至此孝华只觉难以交待,遂不敢轻易劳动应麟。此番闻罢煦玉之言,亦知如今已是山穷水尽,无法可想,只得依言行事。   待前往趣园见罢应麟,果闻应麟道曰:“……算来亦是这般时候了,虽说谋事在人,到底成事在天。何况你二人从未有那人定胜天之念,能苦熬至今,亦算万分不易之事了……”   孝华再三恳求,应麟终道:“文清为人,你当是较为师更为清楚不过。若是换作他人,为师尚可先以汤药滋补其内,再以言语宽解其心,兴许会有成效。奈何文清为人太过决绝,既定之事,竟是义无反顾,直至粉身碎骨。今日之果皆系往昔所植,你二人亦是心下明了。你为人顺其自然,万事破执而非强求;不若他,生来便为尝你一世之情,为情而生,终亦是为情而死。心病难以汤药医,此乃命数天意,为师亦无力回天……”   孝华闻言自知在理,亦是无言以对。在应麟处坐了半晌,闲谈数句,便告辞而去。   自此之后,柳菥之病竟愈发添了症状,如今竟是清醒的时日少而昏沉的时日愈多。府里柳老太太、谢夫人见柳菥之病来势汹汹,竟如遇邪遭魇一般,一面延医调治,一面问卜求签、驱邪避魔,然却收效甚微,致使二位夫人并了芷烟亦是日日守在榻边以泪洗面。   某日,柳老太君突发奇想,只道是这菥儿烟儿两兄妹,自小皆是一处教养,亦是心生感应,柳菥之病莫不是因了妹妹成亲而自己尚是孤家寡人之故?由此方心下生悲,致使百病丛生。念及于此,柳老太君越发觉得此念在理,遂又与谢夫人商议一番,不若便就此为柳菥寻一门亲事冲喜,想必柳菥之病便能就此好转。且宅中有人,亦可就近照料顾看柳菥,夫妇二人得以唱和相携,定较了孤身一人要好。   谢夫人闻言只觉此言在理,便将从前有道士为柳菥批命曰“不宜早娶”之言亦是顾不得了,忙随之附和道:“老太太说得很是,如今烟儿已经出阁,何以作兄长的还未娶亲,亦是不成个理儿,如今便将亲事办了亦好。现下便请官媒来商量,寻觅适宜的人家,便是家世稍逊,嫁妆简薄些许,亦是无妨,彩礼不会少他的。只道是新妇恭顺贤良,能入内尽心侍奉夫君便可。”柳老太太闻言亦是首肯。   此番婆媳二人议定,忙着人寻了官媒来,官媒亦是势利贪婪之辈,图慕柳家之势,便将这柳三公子百般夸赞,将柳菥的人才品貌吹得天花乱坠,却绝口不提柳菥身染重病,缠绵病榻之事。而不知情者贪慕柳家之势,欲与柳家攀附结亲之人亦不在少数。其中有一翰林官,女儿生得俊俏秀丽,只家世稍逊,便也欲凭亲女与柳家攀亲。遂便许了这官媒许多银子,令其替女儿说媒。随后那官媒便又来柳府二位太太跟前回复这翰林官女儿之事,又将此女的生辰八字一并携了前来,将此女容貌性情夸到了十分,只道是该女品貌过人、贤惠无双,直将柳府里二位太太说得心满意忺,心花怒放。   只谢夫人尚且并不就此拍板定谳,忧心自古媒人十个做媒九个虚,怕自家心肝宝贝受那委屈,遂定要亲自见过那家的女儿才是。心下想了一个主意,念及孝华曾任职翰林,与翰林诸官有些往来,正可令孝华凭借己身关系将那翰林官并了女儿请至侯府,令她得以瞧上一回。此计既定,谢夫人便将此事告知与孝华。   而孝华因此闻知柳府老太君欲为柳菥娶亲之事亦是心如刀绞,忙不迭往了柳母跟前苦劝,只道是如今柳菥几近神志不清,若是再因婚事闹上一场,只怕是难以冲喜,只会折寿。然柳老太君乃是一意孤行,铁了心只为以婚事来缓解柳菥之病。便是连一旁往昔里皆疼爱信赖孝华的谢夫人亦是罔顾孝华之言,又因孝华为顾看柳菥,常常宿在柳府之故,将芷烟亦是冷落了。谢夫人便也借机委婉劝说柳菥之事自有柳府里顾看着,孝华只需留在自己府里等候消息便是。岂有新婚未过几日,便令新妇独守空闺之理。孝华闻言,自知自己到底并非柳府中人,不过亲戚,不好十分劝。兼了心中真相亦是不可道明,遂他人自是不解不信。只得请了安行了礼后便从内里出来,往了柳菥房中探视。   此番往了柳菥房中探视,柳菥早已口不能言。孝华握住柳菥之手,见罢柳菥那双颊无肉、骨瘦如柴的光景,不禁暗自垂泪。然即便如此,柳菥仍是凛若雪中寒梅,傲骨铮铮、既美且倔,见之兀自令人心碎。孝华屏退了众丫鬟,握着柳菥之手抚在脸颊之上,喃喃说道:“菥儿,你若尚能闻清我之言,便请你快些好了罢。如此这般下去,老太太、太太亦欲为你谋得一门亲事,届时将如何是好……”   榻上柳菥似有所感,竟将一双翦水秋瞳睁得滚圆,一时之间眼眸中光芒四射,那本已干涸的眼眶竟倏忽间盈满泪水,将落未落。然不过刹那间,那眸中的光芒便逐渐黯淡下去,伴着泪水滚落之时,光芒便尽皆熄灭,双眸也渐渐阖上。榻边孝华见状,已是肝胆欲裂,柔肠寸断,亟亟道句:“菥儿,我从未退却,如今却是你欲率先撂开了手去?……”   榻上柳菥闻言惟闭目垂泪,口不能言,不发一语。   他二人便如此这般相对落泪半晌,孝华见柳菥似是无声无息,以为他累了睡去,方将掌中握住的手收入被中,悄然起身离了此处。遂不知柳菥转向里间的面上,双眼又忽地睁开,此番眸中眼神是一派决绝……   ? ☆、第七十七回 一腔痴情随逝流水(五) ?  之后孝华遵照姨母谢夫人之命将那翰林官一家请至府中,谢夫人趁机见了那翰林官太太并小姐一面,只见那小姐虽并非生得绝世无双,不及自己爱子爱女远矣,然性格倒也恭顺柔和,想必成亲后是个能孝敬公婆、体贴夫婿之人,倒也满意。此番谢夫人与那翰林官太太商议一回,当即将这桩亲事拍了板,谢夫人又邀请妹妹孝华母亲谢姨妈做了媒人,双方约定尽快成亲,道是柳府里一切现成,将婚期定于下月。里间太太们谈妥,那翰林官太太便遣了自己的丫鬟将此事告知与外间的丈夫,而在此待客的孝华亦一并闻知了此事,便是往昔少有神色波动的面上登时亦是愁容满面,竟宛如失魂落魄一般。那翰林官察言观色,见孝华神色有异,便开口询问孝华出了何事,可是贵体欠安。孝华闻言方勉力回过神来,搪塞了一句曰不过念起心事,无甚关系。在府中置了席,内里二位谢夫人并了那翰林官太太坐了一席,外间孝华孝康两兄弟在书房中招待翰林官坐了一席。吃罢午膳,他一家子方才去了。这边谢夫人亦是忙不迭乘车回了柳府,将此事禀告与柳老太太知晓。孝华待送谢夫人登车后,方入内换了衣服,命人套车,往了荣府而来。   却说这段时日因初冬已至,气候渐寒,煦玉冒了风寒,只得留于房中调养。又因自己亦是染恙之人,更不可就此前往柳府探望柳菥,遂珠玉二人对柳府为柳菥定下亲事一事,皆是毫不知情。   当日正飘小雪,煦玉病得头晕脑胀,竟也记起这日是园中诗社起社的日子,便也挣扎着起身欲往了园中探视一回姊妹们赏雪作诗。贾珠见状,只得命众小子取来两套大毛衣服,服侍煦玉穿戴了,先将羽绒背心裹在里衣外,外罩云狐裘,又将鹤氅披上,罩上风帽。便连素昔皆不离手的撰扇也交与贾珠持拿,自己则笼着兔皮袖笼,手中还捧着一个小型陶瓷手炉。如此穿着停当,方才出了书房,往了园中来。贾珠见煦玉穿着臃肿,几近圆了一圈,哑然失笑曰:“不过是小雪便穿得这般夸张,若是那三九四九化雪之际,还不裹着棉被过活~”   煦玉闻言倒也不置可否,只催着贾珠一道出门。此番园中女儿家较了平素更多,添了邢夫人的侄女邢蚰烟与薛宝钗的妹妹薛宝琴,又外加一个学了作诗的香菱。众姑娘并了宝玉见今日竟降小雪,又逢起社之日,加之园中人多,遂兴致颇高。随后见冷荷进来吩咐曰珠大爷林少爷欲进园中看姑娘们作诗。众姑娘闻言虽是发憷,然仍是一并迎上前来。   只见珠玉二人领着两个仆妇从后打了伞,一路行来。众人见罢,只听煦玉问道:“尔等今日起社,何人做东,欲在何处,拟以何题。”   闻罢此问,便是其中最为兴致勃勃、急不可耐的湘云亦不敢答话,作副社长的探春只得出面答道:“回林大哥哥,我们预备同往日一般,在芦雪庵赏雪作诗,大伙儿随份子。诗题尚未拟定。”   煦玉闻言颔首道句:“如此,芦雪庵可布置妥当?”   贾珠从旁见状,知晓众姊妹碍于煦玉在场,无人再敢随心所欲地施展,便在煦玉身后对跟前黛玉递了个眼色。黛玉见罢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颔首,随后便对煦玉道:“回哥哥的话,此事是妹妹的疏忽。妹妹料想今日天寒,哥哥正于房中将养,定不肯出来。亦不敢就此劳动了哥哥。遂便想只是我们在庵中待上一阵,倒也尚未布置……”   探春闻言忙接着道:“此番林大哥哥既光降,妹妹即刻遣婆子去芦雪庵笼地炕、烧炉子去。”说着作势欲唤人。   煦玉闻说这此时芦雪庵尚无地龙暖炉,登时便踌躇着不欲前往。   贾珠暗暗对黛玉探春做了个好样的手势,方开口对煦玉说道:“我的好哥哥,且住了吧,那芦雪庵傍山临水,风雪一吹,只怕较了园里别处更冷,何况那处本为垂钓所设,窗大漏风,你本便病着,若再往那处冒了风,铁定躺下了。”   煦玉闻言只得放弃前往,只道是自己先回了外间,令众姊妹们作诗,待做好后送来他跟前。随后便命了一题,令众人做:“古人尝作《雪巢赋》一篇,曰‘巢成雪至,雪与巢会;式瑶我室,式珠我廨;空无一埃,点我胜概’,此番便以此为题,五言七言皆可,联古风一首,限韵。”随后又补充一句,“此题不难,且快些做成,写了送出园来交我审视。”   正说着,便见一婆子匆匆进了园中,对珠玉二人说道:“侯二少爷来访,已领着往大爷书房中去了。”   珠玉二人闻言,只得忙不迭一道出了园子。众姊妹送至园门口,方一道转身往芦雪庵而去,一路上皆在探讨煦玉所命诗题是何意。而其中初来乍到的少女们因少识煦玉性子风度的,更是心生畏惧,只听香菱率先说道:“这题目我听着便不明白,此番我学诗不过几日,是不能够的,从旁观看姑娘们展才便可。”   宝琴亦道:“林姐姐,你哥哥好生厉害,博古通今,开口便是前人文章。随口一句,徒留下我们在此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还道简单呐。”   湘云则从旁快言快语地道句:“可不是这样?我们都见惯了,若非当时有事横插了这一杠子,她哥哥只怕连诗都吟成了,只我们还不解诗题呢。”   黛玉闻言微笑,随后一手拉了宝琴一手拉着香菱说道:“你们且莫要就此认输,哥哥此题虽看似烦难,然却并非无从下手。”   宝钗听罢黛玉之言笑道:“颦儿这是欲与林大才子一较高下~”   黛玉闻言有些赧颜,垂了头红了脸解释道:“并非如此,我只不过不愿这般轻易放弃哥哥留给我的题目。”   此言一出,宝玉率先叫好,其余姊妹听罢亦是倍受鼓舞,宝钗又道:“然此番还需将题目解释清楚了,知晓是欲我们作出何种咏雪之作,否则亦是无从下笔。”   众人一道商议了一阵,湘云素来有些急才,遂此番率先说道:“林大哥哥所提《雪巢赋》乃是杨诚斋所写借物言志之作,尤其是所提‘式瑶我室,式珠我廨’一句,如此看来大哥哥是欲我们勿要单纯咏雪,需得借雪咏怀。”   众姊妹听罢尽皆赞同:“此言甚是,云儿当真机智!”   湘云闻言很是得意。   宝琴问道:“大哥哥令我们限韵,我们此番是做五言还是七言的?”   宝钗则答:“知晓了林大哥哥题目之意,倒也并非刁钻难做的,只此番限韵,倒添了些难度,好在从前我们联诗,亦联过押单一韵脚的。我道是五言较了七言,更容易凑成,如此便作五言的吧。”   众人皆是认同。随后探春忙命媳妇婆子在芦雪庵铺设了,置了酒果,众姊妹一面吃喝,一面寻思。此番联诗不限顺序,谁有了想法,便凑上一联,待全篇联成,众人再合力修改一回,方由探春用工楷拿诗笺誊录了,再命婆子送往外间。   而园中众姊妹饮酒联诗,外间贾珠煦玉则于书房中招待孝华。对孝华忽然来访,他二人皆很是不解,忙一道迎了出去,叙了寒温,道了契阔,珠玉二人先行道了回歉,只道是这几日煦玉染了风寒,带病之躯,不敢上门扰了病人,遂近日皆未能入柳府探望。孝华道是无妨,随后便将柳菥之病并了柳府老太太、太太欲为柳菥娶亲之事简要说了,珠玉二人闻言皆是大感意外。贾珠率先开口,忿忿不平地道句:“人都成了这般,仍迫其娶亲,如此岂非将人往黄泉路上逼?!”随后又对孝华说道,“兄既将此事告知我等,不若此番便寻一法子破除这桩亲事方是。”   孝华闻言倒很是意外,未曾想过竟可逆家长旨意行事,顿了顿方问道:“这如何可能?”   贾珠听罢只道是孝华不信,遂道句:“此番不惧对兄实言,当年林府里老爷太太何尝闲着,早便为这大少爷觅了门上好绝佳的亲事,若是任由此事发展,到如今,大少爷的子嗣不都把《四书》倒背如流了?最终仍不过是我们自己拿了主意,瞒着头上老爷太太将此事推了,当然,仰赖了先生他老人家相助便是……若非如此,焉有我二人今日?”   孝华闻言颔首对曰:“你二人当真好命,便连先生亦出手相助。然此番即便我们设法为菥儿阻下这桩亲事,府里老太太、太太便能就此作罢?没了翰林院王亲家,还有詹事府李亲家,如何能做个了断?”   贾珠煦玉听罢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此言在理。然贾珠仍只道是无论头上家长如何主宰儿女亲事,若是自己亦不拼尽全力抗争一回,岂非白白将自家亲事并了那幸福拱手相让?如此,自己又岂能甘心?   孝华则道,神色满是无奈:“人何以妄想与天抗争?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不过是个人的命罢了,是命便也断无改变之说。鸿仪若非是当初上天批命,告曰不可娶亲,今日你与我二人又有何不同?”   煦玉闻罢这话沉默,倒也认同。只贾珠万难首肯,对曰:“君胸罗万卷,博古通今,何以此番竟看不透此理?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岂不知我之命需由我主宰,若我敢与天争,何以我便不可做那主宰自己命运之青天?便如当初我扶乩占命之事,众人只道是上天批示我不可娶亲,然不知此事本属我之意,又如何不是我之意因此‘上达天听’,最终天亦成全?若我自己亦是逆来顺受、随波逐流,届时又如何为己做主?”   孝华听罢,虽觉惊世骇俗,然却也无可辩驳之处,便道:“虽人人希欲人定胜天,然世间如何能事事得偿所愿?鸿仪,你便没有那有心无力之日?”   此问一出,倒将贾珠问住了,贾珠一时语塞,只得道句:“有,何尝没有……自是有我无法偿还之感情,无法改变之宿命……”   孝华遂笑道:“如此可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理了。”   随后三人又商议一阵柳菥之事当如何应对,亲事无力阻止,只得设法宽慰柳菥之心,此亦是不易。一道此事,三人便不由地一阵失落,孝华尤甚。贾珠强作欢颜道句:“以兄之为人,只怕此番前来并非是为向我二人讨那主意,想必只是来寻了我二人开解的。如此不若小酌几杯,聊以纾解。”   孝华闻言首肯,贾珠方命人烫了酒来,又置了数样酒菜,倒也分外精致清淡。三人一面吃一面聊,之后一个婆子从园中将姊妹们所联之诗携了出来交与煦玉。贾珠命润笔赏了一吊钱,那婆子方千恩万谢地去了。屋里孝华闻说,方询问一回,珠玉二人因孝华乃是盟兄,便也并未隐瞒此事,便将府中姊妹结海棠社之事告知与孝华,孝华倒也赞贾府姊妹们风雅:“从前倒也闻烟儿道与盟妹林姑娘交换诗笺、妙语唱和之事,未料贵府姊妹竟是人人均有此雅情雅兴。”   说罢三人便一道将那联诗赏鉴一回,此番珠玉二人倒能将那诗句与人对上号,却并未告知孝华,令其就此品评一回,孝华倒也评得分毫不差,只道是观诗自可观人,其中最易辨认之人正是黛玉,因其风流别致颇有煦玉之风;其次宝钗亦与黛玉不相上下,乃是温柔敦厚一路;再次湘云又是豪气干云,别具一格;另有天真灿漫、婉转灵巧、含蓄蕴藉等不一而足,可喜之事便是皆自成一体,可谓是百花齐放。   贾珠煦玉闻言皆心悦诚服,道是不愧是才子眼光,果真过人,品评诸人之诗,倒将个人为人品性皆评了进去。且孝华评诗不若煦玉那般尖锐严苛,秉持中正平和之态,不偏不倚,又留三分余地。   随后只见孝华扶了扶眼镜,一面打量诗笺一面疑惑开口问道:“此诗乃闺中女儿所联,自有那闺阁腔调,然其中有几句与诸句乃是既相近又不同,若论辞藻意象,则较了别句次了一等,我却不解此乃何故。”说着将其中诗句示之与煦玉。   煦玉打量一眼,便知此乃何人所作,淡淡道句:“此乃宝二爷所联之句,遂与诸姊妹不可同日而语,自是无甚闺阁腔调。”   孝华听罢方恍悟,原是少爷所作,无怪乎与其余诗句不甚相同,然若说全无闺阁腔调,倒也不尽然。孝华虽如此作想,却也并未宣之于口。   此番他三人在书房中小酌清谈,未料这六出飞花竟越下越大,孝华见状正待寻小子回府将自己避雪衣物取来,便见家人报侯府的家人遣人来送那衣物。孝华大感意外,忙将家人唤来询问,原是芷烟见天降大雪,念及孝华仓促出府,又不知何时归来,方亲自备了孝华的衣服,命家人送了来。家人先寻到柳府,闻柳府家人道侯二爷已去,方又寻来荣府,方才寻见孝华。   贾珠见状倒也很是感慨,道句:“若非因了兄与文清之事,此番兄真可谓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孝华闻言笑曰:“无论有无菥儿,得娶烟儿,皆无愧于此言。”   之后孝华又坐了一阵,见外间天色渐晚,便起身着了避雪衣物,领着家人告辞而去。煦玉送至屋外,不敢出门远送,贾珠亲自将孝华送至府门外登车,方才回来。此番大雪骤降,竟就此下了三日三夜,积了数寸之深,便连朝中各部亦挥手放了假,无需前往当值。   三日后,珠玉二人乍闻柳菥死讯,皆如晴天霹雳,大感意料,万难相信三日前孝华方才前来荣府拜访,告知他二人柳菥将娶妻之事。据闻当日夜半,朔风呼啸,大雪簌簌而降,便连视线也被封锁了,彼时便是连柳府值夜之人亦躲在室内避寒。四更时分,只听府中一声枪响,随后伴着几声狗吠,惊起府中众人。查夜之人忙不迭寻声赶去,只见一人正倒在院里的梅树下,正是柳菥。身着婚礼冠服,手持连发枪,一枪洞穿了自己的太阳穴。待府中之人发现之时,已无丝毫气息。只那随风雪飘落的寒梅花瓣,遍洒柳菥之身……   ? ☆、番外 孤注一世为爱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俺模仿明清感怀亡妻的悼亡小品文的调调写的侯柳番外,记侯柳之情。以孝华为第一人称视角。 其中是以孝华的角度审视自己与柳菥之情与珠玉二人之情,并与之对比。   余生于景昌XX年十一月十又七日,居京城理国公侯府,府中广植梅树,又以寒梅为最,爱梅之嗜,遂至终身。待余长至足岁,行抓周之礼,得仓颉简,始知余来历不凡,乃文星照命之相。吾父见之大喜,自抓周伊始,方留心为余寻访适宜之师。   余长至两岁,姨母谢氏怀双生儿,始诂为姊妹,吾母遂以金步摇为聘,南安太妃做媒,与姨母约定为姻,及长,娶长姊为吾妇。及临盆,方知姨母所怀乃双生兄妹,长者为兄,幼者为妹。只得另改前盟,聘幼妹为妇,不知不祥之兆已就此伏下。   待余五岁,随母前往柳家家庙何仙阁进香。姨母携幼子同往,希欲为子祈福。此余与文清初识也。文清姓柳,单名菥,乃姨母所出,与其妹柳芷烟乃双生兄妹。兄妹二人虽幼,而貌美无双,姨母并柳府老太君爱之甚笃。余以幼时之习呼之“菥儿”,此习由始至终,竟从未更改。   余二人于彼时初见,却早有耳闻。初识文清,只觉此子宛如仙童美娈,抑或乃冰梅幻化,素容曼妙,玉骨冰清。虽瘦削羸弱,而弱态生姿。余二人四目勾连,一见倾心。彼时未曾相识,文清竟向余蹒跚行来,始知二人之间,自有前缘既定。抑或系余二人之母以金钗所定之因缘?然此情虽定,实则福薄缘悭,文清素昔体弱多恙,当日归府后竟卧床数月不起。至情之摧人夺命,始见一斑。   余识文清之妹,亦余未来之妇,柳氏芷烟,晚于余识文清。彼时家中众亲皆因兄妹二人为双生,难作区分。惟余始见,便能了然相分。盖余视来,芷烟艳若海棠,其性敦厚恭淑,尤带几许灿漫天真;文清清如寒梅,其性外热内冷,实则任性决绝,其偏执之甚,竟可以命相搏,而玉石俱焚。吾师常告诫曰若得养生长命,为人定需破执;若一意孤行,而义无反顾,当难免夭寿之患。时至今日,当知此言尤为在理。   余四岁从学,五岁得文清入府伴读。余幼学之师居亭先生乃吾父旧友,入都待选,彼时入府暂居,遂成余师,教授余与文清二人。余二人得以同窗伴读,课书论古;终日耳鬓厮磨,形影相伴。余二人之情愫潜滋暗长,余以为,人生之至乐,莫过于此。然人生欢娱易逝,余二人惟相伴一载,转眼卒分。文清不堪课业之劳,大病一场。柳府家人闻知,不得已惟将其接回将养。送文清登车之际,余仿佛伴鸟失偶,只觉天旋地转,目中之景尽皆失色。文清亦擒住余双手不放,口中惨呼“我不欲与二哥相分”。姨母无法,只得以“汝二哥明日将至”相诳,文清方松开余手。余攀住车辕,告之以“将常往府上探视”,文清始得心安。待文清归府,余终日郁郁不乐,彼时适值居亭先生得缺赴任,余自行温习旧书,更显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及至日后,闻知余同门师弟珣玉鸿仪二人,得以自幼同窗经年,直至入仕。由此观之,上天待人,亦是厚此薄彼。   自居亭先生离去数月,吾父尚未觅得适宜之师,甚急,幸闻心庵先生入京,正居圆通观中。吾父大喜,亲身前往拜见,欲引为余师。接入府中,父命余拜见,先生见罢,欣然应下授业之事,此系余业师也。心庵先生姓邵,讳应麟,字承祚,金陵人氏。乃大儒王心朝门人,世称心庵先生。学贯二酉,神通六艺,只运蹇时乖,命途多舛,入仕数载,愤然求去。虽家道清贫,漂泊异乡,然著作等身,声名远扬。先生尝云坐馆盖因囊中羞涩,实则并不轻易传道收徒,择人极为审慎,至今惟授三人。先生赠余字“子卿”,余书斋前广植寒梅,旁立一石,上书“寒梅映雪”四字,亦系先生亲笔所题。   先生授业,与人不同,因材施教,循循善诱。知余好阅,便命余博览,而不稍加拘囿。不若世间寻常业师,惟以举业为重,而罢黜百家。余自文清离府至今,适才重拾课业之乐,皆得益于先生。彼时文清渐愈,闻余再获良师,欲从余一道习学。奈何家人忧其旧疾复发,坚辞其来府习学之请,余终未能再续同窗之谊,而心下大憾。先生于府中坐馆二载有余,因事出京。临行之时允余下场,道曰魁斗高悬,定居榜首。之后果如其言。   先生再度归京,余已高中,先生入府探望吾父,适闻余之事,亦甚感欣慰。之后,先生为林公所邀,入府教授林公爱子珣玉,后贾公爱子鸿仪亦至。此二君甚得先生之心,余竟不及远矣。心仪珣玉为人之纯粹清绝,宠溺鸿仪秉性之特立乖觉,先生因之而长居林府。   先生尝云:“情之一字,乃应心而生,自然生发,人当顺承之。”若干年后,待余明了余与文清之情,迥异于兄弟之情,方知此言诚然。余二人亦知此非世俗之情,天不成其愿,而白头不终,遂余二人竟全然不顾,终日放浪形骸,惟欲守得一日算一日。终引来外人侧目,余二人不以为意,凡事但凭己心。定情之日,余二人以金约指为聘,余于初遇之地何仙阁粉壁题《长相思》一首,文清和之。词因情而作,点染而悲,事后思来,颇觉不妥,竟不知此乃日后之悲兆。   兰台寺大夫林公长子林瑜君,名煦玉,字珣玉,乃余同门师弟,亦余之盟弟。据闻乃林公梦中得人授玉而生,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美誉,遂余赠雅号“瑜君”。复又因余性喜梅,书斋前梅林有梅崦之称,珣玉遂赠余雅号“庾斋”。珣玉足岁抓周,亦获仓颉简,方知此君系余同宗。珣玉为人轻狂绝俗、自命不凡,余尝因“二元及第”享誉京师,日后珣玉下场,因故科甲惟取第三,未及余也,事过良久,亦难以释怀。遂与余相聚,常做意气之争。余性情寡淡,得入青目者鲜少,但逢珣玉“挑衅”,喜与之唱和,正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高手过招,难分伯仲。只道是人生在世,快意之事,亦不过如此。风流俊才之外,亦是任性痴执,鸿仪戏以“情痴”呼之。幼时折梅落水,自此恶梅,而好兰成嗜。曾因为人所赠之莲瓣兰为淫雨所灌而死,目之气急咳血,大病半月方愈。   荣国贾公之孙贾鸿仪,单名珠,乃珣玉表弟,文清盟弟,亦余同门师弟。余于静王府初识珣玉鸿仪二人,彼时不慎失落所携之玉撰扇,为鸿仪所拾。此扇以淡墨描画柳叶飞花,题七绝一首,皆文清笔墨。事后文清闻罢鸿仪拾扇之事,心甚感激,遂与鸿仪约为金兰。鸿仪为人伶俐机敏、审慎细腻,常行特立独行之事,常怀不合时宜之心,胸有别才,令人琢磨不透。先生夸其乖觉,爱若掌珠。   余偶知珣玉鸿仪定亲之事,始于鸿仪索金刚石戒指一事。金刚石非本国风物,原为洋人所携。鸿仪于洋人处索取该物所制对戒一双,后此戒指于珣玉处发觉,方知他二人间隐匿之情。却说珣玉鸿仪二人面上观来只如世间普通昆仲,何以竟怀这等隐情?起初余与文清索解不得,又闻他二人自述,方知他二人之情竟得先生从上作证,亦已结为伉俪。期间所行之礼,与世间寻常夫妇分毫不差。事后寻思,方了然于胸。可知珣玉为人,面上疏狂风流,心内实则自持守礼,秉持“发乎情止乎礼”之道,具古人之风。虽入情痴迷障,却能泰然处之。而鸿仪处事,亦是进退有度,安分守己。二人虽情难自禁,成不伦之恋,到底相敬如宾、行不越矩。反观余与文清,自情之始发,至约定终身,莫不放浪形骸,逾礼越矩,以致最终为人侧目,饶舌相逼,而害人害己。文清命丧,莫不与之相关。回首往事,方知古人所云“过犹不及”,乃至理名言也。   文清天生弱质,逢换季必抱病。待与余一道,知余二人难全白首之念,心内万念俱灰,病体每况愈下。加之为人执迷决绝,常作奋不顾身、玉石俱焚之想,愈往后,竟不怀求生之念。文清尝寄居先生处数日,期间先生告诫余曰“执迷贪嗔乃福薄之相,若为长寿安康,切记破执”。余将先生之言告知文清,文清尚且不以为意。余尝云若文清乃世间名花所化,当是寒梅花魂,凌寒而绽,傲骨铮铮;孤注一世,为爱而生,终至于因情而死,感爱而亡。不料当初一句戏语,日后竟一语成谶。   余尝任鸿胪寺卿之职,彼时正逢太平盛世,四海朝贺之盛,可谓盛况空前。余晓洋文,与外使交接,兼掌迎送接待诸事。余性喜器玩,府中西洋器物颇多,朝中有此好者,惟余与鸿仪二人也。余尝择八音盒以赠文清,未料待文清见余所藏连发枪一对,闻知此物能一枪射杀三丈开外之人,大喜,向余索其中一支自存。后文清竟以之自裁,余闻知大恸,此乃天意耶?   余终奉命娶妇。余迎亲之日,文清独往余二人定情之地,泣涕吟唱,感怀前情。其凄楚寂寥之态,余虽未亲见,然闻鸿仪转述,亦如亲见,至今仍历历在目。自余婚后,文清告余曰:“余未得与君厮守终身,两情既离,君之婚期当余之死期。”其后果然,文清病体愈沉,多方寻医问诊,皆无成效。余亦束手,惟往趣园向先生求教。先生闻知惟摇首道曰:“常人若常怀自救之心,且静心调养,服以汤剂,自能大愈;然文清秉持厌世弃生之念,惟欲以身殉情,他人如何救之?”余闻言自知在理,惟施礼告退。   后更未料柳府老太君欲为文清冲喜驱邪,方为其觅得一亲事,婚期甚急,转眼在即。余闻知剧骇,此岂非夺人之命者呼?!余即往老太君跟前诉求,曰文清卧病在床,神志昏昏,难以自理,如何全亲事之礼。奈何任余百般强辩,老太君并文清之母皆无动于衷。余无法,惟入房告知文清,求其勉力自愈,方可免受人摆布。彼时文清神志虽昏,常不辨人语,然闻余之言,亦有所感,口虽不言,而痛泪涔涔。   文清去日,毫无征兆。余亦入柳府与文清为伴,期间,文清虽仍口噤难言,竟可勉力起身。余大喜,不知其乃回光返照,以为好转,扶其倚坐,与之闲谈。劝其宽心,调养将息。文清之母闻其好转,忙遣仆将新郎冠服送入。文清见之,惟将面颊朝内,不发一语。心下苦楚,亦可想而知。当日入更之后,余尚亲手喂食稀粥,吃罢,方令其安寝,道明日再往。未料榻上文清竟紧拽余手不放,凝目瞪视,张口欲言,奈何口不能发声,惟痛泪两行。见其口型,乃叠声惨呼“二哥莫去”几字。余见之不忍,柔肠寸断,几不能自持。虑及文清之母责余久滞柳府,虽心下惨痛,亦狠心而别。不想此去竟成永诀矣!   当夜,余与妻芷烟同榻。夜半,芷烟自梦中醒转,浑身战栗,冷汗浸浸。余见之忙问其故,芷烟答:“不知,惟觉心寒悚然,恐为不祥之兆。”后方知彼时正值四更,乃文清自尽之时。芷烟因双子感应之故,心生悲戚。次日卯时,余闻噩耗传来,文清命毙梅树之下。世间安得一人,既美且傲,铁骨铮铮!如今化梅而归,梅魂已逝,而梅香犹存!   呜呼!忆往事,泪浸衫。余自幼与文清相识,唱和二十余载,终至于中道相离,舍余而去。然诀别之语,终未言出;临去一面,亦已惘然。此余平生至爱,今亦携余情而归,余此生再不复情深如许!自文清去,其婚约尽废,此女因之免于守寡之厄,亦算得文清成全。而余意不忿,心难释怀,自此除却全礼,竟鲜少涉足柳府,往昔亲缘,不复存在。余一生惟娶芷烟一妇,自成亲伊始,莫不相敬如宾,琴调瑟弄。想必文清在天有灵,亦寄情于此。   此系文清辞世五载之际,余著文悼之。于梅树之下,焚香设祭,更抚琴寄思。琴音渺渺,绕树三匝,如余情思,徘徊不绝。而一树寒梅,尽皆凋零。可知万物有情,若非文清借花显灵,便连花亦感吾情。又著此文追忆往事,区区泪笔,莫能尽怀;绵绵哀思,难述一二。此生有恨,曷其有期!若得来世,当续前情!   ? ☆、第七十八回 情有独钟公子提亲(一) ?  上回说到柳菥自尽之事,荣府里贾珠煦玉闻知,忙不迭命人备了礼,二人着了素服,亟亟前往柳府祭祀。行至柳府下车,只见各家路祭、车马阗喧。此番迎上前来之人正是柳菥长兄柳芳,与珠玉二人彼此见礼,他二人又道了寄哀劝慰之语,命家人将祭礼送上。柳芳致谢,一面将二人迎入府中落座。刚入了大门,便见孝华亦是一身素服,迎上前来。珠玉二人细察一回,见其面色憔悴,神色哀戚,思及他与柳菥之情,满腔劝其节哀顺变之语亦尽皆咽下肚里,难以道出。三人相顾无言,却是不言自明。孝华令柳芳自行招待他客,珠玉二人关系与己匪浅,此处由自己招待便是。柳芳道声失礼,自行去了。   随后孝华引珠玉二人前往灵位前上香祭拜,他二人忆起往昔结拜之情,兼了孝华柳菥之情与己类似,心下痛惜怜悯之感顿生,遂亦是痛洒热泪。随后煦玉亦向孝华索来纸笔,当场作成祭文一篇,写得是情深意切,读之怆然。孝华阅罢,方淡笑赞曰:“菥儿得贤弟此文,若泉下有知,亦当瞑目。”之后三人又入座闲谈一阵,孝华将柳菥自尽之事简要讲述一回,珠玉二人闻言,皆唏嘘嗟叹。二人坐了半日,方辞别归府。   此事过后不久,贾府又出一喜事。却说今年贾母大寿,城中与贾府素有往来的亲王驸马王公贵胄尽皆前往拜寿。礼部亦奉旨赏赐,府里大摆筵席,荣宁两府齐开筵宴,整整庆贺九日。其间四大郡王之中便属北静郡王并了南安郡王与贾府最是相好。七月二十八日,贾母率领众媳妇按品大妆出迎,在府中接待众公侯诰命。随后又入大观园嘉荫堂吃茶。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期间林之孝、赖大家的领着众媳妇上菜上酒,众王妃各点了一出戏文。随后吃酒听戏,自是不在话下。席间,南安太妃问起宝玉,贾母回道宝玉庙里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贾母道小姐们正在那边厅上听戏。南安太妃便令将众姊妹请来面见一回,贾母便令凤姐将史、薛、林几人带来,又道句“只令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凤姐闻言自去不提,随后方携了探春一行五人前来。一一向在座王妃诰命行礼毕,又让座。南安太妃与史家最为相熟,便先与湘云招呼道:“你在这里,听我来了还不出来,还只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账。”说罢又转向其余四人问道:“哪两位是薛林二姑娘?”   贾母一听这话有蹊跷,忙问道:“太妃可是认识她两个?”   南安太妃则道:“前日里煐儿往柳府里探望侯二奶奶,彼时烟丫头还未出阁。回来与我道在府里见到贾府里亲戚家的小姐,很是赞赏一回,直怨我来荣府这许多回,都未告知她这里的姑娘这般可人。我闻罢尚还摸不着头脑,不知她说的是哪两位,今日便存了心思,定要来见识一回。”   贾母闻言心下大喜,忙不迭将宝钗并黛玉指与南安太妃认识,太妃一手拉着一个,左右打量了一回,询问多大了,连声夸赞。又转向黛玉说道:“这姑娘可是林大才子的妹妹?”   不及黛玉答话,贾母便已眉开眼笑地说道:“正是呐。”   南安太妃听罢笑曰:“原来如此,我瞧着这姑娘有些面善,原来当真是林哥儿的妹妹。我家王儿跟了府上大哥儿与林哥儿乃是至交,这哥儿俩常往府里拜访王儿,我亦曾见过几回。只这妹妹还未来过,如今我见了这妹妹亦很是喜欢,妹妹既跟煐儿并了烟丫头皆是认识的,又都是世交,今后不防常走动,来我王府里玩上一日。”   黛玉听罢郑重应下。   放开了宝黛二人,南安王妃又携了探春宝琴审视,亦是狠赞一通,说道:“早些年我来府里,这府里姑娘们尚小,大些的便属大哥儿并了大姑娘,如今大姑娘进了宫,今儿我见了这做妹妹的,都已这般大了。你家这几个姑娘当真没的挑的,模样生得可人儿,我见了心里很是喜欢。我真羡慕了你的福气,府里儿孙满堂。我那府里便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还做不了主……”说着叹了回气,方对众女儿说道,“往后你们姊妹需常来府里,令我们府里也热闹一回……”又转向贾母打趣道,“你可不许拦着,霸着她们只顾给自己作伴!……”此话一出,说得众人皆乐。   而正因彼时南安太妃有言在先,荣府众姊妹方不敢怠慢了,择了一日,黛玉特意邀请芷烟一道,与薛家姊妹、三春并了湘云几人,前往南安王府拜访。入了王府,在二门处下车,只见南安王妃并了南安郡主姑嫂二人一道从屋内迎将而出,众人礼毕,方迎入上房中向南安太妃请安。此番南安太妃见罢众女儿,可谓是各有各的品貌,各具各的风度,心下喜不自胜,令女儿儿媳相陪,留众女儿于王府吃罢午膳。期间又见贾府的女儿之中,便属探春的品貌风度最佳,又闻炎煐道曰这薛林二姑娘并了贾府三姑娘正一道帮忙料理着贾府中诸事,兴利除弊,将偌大个园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宝钗黛玉二人闻言,忙不迭自谦一回,只道是自己不过府中亲戚,不过从旁协助罢了,一切皆是探春主张。探春听罢,见宝黛二人不揽功,亦很是感激。南安太妃闻罢,对探春更是刮目相待,忙不迭道曰自家府里儿女少,膝下凄凉,欲将探春认作义女。   探春闻言,心下喜出望外。却说探春庶出的身世一直是她心下之伤,一个向来志向不凡,具男子才识胸襟的女子,却屡因出身而担责。但凡赵姨娘弄出幺蛾子,丢了老脸,旁人见了,莫不牵三带四地将探春一并拉扯上,由此亦怨不得探春心里对这亲娘颇多埋怨,亦瞧之不上。她素昔只道是若是自己当真乃是王夫人养的,只怕更能施展己身之才。而如今闻知南安太妃有认自己为义女之意,登时便知此乃自己机会,若是能得以与郡王攀上关系,对了自己先天不足的身世,倒是一种弥补。何况,郡王家世,所能提供与自己施展的空间,与了荣府相较,更是有大无小。自己或可凭此步出荣府的拘囿,外出闯将一番事业也为可知。   探春心下虽作此之念,然面上亦不动声色,立起身来行礼自谦道:“得太妃赏识,探春哪里有不高兴感激的,只探春如何攀附得上。何况我亦是出门在外,头上还有老太太太太坐镇,如何敢擅专,自作主张……”   南安太妃见探春所言不卑不亢,举止进退有度,对探春的赏识之心方又添了几分。随后南安太妃便一锤定音,笑着说道:“此番莫急,我将这话落下,尚需待我亲自往了荣府,在你家老太太、太太跟前征询一回,看她二人可愿割爱方是。”   一旁南安王妃忙凑趣道:“这敢情好,再添一个小姑子与我并了郡主作伴,令府里也热闹些许。”   此事如此定下,之后南安太妃果真依言择了一吉日,亲自携了女儿南安郡主一道,前往贾府拜访,贾母亲自接待了,南安太妃又令请出王夫人并探春。随后见人都到齐了,方将欲认探春作义女之事说了。贾母王夫人闻言,有谁是不愿的,心下喜不自胜,面上尚且自谦道:“话说我们府里姊妹不少,只羞手羞脚的,哪里见过王府的排场,只怕跟了太妃,规律见识配之不上。”   南安太妃听罢对曰:“老封君哪里的话,府里这几个姑娘,不拘是府里还是亲戚家的,皆是万里挑不出一个的,模样性子均惹人喜爱,往了哪家去寻,都寻不出更好的。我今儿前来在老封君跟前认这个亲,还怕老封君不肯,舍不得让女儿家跟了我们受委屈……”   贾母闻言大笑道:“太妃才是说笑呢!”   王夫人从旁道:“我们才是怕自家女儿顽劣,高攀王府不起呐。若是府里女儿能得太妃栽培指点,跟随郡主习学,还不较了别家女儿强了百倍去!”   座上几人如此酬和往来一番,此事便就此定下。贾母请南安太妃上座,命人端了茶来,铺了红毡,令探春依礼向南安太妃奉茶,随后又拜了八拜,便算礼成。炎煐亦就此改称探春为妹妹,二人遂姊妹相称。周遭贾母、王夫人并了众执事仆妇见状,无不称喜道贺。自此,探春便两府往来全礼,常常是在南安王府吃罢饭,方回到荣府,便连与园中众姊妹的集会亦是少了。而被罚在后院粗使的赵氏闻罢探春被王府太妃认作了干女儿,登时耀武扬威起来,往日的哀戚卑下之色一扫而空,逢人便道自己亲生骨肉是太妃女儿、王妃小姑、郡主妹妹,长此以往,惹得人人生厌,此乃后话。   ? ☆、第七十八回 情有独钟公子提亲(二) ?  却说探春之事后不久,贾珠这处又逢喜事一桩,正是贾芸之事。一日,贾芸前来荣府汇报趣园诸事,待说完公事之后,贾珠见贾芸立于一旁,尚且一副欲言又止、待说不说之状,方开口说道:“你有话直言,可是有那难言之隐?抑或有甚麻烦事推与你叔叔我?”   贾芸闻言忙拱手对曰:“岂敢有相烦珠叔之事。只侄儿有一小事,在此恳求珠叔恩准。”   贾珠笑曰:“你且说来听听。”   贾芸方道:“如今侄儿亦是二十出头了,家母令侄儿快些寻了合意之人成亲。侄儿跟随珠叔做事,知晓珠叔屋里的丫鬟都是好的,模样性子较了别处的丫鬟都是上等的,所以想来向叔叔求一个丫鬟……”   贾珠听罢这话,心下早已知晓大半,然尚且装作全然不知情之状,斜晙着贾芸,拿话逗弄道:“敢情你们一个个皆是约好了的,将那眼睛都盯着爷屋里的丫头。平素背着你爷我,垂涎我屋里的丫头,暗定私情,可是如此?”   贾芸闻言忙解释辩白一通道:“珠叔明察!侄儿岂敢如此!珠叔屋里的丫鬟虽有千般万般的好,然若非得珠叔首肯,侄儿又如何敢轻举妄动?”   贾珠听罢不答,惟似笑非笑地目视贾芸。   贾芸见状冷汗直冒,只得如实说道:“实不相瞒,侄儿此番是来向珠叔求娶红儿那丫头的。若是别个,侄儿也不敢奢望,只这丫头是侄儿头几回踏进这府里之时,便识得了。之后侄儿与她又有几次照面,想来是有些缘分。侄儿瞧这丫头顾盼有情,便留了心,与她交换了锦帕。彼时这丫头还是宝叔屋里的,不料后来竟换来了珠叔这处,侄儿见这丫头不比别个,很是伶俐机敏,心里着实喜欢,方大胆前来求珠叔做主恩准。”   贾珠则道:“你二人瞒着我订下私情,还令我做甚主?”   贾芸忙赔笑道:“若说私情算不上,只有些情愫罢了。红儿到底是叔叔屋里的丫头,侄儿如何敢越过了叔叔去?何况丫头小子的身契皆由叔叔收着,如何能迈过了叔叔去?”   贾珠笑曰:“你胃口不小,还欲就此从我这处索了红儿的身契,我还打算着我这处得力的丫鬟不多,难得有个能识字算账的,助我在内里管着银子,替大少爷寻那书来,倒很是受用。如今你欲将她从我这处弄走,届时我要人,又往何处去寻?”   贾芸忙凑上前说道:“珠叔需要红儿伺候,侄儿亦不敢夺人所爱,抢了珠叔的方便。若是珠叔开恩允了,今后便令红儿仍像珠叔房里的千嫂子一般,平日里仍来府里伺候。”   贾珠道:“你便连这事皆考虑周到了,想必是有备而来,专程前来算计你叔叔我的~”   贾芸对曰:“侄儿岂敢!侄儿尽管愚钝,然侄儿到底跟随珠叔多年,受叔叔栽培,亦学着长了眼色。何况侄儿往来叔叔这处,又怎能不掂量着叔叔屋里诸事而擅专呢……”一席话说得十分乖觉动听。   贾珠闻言道:“你既如此说,想必你与红儿已约定终身了?”   贾芸答:“侄儿料想她亦存了此意,我二人心照不宣。只未得珠叔首肯,侄儿亦不敢做主定下,遂先来禀告叔叔一声。若叔叔成全,侄儿再寻了她父亲林大管家提亲。”   贾珠见话已说至这份上,又知晓贾芸与林红玉之间有些情缘,彼此早已看对了眼,便也不再多言,挥手允了此事,说道:“此番我亦不多说,想必你亦是知晓我曾取诺,允屋里各人自奔前程。若是她并了她父母亦不反对,我亦不会阻你二人好事。”   贾芸听罢此话道谢再三:“珠叔大恩大德,侄儿没齿难忘!若是府里其他主子跟前,侄儿此事亦不敢轻易道出口,正因是叔叔,侄儿方敢作此请求。此番待侄儿事成,侄儿定置了酒席,邀请珠叔并玉叔一道赏光。”   贾珠闻言应下,随后二人又闲话了几句,贾芸便告退自去。之后贾芸便往林之孝夫妇跟前求亲,夫妇二人闻此事贾珠已然首肯,又念及贾芸乃贾氏同宗,虽系旁亲,到底较了将自家女儿配了府里的小子,要强上许多。何况夫妇二人亦知贾芸在外助贾珠监管一方产业,几年来亦积下了财产,较了府里其他旁亲族人,竟过之而无不及。遂欣然应下这门亲事。随后又将贾芸提亲之事告知红玉,红玉如何不晓,自是无有不可的。   此事既成,林之孝夫妇二人专程前往贾珠跟前道谢。只道是此番女儿虽出嫁,仍是府中家人,成亲后照常于大爷跟前伺候。贾珠则笑曰:“只怕红儿成亲后便有资格做那执事媳妇,如何还肯在我跟前委屈做名仆妇。”林之孝夫妇忙道:“大爷对了红儿恩重如山,又有知遇之恩,如何能就此忘恩负义,只管自己捡了高枝飞?何况府里无人不晓大爷待家下之人最是仁慈,从无苛待之事,赏赐亦是不少,谁不愿跟着大爷办事的?”贾珠闻言一笑而过,心下暗忖正因自己知晓贾芸林红玉二人乃是知恩图报之人,而非那见利忘义的小人,方才纳入自己麾下,委以重任,否则自己何必当初费尽工夫将趣园的产业交付与贾芸监管,又特意成全了他与红玉之间的私情。好在如今万事倒也尚在自己的掌控之内,成全他二人之事,对林之孝一家并了贾芸,就势送他们一个人情,对了自己亦是有益无害。之后林之孝夫妇再三谢过,方告辞而去。自此,贾芸红玉之事便算尘埃落定。不久后,贾芸将自家隔壁的民房买下,将两家院子打通,扩建了一回,重新添置了房舍。待新房修葺完善,便将红玉迎娶进门。成亲之日,亦请了珠玉二人前往观礼,此乃后话了。   而贾芸亲事告一段落,另一桩亲事又接踵而至,亦与贾珠相关,正是煦玉的胞弟熙玉之事。却说如今熙玉下场中了进士,得了功名,随即便点了庶吉士入翰林院习学。虽说于煦玉眼中,黛玉熙玉姐弟二人年龄皆幼,除却黛玉乃是因了有人提亲,方迫使煦玉考量黛玉亲事之外,对了熙玉,较了黛玉更为年幼之人,熙玉的亲事尚未被煦玉提上日程。然煦玉虽未曾思量,熙玉自己却已得了主意,此事却需从头说起。   却说熙玉自幼便跟随煦玉来京城居住,彼时尚且不满六岁,因远离父母,遂双亲影响极为有限,可谓乃煦玉一手带大,遂煦玉在熙玉心中,是兄更如父。此外,因近年来应麟上了年纪之故,未能充任熙玉黛玉之师。乃是为当初林海于扬州为姐弟二人聘请的杜世铭教导,直至下场举业。加之世铭年长,于煦玉跟前虽不以长者自居,然到底乃座上之师,兼了心上感念林家恩泽,遂对了栽培教导熙玉之事,亦是极为上心。而熙玉为人至诚至专,遂亦是视师如父,待这教授了自己近十年的先生自是与别个不同。而自世铭来京下场及第,煦玉念及府中无人且熙玉业师乏人之故,方留世铭一家居于林府。杜世铭闻知自是欣然应允,煦玉亦遣了家人往扬州将杜世铭老母发妻女儿一并接来京城,又专程拨了屋子并伺候的家人,自此杜家便长住林府。又因煦玉携了黛玉长居荣府,应麟并则谨已一并移居趣园,遂林府中惟剩熙玉与杜家老小,熙玉一月之中实则是荣府居住半月,林府居住半月,间或前往趣园向应麟请安,遂与杜世铭一家的感情,自是较了别个深笃。   而杜世铭膝下育有一女,此女与熙玉年纪相仿,名唤杜书雁,生得眉清目秀,柔和端庄。在家之时,其母闲来无事之际亦亲自教授独女针黹女红并了读书识字,遂此女与了寻常小门小户之女相较,倒卓有才识。偶然黛玉跟随煦玉回府暂居之时,亦与此女一道触膝谈心,方觉此女内务娴熟、孝顺温良,想必在家之时亦随母侍奉祖母,帮衬家务。而虽说男女之大防,到底熙玉与这杜书雁居同一屋檐之下,日日出入林府内花园之中,难免不间或打个照面。往往黛玉回府,便唤上书雁一道说些少女的梯己话,与之情同姐妹。而若是煦玉熙玉入内寻黛玉说话,有黛玉在场,书雁亦不回避。遂熙玉与这书雁两个,可谓早已相识。   黛玉与书雁二少女平素常常聚首一处做那针黹,却说黛玉居于荣府之时,皆鲜少动那针线,恐宝玉见罢歪缠自己。若是自己为宝玉做那针线,又恐煦玉见罢,诘责自己私相授受。惟待回到林府之时,方寻了书雁一道,而书雁亦是心灵手巧、娴于女红,闲来无事之时,亦帮衬黛玉做上些许。   某一回,黛玉正做两个荷包,一个绣着卷云纹,一个上锈空心梅花。黛玉自己正绣着那卷云纹的,书雁来见罢,拾起那空心梅花的荷包打量一阵,笑道:“这回好不容易回了府里,怎的还忙着做这个?”   黛玉答曰:“也就这会子得了空闲,便赶着做了。待去了那边府里,姊妹们来来往往,也没有个空闲。”   书雁又问:“这个梅花的是替谁做的,做得这般精细,是玉大哥哥的?”   黛玉则道:“你手里那梅花的哪里敢给大哥哥,见了还不恼了?告诉你罢,是替熙儿做的,我手里这个卷云的才是给大哥哥的。”   书雁听罢,于手中翻转着打量那荷包,又径自出了一回神,似想到甚害羞之事,面颊泛出几缕红霞,随后将那荷包握了握,方喃喃道句:“我见你不得闲,这个我替你做罢,只你莫要告知他人方是。”   黛玉闻言掩嘴笑得意味深长,随后故意拖长了声调揶揄着答道:“是~杜姑娘~我不告诉熙儿便是~”   此言一出,书雁羞得是绯红满颊,无地自容。   而此无心之举,后由黛玉将此事告知熙玉知晓,倒成了作合他二人之事了。   ? ☆、第七十八回 情有独钟公子提亲(三) ?  却说正是缝制荷包一事后某一日,熙玉从翰林院当值归来,又往了荣府向煦玉并了诸长辈请安,方回到林府。见今日风和日丽,春光大好,方往了内花园中漫步赏春。彼时黛玉与杜书雁正双双坐在荼蘼花架下的秋千上闲聊,荼蘼花架外一侧则是一座太湖石假山,假山另一边,正是翠陌亭。此番熙玉一路行来,方登上假山,往了亭中去。在亭中站立片晌,俯瞰满园春光,触景生情,方情不自禁吟出一句:“没乱里春情难遣……”   不料此句一出口,便闻从旁传来一句:“蓦地里怀人幽怨。”正是黛玉闻见熙玉吟咏《牡丹亭》的诗句,有些呆气,方脱口而出接了一句,亦是为戏谑熙玉一番。   熙玉闻言,忙不迭转头循声望去,只见两名如花少女,正并肩坐于秋千之上,彼此嬉闹打趣,熙玉见状,不禁看得呆了,只觉那曲文中“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正是此景写照。   熙玉一面从翠陌亭中下来,转过太湖石,往了黛玉书雁二人处行去。却说那《牡丹亭》的本子,她二人皆偷着看过,对了那曲文再熟悉不过。此番听罢熙玉吟出一句,皆知晓下一句,书雁亦情不自禁欲出声附和一句,只未料身旁黛玉口快,先自己道出口。而待黛玉和出口后,书雁方回过神来,觉察自己心思,不禁羞得满面微红,怕为身侧黛玉瞧出,方率先开口打趣黛玉道:“好个闺中女儿,如何竟知道这等香艳怀春的句子?想是偷看了《牡丹亭》~”   黛玉闻罢此言,一时语塞,登感赧颜,情急之下拿话搪塞一句:“我、我只是为打趣熙儿……”说罢忆起书雁方才之言又恍悟,掩嘴笑道,“你说这是《牡丹亭》的句子,你怎知晓?敢情是偷看了此书?”   书雁一听,方知自己一时快语,只为打趣黛玉,不提防竟将自己暴露了,忙对曰:“我……我不过是平日里听戏听来的,何尝读过此书。”   黛玉听罢亦道:“我亦是听戏听来的。”   说罢,两位少女相视而笑,皆是心照不宣。随后便见熙玉向自己这处行来,她二人方立起身来,熙玉向二人行礼,只见跟前二位少女一个只顾拿帕掩嘴而笑,一个则垂头不语,熙玉刚欲开口道一句曰“二位好兴致”打破沉默,便见紫鹃小跑着前来,对黛玉说道:“方才荣府里遣人来,接姑娘过去呐。”   黛玉听罢,只得前往预备启程,对熙玉书雁告辞毕,见熙玉书雁俱在此,方忆起前日之事,又意味深长留下一句:“此番我前往那边府里,正可将之前绣好的荷包交给大哥哥~”言毕,方袅袅婷婷地领着紫鹃去了。   黛玉虽去,熙玉并了书雁尚留在原地,书雁虽沉默不言,亦未就此离去。熙玉因之前黛玉将那新绣的空心梅花荷包交与自己之时,便告知自己此乃书雁帮着绣成的,遂此番闻黛玉提起荷包,方趁着书雁正在跟前之时说道:“此番承蒙雁妹妹巧手,得蒙惠赠,某感激不尽。”说罢作揖谢过。   书雁闻罢此言,方知黛玉将自己绣荷包之事透露与了熙玉知晓,登时羞赧不堪,手中下意识地搅紧了丝帕,心中直埋怨道“这嚼舌根的黛丫头,竟多嘴多舌的说了,还不羞煞人也”,面上羞红了脸,支吾道:“没、没什么,不过是见你姐姐绣两个不得闲,我正巧有那空闲,便帮着绣了一个……”说着又搪塞一句道,“并不知道是绣与你的……”   熙玉则喜滋滋说道:“如此仍是多谢妹妹。”   书雁闻言喜不自胜,不忍将此事就此揭过,方又忍下羞赧问道:“只怕未有你姐姐绣得那般好,你……你可喜欢?”   熙玉答曰:“妹妹过谦了,妹妹十指生花,何以不及姐姐?我心仪非常。”   书雁听罢,眼光不经意觑见熙玉悬于腰间的荷包,正是自己绣的那空心梅花的,一时羞得面红耳赤,忙不迭拿了丝帕掩面而走。走了几步,又情不自禁停下脚步,娇怯怯地回首一望,只见熙玉尚且伫立于原地,一手负于身后,目不转睛地凝眸伫望自己这方。见熙玉的眼光撞向自己,便又忙不迭回过头去,亟亟地跑开了。而孰不知正是那顾盼间的一脉柔情蜜意,看得熙玉心摇目眩,那一缕缕摇荡的情丝,将熙玉缠了个结结实实,自愿作了那缚中之茧。   而正因有了这点情思,兼了那书雁又为自己业师世铭之女,熙玉心里便尤添无数的亲近之情,何况又是自小相识之女,不比那外间连面亦未见过的闺门女子,全凭媒妁之言,全无信用。如此一来,熙玉心下便存了非这杜书雁不娶之心。然亦晓如今自己长兄一手掌家,自己亲事自由长兄定夺,断非全凭己心便可。而熙玉素来敬畏煦玉如父,自不敢将自己心仪书雁的心思透露丝毫令了煦玉知晓,更不敢当面向煦玉提出这桩亲事,遂此事亦只敢藏于己心,独自咀嚼。未料不日前,熙玉偶闻杜世铭在煦玉跟前提起,道是自家小女亦得十四岁,及笄之年将至,亦待字人,托煦玉代为留心物色一番。煦玉闻言自是应下,只不知一旁熙玉闻罢这话,登时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无所适从、心急如焚。一面忧心世铭就此寻了媒人将书雁字了他人,一面又恐煦玉斥责自己擅专,不敢开口对煦玉表白心迹。遂自闻知此信之后便束手无策,终日惶惶难安。   一日,熙玉前往荣府请安,入园中见了回黛玉。之前在外间书房煦玉跟前请安之时,熙玉尚且能够自持;待此番见了黛玉,放下拘谨矜持之举,方露出一脸忧心忡忡之色。黛玉见熙玉眉宇常蹙、神色凝重,遂开口问道:“熙儿可是有那烦心之事?”   熙玉闻罢,本欲支吾搪塞一回,不料竟为黛玉猜了个正着:“弟弟可是为了雁妹妹之事烦心?”   熙玉一听此言正中下怀,骇得脸色骤变。而黛玉此言本为试探,待见了熙玉反应,便知自己猜得□□不离十,遂又道:“可是我说对了?弟弟当真心里有着雁妹妹,上回我将那荷包之事告知于你,倒惹她来抱怨我。然我见你二人之景,自怕怨是假,有情是真……”   熙玉见此事黛玉已然知晓,方不再隐瞒,照实说了:“弟心中确对雁妹妹有意,况其又为杜先生爱女,弟欲娶之为妇。然近日又闻先生正托哥哥为雁妹妹寻亲,弟恐错失这桩亲事,又恐哥哥嗔怪我等擅专,不敢就此向哥哥剖白,兼了弟亦不晓雁妹妹心中对弟有无情意,正不知如何是好,遂亦是僝僽……”   黛玉闻言沉吟道:“若说雁妹妹之意,依了我看,对弟弟绝非无情无意、漠然视之,姑娘家的心事,我们总能猜到几分,何况她素昔与我相厚,我绝无错看,这倒无需忧心……只弟弟之言亦是在理,此事万不能就此告知大哥哥,若是由你我当面对哥哥直言,无论哥哥首肯与否,皆会责怪我等擅专越礼,僭了他行事,如此只怕弄巧成拙,本能成之事亦不能够了。此事还需寻一妥当可信之人从旁劝说,又是哥哥素昔倚重信任的,此事方成。然却是请谁代为劝说的好?……”说着又寻思一回,登时念起一人,遂道,“此事莫若珠大哥哥不可行!”   一旁熙玉听罢这话亦是拍手称是:“姐姐所言甚为在理,为何弟之前未曾想到!若说有一人能堪当劝说哥哥之任,且哥哥对此人素来倚重,此人莫过于珠大哥哥!二位哥哥自小相知,又两情相笃,珠大哥哥之言,哥哥是断无不依的……”说着又忆起一事,遂迟疑道,“只如今我们尚且不知珠大哥哥可愿相帮,若是珠大哥哥亦不认同弟这门亲事,惟以哥哥之意马首是瞻,我们又当如何是好?”   黛玉对曰:“弟弟之忧不无道理,然在我看来,珠大哥哥却断非那等古执拘泥之人,对婚姻之事向来看得很开,否则亦不会允了自己手下的家人奴才自奔前程、自主择亲,何况这府里宝二哥哥若非得他放任,何以能如此这般惟与姊妹混迹一处而不思取试入仕之途?若是换作大哥哥,可能允了宝二哥哥这般?由此珠大哥哥自是个与别个不同的……”   熙玉闻言深以为然,心下思忖一番从前自家长兄手持戒尺敦促自己诵书习学之事,至今仍是心有戚戚。正想着,便听黛玉又道:“依我说,此番不若这样。熙儿寻大哥哥不在那外间之时,单独面见珠大哥哥一回,将你对雁妹妹心意并了这桩亲事的考量悉数告知珠大哥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是珠大哥哥允了,愿从旁助你,便再无不妥之处。”   熙玉听罢连声赞扬,道是:“不愧是大姐姐,冰雪聪明,所言甚是!”   黛玉闻赞,笑曰:“我这不过是与二位哥哥相处多年,从旁观之,自是旁观者清;你一月不过半数日子居于此府,之前因取试之故皆为大哥哥拘束着,这些家事,你又如何知晓。”   煦玉颔首称是,随后又道:“见姐姐行事自有主张,想必对了自己亲事,亦有一番考量罢。”   黛玉闻罢这话,却垂了头,将手中丝帕搅紧,喃喃道句:“我哪有这般好命的?我之事不过全凭哥哥处置罢了,哪有我插手的余地……”说着又抬首淡笑道句,“此番熙儿你亦是赶在哥哥之前,得了先机。若是哥哥对你之亲事已有安排,此番便是你我费尽心机,亦是枉然。”   熙玉闻言此言叹了回气,心下很是庆幸了一番自己此举,二人又闲谈几句,熙玉方告辞去了。   ? ☆、第七十八回 情有独钟公子提亲(四) ?  之后一日,熙玉方按之前计划,择了煦玉出门之日,寻了贾珠单独面谈,贾珠见状倒颇感意外,不知熙玉单独寻了自己所为何事。贾珠命润笔奉茶,又请熙玉在自己对面炕上坐了。熙玉本欲推辞,只道是素昔见自己大哥哥常坐了这座,自己不敢僭了。贾珠则道:“大家皆是弟兄家的,何必拘礼于此?”说着又指了指自己身旁之处,笑曰,“何况你哥哥常坐这处,哪有坐我对面炕上之时?”熙玉闻言,方才告了僭越,往炕沿上坐了。   随后熙玉方道明来意:“此番弟前来叨扰珠大哥哥,乃是有一事欲与大哥哥相商,恳请大哥哥指点迷津。”   贾珠闻言便闻何事如此郑重。   熙玉方将自己欲娶杜世铭的女儿杜书雁之事说了一遍,贾珠乍闻此事,心下纳闷此乃林家家事,怎的竟来求了自己插手。转念一想方又了悟,只怕是跟前幼弟欲自主娶妻,又怕头上长兄反对,方求自己来说合的。而按了煦玉脾气,这姐弟俩亲事若是欲自作主张,煦玉是绝无赞同的可能。虽说贾珠对熙玉自主择妻之事并无反对,然亦有自己的考量。只道是自己虽与煦玉成亲,自己当是林家大少奶奶;而又因自己实为男儿身,对内宅之事难以插手,遂这林府的内宅管事之权,少不得将落到这林家二少奶奶手中。这未来的二少奶奶若是一素昔心内藏奸、一味使恶,兼之又无治家之才,惟以贪吝克啬为好之人,这府里又没个人制衡,还不将这林府都翻过来。可知古往今来多少兄弟阋墙反目之事,莫不是因了枕边媳妇调唆嚼那舌根之故,遂对了熙玉娶妇之事,贾珠亦是慎重。   念及于此,贾珠方道:“此系弟弟终身大事,若是有甚我能相助之处,我亦是无不尽心的。只如今棘手之事便是此事若非出于你哥哥授意,他怕是万难应允。此外,令我出面劝说,若是我周遭哪个姊妹,平素相熟之人,对那品貌德行皆熟识的,我亦不拒为弟弟作这说客。然此番我对了这杜姑娘一无所知,不独不知其人品才智,便连面亦未曾见过,如何敢做这担保?”   熙玉闻言忙道:“大哥哥若是担忧雁妹妹品貌才智,倒全无可忧虑之处。这雁妹妹自小随杜先生居于我府,与弟朝夕照面,彼此甚为相熟。且不单论弟,便是弟长兄并了长姊,对了雁妹妹亦是相熟的,长姊更与之情同姊妹。兼了此女又是弟业师之女,自小得师母亲力相授,德才兼备。若非因了此故,弟亦不敢贸然前来劳驾珠大哥哥。”   贾珠听罢此话方放心些许,遂又问道:“如此你哥哥素昔对了这杜姑娘是作何评价?”   熙玉则答:“雁妹妹但凡遇着我哥哥在场,倒也说话不多,惟静处一旁。哥哥虽未多加赞语,然平素却从未道过此女不是。姐姐倒常称赞了此女为人心灵手巧,恭顺温良。”   贾珠遂颔首道:“此番得弟弟担保,我倒有些信心了,想必得你姐弟二人一并赏识之人,定不是个不好的。”   熙玉谢过了,随后便听贾珠道:“此番此事欲成,倒也不是难事,只弟弟万不可事先对你哥哥提起此事。弟弟且先回林府,将你求亲之意私下先行告知杜先生。若是杜先生允了你二人这门亲事,便请杜先生聘了人向你哥哥提亲,如此此事便不是你们二人私情,亦未僭了你哥哥去,乃是先生求亲之意了。如此一来,你哥哥但凡对杜家并了杜姑娘无甚反对之处,大抵亦不会十分反对此事,加上我从旁劝说,便定无不成之理。”   熙玉一听,随即立起身作揖道谢:“珠大哥哥此言甚是,可谓得君一言,胜过我等自行绞尽脑汁。此番弟便依大哥哥之计,回府与杜先生相商。想来先生近日里亦有为女寻亲之意,正将此事托付了哥哥。若此番由先生向哥哥提亲,亦正应了前日先生之言。”   贾珠闻言颔首,心下欲打趣熙玉一回曰对自己府里同居一屋檐下的小姑娘情有独钟,然转念一想熙玉为人素来拘谨古执,一板一眼之处较了煦玉更甚,不常与人玩笑,遂将打趣之心息了。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熙玉方辞了贾珠回府。   之后诸事便如计划那般,由熙玉先行与杜世铭提亲。杜世铭闻熙玉道曰心仪自己之女,爱其知书识礼、恭顺贤良,与之自小相识,素有情愫等语,亦是大感意外,不禁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却说之前世铭自己亦与夫人私下谈论此事,尝玩笑曰自己膝下仅此一女,虽非大家闺秀,亦属小家碧玉,自己难免偏疼些许,欲为其谋得一门上好的亲事。想来林熙玉乃自己门生,自他五岁起,自己做了林府西席,教导至今,对其为人智识是无有不知的。何况林家诗书传家,家学渊博,家兄更为朝中二品大员。林熙玉虽不及其兄,然较了他人,那是过之而无不及。若是能为爱女谋得如是之夫,便是再无不满的。然话虽如是说,不过亦是与夫人一时的玩笑之语,心下自知林家乃豪门贵胄,自己父辈不过是名秀才,如今自己亦不过是一介从五品侍读,与林家相较,门第家世相差悬殊,林煦玉又如何能允?   然不料此番竟闻熙玉主动上门提亲,欲娶自己之女。那世铭闻言如何有那不愿之理?自是千情万愿的,随即开口问道:“书雁为为师之女,哥儿乃为师学生,为师自是无有不愿的。只为师自知家世门第不及贵府远矣,此番哥儿提亲,令兄可是赞同?”   熙玉闻言只得如实回答:“此番学生提亲之事尚且不敢禀明哥哥,亦不知哥哥之意。”   杜世铭听罢这话则蹙眉问道:“若是令兄不欲应允,哥儿又当如何是好?”   熙玉则道:“此虽系学生亲事,却不敢就此由学生出面向哥哥提起此事,恐哥哥责学生越矩。此番先生若是允了这门亲事,学生烦请先生且先行请了媒人向哥哥提亲,如此便断不会是弟僭了哥哥,乃先生与哥哥商议之事了。哥哥若是许了,此事便就此定下,万事无忧;若是哥哥不允,届时学生再寻别计。想来先生既为我业师,乃林府西宾,哥哥又如何会就此不顾了先生颜面,轻易驳斥了?”   杜世铭听罢这话,心下虽无十成把握,然亦觉既欲为爱女谋得良姻,自己少不得拼了老脸前往谋求一番,方不负自己拳拳爱子之心。遂就此应下。只道是待煦玉归府之时,便着人前往煦玉跟前提亲。   熙玉闻言,又献了一计曰:“此番先生有所不知,学生前来与先生商议之时,已将此事告知与珠大哥哥知晓,求珠大哥哥替学生说合,从旁劝说哥哥一番。遂此番先生不若寻一日哥哥在荣府与珠大哥哥一道之时,当二人之面提起此事,哥哥饶是有那反对之意,亦有珠大哥哥替学生说情。”   杜世铭闻罢此计,亦是认同。遂之后方依言寻了煦玉在荣府之日,着人前往拜见。   却说此番杜世铭对于择何人为媒分外慎重。按理,若是欲说媒成功率高,当选那与煦玉亲厚之人,如此贾珠当是不二人选。然因了贾珠与林家关系太过亲厚,若由贾珠出面,则显得此乃贾珠与熙玉杜世铭一道事前合谋所为,自是不妥。其次,若论与煦玉的亲疏关系,孝华作为煦玉盟兄,亦是上佳人选。然杜世铭则道自己与了侯大才子素昔无甚交情,如何能请得动?遂寻思良久,方请了熙玉同年,亦是当初前往汇星楼寻觅才子笔墨的金榜状元、如今同职翰林的李文田为媒,前往荣府煦玉跟前说亲。李文田因了此乃上司之请,同年的人情,何况又是前往谒见才子兼二品大员,又何乐而不为?遂欣然应允。   当日,李文田受杜世铭指示前往荣府拜访。彼时煦玉正与贾珠坐于院里内书房中,煦玉搂着贾珠坐在自己膝上,贾珠则一面剥着荔枝喂进煦玉嘴里,一面说道:“……此番我数着,你一日惟可吃五颗,吃多了定会上火。”   煦玉则道:“便是吃六颗,又有何不可?”   贾珠对曰:“不许!我可不允你再因了饮食无度,将自己折腾得躺下了。”   二人嬉闹了一回,方转而谈起他事,贾珠说道:“方才老太太唤了我去,果真是为了询问黛丫头婚事之事,我将尚书大人求亲之事告知与她,自己又添了些话,亦不知老太太此番信了多少……”   煦玉闻言正待细问,便见一小丫头进来通报曰:“二门外家人来报李文田李大人欲拜访少爷。”   煦玉听罢疑惑:“李文田?不正是那与熙儿同年的状元,如今点了编撰的?他来寻我做甚?”   贾珠乍闻此话,倒也不以为意,又将一颗荔枝喂进煦玉口中,随口道句:“大抵此人便是慕才子之名,前来瞻仰一番罢了。”   煦玉只道是自己与李文田不甚相熟,素无交集,不愿面见此人。贾珠则忽地念起一事,问那丫头道:“可知李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丫头回道:“据二门外的小子道,赖管家将李大人迎入外间书房,李大人道是为林小少爷而来。”   煦玉闻言仍是不解,贾珠已是恍悟,忙不迭将手中端着的水晶碗交与身旁的冷荷,从煦玉身上立起身来,又拉了煦玉起身,说道:“既为熙儿之事前来,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玉哥需前往面见一番,且看他是何来意。”说罢便吩咐素云碧月将衣服取来,二人着了冠带前往外书房见客。   那李文田见珠玉二人到来,亟亟起身见礼,双方礼毕入座,煦玉即询问李文田来意。此番李文田先行致歉,曰:“贸然登门拜访,叨扰之处还望见谅。”随后又道了些仰慕的话,方道出真实来意:“学生今次登门,乃是奉上司侍读杜大人之命。杜大人有女正待字闺中,欲为其谋得一门亲事。杜大人正居于尊府,与大人素来相熟情笃,颇有渊源,知晓大人胞弟与其女年龄相仿,遂方令学生前来大人跟前提亲。”   贾珠闻言,倒也正中下怀。煦玉乍闻此言,却是大感意外,未料彼时杜世铭惟请自己替闺女代为寻觅适宜夫婿,何以如今却径直聘了媒人前来提亲,道是欲将闺女嫁与熙玉,登时心下涌来千种思绪,遂不知如何作答。   此番一旁贾珠忖度煦玉情绪,见煦玉蹙眉,面上是若有所思之状,虽不见愠色,然亦不见欣然之色,心下暗忖自己需得知晓煦玉作何之想,方好出手应对。遂只得从旁代为搪塞一番,道是:“此番事出突然,还需思量,不可贸然定下。李兄还请暂回,待此事有了定论,方置席邀杜李二兄来此相商。”   李文田闻罢此言,知晓此事尚有转圜之地,此行亦不算有辱使命,遂便也起身告辞,贾珠命赖大将人送出府。   这边贾珠则对煦玉说道:“此番玉哥对了这门亲事是作何之想?可有甚不妥之处?”   煦玉则答:“据实以告,我实感意外,未料杜志恒竟寻了我提亲,欲嫁女与熙儿。更不想熙儿竟对了杜女有情,此事若非他本人有意,杜志恒如何会就此上门提亲!念及此子竟背后私定终身,我便心有不忿。”   贾珠闻煦玉之言,虽对熙玉私自与杜家定情之事多有埋怨,然言语中却并无对杜家抑或杜女的不满,心下倒有了把握。又欲确认一回,方问道:“如此玉哥对了杜家并了那杜姑娘,可是有甚不满之处?”   煦玉听罢此问方沉吟答道:“若说这杜姑娘,我亦曾见过,生得眉清目秀,为人倒也恭顺知礼,据闻亦是知书识字、女红娴熟,如此我倒无甚不满之处;只这杜家,家底到底浅薄了些,杜志恒虽得入朝堂,然其父仅为秀才,祖父以上俱为白身,未得功名。若论门第,可不计较其清贫,嫁资匮乏,但需得是书香有德之家。我林氏一族至祖父封袭四世,吾父即以科第入仕,吾母乃国公之女,吾‘妇’乃国公之孙,进士五魁。至吾弟娶妇,何以竟与我相差甚远……”   贾珠闻言转身伏在煦玉身上,伸手点着他的嘴唇打趣一句:“若我并非国公之孙,你当初便不会‘娶’我?”   煦玉笑曰,不答反问:“若你当初并未生于此地,有这等因缘,你我二人又当如何相识相知,进而作了同窗?”   贾珠听罢,虽觉此言大有可商榷之处,然亦不知如何反驳,只得道句罢了,又道:“你之言有理,然依我看来,熙儿此事当需从长计议。杜家虽家世稍逊,然这杜姑娘你亦曾谋面,大抵是个好的。我虽‘嫁’与你,然到底并非女儿身,无法执掌内宅,待黛丫头出嫁,内宅诸事少不得将全权委任与弟媳妇。若是不慎娶了那德行欠佳之人,恐内宅之中将永无宁日……此番依了我看,与其计较家世门第,不若娶个贤惠有德的,能做那贤内助,如此方无后顾之忧。”   煦玉闻言,亦是颔首称是。   贾珠又道:“何况此事最大的益处便是这杜姑娘是你素昔熟识之人,不若那由得媒妁口说无凭之人。她父亲又是熙儿业师,林府西宾,这桩亲事之中想必不少那师徒情分,遂已并非是一普通亲事。若是此番贸然将此事推拒了,岂非连师徒情谊亦一并损害了?”   煦玉道:“此正是我难以决断之处。”   贾珠则道:“此外据我观之,熙儿与了那杜姑娘又是自小相识,想必彼此之间有些情意。而熙儿别处不肖你,唯独这性子与了你这做哥哥的一般痴执,只怕这段情意亦是难以轻易释怀。你若硬要阻了这桩亲事,便如当年你家老爷太太欲硬阻了你我之事那般,若是如此,只怕你亦是不好受罢。”   煦玉听罢这话,念及自己与贾珠之事,推己及人,心里方又活动了些许。然一思及此番乃是熙玉背着自己暗地里定下的亲事,便又气不打一处来。遂嘴上仍是不肯放松,直怨熙玉僭越了自己这一兄长,自作主张。贾珠从旁劝解许久,煦玉仍不解气。   ? ☆、第七十八回 情有独钟公子提亲(五) ?  几日后,煦玉方将熙玉唤至荣府,将熙玉很是理论一通,道是此番熙玉越礼在先,与人定下私情,僭了自己这一长兄,何况这杜家家世不尽如人意,遂这桩亲事他不欲应允。熙玉闻言登时只如五雷轰顶,唬得七魄去了其六,以为自己这桩婚事铁定无望,忙不迭跪下磕头赔礼道:“请哥哥千万息怒,弟知错!弟知错!……”   贾珠从旁见状不禁叹了回气,只道是煦玉偏何使这性子,心下虽允了,面上偏生佯怒,唱这黑脸,倒将熙玉骇得半死。   煦玉则冷冷说道:“此番任你如何分辩,亦于事无补。”   熙玉听罢,心下凉了个透,随后悲从中来,不禁淌眼抹泪地自述己情:“弟自知自作主张、私定终身有违常理人伦,怨不得哥哥嗔怒责罚。只弟对了杜姑娘亦是情难自禁,弟若娶妇,除却杜姑娘,不做第二人选。弟亦知杜家家世稍逊,然念及杜先生乃弟业师,素昔师徒情分,亦莫可相违。此事未及知会哥哥,亦是恐哥哥不允;次者,若是任媒妁提亲,则恐其中多空口无凭,虚言谎话,遂不若定一与己相熟之人,好过成亲后追悔莫及……”   煦玉仍是不言。   熙玉接着道:“此番若是哥哥不许,弟亦不敢心生怨怼,只弟对杜姑娘一往情深,自难轻易释怀。只得于此长跪不起,空对春花明月以怀旧人。”说着作势便要这般跪着不起。   煦玉闻罢此言,只道是熙玉竟不思悔改,与自己较上了劲,心下顿时添了几许真怒,正待发作,幸而一旁贾珠忙不迭立起身来,步至煦玉跟前揽住煦玉肩膀说道:“这熙儿当真是直肠子,牛心左性,将你哥哥的气话当了真,这如何使得?”   熙玉闻言尚且不明其意,又听贾珠对煦玉说道:“此番玉哥见了此景当是明白,弟弟跟了你性子一般,用情极专,不为外人所动,若是动了真情,十头牛亦拉不回来的。你又何必偏要出言苛责呢?”随后又转向熙玉道:“弟弟莫要执拗,你且跟你哥哥赔礼,令其息怒。此事你哥哥权衡再三,已是允了,只心头还恼着,不肯松口罢了。”   熙玉听罢这话,如蒙大赦,只尚还不敢相信,亟亟开口询问贾珠道:“此番弟之亲事,哥哥当真允了?”   贾珠颔首对曰:“千真万确已是许了。”   熙玉见状喜不自胜,方才还以为万事皆休,如今竟意外转忧为喜,遂忙不迭先对贾珠叩头致谢道:“多谢珠大哥哥作合!”随后又转向煦玉叩头道,“多谢哥哥成全!多谢哥哥成全!此番哥哥生气,弟自不敢辩白,皆弟不知哥哥深意,还请哥哥息怒!”   至此煦玉方郁郁开口说道:“此事为兄当与杜志恒相商,他聘请李文田为媒,择日当请他二人前来商议。此事俱由为兄操办,你无需插手。你年纪尚小,此番可先行将亲事定下,日后方择以吉日,正式过门……”   熙玉闻言如何还有异议,但回一句全凭哥哥做主。闻罢煦玉提及杜家去留之事,熙玉忙答:“如今杜先生的姨太太新添了一位小爷,先生只道是这女儿虽嫁,儿子总需成家,一直寄居咱府上亦非长远之计。遂正请人寻了房子,待女儿出了阁,方领着全家搬出。”   煦玉听罢颔首对曰:“为兄亦虑及此事,府里本大,亦不多他一家居住,便是欲长此以往居于我府,亦无甚不便之事。如今他既有这般考量,为兄亦不强留。只你亲事之前,府中格局还需大改。如今府里皆是老爷太太尚在之时的局面,然你我兄弟成家,当需重新规整一番。我择日回了府里,寻林缙商议此事。老爷从前的外书房不动,留于为兄;只需将老爷内书房重新修葺一回,将为兄的卧雪听松室搬入即可,太太原居之处为兄虽用之不上,然亦需保留。于西面再另建你之书房……”   熙玉则道:“无需再行另建,弟居哥哥从前所居原址即可。毕竟此乃林府几世所建,无有不好之处。惟需在西北面弟内书房之后再行建了二奶奶院落便是,如此只可惜西面那一方水池并了竹林,素昔最得哥哥之心。”   煦玉则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为兄素昔虽鲜少食肉,然宅中若是少竹,则顿失雅致。”说着将手中摇着的撰扇收拢,轻敲掌心寻思一回,又道,“此番可命人将邵先生所居花园中的水池凿通,将活水引向府里东面,将东北方下人上夜处拆除,移至府中西北部。借由先生院落外的太湖石,一并扩建为一处花园,再依势凿了水池,广植修竹方可。”说着又转向身侧的贾珠说道,“我素喜趣园之景,此番正可请山子野前来商议。”   贾珠应下了。   随后煦玉又与熙玉闲话两句,方令熙玉回了林府。却说彼时熙玉初闻煦玉召唤,莫不心惊胆寒,恐长兄责难,亲事难成。如今待出了荣府,只觉神清气爽,万事遂意,宛如下场高中一般。迫不及待地领着小厮骑马回了林府,将煦玉首肯之事告知与杜世铭,世铭闻言亦是大喜过望,只未料到此番此事竟成,随即便欲亲身前往荣府于煦玉跟前拜谢。然熙玉则道长兄自会择日邀请他并了媒人李文田。又道此番贾珠亦是相助良多,彼时自己为长兄唤去训话之时,长兄仍是心有怨忿,多亏了贾珠从旁劝说,事后当重礼致谢。杜世铭闻言亦深以为然。   之后不久,煦玉自寻了一日,携了贾珠一道回了林府,既是为与杜李二人商议熙玉亲事,又是为与老明公山子野商议林府修缮之事。   此番煦玉提出欲出一万五千两白银,作为熙玉娶妻的聘金。杜世铭闻罢只觉瞠目结舌,本以为如自己这等穷官冷曹之家,能攀上与林府结亲,已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得来的福气,睡着了亦会笑醒,如何还指望林家出这许多聘金?随即方开口推却一番,只道是自己寒薄官宦之家,担当不起这般豪奢之举,届时回聘亦是难事,但求不嫌弃了自家嫁妆简薄方是。   煦玉则对曰既是豪门娶亲,自是不可坏了豪门规矩,自己这一长兄有例在先,彼时娶亲,聘金乃是三千两黄金。自己兄弟娶亲,虽不及自己,然亦不可过简,否则不成体统。何况自己亦不求他家回聘,不过是因情联姻,一切由自家府里操办便是,杜家可谓是万事无忧。   这杜世铭闻言心下难以置信,暗忖林府至今内宅乏人,未尝闻说煦玉娶亲之事,何来的三千两黄金的聘金之说?何况谁家的小姐结亲是这个价钱,几近赶上皇帝娶亲了。然虽作此之念,亦不敢宣之于口。此番几人商议一回,道是再行请人合了八字,方定下迎亲之日,此乃后话,此番则按下不表。   而这边荣府亦闻知熙玉就近娶了自家西席之女,亦很是议论了一回,本以为以了煦玉如今的权势地位,自当为自家弟妹谋个更好的亲家方是。只贾母闻罢此事,心下思绪万千,欲再行寻了煦玉商量一回黛玉亲事。然正值此时,孙家向林家提亲的消息便意外传来……   ? ☆、第七十九回 各人缘法黛玉出嫁(一) ?  却说上回贾珠说到贾母寻了自己前往询问煦玉关于黛玉亲事的态度一事,因李文田来访,此事不及细议,实则当初煦玉于贾母跟前态度暧昧,既不明言反对,亦非认同首肯,遂贾母琢磨不透,只得将贾珠唤至跟前询问。专程屏退了侍奉的众人,只为从贾珠口中探知实情。   只听贾母道:“之前我曾单独与玉哥儿商议将妹妹嫁与宝玉之事,哥儿言语中多有推托之辞。我只道是玉哥儿这些年皆领着妹妹住在咱府里,在哥儿心里咱府与了那外人,自是不同。何况妹妹自小跟了宝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待二人年长,令他二人成亲,莫不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了。何以如今正当我向哥儿提亲,他却百般支吾,不肯爽快应下?珠儿你与玉哥儿向来亲近,感情深笃,你定知此事内|幕,哥儿心里到底如何打算?”   贾珠闻言自知避之不过,暗叹一句“煦玉啊煦玉,你自己捅下的篓子,如今还要我帮你收拾残局。你不愿将妹妹嫁与宝玉便也罢了,何以我于此费尽心机帮你寻了理由应付老太太,不慎便落得两头不是人”,虽作如此之念,面上仍是强作笑脸,对贾母说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此事原是这般。宝玉为珠儿胞弟,他之婚事我这做哥哥的又如何不关切在意着?遂知晓之前老太太寻了玉哥询问,玉哥不肯明示。珠儿只得自行寻了玉哥来问,待百般催逼,玉哥方才道出实情。原来他不敢轻易应承下妹妹亲事,实则乃是因了有人先于老太太前来玉哥跟前提亲。”   贾母闻言大感意外,反问道:“已有人来玉哥儿跟前提亲?彼时我问他之时,他如何不肯明言告知与我?”   贾珠心下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只道是这贾母不愧是老封君,活过半世,见多识广,不是那般能轻易唬弄的,只得硬着头皮接着道:“实则玉哥之前亦有就近将妹妹嫁入咱家之意,只不料却见有那权贵已率先向他提亲,又是他素昔开罪不得之人,遂他亦不知如何是好。既不敢就此回绝那权贵之家,亦不可于老太太跟前道明有人提亲之事,令老太太以为他不念亲戚情分,遂只得两边皆支吾搪塞一回……”   贾母听罢方才恍悟,随即又觉纳闷,谁家能有这般权势排场,竟能赛过了自家,令哥儿难以决断。随即又追问道:“珠儿可知到底乃是何家向玉哥儿提亲?”   贾珠只得如实回答:“正是当今礼部尚书、玉哥的顶头上司孙家鼐孙大人,着了礼部侍郎李文俊前来说亲。”   贾母闻言方知其中深浅,兀自寻思一回,方自顾自道句:“无怪乎哥儿不肯留个准话儿,这等官宦贵胄之家自是不可轻易开罪了的……”说着又转向贾珠道句,“虽说孙家不可轻易回绝了,然哥儿既有将妹妹嫁与咱家之愿,定也有法子婉拒此事。想来咱家爵位虽不如从前,好歹珠儿你为宝玉长兄,大小是个二品的侍郎,又与了诸位王爷关系匪浅,若是由你出面,那孙大人又如何能无所顾忌的?便直言告知他家,林家自小便与我荣国公府联络有亲,彼此又是亲戚家,何以能不顾及了国公府的颜面?如此那孙家便也知晓几分进退……”   贾珠见贾母将话说至这般份上,可谓毫无商量的余地,自己便是出言相劝,贾母亦未必肯听,不得已,只得先行应下,之后再与煦玉寻思一个对策方是。   待之后煦玉闻罢此间经过,方知事到如今黛玉亲事已是延误不得,需得他即刻拿了主意不可。只如今他尚且不知孙家少爷品貌才智如何,不敢轻易应承下。而此番便是他首肯了这桩亲事,又将如何在贾母跟前交待,则又是一件难事了。   然未免此番居于荣府受制于人,煦玉不得已惟有携了黛玉一道搬回林府,以熙玉婚期在即,需与黛玉回府料理为由。便是贾母闻言,虽有心挽留,亦是无可反驳,只吩咐曰若是将熙玉之事料理完毕,再行领着妹妹来府中住下。倒是王夫人从旁陪着淌眼抹泪,道曰府中上下皆喜他兄妹二人,就此去了,府中少了多少热闹。又从旁附和贾母,再三令他兄妹二人事毕后再行前来,煦玉虽应下,然自此之后,竟再未前来长住。   而此番黛玉从大观园中搬出,与素昔相好的宝玉并了诸姊妹们分离,如何洒泪惜别姑且不论;只说临别之时,黛玉挽住园中诸姊妹道曰她这不过是回了自家府里,待安顿下来,她再在林府中设宴,请诸姊妹前来集会结社,便连出了阁的盟姊亦一并请来。   然受此事影响最大者莫过于珠玉二人,却说煦玉来荣府与贾珠居于一处至今已逾十载,此番骤然相分,无异于夫妻相离,有多少难分难舍自是不消赘述。搬出荣府的前夜,珠玉二人仍如素昔那般同榻相拥而眠,只不料睡至半夜,贾珠竟梦见阖府抄家、众亲发卖的惨剧,登时从梦中挣扎着惊醒,骇得面色惨白、冷汗浸浸。身侧煦玉亦被一道扰醒,见贾珠面有骇色,浑身发颤,忙不迭将贾珠搂进怀里,出声询问贾珠出了何事。贾珠沉浸于恶魇之中尚未回过神来,只觉自己此番作了此梦,当真乃不祥之兆。待闻见煦玉从旁呼唤,方找回神智,将脸埋在煦玉怀里,低声哽噎道:“此番不过是分离前夜,我便已做此恶魇;待之后分离,漫漫长夜,孤枕难眠,又当如何度过……”   煦玉闻言亦是情难自禁,忿忿然道句:“此番终是因了你我之情不可公之于众,你我虽有婚约,却难以兑现,致使我二人这般两厢分离!未曾有这么须臾一刻,我如此怨恨你生成男儿身!若你为女儿身,当作我林家大少奶奶,随我一道回府,何以会这般留你一人在娘家!……”   贾珠听罢心下更添了伤感,欲强自振作,方打趣道:“说得仿佛我被你休弃一般,我又并非那刘兰芝……”然待此言出口,心内愁绪不减反增,念及之前的噩梦,又补充一句道,只不知所指何意,“何况我到底是这府里的长男,并非那嫁出之女,无论我身在何处,这个府邸需要我,我皆不可弃之不顾……若我能选择,我断不会令你离开我,然总归了这世间太多事与愿违……如今你可携了妹妹任意来去,我却不可如此……”   煦玉闻罢这话如何能忍,搂紧了贾珠惨然说道:“随我一道回府,我二人厮守在一处。”   贾珠闻言泪如雨落,对曰:“你亦知这府里离不开我,我便是去了,不过住上两日,又会被府里老爷太太召回。如何是那久长之计?大抵总有一日,我能追随你一道……”说着又伸手抹了眼泪,强作欢颜道,“总归了你我二人皆在城里,又并非南北相分。这之后无论我手边有事无事,我每日皆会往了林府见你一回,你自可安心。若是我闲着,我亦可离府一两日,来与你相守。近日海晏河清,朝中亦无战事,兵部成了冷曹衙门;殿下亦是日日入宫侍奉上皇,亦无暇召我陪侍,想必我近日很是清闲……”   话已如此说,煦玉亦不知如何反驳,虽心有不甘,亦是无可奈何,沉默片晌,方道句:“几日后,我那生辰又至。我将于府中宴请诸人,届时你定需前来……”   听罢这话,贾珠方恍悟,如今五月已至,每年五月初八,皆是煦玉作为生辰,大摆筵席,请来诸多亲友饮宴之日。贾珠道曰:“此事我自知晓,定会前来助你,你无需多虑。”   煦玉又道:“我欲于那日邀请孙大人并了孙少爷,正可探视一番这孙少爷品貌才智。”   贾珠颔首。   随后二人皆失了睡意,只道是今后这般同床共榻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遂干脆就此并肩躺于榻上天南地北地闲聊,甚至于期间贾珠考较煦玉,令他凭记忆将全唐诗中带情字的诗句列举出来,煦玉念一句,贾珠数一句,从情字在句首第一个字、在句中第二个字,直到在句末最后一字。从四言唐诗、五言唐诗到七言唐诗,煦玉直举出两千余句,最终因了贾珠难以计数,方才作罢。彼时贾珠伏在煦玉身上,打着哈欠说道:“不数了不数了,都数到两千五百七十三句了!我的大才子,我数不过你,你最厉害,心中装着书橱,无书不知!兼了这数句子跟数羊一般,数着数着便睡意袭来。”   煦玉闻言笑曰:“你既倦了,便睡罢。”   贾珠则摇首道:“与你分离在即,我不欲就这般睡了。”   煦玉则强笑道:“你我又并非永不相见。”   此番贾珠则摇头不语,待只觉自己上下眼睑直欲亲密接触,方又强作了清醒,开口打趣道:“如今只觉你们京师二位才子当真非人类所及,我的大才子,你于重病之际尚能拽文考据。据文清言,子卿曾病时联诗,一人联完古风三十韵,且俱是文清随手捡的三十个生僻字。还有一次从蒋家喝醉归来,他祖父谢大学士将文集送来请他作序,他当即飞笔成章,令他祖父阅后欣忺非常……”说着又为顾全煦玉情绪,忙不迭补充一句,“不过你亦曾醉中著下那《格竹赋》,引得阖京皆赞……”   难得这回煦玉因了心中感伤,闻及贾珠话中赞了孝华,却也未曾生出抵触之情,惟忆起孝华爱人新丧,又念及自身,反倒更加勾起了离愁:“枉他有惊世之才,如今亦不过形单影只,孤吟独唱,未得与爱人相和,岂非枉然……”   贾珠闻罢这话,心下既喜且悲,悲的是人间总是聚少离多,无论生离抑或死别,欢愉总也抵不过离愁;喜的是自己虽与煦玉分居两府,总也好过如孝华柳菥那般阴阳两隔。   之后他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闻见窗外鸡鸣,方一道起身,唤了外间的丫鬟来伺候着穿衣洗漱。   之后贾珠虽与煦玉两府相分,然倒也依照前诺,日日乘车前往林府与煦玉相会,常常是上午前往,直待到二更之后方才回荣府歇下。另一边贾母并了宝玉亦是日日打探询问林家亲事何时了结。却说正是五月初七那日,贾珠直至上灯后皆未前来,煦玉见状心急如焚,径自立于府门前来回踱步,又往了车马驶来的方向翘首张望。随后侯之不及,便欲唤了家人备车,亲身前往荣府探视一回。正值此时,便见两束车灯射将前来,伴着辚辚的马车声,只见驾车之人正是郑文与润笔。煦玉见状大喜,方安下心来,马车旋即停在门前,贾珠从车上跳下,他二人遂相拥于一处。   贾珠问道:“可是等不及了?在此处候着……”又接了句,“这般阴阳相交之刻,你立在这处,衣着单薄,小心冻着。伺候的家人也不替你添件衣服,看我不理论这帮小子。”   煦玉则道:“我见你至此刻尚未前来,忧心你出事,又恐府里太太们不允你前来,只恨不能就此前往寻你!”   贾珠对曰:“抱歉累你担忧,今日手边正逢有事,直料理到此时。虽耽搁了,好在我已禀明了老太太太太,道今明两日皆在林府住下,正可助你料理生辰之事。”   煦玉听罢不禁大喜过望,二人随即携手入了府中,一宵欢爱自不在话下。   ? ☆、第七十九回 各人缘法黛玉出嫁(二) ?  翌日,煦玉亦是阖府大摆筵席,宴请堂上同僚并远近亲友之类。此番林府内外皆置席,又请了戏班在府中唱戏。内堂中自有黛玉出面接待众诰命媳妇,又请来杜世铭的夫人从旁相助;外间自有煦玉贾珠招待众官客并亲戚。此番若说那鲜少往来的生客,便惟有孙家鼐一家罢了。此番因虑及黛玉亲事,煦玉方专程将孙氏一家人俱邀请前来。而陈夫人还特意将出嫁的女儿孙玉淑唤回娘家,一道携了前来。此番煦玉特意吩咐黛玉盛装打扮了,于内堂招待陈夫人并孙玉淑。   却说自上回孙玉淑于柳府见过黛玉后,待回到娘家之时,便将黛玉的品貌举止皆大赞了一回。只道是自己见了,很是满意,此女容貌自不必说,酷肖其母,可谓是秋水为神,琼花作骨,更兼气质神态皆肖其兄,生得风流袅娜,婉转娇柔,加之慧心独造,才可比仙。   彼时陈夫人闻言尚且笑曰:“说得竟较烟丫头更好了。”   孙玉淑则道:“说来亦是奇了,据闻这林姑娘与烟丫头竟是盟姊妹,与烟丫头竟是另一派路子,若说烟丫头是艳若海棠,艳冠群芳;这林丫头便是清如芙蓉,临水照花了。”   陈夫人听罢说道:“说得这般好,我也忍不住想见见她了。你老爷心下对了林哥儿喜欢得紧,倒很是满意这桩婚事。我只道是丈人挑女婿,婆婆挑儿媳,你老爷只拿眼瞧着弟兄家的,也不大理论这姑娘。此番我亦不与他计较,我虽只祖儿这一个儿子,只要这林姐儿是个好的,我也不反对这桩亲事。只我怜悯了这林家老爷太太去的早,留下三个弱子弱女,孤苦伶仃的。”   孙玉淑则道:“虽说如此,然这林氏兄妹倒并非孤苦无依,据闻他兄妹三人待林家老爷太太南下外任后便长居亲戚家中,正是贾夫人的娘家,荣国府贾家。”   陈夫人又道:“我记得彼时姐儿哥儿亦是跟随其父母南下的。”   孙玉淑则道:“待其母去后,便由兄长将姐弟俩接来京城投靠了亲戚贾家。”   陈夫人闻言笑道:“若是这样,这兄妹三人倒也算是得人教导,想必这姑娘亦不缺那大家风范。”   而正因了有这等缘故,虽未曾谋面,然陈夫人心里,对了黛玉倒很是期待。此番陈夫人因有了那溢美之辞在先,脑中自是留下好的印象,心里对黛玉便多了几许亲近之情。待见罢在二门处迎接的黛玉并了杜夫人,一眼便识出其间容貌酷肖贾敏之人。一旁的孙玉淑为黛玉介绍,黛玉闻罢,忙不迭上前见礼,这陈夫人便就势持了黛玉双手,将黛玉扶其来,上下打量一回,嘴里一面夸道:“好个俊俏的姑娘,跟了你母亲年轻之时一模一样。”   彼时黛玉尚不知这孙家与自己联姻之事,不过将其当做一句寻常的夸赞,遂只是垂首自谦几句罢了。   随后这陈夫人便就此挽着黛玉,一道入了厅中,期间陈夫人瞧黛玉面庞清庾,身材略显怯弱,估摸着黛玉大抵与其兄一般,体质欠佳,遂婉言试探道:“这府里缺了太太,素昔可是姑娘代为料理内宅诸事?听我一句劝,且千万保重自己,莫要太过操劳方是。”   黛玉则笑答:“太太想必是误会了,我并没有操劳,府里诸事皆有哥哥做主,今日不过是哥哥生辰,令我代为接待一回太太小姐们罢了。”   陈夫人又道:“府里事忙,想必这些年你哥哥一人操劳,也不容易,是需有人相助方是……”一面说着,一面往了厅内去了。   入了厅内,陈夫人母女二人又与其余相识的女眷招呼,外边又闻媳妇来报曰北静王妃、南安王妃并郡主到,黛玉又忙不迭迎将出去,总之半日里是没个消停。   却说那外间,自是煦玉贾珠二人迎接男客。此番孙家鼐携了独子孙念祖前来,在府门处下了轿,煦玉亲自前往迎接,孙家鼐便唤孙念祖上前见礼。只见这孙念祖倒也生得端正标致,清华尊贵,虽非如煦玉那般万里挑一,也是出于众人之上了。孙念祖谨从父命,对煦玉见了礼,口中自称“学生”,其举止亦是落落谦和,并无一丝纨绔轻狂之气,贾珠从旁见状便添了几分好感。   随后入了大堂,他父子又与先到之客招呼应酬。只见北静王水溶、南安王炎煜与孙家鼐彼此谦让一回座次,二王让之不过,只得就依了原坐,又各自坐下。煦玉命家人伺候着奉茶,众人正待谈论一回朝堂诸事,便见家人来报五王爷銮轿到达。煦玉与贾珠闻言忙又一道迎出府去。见礼毕,五皇子令从旁跟随的稌永送上厚礼。煦玉亦是别扭地谢过,面上倒不见喜色。随后入了正堂,堂中诸客皆起身行礼,五皇子一一招呼过。南北二王又忙不迭让了座。此番五皇子倒也不谦,往上座坐了,众人何人敢僭。在场诸人便又趋附,尤其是那平素与五皇子无甚交情的,更是舔脸谄媚,道是五皇子是日理万机,见首不见尾,寻常如何能轻易得见。五皇子闻言笑曰:“此言差异,本王但逢珣玉生辰,是无有不到的,便是着实抽不开身,亦会命了稌永将寿礼送到,何来不见一说?”又有人道:“是林大人方有这等福分、面子,能得王爷光顾,若是换作下官,只怕是不能够了。”五皇子则但笑不语。   待与闲杂人等应付过了,五皇子方转向一干素昔相好之辈说道:“本王今日前来,亦是无法久坐,今日亦是赶在前往兵部之前,转至林府这处,进来坐一坐罢了,留不了这许久。”   贾珠闻罢这话,心下倒很是紧张,唯恐五皇子道兵部事忙,将自己亦一并唤了去。   正兀自担心,一旁的五皇子似是明了他心事一般,靠向贾珠近旁低声道句:“念你昨日在兵部当值一日,今日便留你在这处,无需跟随本王前往。”   贾珠闻言忙对曰:“如此多谢殿下。”   又听另一边炎煜打趣道:“殿下难得逢了这等时候来此一回,亦专拣了前往兵部之际,只怕是故意的罢。”   五皇子随即微笑对曰:“本王倒不知南安王如今调任,专管海防庶务,此番倒如此清闲。”   炎煜方就势奉承一句:“小王此职亦属兵部之下,可知兵部有殿下从上统筹,四海升平,并无战事,又未逢朝贺争胜,小王当属冷曹了。”言毕,众人皆大笑。   之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五皇子与众人皆应酬罢,方起身告辞,众人留之不迭,五皇子笑曰:“今日本王失礼,改日待闲暇之时,邀诸位赏光。”言毕,方去了。煦玉贾珠又亲自将人送出府门上轿。   之后林府设宴,却说往日林府人少,煦玉更是长期离府,遂林府厨子并不多。又因了煦玉口味,饮食菜色皆以清淡养生为主。然此番为筹备此宴,又额外聘请名厨,极尽炊金爨玉之能事,多少玉液金波、山珍海馐,亦是说之不尽。倒是煦玉自己,虽应酬众人吃喝,自己不过随意挑了席上素食吃了,对那荤腥,倒也不敢多碰。席上,又请众人点戏,众人则依礼点了那喜庆戏文,随后戏班的自去筹备登台。   酒过三巡,期间贾珠又隔着席不动声色地远远打量那孙念祖,只见此人举止倒也并非那等喜好应酬、八面玲珑之人,与周遭熟识之人招呼几句,其余不过随父尽礼罢了。有人刻意前来逢迎,倒也不露那欢喜之态。待众人吃饱喝足,煦玉方命撤去残席,随后便领着众人往府中花园逛了一阵,即命家人在听雨轩上布置了,奉上茶果,将众人请入听雨轩中吃茶。期间水溶并了炎煜两人皆推有事去了,有那衙门中不得闲抑或有他事的,便也不及终席便也告辞而去。剩下之人便皆是平素要好亲近的,贾府众亲自由贾珠领着在前厅听戏,其余所余宾客便惟有孝华、韩奇、蒋子宁并了孙家父子。   此番对于借寿宴以考察孙家少爷品性才智的内情,知晓之人除却珠玉之外惟孝华一人。见此时入这听雨轩之人不多,孙念祖又是头回前来林府,煦玉方领着这孙家父子等上听雨轩观赏一阵。这听雨轩建成六边形,分为三层,层层叠叠、环廊迭梯,顶层作为府中藏书之用,其间书架宝厨林立,寻常书籍则至于书架之上,珍藏孤本则至于博古厨内。那孙家少爷亦是读书之人,见罢这等景象,自是仰慕赞叹不已,煦玉闻言惟自谦几句,道是此间不过林府数代人的积累罢了,非一人一日所为。   随后一行人又下了楼来,在底层入座。期间贾珠亦从外堂进了这花园中,见轩中众人正品茗清谈,那孙家少爷若非他人问起,便也不肯轻易开口。煦玉见状,欲试探一番这孙少爷学问深浅,又见那孙念祖手中撰扇之上题着一句“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心下方得了一计,遂开口提议道:“此番若一味清谈亦无甚趣味,席间有人健谈,有人寡言,便也难以周全。我见孙少爷扇上所题《礼记》一句,不若便借此行一令,何如?”众人一听行令之言,心下所思各不相同。   只听孙家鼐率先开口问道:“不知世兄打算行何令?”   煦玉答:“我们在座诸人便从《礼记》中寻那‘乐’字,从第一个说到……”说到此处心下默算一番,又接着道,“说到第十五个罢,多了亦不好计数,说差的照字数罚酒……”   此言一出,蒋子宁便率先反对道:“珣玉欲行此令,小弟倒无甚异议,只小弟《五经》不熟,行令恐闹笑话,勿将小弟算在其间罢。”韩奇闻蒋子宁此言,亦是附和。   其余之人尚未答话,孙家鼐知晓煦玉此举只怕正是为考较自家小儿学识,遂不可就此推却了,又欲借机向众人展示一回,遂亦是首肯:“试行一番未为不可,只老夫上了年纪,耳塞目浑,记忆衰迟,恐延误尔等年轻人,便令小儿代为陪诸位尽兴一回罢。”说罢又顿了顿,方接了句,“然老夫只道是在座二位京师才子还是避让的好,否则诸位皆不敢施展了。”   诸人闻言尽皆赞同。   那孙念祖见父亲指定自己上场,自是不敢推却了,心下虽不情愿,亦只得硬着头皮参上。此番总算开口,迟疑问道:“只单就《礼记》中,可有这般多凑数的‘乐’字?”   倒是孝华闻言答曰:“是有的,那字多的,亦不过两三句凑一回罢了。”   随后便分派行令之人,煦玉孝华依言避让一旁,另行点了旁人,兼了子宁韩奇孙家鼐有言在先,欲退出,煦玉只得点了贾珠并熙玉陪同孙念祖行令。又指派孝华做了裁判,其余未行令之人代行令之人饮酒:煦玉代贾珠、韩奇代孙念祖、子宁代熙玉。分派定,其余两人如何作想不得而知,然贾珠心下却忍不住打鼓,直埋怨那孙家鼐老奸巨猾,既欲令自己儿子展才,又不欲他被京师二才子比了下去,方特意令他二人避让,倒累及自己赶鸭子上架,做这自己平生最不擅长之事。孰不知他下场是十余年前之事了,《五经》早已忘却大半,还能记得多少。遂只得暗暗将煦玉拉了在身旁坐下,能适时递那点子方是。   ? ☆、第七十九回 各人缘法黛玉出嫁(三) ?  却说此番行令,可谓是各人紧张。贾珠是不惯此事的,便惟盼着轮不到自己才好;身旁熙玉则因此乃煦玉之命,兼了这《五经》皆是素日里煦玉守着自己背过的,恐此番不慎出了茬子,惹来煦玉责难,遂亦是觳觫难安;对面孙念祖亦因此乃父命,怕在别人跟前丢了丑,由此亦是坐立不安。   随后孝华提议三人掷色子,谁掷的点数最大,便从谁开始。此番贾珠掷了五点,熙玉掷了三点,孙念祖掷了两点,遂便以贾珠起头,从第一个“乐”字开始。“乐”字开头的倒也不少,贾珠随意拣了句:“乐者,通伦理者也。”   待贾珠说完,孝华颔首,又道句:“此番不可说那重复的。”   随后轮到熙玉,熙玉遂道:“夫乐者乐也。”   孝华问道:“是第几个‘乐’?”   熙玉答:“第一个。”   该念祖,亦是提前寻思好的,此番张口便来:“比而乐之。”   又轮到贾珠,贾珠暗忖曰方才熙玉所道那句倒有个“乐”字在第四个,然孝华之前亦道不可说重复之句,少不得又需费一回脑子,遂又想了一阵,说道:“如此则乐达矣。”   见孝华颔首,贾珠方安下心来,随后兀自寻思第七字的,便又听熙玉问了句:“此番可说不同音的?”   孝华道:“可同字不同音,何况之前亦已说了。”   熙玉说道:“曰:‘子、卯不乐。’”   一旁念祖接道:“然后能兴礼乐也。”   而那从旁瞧热闹,代人饮酒的蒋子宁韩奇两人见状,则心下窃喜,只道是此番见诸人行令顺遂,庆幸自己未曾参与,否则这酒还不知要罚多少;而自己替代之人亦行得滴水不漏,如此想必是不必罚酒便能将十五个令行完罢。   这边贾珠见又轮到自己,心下紧张,只道是他二人怎的如此敏捷,自己还未寻思出来这第七字的句子,不料却听熙玉从旁僭了自己的顺序抢先道出一句:“然则先王之为乐也。”   念祖见熙玉说了,以为轮到自己,遂又忙不迭接道:“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   说罢,方闻见周遭众人大笑,尚且不明其意,便听孝华说道:“此番未曾轮到你二人,便已抢了先,珩珍所道之句无误,然膺泰所道之句,‘乐’在第九个,而非第八个。此番不可僭了他人顺序,遂你二人皆需照数罚酒。”   孙念祖闻言忙又数了一回,“乐”字的确是第九个,方恍悟自己本按序想了一句“乐”字在第九个的,只未料被熙玉僭了顺序,熙玉之后是第八个“乐”字,而自己不自知,照想好的说,遂错了。   而那方才尚还感叹行令顺遂,罚酒可免的子宁、韩奇二人,只未料话音刚落,这罚酒便至,遂只得讪笑两声,各将罚酒饮了。此番子宁饮七杯,韩奇饮八杯。而熙玉从旁见状,亦有些懊悔自己图一时口快,倒累及旁人罚酒。惟有贾珠心里偷乐,只道是你们尽管逞能,僭了我的顺序说了,我正可少说两句。   子宁一口气将七杯酒饮下,方放下酒杯,打趣一句道:“此番小弟只觉方才孙大人提议甚为明智,未令在座二位才子参与,否则以这二位性子,只管着逞能发挥,哪管是否僭了他人……”   此话一出,孝华但笑不语,煦玉则双眉微蹙。   之后行令继续,因熙玉念祖二人说了第七、第八字,按序本该念祖说第九个“乐”字,念祖因之前那句说的正是第九个“乐”字,此番只得另想一句,寻思片晌,方答道:“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   孝华颔首,方又轮到贾珠,此番贾珠应说第十个“乐”字,贾珠冥思苦想,凑了半晌,方凑成一句,说道:“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也。”在念之时,心下还默数着千万莫将字数数错。   不料此言一出,便听座上孝华说道:“此番轮到鸿仪罚酒了。”   贾珠听罢很是意外,不知自己何处出错,字数自己特意数了几回,皆无错处,怎的要罚酒。随后便听孝华道:“鸿仪此句,正是方才膺泰所道那句,重复了。”   贾珠闻言恍悟,只道是自己方才只顾着凑那句子,未曾在意别人说的,只得认罚。又听孝华对煦玉笑曰:“珣玉,快快罚十杯来。”   煦玉闻罢倒也浑不在意,命侍奉的执扇温了酒来。倒是贾珠见之不忍,在案下拉着煦玉之手说道:“这本是我之过,我替他饮六杯,他饮四杯罢。”说着亦不待人,径自斟了六杯酒饮了。身侧煦玉见罢道句无妨,待执扇端了酒来,方慢慢将四杯饮了。   一旁那替酒的蒋韩二人见状,倒也艳羡眼馋不已。   之后又轮到熙玉,这第十一字的倒不好凑,熙玉亦是思量许久,亦不得解,正待认输,道句“这十一杯罚酒我自饮了罢”。然未待此话出口,眸光瞥见一旁长兄将眉头蹙得颇深,登时骇得魂飞胆裂,知晓自己若是道自己想不出,长兄定然动怒,遂只得将那话咽下肚里,再搜索枯肠勉力寻思一回。却说这一惊吓,倒将熙玉骇得茅塞顿开,不久便寻出一句来说道:“夫然,故安其学而来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   孝华道可,又见煦玉眉头稍解,熙玉方安下心来。   轮到孙念祖,他之前倒趁着熙玉寻思之际得了一句,亦是万分不易:“是故审声以指引,审音以知尔。”   孝华首肯,随后又到贾珠。却说此番这十三字较了之前更不好凑,且贾珠为求稳妥,不敢轻易开口。寻思片晌,一个句子总也凑不齐字数,遂只得暗地里示意一番煦玉,又将茶盏端着佯装饮茶之状,拿衣袖挡住嘴,悄声询问道:“‘无哀乐喜怒之举’前一句是什么?”   煦玉则将撰扇撑开挡在面前,侧头对贾珠低声说道:“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   贾珠又问一句:“可是没人说过的?”   煦玉答:“无人说过。”   贾珠闻言,又于心下默数了一回字数,正合数;方暗地里对煦玉比了个赞许的手势,方说道:“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举。”   却说座上孝华倒也将珠玉之前的一番眉来眼去看在眼里,却也笑而不语,惟作不见,亦未拆穿他二人。   之后又轮到熙玉,此番熙玉亦是不敢怠慢了,趁着贾珠寻思之际,亦是勉力思忖一回,竟较了宗师面试之时更为紧张,遂倒也得了一句,说道:“是故审声以指引,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道政。是第二个乐字。”   不料却闻孝华道:“此句亦是之前膺泰曾说过的,罚十四杯。”   熙玉一听,倒唬了一跳,只得认罚,对了一旁的子宁歉然说道:“蒋大哥,这酒我自己喝罢。”此番自己出了错,更不敢往煦玉那方瞅上一眼。之后熙玉与子宁便各人饮了七杯方罢。却说子宁这连续饮了两次七杯,又饮得甚急,已是半醉了。便问煦玉要那醒酒汤,煦玉命人去厨房端了醒酒汤来。   之后轮到念祖收令,念祖这句字数最多,待熙玉罚完酒之际,他尚未寻思出来,又见熙玉一次罚了十四杯,心下添了紧张,亦未将字数清楚,便也脱口说了一句:“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刚说出口,便知字数有误,又忙不迭改了口道,“不不,此句有误,且容学生再说一句……”又忙道,“故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说完又反悔道,“不对不对,此句字数亦不合……”结果反倒是愈紧张愈难以思量清楚。   而另一边韩奇已是自觉持了酒杯斟了酒,做了那慷慨就义之状,只道是这十五杯罚酒是必不可少的了。   贾珠只见身侧煦玉将那眉头越蹙越深,知晓煦玉见了孙念祖的表现,心生不满。只道是对了他这等将《五经》倒背如流的才子,那带“乐”字的句子可谓是俯拾皆是,如何需想那如此之久。此番见念祖反悔了三四回,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说道:“这第十五个字的倒也并不难凑,之前我出令之时便随意想了两句,‘德盛而教尊,五谷时熟,然后赏之以乐’便是……”   对面孝华亦接过此言道句:“另一句想必是‘啤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   煦玉闻言点头以示首肯,又开口道,话中颇有诘责之意:“不错,此乃随意寻得之句,再细思一回,想必还能凑成……”   那孙念祖闻言,不禁羞得面红耳赤。   贾珠恐煦玉此言太过,令孙家父子没脸,方又忙不迭周旋一句道:“想必是孙少爷紧张之故,之前说了许多句,都未出错。最后是最难的一句,不慎失了手,亦是无甚大不了之事。这人如何没有失手之时。”   那孙家父子从旁闻见,心下倒很是感激贾珠帮腔。   孝华则持扇指着韩奇笑道:“妙章,十五杯。”   韩奇苦笑答道:“小弟知晓。”   念祖听罢,忙出声道:“此乃学生之过,学生与韩少爷分担罢。”遂此番念祖饮了七杯,韩奇饮了八杯。却说这蒋韩两难兄难弟此番皆在筵宴后饮了十数杯冷酒在肚,已是半醉,韩奇亦要了醒酒汤饮下。随后二人方寻了一清净地假寐醒酒去了。   孙家鼐方才一直做那壁上观,此番见令已行完,自家小子又因出了错,正窘迫不堪;何况今日林府客多,亦无法谈论正事,遂便提出告辞。煦玉闻言挽留再三,孙家鼐再四推辞了,煦玉贾珠方一道将孙家父子送出府门上轿。之后又有诸人告辞去了,煦玉亦不甚挽留,随其自便,惟有贾府亲戚并了孝华芷烟等人,留待晚饭过后,方才离府而去。   此番且不提林府这处,且说那孙家一行人。却说那孙念祖因行令出了茬子,一路上亦是郁郁不乐。见身侧惟有老父,方闷闷道了一句:“此番是孩儿失了水准,亦未料林大人当真如传言之中那般严苛,不容丝毫过失。若是孩儿日后下场,得遇林大人做了房官,只怕不好过罢……”   孙家鼐则道,面上和颜悦色:“今日之事无妨,你无需介怀。玉哥儿此人,乃为父自小见其长大,待入了朝堂,又同职礼部,可谓是万分熟稔。他先父林如海乃是为父世交好友,林家三代单传,彼时惟有玉哥儿一子,如海夫妇是疼宠非常,将之作了独子教养,难免宠纵。性子任性执拗了些,眼中揉不得渣滓,遇不入眼之事,便也毫不留人情面。又因了才高过人,对人学问才智难免吹毛求疵。然为人着实光明磊落,绝无半点晦暗心思。”   孙念祖闻言寻思一回,又道:“据姐姐道,林大人胞妹倒颇具其兄之风,才高八斗,有女中才子之称。孩儿倒欣赏这等女子,然亦恐其性子若肖其兄,岂非日后多有苛责生隙之事?”   孙家鼐闻罢倒也浑不在意,对曰:“这姑娘是何性子,且莫下定论,待你母亲姐姐回了府后述说一回,便见分晓。”   二人说着便一道入了书房。   是夜,孙玉淑亦未回到夫家,便暂且歇在娘家。孙家鼐、孙念祖便一道入内,询问母女二人今日见闻。   只听陈夫人道:“依了我看,这林姑娘的品貌身段倒是没的挑,活脱脱与她母亲年轻之时一个模样。内宅中没有太太,便由这姑娘与西席先生的夫人一道招待女眷,我见她举止得体,想必规矩亦是不差的。只我听说,这姑娘素昔喜好识字读书,对了那家务杂事之类,倒不大上心,只怕今后入了咱家之门,会豪纵家下之人,为人拿捏……”   一旁孙家鼐笑曰:“如此说来,这姑娘性子与其兄当真乃如出一撤了。这林家到底乃书香世家,子女性子清高一些,喜好吟风颂雅的,亦实属常情,彼时她父亲便是如此性子……”   陈夫人则道:“男人家的不理俗事,倒也实属寻常,然妇人家的哪能如此?”   孙玉淑闻言忙道:“我倒听说,这姑娘在她哥哥卧病之时,亦曾协助料理先父的丧事,倒也并非是个家事不能的……”   陈夫人听罢这话,倒也眼神一亮,道句:“可是真的?”   孙玉淑对曰:“千真万确。我还听烟丫头说,这姑娘寄居荣国府之时,亦曾协助那府里姑娘,一道料理内务……”   陈夫人闻言笑曰:“此番淑儿怎的皆为这姑娘说那好话?可是得了这姑娘甚好处?”   孙玉淑听罢略感赧然,只得垂头支吾一句:“哪有……我只是很喜欢这姑娘罢了。”   随后陈夫人则得了主意,说道:“不若这样,改日再将这姑娘请来府上我瞧瞧,若是当真如淑儿所说那般,便请了媒人来将亲事定下。”   然不料这之后竟又生波折……   ? ☆、第七十九回 各人缘法黛玉出嫁(四) ?  此事后不久,正逢陈夫人做寿。因煦玉生辰孙家阖家前来,遂此番黛玉亦需代为还礼,前往孙家祝寿。而在赴宴前日,煦玉与贾珠亦入内寻黛玉详说这孙家之事。彼时黛玉方知孙家与自家有了结亲之意,煦玉生辰之时,孙家阖家前来,大半是出于探视这未来媳妇的目的。黛玉闻罢大感意外,又不禁羞得满面通红。   随后黛玉又强自按捺下羞怯之情,询问那孙少爷品貌才智如何。   此番未及煦玉作答,贾珠便率先打趣道:“妹妹有所不知,你哥哥私下里尚还抱怨来着,对了那孙少爷的学问不大满意,全当了对熙儿那般要求呢~”   黛玉闻言不解,遂道:“珠大哥哥此话怎讲?”   贾珠遂将当日行令之事告知与黛玉,黛玉闻罢方了悟,心下倒也不以为意,只兀自寻思一回,情不自禁于心下将那孙念祖与宝玉比较一番,不知他二人是孰优孰劣。   只听贾珠说道:“若依了我看,那孙少爷的学问倒也差强人意,行令亦并非出甚大错,又是本省优贡,他爹乃是礼部大员,日后登第不在话下。何况我倒觉学识才智并非最要紧之事,我看重的倒是那少爷举止贵而不骄、尊而不傲,绝非纨绔恶少之类;兼了为人彬彬有礼,安分随常,可知是个内敛安静之人呢,适合过日子……”   黛玉听罢又转向煦玉问道:“如此哥哥又是作何之想?”   煦玉只摇首答句:“珠儿之言虽亦在理,然到底与我之前料想,有所不一。”   黛玉还待细问,便闻贾珠笑曰:“在你哥哥心里,只怕学问需与他自己一样,方能合他之意呢;然能与他一样之人,却不知需往何处去寻~”   黛玉听罢这话,便也不问了,又径自寻思一回,随后便是一副欲言又止之态,似是欲问又问不出口。还是贾珠从旁见状,方猜中黛玉心思,问了句:“妹妹可是寻思,那孙少爷与了宝玉相较如何?”   黛玉乍听此言,倒是骇了一大跳,未料贾珠竟猜中自己心事,登时红了脸,搅紧手中丝帕,迟疑着颔首。   贾珠笑着打趣:“这让我这宝玉的嫡亲哥哥如何作答呢?我总需口下留德。这般说罢,在你哥哥眼里,宝玉是定然及不上这孙少爷的。”   煦玉见贾珠直言不讳,倒也始料未及,转头说道:“珠儿?”   贾珠则道:“这话你不欲道出口,我替你说罢。总归了你心下所想,亦需告知妹妹,令她做个明白之人。”说着又转向黛玉接着道,“这总归是妹妹的终身大事,我实言告知妹妹罢,于妹妹而言,我府里除却诸姊妹,最为熟识之人莫过于宝玉,难得的宝玉是个会体贴人的,又专在女孩儿身上下工夫……”   说到此处,煦玉打断贾珠之言道:“此言若不论对象,我是断然不依的。宝玉对了除却女孩儿的旁人,哪及你这长兄体贴细腻?”   贾珠倒也不答此言,对黛玉接着道:“对妹妹而言,最要紧之事无非是寻一真心待自己之人,加之与宝玉又是自小相识之人,性子为人皆是熟悉的,好过嫁与那面皆未见过之人。然……”   黛玉是何等聪慧之人,贾珠言已至此,她又如何猜不透这言下之意。自知因宝玉不喜读书,厌恶官场,遂向来不入自家长兄青目。而自己幼年之时倒也和宝玉一般,作为内宅女眷,亦不理那外间男人的仕途经济。然待近些年她协助长兄料理内宅家务之后,方渐渐了悟,作为世家贵胄,如何能脱离了朝堂官场而活?一味执拗地摆脱仕途官场,不过是年幼无知的任性罢了。   只听贾珠又道:“……再说这孙家。这回是孙家遣了礼部侍郎李大人前来你哥哥跟前,道了孙大人欲与林家联姻之意。这孙家在府里老爷太太尚在京任职之时,便与这府里往来,与林家又是世交。兼了这孙大人乃是礼部尚书,与你哥哥同职一部,又是同僚,遂这桩亲事不若别的,你哥哥倒不可轻易回绝了。由此方欲寻一两全其美之法,你哥哥对这孙家家世倒也满意,又希欲替妹妹寻得合意之人;之前生辰将孙少爷请来,便是为考量一番这少爷的为人,再做决定……”   此番贾珠之言可谓点到而止,黛玉径自寻思了一回。却说黛玉若果真乃一独女,上无父母可依,下无弟兄可靠,她当可惟念自己一人之幸福;然如今她并非孤女一人,她有兄弟,背后更有林氏家族,家族于个人而言,既是依靠亦是羁绊,如今她当不可再惟念自己一人之情。何况如今荣府于她,自不是相依为命之地,她与宝玉的情感维系,自非那般密不可分。   念及于此,黛玉方说道:“珠大哥哥之言妹妹皆明白,哥哥为妹妹亲事的考量妹妹又如何不晓。妹妹知晓这桩亲事对了林家至关重要,妹妹但凭哥哥做主。何况方才闻罢珠大哥哥之言,这孙少爷为人似是不坏,这孙家又是大家,想必家教较了别家亦是只好不差……”   煦玉则道:“老爷太太临终之时,皆曾嘱咐我,千万替你寻一合意之婿。此事为兄自是责无旁贷,你且安心罢。此番孙家太太请你前往,想必亦是欲审视一回,你自去便可。告知你此事,便是欲你前往之时,心里有底。”   黛玉闻罢,心下对了前往未来的夫家之事虽臊个不住,然亦是颔首应下。之后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煦玉贾珠便从黛玉房中辞了出来。   此番珠玉二人一道出来,贾珠将二门外自己的小子唤来命其备车,方回转身来对煦玉说道:“我回府了,明日再来。你好生歇了。”   煦玉一把将贾珠搂着说道:“这般聚少离多、孤枕难眠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真不欲就此放你回去……”   贾珠回抱住煦玉,将脸埋在煦玉肩上对曰:“我又何尝愿意……”说着又觉此言太过伤感,不欲继续,遂转而强笑打趣一句道,“大抵近日里月老不得闲,遂亦是顾不上我二人之事罢,否则他亲手牵的红线,如何会就此放任不管……”   煦玉闻言欲笑,又觉心下着实难过:“如此说来,大抵是我有些日子未尝前往趣园祭拜之故,此番我定寻了空闲,前往祝祷一回,令他且勿撂下我二人之事方是。”   贾珠听罢此话笑了一声,之后见马车已备好,只得忍痛与煦玉分开,告辞登车去了。煦玉立于原处注视贾珠的马车驶出视线,终于按捺不住,口中一阵腥甜,随即一口血从口中呕出,之后又忙不迭从袖中掏出丝帕抹了。执扇等人从旁见状忙不迭扶住煦玉身子,执扇亟亟说道:“少爷,回屋罢,此处风大!”   煦玉闻言颔首,遂转身回房,只听执扇又道:“少爷这些日子已吐了几回血了,大夫虽说是因了少爷思虑过甚之故,只是不将此事告知大爷,当真无妨?……”   煦玉打断执扇之言对曰:“何必告知他,令他添了这无谓的烦恼,又有何用……”   执扇急道:“可是少爷……”   煦玉道:“不必说了,我自知晓,你们都下去。”   随后煦玉则入了卧雪听松室,令丫鬟伺候着歇下。   却说不日后便是陈夫人的生辰,此番黛玉倒也精心打扮了,然因了之前被告知此乃欲与自己结亲之家,心下难免害臊。亦不肯独自前往,闻知孙家亦邀请了芷烟,便先行前往侯府,与芷烟一道前往。   此番前往,与了上回黛玉于自家府中招待孙家母女之时是大为不同。念及孙家正是为考察自己,遂心下不免添了许多局促。待随芷烟乘车到达尚书府,孙玉淑亦回了娘家,于二门处迎接她二人,随后又亲自引着进入内堂见了陈夫人。期间,黛玉一直低眉顺目,不肯多说一句,不肯多踏一步,竟较了她头回踏入荣府之时还要小心谨慎。此番陈夫人见罢,只觉黛玉倒也仍如上回见到那般清丽婉妍,只多了几许羞怯。   之后又有孙家府里的亲戚至交的女眷前来,陈夫人倒也需得一一招呼了,孙玉淑见黛玉芷烟二人坐于这处是百无聊赖,遂招呼她二人一道往府内花园游逛去了。此番孙玉淑行于中间,左边挽着黛玉,右边挽着芷烟,好一行光彩照人的仙姑美娈。在花园中逛了一阵,黛玉只觉这孙家花园收拾打理得倒也精致,可谓是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较了自家府里的花园,是多了富丽锦绣而少了高妙超逸。待逛过了园中大半景致,孙玉淑又领着二人登上府中最高的楼阁,此楼名玲珑阁,共五层,顶楼供奉赐书,遂孙玉淑方领着芷烟黛玉登上四楼休憩。这四楼已能俯瞰全府之景,黛玉头回来此,便止不住好奇,临窗眺望一回。   可知这玲珑阁亦是建成六面,而五面开窗。此番黛玉与芷烟正分别立于不同的窗前,黛玉正巧面对孙家府邸的外间,不提防彼时孙念祖正从外间书房中出来,眼光不经意间掠过自家的玲珑阁,只见那四楼的窗前正伫立着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生得是清丽绝尘,令人见之忘俗;怯弱而不失娇俏,清癯又不减灵动。那等风流婀娜的气质,当真酷肖那京师第一的林大才子。孙念祖一见之下便知此人正是林煦玉的妹妹林黛玉,与自家联络有亲;加之亦晓今日乃是太太生辰,府中宴请亲友,宾客中亦有林家女眷,方更为确信。却说那孙念祖亦是自小秉承祖训,所谓窈窕淑女,自是君子好逑。见罢黛玉那宛如出尘谪仙之致,不禁酥倒在此,仿佛陷入魔障一般,始知当日父亲对自己所言这林姑娘品貌,当真非虚。   而黛玉见那外间有一青年男子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这方,亦是大感意外,忙不迭将身子闪进了墙边。又见那男子还呆立在那处,只觉该人好生无礼,便开口询问一旁的孙玉淑道:“孙姐姐,那男子是何人?”   孙玉淑闻言方探头往那外间望了一眼,见罢孙念祖,笑了,指着那外间对黛玉说道:“那正是我兄弟膺泰,怎的他竟看见了妹妹?可知此事当真天意也。”   黛玉听罢恍悟,原来那便是孙家少爷,之前心底生出的几许怒气倒转为了羞怯,只道是自己这般被那孙少爷看了去,当真臊煞人也。然又念及该人许是自己未来的夫婿,便又按捺不下好奇,不动声色地将身子靠向窗边,偷偷拿眼光往那外面瞅了一眼。见那孙少爷见自己姐姐瞧了他,方回过神来,亦是臊个不住,方转身往廊下去了。   这边黛玉见状,便又觉好笑,见那孙少爷生得虽非如自家长兄那般琼枝玉立,又非表兄那般骨秀神清,亦非如宝玉那般面粉唇朱,然亦是端庄齐整,落落谦和,倒觉心底暗生一片美意。   之后孙家内堂如何大摆筵席,席上多少海错山珍自是不消赘述,只道是这陈夫人在招待众客之余,又抽空专程应酬一回黛玉,只见黛玉与那日在林府相比,少了言语,多了羞怯,倒透出几分小女儿的可人来,将陈夫人的爱女之心勾出不少。陈夫人见黛玉举止稳重得体,期间询问些许林府内务诸事,黛玉虽言语不多,倒也句句在理。此番陈夫人着实挑不出甚缺点,心下已然允了这桩亲事,只待择日再将媒人唤来,正式提亲。   而当日夜里,待众亲眷皆离府之后,孙念祖入内向陈夫人请安,彼时孙玉淑亦在陈夫人处,见罢自家兄弟,方念起日间之事,遂开口打趣道:“祖儿,今日得见林姑娘一眼,竟呆立那处,可是入了迷了?”   念祖闻言臊得满面通红,忙不迭支吾道:“不、不曾。”   一旁陈夫人听罢便问何事,玉淑将日间之事简述一回,随即又问念祖道:“如此,兄弟可觉那林姑娘如何?可还满意?”   念祖倒也如实答句:“此女当真名不虚传。”   玉淑则道:“可知你那般盯着人姑娘家的,指不定人家便恼了。”   念祖闻言急道:“我当时只未料到她是那般貌美之人,倒也未曾虑及他事,当真失礼了。姐姐若是日后得见林姑娘,且替我分辩几句。”   玉淑听罢不禁掩嘴窃笑,对曰:“想必不久后她便入咱家之门,这道歉的话,还是你自己对她讲罢。”   念祖闻言更是臊个不住,然心下却暗自期盼。   ? ☆、第七十九回 各人缘法黛玉出嫁(五) ?  这边孙家倒也打定了主意,陈夫人将生辰这日之事告知孙家鼐,道是自己对了这桩亲事未有异议,可就此将媒人唤来,令其正式往了林府上门提亲,这孙家鼐自是应下。   只不料此事不久后,忽闻宫中一位太妃身体欠安,景治帝下令嫔妃减膳谢妆,又命各诰命夫人轮班入宫侍奉。彼时荣府贾母携了邢王二夫人并了尤氏许氏婆媳一并入宫,正逢陈夫人亦同班入职。众诰命见罢,皆招呼应酬一番。   贾母见罢这陈夫人,知晓此人正是孙家太太,而孙家欲与林家联姻之事,这陈夫人定然心知肚明。遂便以黛玉祖母之资向这陈夫人谈起黛玉之事,这陈夫人念及黛玉正是这荣府老太君的外孙女儿,遂于贾母跟前将黛玉很是夸赞了一回,又道是林府老爷太太早离,黛玉乃是荣府老太君一手栽培,据闻老太君膝下养有多名姑娘,皆是千娇百媚,胜过别家的姑娘许多,可知老太君教养儿女的手段过人。   贾母闻言先是自谦几句:“这些不过是那外人混传的话,令人端的好没意思……”随后状似不经意地转而说道,“若说其他姊妹,倒皆是府里的,我养在身边,倒也图个热闹;只这黛丫头又与别个不同,虽只是我外孙女儿,到底她爹娘去的早,她哥哥玉小子与了我府里珠小子是最要好不过的了,也是多年的情分;兼了我早些年已写信告知她父亲,将他家黛丫头许与我府上宝玉啦,我又何尝能不顾惜着她些?……”   这陈夫人乍闻此言,心下大感意外,然面上却并未表露丝毫,忙不迭不动声色地问了句:“哎呀,我们姑娘与了林姑娘素昔倒有所来往,有这等喜事,我们怎的未曾听过?”   贾母则道:“这不因了黛丫头年纪尚小,她哥哥欲留她几年,不愿她这般早地嫁了……”   陈夫人听罢,便也沉默不言,倒也听信了这话,心下着实恼怒。只道是这林家既与荣府联络定亲,为何不在当初李文俊上门询问之时便将此事说个明白,而刻意隐瞒不报,放了长线,吊着两头?如此一来,陈夫人心下是愈想愈气,虽彼时不便表露,待回了府里,便忙不迭命丫鬟将老爷请了进来,开口便没好气地抱怨道:“这林家当真不可理喻,我们好心与他家联姻,聘他家姑娘与我儿做奶奶,怎的竟瞒着我们又与他人联了亲?”   孙家鼐闻言亦是大感意外,忙不迭询问夫人此乃何故,陈夫人遂将进宫遇见贾母之后的诸事说了一遍。陈夫人对了贾母之言是毫无怀疑,然孙家鼐闻罢此言却是半信半疑,尚且并未全信,只道是煦玉为人一向正直守信、光明磊落,定不屑于人背后玩弄这等阴暗的手段。随后便忙唤了媒人前来,却说事有不巧,那最早被孙家鼐请来做媒人的礼部侍郎李文俊近日因公外任,不在京中。遂孙家鼐只得命家人另请了官媒来,这官媒姓王,人唤王媒婆。这王媒婆进了府后,自是前往夫人跟前听差。陈夫人是认定了此事乃林家之过,心下正恼着,遂对这王媒婆吩咐之时,语气中便颇有苛责埋怨之意。那媒婆察言观色,知晓夫人心下颇多怨念,遂潜意识里亦是相信此乃林家之过。   随后这王媒婆领命前往林府询问此事,待家人将其领入煦玉书房。一路上,那媒婆只管着打量林府之景,只觉气象不如那孙府气派,何况如了媒婆这等势利之人,哪懂雅致,是惟瞧富贵的,遂心下便未有多少敬畏之心。待那媒婆见罢煦玉,行礼毕,见煦玉生得年轻,不及尚书大人年高权重,遂心下权衡对比一回,言语中便失了询问商讨之意,兀自带着几许轻忽质问的口气,将陈夫人之言向煦玉转达了,只道是尚书府诚心与林府联姻,何以林府竟背弃盟约,不将林姑娘已许了他人之事告知于尚书府。   煦玉闻罢那媒婆之言,先是一阵意外疑惑,随后又觉察那媒婆话中暗示林府与孙家攀亲是贪慕尚书府权势之故,方才故意欺瞒,吊着两头。而煦玉性子如何是那能受人半点冤枉委屈的?顿时大怒,登地立起身来,将手中撰扇亦猛摔在地。对那媒婆斥道:“岂有此理!你家主子不知从何处听来这等胡言乱语,便遣了尔等前来我跟前说长道短、大放厥词!可知彼时乃是他府上遣了人来欲结这门亲事,如今却一味听信混言,来此质问我背弃盟约,欺人太甚!”一面说着,一面又气得一阵阵猛咳,“这亲事是我府高攀了不成?如此我等亦不敢累他委曲求全!……”随后竟越说越气,直唤人前来,欲将那王媒婆赶出府去。   正值此时,应麟则谨并了杜世铭三人亟亟地步入书房,将家人拦下,又忙不迭打那圆场。却说今日恰逢应麟则谨从趣园归来,彼时王媒婆来访之时,煦玉正于听雨轩中与了应麟等人品茗闲谈。闻罢媒婆来访,知晓是孙家遣来说亲的,便只身往了外间书房中面见。而执扇等人跟随前往伺候,期间闻罢那媒婆之言,又见煦玉面色铁青,执扇知晓自家少爷是恼了,需得寻人来劝。自己是不能的,首先忆起之人便是贾珠,然贾珠今日正于兵部当值,又禁不住埋怨一回这挑什么日子上门不可,非选了这大爷不在之日,这回少爷恼了亦无人劝解;随后又忆起应麟则谨正在府中,遂忙不迭对一旁的咏赋使了个眼色,令其将应麟则谨等人唤来。   咏赋亟亟地去了,将那媒婆之事简要说了,领着三人赶至书房。书房里煦玉还在唤人撵那媒婆,执扇则对众家人挤眉弄眼、指手画脚地暗示他们莫要从命,一面替煦玉拍着后背劝道:“少爷且千万保重身子,莫要将自己气病了,心里有气便打扇儿罢……”   待应麟等人赶到,则谨做主令众家人皆退下,又从旁劝解煦玉一阵。应麟忙不迭取了自己的名帖交与那媒婆好言好语说道:“此番烦请妈妈往了尚书大人跟前代为解释一番,府里姑娘从未字人,亦未与他人许过婚姻。想是有那专司造谣生事的小人在大人夫人跟前搬弄是非,请大人夫人勿要听信谗言,失了两家的交情……敢问大人是于何人处闻见那等谗言,我等愿与之对峙……”说罢又替煦玉遮掩了一回道,“方才少爷亦是因了闻知府里被小人构陷,恐府里姑娘名誉受损,而心下着急,情急之下难免出言无状,还请妈妈担待一回……”   那王媒婆之前亦为煦玉气势骇得半死,未曾料想煦玉竟不顾自己是尚书府遣来的,丝毫不留自己颜面,亦是深悔自己无礼莽撞了,遂亦是忙不迭向煦玉赔礼,随后方收了应麟名帖,答应回去尚书府代为辩解一番。   却说自古媒人误事误人者不少,若非见钱眼开,在男女之家百般虚夸,强拉硬扯;便是别有用心,于彼此跟前拿话挑唆,致使双方交恶。此番那王媒婆受了煦玉责难,失了老脸讨了没趣,心下亦很是不甘。这边往尚书府复命之时,心中便没好气。待入了里间面见孙氏夫妇,那媒婆行礼毕,虽将应麟的名帖交与了孙家鼐,却只将应麟之言三言两语地一带而过,着重说了煦玉之言。只不说此乃孙家误信谗言,冤枉了林府;只将煦玉的愤懑之言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道是这林大人架子很大,自持被人诬陷,责怪孙家误信谗言,是孙家冤枉了他,还偏遣人来怪罪他。又道林大人心下对了与尚书府联姻是不情不愿,只觉倒是孙家怠慢了他家。   那孙氏夫妇二人闻罢这话如何受得,登时便大怒,皆怨煦玉不知好歹。陈夫人道:“我们好心好意请李大人前往说亲,这林少爷如今竟是这样态度。老爷,林少爷既如此说,我们又何必趋奉招陪了他!……”   孙家鼐亦是气之不过,随即令家人给了那媒婆几两银子,将那媒婆打发了。亦欲给煦玉几分颜色瞧瞧,不打算再遣人联络此事,就此将这桩亲事撂下。   林府里,应麟等人皆围着煦玉从旁解劝,劝其莫要与孙家斗气;执扇亦暗地里遣了家人前往兵部,候着贾珠下了衙门,便将此事告知他。   另一边,却说那孙念祖自那日碰巧见了黛玉一面,便也一见生情,一目难忘了,心下殷切盼望着这桩亲事能成。闻知老爷遣了媒人前往林府问话,此番媒人回来复命,便忙不迭遣了小子前往二门处寻了陈夫人的丫鬟打听,不料却闻那小子回来报曰方才媒婆回来,老爷太太不知为何大发脾气,这亲事怕是成不了了。念祖闻罢这话,登时宛如晴天霹雳一般,被怔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呆愣片晌方才回过神来问道:“乐儿有说,此事何以中途生变?”那小子道:“乐儿说好像是因了那林姑娘已经许了别家了,所以老爷太太知道后大怒,道是林家背信弃义……”念祖听罢这话,惟在意那前一句道是黛玉已许了人了,至于别的倒也一句未听进心里。那念祖随即只觉疑惑,只道是若林家早已与别家联络了亲事,何以又与自家往来?随后转念一想,不论出于何种因由,总归这桩亲事是告了吹,念祖思及于此,不禁悲从中来,只道是那般可人的女子,与了自己竟是有缘无分,之前见了黛玉一面,只道是若能得娶该女子,真乃人生至乐之事了。不料不过数日,此事便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好不令人痛煞悲煞!这般寻思一回,竟是九转回肠、痛彻心扉。   不料当日夜里,孙念祖竟忽地添了许多病症,终日卧病在床,心悸多梦,梦中亦连声呼唤“林姑娘”不迭。陈夫人见状心急如焚,请了太医并各路大夫前来诊视,却皆不见成效。却说这孙念祖所患之疾乃是心病,心病却需心药医,岂是那草根树皮之类的煎来吃了便好了的?   ? ☆、第七十九回 各人缘法黛玉出嫁(六) ?  却说当日待贾珠闻知此事后,心下着实纳闷,只道是这孙家之前对了这桩亲事尚还满怀期许,既遣了礼部侍郎李文俊充作媒人,又请黛玉前往府里作客,何以竟忽地态度大变,传出黛玉已许了他人的谣言?贾珠径自寻思一阵,登时忆起贾母曾对自己所言,欲将林家与自家联络结亲之事告知孙家,遂隐隐怀疑此事莫非是贾母从中作梗?贾珠随即私下寻了鸳鸯,询问贾母这些时日做了何事。待闻罢鸳鸯道贾母曾携了府里与那边府里几位太太一道进宫之时,方拍了额头恍悟道“我怎的竟将此事忘却了”,定是那时遇见了陈夫人,在陈夫人跟前放出了林家与自家有亲的谣言,心下叹了回气,只道是贾母为了撮合宝黛二人,亦是无所不用其极。然贾母到底是自己祖母,她欲撮合宝黛二人;偏偏煦玉又断然不肯应允这桩亲事,如今倒累及自己夹在他二人之间,左右为难。   念及于此,贾珠叹了回气,随后又吩咐鸳鸯千万莫将此事对他人提起,心下庆幸煦玉不知此事,否则便是对着外祖母,煦玉面上怕也未尝有那好脸色。转念一想,如今谁说了这无中生有的话已无关紧要,重要之事便是如何澄清谣言,将此事挽回。且此番当需速战速决,贾母有了这一手,亦恐她再生别事。   只如今煦玉尚在气头上,是丝毫不肯服软的。而贾珠作为林府亲戚,亦非媒人,自不可于明面上插手此事。彼时两家关于亲事的往来联络,皆靠媒人;遂此番若欲挽回亲事,亦惟靠最初前来代孙府提亲的李文俊。只如今李文俊派了外差,不在京里,亦不知将何时归来,只得另寻他法。正束手无策之际,便闻知孙念祖卧病在床之事。贾珠只道是此番倒是机会,总需有人出面前往孙家打破僵局方是,煦玉兀自不肯解气,只道是错在孙家误信谗言,指望煦玉是不能的,贾珠少不得自己前往。然自己与了孙家素昔并无交情,倒是孝华因从前曾任职礼部,与孙家有几分交情,遂贾珠便跟随孝华一道前往孙府,以探病之名,趁机解除误会。与此同时,执扇亦是私下里将煦玉咯血之事告知贾珠,贾珠闻言忧心非常,强令煦玉向吏部告假,请太医前来诊治,又请应麟则谨暂居林府,监督煦玉将养。煦玉倒也浑不在意,一面搂着贾珠一面打趣道:“若珠儿能自此守在为兄身畔,为兄即可恢复如初……”   之后,贾珠自是与孝华约好,择日一道前往尚书府,以探望孙念祖为名。此番陈夫人正领着家中一干姬妾媳妇围在榻前淌眼抹泪,闻罢孝华贾珠来访,方才领着众人避开。跟随家中小子入内,贾珠只见此番那念祖病得是神思恍惚,那领路的家人凑上前去呼唤“少爷,侯大人、贾大人前来探望少爷”,孙念祖亦是听而不闻,嘴里尚且断断续续地念叨一阵,周遭之人尚未听清,惟一旁贾珠听得明白,那孙念祖口中分明唤的是“林姑娘”,贾珠见状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下却着实惊奇,道是不料这孙大少爷亦是入了这情痴魔障?   待见过孙念祖,贾珠等人又出来外间书房拜见一回孙家鼐。待双方礼毕,贾珠忙不迭开口说道,代煦玉支吾一回:“此番珣玉闻罢孙少爷染恙,本欲与了在下同来探望,未想自己却卧病在床,连起身亦难,只得托了在下代为问候一回……”   却说座上孙家鼐当初虽因那王媒婆之言心下愤懑难解,然过了这许多日,心中之气倒也渐渐平顺了,此番闻见贾珠提起煦玉,倒也和颜悦色地问了句:“哥儿身子实在欠佳,何以竟忽地染了恙?”   贾珠一听这话上道,便顺势对曰:“大人有所不知,珣玉虽素来体质不佳,然此前生辰之日尚还于府中添置酒席,邀请诸位亲友赏光,彼时倒也毫无异状。不料之后竟忽遇一事,方致使染疾躺下……”   孙家鼐忙不迭追问:“乃是遭遇何事?”   贾珠则故作沉吟道:“据为珣玉诊视的太医答,珣玉此番之疾,乃是因了素昔思虑太过之故,依在下之见,只怕是因了前日里有人搬弄是非,撺掇挑唆,将好好儿的一桩喜事给平白耽搁了,遂方才心下生愁,继而染恙……”   此番贾珠虽未明言是孙家与林家联姻之事,然此言既出,那孙家鼐闻罢煦玉因此事病倒,倒也被此话点醒,孙家鼐虽面上并未承认,然却也心生警惕,只怕此事当真有甚误会在内。彼时倒也佯装不知贾珠此言所指,搪塞两句,令贾珠代为转达慰问之意,便将此话支开了。   贾珠倒也并未多言,只道句:“待珣玉好转,再行亲自前来拜望。”   之后孙家鼐又转而同一旁孝华说了几句闲话,两人方一道告辞出来。随后贾珠与孝华又一道前往林府,期间孝华问道:“珣玉之病到底因了何故?你方才所言,倒是因了与孙家亲事之故,却是当真如此?”   此番贾珠念及孝华不是外人,便也如实答道:“我方才虽那般说,然事实哪里如此单纯?珣玉虽怨孙家误会之事,然倒也不会因之染疾。他此番之疾虽非沉疴,并非不可起身,却是之前早已积下的。他本便体质羸弱,如今心里又添了怨恨,遂添了病……”   孝华闻言寻思一回,方了悟:“添了怨恨……莫非是因了无法与贤弟厮守之故?我之前便觉不可思议,珣玉在你府里寄居十年,何以如今忽地携了妹妹回了自家府里。若非你二人生变,便是因了别事。然我见你二人一切如旧,想必是出了别事……”   贾珠颔首道:“兄所言无差,他搬出我府中乃是无奈之举,府里老太太迫他甚急,不是催他娶妻便是迫他妹妹成亲……此外他亦是怨我,怨我不同他厮守于一处……”   孝华听罢长叹一声,道句“自古一家之中便是无奈之事甚多,为人子女者颇多莫可奈何”。   贾珠见此话说得无奈,不欲继续此话题,方转而打趣一句:“弟此番倒盼着兄往林府与他闹上一回,待他使了性子,气恼一回,指不定便诸疾皆去。”   孝华闻言淡笑对曰:“如此贤弟便不惧他与我闹了一回,病上添病,又当如何是好?”   说罢这话,二人皆笑。   孝华又问道:“不日后老太爷生辰,珣玉可欲前来?”   贾珠答道:“这谢阁老生辰,珣玉作为内阁学士,自是不可缺席的。然知晓此番孙大人亦会前往赴宴,只怕心下还恼着,不肯前往面见。我倒是想劝他去的,和孙大人和解了,亦好将亲事定下……”   孝华听罢颔首以示知晓。二人正说着,便已行至林府,方一道入内探望煦玉。此番煦玉正倚在躺椅上看书,闻罢贾珠同孝华来访,方撂下书本,与他二人招呼。却说煦玉同孝华闲谈之时,贾珠尚且从旁思忖之前前往孙家探望孙念祖之事。意外得知那孙念祖亦是一痴情之人,倒算此行最大的收获了。此番又闻那陈夫人为医治其子,百般求医问诊,想来欲缓和与孙家的关系,正可由此入手。正如此忖度,眼光不经意间掠过自己手中的撰扇,登时心生一计,扇上是煦玉亲笔题画的墨兰图并赞诗,用了署名“瑜君”的图章。贾珠对了此扇倒也很是喜欢,如今为了成事,只得忍痛拿了赠人。此番计定,贾珠忙不迭将晴雯唤来,将撰扇交与晴雯,令她进了内院将之交与黛玉,请黛玉亲自于扇后题诗一句,说着又将那写有诗句的笺子交与晴雯,只道是题这笺上的诗句便可。又吩咐曰转告黛玉,此举是为医治孙少爷的权宜之计。   晴雯听罢贾珠之言,方领命去了。半晌后,晴雯方又将撰扇拿了来交还与贾珠。却说黛玉见罢贾珠此举,心下疑惑,然见那扇上皆是自己哥哥的笔墨,料想贾珠是定不会拿了此物做甚不雅之事,遂亦是不疑有他,按贾珠之言将那两句诗工工整整地写了。贾珠见罢甚为满意,随后又忙不迭唤了林士简来吩咐,道是将撰扇携了往孙家,便说闻听孙少爷有恙,大少爷闻知,欲尽绵薄之力,将此扇传与孙少爷见了,便能药到病除。林士简便依言领命去了。   ---------------------------------新更分割线----------------------------------   待到了孙家,林士简将此扇交与孙家家人。家人将撰扇传进里间,彼时陈夫人等皆守在房中,而那榻上躺着的孙念祖本是病得恍恍惚惚,人事不清,此番闻罢是林家送来东西,正中心事,竟忽地恢复了几许神志,忙不迭索要那扇子。陈夫人本接过扇子打量,见榻上孩儿索要,便将扇子递至其手中,心下尚且疑惑不解,在她看来,此扇倒也无甚稀奇之处。   那孙念祖将撰扇接过打量,只见扇子正面题着墨兰的诗画,见了图章,又见那字写得是潇洒恣肆,宛如行云流水、随意成趣,知晓此乃林大才子亲笔。随后又将撰扇翻过面来,只见背后亦题有两句诗:“姻缘自有苍天定,弄奸使坏亦枉然。”这两句诗与正面所题墨兰图竟是毫不相干,那孙念祖见罢起初亦是大为不解,不知此乃何意;又见那字迹放佛美女簪花,娟秀似锦,一见便知此楷书乃闺阁笔迹,此诗句定出自一姑娘之手。饶是如此,依旧猜不明了此句所示何意。然诗中劝慰鼓励之意倒也尽显,那念祖见罢便觉心结稍解,神志恢复了几许清明。   之后众人皆不知此扇是何意,便将此事先行撂下。不料几日后,孙玉淑赶回娘家探望兄弟病情,家人将林家送扇之事告知孙玉淑,玉淑将那扇子打量一回,方道:“这扇背面的字乃林姑娘的,是确定无疑之事了。我曾见过林姑娘亲笔写的帖子,正是这笔迹。何况见这扇面上的墨兰诗画,分明是林少爷的,林少爷又没有夫人,难道会专程令了外间的女子写了自己的扇子又送与你?遂那闺阁笔迹当是出自他妹妹之手无疑了……”说罢方将垂着的头抬起,转向榻上的兄弟笑道,“想必是林少爷闻说你病了,便命妹妹在扇上题了诗,遣人送来赠予你,以此劝慰你一番。要明白是与不是亦是不难,待改日我见林姑娘之时询问一回便知……”   那孙念祖闻罢此言,哪里料到此事竟有这等内情,不禁大感意外,随即又觉满心欢喜,心下虽不敢全信,然亦登时神清气爽,之前因得知婚事告吹的沮丧心情一扫而光,如今满是心上人写诗劝慰开导自己的美意。一旁围着的陈夫人等人皆疑惑不解,不知何以煦玉的这柄扇子竟有这般奇效,竟令缠绵病榻的儿子蓦然好转?然到底出于何种缘故已不重要,总归了见儿子精神已不同以往,便也止不住心下畅快。随即通知家人,这林家心系少爷之病,之前便有贾少爷前来探望,今次又命人赠扇慰问,可知对了自家情深。待少爷大好,府里定需向林府重谢一回。由此将之前因王媒婆之言而生的嫌隙尽皆释下,一笔勾销。      此事过后不久,东阁大学士谢钺的生辰便至。当日,礼部颁赐寿礼,四位亲王即三皇子信亲王稌泽、四皇子爱亲王稌凤、五皇子孝亲王稌麟并忠顺王稌縆,及东南西北四大郡王并其余朝士大夫、阖京权贵尽皆赴约出席,荣宁二府男眷中贾敬贾赦贾政三人并贾珍贾珠前往,女眷则由贾母携了刑王二夫人并了尤氏前往。却说生辰前一日,贾珠亦是劝说煦玉莫以染恙为由推辞,且千万前往拜会祝寿,若能趁机与孙家鼐解除误会、冰释前嫌,则再好不过了。随后又将自己私下送扇之事告知与煦玉,煦玉虽并不赞同此举,然亦深赞贾珠费心。事已至此,煦玉只得答应前往。只不料,当日夜里又不慎受了凉,倒将素昔的小恙延至沉疴了,次日起身之时已是头晕眼花,目浑耳塞。勉力唤人伺候着洗漱着装,用罢稀粥后,方随前来林府的贾珠一道前往谢府。   摇摇晃晃地步至谢钺跟前拜见了,众人见煦玉病得不轻,皆劝其寻大夫诊视。煦玉亦恐留在此处失了礼数,方就此告辞。谢钺见状亦不便多留,不过道了几句不胜遗憾之类的话,方命孝华亲自送煦玉出府。然临行之前,贾珠又劝了回,道是需得与孙家鼐招呼一番,莫要虚费了自己所布之局。尽管此事乃是孙家出错生事在先,然到底那孙家鼐乃是世交长辈,哪有长辈来主动招陪晚辈之理?少不得惟有晚辈主动拉下脸面,前往招陪一回。煦玉虽仍是别扭,然倒也依言拜见招呼了。此番那孙家鼐倒也绝口不提亲事误会之事,惟见煦玉身体精神欠佳,便多番关照,嘱咐煦玉好生调养将息。煦玉自是谢过应下,随后便辞了孙家鼐自去。贾珠虽对煦玉就此独自回府放心不下,然因了贾府众人皆在,自己不可就此随煦玉回去,只得多番吩咐林府家人跟班好生照料,待煦玉回府,便请了应麟诊视,此番应麟则谨俱居林府,可不必再行外出寻医。   之后谢府饮宴听戏诸事自是不必细述,只说当日煦玉前往谢府与孙家鼐招呼之事,倒着实挽回了两家关系。孙家鼐当时虽并未多言,然待从谢府归来,忙不迭遣了家人往林府送了许多人参鹿茸肉桂等大补之物,煦玉谢了一回,命家人将诸物收下,又赏了送药的家人几两银子。此番应麟见状亦笑曰:“玉儿身子虽需经年调养,然亦无需吃这许多大补之物,如此还不另行滋生内火……”   此番过去半月,煦玉方才好转,彼时又闻一喜讯,正是外任的李文俊回京述职。珠玉二人闻知大喜,知晓那撂下的亲事可就势重提一回。随即便将李文俊邀至林府,将之前孙家误信谣言、遣官媒交接失败之事告知与他,并顺势与那李文俊戴了一顶高帽:“……此事最初便由李大人上门做媒,皆万事妥帖;待李大人出京,孙家委任官媒替代,致使两家交恶,嫌隙顿生,可知寻常媒人皆是人微言轻,不足取信,遂此事惟有兄能胜任之……”   李文俊听罢此言,心下自是得意,遂忙不迭对曰:“此事本孙大人委任下官之事,下官自是责无旁贷,只未料余事未了,便逢出任之事,不胜遗憾……两府本为世交,此事因媒婆误事,自是由下官出面调停,两家联姻亦属上天眷顾,断不会因此细微末节延误……”   煦玉闻言自是再三谢过,随后又道了几句闲话,留李文俊在书房用过午膳,李文俊方告辞去了。   翌日,李文俊即前往孙家拜访,将黛玉尚且待字闺中,未曾与人结亲之言悉数说了,只道是当初那王媒婆见识短浅,与了林府交接之时言辞欠妥,致使双方生出误会。实则自己之前前往林府,林少爷已明言告知林姑娘许人之事纯属讹传,并无此事。遂托了自己来大人跟前剖白澄清一番……听这李文俊说罢,此番孙家鼐又怎会不信?自是毫无怀疑。又闻林家并了李文俊皆将此误会之责推至那媒婆身上,并无追究自家误信谗言之意,令孙家得以拾阶而下。孙家自是心存感激,孙家鼐就此对李文俊吩咐道:“且回复林贤侄,那定亲之事既属误会,便也再好不过了,可知两府亲事正是天意,天亦成全。将小儿生帖携了去交与贤侄,趁文煜你在京之际,速将亲事定下,以免夜长梦多……此外他送来撰扇助小儿康复,亦千万代老夫厚谢一回,并代为问候贤侄,上回谢阁老生辰染疾,此番可有大愈……”   待细细吩咐诸事,又留李文俊在府里用膳,则不消赘述。   待李文俊再行前往林府,煦玉见罢李文俊携来的庚帖,知晓孙家已是全然认可两家亲事,且率先表态,以示求亲之意。煦玉见状,长叹一声,虽说心下对了孙念祖这一妹夫已有七八分满意,然尚有一二分不满,遂心内郁郁然。转念一想,此事亦是经历波折,几近毁于一旦,成事亦是不易,多亏贾珠劳心劳力,方得以挽回,遂终是应下,命书办相公写了黛玉庚帖,交与李文俊,又托李文俊向孙家道明两事:其一,因之前宫中老太妃新丧,此系国孝,百姓之家不可饮宴娶妻,遂亲事需延后;其二,孙念祖适才入学,如今正宜下场,需于来年考取进士头衔,亲事方成。   闻罢煦玉所提此二事,李文俊自是将之回复与孙家鼐知晓,孙家鼐悉数应下。而孙念祖闻罢煦玉要求,自是不敢轻忽了。此番既已病愈,念祖方日日苦读不缀,只欲就此一役功成。未过多久,八月乡试便至,孙家鼐念及小儿今次下场,已是提前数月便告病在家,以免又被点了乡试主考,迫使小儿回避。而孙家鼐虽是回避,然礼部此番竟好巧不巧地点了煦玉出任顺天乡试的总裁,孙家之心可谓昭然若揭。而孙家鼐心下虽觉万事无忧,倒将孙念祖并一干今次下场的学子骇得魂不守舍、冷汗直冒。众学子皆知,这京师两大才子虽年纪尚轻,然一向治学严谨、铁面无私,较了朝中老学究,剥人竟毫不手软,其中又尤以林煦玉为甚。昔时二品大员工部侍郎之子,荒疏不能,全凭背诵西席所写旧日窗稿蒙混过关。之前所遇学政院考,宗师顾忌其父颜面,允其通过;不料待之后恰遇煦玉做了乡试总裁,面试之时发觉这考生口齿不清、答非所问,登时大怒,竟毫不顾惜工部侍郎之面,出牌通告,即刻命衙差将该生送至通州学政手中,责令通州知州并县教谕严查究问。而正因如此,此番亟待下场的孙念祖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则不消细述。   却说林家与孙家联姻之事总算尘埃落定,而此事虽待来年孙念祖取试及第方才正式定下,然世上却并无不透风的墙,贾府诸人捕风捉影,从别处闻知黛玉定亲之事,贾府因此而引起一阵不小的风波,此乃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 ☆、第八十回 略施小计宝钗字人(一) ?  上回说到煦玉与孙家鼐终将两家亲事定下,交换庚帖,只待国孝过去,孙念祖下场已毕,方正式约定成亲时日。而此事虽未正式定下,双方亦保持缄默,并未对外公布。然有心之人见罢礼部侍郎李文俊屡屡出入二府,遂皆将二府联姻之事猜得是八|九不离十了。遂这些捕风捉影的言辞片段便也纷纷传入荣府之中,贾母闻知当即被气了个仰倒,忙不迭便遣家人前往林府欲寻了煦玉来问,煦玉则以卧病在床为由推却。贾母见状,只得就近寻了贾珠,贾珠自知瞒之不过,只得如实说了,尚还拿话支吾曰“孙家屡次三番遣了礼部侍郎李大人上门求亲,连庚帖亦托李大人携了前来,玉哥推辞不过,只得应了”。贾母闻言疑惑不解,只道是彼时自己已对陈夫人明言黛玉已与自家府里定了亲,何以孙家仍那般锲而不舍,执拗地寻了林府结亲?寻思半晌,仍是不可解,便又问贾珠可知其中蹊跷,贾珠自是推说此乃孙家寻了煦玉商议定下的,自己不过一方亲戚,是毫不知情。贾母见问不出多话,只得放了贾珠出来。   此番贾珠见此事对贾母打击甚大,自宝黛幼年之时便筹划的一桩事业,至此尽毁,只令贾母痛心疾首。贾珠恐受牵连责难,期间亦不敢歇于自家府里,遂忙以侍奉应麟为由,前往趣园避了几日风头。   而对此事颇感遗憾之人,府中除却贾母,便属贾政。却说彼时府中盛传的“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之事,贾政亦有耳闻,对于宝玉择黛玉与宝钗二人中何人为妻,贾政自是偏向黛玉的,自是因了林家既为妹妹之家,妹夫与自己又素来志同道合,林家更系世代书香;兼了这些年煦玉皆居荣府,贾政对了煦玉之爱竟宛如亲出,仅次于贾珠。遂大观园中宝玉未题之处,竟有好几处出自煦玉之手。由此自是爱屋及乌了。而此番闻知林家已与孙家结亲,自得长叹曰不胜遗憾。   此外,对此事最为欣喜之人自是王夫人薛姨妈姊妹二人。黛玉字人,自是意味着贾母筹划“木石前盟”之局的最后棋子失效,再难兴起波澜。王夫人不禁暗自称赞一回曰自家儿子果真高明,早知这桩亲事难成正果,令自己不必忧心;如今果真一语成真,不费自己吹灰之力,便也去了这根眼中刺,当真可喜可贺。然此二人自是将了此等庆幸之心深藏不露,于贾母跟前且附和着贾母之意,皆顺着贾母唉声叹气,只道是黛玉自小居于府中,与宝玉情投意合,这般骤离,对宝玉着实打击甚大,便是冷心肠的大人见状亦是不忍。贾母闻言倒也不多说,心下对这王氏姊妹二人心下所谋如何不晓,只怕如今这黛丫头出嫁之事,倒正合她们之意呢。   这上房众人尚且如此,而最受此事打击之人正是宝玉,乍闻此事,便如遭了晴天霹雳一般,登时目怔口呆,骇得一声儿不言语。众丫鬟见状,无论谁上前与他说话,他皆是一动不动、毫无所觉,摸了额头又摸身上,俱是浑身冰凉。众人吓得不轻,唯恐上头太太们责难,只得先行请了李嬷嬷前来探视一回。那李嬷嬷来,瞧了半日,又问宝玉几句话,皆不见他回答。随后又往他脉门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用力掐了两下子,仍是不声不响,不觉疼痛,登时将那李嬷嬷亦是惊得手足无措,只说了一声“了不得了,不中用了”,说着便搂着宝玉放声大哭。一旁袭人见状忙拉着李嬷嬷说道:“你老人家瞧瞧到底如何了?且告诉我们,好回了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的先哭起来了。”李嬷嬷则答:“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众丫鬟闻言,方知晓此事严重,不敢担待着,只得遣了小丫头告知贾母王夫人。众太太闻罢这话如何了得,忙不迭入了园中探视,一面又唤人请了太医诊视。外间贾赦贾政贾琏等人皆入园探视,宁府贾敬贾珍贾蓉等亦一并前来。一时之间,怡红院中鸡飞狗跳,闹得很是不堪。   却说此事之前贾珠因往趣园避那风头,期间倒与煦玉厮守了几日,万事不理,无忧无虑,神仙眷属亦不过如此。然不日后便闻府中家人来报曰宝玉发了痰迷之症,情况危急,只怕不中用了。贾珠闻言大惊,虽知晓黛玉定亲之事对宝玉打击定是不小,然乍闻此信亦是心急如焚,急不可耐地与煦玉一道乘车回府探视。此外便连同在园中的应麟则谨亦一并惊动了,二人亦随珠玉前往荣府。   待四人匆匆入了园中,只见众太太们领着媳妇婆子从旁哭得死去活来。王夫人一见贾珠,便也万事不顾了,拉着贾珠将脸埋在他怀中哭道:“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大夫说你兄弟不中用啦……”   贾珠亦来不及探视一番榻上躺着的宝玉,只得忙劝住搂着自己直哭地王夫人道:“太太且勿忧心,此番先生公子亦随儿子前来,先生医术独步天下,待他诊视一回,定有法可治……”   贾母闻罢这话,忙招呼一干媳妇丫鬟等进内里回避,待应麟入内诊治宝玉。王夫人只得止了,拿帕揩了眼泪,随众人一并避入里间去了。这边贾母倒并未入内回避,命人端了椅子来,端坐于宝玉一旁。贾珠煦玉则一道出来亲自将应麟则谨迎入怡红院,贾政亦前往拜见了。随后一行人方入内,见贾母在此,应麟则谨忙不迭请安。贾母亦回了两句“有劳先生”的客套话,应麟道了无妨,随后方坐于榻边替宝玉把脉。过了半晌,贾母见应麟诊视妥当,遂亟亟出声问道:“邵先生,宝玉之疾可有大碍?”   应麟闻言忙起身答道:“无妨,世兄此番不过是痰迷心窍之症,且系急痛攻心所致,一时壅闭,较当年珠哥儿落水昏迷之症更轻。待在下替世兄施针一回,大抵便能醒转……”   随后应麟转身从则谨手中接过药箱,从中取出几枚银针,挨着宝玉几处穴道扎入。一旁贾母见罢那针扎进宝玉皮肉里,亦是骇得心惊肉跳的。然念及当年贾珠落水昏迷,亦是得应麟如此施为方才醒转,遂只得按捺下了。待见几处针灸施毕,宝玉果真慢慢有了起色,渐渐睁眼醒来。贾母见状大喜,忙不迭对了应麟道谢,赞了几句医术高明的话,道曰“先生且写了方子,待宝玉吃好了,再命他捧了谢礼,往林府里给先生磕头去”。应麟则起身还礼,将往外间写了方子煎药。   宝玉只见跟前正坐着垂首探视自己的应麟,因少有往来,遂心下生出些憷意。随后又忆起之前闻知的黛玉定亲之事,不禁悲从中来,哭闹出声。见罢一旁守着的贾珠,念及贾珠与煦玉一向交好,便将长幼之礼亦顾不得了,在榻上支起身来,便也趁着染恙,伏在贾珠身上使性子地闹腾道:“大哥哥,我不依,我不依!大哥哥素来疼我,求大哥哥帮劝了林哥哥,莫要将林妹妹嫁了他人!……”   贾珠见状很是为难,一面扶着宝玉,亦不知如何应对,只拿眼望向一旁的煦玉求助。宝玉挂在贾珠身上闹了一回,又转眼瞥见煦玉步至一旁,此番仗着使性子使得兴起,便将往日里心下对煦玉的忌惮畏惧皆不顾了,心里认准了此番是煦玉替了黛玉亲事做主,只将煦玉当作妨碍黛玉嫁与自己的唯一障碍,登时便恶向胆边生,扑在了煦玉身上撒泼耍赖:“求林哥哥开恩,莫要将妹妹嫁与别家!……妹妹自小随哥哥住在咱府里,彼此皆已习惯,何苦如今将她送到别府上……”   却说煦玉本亦是带病前来荣府探望,身子虚弱。此番被宝玉纠缠一阵,若非贾珠从旁扶着,又将宝玉拉开,几近站立不稳,撰扇亦脱手摔在地上。兼了素昔从未得人这般没上没下没羞没躁地无理取闹,登时拉下脸来,将要发作。幸而又念起宝玉正值病中,亦是对黛玉动了真情之故,况且需顾忌在场诸人颜面,方将心中怒气勉力按捺下去,闭了眼不言语。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外间贾政领着应麟写毕方子又复进房中,见宝玉举止无状,亟亟开口呵斥道:“孽子,没规没矩的,胡闹个甚?!如今又得了精神了?!”   此番宝玉倒也清醒了几分,见自己父亲进了屋,顿时生出几分忌惮,心下发怵,不敢再行闹腾。   贾母闻言又喝止贾政道:“他方才恢复神志,你无缘无故地又训他作甚?!他便是被你这老子吓傻的!”说着又转向应麟道,“邵先生莫怪,皆是这做父亲的教子无方。”   应麟对了贾母素来偏疼宠溺宝玉之事如何不晓,心下哂笑,面上倒顺着贾母附和几句,又替贾政辩解一句曰:“二老爷亦是教子心切,父母拳拳爱子之心,人之常情矣。”   贾母笑道:“哪有先生说得那般好,他惯常教训儿子起来没轻没重,逼着宝玉念书,将人也吓傻了。珠哥儿自小里争气,也没少被他这当爹的训斥,若非哥儿命硬,还不早早地被他爹逼死了……”   应麟则道:“是老太太福泽深广,庇佑儿孙辈。依在下观之,府里哥儿皆是福大命大之人。此番宝哥儿颇得佛缘,非凡尘中人也……”   贾母闻言倒也并未深想,只将应麟之言作了客套话。待将药方交了下人拿去煎了药,贾政则与贾珠煦玉领着应麟则谨往外间书房中吃茶。却说宝玉自为应麟诊视后,虽亦按方服药,然此病皆系心疾,哪里便好得全,不过时而清醒一阵,时而又癫狂闹腾一阵。而王夫人因袭人素昔从旁进言曰宝玉与姊妹混居园中,不成体统,早生出将宝玉搬出大观园之心。遂此番干脆以宝玉遭疾,便于就近照料宝玉为由,就势将宝玉挪进自己院中。而另一边,黛玉的障碍既除,王夫人姊妹自是迫不及待密谋实施金玉良缘之计。只不料人算不如天算,眼看着这姊妹二人筹划了多年的心愿即将兑现,竟又生变数……   ? ☆、第八十回 略施小计宝钗字人(二) ?  却说之前大观园中众儿女尚且齐聚大观园之时,其中正有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此番薛蝌携了其妹薛宝琴乃是为上京完婚,宝琴婚事既定,这做哥哥的竟尚未有个着落。而薛姨妈见那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没有小姐脾气,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本欲说与薛蟠为妻,然念及薛蟠素昔行止浮奢,恐糟蹋人家的女儿。遂又踌躇了,随后方忆起薛蝌尚未娶妻,薛蝌为人成熟稳重,与了薛蟠全然两样,与邢岫烟二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若设法替薛蝌说这门亲事。薛姨妈遂将心中所想说与凤姐。凤姐听罢倒有些踌躇,只道是邢夫人有些左性,此事需得慢谋。随后凤姐寻了一计,将此事告知与贾母,贾母倒乐得做这保山。遂将邢夫人请来,将此事说了。邢夫人忖度着此事有贾母作保,兼了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富贵。而薛蝌较了薛蟠,生得又好,便也应了。待回去告知邢忠夫妇,他夫妇二人本为投靠邢夫人而来,闻罢此事,如何不愿,自是极口称妙。贾母见状十分高兴,又拉了尤氏婆媳做媒。而薛蝌与岫烟二人又因之前一道上京之时有一面之遇,彼此倒也合意。而刑夫人之前本欲接了邢岫烟出去住,如今成了薛家媳妇,贾母便令她留在园中,与了宝钗姊妹一道。   自此宝钗倒常常与了岫烟闲谈,宝钗见岫烟家贫,月钱不够支使,便也常常周济劝慰她。然见罢周遭亲戚薛蝌、宝琴并了居于身侧的湘云、黛玉等皆有了归属,宝钗心下难免不生出几许失落。却说宝钗的亲事本是最无意外之事,阖府金玉良缘之言传了这许多年。此事本是既定之事,然近日里宝玉因闻知黛玉定亲之事而全然没了样子。头上贾母只当宝玉病了,便也百般纵容偏溺,便是贾政贾珠从旁见了宝玉模样,心下有火,便也不敢多加开口教训嗔戒,只得任由他这般颓丧下去,蹉跎时日。素昔里只是疯疯傻傻,一时清醒一时又糊涂。而贾政自出任学政归来,渐感自身上了年纪,名利之心大灰,倒贪图起儿女常伴的天伦之乐来。对宝玉未曾投身科场的失望之情较了往昔淡薄不少,念及宝玉虽不务正业,然较了其余贾氏族人,到底天性聪颖、有些急才,亦不算玷辱了祖宗。兼了子女中又有贾珠仕途平顺、元春凤飞枝头的,已是贾政平生指望,遂幼子蹉跎些,倒并非甚欺师灭祖、难以忍受之事。由此对了如今的宝玉,倒也听之任之。   为父的虽如此,旁人看在眼里,滋味却又各不相同。却说宝钗其人,面上观来虽谦恭和顺,百事无争,然心内实则志向不凡,具停机之德,负青云之志,希欲能在内辅助夫君,对外振兴家业。如此这般的女子,如何是个能眼瞧着宝玉蹉跎而坐视不理之人?然劝亦劝过,宝玉何尝听进过一句半句的?素昔尚且仅是混迹內帷,如今却落得个神志不清、恍恍惚惚的了。宝钗从旁见状,心下如何不急?兼了此番又见自己母亲在薛蝌娶妻之事上尚且通情达理,抑或便能劝说其为了自家前程与幸福,舍了与王夫人的同盟亦未可知。心下暗暗得了主意,宝钗只道是自己若能得了机会,捡了高枝,何以不远走高飞,偏何守着贾宝玉这一藩篱不可的?   不久之后,熙玉选任庶吉士三年期满,已留馆任了编修。之后乡试又至,八月初六,煦玉点了京师乡试正主考,与另二位副主考一道入场。彼时此信一出,京师候考学子哗然,有一干自诩实力不济之人当即放弃,惟待下届再接再厉;另一些家境阔绰之人便动了“交通关节”之念,有向两位副主考交通关节之人,二人尚且不动声色,不置可否;而另一些人径直前来林府拜访,欲打通主考的关隘。不料此期间来访诸人,除却往昔与林府有所往来的旧识之外,其余一律置之不理,拒不接待。煦玉虽因此落了铁面无私的好名,然不通款曲、不近人情之性也传了个遍。对于朝中讲人情世故的众同僚而言,煦玉如此行事,倒是好坏各半。   众人见拜访煦玉无门,又转而寻到熙玉疏通,欲请熙玉代为转求煦玉通融。熙玉见状心里一哆嗦,哪里敢生出这等举动,只怕未待自己开口,便先被煦玉责骂一通。还有那等人,见寻不到煦玉的门路,便私下寻到煦玉素昔任用的幕僚跟班之类。只道是有钱能令鬼推磨,主子东家便是个冷面冷心的,手下跟着的诸人难不成还能是个拿钱熏不动的?遂寻到蔡新、史调二师爷,许以重金,请二位代为疏通关节。未想他二人竟也是油盐不进的主儿,皆异口同声地回绝道:“鄙东家这人,年纪虽轻,却不留人情面,莫道我们作幕的,阅卷之事除却替东家研墨代笔之类,其余多话是没有的;若是知晓我们替人徇私说情,还不将那砚台摔在我们脸上。此番只怕便是同考官老爷们的脸面,也是不给的……奉劝各位,此回下场需有那真才实学,否则大可不必下场……”   对于贾珠而言,只道是煦玉做了乡试总裁,从八月初六入场后,直至下月五日方得以出场,期间皆不得相见,遂初六之前,皆忙着替煦玉张罗日常所需之物,又怕有所遗忘,遂领着众人多番检视,一面又劝说一回:“这回幸而只是乡试,又是顺天府,无需出京,可就近照应。若按职务,我大抵亦有资格充个副总裁,尚可就近敦促你一回,只可惜殿下不允我离了兵部。由此你也多少留着心眼儿,莫要审阅试卷,便也事必躬亲,倒将自个儿累坏了……”   煦玉闻言倒也不以为意,搂着贾珠笑曰:“此番你亦太过忧心,之前便也说了这许多次;又多番叮嘱小子们敦促监督,只道是若我不从,待归来后便尽管告知你。这般警惕严防,我何敢就犯~”   贾珠对曰:“这话我确也说得不少,然哪一回你当真听进心里?每回病怏怏地归来,倒累及我提心吊胆的……”   煦玉尚未答话,便听贾珠再行开口,此番却是转了话题道:“玉哥,这句话好歹听我一回……今次充这座师,又有两位副总裁,并诸位房官们,只怕皆较了你年长,亦需顾忌诸位老爷的颜面。取士你尽可严格把关,然亦不可一味皆按了自己标准,将房官所荐试卷尽皆剥落,这令了一干年长的翰林官们如何下得了台面?些许人情,若是无伤大雅、无甚大错,便也放过了,他人自是感激你。朝中诸老臣,便是圣上亦留几分薄面呢,何况你我,也总有个有求于人之时……”   煦玉听贾珠此话,可谓是掏心剖肺,关切担忧之意尽显,心下很是感念。二人额首相触,十指相扣,煦玉不禁叹了回气,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世人娶妻纳妾,只道是妻妾成群,方享齐人之福。孰不知为兄得珠儿一人,便已胜却世间万紫千红……”   贾珠闻言,忆起往事,方生出打趣之意,遂对曰:“若说齐人之福,世人皆盼着娇妻美妾,若是夫人生得平常,更需纳几房年轻貌美的姬妾方是。珠儿又是男儿身,哪及世间寻常女子那般千娇百媚的,若非当年你我约定,今番玉哥岂不寻思着纳进几房美妾,抑或便将身边搔首弄姿的丫鬟收了房给了名分?若外人知晓是珠儿不许玉哥如此行事,倒还责我不贤,霸拦汉子……”   煦玉则道:“为兄于珠儿口中,岂非成了那专好偷腥猎艳之人?好生无礼之言。世人眼中家花不似野花香,遂总欲将那杂花野草植入自家花坛。孰不知如珠儿这般独一不二、胸有别才之人,伶俐聪颖、精细体贴,竟是舍你其谁?便是纳妾娶姬,亦无人可替。他人便是效仿,亦学不像的,不过东施效颦……”   贾珠闻罢此肺腑之言,亦是心花怒放,笑嗔道:“明日便要入了考场封禁一月,偏偏此时拣了这话说,岂非令之后一月我见不到你之日里日日品尝相思之苦?如今我还不如执扇他们呢,可随你同去……”   煦玉遂笑曰:“如此珠儿还不将为兄伺候舒坦了,以稍解离愁~”   之后一宵欢爱,情满意酣自是不在话下。   这之后煦玉如何入场如何主持如何取士自是不必赘述,此番三场考试,煦玉皆场场亲临监考,审查极严。此番交卷之时草稿不全并了书写格式有误之卷,于收卷之际便作了废卷,登蓝榜除名,一律不入房师手中;此外卷中有别字之人,亦一律不可上荐。而圣上规定,乡试录取之人为一百三十五名,然今次下场学子近一万名,最初由煦玉首肯,登上正榜之人竟不足百名,数量较往届皆少。   而诸房师所荐试卷,其中有不少房师自诩尚可的试卷,皆被煦玉命蔡史二人退回,一时之间,蔡史二人来往于房师房中,络绎不绝,只一脸的歉然。有房师见罢,欲求他二人于煦玉跟前替自己求情,只道是自己所荐之卷录取数量太少,且求总裁通融些许。那蔡史二人亦是拒之不迭,只道是总裁大人的脾气他们是见识了许多年,鄙人等人微言轻,总裁是断无可能听取鄙人之言的。待评完所有试卷,录取之人不过一百名,数量太少。二位副总裁便一道请求总裁再行择以勉强合乎标准之卷添上。却说因了之前贾珠的一番劝诫之言,煦玉多少听了几分进去,遂此番闻罢那二位副主考之言,倒斟酌一回,又命诸考官一道将被剥落的试卷再行评判一番,又从中拣了众人认可之卷填了榜,充足百三十五名,其余的便一道充作了副榜,以示安慰之意。   而待最终诸考官拆对朱卷墨卷之时,煦玉只见其中几人恰是自己认识的,一个孙念祖取了三十名,孙念祖的卷子乃是副总裁荐的,倒欲荐个前十,被煦玉以文理虽通,略输才气驳了。一个名蒋作锦的,点了四十七名,再查了一回该人籍贯,乃是江西南昌府人,方忆起该人正是自己出任江西学政之时,命上京之时顺道捎信与贾珠的廪贡生,方知原来上届乡试他并未通过。又一个名岳维翰的,此番点了第五名,煦玉见此人名姓有些眼熟,然却记不起在何处见过。随后见该人籍贯是江苏淮安府阜宁县人,登时恍悟这岳维翰正是出任学政之时,自己出手相助的那名贫寒学子。彼时煦玉便令其考取监生,以上京参加乡试,不料如今这岳维翰果真依言行事,虽未取南元,仅名列第五,倒也差强人意。待乡试张榜后,众人见孙念祖亦惟取三十名,皆知礼部尚书孙家鼐位高权重,且与林家关系匪浅,然煦玉却能不念旧情,铁面无私,倒将煦玉正直之名又称赞一回。   ? ☆、第八十回 略施小计宝钗字人(三) ?  闲话不多说,此番单说那岳维翰。却说数年前岳维翰受煦玉之命,考取监生来京取试。之后他倒也争气,待回乡后便也万事不理、闭门苦读,阜宁知县闻知此乃林大人荐来的学生,亦不敢怠慢了,待岳维翰过了童生试,便写了荐帖请江苏学政荐了京师乡试。遂待乡试将临,岳维翰便携了诸公文、贡单、执照等上京赶考。临行之时,岳维翰将家中攒下的银两并当地宦绅所捐路费携了上京,置办新衣行囊,光景倒也阔绰。又将当初煦玉所著的文章誊写于一竹撰扇之上一并带上,以期待功成名就后,再请才子留下字号。   来京之后,自有无数长随跟班上门自荐,岳维翰则就势雇了两人,一名高升,一名来福。岳维翰念及当初煦玉对己有知遇之恩,遂便想前往拜访一番。然因此番时候赶紧,下场在即,又闻煦玉点了总裁,拒不接待一切应考之人,遂只得作罢。待乡试下场已毕,只觉胸有成竹。待九月初五放榜,只见自己高中第五名,虽并未如煦玉当初要求那般中了南元,然亦算差强人意了。此番京师诸上榜考生皆议论纷纷,只道是今次上榜可谓是幸运万分之事,座师林煦玉是出名的严苛,连有望殿试夺魁的礼部尚书之子孙念祖亦不过点了三十名,许多自诩铁定中举之人连副榜亦未登上,遂中举的学子心下庆幸之余,亦忙不迭拉了同科聚会。   此番岳维翰的长随高升、来福二人见岳维翰成绩不俗,亦劝其寻了同科往来应酬一回,对自己今后的宦途是大有裨益。不料岳维翰却置若罔闻,只向他二人询问京城林府所在。   那二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高升率先说道:“爷欲前往拜访座师自是在理,只这位有京师第一才子之称的内阁学士林大人为人向来清高孤傲,懒于应酬,若非素昔要好之辈,林大人是不见的,爷这是……”   岳维翰听罢打断高升之言道:“我前往拜见林大人并非因了他乃我场上座师,乃是因了大人对我有知遇提拔之恩,我此番是欲向大人致谢。”   来福遂忙不迭问道:“爷此话怎讲?林大人曾两任学政,莫非林大人是爷宗师?”   岳维翰则道:“我倒并未有此好命得林大人做了宗师,然确也受大人大恩,想必大人亦是记得,我手边还有大人当初所留珠玑,遂此番无论如何,皆需向他当面致谢。”   那二人闻罢此言,皆欣喜非常,未想其间竟有这等缘故,于普通学子而言,与礼部重臣有那关系,对今后的科场是颇有助益。遂忙不迭依言替岳维翰雇了车来,一道前往林府,将岳维翰的名帖递了进去。   却说当日也确有因缘,黛玉因荣府众姊妹皆陆续搬离大观园,园中诗社因之散了许久,心下不舍。待此番煦玉主持乡试归来,知晓煦玉亦是喜好风雅之人,便向煦玉请求邀请诸姊妹在自家府中重建诗社之事,每月聚会一次便可。煦玉闻言亦是大加赞赏,欣然同意,并当仁不让地任了诗社社长。黛玉依礼邀请贾珠充任副社长,贾珠坚辞,由此黛玉方自己走马上任。随后又亲自写了帖子,邀请诸姊妹前来林府集会。然念及宝玉有疾在身,且如今自己又是定了亲事之人,需得避嫌,便也并未邀请宝玉,惟请了宝钗姊妹、香菱、岫烟并三春几人。姊妹们接了帖子,莫不欣欣然欲来,禀明贾母王夫人后,当日便随着贾珠一道坐了车前来林府。   此番黛玉于林府花园中的听雨轩二楼上布置了,摆了书案,又置了圆桌铺设茶果点心,请煦玉命了诗题。煦玉忆起自己乡试及第后,曾于同科聚会上随手题了一首《贺新凉·西风萧瑟》,便命众姊妹以此为韵,每人和上一首。   却说前一日夜间落了雨,次日便阴云密布,气温转凉。众人闻罢此诗题,只觉颇为应景。此番煦玉贾珠并了诸姊妹正围坐于圆桌前讨论一回诗题,便见一媳妇持张名帖匆匆而来,煦玉见状问道:“出了何事?”   那媳妇忙将名帖呈上,一面说道:“门上说是乡试的学生欲拜见少爷。”   煦玉一听只是乡试的学子,便觉兴致缺缺。待见了那帖上写着“门下学生岳维翰”之时,登时眼前一亮。然又念及今日气温寒凉,煦玉在这听雨轩中坐得暖和了,便不欲挪去外间书房,便问那媳妇:“此人可是独自前来?”   那媳妇答:“只有两个随从跟着。”   煦玉随即吩咐道:“留此人跟班在门房招待了,将岳维翰单独领至听雨轩楼下见我。”   那媳妇闻言去了。   不多时,便见一个小丫鬟领着一书生向这方行来,衣着虽朴素,却是一袭簇新的直缀冠巾,手里还拽着一柄竹撰扇。楼上众姊妹因了心下好奇,皆聚于窗前纱帘后窥视,只见那书生年纪轻轻、相貌堂堂,举止娴雅、一派斯文。待行至楼阁前,方止了步,又整了整己身衣冠,方随丫鬟入了轩中。楼上煦玉待闻见岳维翰进屋的声音,方与贾珠姗姗下楼,便服迎接来人。   岳维翰见煦玉二人下了楼,便忙不迭行礼,礼毕方分宾主入座,煦玉命丫鬟上茶。   岳维翰率先开口道:“四年前,学生于南昌府受大人大恩,得以回乡取试,随后自是日夜苦读,不敢有丝毫怠慢。幸而知县大人体恤,学生童生试后,又于宗师大人跟前,替学生荐了监生,学生方得以入京取试。此番又幸逢大人主持此试,可谓是天助学生,学生得以上榜点了第五,皆乃大人成全!……”说着便立起身来长揖。   煦玉挥手止了岳维翰行礼,命其坐下,说道:“你此番成绩,皆凭了己身真才实学,并非我所偏向。我见你答卷,可知你此次下场乃是成竹在胸,已能万言满策。若是换作其他总裁,点了南元亦不无可能。若无意外,来年会试及第亦不在话下。”   岳维翰忙答:“大人过奖了。”   随后煦玉则询问一番岳维翰家中之事,岳维翰则答当年待自己携了老母并荆妻回乡之后,妻子素昔体弱,因不堪路途劳顿,回乡之时已身染重疾,不日后便病重不治。因场事在即,亦无心续弦,之后家中便惟余自己与老母相依为命,又恐老母无人侍奉,遂不敢轻易离乡,因而此番乡试上京亦是迟了。又因囊中羞涩,乡试完毕亦不敢回乡,只得于城外圆通观赁了房屋暂住,待来年会试并了殿试已毕,方着人接了老母上京,再行商议续弦奉亲之事……   煦玉闻罢岳维翰之言,亦很是感慨,只道是寒门学子取试不易,随即命晴雯往二门处令人往账房取来五十两银子,吩咐岳维翰曰可从中支取一部分着人寄回家中,以慰母心,剩下方可用于在京寓所之费。   那岳维翰见状,已是感激得痛哭流涕,忙不迭行礼道:“数年前学生已受大人银两惠赠,如今竟再行受恩,实在是受之有愧,良心不安。”   煦玉则道:“这五十两银子虽非甚大数目,然我并非出之无因,全然是看在你是一可造之材,取试有望之上,只欲你日后能食住无忧,一心发奋苦读,早日取得佳绩。你需谨记我今日之言。”   岳维翰连连作揖对曰:“大人大恩,岳维翰脑肝涂地亦无以为报,惟谨遵大人之言,日日刻读用功……”   一旁贾珠闻罢岳维翰一席话,倒也明了了大概,知晓煦玉素昔体恤寒门学子,出资惠赠亦非甚罕见之事。只心下暗自琢磨了一番,有一事索解不得,方开口问道:“我有一事不解。你道是四年前,珣玉资助你五十两银子回乡,你归乡之后却仍有富余,且一家之计经年不缺,这是何故?区区五十两何能至此?”   岳维翰听罢忙答:“贾大人有所不知,林大人虽仅出资五十两助学生回乡,然大人之前口授学生珠玑一篇,令学生沿途交与官府学署诸大人赏鉴,大人老爷们阅罢此文,无有不感念拜服者,方纷纷出资惠赠学生。待学生回乡,单一路所收惠赠,已逾二百两……”说着便将手中撰扇奉上,“学生将当日林大人所著锦绣誊于其上。”   贾珠接过撰扇,将扇面撑开览视,随即笑道:“如此行事方不负才子之风。若单赠你银两,他自己对那银钱之事是无甚概念的……”   随后岳维翰又迟疑着开口道:“此番学生尚有一不情之请,之前学生于南昌学署所誊录原文为阜宁县知县老爷索去了,学生只得将全文另行誊录于撰扇之上,还请林大人奉赠一方宝印。”   煦玉闻言首肯,随后命晴雯往书房取来自己的印章。贾珠则自告奋勇替煦玉写了落款,印上私印。写毕,方递与那岳维翰看视,一面笑道:“这名签得足以以假乱真吧~”   那岳维翰见罢忙附和道:“若他人不知,当不会认出此非林大人亲笔。”   贾珠道:“你们有所不知,近些年来珣玉已懒怠动笔,几近赶上子卿。若非我迫他亲笔,只怕那写与我之信亦令小子们代笔了。许多无关紧要之物皆是他口授我代笔,他之字迹不易模仿,惟有那落款签名尚且肖上几分。如今京城之中,他亲笔之作是愈加鲜少,价钱已近一字千金~”   却说楼下三人正闲话,楼上黛玉姊妹则因煦玉于楼下待客,亦不敢高声喧哗,不过各人寻了一案搜索枯肠作诗去了。宝钗面上虽如其余姊妹一般思量,实则却寻了那靠近楼梯之处,暗自窃听楼下三人的谈话,心思一丝一毫皆未放在那写诗之上。她之前从楼上窥探那岳维翰容貌举止,心下便有几分好感,待此番闻见三人谈话,知晓岳维翰乃是今科乡试第五,又闻煦玉道曰该人才学过人,来年金榜题名不在话下。且原配新丧,亟待续弦,心下便活动了几分。只道是此人虽系家贫,然闻其言谈,是一志向不凡且知恩图报之人,可谓是品貌才学皆已不俗。若是能趁机寻一方法与之结识,探知此人当真乃一俊才,倒也不失为佳婿一名、良缘一桩。较了如今惟知蹉跎时日,于家无望的贾宝玉,可谓是天壤之别。   宝钗正如是暗忖,不提防黛玉从旁拍了自己肩膀,问道:“姐姐可是做成了?”   宝钗不禁唬了一跳,忙不迭收回心思,拿话搪塞道:“想必此番妹妹是做成了,妹妹向来有些急才,姐姐如何能及?正凑着呢,惟凑成半阙……”   黛玉亦不追问,留宝钗独自寻思,又往了一旁询问他人。这边宝钗亦不敢耽搁了,忙不迭思量一番,匆匆凑成一首交卷。   ? ☆、第八十回 略施小计宝钗字人(四) ?  此事过后,虽说宝钗心下存了这等心思,然到底是女儿家,此又系虚无缥缈之事,自己又如何主动开口?兼了知晓自家母亲尚且与了荣府的姨母有那金玉良缘之盟,定也不肯轻易放弃了,遂自己心事亦难以与母亲倾诉。一时之间,亦是无法可想,只得听天由命。   却说此事倒也是上天有意作成。乡试过后,三月转瞬即逝,待到年末之时,岳维翰倒也生出一事。话说岳维翰一直寓于城外的圆通观内,上京赶考之时便携了银两,乡试过后又逢煦玉惠赠五十两,盘缠可谓颇丰,想必盘桓到来年殿试,是无甚问题的。奈何天有不测之风云,待大年将至,城中偷儿便也格外猖獗。岳维翰所寓房舍一旁,有一段土墙,近日被雨水浇塌了一截,圆通观中的道士便用些土砖将塌毁的地方临时补齐了,只道是待过了年,观中收了足够的香火费后,再行修整一回。遂那段墙面较了别处的围墙,便要矮上一截。   不料某一日夜里,月色正好。岳维翰外出应酬,参加同乡聚会,回来得晚了。待进了后院入了自己房中,却见房中一片狼藉,便知遭了盗。岳维翰忙将行李检视一回,又命家人岳安将观主请来。观主闻知此事亦是心急如焚,急令岳维翰将行李整理一番,将丢失之物列出清单。只见此番丢了一个拜匣,里面有岳维翰此番进京所携大半的银两,包括上回煦玉所赠五十两白银;又丢了一个小箱子,里面有一对金镯子并零星的物件。箱子上摆着一柄撰扇,上面因悬了一个玉扇坠,此番连扇子亦一并丢失了。岳维翰将失物清单列出,丢失的物件不多,然却皆是自己身畔最值钱之物。如今身上惟剩携了出门的十余两碎银子,惟庆幸之事便是他誊录煦玉所著之文的那柄撰扇因外出之时均随身携带着,方未曾丢失。   圆通观观主命观中道士在周遭寻觅一番,观中人在岳维翰所居院落的那段矮土墙外发现了小箱子,然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方知偷儿乃是从这段矮墙翻入行窃。而又因岳维翰为了读书之便,方赁了观中后院最偏僻之处,此处便是观中之人亦少有进入,遂此番这处被盗,观中之人亦是毫不觉察。   次日,岳维翰虽如观主所言向坊间报了案,呈上失单,坊里亦将观中道士审问一回,却是人人不知。坊里无法,只得报了巡捕衙门,严辑盗贼。   却说此番意外出了此事,岳维翰的光景登时便转了个样子。本是食住无忧,囊橐颇丰,只待来年下场。不料如今是短金少银、捉襟见肘,只怕未过多久,便连观中房舍柴火钱皆要出不起了。而失窃之事虽报了衙门,然因无甚线索,毫无头绪,遂找回失物的可能性极为渺茫。   那长随中的来福见岳维翰光景甚是凄凉,随即便辞了东家跑路。那剩下的高升尚且念着往日的恩情约定,暂且留下,此番也直劝岳维翰将那柄誊写了煦玉所授之文的撰扇出售,倒能权且赚得许多银两:“……爷听我一句劝,如今需为生计着想,否则爷亦是支持不到会试下场……此番爷既知林大人有心相助,不若便老了脸前往林府,在大人跟前求大人一回。据闻林大人素来对学子关照有加,何况爷与大人私交不凡,便是大人随手惠赠,便已足够缓解爷之窘境了……”   岳维翰闻言却不欲听从,只道是从前便已多番仰赖煦玉,做人却需有那骨气,不可惟仰赖他人过活。   高升随即又道:“如此爷既不肯向林大人伸了这手,欲仰赖自个儿,不若便寻了古雅斋的向老板商议,将手头那柄撰扇出售了。如今京城里林大人的真迹甚是值钱,尤其在学子之中的声誉,较了侯大人更甚。若说这柄竹折扇,若是换了寻常当铺,倒也不值两个钱;然那向老板曾经手过几件林大人的字画手迹,是个识货的。世上惟有三架的才子联诗的玻璃屏风,有两架还是仿品,其中一架便在他店里。若是寻他出手,倒能卖个好价钱……”   岳维翰听罢这话,仍是不从:“此扇系林大人留于我的唯一物什,彼时以此文伴我归乡,其间所含皆是大人对我的期许,此情不可尽负。我此番便是露宿街头,亦断然不会将此扇出手!……”   此番二人商议了半晌,岳维翰亦不肯听从高升之言。之后岳维翰竟是日益窘困,日日只得食用咸菜白饭。无可奈何之下,惟有往了城中当铺,将之前备下的几件大毛衣物当了,权且做了生计之使。   却说某一日,薛蟠从自家当铺里出来,手里拽了柄撰扇,用锦缎扇袋套着,兴致勃勃地进了内里,在薛姨妈宝钗跟前说道:“你们瞧瞧,我拾到了什么?”说着便将手中扇子递给了宝钗。   宝钗接过撰扇打量,只见这是柄状似普通的湘妃竹撰扇,待撑开扇面,竟是泥金缎面的扇面,其上惟有密密麻麻的端楷,落款还印了章。   只听一旁薛蟠笑道:“妹妹看那扇上的印章,落着‘瑜君’的,又写着文绉绉的文章,岂不正是那边府里林老大的扇子吗?何况他手里时常便拿着一柄,如今扇子被我拾到了,且看他如何谢我去~”   宝钗一面闻听薛蟠之言,一面细细审视了一回扇上所题内容。然待读了那扇上的文章,方知那文章乃是抒写一人的身世,写得可谓是字字珠玑、言言锦绣,内容更是缠绵悱恻,读之令人怆然。宝钗见状倒也毫无怀疑此文出自煦玉之手,遂开口问道:“这扇子你是从何处拾到的?”   薛蟠则答:“这扇子倒也并不是我拾到的,是我方才往了恒舒典查看生意,店里伙计说有客人落了这柄扇子在店里……”   宝钗闻言疑惑地开口问道:“既是林少爷的扇子,怎会落在我们家当铺里?他去当铺做什么?”   薛蟠听罢此问,惟有耸了耸肩膀说道:“大抵是为人偷了,那偷儿来典当东西,便落下了。何必管他这许多,总归了是他的扇子。林老大那人,惯常是不带正眼看人的,此番我将那扇子还了他,看他如何待我……”   宝钗心下有些怀疑,然忽地忆起几月前岳维翰拿了一柄扇子求煦玉落款之事,得了主意。令薛蟠将恒舒典中管事的唤来,又命薛蟠问他:“林大少爷抑或林府的家人可有来过咱家当铺?”   那管事的忙答:“并未见林大少爷抑或林府的人来过。”   闻罢这话,薛蟠又按宝钗指示的那般命管事的就势将恒舒典的账册拿来,随后命丫鬟送入里间宝钗手中,宝钗翻开账册查询一回,果真在今日的帐上寻到岳维翰的名字,其上还记有岳维翰现居城外圆通观。宝钗见罢账册,方确定这撰扇果真便是上回岳维翰前往林府拜访之时,求煦玉落款之物。然又疑惑上回见他之时,岳维翰的光景倒也并非窘迫不堪的模样,尚还身着一袭簇新的直缀。何以不过几月,他竟到了需典当物什的地步。如此暗忖一阵,又将那撰扇于手中翻来覆去地打量一番,见这撰扇用扇袋装着,扇上字迹更是个个端楷,可知这扇子深得其主之心,只怕失落于自家店中乃是意外之事。念及于此,宝钗心中登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只道是此事当真是天助她也。   宝钗随即从自家寻出一柄相似的泥金段子作面的湘妃竹撰扇,又命莺儿研墨,亲自动笔将平生得意之作题了一首在扇上。随后将岳维翰的扇子从扇袋中取出,将自己的扇子放了进去,再将扇袋交与薛蟠,令其复又将扇子交与那拾到扇子的伙计,待岳维翰来寻,便交还与他。随后又如此这般地交待一回。最后千叮万嘱道此事至关重要,且按自己之言行事,莫出甚差错。薛蟠得宝钗授以此计,尚且不明就里,待要细问,宝钗却只道是其中自是有些原故,此人对了自家很是要紧,只事成之前尚且无法透露太多。此事或成或败皆在此一举,遂再三吩咐千万依计从事。   见薛蟠答应着去了,宝钗方屏退周遭众人,与了薛姨妈商议。却说姨妈见自家爱女如此行事,亦是百思不解。此番宝钗方才将这些时日自己关于婚事的考量并了数月前前往林府的所见所闻尽皆告知与母亲。而薛姨妈听罢这一袭话,心下却是万分踌躇迟疑,只道是若那岳维翰当真如宝钗所言,倒也不失为一可意郎才;然实则自己之前便与姊姊王夫人有了默契,欲将她家宝玉与自家宝丫头凑了一对,联合两家优势,做了个亲上加亲。而如今眼看着这桩亲事的障碍皆除,正是坐收成果之时。若是此时收手,岂非难以对了亲家交待,伤了姊妹二人的和气?   宝钗亦是明了母亲心中的顾虑,然若说她之前未曾见过岳维翰,大抵便也顺从母亲之愿,嫁与宝玉不作他想。不想上天到底安排了这桩缘分,令她可另作他选,若是白白任由这段缘分从手中流失,却是着实心有不甘。遂方对曰:“此番且按下与姨妈所议之事,不动声色。这边我们自是暗暗谋划这头。若是果真天遂人愿,成全了这桩美事,便是天意如此,命中注定。若是谋不成此事,我也只得按了从前计划,嫁了宝玉为妻,亦全是我之命也……”   母女二人如此商议妥当,方各自歇下。   却说那日岳维翰进城往薛家的恒舒典当了几件棉衣,期间不慎将撰扇失落。待出了城回到观中寓所内,方才觉察此事,当即怄了个仰倒。只道是自己节衣缩食、典衣当物地过活,亦不愿卖了那撰扇换取银两。不料此番自己尚未出手,此信物便意外失落了。若为他人拾到,岂非白白便宜了生人。遂便也心急如焚,不顾夜幕降临,当即便往出城的路上寻去,皆未寻到。又因彼时城门已关,无法进城,岳维翰只得无奈折返。当日夜里,便寝食难安,整夜躺于榻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次日寅时岳维翰便忙不迭起身,命岳安伺候着梳洗了,草草用罢早饭,便又匆匆出门。此番岳维翰光景甚是不堪,车是雇不起了,只得徒步进城。往了城中昨日去过的地方逐个询问一回,店家皆回以不曾见过。此番还未往了恒舒典中询问,岳维翰已几近绝望,只道是此扇之上印有煦玉之印,京师之中谁人不识林大才子宝号,从昨日失落此扇至今,亦过去半日,期间若有谁拾得此扇,皆知此扇价值千金,谁肯再行归还。遂待岳维翰一路失魂落魄行至最后一处能忆起之地恒舒典之时,心下并未抱有多大指望。   却说上天自有成全历经磨难之人的美意。待岳维翰寻了恒舒典的伙计询问撰扇之事时,一旁的管事之人闻罢,忙不迭上前问道:“这位可是昨日来小的店里典当衣物的岳公子?您昨日里失落在店里的撰扇被伙计们拾到了,本想当即归还,不料只眨眼间,您老便不见了踪影,小的们还以为您老不要这扇子了……”   岳维翰一听此言,只欲喜极而泣,谁料到自己昨日当真将撰扇失落在了这处,而并非被其他人拾了去。随后那管事的便将扇囊递还与岳维翰,岳维翰只见那扇囊正是自己的,便忙不迭一面道谢,一面匆匆打开扇囊,将撰扇取出检视一回。而乍看合拢的竹撰扇,材质倒与自己原来的那柄一模一样,未料待撑开扇面一看,却全然并非自己那柄。只见这扇子的泥金缎面之上,题着一首《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此番岳维翰因了此扇并非是自己那柄,便也只是草草扫过扇面上的题词,并未多加在意。扫了一眼后便忙不迭拉了管事之人询问道:“请教老板,何以我的扇子被人调换了?!这扇囊是我的,但撰扇却并非这柄。”   那管事的因之前已为人交待过,遂此番应对起来自是胸有成竹,闻罢岳维翰之言,从容答道:“公子说这扇子不是公子的,可是公子错认?昨日我家主子将这扇囊交与小的之时,小的并未打开看过,更勿论调换其中的扇子了……”   岳维翰听罢这话有些蹊跷,方亟亟打断管事之言问道:“你道是我这扇囊是你家主子交与你的,这扇子难不成是你主子拾到的?”   管事的答曰:“正是。”   岳维翰遂道:“这柄撰扇对我至关重要,可否请店家禀报贵主人一声,我欲当面请教撰扇之事。”   那管事的自是应承,说道:“如此公子还请随小的一道前往主子家中,向主子询问。”   岳维翰惟忧心自家撰扇之事,亦未多想,当即便应下同往。   ? ☆、第八十回 略施小计宝钗字人(五) ?  随后那管事的便将岳维翰领至荣府后街之上,从后门处进入,穿过夹道进入薛家于荣府的院子。将岳维翰领进薛蟠的内书房入座,管事的方知会薛蝌。却说那书房此番被有意隔成了前后两部分,前部分用于接待岳维翰,后边部分实则用屏风遮掩了,供女眷待于此处。   此番唯恐薛蟠演不好这出戏,宝钗特特将此事交待了薛蝌,薛蝌较了薛蟠,自是伶俐许多。薛蝌出来,在前边接待了岳维翰,自是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询问岳维翰此来所为何事。岳维翰先行向薛蝌行礼,对自己贸然登门致歉,随后方将撰扇之事说了。薛蝌闻言,佯装出一副恍然大悟之状,随后命丫鬟端了一托盘出来,其中放着数柄湘妃竹撰扇,置于岳维翰跟前,说道:“昨日我拾到这个扇囊,着实钦佩其上文采,便携了回家赏鉴。当时手边摆着几柄同样的扇子,我看了那扇子,便随手放在桌上,想必便是于那时和其余扇子混了。后来便随意从中拣了一柄装在那扇囊里,命伙计待你来店里找寻之时交还与你。此番你且看看,其中可有你的那柄?”   岳维翰闻言,忙不迭检视一回,果真从中寻出自己的那柄。   薛蝌见状便道:“这既是你的,你便带走吧。”   岳维翰听罢随即千恩万谢,又欲送上什么以示感激之情。然搜遍全身,不过惟有几两碎银子。而观薛蝌衣着,便知其乃是一富家公子,自己那点子谢礼,对方也瞧不入眼,遂只得作罢,许下容来日再谢。   薛蝌闻罢这话,倒是装模作样地回绝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随即又转而问道,“只是我之前观兄台之扇,乃是林大少爷的手笔,我府同了林府有些许干系,我们两府皆是这贾府的亲戚。不知兄台如何竟拥有林大少爷的笔墨?”   岳维翰闻说这薛家乃和林家沾亲带故,遂便也毫无怀疑,将煦玉出任学差之时相助自己之事说了。   薛蝌闻言,则装出一副恍然大悟之状对曰:“原来兄台与林少爷有这等渊源,既是林少爷关照之人,大家又是亲戚,如此与了我家便也有那干系了……”说着便又问道,“我闻店中伙计道兄台近日里来店里典当衣物,兄台可是有甚难处?”   岳维翰听罢这话,迟疑片晌,方开口答道:“此事说来惭愧,在下本寓城外圆通观中,盘缠尚足。不料一月前,观中遭贼,在下财物尽失,不得已之下,惟有将些过冬的衣物典当……”   薛蝌闻罢这话,方才觉察此番已至大寒天气,那岳维翰却惟穿夹袄,皮肤冻得紫青。薛蝌随即开口,作出慷慨之状说道:“未想兄台竟出了这等事,我等断无坐视不理的道理。”说着便命那管事的将岳维翰的当票并了所当衣物皆取了出来,随后又命丫鬟从里间拿了一包五十两的银子出来,一并交与岳维翰。岳维翰见状,当即立起身来,推拒道:“这如何使得?我是断不能受的。何况我只是来贵地典当衣物,贵地亦是付了我银两,少爷归还我失落的撰扇,对我已是大恩,何能再收惠赠?”   薛蝌则道:“兄台此言差矣,兄台与了我府亦算有那缘故。此番见兄台遭际不顺,我等便想结这善缘,便是贵恩人林大少爷闻知,亦不会意外。且幸而兄台这当是当在我家店里,否则我便是有这心,也没有这条件。如今将兄台的典当交还,亦算我等的一点心意,不过举手之劳,兄台无需介怀。何况兄台正待下场,成名有望。只求待兄台高中,莫忘了我等旧识方是。”   岳维翰闻言迟疑片晌,再三推拒。薛蝌又再四相赠,岳维翰见推之不过,又想自己处境窘迫,此举倒能缓解自己之困,方收下致谢道:“薛少爷此举,于在下可谓是雪中送炭,解在下燃眉之急也。此等大恩大德,在下如何敢有片刻遗忘。”如此说罢,方才将薛蝌所赠之物尽数收了。   薛蝌见状,方喜自己此番不辱使命,之前宝钗交待之事,自己已依言达成。随后又喜滋滋地对岳维翰说道:“兄台日后若有甚困难之处,且尽管遣了下人来我府上知会一声,我定想法替兄台张罗……”   岳维翰自是谢过了。随后岳维翰便将自家撰扇装入扇囊,将宝钗那柄替换的双手捧着递还与薛蝌。不料薛蝌见状却并不伸手接过,却是说道:“我与兄台因这扇子结识一阵,此物亦算与我二人有缘了。不若便将此扇留于兄台那处,或许今后会另有奇遇,亦未可知。”   岳维翰闻薛蝌如是说,便也并未反对,就势将扇子收了。之后二人又闲话几句,岳维翰方告辞而去。   将岳维翰送出府门,薛蝌方又转入里间。却说此番薛蝌在外陪客之时,薛姨妈并了宝钗二人皆坐在那屋里间,与了前厅不过隔了一道屏风,将外间二人谈话听得个一清二楚。母女二人此番只觉那岳维翰言谈优雅,是个斯文之人,心下倒也满意。宝钗说道:“如今离场事日近,我们且慢慢候着,若这岳举人当真是个人才,能一举成名,方可再谋亲事。”   薛姨妈闻言亦是赞同,答应一道静观其变。   却说岳维翰此番出了荣府,其光景与了入府之时竟大为不同。之前只一心索回撰扇,不料此番不仅撰扇失而复得,且还交了好运。阴差阳错地竟认识了林家的亲戚,沾了煦玉之光,获薛家惠赠。这五十两银子并了这沉甸甸的衣包,对如今的自己可谓是至宝矣。如此自己于场事之前,皆无需为生计发愁了,便连衣物亦无需再行典当,只怕最终还有余钱将其余店里的棉衣赎出。从此自可安心温习旧书,以待入场。如此念着,心下着实感激薛家,只道是待自己场事过后,当再行前往薛家致谢。又道自己实在是幸运之至,想必此番自有上天眷顾。   随后又将薛蝌特意留于自己的撰扇撑开来细细打量一番,之前瞧得不甚仔细,此番则留了心。只见这扇面上题了一首《临江仙》,字迹娟秀,正是闺阁手笔。岳维翰见状便有些疑心,只道是这薛少爷不会是将自家奶奶的扇子给混成自己的了吧,哪有这般粗心荒唐的?不过又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奶奶的,如何肯轻易与了他人,定然也不是。随后又将那首词赏鉴了两回,只见这词竟能将柳絮这一轻薄无根之物转了面貌,可谓是立意高明、别出心裁,竟是推陈出新、不同凡响,心下很是赞赏。只道是这词若果真出自一闺阁之人手中,那此女当真可谓是志向不凡了。不料闺阁女子之中,竟亦有这等才情,可谓是女中才子。   此番一路边走边想,待出了城回到圆通观,只见那高升正在打包行李,岳维翰见罢亦不以为意,随口问道:“此番你亦打算走了?”   高升本欲趁岳维翰不在之时悄然自去,不料此番被撞了个正着,面上亦是颇为不自在,尚且不知如何回答,便见岳维翰身后的岳安手中携了两个衣包,便就势转了话题问道:“爷此番从何而来?那包里装的何物?”   岳维翰心下高兴,便也直言将自己受薛家之恩之事说了。那高升见岳维翰竟意外攀上薛家,大感意外,遂忙道:“爷当真是有福的命,命中得遇贵人!”   岳维翰问道:“此话怎讲?这薛家是何来头?那薛少爷道他家与林家有些亲缘。”   高升见问,忙凑上前去说道:“爷有所不知,这薛家原是金陵的大家。与荣宁二府的贾家并王史二家一道为金陵四大家族。这薛家如今虽无爵位,然这一辈当家的长子名唤薛蟠,得了皇商之职,乃是富商之家。他家愿意相助,自是爷的福分……至于说到这林家与薛家,这两家本并没有亲缘,只因薛家乃是贾家的姨表亲戚,林家是贾家的姑表亲戚。当年薛家进京之时,阖家便寄住在荣府;而林家老爷太太外任,林大少爷即如今的林大人亦携了弟妹居于荣府,方有了这层关系……若是爷数月前欲拜访林大人,亦需前去荣府,方能寻到人……”   岳维翰听罢这话,沉吟一回,又问道:“此番这接待我的少爷倒并非是当家的薛蟠,是名唤薛蝌的。他交与我一柄扇子,我见那字迹是闺阁手笔,这薛少爷可是娶了亲的?”   高升答道:“这薛家尚未有人成亲。”言罢又忙接着道,“不过这薛蟠薛大爷倒有一个胞妹,据闻生得是花容月貌、艳冠群芳,彼时薛家进京,便是为送这姑娘进京候选……”   岳维翰闻言不答,于手中将那撰扇翻来覆去地玩弄一阵,心下寻思这扇上题词之人,可当真是薛姑娘。然又觉难以置信,世上哪有这般巧合之事,一姑娘家的东西何以能落入自己手中?思忖半晌,不得个结果,方又抬首见高升还立在那处,便说道:“你若要走,我亦不强留,总归了是人各有志。”   那高升见岳维翰如今攀上富家,光景复又阔绰了,便又改了主意,决定留下。而身畔有个对了京师诸事了若指掌的百晓生,自己出入应酬到底方便些,遂闻那高升欲留下,倒也并未反对。   ? ☆、第八十回 略施小计宝钗字人(六) ?  大年过后不久,会试即至。从二月初九第一场,之后连试三场,岳维翰因之前皆是苦读不缀,遂此三场可谓是成竹在胸、下笔如神。此次会试,煦玉充了房师。此番亦不知岳维翰是走了好运还是走了霉运,试卷恰巧被分到煦玉手中。然岳维翰乃是真才实学,遂煦玉评卷虽严,倒也为其才折服,将岳维翰并另一考生荐了前十。待填榜之时,煦玉方知这另一考生乃是江西南昌府人,名唤何贵高,正是当初煦玉出任江西学政之时,科考点了头名的青年学子。彼时那何贵高年少轻狂、自诩才高,尚还于宗师跟前请求出题面试,最终为煦玉所出一道《四书》考题折服。如今为煦玉荐了前十,最终与岳维翰一道,一个点了第四,一个点了第五。煦玉见状,尚还记得该生科考之时的文章,倒觉何贵高亦是实至名归了。只煦玉亦是疑惑,彼时科考之时便知何贵高有及第之才,何以上一届场事未中进士。此事待殿试过后,何贵高前来林府拜望房师之时方才明了,原来南昌府科考之后不久,何贵高之父病逝,不得已只得回家丁忧,遂延误至此。   此番孙念祖的试卷虽非煦玉批阅,倒被别的房官荐了头名,得了会元。孙家自是喜气盈腮,便连黛玉闻知亦替孙念祖欢喜。而煦玉自此对了孙念祖,面上多了几许和颜悦色。   会试过后一月,殿试又至,此番岳维翰是如有神助、万言满策,文星照命、独占鳌头,被景治帝点了状元,授了编撰之职。孙念祖点了二甲第四而何贵高点了二甲第七,任了庶常,皆是青年才俊,意气风发。此外新科进士之中尚有几人亦是煦玉出任江西学差之时提拔的士子。   而出榜那日,薛家亦遣了家人前往看榜,只见岳维翰竟高中魁首,亦是大感意外,喜不自禁。家人将此结果报与宝钗、薛姨妈知晓,母女二人皆是喜不自胜。如今便是薛姨妈素昔对与贾家联姻放之不下的,亦相信那岳维翰果真不凡,方渐渐舍了与王夫人的结盟,把心偏向了新科状元郎。彼时王夫人亦寻了薛姨妈商议曰可选了日子,将儿女亲事定下。薛姨妈闻言,则以薛蟠亲事未定,女儿之事需待儿子完婚方可提上议程为由,暗地里将此事推却了。   此番令贾珠颇觉意外之事便是上回家塾中出的第一个秀才贾珩,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科下场,竟一发中了进士,虽名次不高,好歹有了功名,从此得入官场。出榜后,贾代儒携了贾珩一道前来荣府于贾政、贾珠跟前见礼,父子二人见状倒着实高兴,贾政就势命家人在书房中置了席,请代儒贾珩二人在此用了午膳。席间几人商议,寻了门路,设法将贾珩安插|进部里。最终贾珩入了吏部,此乃后话。   而新科进士自需谒见座师房官,此番岳维翰、何贵高等一干学子尚未拜见总裁,便先行前往林府拜见煦玉,未想却闻府上管家言大少爷身体有恙,不能见客,令其改日再来。众学子闻罢只得悻悻而返。随后岳维翰念及薛家对己相助良多,此番场事既毕,不可不前往拜谢一番。遂方坐车进了城往荣府来。   此番到了荣府,岳维翰如之前那般饶至后街之上,欲从此处进入。待见罢门子,询问薛二少爷可在府中,却闻门子道薛家已于一月之前阖家搬离了荣府,搬回了薛家本宅。岳维翰见状,只得向门子问清了薛家住址,随后往了薛家直奔而去。   此番行至薛家,家人领了岳维翰进入书房,照例仍是薛蝌前往招陪。此番二人见面,薛蝌自是先行恭贺岳维翰高中之事,岳维翰谢过,又自谦几句。随后便说些感激之言,只道是自己之前遭遇困窘,举步维艰,全赖薛少爷仗义相助、施与援手,令自己得以渡此困境,否则只怕自己未及下场,便已沦落街头。   薛蝌闻罢这话,则摆摆手道句无妨,随即又道:“此番亦是我等有幸未曾错看,岳公子当真乃一世英才,方能得此功名。我等能略尽绵力,亦算全了我家那点怜才之心了。此番状元郎有所不知,此番举措,虽经于我手,然实则并非出于我意……”   岳维翰一听这话蹊跷,忙不迭问道:“薛少爷这话在下不明,还请少爷明示!”   薛蝌则道:“之前状元郎之扇不慎失落于我店里,我因钦慕扇上文采,方携了回家瞻仰赏鉴。此乃状元郎知晓之事。然待我将此扇携了回家,为堂姊见罢,堂姊亦钦慕扇上之文,更对文中所抒写之身世有感,只道是文中主人当真乃志向不凡之俊才,遂方授意弟对扇子之主略施援手……”   岳维翰闻罢此言,方知此事之中原有这等缘故,大感意外,然心下亦着实感激薛家姑娘的赏识,不料一女流之辈,对了寒门学子,竟存如此周济之心,当真并非凡俗之辈,心下遂对宝钗刮目相待。又忆起之前那高升道曰薛姑娘正待字闺中,又是一才貌过人之辈,遂便动了续弦之意。然此番虽作如此之想,尚且不可轻举妄动,只怕那高升言不符实,且需暗暗探访明白,方可再行提亲。   心下如此思忖一番,面上又与薛蝌说了些闲话,随后方告辞而去。   此番从薛家归来,岳维翰自是寻思能如何访得这薛小姐的实情。随后忆起那高升曾道薛家并林家曾一道居于贾府数载,想必彼此皆是知根知底的。如今何不就此前往林府,既能拜望一番房师大人,又可探得薛家实情,岂非一举两得?   翌日,岳维翰即前往林府拜访,此番林缙自是对来访诸人道曰煦玉有恙,无法见客。岳维翰见状心急万分,只道是此事若非询问煦玉,则万不可行。虽闻林缙如此回答,却不欲就此离去,又守于此处试图说服林缙通融一番,允自己入府拜见。林缙自是再三相拒:“大少爷身子欠佳,此乃阖京皆知之事,此番少爷自考场归来,便冒了风寒,难以起身,状元爷便是有要紧之事,亦需待少爷大愈,方可待客,岂能强人所难?”   二人正僵持不下,便见一辆马车往府门处驶来。林缙见状,忙不迭迎上前去。马车停下,赶车的家人掀起帘子,一人探出头来,只见此人正是贾珠。岳维翰一见,忆起薛家不正是贾家的姨表亲戚,若是询问贾珠,想必亦是知情,遂忙不迭往了马车跟前行礼。   贾珠见状疑惑,开口问道:“岳状元此番是有何指教?”   岳维翰答道:“学生有礼了,指教不敢当。学生此来本是为寻林大人有要事相商。”   贾珠闻言对曰:“若是为寻珣玉,状元郎只得改日再行光顾,他现下正卧床将养。”   岳维翰忙道:“林大人有恙,学生自是不敢劳动林大人。只此番学生之事,事关学生终身,可否劳烦一番贾大人,向大人请教一事。”   贾珠听罢,虽不明因由,然亦是首肯,对林缙吩咐道:“请状元郎往书房吃茶稍候,待我往里间瞧一回珣玉,方来请教。”   岳维翰忙道:“大人请便,学生恭候大驾。”   待入了卧雪听松室,只见煦玉躺于榻上,病得昏昏沉沉,人亦是恍恍惚惚的。贾珠步至榻边坐下,一面垂首用自己前额试了温度,只觉高烧未退,与昨日无甚两样;一面开口询问一旁伺候的丫鬟道:“少爷吃药了吗?”   丫鬟答:“少爷一直睡着不醒,也无法替他喂药。”   贾珠闻言随即令道:“将药煨好了端来,就在一旁用茶炉子煨了,晴雯亲自去,无需令了厨房经手。”   晴雯得令去了。贾珠方又自顾自说道:“我若不在,你偏生不好生吃药。改日我着人将京里的传教士唤来,直接替你注射一针,包管药到病除,无需你再吃这劳什子的药了……不过若当真如此,届时你又嫌了那是洋人的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不肯屈就了……”正说着,眼光不经意地扫过一旁的唾盒,只见其间渗了血丝,遂叹了口气,道句,“这般下去亦不是办法,只怕那日亦不远了……”   话未说完,便听耳边传来一句问话:“是何日不远矣?”   贾珠见煦玉醒了,不禁大喜,遂道:“我是说,你再这般病下去,又不好生吃药,我便唤人来替你打一针,大抵能好得快些,也省得我成日里忧心你。”   煦玉闻言不以为意,道句:“这些年一直如此,不过好上一阵,又复转沉疴。我早已习惯,不过生死有命……”   贾珠听罢打断煦玉之言道:“不许这般说,我尚且安然无恙,哪能许你出了什么,将我独自撂下了……”   之后晴雯将煨好的药端来,贾珠亲自试好了温度,喂煦玉饮下。随后将岳维翰之事告知他,煦玉闻罢亦不以为意,令贾珠前往招陪一阵便是。贾珠重又扶了煦玉躺下,替他掖好被角,方才出了二门,往了外书房而来。   彼时岳维翰已候了小半个时辰了,茶吃了两盏,出门方便了一回,方见贾珠前来。贾珠客套一回,对岳维翰说道:“自上次你来林府拜见珣玉之时见你一回,之后过了这几月方才再见,如今已是高中魁首,可喜可贺。何况珣玉衡文一向谨严,能得他推举,亦是真才实学。”   岳维翰闻言忙自谦几句。   贾珠又道:“却说你们前来拜见座师房官,自是理所当然之事,何况你又是有那要事,珣玉理当出来面见一回。只他身子一向羸弱多病,如今更是大不如前,此番从场上阅卷归来,竟不慎冒了风寒,正卧床将养……”   岳维翰忙不迭对曰:“学生惭愧,大人贵体欠安,竟来此叨扰,实属罪过。”   贾珠则道:“兄方才所言,此事本欲面求珣玉,何以又道在下亦可?”   岳维翰方答:“学生此来,是为向大人请教一事。闻知大人府上与薛家乃是亲戚,遂方来欲向大人打听薛家之事。”   贾珠颔首道:“不错,薛家乃我府上表亲,进京之后皆入住我府,是万分熟稔。”   岳维翰听罢这话大喜,方道:“实不相瞒,学生闻薛大少爷有妹正待字闺中,遂欲谋了这门亲事,欲向大人打探一番这薛姑娘的实情。”   贾珠闻言自是不明因由,遂问道:“此话却是从何说起?”   岳维翰随即将去年年末寓所遭劫、扇子失落、薛家少爷还扇并资助自己之事说了一遍,贾珠听罢这一席话,自是明了其下深意,心下暗叹宝钗如今当真出手了,亲设情局,巧施恩惠。既然她薛大姑娘亦有此心,瞧上了新科状元郎,倒也算不枉其一生精明才高,贾珠从旁便也顺水推舟,成此美事。   遂贾珠方道:“状元郎既有此意愿,此当是美事佳话,亦是你情我愿之事,状元郎可速图之。这薛姑娘乃我表妹,又是这府里林姑娘的盟姊。薛家居于我府亦有数载,我是万分熟稔的。便是这府里大少爷,亦是熟识的。此女生得是才貌双全,贤惠有德,薛公在世之时便最疼此女,竟较儿子更强;待薛公故去,此女便在内辅助其母,分忧解劳,可谓是才堪咏絮,贤能停机。彼时状元郎所道那首柳絮词,我亦知晓,当真是这姑娘与姊妹们结社之时所作。而状元郎之前又与薛家有这等缘故,可知此事当真乃天意……”   那岳维翰闻罢贾珠之话,句句事出有据,便也确信贾珠无一虚言,所道尽皆实情。对了这桩亲事便也满意了十分。随即说道:“大人之言,学生是无一不信的。如今学生正待续弦,既有此美眷,学生当求之。此番看来,学生倒有一事相求,还望贾大人成全。”   贾珠便问何事。岳维翰则道:“此番大人既与薛府有这等关系,这桩亲事,少不得请大人出面做了这冰人。”   贾珠闻言忙推却,心下只道是让自己做这媒人,撮合了宝钗与外人,被他母亲王夫人知晓,还不气得仰倒,直怪自己不肖。然若说金玉之姻,如今看来薛家已然反悔,宝玉本便是心有不甘,他又何必帮衬王夫人作合这金玉之缘,反倒是害人害己,遂道:“此事欲成,这媒人当不可由我出任,需另择他人。此外珣玉亦是,我二人皆不可替你说这门亲事,这其间有些缘故,我不方便透露。你自可令择高明,速成此事。”   岳维翰闻罢这话,自知不可强求贾珠做媒,只得作罢。然于贾珠这处得了薛家的准信,亦是不枉此行。待又与贾珠闲话几句,只道是过些时日,再行前来探望煦玉,随后方告辞而去。   之后,岳维翰着人往阜宁县将老母接来京城,将求亲之事告知其母,其母亦允。岳维翰随即请了一同年做媒,前往薛家提亲。此番薛家见状,如何不允。薛姨妈随即命家人收拾了一处房舍,作女儿女婿的居所。至于请人核对八字、置办嫁妆、择选吉日之类,自是不在话下。只王夫人闻知薛家私下里做成这桩亲事,而背弃了与自己的同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乘车往了兄长王子腾家寻了嫂子抱怨,不料此番前往竟又闻知一噩耗,即王子腾于任上染了急症,如今正赶回京城,只怕途中病症恶化,王子腾夫人亦是忧心不已。乍闻这一消息,惟令王夫人欠佳的心情雪上加霜……   ? ☆、第八十一回 风云乍变五王出京 ?  自古皆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贾珠立于大观楼之前,驻望园中一派萧瑟之景,心下如是想着。   上回说到王夫人前往王子腾府中,本欲向王家嫂子抱怨一回自家妹妹背弃盟约之事,却闻知王子腾染疾之事,心急如焚,再无心理论薛家之事,忙不迭辞了王家太太,赶回府里,寻了贾政商议。贾政闻知,当即去信询问,回信只道是情形不容乐观。一月后,待王子腾返京,已是病入膏肓,随后不过半月,便闭眼蹬腿去了。贾政随即领着贾珠宝玉前往祭奠,凤姐亦是日日前往王宅,协助其内宅料理丧葬诸事。   另一边,却说此番朝堂之上又有一番变动。三年前,太上皇景昌帝便已体虚多病,连日缠绵病榻。如今终至大限,升天仙去。景治帝昭告天下,京中权贵皆举哀事忙。无人再敢行乐举宴。景治帝率先减膳裁服,朝中手握重权的三皇子、四皇子并了五皇子皆入宫丁忧,大堂之职均寻他人代理。   又说数年前,朝廷封阿速为顺义王,同意大开贡市,令胡汉双方得以贸易通贡。如此方之间尚且维持了数年的和平。不料如今却闻阿速年迈而逝,从前臣服于阿速的些许部族复又蠢蠢欲动。近日里北方边境各省频频告急,道是有小股夷族部落南下抢掠边境地区的百姓,致使该地百姓不堪其虐,纷纷举家向南迁徙。堂上景治帝闻知,连夜召集内阁重臣并六部大员商议。此番大臣之中仍是分为两派,一派以官复原职的忠顺王为首,只道是彼时阿速与朝廷议和,朝廷封其官职爵位,方保边境和平;如今阿速既殁,朝廷需立即寻找阿速的继承人,令其继承阿速的官职爵位,代理夷族统领之职,辖制夷族各部。另一派则以五皇子为首,只道是彼时朝廷委屈议和,勉强求得夷汉和谐,本便有损天家威仪。如今不过数载,夷族部落便再度蠢动,威胁北方,可知议和并非久长之计,需由中央发兵北伐,一举歼灭铲除不轨的夷民,将胡虏逐出中原,北方各省方得长治久安。   而因当年主和派的稌鲧早因己身之罪被贬,意味着主和一派圣心已失,此番景治帝自是偏向了主战一派,同意派兵武力征讨,平定叛乱。遂此番虽尚值先王丧期,然五皇子位高权重,景治帝批准夺情,授山西巡抚之职,戴孝出征。而此次北伐,与上回南征已是大为不同。彼时南征,五皇子拥兵十万,手下良将亲信无数。而此番北伐,明面上状似委以重任,实则景治帝惟令五皇子领兵两万,手下副将皆是新提拔的年轻将领,将五皇子素昔亲信皆回避了干净。圣旨所言虽富丽堂皇,将五皇子领兵之能夸至十分,只道是不平胡虏,誓不还朝。然实则不过一纸空文,借此将五皇子发配边疆,移出朝堂的权力中心。这般委任现状下达之后,朝堂之上诸人看在眼里,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下自是洞若观火,只道是景治帝隐忍数载,此番终于出手发难,如今堂上局势又将大变……   王师出征前夜,景治帝独自步至金銮殿,负手立于空旷的大殿中央,面对殿上龙椅,口中喃喃说道:“父皇,您一生英明,明察秋毫,可曾料到今日之局?”   随后景治帝一面步至龙椅跟前,伸手轻抚椅侧扶手,一面接着道:“当年您曾言儿臣尚无一举扳倒老五之力。如今,儿臣借您之手,已然剥夺老五兵部大堂并了步兵统领之职,将之发配北部边境,之后只待将老五余党尽数铲除。父皇,您素来疼爱麟儿,您在天有灵,见罢此景,可莫要心疼啊~”言毕,只见一阵狂风袭来,从金銮殿上空呼啸而过,须臾之间,殿上所燃灯火尽皆熄灭,大殿之中登时一片漆黑……   出征之日,天未放晴,阴雨绵绵。景治帝依例亲率群臣,于京城西门处设台祭天,全城鸣炮,为王师践行。此番五皇子一身缟练,遍体素白,头戴双龙捧日的银盔,身着水龙戏珠的银铠,素净如冷月清辉,凛凛似霹雳闪电,于城门整军。此番人马虽止两万,然一眼望去,仍是旌旗飘飘、军容整肃。待景治帝举酒践行毕,五皇子方率领众将礼毕起身,稌永从后牵来白龙驹,五皇子上马,随后宣布三军出发。此番贾珠与了上回不同,惟能跟随在景治帝身后随礼,徒然目视着王师向西而去。   当日夜里,王师驻扎于宛平县,大军于城外安营,五皇子率领亲卫入住县衙。此番正值二更,五皇子正于灯下查阅军情奏折,稌永从旁伺候。忽然只见案上灯台火花微颤,稌永随即闪身拔剑,跃至窗前。只见窗口大开,一黑衣人随即从窗外跃进。稌永举剑直指黑衣人喝道:“站住,来者何人!”   却见案前五皇子见状,好整以暇地开口说道:“不必惊慌。”   黑衣人闻声将面上黑纱拉下,稌永从旁见状惊道:“是贾侍郎?!”   此人正是身着夜行衣,掩了身形的贾珠,贾珠向稌永拱手招呼道:“稌大人。”   只听五皇子道:“你来了。”随后又转向稌永令道,“你下去吧。”稌永闻言方还剑入鞘,行礼退下。   且说当日贾珠随景治帝于城门饯别后,众臣送帝回宫。散朝后,贾珠先往林府瞧了回煦玉,随后方回府备了行装,独自策马于城门关闭前赶往宛平城中。待夜幕降下,方换了夜行衣潜入县衙,面见五皇子。   贾珠步至五皇子跟前行礼道:“下官特来与殿下道别,愿吾王一战封疆,马到功成。”   五皇子见状伸手将贾珠拉至膝上坐下,一面说道:“彼时皇兄回拒本王欲携你随军之请,出征前夕,方才好生道别一回。你此番特地前来,本王不欲闻你道无谓之言,鸿仪。”   贾珠方从身上取出一物,将其上裹着的层层黑布揭开,递与五皇子,正是一柄连发枪。只听贾珠解释道:“此物蒙子卿相赠,正是文清自裁之枪的另一支,子卿恐睹物心伤,方将之赠与我。殿下此行,恐多生事端险阻,在下亦无法护于殿下身侧。殿下虽智勇双全,身手过人,然如有万一,殿下将此物携了在身,或可便派上用场……”   五皇子见状,一把将贾珠搂住说道:“仪儿,你放心不下本王?”   贾珠亦回抱住五皇子对曰:“人之命运何其诡谲,谁亦不知,是否便无法睁眼醒来见到明日的朝阳。抑或此番与殿下分别,在下便再无与殿下相见之日。此番陛下别有用心,惟分派殿下两万人马。可知胡马猖獗,本朝北伐得胜而归者鲜少。陛下此举若非刻意刁难,亦欲将殿下滞留于中原以北,令殿下难以还朝……”一面说着一面只觉心下黯然:今次五皇子北上,是自煦玉被迫搬出荣府,自己所遭受的第二次惨痛分别。   五皇子闻言不答。   贾珠又低声附耳说道:“此行虽是困难重重,然殿下既得出征,便也断非绝无生机。此番陛下在京,殿下远于北境,殿下可以兵力不足为由,向陛下上奏请求自筹募兵,以抗击胡虏。殿下到底乃山西巡抚,一介封疆大吏,若善加经营,山西陕西二省之兵,可尽为殿下所用!”   五皇子听罢此言大惊:“此想法竟与本王不谋而合!”   贾珠笑道:“若是如此,在下当无遗憾。”   五皇子闻言感慨万千,遂道:“可知人生一世,当是知己难求,若道本王一生,曾得一知己,除你之外不作他想。本王惟愿得你伴随左右,随本王一道征伐厮杀。”   贾珠对曰:“多谢殿下抬爱。殿下曾道,男儿一生志在四方,当需戎马天下,马革裹尸;断非安于隐逸,老死山林。在下亦尝有那一刻,怀念跟随殿下一道手刃草寇、拼杀求生的快意豪气。若得选择,在下亦愿追随殿下一道,驱除胡马,还我河山。然人之一生到底身不由己,颇多牵挂羁绊,放之不下……”言毕,痛洒热泪。   之后贾珠又与五皇子对谈半宿,待至四更,方才依依惜别,贾珠道:“如此在下告辞,请殿下保重。殿下吉人天相,得武曲庇佑,定能战无不胜。”   五皇子道:“且宽了这心,于京安心以待,本王定当归来!”   贾珠遂对曰:“如此,在下静候佳音。”言毕,照旧蒙了面,以免惊动守卫,越窗而去。   五皇子立于窗前,注视着贾珠隐于夜色之中的身影,手中一面玩弄着那支连发枪,一面喃喃道句:“何以你偏生是一副将与本王永诀之状?难道本王当真会命丧皇兄之手?抑或本王会放任尔等被皇兄剪除湮灭?本王断不会允之!……”   此番待五更之时,宛平城开了城门,贾珠便策马出城,随后撒足狂奔,方赶在早朝之前回到京城。待下了朝,贾珠只觉疲惫不堪。往了上房贾母处请安,只见贾母自从闻知黛玉与孙家正式定亲之事后,便日感衰迟,精神不济,日日只得卧床将养。从贾母处出来,贾珠又往了贾政王夫人前请安,方才转回自己院中。正待躺下歇息一回,待下午再行前往林府探望煦玉,只道是此番惟一欣慰之事便是近日里煦玉总算渐愈,可起身行走。   不料还未及贾珠躺下,便见润笔拿了封密函前来,道曰:“门上道是方才侯二少爷遣了小子闻琴送来的。”   贾珠心下忽地掠过一丝不祥之感,只道是孝华这般时候差人来送信,着实蹊跷,忙不迭拆信览阅,只见其上不过寥寥数字:“近日言官于弟府上参劾颇多,望弟慎之。”   贾珠阅罢,只觉一阵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 ☆、第八十二回 元春魂断贾府遭罪(一) ?  前文说到宫中自老太妃欠安伊始,景治帝便下令各家禁止省亲,且入宫探视之事亦免了。遂待闻说元春身怀龙种之后,贾母王夫人等便再未得以能入宫探望。惟靠与偶尔出宫的内侍之臣接洽,向府里透漏些许元春之事。然内侍每回前来,少不得寻了贾珠勒索许多银两,贾珠亦惟有依言照付,希欲能借此拜托这干侍臣私下多加顾看元春些许。   却说此番未待贾珠想法应对督察院一干言官参劾之事,便有那内侍前来贾府透露,元春临盆日近,近日里却身体欠佳,只怕坐蓐之日未能顺遂。贾府诸人闻罢此言大惊,只如晴天霹雳,当头一棒。在此之前,贾母王夫人对元春有孕之事心怀期冀,惟盼着元春能顺利诞下皇子,如此元春自当圣眷永固,贾府亦会永享富贵。不料未待亲见希冀之景成真,便闻见这般不祥之信传来,将个贾母王夫人唬得坐立难安、心急如焚,命贾政贾珠等人千方百计寻人向宫中打探消息。   如此这般提心吊胆地过了半月,王夫人亦日日算着日子,此番正值临盆之期,宫中却已再无消息传来。谁知三日后,宫中忽然派夏守忠前来荣府传旨,彼时贾政闻见,忙命人开启中门,领着贾珠贾琏等人跪接。只见夏守忠至檐下下马,照例步至厅上,此番面上却毫无笑容,木着一张脸,惟简单道句贵妃分娩不顺,终至难产,于昨日二更之时薨殁。贾府诸人入宫祭奠。跟前垂首跪着接旨的贾政闻罢登时目瞪口呆,连行礼亦是忘却了。幸而身后贾珠反应及时,强自按捺下己我悲恸,叩首行礼毕,方起身请夏守忠入座用茶。那夏守忠却是一副忙得脚不沾地的模样,以宫中事忙、无暇他顾为由,匆匆上马去了。   随后贾母等内眷自是差人询问出了何事。此番贾政已是五腑俱骇、面无人色,贾珠从旁搀扶贾政往椅上坐了,心中亦是七上八下,几近手足无措,见人来问,亦不知如何回答。家人见情形有异,又追问几句。一旁贾琏方低声将夏守忠之言说了,贾政闻声,方才回过神来,又吩咐一句道:“前往知会老太太太太,令其节哀顺变,阖府女眷按品着装,随后需入宫祭奠。”   家人闻言亦是大惊失色,随后跌跌撞撞地入内通报。随后便闻见内里传来女眷的恸哭之声。又见家人媳妇三步趱作两步地疾走前来报曰:“不好了,老太太晕倒了!”   外间贾政几人闻罢,忙不迭一面令家人传了太医,又一道入内探视,只见众人将贾母安置于榻上,贾母因方才耳闻元春之事深受刺激,遂极恸攻心,中了风。此番躺于榻上泪流满面,虽双手前伸,勉力张口欲言,却难以发声。周遭媳妇丫鬟围着直哭,贾政等人亦劝慰许久,贾母仍不见丝毫起色。半个时辰后,王太医方至,诊视一回,始终神色凝重,只道是贾母是极恸攻心致使痰迷心窍,随后留了方子,煎了药来。随后又往贾母头上穴道扎了几针,然施针过后,贾母虽恢复平静,闭目沉睡,然脉搏心跳竟也随之渐弱,待至当日半夜,便就此蹬腿去了。   一日之内接连传来两桩噩耗,贾府上下登时一片愁云惨雾,上房贾母榻前哭声不迭。这边贾政亦因遭此双重打击而难以自持,万事不能,自己亦随之躺下病倒;惟有贾珠尚能支持,只道是阖府谁皆可自乱阵脚,诸事不理,惟他不可,他需得挺身而出,支持这府邸不令其倒下。一面忙不迭将贾母陨殁之事上报礼部,一面对外指挥家人铺设灵堂、举哀发丧;对内劝慰王夫人等,按圣旨所言入宫祭奠元春。   这些时日,贾珠几近未曾阖眼,只觉周遭世界似是已黑白颠倒,入目之物惟有那铺天盖地的一片素白麻黄。四肢分明已是麻木无力,然脑中却一片清明澄澈,发出一道道指令,指挥身体四肢依令行动。此番便连周遭家人亦多番劝说贾珠入内歇下,否则便是铁打之人亦是熬之不住。然此番府内正值一片忙乱,其余女眷等皆随邢王二夫人入宫祭拜守制,里外皆靠他与贾琏一道应对周旋。遂他刚寻了空闲坐下,手中端了茶杯待饮,便有家人因事寻来,他只得再度起身。   此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贾府发丧,煦玉闻罢贾府之事,随即携了黛玉熙玉姐弟前来上祭,在见罢煦玉身影的一瞬间,贾珠终于脚下一软,倒在煦玉怀里。   再次睁眼醒来,已是当日傍晚。贾珠只见眼前熟悉的帷帐花纹,方知自己正躺在书房的榻上,随后闻见一人在道:“醒了,可是好些了?”   贾珠随声转头一看,正是煦玉坐于榻前向自己垂首望来,登时只觉百感交集,伸手欲搂。煦玉见罢,忙不迭将贾珠扶起,揽入怀中,心酸道句:“这几日累你独支,辛苦了。”   贾珠闻言,只将脸庞埋于煦玉肩上,默然摇了摇头,半晌方低声道句:“老太太活了大半世,这数十年来,历经无数风雨,见证这家族府邸的兴衰荣辱,好歹亦算替其下儿女子孙支撑起一方天地……如今她遽尔去了,这家便如缺了一角似的……”贾珠如此说着,尚且轻描淡写,未曾将心下那更深的恐惧透露而出。   煦玉对曰:“话虽如此,亦需节哀顺变。”   贾珠则摇首道:“你无需忧心,我无事。”言毕,用拉丁语轻声哼唱了一曲Lacrimosa,旋律空明哀婉、如泣如诉,以示悼念之意。唱罢,方自顾自说道:“想来这首安魂弥撒乃是我数十年前,在教堂听唱诗班唱的,曾有一段时日,我日日前往聆听,心内会不自觉变得宁静。未想过去这许久,我竟忽地又记起了……”   此番贾珠这话说得蹊跷,幸而煦玉闻罢亦未多问,惟赞了句:“惋忿激越,感慨缠绵,当是余音绕梁,而三日不绝。”   正说着,家人端了晚饭进屋,知晓煦玉在此,便端来两人份的清淡小粥并几样素食。此番贾珠依偎在煦玉怀里,头回享受煦玉为自己喂食,宛如老爷一般指着要这要那,一面又嘲笑煦玉喂食的动作扭手扭脚,果真乃不会伺候人的大少爷,竟是乐不可支。心下暗忖曰若人生得以日日如此,而未曾遭逢亲人离世之痛,大抵便能宛若天堂了。   却说邢王二夫人并尤氏婆媳一道入宫守制上祭,七日后归府。此番贾母尸骨未寒,大房二房之人便商议瓜分贾母所遗财产。却说贾母活在荣宁二府最为鼎盛之时,又是史侯家的小姐,无论是嫁妆抑或私房,皆是不少。此番两房之人在清点了财产总数之后,贾政这方尚且只道是两房平分便可,然贾赦这方却道是自己这方本是长房,于这荣府本有支配之权,然这些年皆因了二房受贾母偏疼,自己这房惟有挪院别居,未曾享受荣府的大堂正厅许久,此番分配财产,自当补偿自己这房,多分为是。如此一来,两房之人为这财产闹得乌烟瘴气,很是不堪。   此番惟贾珠日日于外间应酬,闲来之时便与暂居于荣府守灵的煦玉厮守,断不理会那内宅的财产之争。心下只道是如今的贾氏一族已是风雨飘摇,谁知是否便于未来的某日就此倾颓倒塌。届时便是手中财产再多,不过尽皆做了他人嫁衣。两房闹腾了几日,双方争不出甚结果,倒令隔壁宁府诸人瞧尽了笑话。   后由族长贾敬出面,彼时贾敬年迈,走路亦需拄拐。于祠堂之上祖宗跟前,将贾母财产平分,令两房诸人各得一半,此事方才作罢。   而此番贾母的丧葬诸事与数年前秦氏的丧事相较,竟是寒碜许多。上祭之家寥寥草草,除却与贾府要好之家,其余诸世家不过态度暧昧,惟持观望之态。待了七七四十九日停灵过后,便需将棺椁一并发往城外铁槛寺停灵,待之后扶灵南下回乡。而此番送殡之景,与了从前更是今非昔比。从前是昼夜之中灯火通明,客送官迎、热闹非凡,一条荣宁大街之上,俱是王侯世家所设路祭。出殡队伍更是浩浩荡荡,宛如压地银山。如今的出殡队伍,已是冷冷清清,惟见自家送殡队伍,不见招陪的官客。待将灵柩送往铁槛寺安置妥当,众家人便随即归城,再无兴致滞留寺中。随后灵柩由贾赦贾政两兄弟扶灵南下,回乡安葬;又将贾珠贾琏二人留下,料理府中诸事。   此番时序已至深秋,满眼里只见衰草败花、疏林黄叶,一派萧条。贾珠贾琏宝玉并了宁府贾敬贾珍贾蓉等族人一并于城外洒泪亭送别贾赦贾政二人南下。而贾珠见罢眼前之景,只觉心下愁绪较了从前任何时候,皆要更甚。   ? ☆、第八十二回 元春魂断贾府遭罪(二) ?  待贾母灵柩南下,忙乱了数月的贾府总归恢复几许平静。贾赦贾政并了其下贾琏贾珠等直系子孙,皆需在家丁忧。而守孝期间光阴甚快,不觉两年已过。此番又一寒冬将至,某一日天刚蒙蒙亮之时,浓雾尚未散去。独自歇于榻上的贾珠蓦然睁眼醒来,往案上的自鸣钟扫了一眼,只见此番不过寅时刚过。正待再度闭目睡去,然恍然间似是闻见一声马鸣声隐约传来,猛然触动贾珠心事。此番亦不及唤人,贾珠随即翻身坐起,草草披衣起身,亟亟赶至府里马厩旁的角门处探视。   只见宝玉身着素服,携了包裹,茗烟从夹道处牵了两匹马来。贾珠见状心下已然明了,随即开口道:“此番天未大亮,二爷匆忙外出,可是欲往何处?”   宝玉茗烟二人闻声,一并亟亟回过身来,见来人正是贾珠,皆骇了个心惊胆寒,只道是他二人特特挑了那寂静无人之时出府,不料却是好巧不巧撞见最不应撞见之人。遂怔怔地垂首站立,不知如何应答。一旁茗烟因了贾珠素来治下谨严,深恐贾珠责他挑唆宝玉,已是骇得躲在宝玉身后,缩手缩脚,不敢动弹。   却说此番宝玉意外撞见贾珠,虽心下惧骇,一时间怔得手足无措,然念及己意已决,便也一发发了狠,既然已决定不再回头,遂强自按捺下内心惊恐,开口剖白道:“大哥哥素来善解人意,对了弟兄姊妹们皆是关爱体恤有加,此番还请大哥哥容我最后任性一回,我尘缘已了,只欲就此跳脱这红尘俗世,常伴青灯古佛之下……”   贾珠闻言闭目负手,半晌方答:“你长至如今十岁有六,老太太尚在之时,对你多少溺爱偏疼,如今堪堪离世,你竟连孝期未满亦是不顾,就此负气而走,她老人家泉下有知,岂不心寒骨冷?!兼了如今头上老爷太太尚在,做儿女的不能承欢膝下,全了孝道,只欲撒手不管。你此番便是走了,难道不会良心不安?……”   宝玉听罢亟亟对曰:“如今我身侧姊妹尽去,家中还有甚可留恋之处?此番除却大哥哥,我惟一的至亲兄弟,我这些话又能对谁人说去?惟求哥哥成全!”   贾珠则道:“便是如此,你便百般任性妄为,将为人子女孝道并了家族责任尽皆弃之不顾?你可知,你此番所为,还不若咱府中一介女流之辈!你姐姐何尝不留恋这家中亲情之暖,然为了府里前程,何尝不是义无反顾、挺身而出?她若是知晓你如此行事,便是素昔宠纵于你,此番亦难以姑息!……如今我当真悔恨,从前未曾对你严加管教,方令你为所欲为。若是换作你林哥哥,你胆敢对他说了这话,如此行事?依了他之性子,还不亲自抄了棍子打折你的腿……”   宝玉闻罢这话,当即跪下淌眼抹泪地剖白道:“我哪里还有姐姐,亲姐姐早已魂归离恨!而正因了大哥哥并非林哥哥,我方才以为大哥哥能懂我心下所想。我只道是大哥哥乃咱府里最为明智之人,此番大哥哥看看府里,看看那已被老爷封锁的大观园,彼时园中多少欢声笑语、如花美眷,彼时我以为我尚有守护留恋之理,然三春好梦,转头成空。自林妹妹定亲,搬出园中伊始,此黄粱梦便已破灭;继而云妹妹归家,宝姐姐字人,至老太太去了,便连二姐姐并了四妹妹亦一并离去。我始知人生不过大梦一场,无论曾经多少富贵繁华,仍抵不过运终数尽……这些年来,大哥哥苦心经营,我只道是哥哥未曾勘破这命数,抑或是不欲勘破,然彼时林哥哥携了妹妹搬出府中之际,哥哥难道尚未看破?……”   此话一出,正说中自己心事,贾珠一时语塞,终至于无言以对。半晌过后,方自顾自地道句:“你是早已看透了吗?你如今了无牵挂,可知我却尚余许多牵绊,珣玉亦是,这家亦是,我怎能抛弃他们……”   宝玉闻言遂对贾珠磕首请求道:“此番还请大哥哥成全,弟已明了,红尘俗世、富贵繁华不过皆为镜花水月。大梦终醒,终不过万事皆空。求大哥哥放我自去!”   只见宝玉身后的茗烟亦跪下一并乞求贾珠开恩,贾珠见状,又问道:“如今茗烟却是……”   宝玉忙答:“之前我已向府中管事的索了茗烟的身契,待茗烟送我出城寻了寺庙寄身,便是自由身,我会放他自去。”   贾珠闻言,终是长叹一声道句:“你去吧,府里老爷太太若是问起,我自有对策。”   宝玉听罢喜不自胜,又连连叩头,嘴里不迭地说道:“多谢大哥哥成全!多谢大哥哥成全!哥哥保重,弟去了!”言毕方起身,茗烟牵了马来,扶宝玉上马,二人方一并骑马趁着破晓前未散的浓雾,自去不提。   却说贾珠立于夹道处,见宝玉二人驱马绝尘而去,现下虽天未见亮,然已是睡意全失。此番回房,贾珠便命碧月素云伺候自己穿衣洗漱,随后传了早膳。只刚拾起箸子,未及夹起菜来喂进口里,便见郑文急火火地持了书信前来,一面说道:“大爷,这是候二少爷遣闻琴送来的。”   贾珠闻言忙不迭掷下箸子,伸手接过书信,手忙脚乱地拆信览阅。信中仍是道院中言官活跃之事,其中想必不少参劾贾府的奏折。如今贾珠因贾母去世之事,惟有在家丁忧,对朝中诸事一应不知,全靠了从尚且在朝为官的煦玉兄弟、孝华并了贾氏旁亲口中探知朝堂诸事。其中又因孝华任职督察院,监察百官动向,对于堂上风评风向最是灵敏,遂多托以孝华资事。彼时孝华头回递来密信告诫,贾珠便引以为患。然之后便逢元春因难产薨逝之事,亦不知是巧合抑或根本便是阴谋。景治帝倒也厚赏贾家,以示念情抚恤之意。不料此番只待丁忧之期将尽,正待上书吏部复起,朝堂竟又传来这等消息,委实不祥。   而当日傍晚,王夫人见宝玉尚未前来上房请安,登时惊慌失措。遣了家人与府内府外各处找寻宝玉,连带城里诸家亦差人前往打听。又急令家人唤了贾珠入内,将素昔跟着宝玉的一干丫鬟小子一并传唤至跟前审问宝玉去向。此番贾珠自是知晓此事来龙去脉,然亦惟有佯装成毫不知情之状,慌张询问出了何事。只见王夫人于座上不住淌眼抹泪,凤姐从旁侍立,对座下奴才不住斥责谩骂。贾珠只得上前先行宽慰王夫人一阵,只道是守丧期间宝玉在家拘束过久,想必是动了玩心罢了,指不定出城游逛一阵,宝玉身上本无多少银子。待没了银子,便自会归来。王夫人又命家人拿了府中的帖子往衙门并坊里,请求官府的人相助,寻回宝玉。一面又责令贾珠出面敦促官府之人务必加紧办事,寻回宝玉。这边贾珠面上答应着往衙门吩咐一声,令众老爷用心办事。一面则暗地里命家人拿了自己的帖子,往了衙门吩咐此事无需正经去做,若是府里家人来问,只管面上敷衍一通便是。遂王夫人虽日日遣人往了衙门里询问搜寻进展,然当差的衙吏亦只管着推托一阵罢了。   却说正是宝玉离府当日夜里,贾珠彻夜失眠。待三更时分,贾珠如下定决心一般,悄然前往府中马厩牵了马来。彼时城门已开,贾珠独自策马飞奔出城,一路寻了那僻静无人之处,避开城中巡逻的守卫。头顶银白的光辉将城中的青石板映得雪亮,贾珠见状,抬头望天,只见头顶圆月高悬,只银蟾四周,却有那阴云密布,将那蟾宫掩得时隐时现。   出城行了小半个时辰,方至趣园。此番贾珠叫门,巡园的家人闻见响动,一面打着哈欠,嘴里尚且嘀嘀咕咕地抱怨一通,只道是哪个短命的偏生天未见亮便来叫门。待磨磨蹭蹭地开了园门,惊觉门外立着的正是贾珠,方骇了个半死,忙询问贾珠这时前来,是出了何事。贾珠因此番心中有事,也无暇搭理这巡夜之人,亟亟入了园子。   步至后园,可喜此番应麟则谨尚未歇下。见贾珠骤然前来,皆大感意外,连声询问贾珠来意,贾珠匆匆行礼毕,随即开口向应麟问道:“先生,我记得我与珣玉的龙凤帖并了婚书,当初可是皆由先生保管的?”   应麟闻言首肯:“正是,怎的忽地提起此事?”   贾珠咬牙道:“烦请先生取来,我……我想看看……”   应麟听罢很是不解,然仍是依言取了来。   随后贾珠则转向一旁侍立的邵筠说道:“劳筠哥儿端了炭盆来。”   应麟则谨从旁见状心下暗生警惕,忙道:“珠儿,你此番欲行何事?”   此番只见贾珠已是双目盈泪,浑身轻颤,竟哽噎着难以开口。手中痉挛一般揉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笺纸,半晌方道:“总归了我二人之情,我永记于心,绝无背叛;至于他对我之情,亦是天地可鉴……有无这一纸凭证,又有何要紧……我……断然不会令此物……成为他的负累……”说罢闭目咬牙,一抬手将手中的婚帖掷入炭盆之中。   一旁则谨机敏,见状飞快伸手拽住贾珠之手说道:“珠儿,你何需做到这般?!”然仍是不及阻止贾珠,一张婚帖已就势落入炭盆之中为火焰焚成了灰烬。   应麟见状亦是跺脚嗔道:“此物由为师保管,岂会落入外人手中?!想当初,你二人花费多少心血方才制成此物,如今你竟轻易将之焚毁!何况你如此行事,想必亦未知会玉儿,日后他若向为师索这帖子,为师当如何交待?!他那般性子,可会依了你?……”   贾珠趁则谨应麟说话之际,方使力张开手指,剩余的几张终是落入盆中。则谨见状尚欲伸手从盆中将那婚帖拾起,碍于贾珠从旁拦着,只得眼睁睁目视着那几张帖纸化为灰烬。随后窗口刮进一阵疾风,将炭盆的火焰几近吹得熄灭,烧红的银丝炭通体澄亮,盆中的纸灰复又被风扬起,宛如烧焦的黑色羽蝶,于半空之中轻舞飞扬,渐行渐远。贾珠见罢此景,终于按捺不住,将身子倚靠于则谨身上,号啕而哭。   ? ☆、第八十二回 元春魂断贾府遭罪(三) ?  贾珠在趣园歇至巳时,又与应麟则谨二人一道用罢早膳,方辞了二人回府。一到府中,贾珠随即前往账房,将府中大部分的当铺银庄的店契寻了来,寻了素昔信任之世交之家,并了那几名由本家所提拔的旁亲,将自家店铺田庄以极低之价转让。众人见贾珠忽地生出此举,对此虽不明因由,然看在素昔情意的份上,皆毫不迟疑地接手。亦是知晓近日里朝上风向有些蹊跷,隐约猜到贾珠此举只怕是为善后之故。只不料如今明面上是瞧不出一丝异动,贾珠竟提前有了这般动作。随后又于自家帐面上留下抵押店铺为弥补亏空等字样,亦不过是故布疑阵,掩人耳目罢了。何况阖府皆知近年来荣府开支甚巨,便是有意省检,到底外边架子搭得宽敞,里边里子无论如何紧缩,亦不可失了外在的体统。何况与朝中内侍外官、京里皇亲贵胄之间往来应酬,便是人情使费,只怕亦是不少。由此不管府里如何能够省检,亏空皆是迟早之事。   此番贾珠在外奔波,料理自家店铺诸事,心下打定主意此番无论如何,亦断不便宜了外人。不料待贾琏见罢贾珠抵押店铺之事,素昔虽碍于贾珠威信,对贾珠行径不敢稍加置喙。然此事非同小可,亦忙不迭往了贾珠跟前询问此乃何故,此事岂非乃自断府里财路的败家之兆。贾珠闻言亦不便解释,只道句我自有主张。然贾琏闻罢此话如何肯信,随即便往了贾政跟前说道此事。贾政听罢大惊,便是素昔不理俗务之人,亦知此事非同小可。忙不迭便令人唤了贾珠前来,将贾珠很是理论一通。贾珠惟垂首听训,亦不分辩。待贾政训完,方令贾珠自行收拾善后,将抵押的店铺尽数赎回,否则便令其跪于祠堂之中,在祖宗跟前忏悔罪愆。   贾珠闻言,不过低头答是,随后方行礼退出,心下只道是随他去吧,大不了届时逃之不过,便与祖宗闲谈便是。   在外奔波一日,方才料理完府中生意之事。翌日,贾珠又将手下众家人丫鬟唤来,便连远在天津经营分店的千霰亦一并到了。此番众人只见贾珠从袖中抽出一摞白纸,竟是众家人的身契。先从中取出千霰的,递与他说道:“早些年便与你哥哥许诺会将此物交还与你,如今总算兑现。此番你不再是我名下的奴才,拿了身契,便是平等人。日后好生做名生意人,亦不枉你兄弟二人早年受这许多苦……”   言罢又转向一旁的的千霜说道:“至于你并了冷荷的身契,我是早已退还。现下便领着你媳妇家去。此番寻了你来,不过交待一番汇星楼之事,酒楼店契在你名下,早年你向咱家银号借贷的字据亦在大少爷手中,遂此番凭了字据,酒楼乃是少爷的财产,今后莫要再唤我作主子,且唤了少爷方是……这酒楼亦算我费尽心血,方有如今规模。替我好生经营此间生意,赚得盆丰钵满,便是我最为欣慰之事了……”   之后又转向另一旁的林红玉,递与她三张身契道:“但凡进了我这屋里的丫鬟,我皆想法子护着,身契皆在手中,如今将你的交与你,其余你爹妈两人的,我亦从管事的手中索了来,一并交与你。”随后又对贾芸红玉二人道,“你二人亦算跟了我这许多年,我知道你们是有出息的。我那趣园的地契亦在大少爷手中,少爷自己喜欢这园子,只无心经营,更厌弃世俗经济之事。这园子的经营诸事并照料孝敬我先生公子二人,便全靠你们了……”   待与贾芸二人交待完毕,方转向润笔说道:“此番你与执扇的身契我暂不交与你,我知晓你二人自小便已互许终生,是断不能分离的,大少爷亦知此事。之后你便与执扇一道,前往林府跟随伺候少爷,之后我便将你二人之身契直接交与少爷,抑或少爷就势交还与你们亦未可知……今后跟了少爷,不怕少爷养不起你们……”随后又将几包包裹交与润笔,吩咐道,“这些物什皆乃与大少爷相关之物,如今你且将之通通交与少爷保管。”   润笔闻言大惊,忙问道:“大爷,这如何使得?少爷见到此物会如何作想?!……”   贾珠亦不搭理润笔,惟将剩余身契依次交还与诸人,又将自己的大部分现银分与众人,最后吩咐道:“此番你们且就此出府罢,小子们便置一方产业安生,丫头们寻了老子娘,替自己结一门合意之亲。这些银钱适或不多,足够尔等置办一两亩田地抑或做个小本生意。屋里这些古董珍玩尚需留在此处,若是那干贪得无厌之人未曾从中谋得好处,只怕还将生事……”   地上诸人闻罢此言,皆已按捺不住,其中那媳妇丫头们均拾了手帕掩面而泣。众小子纷纷嚷道:“大爷这是何意?将身契皆送与我们,又送了银子,可是欲将我们皆打发了?便是我们素昔伺候得不周到,不合大爷的心,大爷便是打了骂了,莫要这般便将我们都打发了……便是大爷厌弃了小的等,亦看在我等跟随了大爷多年的情份上,留下小的们使唤……”   贾珠听罢随即打断众人之言说道:“你们莫说傻话,此番如何是我厌弃了,欲打发了尔等?若非迫不得已,我如何欲如此行事?!如今我不过是尽我之能,维护我周遭之人,趁着现在尚未‘东窗事发’,尚有几许自由之时,将损失降至最低。可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届时我大抵自身难保,更无法保全尔等……”   一旁贾芸闻言问道:“珠叔何出此言?府里出了何事?如今孝期将尽,珠叔堂堂二品大员,正待复起之时,何以忽地竟作破釜沉舟之想?”   贾珠摇首叹道:“我早料到今日之局,我府里这多年的谋划,不过是押大押小之事,开盘之时总会有那输家;何况杠杆的两头,皆是有上有下,既押了一头,被翘上天之后必当承受下坠之痛,何况升得愈高,自是跌得愈重……”随后亦是不愿多说,转而令道,“够了,多说无益,你们现下出府罢。”   众人见状,哪里熬得住,丫头们只是哭:“我们走了,谁来伺候大爷!……”小子们则嚷道:“无论这府里出了什么事,我们皆与大爷休戚与共!”   贾珠闻言佯装动怒,提高了嗓音道:“此番你们休要意气用事!你们执意跟了我一道,岂非白费了我保全尔等之心!何况我所能保全的,不过是我房中之人罢了,若是别人房里的,我亦是有心无力、鞭长莫及了。我千方百计放尔等出府,便是欲保全我房里这少有的资本,令其莫要落得个全军覆没之局!放了尔等自去,亦是为守住我那几份财产。但凡我日后得以保全己我性命,我定将失去之物悉数‘赢’回!”随后便不住打发众人道,“小子们给爷拿出爷们的模样来!莫要扭扭捏捏跟个娘们似的!不会为自我前程打算之人,枉受爷的栽培!”说着又转向润笔道,“笔儿且往了林府好生伺候少爷,若是日后少爷有个甚三长两短抑或我从少爷处闻知他使你们使得不顺手,我定然亲自理论!”   众人闻罢这话,方才勉力止了,贾芸作揖,道句“珠叔保重”;众家人跪下磕头,只道是“小的们皆候于京师,待大爷唤我们来伺候”。言毕,方才携了各自行李,三步一回头地去了。   此番贾珠立于院门口,只见层层院落房屋之中,便是个洒扫喂雀儿之人亦瞧不见,已是鸦雀无声,空无一人。忆起往日里自己这院里外间是小子,内间是丫鬟媳妇。从前因了煦玉居于荣府,还有煦玉的小子家人们在此,外间院里回事的家人进进出出,随处可见小子家人们立在一处吵嘴。煦玉因生性喜静,尚嫌外间书房嘈杂,往往进了里间书房看书。而如今,已是今非昔比、面目全非。见罢此景,贾珠终于按捺不住心下汹涌而来的苦涩,蹲下身泪如雨落……   之后不久,便见贾政的小厮前来唤贾珠前往书房,因之前贾政喝令贾珠将抵押转手的铺面土地尽数赎回,否则惟他是问,然贾珠自是并未依言行事。此番贾政来问,贾珠只得如实回答未曾赎买。贾政闻言,气得头脑发昏,不知向来理智精明的长子何以竟行出这等蠢事。当即喝令贾珠跪下,命小子们寻了棍子来,一把夺过,抄起棍子气急败坏地向贾珠后背打来,一面斥道“看我今日不打死你这孽子”。贾珠倒也倔着身子,跪得笔直,咬牙哼亦未哼出一声。倒是一干年长的跟了贾政多年的家人见状皆傻了眼,心下暗道曰这府里当真变了天了,往昔只见老爷责打宝二爷,对了珠大爷向来是宠赞有加,莫说责打,便是责备亦未曾有过一句,何以今日竟嚷着要一发打死了。然此番贾政到底上了年纪,不比年轻力壮之时,不过使力抡了数十下棍子,便觉筋酸骨软,累倒在旁。   尽管如此,贾政兀自不肯罢休,还欲令小子们代劳。正值此时,便见闻讯而来的王夫人闯将进来,一把挡在贾珠身前,随后跪在贾珠身侧,扶着贾珠身子对贾政哭诉道:“珠儿一向懂事体恤,这是出了何事,老爷欲这般责打儿子?……这刚去了一个儿子,尚且没有消息,是死是活亦不知道,老爷怎的又发了狠,是欲将这唯一的儿子也一并打死了吗?……老爷如今已是这般年纪,亦需保重,何必动怒,如此大动干戈?”   贾政闻言指着地上的贾珠怒道:“你且问问他行出甚混账事!此番若非琏儿前来告知,我尚且被瞒在鼓里,如今一发被这孽子气死了!”   贾珠忙对王夫人说道:“太太,此番老爷教训得是,皆是儿子之过。”   贾政随即又令两个小子押着贾珠往宁府里跪祠堂道:“你且给我滚到祠堂里跪着,在祖宗跟前好生反省!”   贾珠听罢,垂首答是,忍痛立起身来,礼毕后自去。   此番两个跟来的小子中一个悄声问道:“大爷,可需小的替大爷寻了笔哥儿、墨哥儿来,替大爷上药。”   另一个伶俐的忙打断那话说道:“哪还用请示,还不快去!”   那人闻言正待前往,贾珠忙止了那人说道:“我已将他们皆打发出府了。”   两个小子闻言大吃一惊,面面相觑,随后又道:“这般如何是好?大爷屋里其余哥儿呢?”   贾珠道:“都走了。此番只得私下里寻了太太的人,告知太太一声,将伤药送来。”   待宁府之人开了祠堂门,贾珠自觉往祖宗牌位跟前磕头,随后便一动不动地跪着。倒是宁府众人见状皆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闻罢贾政的小子道此乃老爷的主意,便又不敢来劝,只得任由贾珠这般跪着。   却说此番贾珠面对着跟前贾氏一族林立的先代牌位,很是感慨万千,登时只觉心下堆积了满腔之言欲诉,随即专注对着眼前牌位默祷一阵:“虽年年随众亲一道祭祖,然像今日这般单独跪在祖宗跟前说话还是头一遭,想来这便是咱这辈长子共同的宿命吧,想必当初那玫大爷在世之时,亦曾跪过祠堂……”想到此处便禁不住笑了一回,随后又道,“却说自古后辈,出门之前并了归家之后,皆需往了祠堂中禀告祖宗,将了自家行动心事皆向祖宗剖白一回。在咱家,这等规矩反倒是落下了,恳请列祖列宗恕罪……”顿了顿方又道,“此番贾珠特来祖宗跟前请罪,贾珠不肖,未能将祖宗留下的家业护得周全,待今后入了地府,只怕亦是无颜面对列位祖宗……只贾珠亦有那肺腑之言,祖宗今日尽管责怪降罪。贾氏一族走至今日,亦算是命中劫数,世间万事皆遵循泰极否来、盛极必衰之理;此理虽万事不可幸免,然若是狡兔三窟、筹算得当,当可避免一败涂地、无可挽回之局。此番贾珠筹划这许久,便是为令这一刻到来之时,我族断不至于手足无措、毫无防备……贾珠在此起誓,断不会令我贾氏一族就此灰飞烟灭、一败涂地!……”   正如此默祷,便闻见祠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王夫人令几个仆妇携了跌打损伤的伤药前来替贾珠涂抹。其中只见一已拄了拐的年长妇人跌跌撞撞随着仆妇们前来,往了贾珠身侧半条腿半条腿地跪下,一把将贾珠搂了,哭嚷道:“我的珠哥儿啊,长了这些年,从未挨过老爷的打,素来最得老爷太太的心,怎的也被老爷打了?还不令人心肝儿的疼……”   此人正是贾珠的乳母郑嬷嬷,贾珠见状忙不迭将老妇扶起,宽慰道:“妈妈无需担心,不过被老爷打了两下子,一点不疼,老爷舍不得下重手责打,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那郑嬷嬷闻罢,忙令贾珠将上衣解了,她亲自抹药。贾珠拗之不过,只得将上衣解了,登时只听背后响起一阵抽气声,那郑嬷嬷哭道:“还说是装样子的,这后背都紫青渗血了,只怕痛也痛死了,我可怜的哥儿啊,千盼万盼好歹长了这般大,老爷竟也下得去手……”   贾珠打断这话另言一事:“妈妈今日怎的想来府里逛逛?”   郑嬷嬷则答:“我见文儿被哥儿赶出了府,只道是定是文儿有甚不好。想来便是文儿再不好,我拼着老脸来府里求一回,哥儿便是看在我的面上,也要将文儿留下……”   贾珠闻言笑道:“你老多心了,哪里是文儿有甚不好。”   郑嬷嬷正待令贾珠伏着上药,便又闻屋外传来一阵脚步疾走之声,众人转头循声望来,只见来人正是煦玉。此番贾珠见状,心下纳闷之余又叹了一回,只道是这亦是个难以轻易打发的主儿,随即便率先开口,以先发制人:“你莫担心,这不过是被老爷教训两下子罢了。宝玉不在府里,老爷欲教训儿子,方只得拿了我作法,不碍事。”说着又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位置笑道,“玉哥过来,坐这儿,令我趴会子。”   煦玉听罢依言跪坐在贾珠身侧,贾珠便就势趴在煦玉双腿上,神情悠闲,对郑嬷嬷道句“妈妈上药罢”。   煦玉打量着贾珠后背的伤势,又见贾珠神色愉悦,不禁秀眉轻蹙,心知此事如何是贾珠所道那般玩笑,只不知贾珠此番是打甚主意。方才他见润笔前往林府,将几大包裹的物什交与自己,道是贾珠令他交与自己的,又道是贾珠已将他打发出府,令他前来林府投奔。待打开那包裹一瞧,皆是自己与贾珠的定情之物,心下大惊,只不知自己与贾珠之间出了何事。亦不待向润笔询问,便忙不迭赶来荣府,欲寻了贾珠当面问个明白。   煦玉问道:“你此番到底做何之想?为何令笔儿来我府里跟了我?”   贾珠闻言一面从袖中掏出两张身契递与煦玉,一面随意答句:“我将笔儿炒了,玉哥便替我收了他,任你使唤;顺带着‘买一赠一’,扇儿亦一并送你了,这是他跟扇儿的身契。玉哥且好生使唤了他们,日后我再将他们一并讨回来。”   煦玉听罢无奈道句:“何谓‘炒了’?……他道是你将他打发出府,既欲留着使唤,又为何打发了?这话且不提,却是为何令笔儿将那东西尽皆交与我?”   贾珠惟笑道:“你勿需多想,不过因了那些东西寄放你那处安全罢了。”   煦玉又追问道:“何以如今放你那处便不安全了?”   未及贾珠回答,郑嬷嬷便道伤口上好药了,贾珠闻言嗔道:“这般快便好了?我还欲多趴半会儿。”随后亦只得直起身来着衣整装。   随后贾珠则握了煦玉之手,总算敛容说道:“我知晓你现下心里定是存了许多疑惑,我如今亦难以同你解释理论。不过你且信我,我自有道理,日后你自会知晓……”   这边珠玉二人正说着,便闻见一干家人慌慌张张闯将进这祠堂,对贾珠道:“圣旨到,老爷令大爷前往府里正堂接旨!”   贾珠听罢,心下咯噔一下,随即冷笑一声,说道:“总算该来的,都来了。”随后身子前倾,飞快吻了煦玉嘴唇一回,郑重吩咐道:“待圣旨宣毕,你万事莫管莫问,即刻回去林府。”   煦玉闻言尚未明了其意,贾珠已然放手起身,跟随唤人的家人一道离去。煦玉见状忙唤道了声“珠儿”,贾珠听罢住了脚,转过身来对地上坐着的煦玉笑了笑,道句“再会了”,方又回转身,自去不提。   ? ☆、第八十二回 元春魂断贾府遭罪(四) ?  上回说到宫里派了官员来荣府传旨,贾政闻罢此信,心下忽地没来由地一紧,一股骨寒心颤之感油然而生,竟莫名忆起贾珠素昔兢兢业业料理府中外务,打理府里各项生意产业,未曾令自己忧心分毫。自己惯常不理俗事,然因有长子仰仗,更是乐得清闲;虽说府里一向靡费甚巨,然因有贾珠从旁经营,到底收入颇丰,府里架子虽大,这些年却尚能支撑。然如今忽地将府中产业尽皆贱卖,名曰为尝亏空,当真蹊跷。若非自家长子忽地烧坏了脑袋,便是别有用意。   心下虽闪过这一念头,然此番传旨之人已骑马行至府门口,贾政亦只得按下心中所思,大开中门,整齐衣冠,与贾赦等人一道跪拜接旨。此番不独传唤荣府之人,兼了宁府这边贾敬贾珍父子亦一并传唤了。然碍于此番贾敬已是病入沉疴,难以起身,只得由贾珍携了贾蓉出面,代父接旨。   此番传旨之人并非之前两度前来荣府传旨的夏守忠,乃是忠顺王稌縆。众人见状,念及忠顺王素来与贾府无甚交情,此番由他出面,只怕凶多吉少。忠顺王于府内檐下下马,昂首阔步,行至厅内,从身后侍从所呈玉盘中接过圣旨,一脸傲然神色,双手将圣旨一气展开,朗声诵道:“世袭三品威烈将军贾敬,世袭一等将军贾赦,工部员外郎贾政,兵部侍郎贾珠接旨。”   众人闻言忙跪拜行礼,一旁贾珍忙上奏解释曰贾敬如今已是病入沉疴,万事不辨,难以起身,无法前来接旨,万望恕罪。   忠顺王闻言虽未多问,亦是冷哼一声,随后方宣读圣旨,期间忠顺王以他那年老枯朗之声冷然宣读圣旨,地上跪伏听旨之人却早已骇得抖若筛糠、魂飞天外。圣旨中言“宁府国孝守制期间贾珍贾蓉父子借习射为由,聚众赌博,违制背礼,已属大罪;贾敬治下不严,听其任行,亦系重罪;贾赦并其子贾琏交通外官,倚势凌弱;贾政治家无方,豪纵家人……”   这边贾珠闻听圣旨之言,心下无限凄凉,贾赦之事皆系自己出征之时生出,到底是家大业大,宅内诸事是防不胜防、百密一疏,如今终是落入意有所指、别有用心的幕后之人手中。彼时孝华来信提醒贾珠御史上奏参劾之事,只怕这些参劾的御史正是受人指使而为之,便是清白无辜之人,亦能罗织罪状,此番自己只怕亦是逃脱不了干系。   正如此念着,便闻那忠顺王宣道:“……现任兵部侍郎贾珠,受命南征期间,众目之下,替匪首游说减罪,有违圣令,其心叵测……”   贾珠闻罢这一席话,心下苦笑,原来那干言官寻不到自己把柄,便拿自己向五皇子请求免马文梦等人磔刑,改判斩首之事作了说辞,即便彼时五皇子并未应允自己之请,然到底现场是众目睽睽、眼线众多,因此落了人眼,肆意歪曲,留下参劾的话柄。   最后忠顺王宣判:“……贾氏一族,上负圣恩,下忝祖德。现令忠顺王稌縆率军查抄贾宅,搜集罪证,再行清查新罪,待抄查事了,新旧之罪一并清算。钦此。”   众人闻言只如五雷轰顶,五腑俱骇,已是浑身战栗着礼毕。惟贾珠早知此日将临,事已至此,已是淡然处之。   却说彼时景昌帝在位之时,景治帝尚为太子,朝中政治势力分为两派,一派以太子、三皇子为首的外戚权贵势力,一派以军功显赫,威望渐超太子的五皇子为首的武将兵部一派。兼了稌龙以长子之资并了王妃势力,已登太子之位;而稌麟则因自幼深得景昌帝疼宠之故,多年以来,两派势力皆是势均力敌,难分胜负。而荣国府一派为自家前程考量,以长子长女做为府中的政治投资,长子贾珠以科考入仕、步入朝堂,长女贾元春则送选入宫。而太子为拉拢京中权贵支持,方择以拥有国公家世背景的贾元春入太子府,充了女史之职,进而册封为妃。与此同时,荣府姻亲王氏一族,二老爷王子腾身居武官要职,隶属五王一派,欲加强己身势力,与了贾政商议,亦欲为本府另押一宝,方将深受五皇子赏识的贾珠转入兵部,继而随五皇子南征。南征期间,贾珠频频展露才华,更有钟山山谷独自于十面埋伏阵中救下五皇子之绩,与五皇子结下生死之谊。自此,贾府于景治帝眼中,已然皆属五王死忠一派。   话说自古权力之争,皆是此消彼长。彼时五皇子南征得势,于之后的虎兕之争中略占上风,贾珠随即擢升兵部侍郎,贾府亦随之众亲显耀、鸡犬升天。而之后待景昌帝作古,素常皆以仁德作佯的景治帝自是再无顾忌,加之兵部大员王子腾病逝,张勋远调,近年来景治帝又有心安插任用年轻将领,竟是步步蚕食五皇子势力。待此番边疆叛乱,夷狄肆虐,正给予了景治帝一绝佳之由,将五皇子发配北方平叛。又为防五王一派坐大,特意调遣年轻将领并了绝少兵马,随其出征。不但借丁忧之故剥夺其兵部尚书并步兵统领之职,更隐有令其永久放逐北境之意。   而之前贾珠见五皇子被委任以山西巡抚出征北疆,便知此乃景治帝为肃清异己所布之局。然既已决心清缴五王一派,作为五王死忠一党的贾氏一族,如何得以幸免?!遂待闻见五皇子出征,贾珠星夜前往辞行,竟如永诀之态,正是因了不独五皇子此去凶多吉少,更因自家大抵难逃噩运,自此倾覆。   此番待宣旨毕,忠顺王大手一挥,众禁军一涌而入,将贾府众人分男女看管,男眷囿于外间厅堂,女眷囿于内宅大堂,令一队人马将两府团团包围,不可放过一人出入,其余禁军则入府中各房之中肆意查抄搜检,其中不少士兵将搜寻的金银细软之物私下侵吞。一时之间,阖府各房诸物登时七零八落、鸡飞狗跳,内外只闻一片痛哭之声,直至夜幕降下,大雨倾盆……   却说正当禁军查抄贾府之时,府中有一主子之资之人有幸并未身居荣府,此人正是荣府三小姐贾探春。探春自为南安太妃认作义女之后,便日日前往南安王府请安,太妃亦对探春之精明才干赏识有加,常留探春于府中留宿。这日探春照例前往南安王府全礼,与太妃并了王妃、郡主三人一道用罢午膳,正待闲谈一阵后告辞回府,便见南安王炎煜匆匆赶回府中。   炎煜进入内堂,于南安太妃跟前急禀曰:“方才宫中之人道圣上遣了忠顺王前往贾府抄家,坐实罪状,如今已将阖府围了个严严实实,义妹只怕回去不得了!……”   众女眷闻罢这话大惊,探春更是呆立当场,骇得六神无主。待南安太妃呼唤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随即拿了丝帕掩面而哭,口中只道是:“我的祖宗,这当如何是好?……”   一旁太妃、王妃并了郡主均合力劝说,炎煐道:“妹妹便先行在咱府里住下,随后再想法子……”   南安太妃则询问炎煜道:“王儿道是此番如何是好?”   炎煜则答:“我回来通报一声,随后便往了北静王府,与北静王、侯子卿、蒋子安、韩妙章等人商议,寻个法子请圣上宽待此事……我们本当前往林府,与林珣玉商议方是正理,奈何家人去寻,却闻知林大少爷尚未归府,亦不知在这个节骨眼上,珣玉去了何处……”   南安太妃又道:“听闻贾府素来与史王薛三家同气连枝,此番不若寻了这三家商议?”   炎煜对曰:“莫提这三家了,他们尚且自顾不暇。那王家自当家的王子腾殁逝后,再无族人入得官场,如何进言?史家二位侯爷近日亦遭降职,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薛家当家长男不过一介皇商,近日里被人将昔日所犯之人命官司抖了出来,正被官司缠身……”   南安太妃闻言,亦是双眉颦蹙,心下亦知此事棘手。随后炎煜又吩咐了几句,方又亟亟地去了。   这边内宅之中剩余的女眷复又宽慰探春一番,然方才炎煜与太妃谈话期间,探春已然勉力冷静下来,将双目之泪揩尽,随即毅然抬首,对座上南安太妃开口说道:“太妃既收探春作了义女,此番探春恳求太妃将我充了郡主,与那番邦和亲!如此既可全了太妃爱女之心,令郡主可常伴太妃膝下,又可令探春领此功绩,以稍抵我族之罪。”   却说近年里东南沿海海疆不靖、海寇骚乱,恰巧南安王炎煜转迁镇海总制,负责海防庶务,近几年皆驻扎在东南沿海。东海的一个藩属小国茜香国年年与我朝通贡,又遣本国商人前来沿海贩卖番货,以其所有易其所无。然因沿海官吏秉权逞威,层层盘剥,从中勒索高额关税,致使藩国商人怨声载道。遂该国国王恼羞成怒,派遣藩国海盗拦截我朝使节船只,骚扰沿岸居民。景治帝闻罢,下令停止两国通贡贸易,又命粤海将军邬帆率领水师与茜香国交战,双方你来我往数次,亦是各有胜负。   而之后不久,便逢阿速薨殁,北方部族叛乱之事。景治帝委任五皇子出征。与此同时,朝中军费吃紧,两厢权衡之下,景治帝惟有暂缓沿海战事,全力支援北方战事。   幸而不久后茜香国亦派出使者,由炎煜亲自接待,随后一路护送来京面圣,只道是愿与天|朝共结秦晋之好,国王欲向天|朝求娶公主,从此两国之间再无战事,共修永世之好。景治帝闻知龙颜大悦,允了茜香国结亲之意。然念及自家血脉不旺,膝下唯一之女方才几岁大小,哪里舍得就此送出和亲。此外便是堂亲家的公主,若非皆已娶亲,便是年纪尚小。   寻思片晌,方忽地忆起这镇海总制家里不正有那待字闺中的郡主,年纪亦很合适,不正可替代了公主和亲。遂便将此和亲之事交与炎煜,命其筹备郡主和亲之事。道是既身为朝廷命官,又为海疆大吏,对这一关系沿海民生之要事,自是责无旁贷。炎煜闻言,虽心下万般抗拒,然亦是无奈,只得应下。   待回去府里,将此事禀告南安太妃,太妃闻言,更是万难首肯。只道是自己膝下惟有此女,怎可就此背井离乡,永无归家之日!从前虽知爱女亲事无法自主,然亦未曾料想会如此这般“发配远洋”,怎不令人难受。何况据闻那茜香国乃弹丸之国,更属东海蛮夷番邦,自己独女素来娇生惯养,如何住的惯?然亦知皇命难违,遂母女二人成日间便以泪洗面,泣涕涟涟。   而探春来南安王府拜访之时,亦闻知此事,彼时探春倒也打心里同情这炎煐,只道是自己虽为荣府庶出之女,好歹亲事尚可由自家做主。此番因了元春早已入宫,王夫人膝下尚无亲女,倒乐得将自己作了亲女对待。遂探春倒还盼着王夫人能念着素日情分,做主替自己寻觅一门贵亲,既能荣耀家门,自己又当显达,岂不两全其美?奈何此番尚未待自己美梦成真,便忽闻噩耗,府邸被抄,父兄获罪。莫说自己亲事前程,便是自身安危性命,亦是难保。   心下暗自寻思一回,思及往昔自己那自幼相离的大姐元春,选入宫中,经营数载,荣升贵妃,携阖府飞黄腾达,不啻于女中豪杰。这等志向才干,方为自己心之所向。如今家族罹难,阖府遭灾,若是有志之人,岂非正当作为之时?随即忆起这南安王府正踌躇不定之事,遂得了主意,自愿代炎煜出使和亲,抑或便能借此立功,减轻贾府罪状。何况番邦虽为海外蛮夷之地,好歹是一国建制,条件虽苦,只怕较了一宅之内,自己倒更能崭露头角。遂打定主意,开口请求代炎煐和亲。   而一旁南安太妃母女闻罢,心下倒也喜忧参半。可喜之处是若探春代为出嫁,则炎煐便无需远嫁他乡;然忧虑之处是到底同情探春这一女儿家,家族遭难,自身亦遭此远走他乡之命,此生再难返乡。随后探春再三劝说,恳请太妃母女答应,请求王爷上奏天听,希欲能就此减轻贾府之罪。南安太妃终是应承,命人将此事告知炎煜。   ? ☆、第八十三回 无怨无悔此心不渝(一) ?  “可知‘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之理,人这一生,如何没有一个犯错之时……你亦有那晚节不保的时候,且看那时你当如何是好……”   在漆黑悠远的苍穹之下,倾盆而下的冷雨之中,煦玉忍受着遍体骨刺针扎般的寒冷,忆起数年前某人对他之言……   上回说到探春为减免自家之罪,自愿替代炎煐远嫁番邦。南安王炎煜闻知,亦是喜不自胜,心下着实感念探春。又忙不迭将此事告知与北静王等人,众人一致称道,令炎煜当即上奏天听,将贾探春之事奏明,只道是贾家伏乞此事,希欲能够戴罪立功。其余诸人则一并联名上保,恳请圣上应允此事。   却说此番待景治帝阅罢忠顺王奉上的查抄家产的清单账册之时,只见帐上皆是“抵押亏空”等字样,心下着实欢喜,只道是如今又添了一样治家不善之罪了。正待就势喜滋滋地批下上谕,将贾府罪名浓墨重彩地写上一笔,再判个充军流放,如此一来,便也不惧这贾府再有翻身之日。接过内侍递来之笔,正待落下,便闻见殿外内侍宣道:“内阁学士林煦玉有要事求见。”   那景治帝闻言,只听是煦玉求见,便知煦玉来意,定是为贾氏一族求情而来,心下一凛,握笔之手不禁一颤,一滴浓墨就此落于摊开的纸上,污了白纸。景治帝见状,心下升起莫名的烦躁,随即便令戴权前去回绝了煦玉,只道是有事待明日早朝再行奏请。   戴权领着一个小太监撑伞,顶着倾盆雨幕领命而去。只不多时,那戴权便又匆匆返回,对景治帝报曰:“林大人不肯离去,亦不肯起身,任奴才如何劝说亦不肯就范。只道是陛下既不愿见臣,臣亦不敢劳动圣驾,惟请允臣长跪稽首,代亲族恕罪。”   景治帝听罢冷笑一声,道句:“他欲长跪,朕自当顺承之,便令他长跪罢。”   戴权闻言,有倏忽间的迟疑,方答了声“是”,随后躬身侧立一旁。   此番景治帝仍旧命伺候的内侍奉上崭新之纸,待重新书写一回,然此番却是辗转数次,皆是难以落笔;便是勉力写了几字,待回过神来,方觉所写字句又不合体例。这般写两字又换纸的过程反复几次,景治帝终于承认此番自己是格外心神不宁,遂只得撂了笔,不再继续。转而令内侍将未曾批阅的奏本奉上,自己依次捡了来览阅。不料半个时辰过去,却未曾将奏本之言读进心里,只埋怨这奏本所言条理不清,颇多虚言,打定主意下回召见群臣之时,务必警告这帮庸才,切记将参奏之事写得简洁明了方是。   之后景治帝颇为不耐地撂开奏本,向一旁侍立的戴权问道:“林煦玉可仍在殿外?”   那戴权闻言已晓圣意,忙对曰:“奴才前往探视一番。”言毕亟亟撑伞往了殿外一视。   只见此番已过去近一个时辰,煦玉仍跪于长阶之上,瓢泼大雨将浑身淋得湿透,无一处干爽,那张俊逸风流的面庞被雨水浸了满脸,面颊冻得青白,前额则因稽颡而磕碰得紫青。虽姿态狼狈,然身形却跪得笔挺。   戴权见状,忙不迭命了一名内侍替煦玉撑伞,自己则入殿回报曰:“回皇上,林阁学尚在殿外,长跪不起,亦不肯离开。”   景治帝听罢这话,眉头深蹙。   戴权察言观色,忖度着词句说道:“陛下莫怪奴才多嘴,林阁学素来体弱多病,此番已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若是就此病倒在殿门外,传了出去,有损皇上英名。不若让奴才带人将林大人携往偏殿中歇下。”   景治帝颔首道:“准,林煦玉向来体弱,此番已淋了一个时辰的雨,只怕已然染恙;若不斥退,大抵便能跪上这一夜。戴权,你命宫人将其扶往偏殿歇下,唤太医诊视一回。若是任此事传了出去,朕岂非落了个苛待重臣之名?”   戴权领命自去。殿内景治帝仍旧将众御史受命所写贾氏之罪的参本拾了来重又翻看一阵,只此番未看几页,便又心烦意乱地置于一旁。复又翻开那上谕,持笔欲接着未完内容继续,却仍旧惟写了几字,便因心神不宁,难以继续。终于景治帝无奈长叹一回,自顾自道句:“罢了,待明日上朝之时,与阁臣商议。”随后脑中竟无端地描绘起煦玉冒雨跪于大殿之外的身影,细瘦笔挺,固执倔强。心下好笑地叹了句:“真拿这林大才子无法。”   却说当日闻罢忠顺王前往贾府传旨查抄之事,煦玉便知贾府乃是受到五皇子之事牵连,贾珠更是放矢之的,在所难免。煦玉随即回府,着人往宫中打听消息,闻知此番贾府获罪不轻,心下大急,又闻忠顺王已命禁军将贾府团团包围,未及细想,惟心悬贾珠安危,忙匆匆换了官服,乘车进宫,求见圣上。彼时夜幕始降,大雨倾盆,煦玉连晚膳亦未及用上,便于殿前求见。见景治帝命戴权前来通报曰不见,便也赌上一口气,拼着满腔意气,于殿前台阶之上长跪不起、稽颡泣血。   彼时煦玉虽跪请求见,然实则脑中混沌一片,便是蒙得圣上亲见,亦未必能说上个正理。于殿前长跪之时,冷雨不见势小,反而渐大,兜头而下,将煦玉浑身淋了湿透。兼之此番正值阴阳交接之时,阴气正盛,寒气如针锥一般侵入肌体,如跗骨之蛆游走于四肢百骸,渐次覆盖全身。石阶之上溅起半尺来高的水花,一遍一遍浸湿裤管衣裾,将那官服的绢绸浸泡得只如死皮一般沉重地贴于肤上,激起体表发肤一阵阵寒颤。煦玉素昔畏寒,记忆之中,自己从未经历过如此的体寒骨冷,亦知以己身体质,是断然无法承受这般天寒冷雨,仿佛已能预感到沉疴已至。而此番体表虽寒,然浑身上下竟又升腾起不自然的高热,如烈火一般从心下直窜而上,烧灼着五腑六脏,烘干肌体内所有的能量。   正在这般高烧之中,煦玉竟浑浑噩噩地忆起诸多往事。此番方才明了为何素昔贾珠在提起诸如家族、未来、久长之类的话题之时,常作那末日之感,兴亡之叹;而又为何他从无积极入世之举,对了官场、朝堂之事,常作消极之态,往往避之唯恐不及。贾珠常道自己无甚远大志向,惟愿独善其身。彼时自己对此全然不解,如今真正历此生死存亡,方知其中端倪。   思绪兜兜转转,随后方从贾珠身上转至自身。可知儒者一生,自是以“修身以至至善,明德以安天下”为道。修身养性,明德至善以达圣人之境,方为自己一生所求。遂时至今日,自己均是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秉持杀伐果决、有罪当诛之念。彼时判处江西科场一案之时,未免为人嗔戒曰“略为狠戾严苛”,周家楣亦曾托人告诫自己道“人非圣人,如何没有马失前蹄之时”,又预言曰“待你晚节不保之时,当如何自处”。彼时闻罢此言,自己尚且不以为意,自诩一生之行光明磊落,且生死由命,断不会令双膝为援求钻营而屈居泥尘。然不料那周家楣之言如今竟一语成谶,今日自己为求赦免贾氏之罪,终至于违背初时之志。方知世间之事,当不会惟因是非好坏而为之。   尽管湿冷遍袭周身,灼烧浪游五腑,然跪于此处之时,煦玉未尝有丝毫迟疑悔恨,惟存些许淡淡的悲凉萦绕不消。   尚且不知自己于此跪了几时,便见一束光亮映入眼中。煦玉方将浸湿的面庞抬起,往那光亮望去。只见正是那戴权领着几名内侍,匆匆撑伞而来。   那戴权走近煦玉身侧,将伞往煦玉头顶移来,便见煦玉抬眼望来。只见那张被冷雨浸湿的面容虽冻得青白,然其眉目间的一派琼姿玉质却未失分毫。戴权率先开口道:“林大人,圣上有旨,请大人移驾偏殿,勿要滞留此处。冷雨浸人,只怕会侵染伤寒。又吩咐奴才为大人传请太医诊视。”   此番煦玉闻言,心下洞然明了,知晓今日景治帝断不会面见自己,遂便也转了念头。待戴权说罢,方开口对曰:“此番有劳戴公公,皇上既不欲见臣,臣自当告退。”言毕方叩首再三,礼毕起身。不料此番跪了太久,双腿早已麻木无力,堪堪使力立起身,不提防双腿便是一软,摔倒下去。一旁戴权等人见状,忙不迭伸手扶住。戴权见煦玉此番只怕是难以行走,随即命人抬了春凳来,将煦玉抬出宫去。   却说彼时林士简领着执扇润笔咏赋等人候于宫外,见大雨倾盆,而煦玉进宫许久皆不见返回。家人又不可进宫,只得托了宫中的内侍打探了几回消息,得知煦玉此番正跪于大殿之外不肯离去,登时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翅飞入禁内,将煦玉带出宫去。此番候了一个多时辰,方见宫门内抬了人出来,众家人见状忙迎上前去,对戴权千恩万谢了,林士简忙不迭递了十两银子上去,又将碎银子分送与其余内侍。戴权见罢倒也笑呵呵地收了,道是“圣上亦是挂念林大人身体,洒家自是不敢怠慢了,只此番大人淋了雨,回府后需得好生伺候,寻医诊治方是”。林士简闻言连连行礼,戴权方领着内侍扬长而去。另一边,执扇忙唤了马夫将马车驶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扶了煦玉上车。此番煦玉已是烧得昏昏沉沉,惟对众人吩咐一句:“速速回府。”   回了府里,煦玉随即唤了家人来吩咐道:“急寻了小少爷回府,有要事相商。”   家人听罢,随即寻人不提。这边煦玉先入内书房中,令众丫鬟打水伺候。之后亦不及捂暖身子,不过草草沐浴一回,方起身着衣。另一边执扇与林缙商议,只道是少爷虽未吩咐,然下人们少不得把细些许,先行将邵先生请来,诊视一回方可安心。林缙随即唤儿子林士简前往趣园请了应麟前来诊视。   待煦玉沐浴整装毕,随即前往书房,命小子们伺候笔墨,竟不顾高烧之恙,亲自执笔,写下万言奏本,洋洋洒洒,满纸珠玑,不过顷刻便成。奏本中只道是:   “……人臣事君,匡弼之心,乃人臣之本;纵因忠正恳直,以激切之言,或过戆之语,臣或触恶而予杖,或激怒而为杀,而致使君担拒谏之名,原不得已;然为人臣者,若惟知阿谀取容,事事度其有济,则既失诤臣之风,又失君王纳谏之名,断不合君臣之道!……”随后则指出,“贾氏一族乃开国元勋,军功赫赫,贾珠于南征之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兼了护主有功,不容轻忽……若为君者不念先功,则臣下之人何敢立功也?岂非令镇守四方以靖四海之将士郁卒寒心……”最后则道,“臣叩阙泣谏,恳请圣上,念在贾氏一门先祖有功而后代立业之份,宽其罪愆,从轻发落,以慰天下功臣之心!臣林煦玉,伏乞叩首。”   此番待煦玉写罢最后一字,熙玉正巧赶回府里,亟亟进了书房,对煦玉行礼道:“弟归来已迟,累哥哥久候,恳请哥哥降罪。”   煦玉写罢搁笔,道句:“罢了,亦不谓迟。此番不过唤你回府附议此本罢了。”言毕,将所写之文递与熙玉览视,熙玉答是,伸出双手接过。   随后煦玉方见熙玉身后又跟了数人,方开口问道:“这是?”   那跟来的几人忙不迭步至书案前,向煦玉行礼。只见正是孙念祖、岳维翰、何贵高、李文田四人,其中倒有三个同年,几人见问,岳维翰忙答:“学生等之前正于汇星楼与珩珍兄一道凑份子聚会,会上闻知林大人进宫面圣,然期间又逢淫雨,珩珍兄提及此事,很是忧心大人身体。方才见大人府上的小爷前来寻珩珍兄,方知大人回府了。又闻说大人淋了雨,尊体染恙,膺泰兄便道定要随同前来探望一回内兄大人,学生只道是尊师染恙,我等亦是忧心万分,遂便一道同来。”   熙玉又道:“外间还有同我们一道聚会的同年同馆,因未曾通报,不便入内。”   煦玉闻言忙道:“快请诸位往厅中奉茶,我自是亲自前往招待。”正待起身,便见林士简接了应麟前来。遂煦玉只得令熙玉并跟来的四人先行前往厅堂,自己则留下与应麟交谈。   应麟见此番煦玉因淋了雨而大病,身体已是极虚,随即将煦玉很是面斥一顿,当即令其万事莫管,立马歇下方是。煦玉没奈何,只得将贾府遭罪之事对了应麟和盘托出,。应麟闻言大吃一惊,亦是忧心如焚,于书房内踱来踱去,一时之间亦不得个主意。反倒是煦玉从旁劝慰道:“先生无需忧虑,此事皆学生一手料理应对。不过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应麟闻言倒也冷静些许,又念起煦玉之病,忙不迭写了药方,命府中家人立即按方熬了药端来。彼时已知事态紧急,然以方才诊视结果,煦玉病情可谓是来势汹汹,急需歇下将养方是,然亦知在此节骨眼上,煦玉是断不肯就此歇下,定然勉力强撑。   待与应麟匆匆交待一回,煦玉方携了奏本前往厅中与候于此处的众生交接一回,只见此处除却方才在书房中见过的四人外,还有诸多馆中同僚。此番闻罢煦玉染恙,其中有那慕名向往煦玉声望名声的抑或是希欲与林府结交的,俱借探望煦玉之病为由前来林府招陪。   众人见煦玉到来,纷纷见礼,问候一回煦玉病情,煦玉兀自强撑,面上自是道曰无妨。分宾主落座,煦玉又命家人抬来凳子令诸人皆能坐下。随后方道了正事:“今日遣人往汇星楼唤回舍弟,只为商议上奏之事,未想惊动诸位。然诸位既至,林某多谢诸位厚爱,此番若诸位能施予援手,林某感激不尽……”   随后便将自己欲上奏替贾氏一族说情减罪之事解释一回,只道是若是在座诸位愿附其议,请于奏本之后签名附议。熙玉自是无有不可的,二话不说,命家人端了笔砚来,于奏本末尾处签名附议。孙念祖并了岳维翰亦是随即附议,煦玉见状,淡笑着问孙念祖道:“此事未曾知会你父亲,你就此附议,你父亲可会认同?”   孙念祖答道:“此事未尝知会家严,弟亦不知家严如何应对。然此事事关内人诸亲生死,弟自诩责无旁贷。何况贾侍郎于弟亲事有恩,弟当报之。”   煦玉闻言颔首,又令熙玉将奏本当众诵与诸人,众人闻罢,则各怀心思,虽知晓此事轻重,自知若是附议,奏本一旦惹怒天颜,自己少不得被判了拉帮结派。此事若成尚可,若是不成,自己岂不跟着一道遭殃?虽如此忖度一回,然众人闻罢那奏本之言,通篇镂金错彩,尽皆被那奏本所述情理并了辞藻折服,便也一个接着一个签名附议。待签罢名姓,诸人审视一回,见自己之名同了显宦贵胄同了页数,心下亦是得意了一回。   煦玉见此番已有十数人附议,倒宛如士林齐聚一堂,心下亦是欣忭,随后又对熙玉吩咐道:“明日按例乃是国子监于明伦堂宣讲《训士规条》之日,明日待我前往国子监后,方才进宫上奏。”   熙玉听罢答是。   之后厅中众人用过茶果,闲谈一阵,将当日集会所做诗文探讨一回,邀煦玉点评一阵,待至一更,方一并告辞而去。   ? ☆、第八十三回 无怨无悔此心不渝(二) ?  却说次日早朝,景治帝本欲令众言官唱这主角,于群臣跟前将贾氏诸人之罪参劾上奏一通,占据言论主导,将贾氏一族就此扳倒,令其永无翻身之地。不料却见炎煜出列上奏,将奏本奉上,道是多日未曾定下的和亲之事总算有了眉目,先是上奏曰:“郡主炎煐身体欠佳,卧病在榻,若是此时出发前往番邦,只恐旅途劳顿,难以支持;便是侥幸到得茜香国,亦是多有劳损,难当和亲联谊重任,且郡主身体欠佳,有伤我朝威仪。虑及于此,臣方与太妃商议,只道是另择一上佳之人取而代之,如此和亲之事便也万无一失了。”   景治帝方问择以何人,炎煜则道此人正是太妃义女,亦可充了郡主之名,乃荣国贾政第二女,已故贾贵妃之妹。   景治帝闻罢兀自寻思,只听炎煜又道:“贾氏一族与我朝有些渊源,祖上为开国元勋,如今更乃已故贵妃母族,不容轻忽。此番将贵妃之妹远嫁他乡,数年前又为母妃认了义女,彼时尚有许多诰命夫人一道作证。论了身份,倒也不失我朝国威。今番贾氏一族虽为戴罪之身,陛下若允此事,岂非与了贾氏一将功赎罪之机,正可彰显陛下宽待功臣之胸襟……”   座上景治帝一面闻听炎煜奏请之言,一面扫视一回奏本内容,只见奏本末尾尚有一干官员附议,正是北静王、侯孝华、蒋子宁、韩奇这干与贾府素来要好之家。景治帝见罢冷哼一声,正待拿了话驳回,便闻殿外通报曰:“兵部员外郎邓开运,携孝亲王奏本求见。”   众人听罢,心下暗道“原来五王爷还藏了这一手,暗自安排了人手,待贾府事发,便递上奏本”。   景治帝闻言微眯双眼,咬牙道句:“宣。”   随后只见一个身着从五品官服的年轻官员手捧奏本垂首步入大殿,步至众臣之前,跪下行礼叩首,随后见内侍下了台阶,方将那奏本恭恭敬敬递交与内侍。   座上景治帝问道:“孝亲王是如何吩咐你的?”   那邓开运答:“王爷只吩咐下官,待皇上清算贾府之时,将奏本上达天听。”   景治帝闻言不答,只于手中翻看这奏本,只见本中所言,于这位五王爷而言,竟是少有的恳切谦逊。其中所言无非是贾珠乃本朝少有之俊资英才,若得留任兵部,可当大用。望吾皇能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不拘一格、广纳贤才,方保我朝昌盛,国泰民安。   景治帝阅罢,心下冷笑一声,暗忖如尔之言,若朕执意除去你这兵部侍郎,岂非显得朕惟知排除异己,无容人之雅量?正兀自寻思着,便又闻见内侍通报曰:“内阁学士林煦玉并翰林编修林熙玉求见。”   景治帝听罢笑道:“这林阁学昨日已然染恙,今日闻得吏部来报曰林阁学告了假,何以此番求见?”   待内侍宣了二人觐见,二人行礼毕,煦玉方道:“臣昨日求见,皇上告臣曰有事方明日早朝奏请,遂臣不敢违逆,虽身染疾恙,仍只得强撑了前来,奉上奏本。”说罢将手中奏本奉与内侍,递与座上景治帝。一旁熙玉亦将一页宣纸一并奉上。   景治帝接过奏本,心下已料到煦玉奏本内容,不过便是为贾氏一族求情而来,心下暗道此番任你如何花言巧语,自己亦断不会没了主意。不料待阅罢奏本全文,只觉全文情真意切、恳挚言深,所道之言不无道理。待阅至末尾,更有那翰林诸人签名附议,另一边那由熙玉呈上之单页,正是京师国子监全体监生签名附议奏本之言。景治帝见罢,方觉此奏本有那千金之重。此奏本之言,已断非林煦玉一家之言,实乃这身居内阁学士的京师才子凭一己威望,与士林诸人联名上奏。若自己此番惟以一己之见,一意孤行,定要重处贾氏一族,倒显得为君之人违拗士心。   一时之间,景治帝亦是难以抉择。随后只得开口询问众臣之意,惟盼着上奏参劾贾氏的言官能力战诸人。然此番在场诸臣从旁察言观色,皆知此事非同小可,堂上情势微妙,显然双方是相持不下,且便是座上圣上亦不知如何拍板定案,遂皆不愿做那出头之鸟。   景治帝见状心下暗恨,只道是这干言官,上奏参劾之时尚且百无禁忌、不吐不快,如何待到堂上,便又噤若寒蝉,不肯轻易开口,唯恐成那众矢之的。待景治帝复又询问一回,方有那言官战战兢兢地出列,将贾氏之罪重申一番,道是此等大罪,罪不容诛。另一边站立的水溶随即出列对曰:“贾氏有罪不假,只臣等恳请圣上给予贾氏一个将功赎罪之机,既能有功于我朝,又可令贾氏折罪,岂非一举两得?加之如五王爷奏本所言,贾珠南征有功确属事实,言官所参之罪尚未构成实罪,当从轻发落……”   之后又有言官出列,自有煦玉、炎煜等人一并驳回,双方你来我往,各执一词。景治帝扫了一眼堂下立着的几位殿阁学士,自早朝伊始,尚未表态,遂对其中的东阁大学士谢钺问道:“对此事,谢阁老有何看法?”   谢钺素来老谋深算,对景治帝用意洞然明了,方道:“此事言官们既有参奏,想必知之甚详,无需老臣再行参言;然南安王、北静王所言之事亦颇为在理,允贾氏戴罪立功,对上则有利于国,对下亦可安功臣之心,倒是个两全其美之法;此外林阁学之本亦不无道理,附议之人甚众,想必是大有可行之处……”   座上景治帝闻言心下冷哼一声,道曰“老狐狸,令你表态,你便说些无关紧要之言搪塞,一味和那稀泥,倒将自己置身事外,着实可恨”。   随后又问了几人,皆是位低的倒是极力怂恿重处贾氏一族,位高的均与谢钺的看法无出其右,惟一副坐山观虎斗之态,其中礼部尚书孙家鼐见自家儿子亦签名附议煦玉奏本,自己当是无法撇清关系,遂出列附议煦玉之本,只道是“贾氏之罪抑或并非子虚乌有,乃确凿属实,然如今紧要之事乃是如何处置贾氏一族。若是过轻以至于尽恕其愆,则恐罚不衬典,万难服众;然若是用典过重,则如林阁学所奏之言,只怕有违人心,令士林功臣一派寒心……”   景治帝闻罢孙家鼐之言皱眉,早已闻说这林家与孙家联络有亲,如今观来果真如此,分明便是同气连枝。这孙家鼐一语道破林煦玉奏本的真意,这奏本不过是欲向自己表态,若是自己欲一举将功臣之族连根拔除、除之而后快,当与众人之愿背道而驰。念及于此,眼光不动声色地掠过案前的奏本,待扫过末尾一干签名之时,微眯双眼,心下暗道:“这林煦玉当真好手段,竟伙同这一干翰林监生联名上奏,逼迫自己从宽处理,否则便是有违士心、不近人情,还背负着兔死狗烹之名,真恨不能将之一并剪除。”   然虽如此作想,景治帝到底并未失了理智,气恼归气恼,亦知这座下的林煦玉确为不世之才,出任学差、整顿科场,功绩显赫,若除了他,倒也当真落了老五的口实,道是自己无容人之雅量了。   踌躇半晌,景治帝终暗叹一声,对炎煜说道:“明日辰时送那贾探春入宫面见一回太后、皇后,令她二人甄别审查可否担此大任。”   炎煜闻言大喜,忙不迭叩首谢恩。   随后景治帝不过吩咐几句,便令众臣退朝,众臣三呼万岁,送帝登舆。   待景治帝去后,殿内众臣正依次退出大殿。有那素昔相好之辈围拢一处,其中炎煜对煦玉打趣道:“林大人好大的人物,务事繁忙。昨日出此大事,小王于静王府专候大人大驾,不料竟寻不到人~”   煦玉闻言,对炎煜作揖答曰:“昨日在下入宫,失候于王爷,还请王爷恕罪。三妹妹之事当是仰赖于王爷,在下代亲族向王爷道谢,容日后相报。”   炎煜摆摆手答:“亦非小王一人之意,全赖贾姑娘自请,愿代妹和亲远嫁,倒是帮了小王一家一个大忙,需言谢之人正是小王……此番她府上自顾不暇,她出嫁一事小王府上自是责无旁贷,定然尽我所能,以备厚资……”   煦玉则道:“多谢王爷费心,若有需在下相助之事,请王爷尽管开口。”   炎煜颔首,随后又道:“此外奏本一事亦有赖子卿拟笔,小王如何得有那般文采。”   煦玉听罢这话修眉微蹙,心下暗忖方才殿里众言官纷纷参言,惟有此人一言不发,未曾表态,全然一副漠不关己、置身事外之状,不料竟暗地里相助炎煜等人。   之后众人一面商议一回探春之事,一面往殿外行去。不料此番未行多远,众人只见身侧一人忽地倒地,忙一并望去,正是煦玉。一旁熙玉见状,高呼一声:“哥哥!”随即一个箭步跨上前来,蹲下探视,只见煦玉面色惨白,昏厥过去。似是已兀自强撑许久,终于支撑不住……   翌日,炎煜按圣上口谕,着人将探春精心妆饰打扮了,又由南安太妃亲自携了一道进宫参见太后皇后。却说探春虽为贾府庶出之女,然生得是文彩辉煌、聪慧机敏。自幼皆养在贾母身畔,由贾母一手教养,后为南安太妃认作义女,入得王府学了王府规矩,亦增了许多见识,较了普通大户世家之嫡出小姐,亦是毫不逊色。故此番虽入宫受太后皇后甄别,然亦是无可挑剔之处,何况她二人亦知所谓入宫觐见甄别不过是那形式,乃皇上于众臣之前的借口,不欲当面应承贾氏之女远嫁之事罢了。遂如何有那刻意刁难之理?而皇后倒当面赞赏探春几句曰有贵妃在先,此番观贵妃之妹,亦是过于常人了。   另一边,当日下朝后,景治帝回到御书房,将今日所收的奏本复又翻阅一回,然手中虽动作不停,然心思倒也并未停在那奏折之上。寻思着方才早朝诸事,叹了回气,暗道句:“父皇,儿臣今日方知您当日所言,这皇位到底不好坐啊,便是老五已远至北疆,却似近在咫尺。儿臣欲行之事,偏生有那重重顾虑,顾虑诸臣之言,挂悬老五之念。朕这皇帝,做的当真不太自在。”   如此寻思半晌,随后又扫了一眼五皇子所递奏折,其中极力上书贾珠之才。景治帝冷哼一声,本嗤之以鼻,然忽地脑中得了一主意,嘴角一扬。忆起之前四川总督上奏,道是邛州府大邑县强盗横行,盗案命案上百件,该县知县因稽查强盗丧生,过去几任知县束手无策,总督奏请另派贤才。念及于此,景治帝冷笑曰:“你老五既道贾珠才华过人,堪当大任。若弃置这等人臣不用,朕则失容人之雅量。如此,朕当需委以重任……”   随后景治帝命内侍递上圣旨,正式论判贾氏诸人之罪,曰:“……贾赦贾琏父子,交通外官;贾珍贾蓉祖父子二人,国孝期间于府中聚众赌博,违理背德;贾敬制下不严,贾政治家不善,鞠实论判,应夺其爵位官职,没其家产,用流徙法。然念其乃功臣之后,其子贾珠南征灭贼有功,其女贾探春远嫁番邦,结亲以修汉夷百年之好。现念其祖之功、其子之绩,特网开一面,族人之罪从轻发落,以彰圣上宽宥之德,以慰诸功臣先烈之心。现判:夺其祖上爵位,贾政贾琏贾蓉夺其官职,抄没祖宅并违制家产,族人遣发回籍。贾珠转迁邛州府大邑知县,即刻上任……”   拟定判罚圣旨并允探春和亲的上谕,随后于次日早朝当众宣布,命北静王前往贾府宣旨,撤走贾府周遭禁军,遣返部分家产,限期出京回籍。阖府众人闻罢此信,如蒙大赦,只道是本以为此番定然九死一生,未料不过是夺了官爵,抄没家产罢了。未曾有一人得以流徙从军抑或身陷囹圄。何况探春远嫁,贾珠外任,到底尚为府里留下几丝生机。只阖族之人见罢府中一派衰败之相,家人大部分遣散,忆起昔时府中的繁华胜景、富贵风流,皆只如南柯一梦,过眼云烟。   只贾珠心下五味陈杂,此番虽历经劫后重生,未曾就此命丧,便也生出几许欣慰。然念及此番自己外任川内地区,却是极苦之地,前往任职只怕亦是前路多舛、凶多吉少。兼了祖宗基业几近毁于一旦,便连京籍宅邸亦就此归于他手,令自己有何颜面叩拜祖宗灵位。何况便是自己日后外任归京述职,亦未得一宅邸落脚。随后又转念一想,到底京里还有煦玉并了趣园呢,大不了从此“既嫁从夫”,随他一道居于林府。此外,便是金陵原籍产业,亦是小具规模。江宁战乱之后,贾珠曾随军停驻江宁以待新任两江总督上任,彼时曾与代为经营原籍产业的吟诗见过一面,得知吟诗已遵从自己指示,战时购置江宁城中城外大量店铺、土地,待战后江宁重建,百姓回籍,这些土地并了店铺皆已升值,吟诗因此大赚一笔,成为江宁城中首富。如今贾珠怀揣此事,倒也并未事先知会府里一干亲戚,只待族人回了原籍,方告知此惊喜。此外另一可喜之事便是已进入官场朝堂的贾氏子弟并未因此事受到牵连,如此贾氏一族除却先祖爵位已失,然支脉尚埋藏于官场之中,原籍的家塾中亦有不少子弟正待下场,以期日后跻身官场。总有一日,会有更多贾氏弟子,在朝堂之上立足。   之后此事既定,由礼部发布谕告,将探春以南安郡主的身份远嫁茜香国之事昭告天下。此番探春之嫁资妆奁皆由南安王府预备,又因探春和亲之事亦系我朝怀柔番邦,赐以恩命,以彰我朝之女节典章,遂景治帝亦命皇后备齐嫁资,皆按我朝公主成亲之典制规矩,备以水师大船,护送探春远嫁茜香国。特命钦天监择定时日,于清明之时从城外运河登船,由义兄南安王炎煜亲自护送,沿河南下,至江苏省淮安府大淤尖出海,由粤海将军邬帆送抵茜香国。   ? ☆、第八十三回 无怨无悔此心不渝(三) ?  待探春和亲的上谕发出后,贾政贾珠二人依旨进宫谢恩。在御书房中面圣,父子二人跟随领路的内侍低头躬身步入,行至御座前,随即忙不迭磕头行礼。期间贾珠抬起眼角,偷觑一眼书案后的景治帝,只见景治帝正手持五皇子赐予自己的那柄鸳鸯剑把玩。待行礼毕,父子二人却不闻座上之人命自己“平身”。跪了半晌,周遭不闻丝毫动静,二人亦不敢稍加抬首窥探,遂只得耐心候着,只觉头皮发麻,仿佛脑上悬着一块石板,随时会落下砸中天灵盖那般。   战战兢兢以待圣音,却是过去半晌,方才闻见景治帝冷冷开口道:“犯臣之女得以远嫁和亲,拟史上昭君之行,成一世之美名,乃是念在尔等先祖之功绩。此乃朝廷恩惠,尔等自当跪谢此恩……”   父子二人闻言忙不迭叩首,嘴里自是千恩万谢。   待二人谢罢,景治帝又兀自沉默寻思片晌,方才再度开口说道:“……尔等家产,如先帝所赐而与尔等越制不符者,皆已抄没,只此物……”说着顿了顿,举起手中鸳鸯剑,转向座下二人,冷哼一声,说道,“乃孝亲王赐与尔等,实属五弟之情谊,朕亦知晓,遂命人拾了来,返还而等,且好生珍存供奉了,正是对尔等的恩赐。”   座下父子二人闻罢此言,自是明了座上那人话中之意。只道是此番贾府虽获赦,然仍不失为五王一党。无论是之前获罪抑或如今遭释,皆与五皇子相关。虽念及如此,二人面上仍是不露分毫,惟有答是应下。待从内侍手中接过鸳鸯剑,景治帝又催促一回阖族尽快离京返籍,贾珠即刻出京上任之事,方命二人退下。   待此番出宫,贾政贾珠二人乘车回府,扶着贾政出宫之时,贾政吩咐曰鸳鸯剑既为五皇子赐予贾珠之物,此番自由贾珠携了此物出任,无需由族人携了回籍供奉。贾珠闻言应下了。待二人归府,贾珠道是出京在即,欲前往林府探望一回煦玉。贾政首肯,贾珠方自去不提。   却说之前北静王前来贾府宣旨之时,便已告知贾珠此番贾府之事煦玉出力颇多,还询问可是他二人一并商议之果。贾珠闻言很是纳闷,道是自己全然不知煦玉计划,自府里被查抄之后,至今尚未与煦玉见面接洽。遂此番前往林府,正可寻了煦玉问个明白。   不料待入了府里,只见府中诸人面上皆是一片愁云惨雾,贾珠心知不妙,忙不迭入了卧雪听松室探视。尚未入得卧房,便见屋内几人率先迎将出来,正是熙玉、应麟、则谨。其中还有一人正是孙念祖,想必是与黛玉一道回府探亲。贾珠忙与诸人见礼,彼此稍叙寒温。贾珠忙问煦玉如何了,应麟方将之前诸事尽皆告诉,道是闻知贾府查抄获罪之日,煦玉随即进宫求见,当日天降大雨,圣上不肯召见,煦玉便于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有余。彼时已然受了伤寒,随即高烧不止。归府后又忙于书写奏本,兀自强撑,竟支持了半日。次日进宫见圣,力战言官,替贾府说情。未想待圣上应允探春之事、贾府获释之时,似是因心下挂悬之事已了,竟昏倒在大殿之上,就此一病不起,之后送回府里救治,太医大夫请了一大堆,施针用药的施了个遍,然时至今日,亦不见醒转。   贾珠闻言大惊,哪知其间尚有这等缘故,探春自愿远嫁之事尚在意料之中,然却未料煦玉竟为自家之事几番奔走、不顾死活。彼时自己唯恐煦玉被卷入自家之事,尚且告诫他千万莫要插手,何况自己亦晓煦玉性子,自诩平生惟以至人为目标,大抵已修得半个完人之境,遂平生绝不为免罪而叩头乞求。未想如今到底顾念自己并了亲族,仍违背了自己初时之愿。   然此番面对榻上病入沉疴,尚且无声无息的煦玉,贾珠心里油然而生一阵悲凉之感,步至榻边,坐在榻沿之上,将煦玉的的脑袋搂进怀里,已是双目盈泪,喃喃开口说道:“若我早知此事,此番便是发配充军,亦断不会令你为我如此行事……你拼尽一腔意气,累及自己性命不保,如此便是我有命活着,与你阴阳两隔,又有甚意义……”   榻上煦玉仍如熟睡一般,不见丝毫动静。   贾珠又道:“自那日起,我们已分离了这许多时日,如今我好不容易抽空来瞧你一回,你为我做了这许多,亦不欲醒来与我说说?……”   煦玉:“……”   贾珠道:“明日便是我出京外任之日,之后少则分离三载,多则只怕归京无期,你我亦是多日未见,你亦不欲与我话别一回?……你这般卧病在床、毫无意识之态,便是我明日离了,亦是牵肠挂肚的,走了亦不安心,你便忍心如此待我?!……”   这话一出,周遭侍立之人皆觉黯然,熙玉并了孙念祖早已避往外间去了,伺候的丫鬟亦打发了,此处惟剩应麟则谨二人。他二人见贾珠几近肝肠寸断,情难自己,虽有意相劝,然亦有感于情,不知如何开口。只道是这般生离死别之情,乃人生之至痛,千愁万虑、千言万语亦诉之不尽,他人之劝无异于杯水车薪,如何有那成效?遂只得从旁沉默相伴。何况他二人亦是触景伤情,见了珠玉二人离别,心下亦勾起许多愁绪,哽噎在心。   贾珠道:“……你亦曾许诺,断不会弃了我回去天上,你与我许下生生世世,你可是忘了?……难道你已厌弃了这人世,便欲就此食言?……”   煦玉:“……”   此番贾珠已是再难自持,痛洒热泪,哭着嗔道:“林煦玉,你给我醒来!我不许你这般待我!林煦玉!你起来!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会好好的,你不过是淋了雨着了凉……你素昔不是最怨我对你直呼其名?我宁愿你起来恼我骂我……”   应麟则谨二人见罢贾珠此状,只得上前来劝,贾珠拥在应麟身上泣曰:“自古恋人相分,尚能于岸边执手相看话别,如今我将离了,却惟对着榻上无知无觉的他,令人情何以堪?……”   应麟则谨见状,从旁宽慰许久,只道是贾珠出京,三年后总归需得回京述职,重逢之日亦是指日可待。这期间他二人自会从旁敦促煦玉好生将养调理一回,想必不多时便能恢复如初。   贾珠闻罢,亦只得颔首。之后仍径自将煦玉脑袋揽在怀里,暗自垂泪。陪坐许久,又自顾自说了许多话,似是欲将平生未尽之言悉数道完。惟那榻上躺倒之人,自始至终,一直未曾醒转。期间,便连黛玉亦入内探望了煦玉几回,熙玉、孙念祖复又进来瞧了几次。待到入了更后,便是贾珠再过不舍,亦到了不得不分别之时。贾珠将煦玉近日手里使着的撰扇拾了去,将自己身上携着的一柄白绢扇面的竹撰扇展开,于扇面上题下一句:“Love Forever”留作纪念,方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次日,正是这一年的清明,阴雨纷纷。贾府与了南安王府诸人前往运河畔送别探春,之后便就此乘船南下回籍。彼时赵氏早已贬为粗使丫鬟,府邸查抄之时,府中大部分家人奴才俱为发卖遣散,赵氏亦在其中,至此亦未及再见亲生女儿最后一面。   此番探春乘了一顶八人抬翠盖珠璎宝顶大轿,在宫里祭了天、拜了祖宗,向太后皇后辞行,方才一路出了宫。又往南安王府辞行,待到吉时,方出府往了运河边登船。此番运送妆奁物什的人夫用了成百上千人,随着南安王府送亲的队伍,一路从城里抬到城外,有好几百里长。   登船之处早已派了禁军围得严严实实,又于郡主行经之处搭了帷帐,送亲之人除却贾府的老爷太太,便是南安王府的王爷王妃等人,此日天公不作美,阴雨绵绵,江风将船上并沿岸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丫鬟将探春从轿中扶出,探春立定,转头环视一番周遭送别之人。自知此番别离,即是永别,断然无法与当初的大姊一般风光归宁。从此以后,故土并了府中亲人便仅为梦中并了回忆里的风景,再无亲眼目见的一日。念及于此,探春早已双目盈泪,悬于眼中将落未落。即便如此,这位贾三姑娘仍是强自将泪水尽皆收在眼底,未曾撒了一滴出来。面上的神情始终倔强坚韧,断不因一己私情而流露出丝毫脆弱。   正因如此,送别之时,隔着一个距离,贾珠目视着探春这般强作坚强的神情,较了任何别的神情,皆要令贾珠感觉心痛。可知哭泣发泄较了隐忍坚强皆要容易,独自一人背负着家族的兴与衰并了一个志向远大的少女的全部自尊与追求,远走他乡,大抵当初元春挥泪进宫之时,亦怀抱着这般义无反顾之心。   此番探春先行向南安王府的诸人行礼作别,随后方又转向贾府一干亲人,仍是行了家礼。这边王夫人等女眷被允了在前见礼,此番早已哭声不迭,泪湿罗巾。便是贾珠这干男子远远瞧着,身侧的贾政亦止不住淌眼抹泪。   之后未过多久,不过堪堪将那声保重宣之出口,便闻见船上鸣炮,又有那礼部的官员提醒登船时辰已到。探春闻罢,面色登时退了血色,变得煞白,她轻咬樱唇,强制按捺着,不令自己就此哭出声来。饶是如此,仍是按捺不住,泪珠如断线珍珠一般滚落不迭。从一旁搀扶的丫鬟手中接过巾帕,轻拭一回泪痕。随后复又恢复之前的倔强神情,转身登船自去。   另一边炎煜亦告别南安王府诸人,又往了贾府诸爷们站立这处招呼一阵,道是此番诸位尽管放心,他定会将探春平安送抵大淤尖。贾珠等人闻罢自是千恩万谢了,只道是诸事全仰赖王爷帮衬了。随后炎煜方辞别众人登船,船上水手拾起踏板,水师吹起号角,宣布全队启程。只见此番除却探春炎煜所乘的坐舰之外,尚有三艘护航船,存放嫁仪妆奁并船上诸人的食粮。   见船队启程,南安王府诸人便先行登轿而去。这边贾府诸人仍立于那岸边,伸头仰脖地极目远眺,直至那船队已然行出了视线许久,亦不肯离去。而身旁的禁军队伍亦已依次撤出,途经此地的百姓并了民用船只方渐渐聚集在此。因今日亦是贾氏诸人出京回籍之日,贾氏两房族人亦从水路乘舟南下,就在此处登船。而贾珠则待诸亲上船之后,方向西从陆路入川。众人正待与送行的亲友告别一回,此番前来送行之人,亲戚中有王、薛、史、林几家,密友中侯、柳、蒋、韩几家皆来了,见此番侯家来的是大少爷侯孝康,贾珠便询问孝华安在。只听侯孝康道自家二弟近日里染了风寒,竟是来势汹汹,正卧床将养,遂此番不得前来。贾珠闻罢面上道些慰问之言,然心下是大感意外,只道是这京师二位才子此番可是约齐了一道染恙的?这边众人正在一处话别,贾政王夫人拉着贾珠吩咐许久,道是待回京之后,千万寻了闲暇回籍探望。贾珠只得连声应下。正说着,便见两人牵着一孩子正向这处奔来,却是……   ? ☆、第八十四回 应麟南下晚景凄凉(一) ?  岸边话别的众人正说着,却闻见有人远远的呼唤“周嫂子”,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正是刘姥姥并了板儿,此外还有一名青年。刘姥姥等人赶至贾府诸人跟前,忙不迭请安行礼,随后对众人介绍曰身旁这青年正是自家女婿王狗儿。   话说几年前刘姥姥前来贾府拜访,亏得贾府诸人惠赠颇多银两,这刘姥姥一家自此改头换面,不仅家计再缺,尚有余钱另做了门生意。这姥姥并了女儿青儿照旧在家种地,狗儿则进城贩卖香扇纸扎等物。今日这姥姥与女婿进城,狗儿调换货物,姥姥则领着板儿贩卖些自家种的菜蔬。待一家子生意收了场,便商量着一道往贾府拜见一回。不料此番不过几年,荣宁二府已是花园萧瑟、大门紧锁,门上尚还贴着衙门的封条。门前大石狮子是蛛网灰垢遍生,荣宁街上行人稀稀落落。   这姥姥并了狗儿见状心下纳闷,皆不知出了何事,寻了附近的闲人打探一番,方知这荣宁二府犯了事,被圣上抄了家,如今是阖府两房族人被遣发回籍。两人闻知大惊,狗儿复往城中四处打听,方于衙门外见到张贴的告示上写着勒令贾氏族人出京之日。只见正是今日,二人方携了板儿一道匆匆往各处城门打听,料想贾氏诸人南下大抵走水路,方又往城外运河处赶来。   却说此番刘姥姥见罢贾氏众人光景,哪里还有记忆里公门侯府的富贵豪气,已是万分窘迫。如今阖府遭灾,彼此在这般情形下重逢,心下很是心酸。刘姥姥尚还记得贾府里诸位太太奶奶的容貌,此番仍是依次问好请安,宽慰了好些话。随后刘姥姥又从身上掏出今日进城贩卖所得碎银两,与狗儿身上之财凑了回,清点半晌,总共二十两银子有余,一并赠予王夫人道:“此番太太莫要嫌弃,庄稼人银两不多,留给太太,算是穷亲戚家的一点子心意……”   话说通常皆是锦上添花人人有,雪中送炭世间无,往往人落窘境之中,方知人情冷暖。彼时贾府家大业大,几十上百两银子不过小事一桩,举手赠予刘氏亦不算什么。如今阖府落了难,刘氏一家回报自家昔日恩情,竟是倾囊相授。王夫人见状,当即红了眼眶,拦着刘姥姥递来的双手说道:“老亲家,多谢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银子你拿回去,你们赚些银子亦是不易。我们虽落得如此地步,回乡的银子倒还充足,何况珠儿还有官职在身……”   刘姥姥复又送了三四回,王夫人通共谢绝了。之后刘姥姥又领着女婿孙子拜见一回贾珠。此番闻知贾珠正待入川赴任,便说了些“云程万里,富贵高升”的吉祥话。贾珠见刘姥姥能念当年之情,在自家遭难之时亦能奔走送行,亦很是感念。遂道:“你们一家的心意我领了,日后我但凡归了京,你们一家有甚难处,亦尽管寻了我,我定想法助你。我若不在,可往京城寻了林少爷,皆是认识的……”   刘姥姥并了狗儿闻言亦是千恩万谢了,随后又道见了林姑娘,怎的不见林少爷。贾珠则道林小少爷来了,林大少爷染了恙,正卧床将养。   之后又说了几句,王夫人拉着贾珠淌眼抹泪吩咐半晌,舍不得放手,待那雇来的船家催促众人登船,方才依依不舍地撂开了手。正值此时,又见一名公子并了一名僧人风尘仆仆赶来。众人见状,起初尚且认不出来者何人,待定睛一瞧,那公子生得好生面善,可不正是一年前离府出走的宝玉!   众人大惊,正待相认招呼,询问那公子一回,却听那公子说道:“我既是宝玉又非宝玉。”   众人听罢疑惑,方问其故,那公子答曰:“我乃甄宝玉,我身旁的佛爷方是尊府上的贾宝玉。”   众人闻言大感意外,将他二人反复打量了一回,只见二人确也生得极像,方忆起老亲江南甄家亦有一青年公子名宝玉者,与了京城贾府的宝玉生得一模一样。又见那僧人从衣襟中掏出那通灵宝玉,众人方才确信无疑。   随后只听甄宝玉讲述二宝玉遇合始末,原来那江南甄家是先于荣宁二府被查抄,甄宝玉虽随族亲一道身陷囹圄。后查无实罪,又仰赖亲戚帮衬,出了银子赎了出来。之后便成了一闲散之人,这些年均一人游历四方、辗转各处。某一回途径一古寺之时,意外邂逅于该寺出家修行的贾宝玉,二人初识之时便一拍即合、相见恨晚。随后甄宝玉便邀贾宝玉一道游历,只道是人生何处不是修行,何需偏生空待寺庙之中,徒守青灯古佛之下。遂贾宝玉便离开古寺,同了甄宝玉一道游历。   期间甄宝玉亦曾询问贾宝玉曰:“出家别亲,舍高堂以弃养,心下可稍加难安?”   贾宝玉闻言不答,惟反问甄宝玉如何作想。甄宝玉则答:“幼时拘囿家中,尚因年少轻狂,常作出家弃绝红尘之想。然如今阖府遭难,尝以为理所当然的亲缘关爱皆不复存在,方知世间之人,拥有一物之时尚不知珍视,待到失去,方知拥有之可贵……”   贾宝玉听罢若有所思,遂二人当即决定自南向北,回府探望一回诸亲。未想尚未赶到京城,途中便闻知荣宁二府遭罪查抄,又被勒令限期遣发回籍。遂甄贾宝玉二人不敢耽搁,日夜兼程,终是赶在诸亲南下之前赶到城外运河畔。   此番众人只见宝玉离而复归,又正值贾府遭难败落之际,遂皆是喜不自胜。只贾政见罢,冷哼一声,斥道:“孽子!你既出了家,又缘何回来!我没有你这儿子!”   宝玉忙不迭于贾政跟前磕头赔罪,只道是彼时富贵安乐,便也少不更事。这些年外出历练,方知父兄之辈持家不易。此番归来,正存着那悔过之心,愿一路护送伺候老爷太太南下回籍。老爷大可不认这儿子,然儿子到底需得为这家尽力方是。   贾政听罢,仍是负手背对宝玉站立,毫不理会。王夫人并了贾珠则从旁极力劝说一回,王夫人道:“老爷请息怒,自宝玉离了府里,音讯杳无,我无时无刻不在忧心。如今可算回来了,我亦是松了一口气。宝玉虽不好,然此番女儿去了,珠儿又将外任,不得伴于身侧。如今宝玉归来,到底是我的亲身骨肉,总好过老来膝下荒凉……”   此言倒也说中贾政心中之事,贾珠虽好,然远任在外,几年亦是见不到一回。宝玉虽有万般不是,若能守在身畔,倒也能聊胜于无,全了父子人伦之念。念及于此,贾政虽未应承,然倒也并未出言反对。   而宝玉见贾政不言,知晓贾政已然默认,方转向一旁的贾珠说道:“彼时弟年幼无知,不明好歹,离家期间,日日寻思反省,方知哥哥万分不易。哥哥一人承担这许多,皆因弟未曾分担之过。如今阖家遭难,亦允弟为此家稍尽薄力……”   一旁贾珠听罢这话亦是欣慰非常,只道是这一年宝玉在外,当真舍了幼时的稚嫩,懂得体恤家人。又瞧了一回一旁的甄宝玉,心下暗忖宝玉能有这般转变,只怕这甄宝玉功劳不小。   然无论如何,宝玉归来,到底令贾氏一族的南归之旅转忧为喜了。尤其是王夫人,见幼子归来,更是心肝宝贝的疼。之后又拉住贾珠说道:“此事当真是好兆头,我们尚未启程,便已是好运连连,之前是刘亲家赶来送行,此番宝玉并了甄家哥儿又一道回来。珠儿亦安心外任当值,待三年期满,便告假回南,我们正可阖家团聚。”   贾珠闻言,自是郑重应下。随后贾珠又与其余族人告别一回,方下了船。目视着帆船乘风行远,方才转身以待乘车西进。   却说贾珠此番外任,送别的亲友不少,更有那素昔相好的世家贵胄们惠赠不少程仪。贾珠见状,先对熙玉打趣道:“若说这银子是你哥哥给的,我自是二话不说地收了来,只会嫌少;然此番乃熙儿擅自拿了府里的银子来‘孝敬’我,不怕你哥哥醒来知晓后恼你~”   熙玉闻言讪笑对曰:“珠大哥哥说哪里话,哥哥不是外人,弟这五百金不是甚大数目,与了珠大哥哥路上赏人罢了。若是哥哥得以起身送行,只怕便不是这区区几两银子的事了……”   随后对了其余王、薛、史诸家的程仪,贾珠亦是谢过收下。   至于那侯、柳、蒋、韩诸人并四大郡王的程仪,贾珠则笑道:“贾某虽系左迁之任,所到之处又是苦缺之地。然若说路上使费的银子,倒也尚能凑得几两。诸位好意,我心领了,这银子倒也不好收下;然我若是就此奉还,倒像与诸位见外分生一般,说我不知好歹,嫌程仪少了。好歹日后回京,贾某尚需仰赖诸位权贵照应,不可分生了,遂此番贾某自是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诸位好意。”   与诸亲友招呼毕,贾珠方转向应麟则谨二人,此番贾珠收敛了面上笑意,眼里噙了泪,分别拉着应麟则谨之手,心下涌起万般不舍,喃喃说道:“先生公子请千万保重,这三年,珠儿无法随身伺候,承欢膝下,惟能日日替二位祈福,待归来之时再行侍奉身侧……”   应麟闻言摇首道:“此话多说无益,你无需悬念我二人。你往了那处,那衙门闻说不好入住,且自己多加小心,保重自己。”   贾珠恭敬应下,随后顿了顿,方对二人郑重说道:“至今为止,珣玉仍未醒来,他从未病至如此地步,我……我着实放心不下。然离别在即,我亦是无能为力,只能将他全权托付与先生公子,请二位千万替珠儿留心他些许……”   则谨闻言颔首。应麟对曰:“这话更不必吩咐,我如何不晓。你安心去罢,以为师观之,玉儿尚且未到大限之时,归天还不是时候。”   贾珠闻罢这话,方才安下心来,之后待应麟又吩咐几句,方转向另一边。此番送行之人除了诸亲友外,更有从前跟随贾珠的众家人。只见千氏兄弟、郑文、执扇并了笔墨纸砚四小厮皆在此处,其余诸如从前贾府店里的管事、伙计之类自不必细述。   却说千霰为替贾珠送行,专程从天津赶回,兄弟二人将汇星楼经营所得交与贾珠,遂此番贾珠虽遭逢抄家之难,倒也并非捉襟见肘,很是宽绰。然贾珠倒也并未携带太多,只道是人出门在外,难保遭甚意外,恐露财遭灾,还是两袖清风,落落一身的好。遂将大部分银两皆退了回去,令二人替他往了银号里存。   待对千氏弟兄吩咐毕,又转向润笔说道:“此番笔儿跟随扇儿一道回去林府,莫要随我出京。我这一去少则三年,指不定何日归京,将你跟扇儿两地相分,还不知扇儿打心底里怎生怨我……”   此番未及执扇开口,却是润笔率先打趣一句道:“此番大爷出京,便是大爷与了少爷尚且两地相分呢,何况我和他,又有甚好多说的?他更不敢怨。”   一旁执扇闻言干咳一声,随后说道:“若非我需在京替大爷守着少爷,我倒愿与笔儿跟随大爷一道出京,我到底是大爷的小子不是?此番我既不可随大爷一道,便令他跟随大爷一道,皆是我二人商量好的。”   贾珠闻罢这话,倒也不再推却,道句:“如此我便不客气了,有你们跟着,我倒能安心些许,你们我倒也使唤得顺手。”   除却润笔,其余郑文泼墨剪纸洗砚皆跟随贾珠出京外任,兼了亲友亦荐了些人跟随。然贾珠惯常不喜外边之人,恐心思叵测,信之不过,遂碍于面子,惟留了两人跟着,其余的皆婉拒了。剩下的还有赶车的管马的,总归了一行人倒也不少。   却说此番众人送别之地亦有那别的得了缺的官吏,正与了众亲在城外辞别。这官吏得了贵州的缺,亦是苦缺,见了一旁贾珠等人送别的阵势那般浩大,以为是一达官显贵得了肥缺的,好不眼红。待打听之下,方晓是川省西边的某县,分明较了自己的缺更苦,便也好生纳闷不解。   贾珠见此番天色不早,遂与众亲友道了别,又鞭策了执扇几句曰“在家好生守着少爷,若少爷生出甚三长两短,回来定不轻饶”,方才登车,众家人上马,告辞而去。   ? ☆、第八十四回 应麟南下晚景凄凉(二) ?  另一边,却说待贾珠离京三日后,煦玉方从昏迷之中醒转,那伺候在旁的丫鬟们见了,忙不迭四处唤了熙玉、应麟等前来探视。煦玉素昔习惯自己病时贾珠从旁照料,此番睁眼醒来,堪堪恢复些许意识,便不自觉地一叠声呼唤贾珠。周遭围着探视的熙玉应麟等人闻见,皆心下黯然,不知如何开口向煦玉解释,可知贾珠早已离去多日,此番往了何处寻了贾珠前来。   煦玉是上奏之日发病昏厥,惟知探春远嫁之事有了转圜的余地,之后的诸事并了景治帝对贾氏诸人的处置皆一概不知。此番唤了贾珠几声,却不得回应,又见身侧众人支吾不言,心下顿生不祥之感。忙不迭开口询问道:“珠儿何在?我依稀闻见他唤我名姓,我欲答话,却口不得言……”   终于一旁应麟开口答道:“珠儿已于三日前出京外任。”   煦玉闻言大惊:“此乃何故?先生此言何意?”   应麟方将煦玉发病之后诸事悉数告知,道是贾府诸人虽未大惩,然小罚难免,阖府遣发回籍,贾珠外任苦缺知县,只怕三年之内不得归来。煦玉闻罢此言,登时气极攻心,一口血从口中呕出。周遭诸人见状惊得手足无措,只道是煦玉方才恢复意识,如何经得住这般刺激,应麟忙坐于榻前替煦玉顺那胸口,又一面吩咐家人熬了凝神静气的药来。   此番本在门边侍立的则谨见状灵机一动,将贾珠留下的撰扇拿出对煦玉宽慰道:“他临走之时曾来府里探视你,陪坐许久,只欲待你醒转。你瞧,此物正是他留下的。”说着将手中撰扇撑开,“这上面还写了些洋码子,我们亦是瞧不明白,惟有他认识的……”   榻上煦玉闻言,方缓缓转头,伸手接过撰扇,细细瞧了半晌,虽不知那扇上两个词代表何意,确是出自贾珠手笔无疑。然念及此并非自己熟知之领域,需仰赖孝华之力知之,便也心生不快。随后开口道句“翌日邀子卿前来一视”,便闻应麟道:“据闻华儿亦是卧床养疴,亦不知其好转与否。”   听罢这话,煦玉方不再做声,兀自凝视着那柄白绢撰扇不言不语。众人见状,只得劝曰千万保重,以待日后与贾珠重逢之日。煦玉闻言,不过道句“这是自然”。饶是如此,之后数日,煦玉虽再未出现昏睡不醒之状,然较了从前,却是沉默凝神的时日愈多,时常精力不济,体质愈发羸弱欠佳。   不料自煦玉醒转不过数日,便有一不速之客以探病之名意外来访,此人正是吏部尚书信亲王稌泽。煦玉闻罢,只得命丫鬟伺候穿衣梳洗一回,命了执扇咏赋两个搀扶着,前往外间承荫堂面见招待一番。   此番即便面对三皇子,煦玉仍是不卑不亢,淡淡道句“带病之身,难全礼数,此番失礼之处,还望王爷见谅”。   三皇子闻言,倒也摆手示意无妨,随即趾高气昂地道曰自己乃是奉皇上之命前来探望林阁学:“……皇上闻知林大人昏倒于大殿之上,很是忧心,特命臣弟前来探视,皇上希欲林大人早日康复。近日两广总督上书告急,道是该地科场弊病频现,恳请圣上另派高明学道出任广东。皇上深知大人之才,只道是惟大人能解皇上之忧,然念及大人尊体染恙,圣上体恤臣下,遂亦惟有耐心以待大人痊愈方是……”   此番煦玉闻言,如何不晓其言下深意。虽然面上说得是一派恭敬,似是包含体恤之情,然言语之中不乏威逼之意,堪堪闻说自己恢复神志,随即遣了三皇子前来暗示逼迫,令自己出任广东学政。想必乃是因了自己之前为贾氏一族上书求情之事,令圣上一举剿灭贾氏势力之心未能如愿,遂心下气恼,只得出此计策,发泄一回心下恶气。   尽管如此,出任学政到底是造福天下士子之举,煦玉倒也乐得接下。随即对三皇子说道:“为人臣者,自当为圣上分忧。王爷既为吏部大堂,臣便当面向王爷销假,请王爷转告圣上,臣即刻准备出任广东之事,待上报礼部,臣即出发。”   三皇子见状,心下冷笑一声,亦是甚为满意,面上装成一派和颜悦色之态,颔首道:“有林大人这等为人臣者,我朝幸甚。既如此,本王这便前往回禀圣上。”   言毕亦不多坐,随即起身,告辞而去。煦玉亦不虚留,不过送至大堂门口,方令熙玉代自己将三皇子送至府门乘轿。   却说此番林府众人闻知煦玉答应出使学差之事,皆责煦玉轻率,只道是如此沉疴,未尝大愈,此番尚且体弱身虚,向吏部请示延迟病假乃是正当之说,断无就此迫使官员出京之理。煦玉闻言不过淡笑对曰:“此番不过是我求情之举有违圣心,为圣上迁怒一回罢了。若是就此告病推却,恐圣心愈加不满,留待京中,又将借机生出别事。总归了珠儿亦不在身畔,不若就此外任出京,适或反倒安全。”   应麟等闻罢此言,虽觉在理,然念及煦玉带病之身,就此外任,只怕是凶多吉少,遂长叹一回说道:“彼时为师尚且于珠儿跟前应下,定要于京中好生照料顾看你,然你就此出京,若是有个甚三长两短的,令为师如何是好?……”   煦玉反倒宽慰应麟道:“学生此时出任,乡试已过一载有余,未待三载便可归京,较了寻常学道,岂非更为便利?何况若是科场不平,则学子不平;学子不平,则仕宦不平矣。学生此举,乃是造福众生……”   言尽于此,应麟亦是再难劝说,寻思片晌,方道:“此番便令谨儿同你一道南下,谨儿自小在罗浮山长大,对了广东自是熟稔,正可就近保护顾看你……”   一旁则谨闻言对曰:“我跟随玉儿前往广东并无不妥,然留你一人在此,当如何是好?”   未及应麟回答,便闻见家人报曰孝华来访。煦玉忙命快请,令家人将孝华直接迎入内书房中。却说孝华此番前来,正是因了闻说煦玉病重之故,待自己痊愈,方忙不迭赶来探望。见应麟则谨亦在林府,便又拜见他二人。   此番应麟将煦玉将出任广东学政之事告知与孝华,孝华闻言蹙眉对曰:“此事当是推托的好,然珣玉既已应下,此番亦是多说无益,惟有贤弟多加保重方是。”   煦玉则从旁说道:“此番无需多虑,方才公子已是首肯,欲随我一道南下,如此便也万事无忧。只若公子亦离,留待先生一人,我却是放心不下……”   孝华闻言,随即打断煦玉之言道:“此事无碍,交与愚兄便是。”随后便转向应麟说道:“想来先生亦有多年未曾入住修国公府,此番珣玉不在府里,不若便移驾入住学生府里,亦便于学生就近侍奉,以全尊师之礼。”   未及应麟回答,煦玉便率先说道:“如此亦可。我与公子不在京中,熙儿又需留馆当值,恐先生独居,稍嫌寂寥。若与子卿一道,正可唱和相伴。”   应麟听罢,虽并未有此打算,然耐不住身畔二位爱徒之言,只得就此应下移居修国公府之请。   此事约定,几人又说了些闲话,见此番煦玉已从昏厥之中好转,孝华方告辞而去。   三日后,煦玉便匆匆出京外任。期间林府诸人如何筹备,出京之时亲友如何送行,自是不消细述。只说出京当日,煦玉裹紧周身棉服,将身子蜷于车中之时,意识尚且不清不楚、昏昏沉沉。自贾府出事之后,煦玉为贾府连番奔走,更于大殿之外淋了冷雨,自此元气大伤。事后费尽力气醒转,只道是若能“渡此大劫”,想必定能换来与贾珠相守。未料天不遂人愿,转眼便令贾氏被抄,贾珠左迁,临去之时,便连亲口道别亦未兑现。煦玉只觉如黄粱一梦,人生竟了无生趣。此番外任学道,煦玉亦怀勘破之念,只道是贾珠既已离京,他独自留待京师,亦是毫无意义,不若就此出京,任命浮沉罢了。   而另一边,待煦玉与则谨一道出京,应麟亦随即移居修国公府。他本与修国公府诸人不甚熟稔,兼了这些年来皆不曾与除却国公爷并了孝华之外的侯家诸人打交道,遂府中诸人于应麟而言,不过皆为点头之交。期间应麟虽得孝华相伴,然心下仍是不甚自在。不料未过多久,孝华又为朝廷派了巡按御史,出京南巡。孝华本请应麟居于自家府中委屈一阵,待自己归京之后再行奉陪。然应麟闻知,却是婉拒了孝华之请。熙玉欲就此邀应麟回去林府,应麟亦是谢绝,思及如今自己的三名爱徒并了爱人尽皆出京,对了京中再无念想,遂欲就此南下。只道是如今煦玉出任广东学政,广东亦是自己的旧游故地,更有忘嗔那等旧识,多年未见,正可前往拜见一回。遂待孝华出京之日,应麟亦随之一并出京南下。   却说应麟一生惯常出游,此番出京,亦只携了家人邵筠,是跟随邵家数十年的老仆,十分忠诚。此外,熙玉闻知应麟南下之事,因了应麟乃是林府座上宾,又是兄长的业师,便也不敢不尽心,亦是备了丰盛的盘缠,指派了林府的家人随行伺候,吩咐好生陪侍着南下,将人好生交与自家长兄方是。孝华本欲遣了侯府家人跟随,应麟不欲欠了修国公府人情,遂便也坚决谢绝了。   此番应麟携了邵筠并了林府一干家人沿运河乘船南下,邵筠虑及如今应麟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比从前,恐旅途艰辛,应麟捱不住,遂直劝应麟途中勿要停留,一路直达广东,投奔了煦玉则谨方是。然应麟则道自己本籍金陵,自上京步入科场朝堂,这些年无论南下抑或北上,皆未曾再返故土,离乡已有数十载。他一生虽有不宜回南的箴言,到底人有返本之心。何况数年前江南地区遭逢战乱,百废待兴,应麟亦欲就此回籍探视一番故土面貌。遂便也不顾邵筠苦劝,执意在江宁泊岸,欲游逛一回钟山。   此番往了山上览赏,感慨一回数十载风景依旧,时光的流逝惟有在那人工之力罕至之处方才不易显现。随后又往江宁东城门所在的龙广山这处游来,只见江宁围战之中,被王师大炮轰塌的城墙虽已为五皇子下令重新修葺,然断裂处的砖痕仍是历历在目。应麟注视着这段城墙,遂未曾亲历,亦能想象彼时攻城之战的激烈艰辛,思及彼时贾珠亦是亲历其间,经历生与死、血与火的洗礼,应麟便长叹一回。   待从龙广山上下来,因今日已逛了大半日,应麟只觉身心俱疲。遂便令身畔跟着的林府家人前往雇了肩舆来,将自己抬下山去。又令一人下山打了水来。此番身侧跟着的人少了,贴心的便惟有邵筠一个,山上遍布山石,应麟游逛之时,竟不慎为尖锐石块绊倒,当即晕了过去。一旁邵筠等人见状,唬得七魄去了其六。众人就地手忙脚乱地将人救醒过来,却见应麟虽恢复意识,半身却已动弹不得。不料这一跌,竟中了风,摔成了半身不遂。   待那雇肩舆之人回来,众人将应麟抬下山去,往城中的客栈中落了脚。应麟医术过人亦不令人去请大夫,只自己指挥了家下人写了一个方子,往药铺里抓了药来。却说如今城中药铺亦有那黑心药商,专程欺诈外地人。那前去买药的林府家人名唤李发,刚入府当差不久。本是京城中的小商贩,做些欺诈生意,被人告发因而破了产,只得自荐入了大户人家做了长随跟班。林府自因煦玉病重之后,家中管事之权便由熙玉代理。府中豪仆欺压小少爷年幼,不谙俗务,便也随心所欲,这李发等人便趁机进入府中,做了长随,此番被熙玉指派跟随应麟南下。如今这李发贪图便宜,欲赚取私利,便将些次等药材买来,以次充好。   待将药材买来煎好,送至应麟跟前。应麟药理精深,此事如何瞒得过他。虽将药汤饮下,却觉味道不纯,知晓是为人欺诈,心下很是愤懑。然念及自己病已至此,百事不能,兼了出门在外,亦是诸事不便,遂便也不欲理论下人,以免徒遭气受。然生病之人如何能受此闷气,兼了客栈人多嘈杂,更不利于静养。遂应麟之症竟是日益加重,时而清醒,时而昏聩。邵筠见状,心急如焚,待应麟清醒之后,便忙不迭请求于他处赁了干净清静的房屋居住。应麟首肯。   随后邵筠便于江宁城南的报恩寺后院赁了房屋,较了那城中客栈,自是清静。只寺院中虽供柴米,然厨房惟有自己动手,需自己配备厨子。幸而此番跟随之人中,还有那颇惯烹饪的家人,正可胜任。待于报恩寺中安顿下来,邵筠又亲自请来大夫,替应麟诊治,虽按了方子抓了药来,端来与应麟服下,然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因应麟上了年纪,又系半身不遂之症,时常大小便失禁,其余家人见状,不肯服侍,惟有邵筠多年如一日般忠心耿耿,全无丝毫勉强埋怨。应麟虽病重,对此情状又如何不晓,遂心中更是郁结。   却说此番应麟南下,熙玉唯恐应麟路途之中有所欠缺不周,出发之时与了应麟许多盘费,孝华亦是惠赠不少,遂应麟一路的财产倒也很足。然正因如此,方才动了歹人之意。那李发见应麟病重,自己跟随一道伺候,又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兼了之前他买来次品药材之时为应麟发觉,如今应麟但凡意识清醒,诸事皆避着他,不令他经手。遂这李发便也怀恨在心,知晓应麟盘费颇丰,而自己并非林府家生子,不过是跟在府里做事的下人,没有身契,连名姓皆是假的,便也私下起了歹意。某一日,趁着邵筠外出而应麟昏睡之时,寻了借口将其余家人尽皆打发了,随后潜入应麟房中,将装着银两财物的拜匣打开,又取了一块包裹,将其间财物尽皆倾倒其中。随后卷了包裹,从寺中溜之大吉。   此事正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 ☆、第八十四回 应麟南下晚景凄凉(三) ?  之后待邵筠回寺,方才发现大部分财物被窃,登时心急如焚,忙不迭往了城中坊官报了案。正待向其余家人交待莫将此事透露与应麟知晓,以免添了应麟烦恼,令其病势加重。不料待回了寺,发觉此事已被家人嚷得沸沸扬扬,还欲寻了寺里和尚问罪。如此闹了一阵,应麟又如何不晓,登时气得呕血,躺于榻上浑浑噩噩,昏昏沉沉。   却说出了此事,倒也着实牵动了应麟心事。应麟回顾自己一生,幼时便因命途多舛,饱尝亲人弃世之苦,九年丁忧,娶妻科场一并延误,日后虽得入宦,步入朝堂,然历经官场浮沉,已是心如死灰。之后半生飘零,看尽人世倥偬。一生虽好阅博览,然亦为诗文耗尽心力,虽赢得著作等身之名,老来回望,不过虚名一场。平生亲缘寡淡,膝下亦无子女承欢,惟欣慰之事便是得则谨相伴余生,收徒以传道授业。不料到得油尽灯枯之时,却仍是老来弃养,孤老临终。   此番邵筠虽从旁宽慰,只道是自己身上尚有银两,盘费无需费心。然应麟自知己身时日无多,已生弃世之念,又如何听劝?邵筠又道自己即刻去信与则谨,请则谨前来相陪。然应麟只道是则谨得信前来,此事必然瞒煦玉不过。煦玉本便已体虚身弱,强撑外任,若是煦玉知晓此事,按了煦玉意气用事的性子,只怕是病上添病。遂亦是止了邵筠,令其勿要告知他人。邵筠如何忍心,遂便私下偷偷往了广东寄信。应麟又命邵筠研墨,口授书信一封与则谨,交待后事,尽述相思之意。吩咐则谨闻知自己凶讯,亦无需替自己守丧,将煦玉之事了却之后,便回罗浮山,与其师兄忘嗔相守。   随后又令邵筠端来炭盆,将自己沿途所著诗文尽皆焚毁。邵筠见状如何忍心,还欲相劝,然应麟执意命邵筠烧了。邵筠只得于应麟跟前佯装着烧了些纸篇,私下里将那大本的私藏着。之后应麟还待吩咐,只道是此番若有万一,好歹已回了原籍,就此扶灵葬回祖坟,亦是便宜。回首自己一生,虽不求立功,更不求立德,好歹能够立言。又吩咐曰待料理完后事,邵筠若能北上进京,请煦玉替自己做一篇人物传,刻在那石碑上,立于坟前,此生便已再无遗憾。   正说着,不料窗外竟刮来一阵怪风,将窗棂吹得呱啦呱啦直响,只见那案上烛台被风几近吹灭。待风去后,屋内重回亮光,却见榻上应麟已是张口难言,面上嗔目结舌,挣扎了几下,随后便也一动不动,蹬腿去了。一旁众家人见状,皆大惊失色,邵筠更是伏在榻边号啕大哭。那寺院里的僧人闻罢动静,纷纷赶来探视,见房主去了,方宽慰一回众人,道是节哀顺变,先行料理后事方是。其余倒也罢了,惟有邵筠只是守着直哭。众人见状,又围着劝慰一回,邵筠方渐渐止了。   却说自上回那李发将财物盗走之后,邵筠身上所余财物便已所剩无几。兼了这几日又需为应麟请医抓药,并了寺庙的房钱柴米钱,哪里还有多少银子剩下,遂便是装殓入棺之类,皆成了难事一桩。而那干林府家人,见熙玉交与自己侍奉之人已逝,如今更是盘缠皆无,便是到了广东,落入煦玉手中,亦恐煦玉怪罪,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此相偕着逃之夭夭。如今这处便惟剩了邵筠一人,身上更无使费。邵筠无法,只得将自己并了应麟的几件大毛衣物往城中当了,换了些银两,亦惟能购置一具薄棺。将应麟按士人之礼冠带装殓了,此番亦只得暂且寄放于报恩寺中,待自己凑够了扶灵回乡的路费,方雇了人运回祖坟安葬。   然此番身上值钱之物皆已当尽,哪有余钱雇了人夫。兼了江宁虽离应麟原籍不远,然原籍哪里还有人。邵筠寻不到人相助,走投无路,念及应麟这些年来亦是小有名气,正是江南地区闻名的大儒。大抵寻了那熟悉士林、知晓应麟名声的官吏相助,对方适或便能解囊相助亦未可知。念及于此,邵筠方抱着尝试之心,就近前往江宁知府求助。   却说近日里江宁正逢朝廷派遣的巡按御史往了此地巡查暗访,遂这江宁知府亦很是紧张。这一日又正值巡按御史按临之日,江宁知府已绝早出城迎接巡按御史。此番衙门中惟有候补知府吴天锡,这吴天锡并非科举出生,其候补职务乃是自家出钱捐的官。为人胆小怕事,办事惟知马首是瞻。对民间所分的几处地方学派更是毫不知晓。   此番邵筠前往求见,递上应麟的名帖。那吴天锡虽不知应麟之名,然见是前科进士,便也同意面见邵筠。   邵筠进了后堂,于吴天锡跟前磕了头。吴天锡见邵筠身着家人服饰,打扮亦断非儒生,遂蹙眉问道:“你便是邵应麟?”   邵筠忙答:“小的并非邵应麟,小的是邵家家人。”   那吴天锡闻言问道:“你前来面见本官,所为何事?”   邵筠方将应麟之事告知与那吴天锡,那吴天锡闻罢邵筠此来不过是欲求那银子的,顿感不耐,只道是本官日理万机,今日又正逢巡按老爷按临,需他留在衙门中照应,如何有那闲工夫料理一死人的丧葬之事。正说着,便闻衙吏亟亟奔来告曰:“巡按老爷已到城门口。”那吴天锡听罢哪还有心思理论邵筠,随即便命了衙中的皂隶将邵筠叉出。   邵筠情急之下急道:“大人,我家老爷在世时正是前任兵部侍郎贾珠贾大人的业师。请大人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行行好!……”   那吴天锡乍闻此话,挥手令皂隶停下,顿了顿说道:“前任兵部侍郎贾珠?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处见过……”寻思一番,将手一拍,“是了,之前邸报有载,这贾家分明是获罪之家,已被查抄,这贾侍郎更是左迁四川,这等人的业师,如何交得?”言毕,便也再不闻邵筠之言,无论邵筠如何分辩曰应麟亦为现任内阁学士林煦玉并了副督御史侯孝华的业师,那吴天锡亦不理会,令皂隶将邵筠打出了衙门。邵筠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心下悔恨已极,不料贾府遭难,竟致使应麟亦遭人白眼,这世间人心,何以令人心寒至此?此番人既殁便连扶灵归乡亦是万分艰难。   邵筠出了衙门,从古御街上往南门行去,一面自顾自想着心事,寻思还有甚法子可想。不提防间便忽地被人使力推搡一番,伴随着一阵吆喝声在道“巡按大人来了”、“闪开”、“回避”。邵筠闻言,随着被推搡在一处的行人一道往了那古御街上望去,只见从南门处行来一队队执事,行于前的正是巡按御史的大轿,其后跟着江宁知府的大轿。邵筠于人群后目视着二人座轿从眼前行过,心下尚还暗忖曰那吴天锡乃是候补知府,不若过两日去求见那正牌知府,以期该人能看在侯林二人面上,帮衬自己一回。   正想着,眼光不期然地掠过那为首的座轿,窗户敞着,正可从中望见轿中之人。那邵筠虽只是不经意间一瞥,然仍是一眼便识出,那御史座轿中之人,不正是侯孝华是谁!   邵筠见状,宛如溺水之人骤见救命稻草一般,什么皆是不顾了,使力推开跟前挤攘的人群,一头冲到轿前跪下叩头急呼道:“二少爷,救命啊!”   一旁的衙差见状,呵斥一声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拦截巡按老爷的座轿!”说着已将邵筠扭跪在地,正待捆绑后押送大牢,便听轿内传来一声轻声喝止,嗓音不大,温润柔和,道句:“慢。”   邵筠闻言忙道:“二少爷,我是邵筠!”   轿中孝华闻言,忙命停轿,衙吏打起轿帘,身后骑马跟随的小子听琴已下了马,扶了孝华出轿,孝华见那地上之人正是邵筠,大感意外,忙开口问道:“你怎在此?先生何在?”   邵筠听罢此问,随即淌眼抹泪地答道:“老爷,老爷已归天了!……”   孝华:“……!”   随后一行人便入了江宁知府衙门中细细询问,邵筠还欲跪下磕头,孝华命其起身,在下处的椅上坐了,将这些时日应麟的诸事尽皆讲述一回。邵筠便从应麟出京与孝华分别说起,却说应麟之前对孝华道是自己将就此南下,直往广东与煦玉汇合,遂孝华不知应麟何以此番又在金陵。邵筠便将自己如何劝说,奈何应麟不从,道是数十载未曾归乡探视,执意回籍之事说了。又道之前游逛钟山之时,如何跌了跤,中了风,请医吃药皆不见效,行囊又为李发窃走,如今是身无分文,扶灵归乡的安葬使费亦无。   孝华闻言摇首直叹,黯然神伤,只道是应麟乃一代名宿,一世大儒,学贯二酉,文名传世,在京之时贵胄尽皆趋奉,何以晚景竟如此凄凉,当真世态炎凉,人心不古。随后便命江宁知府发出檄文,通缉长随李发。那江宁知府如何敢误,忙不迭去了。而吴天锡更是跟随其后骇得屁滚尿流,何曾想到这邵筠乃是与了巡按老爷一气的。之后孝华又与邵筠一道前往南门外应麟停灵的报恩寺,此番孝华乘轿,令人替邵筠备了马跟着,邵筠好不风光。   待入了寺庙,寺中僧人见巡按大人驾临,住持忙不迭出迎。孝华只见应麟停灵之棺简薄,且棺椁亦未密封,随即命家人侯梅另外购置了上等杉木的棺椁,又另行购了枚径寸明珠。待诸物预备妥当,又命人开了棺盖,将应麟遗体移入另一口棺木之中,又将那明珠放入应麟口中。众人只见应麟虽已仙去多时,然容貌却是栩栩如生,与生前无甚两样。孝华命人就此焚香设祭,自己亲自拈香祭拜了,吩咐待于此停够时日,方扶灵回乡,丧葬诸事,他自会着人安排。至于邵筠并了那充作厨子的使费,更是不在话下。   之后孝华又问应麟临终之时可有留话,邵筠则答有三事,一是留书一封,待日后交与苏公子;二是欲回祖坟安葬;三是欲林少爷代为作传一篇,刻于坟前石碑之上。随后又将应麟焚诗文并自己私藏之事告知孝华。   孝华闻言颔首对曰:“此三事皆非难事,留书你随后自行交与公子,其余二事交与在下便是。除此之外,在下还欲替先生建一祠堂,供其衣冠牌位。先生素喜钟山,不若便在钟山之上寻一处地方,建这祠堂。在下留在此地之时,虽不及见这祠堂建好,然亦能将诸事筹措妥当。”   邵筠听罢,感激不尽,跪下连连叩头道谢。孝华见状,亲手将邵筠扶起,说道:“此番先生之事倒也多加仰赖你照料,需道谢之人反倒是我等。先生事了之后,你有何打算?”   邵筠则答:“老爷吩咐,不令我等守丧,亦令苏公子回罗浮山。我待此间事了,便跟随公子一道。”   孝华首肯,又向邵筠将应麟所遗诗文尽皆收了去,携了回京,留作珍藏。此间事毕,孝华将应麟灵位交与邵筠看管,又留下两名家人一并守于此处听差,方才回去府衙,与知府商议建祠之事,知府一口应下。而自孝华来过报恩寺后,江宁这处的达官显宦闻罢,皆纷纷前往报恩寺祭拜应麟,有上祭的,有送祭仪的,有题挽联的,有写祭文的,络绎不绝,将这报恩寺挤得门庭若市。与了应麟初丧之时的光景,是全然两样。而因那辑贼之事乃是孝华钦点的,知府并其下诸人此番手脚是麻利非常,不过几日,那李发便被差役擒获,从身上搜出那李发尚还欲用来行骗的应麟的拜帖,被盗窃的近千两银子并了零碎玉器珍玩,亦悉数收缴了回来,交还邵筠,遂邵筠如今的光景倒是很阔了。邵筠只道是待下葬事了,尚可就此投奔了则谨。   翌日,孝华便与邵筠一道,携了家人,乘了舆轿前往钟山。寻得一处有竹有梅的灵秀之地,知府又命工房之人规划了地址,丈量了土地,即着人开工。孝华独力捐出二千五百两白银,命侯梅督建。又亲自作成那篇传记,可谓是锦绣珠玑、博雅古奥,交与石匠刻了两个碑,一块立于祠堂之中,一块送回原籍立于坟前。便是日后煦玉专程前来祠堂祭拜,将刻于祠堂内其余士绅所作之祭文挽联悼词等尽皆嫌弃鄙夷遍了的,见罢孝华所作之传,亦惟有叹服。   待于报恩寺中停灵至四十九日,邵筠方与雇来的人夫一道,将应麟灵柩运回祖籍安葬。彼时孝华已巡过江宁,往他省去了。一年过后,待煦玉北上回京之时,前来钟山祭拜。因孝华已作传记述生平,煦玉方作祭文,刻了石碑,亦塑于祠堂内。又另出了几千两,于祠堂周遭修建亭台曲栏,一并扩充为一处花园。自此,祭拜游逛之人络绎不绝。   ? ☆、结局·伪 天道轮转缺月难圆(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不是真正的结局,这只是分支结局,分支结局,分支结局!!重要的事要说三遍!!! 这里好比咱读者是游戏玩家,玩到这里,触动了一个选项,如果选择“煦玉收到邵筠的求救信”以及“景治帝(作死)派人暗杀稌麟”,就会打出这个煦玉与稌麟做主线的结局(o゜▽゜)o☆ 然后俺也没想到把个分支结局说清楚,会这么费事,所以今天先更一半,明天才能把这个结局更完~~ ----------------------------------------------------------------- 顺便俺把前面珠玉定情那里的第一次H修改了,终于删掉了,得偿所愿(??????)??把第一次H改在洞房花烛那里~~~   五年后,待梁思问终于进京,欲寻访一回贾珠之时,满京城打听,却为人告知,京城之中并无贾珠此人。便是有,自若干年前,荣宁贾氏一族为圣上抄家伊始,阖府遣发回籍后,便再未进京。梁思问闻罢心下纳闷,只道是彼时贾珠正为兵部郎中,正是得势之时,何以不过数载,此人便从京城之中消失了踪影。之后梁思问又打听趣园所在,此园于城中人之间,倒也颇有名气,众人皆知此乃京城林府的私家园子,亦是对外开放,但凡能出大钱,便可于此游逛饮宴。便连北静郡王亦曾于此题词。   待思问打听到城外趣园所在,方忙不迭赶往趣园,希欲能从这趣园主人口中,打听贾珠下落。到了趣园,只见这园子与了此世间寻常的庭院大为不同。此园依山而建,那亭台楼阁便一栋接着一栋往了山顶布设。且此园不设砖墙,设槿篱竹牖为墙,令墙外之人可望见园中之景。从外大略览赏一回园中景致,只见修竹成林、涉水成趣。思问见状,只觉该园雅致精巧,别具一格,倒也着实钦佩其主情趣。   园内家人见园外有客,忙不迭前往招呼。思问便问这园子之主可是贾珠,这家人有些年纪,可知在园中已逾多年,看衣着打扮,似是执事之人,自是知晓园中旧事。闻说思问问起贾珠,方答道:“这位尊客与了贾大爷可是旧识?”   思问忙答:“几年前,我在南京的时候,曾经被贾珠……贾大爷所救,想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今天上这京城来,想见见他……”   那执事闻言沉吟一回,随后便领着思问进入园中,又令一家人前往通报趣园掌柜的。思问见状心下很是纳闷,方问道:“你们这个掌柜的,可就是这园子的主人?”   执事答:“掌柜的姓贾,但这园子却是林家的私园。掌柜的只是负责此园的经营管理诸事。”   未行多久,便入了一小楼之中,那执事对梁思问道:“掌柜的正在厅中,请尊客移步。”   话未说完,便见一青年从那厅中走出,向思问拱手道:“听下人道,今日有客来寻咱府里珠大爷?”   思问听罢颔首答道:“是的。”   那青年方将思问迎将入内,二人分宾主坐了,青年命家人上茶,方自我介绍曰自己唤作贾芸。思问闻掌柜的姓贾,便知此人与贾珠有那关系,忙不迭问出口,贾芸答:“珠叔正是我族叔。”   思问闻言,方知寻对了人,忙向贾芸打听贾珠去向。却见贾芸摇首道:“珠叔已于一个月前出京南下。若是尊客早些时候前来,尚还能面见他老人家一面。”   思问听罢这话大惊,不自觉拽紧手中的那支碧玉簪子,问道:“他离开北京了?今后还会回来吗?”   贾芸摇首道:“这便不知了。珠叔最为牵挂之人已不在这城中,贾氏的两房族人又皆回了原籍,他今后大抵会常待原籍罢。”   思问又问:“听说他是北京……不,顺天府人,怎么现在又去了什么原籍?”   贾芸则答:“贾氏一族本籍金陵,后来方才迁来京城。不过珠叔倒是地地道道生于京城,并未在原籍住过。”   思问方恍悟道:“原来是这样。”随后又问道,“这园子是属贾大爷所有吗?我听人说是林家的。”   贾芸道:“如今虽是林家名下的属地,然原本便是珠叔的。”   思问道:“原来是这样。”自顾自思忖一回,思问又抬首对贾芸道,“如果贾大爷日后回这京里,麻烦掌柜的告诉他一声,就说梁思问来过。”说着又将那碧玉簪子留下作了证物。贾芸见思问手持贾珠的簪子,知晓思问与贾珠交情不一般,便更是不敢怠慢了。忙将簪子收下,又请思问留了名帖,只道是待贾珠归来,一定代为转告。交待完毕,思问便也告辞。贾芸亲自将思问送出园门口,思问路过大门之时,只见那门口果真如贾珠当初所言那般立着一块大石,其上刻着《趣园赋》。大石周遭遍地绿茵,毫无开掘之痕迹。从面上观来,丝毫看不出其下是否埋有三千两银子。然梁思问此来,惟欲探访故人,从未有那掘出银子充了己用之想,遂见罢此景,倒也并不好奇,不过一笑了之。   贾珠如何回京又南下,却需从几年前说起。   却说煦玉出任广东学政之前,本未大愈,受命之后又强自上路,一路颠簸,旅途艰辛,待到广东学府,病情不减反增。更未料到煦玉抵粤,竟又犯了水土不服之症,接连几日皆是缠绵病榻,难以起身。后虑及科考将近,便也不顾身侧则谨、执扇等人苦劝,少不得强撑着起身,主持场事。不料一场场事下来,煦玉竟晕倒在考棚之中,唬得身边跟着的诸人手忙脚乱,往各处请大夫诊治。则谨因放心不下,更是亲身飞马前往罗浮山,将师兄忘嗔请来广州学府,替煦玉诊视。   此番众人忙碌半晌,不料煦玉竟自行醒转,原是心系科场诸事,只道是断不可因了己身之故延误了学子取试之事。众人见状,尚且不忍,则谨宽慰道:“幸而你已醒了,若仍如在京里那般,昏迷数日不见醒来,只怕我惟有将珠儿请来,你方才得以好转。”   煦玉闻言不答此话,惟喃喃吟了句:“泪洒斑竹恨不尽,肠结千愁日日新。”   之后的科考,煦玉因了身子着实欠佳,难以遍寻广东一省,只得惟前往就近几处府县主持科考,少不得令了偏远之地的学子往了省城附近州县考试。而三场考试,煦玉往往惟能亲自主持一场,其余两场则令其余教官代理。饶是如此,煦玉仍是严格把关,丝毫不肯懈怠。   却说广东一地的科场主要存在以下问题:首先,士风不正,浮薄卑污的生员大有人在,勾结当地官府,把持一地诉讼;其次,教官年迈昏聩,衡文无能;包庇卑劣考生,取试不公。针对以上问题,煦玉选拔生员,则将端品行与衡实学相结合,着重选拔学问品行俱佳之人;而对了那等参讼多事之人,则开除生员资格,情节严重之人,则是严惩不贷。此外,针对教员的问题,煦玉则召集本省教员严格考核,甄别好坏,坚决罢黜末等教员;而对年老精衰抑或包庇劣生的教员,则视其情节,罢黜抑或严惩。   此外在煦玉上任之前,广东一省有多个地区的书院因年久失修而不堪使用,煦玉闻知,遂与广东布政使商议,自己捐廉一万两,广东省财政拨款两万两,于广州府修建书院,待煦玉任满之时,书院始落成。自此,书院造福于该地学子,当时并了后世经学家于此讲学不断。而此事在广大广东学子之中,亦传为佳话。   而待各州府科考结束之后,七月便是学政于各省主持录遗之时,眼看着煦玉广东之任行将结束,未想却忽地收到邵筠从江宁寄来的书信,只道是应麟病重,请求则谨速往江宁。则谨当即辞别煦玉,连夜赶往江宁。而煦玉闻知此事之时,惨然大恸,当即呕血不止,只道是如今爱人分离,尊师染恙,人生之极悲极痛之事,亦不过如此。自此,煦玉元气大伤,竟再难好转。   之后的录遗试了,待煦玉率众师爷衡文完毕,将获准参加下月乡试的生员名单录了榜,煦玉终因心内郁结并了积劳成疾之故,新旧诸症一齐发作,自此一病不起。   而远在川省西面邛州的贾珠,某日夜里偶然向北仰观星辰,骤见北斗天权星光芒极弱,若隐若现,若明若灭。可知天权星正是煦玉本星,贾珠见状,心下大惊,忙不迭连夜写信,命剪纸快马加鞭,亲身送往广州,询问煦玉状况,孰不知彼时煦玉已陷入弥留。   与此同时,钦天监亦向景治帝禀报此事,只道是如今全国乡试在即,天权星异常,恐乃科场不祥之兆。果不其然,几日后,天降惊雷,竟将顺天贡院大门前的“天开文运”牌坊劈得粉碎。此事一出,阖朝震惊,随后从广东快骑送来的煦玉的讣闻已到。景治帝连夜召集阁臣并六部商议,诸臣奏请圣上,只道是科场取试乃立国之本,断不容有失,需由圣上亲身祭天,于魁星阁参拜文星,求仙神庇佑。景治帝准奏。不料三日后,待景治帝莅临魁星阁,亲自率领群臣祭拜文星之时,阁中忽地阴风大作,将文星座前所燃两盏长明灯吹灭,景治帝见状,骇出一身冷汗。   待回了宫中压惊,景治帝方忆起正于天津府巡察的侯孝华,随即下了谕旨,命孝华即刻回京,不得有误。随后临时调换了今科顺天乡试的座师人选,令孝华充了大总裁,又责令工部重修顺天贡院,方才勉力按捺下本次科场的“邪气”。   ? ☆、结局·伪 天道轮转缺月难圆(二) ?  却说贾珠于邛州任内尚不满三载之际,便忽地接到敕令回京的谕旨。   原来五皇子自授命山西巡抚之后,可知山西省不设总督,巡抚最大,五皇子于此经营数载,已渐有成色。北方之境,游民部落居多,除却阿速之外,尚有其余部落,皆不服中央管束。各部落为了己方生存,皆从各部南下剽掠中原,无一刻消停。五皇子虽任满三年,然因北境战事未停,五皇子便也连任巡抚之职,未曾回京述职。而彼时景治帝惟令五皇子领军两万出征,哪里能够?遂五皇子便以胡骑彪悍、兵力不足为由,向景治帝请示,愿自行筹措银两招兵买马。又趁机威胁,只道是京城正位于山西左近,若是山西不平,则京师将无宁日。如今景治帝正为朝中诸事头疼不已,唯恐再添北境胡虏之乱,只得准奏。   自此,五皇子便暗中经营,招募兵马。花去数载的工夫,王师已逾十万人马。期间景治帝亦曾多次下令五皇子,将募兵分散到北境各地,以免聚众谋反。然因北境战事不断,遂分散的募兵亦是时常集结迎战。面上观来,募兵虽散,实则形散而神聚。   彼时朝中又出一事。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宛立俊为从前太子府长史,近日被景治帝破格提拔为吏部大堂,却为言官弹劾曰“任上亏空、贪墨受贿”。而此番五皇子麾下募兵惟以五皇子马首是瞻,兼了五皇子多年筹划,如今是兵精粮足。遂五皇子便以宛立俊事件为借口,自擒大旗,以“清君侧”为那口号,率军自南向北挺进,从平阳府向东攻取顺德府,再自南向北依次攻下正定府、保定府,直取顺天。景治帝匆忙调派兵马抵挡,不料军中多是从前五皇子势力,反水的将领不少。万般无奈之下,景治帝是万人皆信之不过,惟迫使老将出马,命卓有军功的忠顺亲王领兵出战,于保定府与五皇子交战。   却说匆匆走马上任之时,那忠顺王便已知晓此番怕是有去无回。又念及此番征战,竟是他稌家的“家务事”,兄弟阋墙之争,便是说道出去,亦是多有不堪。遂请求往了宫中祖宗牌位前祭拜,哭诉一回,方才披挂去了。   两军交战,忠顺亲王骑于马上,对阵前五皇子颤颤巍巍地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道是:“……兄弟反目,于情于礼皆不相合,即便苟得大宝之位,亦难逃天下之人讨伐,麟儿何必偏生走至这般地步?……”   不料五皇子闻言,不过冷笑一声,亦不接忠顺王这话,惟道句:“皇叔误会了,此番并非是兄弟反目,乃是为清君侧而来。那宛立俊仰仗皇兄纵宠,有恃无恐,乱我朝纲,本王领兵前来,惟欲讨伐宛立俊,皇叔自可就此回报与皇兄。”   忠顺王闻言,哪里肯信,自知劝和已是不能,只得长叹一回,两军开战。   期间忠顺王身侧的副官身手过人,乱军之中,尚能百步穿杨,一箭向五皇子射来。幸而五皇子警觉机敏,挥剑挡下。随后五皇子示意稌永递来震天弓,亲手张弓如满月,对准忠顺王,此番三箭齐发,一支箭正中忠顺王面部,一支箭正中忠顺王身侧副官喉部,射了个对穿。首帅中箭,忠顺一派登时大乱,五皇子随即下令己方猛攻。忠顺之人溃不成军,丢盔弃甲、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随后忠顺王只得率军退回保定城中,闭门自守。   此番忠顺王被五皇子射中面部,元气大伤,亦不敢再行领兵出城与五皇子硬拼。心下直恨得牙痒痒,心下只道是老五乃本朝第一高手之事无人不知,兼有武曲庇佑,这般隔着战场放他冷箭亦射不中他,反倒着了他的道。忠顺王一面召来军医替自己诊治,一面暗忖此番不可就此出城,需从长计议。随后又长叹曰自己如今当真是上了年纪,精力、身手与了二十年前,自己马上征战那阵子,可谓是相去万里。彼时老五尚且年幼,不过十一二岁,便可持剑与正当壮年的自己比试过招。如今时过境迁,战场相逢,却是敌我之分,你死我活了。彼时何曾料想到今日。   一面于心底感叹一回,一面思忖之后却是如何是好,这般死守在保定城中,自己所得之令,乃是将五皇子击毙于京城之外。若是一味闪躲,令老五就此饶过保定城而北上进攻京城,便也功亏一篑。   不料此番正令军医治伤,却忽闻卫兵急匆匆奔进大堂,报曰:“王爷不好了,五王爷的人马攻入城中了!”   忠顺王乍闻此言,大惊失色,将那敷药的军医顺手一推,立起身来说道:“各城门俱是紧闭的,老五如何进来?”      那卫兵道:“似是有人从城内开了城门!”   忠顺王:“……!”   却说五皇子此次北上进攻,所有路线并途径的城镇皆安插有内应,俱是部署筹划了多时,可谓准备万全。此番待忠顺王领兵退入保定城中,五皇子方命人从城外放出信号,通知城内的内应,装成守城士兵的模样,潜进城门机关处,杀死城门处的守军,大开城门,放了城外五皇子之军进入。   此番五皇子领兵骤然杀入,将忠顺王杀了个措手不及,领着一干亲卫,开了北门,令人在南门处掩护,方才从北门逃出城外。谁知对了这等伎俩五皇子早已是司空见惯,令手下之将饶至北门外埋伏,沿途设置绊马索,又埋伏了弓箭手。可怜忠顺王领人千辛万苦杀出城来,堪堪一出城,便中了埋伏,又为流矢射中,倒成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当夜激战,五皇子已拿下保定城。自此,五皇子势如破竹,沿途守军闻风丧胆。不过十日,便攻破京城。景治帝闻知,尚欲放火自焚,不料五皇子已率军攻入,未及火势蔓延,便着人扑灭。此番跌坐在地的景治帝只见五皇子缓缓步至跟前,手持一柄燧发枪,正是出京之时贾珠所赠,枪口正指着景治帝。   只听五皇子说道:“皇兄,见罢此物,想必今日之局,你亦是不难预料。”   景治帝:“……”   五皇子又道:“彼时臣弟依皇兄之命出任山西巡抚,期间臣弟尝以剑两度击杀刺客,以此枪击毙两名刺客。缘何如此,皇兄自不会不晓,他们皆是奉皇兄之命前来取弟性命。待臣弟第二次以枪击毙刺客之时,弟决定将第三发子弹留于皇兄,作为皇兄归宿。此枪为那人所赠,本用以自卫之故。如今,亦算物尽其用了。”话音刚落,伴随着扳机声起,弹头始发,正中景治帝前额。   一月之后,五皇子即位,改年号景元。彼时贾珠于川省任内方逾二载,便接到回京诏书,被景元帝擢为兵部尚书。   却说自贾珠闻知煦玉凶讯伊始,只道是煦玉外任他省,殚精竭虑,如今竟得了个客死异乡之局,真乃天道不公。如今亦是心如死灰,除却公务在身之时着了官服,其余时日皆着素服,整日食斋啖素。心下暗笑自嘲曰到底寡妇守丧二十七个月亦可改嫁从了他人,自己若是一直如此,过个二三十年,大抵便可得了贞节牌坊了。   而此前日日盼着三载之期过去,自己可得归京述职,借以与煦玉团聚。不料任期未过,便闻知煦玉凶讯,自此便死了回京之心,再无念想,整日里宛若行尸走肉一般。总归了是自己独自一人,在何处过不是过。大抵就此老死在这大邑县中,做那闲云野鹤,适或自在些许。之前亦曾闻说京师情势风云变幻,如今堂上已是变了天,对外宣称景治帝于大殿中自焚,五皇子即了位。贾珠闻罢此信,彼时亦尚未将之与己身命运联系起来,仍日日进了县衙升堂,安心做自己的七品知县。正值此时,圣旨方至。   闻知自己擢升兵部大堂,贾珠是无惊无喜,心静如水。暗忖曰若是换作五年之前,现状只怕便是全然两样了。大抵自家便也不会遭逢查抄回籍之灾,自己亦能于京师同煦玉相守。只如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而其间唯一令贾珠诧异之事便是此番接替自己县令之职那人却是从前的吏部大堂,三皇子稌泽。想来景治帝在位之时,这三皇子正得势,好不风光。如今景治帝薨殁,这三皇子堂堂吏部尚书,竟为他皇弟发配来川省做了知县,当真是天道轮回,泰极否来。   碍于此乃圣上之令,贾珠只得奉命归京。此番贾珠是除却身侧跟着的家人随从,其余皆是两手空空而来,复又两手空空而去。只身侧诸人见贾珠此番高升荣归,无人不喜无人不乐。惟贾珠一心寻思着寻了理由,卸任求去。   此番贾珠携了众家人慢慢悠悠北上,一路倒也游山玩水,去了许多地方。之前亦曾收到孝华来信,道是自己于江宁钟山之上,建了应麟的牌坊祠堂,遂此番贾珠便趁归京之际,往了钟山祭拜一回。随后方乘船,沿运河北上回京。   刚到京城,便从贾芸口中得知贾政病逝之事,心下得了主意,只道是此番正可借了丁忧之故,解职回籍。   之后进宫面圣,景元帝屏退众侍,单独于御书房召见贾珠。此番贾珠不过远远立于门边,未曾步至御座跟前,方跪下行礼道:“臣敬贺陛下,终登大宝之位,可谓是天遂人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番景元帝亦是与贾珠多年未见,闻罢此言,不禁龙颜大悦,随即道句:“免礼,平身。”   贾珠闻言,道句“谢陛下”,方立起身来。此番首次抬头打量与自己隔了个距离的景元帝,一袭龙袍,持重若金;长身玉立,光华耀目。心下叹道自己见过稌家三任皇帝,大抵眼前这位便是稌家最衬龙袍之人。然饶是如此,他自谓那身着金盔金甲,腰掣龙泉、臂揽雕弓的天|朝第一高手,仍是最令人目之难忘。   景元帝率先开口说道:“今日之局,你功劳亦是不小。朕已下令将城中荣宁二府撤去封条,归还你族,你族先祖爵位亦一并复原如旧,两房族人可入京居住。如今子卿已入职吏部,钦思回京,得了散秩大臣之职。若珣玉尚在,当袭了孙尚书之位。奈何此人向来性子不佳,不免夭寿之患,如今果真如此……只现下兵部大堂虚位以待,亦朕昔年之职,你亦实至名归。”   贾珠闻言,面上并无一丝喜色,惟垂首对曰:“微臣多谢陛下隆恩,只微臣已上报吏部,微臣之父病逝,未及提前告知陛下,乃臣之过。恳请陛下准臣南下奔丧,以全孝道。”   景元帝听罢蹙眉思忖一回,仍是颔首道:“自是如此,只不过……”说着又令道,“你且抬首。”   贾珠闻言只得依言抬头,景元帝伸手一把挑起贾珠下颌,细细打量一回贾珠神色,说道:“看来珣玉之事对你打击不小,你这模样,与了数年前,朕责你之时极像……却又不像……似是已生无可恋……”   贾珠不动声色地将下颌挪开,仍是垂首道句:“陛下恕罪。微臣此来,欲请求陛下允臣告病求去。陛下知臣向来胸无大志,惟知安分从时。如今微臣宛若行尸走肉,陛下交与重任,只怕微臣难以达成陛下期待,有愧圣恩。”   景元帝听罢此话登时有了怒气:“你!朕此番可不欲听你此言!”   贾珠随即跪下说道:“此乃微臣肺腑之言,冒犯陛下之处,还望陛下恕罪。若陛下念微臣昔日之功,还请陛下开恩,准臣之请。”   景元帝闻言斥道:“珣玉病殁,便令你成了这般?!”   贾珠对曰,嘴角竟掠出一抹淡笑,将那神情衬得分外荒凉:“进京之前,若说微臣尚有放心不下之事,便是心系陛下北上安危,恐陛下遭甚不测。彼时陛下离京,微臣以为此生再难见陛下一面,不料此番臣得命归来,实属万幸。如今观来,陛下龙体安泰,万事无忧,微臣心事已了,如今当是心无所念,正是求去之时。”   景元帝闻罢这话,倒也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贾珠又道:“彼时微臣之府为先皇查抄,先皇亦曾将陛下所赐鸳鸯剑归还微臣,想必先皇亦晓此乃陛下恩赐。陛下所赐鸳鸯剑本为一对双剑,陛下赐予微臣雌剑,自是喻示微臣乃陛下左膀右臂,此意微臣片刻不敢稍加遗忘……”   景元帝闻言颔首对曰:“不错,你既知此意,此番便断无自请求去之理。”   贾珠不答此言,自顾自接着道:“于臣而言,臣最难忘之时正是于钟山之上,与陛下患难与共之时。若日后再逢那紧要之时,陛下需臣效力,若臣尚有命在,臣不拘身处何地,定当千里以赴……然微臣当真不欲再有那等时刻,微臣祈愿陛下永无需臣相助之时,如此则意味着我朝海晏河清、帝业永昌。”   言已至此,景元帝知晓不可强求,只得准奏,允贾珠告病南归。贾珠闻罢,方叩头谢恩。随后正待躬身退下,不料却忽闻头上传来一句轻声呼唤,在道:“仪儿。”   闻罢此话,贾珠身形微颤,硬生生止住后退的脚步,心下感慨万千。顿了顿,惟待景元帝开口,不料此番垂首捱了半晌,却不闻景元帝再度开口,贾珠方勉力开口说道:“贾珠今后……大抵再难伴君身侧……陛下……万事保重……”   声未歇,泪先落。滴在御书房的地面,一滴一滴,仿佛滴在景元帝心上……   从宫中出来,贾珠往吏部办了手续,顺道见了一回孝华。彼时恰逢钦思亦在吏部,三人说笑,期间贾珠强装笑靥,倒令其余二人劝慰之言难以开口。孝华知晓贾珠求去之意,虽未多言,仍是长叹一回。此时的钦思当真是人居高位、意气风发,贾珠连唤了几声“谭大人”,将个钦思乐得心花怒放。贾珠随后方打趣一句道:“谭大人当真乃陛下嬖臣,陛下未嫌谭大人形象不雅,有损国威,封大人为二品大员,当真是皇恩浩荡了~”   钦思闻言,叹了回气,对曰:“哎弟何尝不知面上之伤不雅,然好歹陛下尚未介意,道是此乃武人荣耀,弟又待如何~”说罢尚且佯装出无奈之状。   贾珠听罢笑道:“真真因了谭兄那张嘴,陛下方赏你散秩大臣罢。”   此话一出,三人方大笑一回。   又说了一阵闲话,待出了衙门,三人往汇星楼聚了一回。   吃罢饭,贾珠方别了孝华钦思,又往了几处亲戚家拜访探望一番。三日后,贾珠出京南下,回籍奔丧。   另一边,梁思问从贾芸处打听到贾氏族人原籍所在,虽欲前往寻觅一回贾珠,然正逢手边有了别事,一耽搁之下,便又去了二三年。待他终于事了,赶往金陵之时,只见贾氏原籍经过多年经营,已是颇为可观。然梁思问却未能见到贾珠之面,闻贾家之人告知,贾珠待三载丁忧过后,便辞了众亲,独自领着两名家人,外出远游。   梁思问闻知,只得悻悻而归。过段时日,便会前往贾氏原籍一探,却因与贾珠之间,总缺了缘分,遂始终不曾遇上。有道是:   “月有圆与缺,人有离和散。   天道轮回转,离合总因缘。”   ? ☆、第八十五回 不破不立凤凰涅槃(一) ?  又一年的九月初九,北静王府新出了一种赏菊之法。水溶命府中家人将自己新近购置的名菊摆成各式形态的盆景,檐下、廊上,曲槛之间,皆是各色各式的秋菊。又命人于府中各处悬了纱灯,待夜幕降临,于灯下赏菊,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水溶自己玩赏一回,又觉独自一人,无甚趣味,方命丫鬟将王妃请来,夫妻二人一道赏菊。   却说水溶素喜邀来一干名士于府中集会饮宴,清谈唱和,倒也绝少独自一人享乐抑或惟他夫妻二人,何况是这般佳节,府中更是不得清闲。遂像今日这般状况,倒也少见。而王妃闻请,倒也整装收拾一回,随后姗姗而来。   水溶见王妃到来,起身笑面相迎。王妃笑启樱唇,率先开口道:“王爷今日好兴致,竟邀臣妾一道赏菊。”   水溶道:“重阳本为登高怀亲之日,与王妃一道,岂不正是应景?”   王妃道:“素昔这般时节,府里莫不是高朋满座,一道做了清谈盛会,何以今日王爷未曾邀了诸名士前来?若是如此,臣妾大抵尚能附庸风雅,捎带着一并请了诸少奶奶前来,也充个风雅诗会。可知咱京里,有那些个闺阁才女,竟不亚于了男儿,诸如京师第一美人的侯二奶奶、林大才子的妹子孙少奶奶、岳大状元的夫人、卫公子的夫人并了南安郡主炎丫头并她嫂子南安王妃,在闺阁中人之间,都是赫赫有名的。”   水溶闻言颔首道:“不错,这些才女,便连本王亦曾耳闻。王妃此言甚是,如今看来,倒是本王误了王妃之事。”   王妃笑曰:“王爷哪里话,此番臣妾不过将心中之意禀告王爷,若是能得王爷首肯,臣妾便依意行之。择日请了诸位奶奶姑娘前来王府做个风流雅会,日后臣妾也做成个‘静王府花月纪事’,岂非雅事一桩?”   水溶闻言很是赞赏,然闻及王妃提起多年前的“静王府花月纪事”,正是这九月九重阳之日的盛会,登时感慨万千,顿生物是人非之感。忆起载于那本《花月纪事》中的七位王孙贵胄,如今却皆已各奔天涯。遂叹了口气,说道:“实不相瞒,这般重阳,竟是少有,昔日诸友皆不在京城,遂本王便是欲请诸友集会,亦是无法。五王爷自点了封疆大吏,出任山西,至今未尝回京;便连子卿这一从未外任之人,今年亦点了巡按御史,出京巡查;珣玉鸿仪这兄弟俩则一个南下任了学政,一个西进点了知县;其余钦思出京,永无归日;文清病逝。当年《花月纪事》上的七人,去的去,出京的出京,便连南安王爷亦常驻海疆,未曾归来,如今便惟剩本王尚在京里,难免添了这许多寂寥之感……”   这话说得伤感,王妃一时之间亦不知如何宽慰,夫妻二人相顾无言。过了半晌,王妃方强笑劝慰道:“尽管如此,此重阳佳节,本为亲友欢聚之日,此番便是难以访亲伴友,尚有臣妾伴于王爷身畔。”   水溶闻言,回过神来,笑曰:“此言甚是,此良辰美景,亦不可尽负。本王专程请王妃前来,亦是为一道灯下赏菊。”   言毕,夫妻二人立起身,一道逛园不提。   此番先说煦玉。却说煦玉自京城带病起身,一路南下,匆匆走了两月,方才到达广州。兼了煦玉自小长于北地,对了南边气候水土难以适应,彼时还未上任,便已是大病。幸而罗浮山亦在广东省内,则谨虑及煦玉身体,连夜赶往罗浮山冲虚观,将师兄忘嗔请到广州学署,替煦玉诊治。却说这世上还有谁较应麟,更为通晓岐黄之术,此人自是忘嗔。忘嗔与则谨皆属冲虚观门下,冲虚观自古便以炼丹制药为长,祖师葛洪曾纂《抱朴子》一部,内篇记录其神仙吐纳并符箓炼丹之术。传至忘嗔一代,忘嗔习其符箓炼丹卜筮之术,深得其精髓。与了应麟的医术药理相较,可谓是同源异流。   此番煦玉自抵达广州学署,便忧心当地科考诸事,尚欲强撑着按临升堂。然挨不过则谨携了忘嗔一道前来,从旁苦劝;执扇更是跪在地上磕头不迭,恳请煦玉此番千万以自个儿身子为重,这等按临的仪式之类,回回都有,当不必事事躬亲。又道是煦玉若是未尝将养妥当了,待到科考之时,只怕难以支撑。兼了贾珠自闻知煦玉待自己任职川省后亦是派了学差,登时心急如焚,遂每日皆写一封信,专程令了剪纸当了送信之职,每回送去数十封,骑马往来四川广东两地,途中马亦不知跑死多少。遂此番煦玉自是时常收到贾珠来信,只如贾珠伴于身侧,亲自敦促一般。遂煦玉只得从了众人之意,于学署中闭门将养了半月。   期间忘嗔以祖师爷所传饵丹砂法,丹砂和着苦酒三升并了淳漆二升,以微火煎熬,制了丸药,此药能治愈百病,强筋健骨,令煦玉照方服用,连着服了半月。此番倒将煦玉的一口气吊着,未曾就此衰弱下去。兼了贾珠写信敦促,惟令煦玉保重自己,以待来日二人回京重逢,遂煦玉自是不敢怠慢了。此番他二人虽两厢分离,然煦玉将贾珠离京之时所题写的撰扇携了在身,其上是托了孝华,于“Love Forever”之后,亲笔译了四字——吾爱永恒。煦玉虽尽尝分离之苦,愁肠百结,好歹有了贾珠这一笔墨剖白其心,方强撑着聊以度日,捱过了身在广东之日,得以归京。   此番煦玉如何于广东一省兢兢业业料理任内诸事,自是不消赘述。只说彼时应麟于江宁重病在榻,邵筠遂寄了急信南下求助,因周遭可使唤的家人长随之类走的走、逃的逃,邵筠亦不可离了。只得出了银子,托了驿站官吏,将信送往广州学署。不料那官吏正惹上一起纠纷,被临时蠲了职位,他的信件亦只得一并交与接手之人。这般交接一回,便将邵筠这封私信遗落了。遂邵筠等了这一两月,不见回信,亦不见一个半个人来。往了驿站询问,方知驿官换了人,询问自己的信件,总说是递了的,邵筠见状,亦是无法。   之后应麟仙逝,幸亏遇着孝华,方将丧葬诸事帮衬着料理妥当,又责令江宁知府,将那李发缉捕,财产追回。此番待停灵妥当,孝华方于江宁送出应麟的讣闻。煦玉贾珠先后收到,此番惟知应麟病殁并孝华于钟山之上修建祠堂之事,其余波折磨蝎则一概不知。孝华信中倒令他二人安心,只道是江宁一切有他料理。则谨闻知,当即辞别煦玉,北上赶往江宁,寻到邵筠。邵筠将应麟财物并留下之信交与则谨,道是应麟不令则谨守丧,待将自己下葬后,方回罗浮山。则谨不从,同邵筠一道于报恩寺中守灵。   此番则谨于报恩寺中守灵之时,某一日,入夜睡下。睡至半夜,方入了梦。梦中只见自己只身前往极东的海域,海域之上悬着一座空城,名蓬莱国。国中四季如春、繁花似锦。则谨于城中独自行了许久,待行至全城最高处,方见那大殿中央立着一青年,长身而立,风度超然,正是年轻之时的应麟。见则谨到来,方对则谨笑曰:“谨儿,你来了。”   则谨见状大喜,忙不迭上前招呼,询问应麟如何在此。原来应麟正是东方氐宿所化,此番下界乃是为渡劫。氐宿命途多舛、亲缘寡淡,遂他此世命中注定诸多磨难。如今终是渡此劫数,飞升成仙。则谨闻言,虽不明缘故,仍是满心欢喜。之后应麟吩咐,他于此处等候则谨归来,待则谨寿终正寝,自会飞升来到这极东的蓬莱国,他二人自此长相厮守。   待从蓬莱国出来,则谨只见眼前一片白光,勉力睁眼,方知原是大梦一场。然梦中既知应麟升仙,心下方有欣慰之感,只道是应麟尝尽人世沧桑,最终得此归宿,便也不枉此生了。   待停灵四十九日,则谨方与邵筠一道,扶灵回应麟故乡,往祖坟里下了葬。随后则谨亦不回罗浮山,便与邵筠一道,于应麟祖宅的老屋中住下,守了三载的丧。三载之后,收到忘嗔来信,催促了几回,方一道起身回了冲虚观。此乃后话。   ? ☆、第八十五回 不破不立凤凰涅槃(二) ?  另一边,且说贾珠。却说贾珠所任之邛州大邑县,乃是远近闻名的狼虎之乡。土豪是虎,蠹役是狼。此县周遭大山耸立,内外往来不便。此地刁民便也仗着山高路远,督抚管辖不到之故,横行乡里。该地有一名赵宣的武举,家中是有名的土豪,赵宣捐了个守备之职,手下养了一干打手贼盗,专管打劫乡间。那有钱有条件的,自是举家搬出该地,然若是搬得近了些,在临近之县,也脱不得那赵宣一干人的掌控。便是临出此县,亦少不得受那干人等压榨一回。这干人倚仗人多势众,手中又有权力,把持衙门,包揽诉讼,此县数任知县对此不闻不问,不敢办他,是个出名的苦缺知县。   赴任途中,贾珠不禁忆起自己幼年与煦玉一道跟从应麟习学之时,最喜赖着应麟令其讲述从前外任知县的经历,倒将之当成了奇闻异事来听。彼时何曾料到此乃先兆,自己日后竟会重踏覆辙,亲临其境,与了彼时的应麟一般做了这等苦缺知县。可知人世间当真事事皆有因缘。   此番贾珠进入川省之后,事先访得此状,闻知当地百姓深受其害,叫苦不迭。刚入了大邑县地界,便有那一伙儿地痞贼盗将贾珠座轿围了个严严实实,个个手中亮着家伙,欲对新任知县做那下马威。轿中贾珠命轿夫停轿,随后掀开轿帘,填填然从轿中现身。只见那为首的赵宣正趾高气昂地立于该处,睥睨着贾珠。   贾珠见状,亦不呵斥,冷笑一声,随即冷不丁从身旁润笔手中拔出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向那赵宣。那赵宣如何料到此状,已被贾珠骇得呆若木鸡,亦不知躲闪,徒然目视着那剑尖便要灌喉刺入。不料却见长剑在最后关头停下,离自己表皮惟有不到一寸远的地方。   那赵宣见剑已停下,方才回过神来,双腿一软,当即往地上跌去,幸而身后之人搀扶一把,方没有跌下交去。   只听贾珠冷笑道句:“来而不往非礼也。赵守备此番可是欲与下官比试?下官随时奉陪。”言毕方从润笔手中接过剑鞘,回剑入鞘。   那赵宣见剑柄剑鞘之上皆雕着麒麟,方知此剑不凡。彼时方觉冷汗湿了额头,呵呵讪笑两声,对曰:“下官是专程领人前来恭迎贾大人上任的,并非是为比武。”说着又对身后跟班招手,那跟班随即呈一锦盒,打开一看,正是一百两纹银。贾珠亦不做作推却,将锦盒收下,将其中银两尽皆赏与跟来的衙门的县丞、主簿、书办、差役、皂隶等人。可知与了众人甜头,今后支使起来亦是便利顺手些许,自己倒是毫厘未取。   却说赵宣此举,正是为试探贾珠。此番见罢此状,心下纳闷。话说自古求取乌纱之人,何人不是为财而来?这一百两纹银,虽不算多,亦不为少,好歹还值二百五十吊钱呢。如今这贾珠虽收了财,却尽皆赏了下人。不欲从此捞得银子,又不畏自己这干武人的势力,可谓是如今是软硬不吃,却是如何是好?   未尝待那赵宣寻思明白,便闻贾珠说道:“赵守备的大名,下官早已如雷贯耳。只恐此番下官初来乍到,不懂此地的规矩曲直,有‘冒犯’守备之处,还望海涵。”   赵宣闻言,心下咯噔一声,只道是看来这贾珠有些硬气,不同于往常的县令,遂面上装得倒还客气,回道:“贾大人何出此言?小弟乃此地之‘主’,贾大人初来乍到,此来正可为贾大人尽了地主之谊。”   贾珠听罢这话,自是明了那话中的威胁,警告自己曰好歹强龙亦不压地头蛇,此地正是他之地盘,多任知县亦是拿他无法,他贾珠少不得亦需顾忌一回。贾珠此番亦是不动声色,佯装诚惶诚恐之状,答应一声,复又坐轿去了。   自此初始一役,彼此试探一回,贾珠与了这赵宣皆留了心。待贾珠正式走马上任,方知此衙门当真盘蛇聚虎,好不难办。这赵宣素昔包揽本地诉讼,那本地望族,有钱之家,做下了那等欺男霸女之事,便私下寻了赵宣相帮。送上银子,赵宣替人写了状纸,又私下里要挟那受赚之家,并雇人做了伪证。最终便是双方到了公堂之上对证,那受害人家若是胆小怕事的,皆惧赵宣等人事后报复寻仇,俱不敢坦诚实言,甚至磕头不迭,恳求县令老爷大发慈悲,莫要追究。适或有那鲜少的性子刚烈,不畏强权、欲伸冤惩恶之人,虽于堂上百般呼吁,奈何那赵宣自安排了专做伪证之人,强辩歪曲,用计赚人,倒将罪行一味推到那良民身上,反殃及无辜之人遭灾。遂本县有多少官司,皆因这等缘故而打不清了。   再者,那赵宣初时虽为贾珠反使一计下马威,被贾珠镇住。如今赵宣虽不敢如之前那般明目张胆地打劫盗窃,然他手下之人因了熟识此地地形,又广布眼线,遂能凭此来去无踪,往往待贾珠闻知乡人报案,遣了衙差前往追剿,行凶之人早已逃之夭夭。每每作案,随即便也溜之大吉,令贾珠抓不住现行,而知晓他犯案的乡民又不敢举报,否则那赵宣定派人将赃物藏于良民之家,栽赃陷害。遂贾珠初来之时,着实头疼不已。   此外那赵宣亦是精明,面上对着这新上任的县令毕恭毕敬,从不正面相抗。贾珠筹措银两,欲于田间修建水渠蓄池,改造灌溉方式。那赵宣倒还捐了几十上百两的纹银,装出一副良民之态。贾珠见状惟有叹息,只道是这银子本源于乡民手中,这赵宣捐出部分,好歹亦算还之于民了。   饶是如此,每每忆起应麟从前向自己讲述的早年经历,并了煦玉三任学政,皆是临危受命,举步维艰,仍是不畏险阻艰难,革除弊端,取试惟贤。念及于此,心下亦是倍受鼓舞。   遂此番贾珠方从长计议,到底自己任上尚有三年之期,若能为此地之民除此痼疾毒瘤,则能造福于民。此番贾珠先从剪除衙内眼线开始,可知贾珠每回谋划并了派遣差役擒贼,皆是迟来一步,被贼盗抢了先。可知衙门之中必有赵宣的眼线。之后花去一月工夫,贾珠访出与那赵宣有干系之人,尽皆查办。随后又于乡民之中暗自探访,寻出赵宣的眼线爪牙并贼群据点,逐个击破。   事到如今,受害之家于公堂之上不敢举报对峙,衙门的差役又抵不过武生的身手,被那赵宣遁去。贾珠亦亲自更衣改装地率领衙役捉拿贼盗,皆被那赵宣趁着熟悉地形、人多掩护而逃遁。且那干人等宛如游击一般,抢了一地,又换了另一地活动。贾珠虽知晓那赵宣的本宅,然赵宣除此之外尚有许多宅邸,便是本宅中惟有堂客在家,本人自是十日之中九日不着家的,遂贾珠亦是寻不到人。      如此这般三月过去,此事尚无进展,贾珠亦是心急,欲寻思一计办这赵宣,只苦于手边无人可得支使。这般闷闷不乐了几日,却忽地遭逢喜事一桩,竟是故人前来。却说谭钦思自出京之后,因受贾珠所托,先往了金陵,协助贾氏原籍诸人料理原籍产业。此番待将贾氏归籍诸人安顿妥当之后,方才又往了四方游历。待向西进入贵州拜访友人,便闻知贾珠已入川上任,方又辞别友人,入川探访贾珠。   贾珠乍见钦思,正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想来自己孤身一人来到川省,除却跟随前来的诸家人,便再无认识之人,心下难免寂寥。如今钦思前来,正可相伴,自是喜不自胜。随后贾珠便向钦思询问原籍诸亲人近况。钦思则将原籍诸事对贾珠细细讲述一回,着实佩服贾珠对于原籍产业的规划与经营。   首先,原籍产业以贾氏祭田为基础,祭田本为原籍族人用以祭祀祖坟并祠堂所设。然贾氏族人之中最为富有的荣宁亲派八房进京,原籍所余十二房族人则较为清贫。对了那祭田之类附属产业,并无多少重视。自贾珠接管了原籍祭田之后,方专门雇人耕耘经营。除却每年用于祭祀的钱粮,其余产品皆送入城中销售盈利,盈利所得,则作为原籍的财产,用作原籍产业的扩建。正是因了这等缘故,彼时贾珠方从煦玉那里索了吟诗,将自己对于原籍产业的经营理念尽数授予吟诗,命其做了原籍的经营管理之人。   原籍产业本为族人的福利所设,亦为替京中诸人留下后路。贾珠规定,欲从原籍产业之中受益的族人,必须对原籍产业有所贡献。富有的族人可采用入股的方式,作为股东,雇人耕种土地抑或经营店铺,获得原籍收益的分红。清贫的族人,则有两条路选:其一,作为劳动者,男耕女织,每年上缴一定份额的粮食布匹,剩余归于自己;其二,作为经营者,料理原籍生意,获得一定比例的经营所得。如此自可避免族中子弟坐吃山空、不劳而获的恶习。至今为止,原籍的产业除却土地,便是商号。商号除却出租之外,便是原籍族人自己经营,遂不少原籍子弟亦入行从商。   此外,贾珠待祭田的产业具有一定规模之后,方命吟诗从中拨出款项,在原籍修建家塾。贾珠规定,族中子弟入塾读书,可获得“免税”的优待;若是成绩名列前茅,更可每月得了银钱的奖赏;若是取试入学,其家可一生享受奖赏补贴。那昔年考中进士的贾玑与周光祖,正是最先享受此优待的原籍族人。   此番待荣宁二房遣发回籍后,亦需遵循原籍规定。贾政王夫人二人上了年纪,贾珠出了银子替二人入股,方免其劳作。贾宝玉自将二人送回原籍安顿妥当之后,方又同甄宝玉一道外出游历,此番只怕再难归来。贾环则为贾珠迫使入塾习学,数年过后,好歹勉力入学,做了生员。至于宁府一族,贾敬因年迈多病,未待回到金陵,便于途中病殁,贾珍贾蓉父子扶灵回乡,守丧安葬。待丧期过后,父子二人出钱开设商号,做了商人。   此番贾珠闻罢钦思汇报的原籍诸事,心下着实欣慰,只道是虽说荣宁二房诸人落败,好歹原籍尚有落脚之处,其后更有诸多贾氏旁系族人,以期通过科场取试,步入仕途。那贾氏一族的空架子既塌,倒也洗去眼前浮华并了徒有其表,免了不必要的虚华排场。族人自此从头来过,以待东山再起之日。   ? ☆、第八十五回 不破不立凤凰涅槃(三) ?  此番待与钦思说罢原籍诸事,贾珠方谈起现下。钦思问道:“弟知兄是个有才的,否则彼时殿下何以对兄赞不绝口?想必兄在这川省任中,正可大展身手……”   贾珠闻言叹道:“这话是从何说起?谭兄莫要信口开河。谭兄如何不晓弟倒是时常为殿下嗔怪,道是弟乃衙中闲人,身在其位,却碌碌无为……”   钦思摆手道:“兄此言当真不实了,殿下何尝责过?弟倒是闻说那湖北之缺,一旦上任,便是上万两银子的收益,想必兄亦如此……”   贾珠便道:“谭兄如何知晓这其间实情?弟亦尝以为外任大抵能任了闲官,便是略有上心之处,便能为一地百姓交口称赞。哪知地方与了地方是绝然不同的,谭兄所道之地乃是肥差,适或尚可赚得盆丰钵满。然弟所任之地,乃是地小民穷,且贼盗案件无数。若是弟只求得过且过,生生捱过这三载便打道回京,倒也罢了;然若是存个想法,欲当得起‘父母官’三字,为民做了实事,便知这难处了……弟亦曾不解这处数任县令,何以均是碌碌无为之辈,待自己亲自接手,方才了悟。若是官阶稍大,管辖稍宽,与弟一个两江总督之职,弟倒可放手一搏,任你多少案件,弟好歹有人可遣,有财可使。然这区区七品县令,又系苦缺,衙门之中人少财乏,你便是欲雇人,亦不敢多雇。届时县上官款亏空,倒将自己的乌纱丢了,遂亦是有心无力。之前弟欲整修此地书塾,只道是好歹算一件功德,奈何此地百姓糊口尚且困难,哪里有闲钱捐了书塾?费了弟多少嘴皮子,方说动了当地富有之家捐了点子。兼了衙门内外衙吏,我这做县令的自己得了钱不算,尚需打赏诸人,否则下回谁肯办事?由此莫说在这任上得了多少收益,弟只求个收支平衡便可,其余不敢多想……许多回弟都想这般捱过三年便罢,谁人来此当值不是自认倒霉?然若是如此得过且过,又恐深负先师教诲,回京之后见了珣玉,若是无所作为,亦少不得受他白眼,便也惟有自己勉励些许……”   钦思闻言,倒也着实嗟叹唏嘘一阵。   而贾珠说着,便念起心中最为烦难之事,忽地了悟如今钦思到来,且钦思身手过人,倒着实为自己添了一助力。贾珠方将目下棘手之事说了,询问钦思可有良策。钦思闻言蹙眉寻思,倒也赞同贾珠之意,此番惟有寻一时机,将那赵宣当场擒获;又需事先与这受害之人商议好了,令其肯出堂作证方可。如此一来,方能一举铲除赵宣,永绝后患。   却说自古皆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此番亦是合该到了那赵宣的末日。话说本县有一户人家,家道殷实。该家当家媳妇早早地去了,惟留下当家的并了一个独女,这闺女生得亦是水灵动人。往昔因了周遭皆是熟识的街坊邻居,便也不避讳,素昔常爱立在那门口,抑或挑起半边帘子打量门外的行人。某一日,便为打那外间街上经过的赵宣瞧了去,那闺女虽当即将帘子放下,忙不迭缩了回去,然仍是为那赵宣眼尖地瞧了个清楚。那赵宣回去后方遣了媒婆来这家当家的跟前提亲,欲娶了他闺女做了小星。这当家的惟有此女,如何肯送去替人做小,便百般不肯,又搪塞到此女已许了外县的亲戚,改日就要送上门去成亲。那赵宣闻罢自是恼羞成怒,便命人放话要挟道若是他胆敢将闺女送出县外成亲,他定要叫他此番赔了闺女又折财。   那当家的闻知骇得昼夜难安,只得托了人往县衙来,将此事告知县令贾珠。贾珠闻言大喜,此番正愁无法寻个事头抓这赵宣,如今倒是他自己露了出来。随后贾珠得计,便令这通风报信之人回去告知那当家的,只道是此番尽管将闺女嫁人之事声张出去,闹得越大越好,声称欲与了那夫家多少嫁资在内,将那赵宣的劫财劫色之心皆勾引得要不得才好。那传信的人虽不明因由,只得将县令大人这话如实传达与当家的。   那当家的闻知如何肯信,只道是若是当真依了老爷之言,大张旗鼓地将闺女嫁了,适或惹怒了那赵宣,当真领了人来劫亲,哪里是自己能够抵挡招架的?遂又遣了那人前来询问。贾珠闻言,亦未多说,只道是令那当家的等着,自会见那分晓,随后便将该人打发了。那人回报与当家的,只道是此番县令老爷并未吩咐。   那当家的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料当日夜里,便有两名陌生人前来敲自家的门,家人进屋通报曰来人欲寻了老爷说话。又道是来人短衣打扮,不像是甚尊贵之人,那当家的便令家人将来人领进账房招待。待来人进了屋,方除了头顶的斗笠,正是乔装打扮的贾珠与钦思。当家的见状大惊,忙不迭便要跪下磕头。贾珠见罢忙止了当家的动作,掩住其口,做了噤声的手势。那当家的方悄声询问贾珠来意,贾珠则道此来正是为替当家的拿个主意,如何既能将那赵宣擒获,又能保他一家万事无忧。   当家的闻言喜不自胜,只道是:“若老爷当真能办成此事,则宛如小的的再生父母。”   贾珠听罢这话笑曰:“我本为此地父母官,若我不替此地之民做主,谁能替尔等做主?”   言毕贾珠方授予这当家的秘计,只道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万事无忧。那当家的着实佩服,言听计从。   待三人商议毕,贾珠又令当家的定需将此事告知自家闺女,此事若无她参与其中,亦无法成事。待吩咐妥当,贾珠与钦思二人复又乔装,装成那跟班模样,一道骑马回了府衙。   此番那当家的便依计,往了县城中大肆宣扬,且向诸乡亲父老发了喜帖,只道是送亲次日,众乡亲可来自家吃喜酒。此外,当家的便连那赵宣的请帖亦是发了。赵宣接了帖子,恨得牙痒痒,不料这当家的竟是胆大包天,彼时尚且警告过他若是胆敢嫁了闺女,小心落得人财两空。未想那当家的竟不拿自己之言当了回事,当着自己的面递了请帖,真真是目中无人。此番这赵宣被气了个七晕八素,哪里还能料到这其间有些蹊跷,遂只顾着寻思报复那当家的。   待到了送亲之日,当家的早已备好妆奁箱笼,令家人抬了,其后则是新娘的花轿。此番这外县的亲家亦遣了家人来接新娘,从大邑县出发,尚需行个几十里山路,一路倒也林深草密的。一行人从清晨出发,预计待日落之前,赶到夫家,正可拜堂。此番出城行了一多个时辰,行至一山坳处,忽地只见从山背后窜出一伙儿草莽,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小臂粗的木棍,将这送亲队伍围了个密不透风,送亲诸人登时骇得双股乱战,不敢动弹。   随后那伙人中间分散出一条道儿,赵宣便负手腆肚地挤过人群,踱至众人跟前。又趾高气昂地呵斥一声:“还愣着做什么?不想死的话,还不快滚!”   众人闻言,方回过神来,登时掷下箱笼,一哄而散。   赵宣见状,啐了一口,道句:“不知死活的东西,就这本事也敢跟爷我叫板!”随后见那花轿孤零零立在该处,亦不闻其内动静。赵宣便摇摇晃晃地趱至轿前伸手掀开轿帘,一面将身子前倾,欲探进轿内。不料刚掀开半边,却冷不丁从轿内伸出一截光鲜澄亮的剑刃,一把撂在那赵宣伸来的脖颈旁。   赵宣乍见此景,心内惧骇,只听跟前之人说道:“不许动!”正是一男子的声音。   赵宣不及细想,只觉那剑刃的冷意正割裂着颈上的肌肤,遂亦不敢动弹。待回过神来,拿眼偷偷觑着跟前的新娘。只见那新娘已将盖头掀开,露出一张颇不适观的男子的脸面,依稀可见眉清目秀,只半边脸皆是烧伤,平白将那秀颜毁去。此番赵宣方知着了他人的道,这轿中之人根本不是自己曾见过的那当家的闺女。   随后那假新娘一把揪住赵宣的衣襟,一手提着赵宣,一手拿剑抵住,一面从轿中步出。随后反手将赵宣一手扭住,迫其转了个身,面朝前方,又拿手箍住赵宣上半身,用剑抵在其颈项前,对赵宣手下说道:“通通不许动!你们谁敢轻举妄动,我便要了他之命!”   然赵宣到底乃武举出身,身上有些蛮力。此番趁着假新娘说话之际,冷不防使力一把挣开假新娘的禁锢,连滚带爬地躲进自己队伍中。随后方两手叉腰,大笑说道:“此番爷不管你是谁,胆敢单枪匹马与爷相抗,你置好棺材了吗?”   假新娘闻言,不答此话,将长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冷笑一声,说道:“你当真以为此番惟我一人?”话音刚落,便听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那赵宣等人忙不迭回头一看,只见一群手持兵器之人围将上来,看人数有二十人以上,看装扮,正是方才抬妆奁箱笼的人夫,为首之人正是身着短衫的贾珠。   却说轿中假扮新娘之人正是钦思,此乃贾珠妙计。令钦思代那家的闺女伴了新娘,再大张旗鼓地命那家送亲,激怒赵宣后引诱其领人前来劫亲。   那赵宣见状方着了慌,见对方人数亦是不少,硬打起来自己亦不占优。随后只听贾珠说道:“此番擒下贼人者,重重有赏!擒一个,赏纹银一两,擒十个,格外再赏十两!”可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言既出,何人闻知不心有所动,登时士气高涨,一并向贼群杀来。   而这边贾珠与钦思二人,则合力与赵宣相拼。赵宣虽是武举,身手赛于常人,亦知此任县令不同以往,断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亦肯放下书生的身段,亲自操刀上场,方不敢怠慢了。却未料到此番县令竟又添一帮手,纵观此人身手,便知其定非一泛泛之辈,自己成了以一抵二,自是落了下风。此番贾珠与钦思合力之下,那赵宣哪里是对手,两三下便将赵宣擒获。其余衙差则三个五个地擒下那伙贼人,其中亦有跑了的,然总归是擒住的多,逃遁的少。   命人将赵宣五花大绑了,跪于地上,贾珠则道:“赵宣,你作恶多端,今日之果,皆系你往日之因。本官为将你擒拿归案,整整布了半年的局。单凭衙里差役皂隶,是敌不过你手边这干无赖流氓、打手混混的,本官只得雇人擒贼。训练这帮人,皆本官自行掏的银两,可知本官这一年的俸禄还不够支使。你得此下场,亦是值了……”   ? ☆、第八十五回 不破不立凤凰涅槃(四) ?  将赵宣押回县衙大牢关押,贾珠命书办出了告示,告知全县百姓,赵宣已被擒拿归案,同时公布开堂审讯赵宣的时日,曾受其害的百姓届时可来公堂作证。此外贾珠又犒赏擒贼有功的差役,其中有多人乃是贾珠平日里擒获的本地惯于偷鸡摸狗的游民散众,此番从监狱里召集起来,亲自训练拳脚功夫,便是为擒获赵宣做那准备。贾珠事前取诺,若是能擒下赵宣,便允他们将功折罪,释放归家,还有额外的赏银。这干游民闻言,如何不肯,纷纷表示皆愿听从大人之令。   此番事成,贾珠方依了当初之言,先行按个人擒贼之数,给予奖赏。此番贾珠好笑地发现众人之中,擒贼最多那人通共擒下九人,遂贾珠方赏了那人九两银子,笑曰:“若是再多一人,方赏二十两银子,乃是翻倍的奖赏了。”   那人见状亦是捶胸顿足,道句:“若早知如此,小的便是追踪几十里之外,亦要抓了那逃遁的人来!……”   待将赏银分赏完毕,众游民磕头谢恩。贾珠又叮嘱一回曰今后需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勿要作恶为害,否则下场方如那赵宣一般。   而全县百姓闻说赵宣被擒,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喜如过节。正所谓墙倒众人推,闻说县令老爷令受害乡民前来作证,这百姓便也纷至沓来,几近踏平县衙的门槛儿。其中尤以那当家的最为兴高采烈,如今祸患已除,他自可光明正大地将闺女嫁了人。那当家的姓周,有乡民方打趣道:“周老儿,你之前取诺,要请乡亲们喝你闺女的喜酒,你可莫要说话不作数啊。”那当家的闻言,一拍胸脯对曰:“知县老爷亦是知道的,那如何作得假?”之后果真于家中置了酒席,款待众人。因贾珠乃是自己一家的恩人,本欲置了银两送往县衙致谢,奈何贾珠恐落了收受贿赂的把柄,只得谢绝了。那当家的方又额外命人制了一匾,题了“为民除害”四字,命人送往县衙来,悬在衙门的横槛之上,对于此物,贾珠倒也笑纳了。只道是亦不枉自己勉力一回,谋划了这许久。   之后贾珠会同川省的学政一道开堂公审赵宣,经由众多百姓作证,学政剥除赵宣武生的资历,判处赵宣十条罪状。先行将赵宣押入大牢,又将此案上报刑部。之后刑部批准,方将赵宣转押至成都府,拟于金秋问斩。   另一边,且说此番贾珠擒获赵宣,钦思功劳不小,亦系功德一件。此番钦思待于大邑县已逾三月,待将赵宣一事了却,便提出告辞。只道是自五皇子外任山西巡抚,好不容易出了京,他至今尚未北上拜望一回,不比你们在京的可时常见到。此番与贾珠道别,正可就此北上,越秦岭,渡散关,从陕西取道前往山西。贾珠知晓留之不住,亦不敢十分留,赠了钦思程仪,亲自骑马送钦思出了大邑县。   二人话别一回,道是自钦思出了京,多年来亦难得面见一回,今日分别,日后尚不知多久方能重逢。钦思则道,能于川省面见贾珠一次,亦算缘分,像其余诸人,煦玉孝华,便是出了京,亦不曾见着一回;更勿论那先去了的柳菥,今生皆无再见之机。此番二人说到伤感处,亦相顾黯然,洒了些别泪。   待别了钦思,打道回府。贾珠便也格外思念起煦玉来,进了书房,又写了封信,将钦思别去之事说了一通。期间将自己从煦玉那处携来的撰扇撑开,又从身上取出煦玉的那半块玉玦打量一回,径自出了半个时辰的神,想了些有的没的。待回过神来,只见那笔尖上的墨汁皆干了,只得又重新润了一回,信上吩咐煦玉好生将养,以便日后归京团聚。待将信写罢,装了信封,放进拜匣中。又见拜匣中已积了几封信了,想来剪纸已去了数日,亦不知到了何地,此番写的这些,需得等他回来,方能再行送去。此番这事也不必细述。   却说贾珠在任三载,施政亦是因地制宜。第一年的最初半年,重在剪除此地毒瘤,擒下赵宣。自此,大邑县内的盗窃、命案减了十之八|九,此外更是一县除害,福泽临县。之后半年并了第二年,则重在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大邑多山地,贾珠方鼓励当地百姓筑池修渠,如此方引水上山灌溉。此外又鼓励乡民发展副业,诸如平坦之处种植粮食菜蔬,山坡等地则种植果树桑林,林间亦不可忽视野味的产出。如此一来,自可地尽其用,且四季皆有收获矣。在任第三年,贾珠则重在重修县学,与川省的学政商议,筹措款项,聘请教习。   纵观贾珠在任三载,善政说来虽不过几项,然件件皆是费尽心思,至关紧要之事。最终任期既满,贾珠离县归京之时,大邑百姓携老带幼、夹道欢送,贾珠从座轿窗口望见此景,就此湿了眼角,暗忖若非因了欲回京与煦玉相见,自己对了此地,倒还当真有些割舍不下。忆起县衙门前所悬的“为民除害”四字,心下只道是自己虽算不得一世名臣贤相,然既来此处上任,便也励精图治,求个问心无愧。   出了川省境内,贾珠先行沿江东上,到江宁应麟的祠堂并了坟茔跟前祭拜一回,见到在应麟祖屋守丧的则谨,贾珠方留于此处,与则谨叙了几日。随后辞别则谨,回原籍探视一回族人,吟诗亲自接入。原籍的面貌与从前相较,已是焕然一新,生机盎然,贾珠见状,终是安下心来。此番面见吟诗,贾珠将吟诗狠赞一通。倒将吟诗赞得羞赧,拿手直搔脸颊。吟诗又取出几封信,托贾珠入京之后交与煦玉。在原籍住了几日,侍奉于贾政王夫人跟前,全了天伦,随后方辞别众亲北上归京。   此番北上,可谓是迫不及待,早遣了剪纸快马进京通报。待还有两日抵京,贾珠亦是按捺不住,将马车行李留与郑文等人慢慢儿押送回来,自己则领着润笔泼墨两人骑马进京,提前半日便行至城外的驿站,正值日落时分。   另一边,此番出城迎接的诸亲友,有在城内迎接的,有在城外洒泪亭迎接的,自不必赘述。单说煦玉,此番煦玉较了贾珠,更早归京。回京即官升一级,擢升礼部侍郎。闻知贾珠归京之日,已是提前一日便乘车前往城外三十里的驿站等候。彼时煦玉赶到驿站之时,亦是将要日落之时,只道是按着时日,贾珠大抵明日方到。不料堪堪下了马车,正待进入宿店,便乍闻由远而近的一阵马蹄声……   却说那飞马而来之人正是贾珠,在策马而来的途中,贾珠远远地便望见,在那宿店之前,那人身着夹袄,手持撰扇,长身而立,宛若素梨月下,玉树琼枝。从西面天空投下的一抹夕阳的光,将他的侧颜映上几许绯色。头顶上方,一行排雁缓缓掠过天际。见罢此景,贾珠只觉仿佛步入一幅古映画一般。分离三载,此番骤然重逢,只如梦境那样不真实。不自觉地勒了马,减缓速度,小跑而来,只见眼前那人闻声,转过头来。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立在地下,四目相对:   “珠儿?!”   “这些年来,每回皆是我于城外候你归来;这一次,总算轮到你候我一回……”   ……   至于贾珠归京之后的事,好歹此番仍回了部里任职,官升一级,任了主事,自此可得留于京中。却说煦玉归京之后,便将千霜唤来,得知贾珠将贾氏名下的店铺田庄低价转手之事。煦玉随即按了千霜所出名录,将贾珠所有出手的店铺田庄尽数回购。因这些店铺田庄皆是寻了相熟之人出手,遂此番回购,倒也未曾遭逢高价欺诈之事。而事后贾珠闻知此事,喜得无可无不可,抱着煦玉猛亲一口,他本欲自己进京后筹了银子,将转手的庄子店铺逐一赎回,如今竟无此必要了。而贾珠自此便随煦玉居于林府,总算实现了追随煦玉一道的承诺。而待黛玉回府省亲之时,煦玉方对弟妹二人坦言了自己与贾珠之情。   一载过后,熙玉的次子降生,熙玉夫妇二人方将年仅两周岁的长子过继与煦玉。却说此事亦奇,这长子生得倒也不肖熙玉的容貌,更像其祖林海之貌,遂较了熙玉,倒更似煦玉。按了族谱,林家这辈为“灿”字辈,煦玉替此子取名为“林灿章”,珠玉二人将那块分开的林家祖传玉玦合二为一,传与灿章佩戴。自此,灿章唤煦玉为爹,唤贾珠为二爹爹,林家长房后继有人。而在这之后,长房长子又经历了何等严苛的敦促教导,则是后话了。   另一边,却说五皇子于山西任职期间,经营多年,将那干蠢蠢欲动的北方部族皆收拾得服服帖帖,北境由此迎来本朝史上最为太平的一段时期。   故事结束,结局关情,有诗云:   “同心两情今再联,珠联玉合把代传。   打破情关露真面,生生世世守前缘。”   ? ☆、后记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现在都流行写人设公式书,俺也尝试着写了一回~~ 这个后记算是俺写完之后,对于全文构思的一个梳理与总结,也为大家提供一种阅读理解的窗口与参考吧~~ 两只文星的对比表:   是昨天下午四点左右,俺写完这文结局的点题诗,然后开始着手写这篇后记。在最初构思并写这文的时候,俺很怀疑能不能写够二十万字,然而谁料到,在结束的时候,Word显示已经是92W字以上了。   话说写后记是俺的老习惯,总之就是在文中没唠叨够的话,关于全文的构思、人设、感想之类的杂七杂八,就通通扔后记了。之前俺还想着有好多话想说,然而这回在写完正文的时候,却忽然有了不知从何说起之感(┬_┬)有一种感觉,叫做“怅然若失”……   既然是写人设公式书,咱就敬业点,开始!   一、贾珠   先吐个槽吧,纵观俺之前的文,俺笔下的受都多多少少有点呆萌,可爱乖巧呆萌的受很戳俺的萌点,俺信奉“不会卖萌的小受不是好小受”的信仰(众:品味真怪)。但是这一篇文,从最开始就决定了,受肯定不会是俺从前写的那样。这文的第一个突破,就是打破俺的传统小受样式!是什么样的?也很明确,就是一个独立自主,必须奋斗着生存下去的普通人。至于是不是秒天秒地,这玩意儿倒真的超出了俺的脑洞。然而俺发现,尽管这个特点,本不戳俺的萌点,但是当俺写完贾府遭罪那一部分的剧情,写完贾珠强撑着拉下脸将手下的家人赶出府而自己背转身哭得惊天动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俺觉得对于贾珠,俺还是打心眼里疼爱着……   而越写到后面,俺对于贾珠人设的认知就越明晰,俺希望他本身的性格更像一个普通人,他和煦玉相较,是个明显的现实主义者,对于命运的不可抗性有深切的认识。不是那种自觉“老子天下无敌,随手改写命运”的人。作为穿越者,他提前预知了贾府的结局,贾府的命运不太乐观。在这样一种认知之下,不说称王称霸这种理想了,要想留得命在,也是一种奢望。所以贾珠的希望,即便是个体活下去,也成了一种“绝望的反抗”了。他的身上,应该是积极与消极并存的状态。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家族的前景不容乐观,泰极否来的命运,是自己家族难以逃脱的宿命。在此前提之下,适或任何反抗不过都是徒劳的挣扎,所以对于步入官场朝堂,贾珠的态度一直很消极,不想有所作为,害怕万劫不复。另一方面,便是即便如此,还是不想放弃一丝一毫能够改变命运的可能。而无论是他入仕抑或是经营家族产业,指定原籍的发展计划,却都呈现出一种极为积极主动的状态。贾珠就像一个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负担,被压得直不起腰,但在重压之下,依然坚持行走之人。   而命运的讽刺性在贾珠身上最明显的体现是:他本不愿进入仕途大展身手,他知道庙堂之上做官,类似赌博,一旦押错了注,就是倾家荡产万劫不复。所以他取试下场,希望做一个无关紧要的翰林官,这样相对陷得浅些,没有被迫的站位。然而事与愿违,他的家族偏偏将他推向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被裹挟着一起陷落。无论是被转调进兵部抑或是随军南征,贾珠都表现得极其抗拒,因为一旦跟随五皇子,就意味着自己并了自己家族的立场不再是中立的,是有偏向的。然而被划为五王党后,贾府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事实也证明,五皇子斗争胜利,贾珠并了贾府,也跟着上升;五皇子斗争失利,贾府便跟着一道倒霉。   如果说贾珠最初对于跟随五皇子是抗拒的话,那么待一道经历了南征,贾珠是真心认同了五皇子,亲口承认,若是依自己心愿选择明君,他肯定支持稌麟。而后面五皇子身陷十面埋伏阵,贾珠单枪匹马、不顾自身安危去营救,也是出于“士为知己”之心。然而这样做,也意味着他彻底摆脱了“中立”的幌子,自愿成为了“五王党”。以至于到了最后,五皇子被迫出京,贾府遭罪前夕,贾珠仍是忧心五皇子安危,方才千里单骑地替五皇子送了枪。对于贾珠这样一个现代灵魂,是相信火器的自保能力是胜于冷兵器的。   综上,贾珠在认识上其实是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然而行动上仍然带着理想主义者的积极进取的精神。和宝玉这样一种带有“大彻大悟”、“看透命运”的出世思想与过审美性人生的人,还是有着很大的不同。   二、煦玉   其实按照俺最初的构思,煦玉的形象是很简单、单纯的,就是一个情痴攻的形象,不需要他有太多的性格因素,只要够痴情就行,俺没有考虑太多,想着重塑造贾珠。然而按照惯例,俺的文通常是攻更复杂与深入人心(?),这莫非成了诅咒?(。﹏。)俺不知道这里的大家是怎么看的。所以煦玉最开始的形象倒像一个单纯的任性书生,甚至有点小白?   (M:(⊙_⊙)?不是吧?咦?俺的攻有腹黑以外的类型吗?像隔壁的Boss与透哥,铁板钉钉的天蝎座,这乱入的白羊座,是怎么回事?不腹黑那是M家的小攻吗?)   而到后来,果然,攻什么的,切开都是黑的,哪怕外表再白嫩糯软。╮(╯▽╰)╭   而事实上,俺本人对于煦玉人设的思考,要多于贾珠得多。煦玉人设的深入,来源于俺写文期间所接触的一个课题,即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人格是什么样的,他具有些什么因素。俺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把思考的结果自然而然带入了煦玉的形象里。(⊙▽⊙)虽然最终表现到了哪种程度,则是俺水平的问题了。这是写文中途发生的事,所以煦玉的形象表现出一种成长变化的状态。   从表面上看,煦玉是个任性傲娇直率的被宠坏的贵公子官二代,轻狂任性、清高绝俗。至于天然呆啥的,好像被俺扔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   然而本质上,如果一言以蔽之,煦玉是个有点任性的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是知识分子理想的象征。   这话要怎么理解呢?首先,煦玉是偏儒家的,注意俺没说就一定是典型的儒者。这是从某种程度而言的,儒家思想也极其复杂,不能一言以蔽之。只能说煦玉身上具有儒者的特点,也就是说煦玉的人生,是按照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来进行的。也就是说一面扩充己我学识一面塑造君子人格,以实现齐家治国的社会政治理想。由此煦玉对自我人格的修养的要求是很严苛的,不能允许自己有什么不好的人格成分,同时也意味着对于他人的要求也很严格,眼里揉不得渣滓。对家人如弟弟妹妹包括奴才之类,都是非常严厉的,不允许品格有失;对外,政治手段其实非常强硬,比如出学差之时处置犯错的生员,对于南昌科场案的犯事生员,革除生员的身份不说,许多还被他施了流刑,就是流放,首犯被判斩首。生活上,便是长辈的面子也不给,更别说给盟兄甩了多少脸色了,幸好人家不计较。   儒家对于社会的和谐与稳定,很大程度上是以“礼”维系的,这是个很麻烦的概念,一本《礼记》都够得扯了。简单说来就是每个人不妄念妄动,不越矩,规规矩矩的,这样一来,社会的既定架构——比如上下关系,就稳定了不乱了和谐了。所以人人之间都要有个“礼”,有个“规矩”。煦玉要求自己“守礼”,能做柳下惠,这里顺便说说俺那里珠玉定情是改了的,没H了。那里煦玉分明对贾珠动情了,都要拉灯了,结果跟你来个“名不正则言不顺”,坚持把初夜留在洞房,表示不结婚不H。贾珠说他是道学先生的派头,所谓道学先生就是古板正经开不得玩笑的。俺觉得煦玉真差不多了。   而之所以说煦玉是理想主义者,就是说他一生坚持完善人格操守、实现政治抱负的理想。和贾珠相比,贾珠的境界和气魄显得很个人,贾珠不过是希望自己和家人能够生存下去,和爱人厮守,没有政治抱负,专心营造自己的小家。煦玉则有鲜明的家族理想与政治理想,毕竟在儒家理想中齐家与治国是一体的。家族理想是替妹妹寻个好人家嫁了,培养弟弟成才,这是实现了的。政治理想一言以蔽之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儒家政治理想,说具体点,因为宿命的关系(文曲的宿命),政治理想就是平定天下科场,扫清一切科场弊端,令普天下有真才实学的学子都能取试成名。而他的确是按这个目标与理想在作为。   虽然如此,煦玉的人生追求与理想还是受到两次致命的打击,这是分支结局里导致他病殁夭亡的主要原因,且都是和贾珠有关,这个后面再说。   在煦玉身上,外在表现为极度的任性,然而这个“任性”可以做多重意义的理解。表面上看,是爱使性子,爱甩脸色。而实际上,一个理想主义者,对于理想的执著与追求,多多少少是任性的,如果轻易与现实妥协,就不称其为理想主义者了。所以,这个任性又表现为煦玉爱“意气用事”,不仅是才学上喜欢和孝华争强斗胜;这种意气还是对于理想的坚持:不畏强权,不计利害。不仅仅是在南昌刺客面前不计生死,在强盗跟前毫无惧色,对南昌科场案背后的势力毫不所动。有一件事,就是煦玉抱琴与五皇子斗乐的事。一般看来,这个举动就是煦玉吃醋的表现,但是好像又毫无意义。你是才子文星,主管的领域还是艺术,要比乐器,无人能及啊,五皇子就是赢不了也很正常,你虐菜也没啥意思的是不。但是比完了虽然赢了,还把自己搞成内伤,贾珠还跟煦玉闹,说煦玉不要命了,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斗乐一事不仅是煦玉对五皇子宣示自己对贾珠的所有权,实际上更是表现煦玉的一种不畏强权的人生态度与追求,即便你五皇子权势滔天,便是天王老子,我也敢为了我自己坚持的正义,奋身不顾。哪怕我为了斗气内伤,我也要战胜你。这便是五皇子所谓的“书生意气”,他很忌惮这个,他就是讨厌煦玉这点,说煦玉性子不佳,所以早死。所以煦玉表面上是弱不禁风的书生,实际上气势是很盛的,精神力极强。(M:果然有才,任性!(o゜▽゜)o☆)   而煦玉虽说本性不屑玩弄手段心机,面上看起来贾珠的心机更胜一筹。然而事实上若论政治谋略与手段,除了皇家稌龙与稌麟两个死对头与幕后终极大Boss稌家老爸稌絙,这干王孙公子里面,就属煦玉最强。他在南昌府断了江西巡抚南昌知府两个的财路,逼迫他俩反水帮助自己就不说了,上奏替贾府说情的事就是良好政治手段(不是阴谋)的运用。还有当初二哥参劾稌鲧的事,虽说是二哥干的,但是主意是煦玉出的。便是当时一直在一边忿忿不平的贾珠也只想出暗地里揍稌鲧一顿出气的方法。当时那一幕的确够惊心动魄的,顿时就觉得煦玉黑了,至少是个天然黑。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啥的,煦玉完全不是。   如果说煦玉内心是这样一种人,但是外表看来,总伴随着一个形容词,那就是风流倜傥。就是说从外表上看,煦玉好像不是那么守礼拘束的人,当初和京师名妓之间的风流韵事传得全城都知道。以前俺也说过,这个“风流”也是有几种含义的,首先是泼天的挥洒自如的才气,是才子的风流;其次就是“命带癸水”的风流,煦玉的八字,当头就是癸,就是命犯桃花,这是本星带来的附加属性。后宫细述起来还是挺庞大的,一勾一个准儿。绝对能成个掷果安仁的效果。而实际上,煦玉面上看来似是风流,内心却很守礼,这两者矛盾构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观,比如南昌面见倪幻玉的妹妹倪心怡之时,煦玉把妹技能点满,把人妹子勾引调戏得芳心大动,不要不要的,(煦玉:就算我俩曾合唱了一首《不得不爱》(大雾,划掉,是《长生殿》)也不能代表啥的是不?)实际上期间都没有肢体接触,吃饭就坐着聊天,一点多余的表示都没有。吃完饭,没事儿人一样拍拍屁股走人了。面上跟人忽悠自己老婆是“性悍无盐”,实际上谁知道心里怎样乐呵说“我老婆就是好啊”。   综上,煦玉才貌兼备,风流倜傥,家势良好,光明磊落,正直君子。名宿倾心,美人解佩,有理想有抱负。位高权重,能在政治领域施展自己的抱负,福泽于广大学子;不畏强权,能为正义与理想奋身不顾的意气。在学子之间,无疑是男神的形象,是理想的象征。这就是煦玉最后能发动学子附议签名的根本原因。   而之所以有煦玉与倪幻玉的感情和剧情,实则是表现了煦玉的婚姻理想的,也是一般意义上的婚姻理想,即才子配佳人。就像京城广为传颂的孝华与芷烟的婚姻一样,就是人们的理想(二哥:你们不懂我的苦ε(┬┬﹏┬┬)3)。需要承认的事实是,虽然煦玉和贾珠在一起,但本质上是个直男,掰弯的对象仅限贾珠一人。如果没有贾珠,他仍然喜欢女人。而贾珠虽然是男人,但身上不乏一些传统的美德,比如贤惠体贴,贾珠对煦玉的好,是无微不至的,全文他排第二,没人排第一。假如将贾珠换成柳菥,俺看就没有后文了。   而自从跟贾珠海誓山盟、定了私情以后,煦玉原本的关于婚姻的理想(娇妻美妾、才子佳人)就破灭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后悔与贾珠私定终身。这只是意味着他在自己现有的爱情之上,将会承担更多。俺当时开玩笑说这姓林的都跟荣府八字不合,一旦住进荣府,那是各种病。大家想想原著里林妹妹怎么病的?和尚跟她爹妈说要想长命,就别见外姓亲戚,别听哭声。而偏偏好死不死地最后长住荣府。其实妹妹命丧,说浪漫点就是眼泪流光了。说现实点,不过就是一个少女,在孤苦无依的状态之下,独自承担起自己对于自由爱情的憧憬与对命运的抗争,对于那样一种渺小的生命个体而言,那是“生命里无法承受之重”。黛玉也是精神力十分强大的一个人,她的自主意识很强,有一种以一己之力对抗世界的悲剧色彩,终于压垮了她的肉体。   而实际上煦玉跟黛玉是一样的。煦玉在进入荣府之前,就是跟贾珠私定终身之前,在家的时候,不过就是身体弱点怕冷点,哪里像后来的动不动躺下。后来之所以成为病怏怏的状态,其实就是婚姻理想的破灭,对于父母与难以承担家族责任的愧疚,自己的爱情与传统世俗标准的背离这一系列问题,都成为一道精神枷锁,强烈压迫着他的精神与肉体,所以文里说他常常吐血。所以说煦玉无愧为“情痴”,为了爱情与一切抗争。再加上他又是理想主义者,总是与现实抗争,这也是极大的压迫与消耗。和贾珠长相厮守是他爱情的支柱,而最后他付出极大的代价,才稍微减轻贾府的覆灭程度,然而景治仍是让贾珠外任苦缺知县,把贾珠从他身边支走,这种打击可想而知,是灭顶的。最后出任广东学道,既有福泽于民的想法,也有自暴自弃的一面。   而第二个理想的毁灭,则是最后煦玉为了拯救贾府,违背了他一贯的原则。煦玉自己是黑白分明的,对于有污点的、不好的人是决不姑息的,所谓眼里揉不得渣滓。如果是他自己被人参劾了,他肯定不会妥协求情。但是最后他为了减轻贾府的罪孽求情,没有任何犹豫地进宫求见,在雨里跪了一个多时辰,那里所经历的思想煎熬,也体现了他理想的覆灭。   而关于结局,两个结局其实是从不同的角度与层面展现人物的命运,一个重要的区别就是煦玉是否病死。而按照俺上述大段分析,煦玉最后能存活的可能性真的很低。煦玉为了理想与爱情几近耗尽了全部生命,所以大概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玩出分支结局。而同时我们也怀着一种美好的期待,就如在真实结局里的,贾珠的爱情能够支撑煦玉走下去。所以两个结局,分支结局主理,而真实结局主情。   三、稌麟   关于稌麟,直到本文连载结束,俺一直没有得到大家有关于这个人物的反馈,俺也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话说有多少人没看南征的剧情啊喂~)俺这里只简单说一下对于这个人物的设定。   首先关于稌麟和贾珠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情,稌麟比煦玉还爱调戏贾珠(煦玉倒是不调戏贾珠,果然是一本正经的道学先生,对老婆和对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俺觉得对于这个问题,应该是个人有个人的看法。不过俺写的时候,俺觉得那是无限接近爱情却不是爱情的一种感情,是并肩奋斗的盟友同伴。虽然我们要承认,全文唯一能算贾珠知己的人,是稌麟,而不是煦玉。因为稌麟最了解贾珠在军事上的才华,这也是因为稌麟看到了贾珠与众不同的一面。   其次,关于稌麟的人设,俺写他不是为了写他跟贾珠的暧昧,增加点3P刺激眼球啥的。俺写稌麟,是为了表现命运对于人物的捉弄。稌麟和太子稌龙相比,除了出身,各方面都胜过稌龙,包括长相。只是太子的优势在于他是皇后的儿子,皇后娘家的势力很大。而太子本人也特别能装,典型笑面虎,你说我才能不行吧,我有德行啊,我品德高尚。看吧,我皇后找个势力大的,立妃封个“贤德妃”,我带头倡导孝道,全天伦,提倡省亲啊,表面功夫做得一级棒,玩感情玩规则一级棒。   与太子相反的,稌麟是本身很有才华,武曲光环加身,天|朝第一高手。重贤尚能,治下又是恩威并施。具有仁心,但又不是妇人之仁,勇猛果敢。这样的人,对于跟随他打拼的手下,都渴望这样的上司。   可惜从名字叫麟而不是叫龙那天起,命运就和稌麟开了一个玩笑,你有做皇帝的所有条件,软件硬件都具备,可惜你没有做皇帝的命。这就是所谓的生不逢时吗?抑或就是所谓的天意弄人?而分支结局里的稌麟最后当了皇帝,其实算是俺的一种美好愿望吧,拥有才华的人,只要给他条件,经过努力,他终会成功的。   四、几组相对的人物   这里所谓的相对,是指同类型但是性格又截然不同的人设。首先最典型的就是两只文星,其次柳菥与则谨,吟诗与执扇,柳菥与贾珠也算,稌龙与稌麟之前说了,颜慕梅与袁玉蓉(众:这俩干啥的啊?剧情早忘了。( ̄_ ̄)),冷荷与迎荷,颜慕梅与春秀等等。   1、煦玉与孝华   这里重点说文星基友组,这两只,煦玉和孝华,一只文曲星君,一只文昌帝君,性格就像一阳一阴,简直不要太相爱相杀(大雾)。因为本体不同,所以下凡后技能点的也有所不同:这里显示不出来,请大家看头上“作者有话要说”里的那个表格。   因为煦玉在上面分析过了,这里就重点说孝华。其实二哥无疑是世人眼里的人生赢家,才貌兼备,位高权重,家境优渥,娶了京师第一美人当老婆,还有比这更值得羡慕的吗?然而就如之前俺说的,二哥心里那苦啊,比黄连还苦。孝华此人,可以看出是极其淡漠的一个人,一张禁欲面瘫脸,新婚初夜可以不上巫山的。万事不入眼,很多事都不在意。唯独对于自己的两个盟弟,很是介怀。从孝华的番外可以看出,他是怨恨命运的,怨命运对自己不公,对两盟弟太好。(凭啥你俩能相守永远,我老婆就早死-_-#)如果说平生当真羡慕过谁,那肯定只有珠玉两个。   俺上面说孝华的人生理念偏向道家,就是有一种顺其自然与超然物外的性格特点。他和煦玉的最大不同在于,煦玉是表面上看起来特别风流不羁、直率任性,似是从来不在意世俗的人。实际上心内矜持守礼,一生都背负着精神枷锁,就像一个“精神苦行僧”。而孝华则恰恰相反,表面上看没有七情六欲,拘谨寡淡,然而实际上内心里不在意任何世俗礼法,特立独行,超然物外。珠玉两个表面上看真的就是寻常兄弟,实际上大部分时候,煦玉都只拿贾珠当他弟弟。而孝华跟柳菥就根本不在意别人看法,他们的关系闹得人尽皆知,当时静王府聚会的时候,钦思就拿他俩开玩笑,可想而知。而被说了,他俩甚至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就说个我们就这样,你要怎么滴?而事实上,为孝华与柳芷烟的婚姻蒙上阴影的,也正是这些流言蜚语。本来芷烟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前提是如果她不知道孝华与自己哥哥的关系。   毫无疑问,孝华是极为清醒现实,且其清醒程度甚至到了冷酷的一个人。他和煦玉的理想主义不一样,煦玉始终追求的是将爱情与婚姻完美的合二为一,虽然事实不是太理想,然而他的爱情与婚姻是完全统一的,他爱贾珠,所以和贾珠结婚,换个角度来看,是相当完美的,一起相伴走到最后。就算是煦玉当初和倪幻玉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以爱情为出发点的。   但是孝华不是的,对于自己和柳菥是没有未来以及自己必须娶柳菥的妹妹柳芷烟为妻这两个事实,他非常清楚。而且他表示既然他永远不可以娶柳菥,那么相对的,柳芷烟就是最适合且他自己最满意的妻子。换句话说,孝华是将爱情与婚姻截然分开的,对于他而言,爱情是顺应本心感情发展的结果,而婚姻是他必须履行的义务,他避无可避的责任。这是两个问题。既然是下凡渡劫的,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他第一次见到的人,却注定不能结为伴侣。虽然他首先见到的人是男人,是无法娶回家的,是注定没有好结果的,然而孝华表示,既然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我自当顺应本心,顺其自然,不做违背本心的事。他坦然接受这个事实,和柳菥搞了个惊天动地。而至于他被家族指定娶柳菥的妹妹为妻,他也很坦然。既然无法娶柳菥,那么柳菥的妹妹芷烟将是最好的选择。这妹妹他认识,这妹妹有很多优点,比别的女生都好,当然比娶别的人好。这不是利用,这是一种权衡之下的心态,既然不得不娶妻,又不能娶爱人,当然芷烟最好,而且芷烟也爱自己,自己也喜欢,不是强迫,甚至不是取代。这样一种清醒,比不愿面对现实而故意装糊涂更可怕,有时候俺觉得二哥真的是外表淡漠,内心狠绝啊。   孝华的这种人生状态,总让俺想到“妻死,鼓盆而歌”的庄子,都是那种常人无法理解,自己有自己一套行事逻辑与准则的人。有趣的是对于柳菥最后死了这一结果,孝华外表表现得是不是过于淡漠了一些,实际上我们从他的番外知道,对于柳菥死了这事,他的痛苦是内敛而深沉的,在五年后的祭日,仍是那般沉痛。但是从后面的正文看来,似乎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人仍是那样,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真正把顺其自然的境界发挥到了极致。我们假设如果是煦玉遇到贾珠挂掉的事,结果可想而知,没有第二个,煦玉那样的情痴,这种是事情是一击必杀的。   不过这里俺还是要说一下柳妹妹的事情,估计各位女生读者都把二哥恨得牙痒痒。但是俺觉得这事得回归到它本身的时代背景中去看待。俺之前说过,如果侯柳有私的事情,当初不被柳芬给嚷出来,柳妹妹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连芷烟跟黛玉宝钗她们一群姑娘聚会的时候,都经常被打趣。   我们要从那个时代的标准去看待柳妹妹的婚姻,不能以现代的标准,即我的爱情什么是最圆满的呢,那就是找一个爱我爱得惊天地泣鬼神,眼里只有我,没有我就去死的男人。咱不能以这样的标准是不?那时候的姑娘结婚前连新郎的面都没见过,以感情作前提不是搞笑吗?最多只能以有没有产生爱情的可能作为前提。即我洞房的时候见到啊这男人长得还行,跟我的想象差得不远,感觉条件还行,好,我们算认识了,今后多相处相处,你是个体贴的,慢慢的就有爱情了。所谓先结婚后恋爱,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就像文中的黛玉与宝钗,我们觉得她们的婚姻还是不错的,但是黛玉的婚姻不是自己选的,结婚前跟新郎也没啥认识;而宝钗的新郎是自己选的,但是也不熟啊。而对于芷烟而言,她的情况就很不一样啦,非常满意了。她和二哥自小就认识啦,二哥的条件是各种不亚于咱主角攻的啊,而且性子还比煦玉好,二哥对自己在意的人也体贴,不像煦玉那么任性,动不动甩脸色,关键时刻虽然不含糊,平时闹情绪不少,跟小孩似的。对于芷烟而言,二哥跟她周围的男人相比简直鹤立鸡群。而且二哥对芷烟是像对妹妹一样的关心,对她也很好,文中都有的。古代的女生又不会扯着男人问“啊我是你未婚妻,我在你心里是不是第一啊,你是不是最爱我啊”啥的,那么对于芷烟而言,比嫁给面都没见过的男人,这不是很理想吗?所以各种理想,才子佳人啊。然而偏偏侯柳的事被柳芬嚷了出来,妹妹心里自此就有了疙瘩,同时也加速了柳菥的早夭。   2、柳菥与则谨   说完孝华,说柳菥。柳菥和苏则谨是一双对立人物。大家肯定觉得奇怪,这两人话都没说一句,勉强算个认识,哪里能够成为对立的人物?但是他们的事情刚好形成了绝佳的对立面。同样作为京城最美的男人,出身却大相径庭。一个长于贵族之家,从小娇生惯养,有长辈疼着,有二哥疼着;一个虽出生于小康之家,然而却因为是庶出,成了家族内斗中的牺牲品,被从家中抛弃,从小在道观中长大。不同的身份性格就导致了他们不一样的行事准则。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他们两人共同经历过被稌鲧非礼调戏的事。其实关于则谨的故事,大家估计比较模糊,感觉有这个人,知道他是先生的恋人,但是好像没啥存在感。其实对于则谨而言,没存在感就是存在感,就是他存在的方式。第五十九回第三章“美丑之别”就是则谨正传。当时稌鲧垂涎他,他只是想息事宁人,自己就躲开了。稌鲧还不放过,要拿贾芸出气,则谨为了救贾芸,不是干脆仗着自己会剑术,冲过去把稌鲧海扁一顿,竟然是用了非常纠结的方法,把自己最难以启齿的一面暴露出来,把稌鲧“吓”走了。大家想想,那身上长着红斑,就是则谨被人视为怪物的理由,这是他被家族抛弃的根本原因,是他心上的伤口。但是为了救人,他果断地自揭伤疤,那时俺写的时候,心上真的蛮感慨的。这也表明了他身为社会上一个无权无势的边缘人,生存之中的无奈。   而相对地,柳菥是被稌鲧叫到家里想非礼他的。但是柳菥的表现显然要激烈得多,他自己明明弱不禁风,连剑鞘都拔不开,偏偏要拿了剑追着稌鲧打,累得气喘吁吁。在抵抗非礼的过程中,他几乎是以死相抗,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和则谨明明剑术高明却选择忍让和息事宁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俺最早在人物出来的时候就说过的,他们两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则谨是外冷内热,表面言语不多,平时相处没有存在感,但是他对于珠玉的事,关心是真诚的,内心是善良的。柳菥是外热内冷,外表很随和,但是内心非常强硬狠绝,能玉石俱焚。   关于柳菥,孝华番外里说了,柳菥就是“为爱而生”的人,因爱而活,为爱而死。命运同样给他开了一个玩笑(M:俺说你两个是不是得罪了月老啊_(:зゝ∠)_偏偏玉哥跟月老两个私交好,有月老光环),当时柳夫人怀了双胞胎,以为是两个妹子,就把姐姐和二哥定了亲,这不就是柳菥吗?结果发现这年长的柳菥是个汉子,得,只得改了,把妹妹嫁给二哥。而正因为这样富有戏剧性的“过节”,柳菥心里一直怨恨命运把自己生成汉子,让他失去和爱人长相厮守的可能。以他狠绝的性格,如果他是姐姐,即便是爹妈把妹妹嫁给二哥,他也能跳上花轿,把妹妹挤走,自己代妹出嫁。可惜是男儿,断了他一切的可能。   柳菥总让俺想起魏晋之时的竹林七贤,他们不满当时的现状,所以刻意奇装异服,举止放诞,不合常理。柳菥跟孝华一样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爱情没有好结果,但他跟孝华不一样,孝华是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了就罢了。柳菥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正都不合常理,我干脆什么都不顾了,不顾别人的冷眼与流言,我行我素,我不怕全世界知道我和孝华的私情,你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直到他最后为爱情耗尽了生命,以个体生命而言,他不妥协。   柳菥是强硬的,和他的秀美的容貌形成鲜明的对比。不顾一切地拖着一切毁灭,包括他自己的生命,妹妹和孝华的婚姻幸福。他没有对对手妥协,即便对手是他自己的亲妹妹,只因为孝华爱的人是自己,他觉得没有将属于自己的爱情让出的理由。所以柳菥是醋缸,当初煦玉跟幻玉姑娘搞得乌烟瘴气的时候,二哥就跟煦玉说贤弟真好命,你在外眠花宿柳,你媳妇也不说你。像我当年,就题了首诗,我媳妇就大吃飞醋,专门画了幅画去讽刺倪幻玉。所以之前俺说,把贾珠换成柳菥,跟煦玉两个就成了针尖对麦芒了,没有未来的。   3、吟诗和执扇   说他俩,其实是因为吟诗与执扇属于俺文里最可爱的五个家人,分别是:吟诗、执扇、千霰、邵筠、稌永。不知道大家还记得他们的剧情不?   说吟诗,就不得不说俺有一个遗憾,吟诗同学的剧情很早,也很少。但是吟诗的人设俺只完成了一半,就是他忠心耿耿的一面,而少了他的另一面,即他不仅作为煦玉的小厮,还是煦玉的书童,跟着煦玉一道读书,被煦玉打骂着,培养得非常有才华,不像个下人。应该有一个剧情,就是和后面对比着,执扇挨打的时候说自己跟别的小子比才学,比对诗,结果技不如人,得了最后一名的事。而与之相对的,之前也应该有一个剧情,是吟诗与其他小子一起比才学,结果力压群雄,得第一名的事。缺了这一个剧情,不能说不是遗憾。吟诗是林府的家生子,从小跟随煦玉,是煦玉最喜欢的小厮,是完全按照煦玉自己的喜好培养的。而执扇本质上是贾珠的小子,贾珠培养小子是按照实用性的,能办事、机灵能干、忠心耿耿就行。所以吟诗和执扇两个,都伺候煦玉,吟诗应该是正经规矩,执扇就是涎皮赖脸,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五、珠玉的爱情如何养成   前面说到侯柳的人设与爱情观,俺从前说过,写侯柳的人设,就是作为和珠玉的对比写的。这里顺便说一句,当初贾珠在静王府拾扇,捡了的那把玉折扇上有一首绝句,那是一首藏头诗_(:зゝ∠)_。侯柳两人的爱情,就宛如末日前的狂欢,他们都知道自己没有好结果,毕竟是时代的局限。所以他们向死而生,醉生梦死,不顾一切,在末日与毁灭到来之前疯狂一回。   而与之相对的,珠玉就完全不是,他们像两个按部就班的人,从容不迫地筹划并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先私下表白,然后寻找长辈作证成亲,一步一步携手走来,像老夫老妻一样。而侯柳就像两个疯狂的初恋小青年。   而珠玉两人之所以在这么多CP毁灭之后独自留下,也是非常不容易,除却前面说到的个人性格方面的因素。具体而言,珠玉爱情的胜利包含了天时地利人和这几类因素。   1、 天时   首先,贾珠就是个穿越来的,这哥们天生有挂,你信吗?他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那是天生的Gay啊,那斗争起来,立场不是一般的坚定。对于自己Gay类人群合法性的认识,让他是理直气壮。不是像侯柳那样,对于未来看不到希望,自暴自弃。贾珠为自己爱□□业的奋斗有着严密的计划,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知道爹妈逼他娶妻,先想办法推翻这桩婚姻再说,得,老天都卖他面子。扶个乩,作个弊,分分钟不再娶亲。为自己的搞基事业,创造良好的外部条件。   其次,煦玉是个情痴啊情痴,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连“不平等条约”都签,说不准娶妻纳妾就不娶妻纳妾,不要孩子就不要孩子。煦玉心想我容易吗我,T^T我们那时代的男的谁不是后宫成群?   2、 地利   如果封建家长守在头上,分分钟让你们变封建婚姻的牺牲品,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煦玉爹妈早死啊早死,简直老天帮忙!俺当初就说过,要是林海夫妇守在京城,再多活个几年,没有疑问,林家长房长孙都能打酱油了。然后没有父母,一切好说,由自己做主了。林家早没人了,其他亲戚啥的都不是事儿。而毫无疑问的,侯柳就死在这家长手中。   3、 人和   关键的关键,是珠玉两个有重量级长辈帮他们啊,否则作弊都找不着人搭伙儿。教父与干爹,这是什么级别的?应麟是前辈级搞基人士,来来来,为你们提供精神与技术支持;忘嗔,这是世外高人,不在意世俗礼教的,还是特级神棍,分分钟看透人物命运的存在,帮你扶个乩,小事一桩啊。此外,珠玉是私定终身,然而他们是得到应麟这个教父/先生从上作证的,相当于家长的身份。在应麟则谨跟前,拜了堂,下了帖子的,令他们的结合不是个人行为,具有了家族与社会性质。至于煦玉跟月老私交好,这还需要俺强调么_(:зゝ∠)_   综上,珠玉能成,果然还是不容易的。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